我出生於76年二月, 文革將盡未盡. 出生之始, 掙扎之初.
6歲以前的東東, 都是從長輩那裡得來的. 出生不久, 染上肺炎, 無法呼吸. 虧得諸位長輩輪流吸痰, 方始得命. 再不久, 複發, 晝夜哭鬧. 醫院的護士不耐, 自作主張用了超劑量的鎮靜劑. 鬧倒不鬧了, 眼見著慢慢沒有反應了, 大人們才開始慌張. 到周歲為止, 父母抱著我訪遍了周邊稍有名氣的老郎中, 試遍了各種鄉村土方. 上大學以前, 曾特地去拜訪過當年的一位大夫(也是最後一位在世的), 看見我, 驚訝不已. 不過, 如此大難以後, 也沒見什麼後福.
父母總說, 我很安靜. 兩三歲的時候, 家裡做房子, 燒磚以後, 要慢慢清理. 只要給我一個板凳, 我就可以坐在那, 整天看父母清理, 不哭不鬧.
五歲的時候, 曾被父母帶往學校. (沒有幼兒圓, 直接上一年紀) 雖然已經可以對著手指清楚的數到十, 最終因為太小, 整天眼淚鼻涕, 不久后中途退出. 一年以後, 才重新入學. 村小非常小, 只涵蓋一到四年紀, 一個年紀也只有一個班. 在這裡, 學會了漢語拼音, 和加減乘除. 這一段的記憶非常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 每逢下雨, 得帶兩雙鞋: 沾滿泥水的雨鞋, 進教室以前就得換掉.
五年紀以後, 就得去兩里以外的鎮中心小學. 在那裡, 迎來了第一次轉折.
入學之前, 照樣得先經過考試, 順利通過. 在中心小學, 壓力開始增加, 畢竟兩年以後有升學考試. 從五年紀的下半年開始, 學校就開始給我們開小灶, 當時不勝厭倦, 屢屢逃走, 也經常被父母鞭斥(所以我現在也同樣相信, 小孩子很多時候還是要靠強制), 頗多怨言. 當時開始記日記, 所描述的, 大多是挨打以後的怨言, 很有趣. 在逃與被打之間, 兩年的時光轉瞬即過. 參加完全縣統考, 我很高興了一段時間: 補課的歷史終於結束了. (當時不知道, 這還僅僅是熱身)
父母替我報的學校是縣第二中學, 當地最好的中學. 考試成績出來: 202.5. (總分220, 數學有20分的附加題). 超過二中的錄取線0.5分. 有希望. (我哥兩年前同樣參加統考, 一分之差, 無緣, 不過他三年以後, 如願升入該校高中) 我爹在分數出來以後, 提心掉膽, 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奔波: 多方努力的唯一結果, 是終於在開學前幾天, 從一個遠房親戚口中, 得到了已經錄取的准信. (天底下的父母, 大抵都一樣吧). 父母大喜. 中小也大喜: 今年又有一個升入二中的. 當時我尚在似懂非懂之間, 不經意之間, 掙扎過了第一個關口.
入校的時候, 我十二歲, 個頭大約一米三. 此前從未去過縣城, 也從未離開過父母一步.
一切準備妥當: 錢, 米, 鋪蓋, 箱子, 水桶, 臉盆. 一家人搭上班車, 前往學校. 到學校, 一陣忙亂: 報到, 交米, 買飯菜票, 買日常用品, 找宿舍. 等一切安排妥當, 已經到了下午, 父母要走了. 等到這個時候, 才覺得恐慌. 牽著我媽的袖子, 一直跟到校門口. 想哭, 不敢. 我爹向來嚴厲. 到了校門口, 就沒法再跟了. 我爹笑: 猴子, 回去吧. 好生讀書. 我和你媽每個星期都會來的. 從此基本脫離父母.
學校管理頗為嚴格, 學業壓力陡增. 天蒙蒙亮就聽見震天響的起床號. 從起床以後, 時刻處於老師的督導之下. 每天早操, 雷打不動. 早操過後, 一個小時晨讀, 一三五語文, 二四六英語, 老師隨堂輔導. 早餐過後, 班主任訓話20分鐘. 8點準時上課. 每天七堂課, 每周六天, 滿滿當當. 唯一放鬆的時段, 是在晚飯以後, 晚自習以前.剛到學校, 很多時候,一個人坐在運動場的草地上, 看體育特長生訓練. 慢慢的, 也跟著大家玩球, 或干點別的. 大部分的業餘愛好, 都在此啟蒙. 等夜幕開始降臨, 就聽見晚自習的號聲. 每天的作業, 複習和預習, 額外功課, 疑難解答, 都在晚上完成.
宿舍一率是通鋪. 木頭床, 上下兩層. 學生宿舍極容易長臭蟲. 那東西咬人極狠. 有位仁兄, 一晚上, 從通鋪這頭, 翻到那頭: 被咬一次, 用力拍一下, 翻個身. 隨後學校花了很大力氣, 將所有的床鋪全部用藥水浸泡過, 方才杜絕. 睡上鋪很不方便, 需要爬上爬下, 稍有不慎, 就會摔下來. 我記得當時, 好幾個班的寄宿生都在同一個宿舍. 每人有一個鐵皮(或者鋁製)水桶, 整齊擺在宿舍中間, 給人走路的空間都不大. 鄰班有那麼一位, 比較胖, 動作不甚靈活. 某天深夜, 只聽見咣噹一聲, 然後聽見他大聲呼痛. 早上起來一看: 水桶被砸癟了兩個. 宿舍離廁所極遠. 大家都小, 晚上害怕, 冬天就更加糟糕. 儘管學校一再三令五申, 去廁所的路兩旁, 野草總是比別處繁茂.
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是天堂. 我爹是武俠迷, 從小就把七劍當睡前故事講給我們聽. 學校門口, 各種出租課外書的小店林立. 租金也便宜: 每天一毛, 並且可以用飯菜票當錢. 一開始, 不熟悉周邊, 但眼見身邊的同學不斷進出, 腋下大本小本夾出來, 自然不免效仿. 武俠對於十二三歲的孩子, 有莫大的吸引力, 很多時候都甚至於成癮.入校之初, 總盼周末父母來, 自從迷上武俠, 就盼他們來了以後早點走. 學校對此嚴防死守: 周末都不許看武俠. 說是這樣說, 但老師們也得有私人時間, 誰又會經常來查呢? 但一旦被抓, 處罰也嚴厲: 通知父母, 並且開公開亮相批評. 我成癮早, 醒的也早. 在沉醉其間, 被批過幾次, 為此也數次皮肉受苦, 但也結識了不少死黨, 其中有一個就在某天, 幫了我一個大忙.
初二的時候, 我哥升入了本校高中. 從此兄弟團圓. 皆大歡喜, 兩人隔三岔五光顧書店, 看完梁羽生, 就接著看金庸古龍, 再下來溫瑞安蕭逸獨孤紅柳殘陽, 通讀, 臭味相投, 不亦樂乎. 跟著他, 破天慌進小錄像廳看武打片, 又沉醉了好一陣. 並且學會了翻學校的大門和圍牆. (即便周末, 學校在11點準時鎖門). 現在我哥老念叨, 等他侄子大了, 也教他翻圍牆. 要被我爹聽見, 又是一頓罵. 我性子慢, 他急. 周末從家裡帶菜. 在路上, 他就開始吃. 到學校, 頭兩天, 瓶底光光, 就眼巴巴盯著我的. 很多時候, 他連兩份都吃了. (到後來, 他工作的時候, 我以此為借口, 狠榨了他幾次, 搞得他回家老躲著我)
暑假同樣並不輕鬆. 除暑假作業以外, 學校有額外作業, 我爹還要加碼. 其中, 還得熬雙搶. 但不管如何, 暑假總歸還是有一段時間可以放鬆的. 一有機會, 就四處流竄. 有時候跟著我哥, 有時候是老霸和他姐, 偷東家的桃, 扯西家的高梁. 有時偷拿我爹的釣桿, 去河溝里裝模作樣釣魚, 通常一無所獲. 過完暑假回學校, 寄宿生們個個都像從非洲來的.
初三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關口. 同時供兩個孩子在縣城上學, 殊為不易, 父母苦苦支撐. 那時候, 考中專也是一種選擇: 見效快, 可以緩解家裡的壓力, 很多家境不濟的學生, 都選擇了這種途徑. 經過大概無數次的掙扎, 我爹極為為難地詢問我(在我印象里, 從未見他如此為難的樣子). 我其實並不猶豫: 好啊, 早點工作, 早點輕鬆. 指標都已經拿到, 快開考了, 我哥知道(老大, 懂事比我早), 不許, 回家和我爹吵. 當時還頗有點怪他多事: 又得多熬三年. 在高中升學成績出來以後, 這種情緒越發厲害, 緣於班主任一句話: 你這成績, 進最好的中專. 為此, 兄弟兩個冷戰了一陣, 不過很快又恢復了. 現在說起來, 感慨不已. 我屢屢問, 他煩.
進入高中, 我就收斂了很多: 中專已經上不成, 上大學是唯一的出路了. 從此戒絕了武俠, 也遠離了錄像廳. 我自知沒有別人聰明, 就多努點力吧. 終日泡在教室里, 晚上也頻頻挑燈夜戰. 我哥在的時候, 還經常被他拉著去打打球, 或者瘋鬧一下. 等他走了, 越發安靜. 有時間做保證, 成績自然也就不壞. 父母省心.
一年以後, 我哥順利升入大學, 舉家歡慶. 前面有人帶頭, 後面跟進就不愁. 看著他, 父母滿懷高興, 看著我, 滿懷期許. 父母都是老實八交的平民, 大概一輩子的希望, 就寄托在我們身上了. 送他的時候, 很不舍. 從此家裡就冷清了.
進入高中第二年, 我就極少回家, 父母頻繁探視, 倒不是督促. 知子莫過父, 我原本就不太活躍, 哥哥走了, 越發安靜. (他們都怕我憋出毛病來). 每周, 總能見父母一個背米, 一個拎個大罐子(不知從哪抄來的食補方子).
終於, 到了高考. 我喜歡安靜. 我爹二話沒說, 陪我住在招待所. 第一天考語文和化學, 我幾乎一晚無眠. 清早來到考場. (考場設在資江邊) 心煩, 跟我爹說: 我要去江邊坐坐. 爹很緊張, 汗都快下來了. 我笑, 信心滿滿進考場.
分數出來, 皆大歡喜. 如願拿到錄取通知書. 給我爹看, 看完了, 他不知道往哪裡放好.
當時, 覺得所有的掙扎已經告一段落: 不是要脫離農村嗎? 已經達到. 但時代變化之快, 往往超出人的預想.
[ 本帖最後由 jydeng 於 2008-10-21 04:19 編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