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樓主: 愁容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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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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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0 19:52 | 只看該作者
三十四

思文要我寫信給舒明明,我並不著急。當然我不能傷害了舒明明,我有我的辦法。星期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思文說:「剛才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來,說歷史系有你兩封信。肯定是那個范娟娟寫來的。」我說:「肯定是我家裡寫來的。范娟娟剛寫了,怎麼會又寫?」她說:「你家裡寫信怎麼不寄到這裡?」我說:「那也可能我家裡對我進行個別教育,你最好別看。」她說:「就算是你家裡寫的,明天我反正要到學校去,順便去歷史系幫你拿了好吧?」我說:「可以呀。」她說:「如果是那個范娟娟寫來的,我可以拆開看嗎?」我說:「那你要拆我有什麼辦法,你要做什麼,什麼時候我說不就不啦?」她說:「那你答應了,別說我私拆你的信。」我想那兩封信可能有一封是舒明明寫來的,也不會有什麼新的秘密,她實在要看也只好讓她看。我說:「最好你別拆我的信。」她說:「是你家裡來的我就不拆。」我說:「都不應該拆。」她說:「你剛才答應了我,怎麼又打反口。」我說:「你要拆我也沒辦法,我說最好是別拆。」她說:「反正你已經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她去學校,出門時說:「給那個人的信你寫了沒有?」我說:「我這就寫,我上午就寫,你中午回來檢查。」她騎車去了。我想,那兩封信還是別叫她看了為好。也騎了車往學校去。到歷史系門口,我看見她的單車停在那裡,心想,動作好快,我還以為她做了別的事才來拿呢。我把單車藏過一邊,進了門從另一條過道包過去,看見她在往回走,一邊在看信。我只好搖搖頭,等她走了,騎車回家。

  中午她從學校回來,問我:「給那個人的信寫完了沒有?」我說:「剛寫了幾句,下午再寫。」她說:「好難寫呀!」我說:「也容易呢。你上午去歷史系拿信沒有?忘記了就害得我下午又要去跑一趟。」她掏出兩封信一扔說:「都是那個人寫來的,熱情很高啊。」我說:「那證明你丈夫還不是一堆狗屎。」我拿過那兩封信說:「瞎想那麼多,有什麼秘密?」我把信抽出來,匆匆看一遍,內容和上次一樣,口氣卻更急切,還說有別人在追求她了。我在電爐上把信連信封點火燒了說:「說了沒什麼就沒什麼。」她說:「她還在等你呢,等到十月份。」我說:「過幾個月就回去,不可能吧,想那麼多!」思文說:「打算怎麼辦?」我說:「寫封信給她吧,要她等不是害了她?」她說:「這倒是句人話。你對那個人也要講點良心。」吃了飯我從書本中翻了沒寫完的信給她看,她說:「把名字改了吧,范娟娟,哄誰呢。」我說:「改,改。其實我寫信給她是用這個名字。」說著我把「范娟娟」幾個字劃掉,寫上舒明明。又覺得不好,扯了一張紙重寫。思文說:「來來去去用的都是化名,跟地下工作一樣,搞的什麼花樣,捏白搗鬼!無賴!」我說:「總共三封信你都看到了,還有什麼呢?別瞎猜猜,猜過來猜過去把沒有的事無中生有都猜出來了,還以為我們怎麼的呢。討嫌!」她說:「別人討你的愛,我討你的嫌。其實你們怎麼的,我也懶得猜,值得嗎?你們愛怎麼的就怎麼的。你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說:「人嘴它媽的要那麼厲害幹什麼?」她說:「你少罵人。」我說:「你天天罵我無賴罵了多少。」她說:「那是罵你嗎?那你的意思是自己還不是無賴。」我點頭說:「是無賴,是無賴。」我很快寫一封信給她說:「你看可以不?」她看了說:「可以。」我說:「我沒罵她你沒意見吧?」她說:「好象我叫你罵人了?」我說:「你去發了吧。」她說:「你寫信封。」我把信封寫好了給她。她說:「就是這樣?」我說:「是這樣。」她說:「再檢查一下看寫錯了沒有?」我說:「不會錯的。」她說:「檢查一下地址什麼的。」我心虛起來,硬了頭皮說:「不會錯的,我記得。」她把信往地毯上一丟說:「五號樓,哄誰去呢,你?」舒明明家是住三號樓,我故意寫成了五號樓。我說:「記不清了,記得大概就是五號樓吧。」她說:「這麼好記心的人,刻骨銘心的事都不記得?高力偉你太會裝了!」她說著從書包里拿出幾張複印紙說:「不騙你,今天連信帶信封我都複印在這裡,就是看你誠實不誠實!」

  我站在那裡呆了,她這一手我萬沒料到。我惱羞成怒說:「林思文,你好厲害!你以為厲害了對自己有好處!實話跟你說了,這樣的信我不會寫,你說怎麼辦呢,就怎麼辦!」她說:「倒是你不寫呢,我也就算了,可你寫了,你來這一套,我更懷疑你們了。」我說:「我寫信給她本來只想說說自己的不愉快,也沒想到她說等我一年。你看我這樣一事無成,到十月份回去可能嗎?到時候不就自然了結了,還要逼我寫信,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別人逼我做什麼事。還把信複印了,好聰明個人!你越聰明就是越糊塗,越是被聰明給誤了。」她說:「那我就該裝個傻瓜,讓你哄過來哄過去的!天下也有你這樣的人,讓我開了眼界!」我說:「那你是嫁給壞人了!」她說:「不能騙自己嫁了個好人。以前是聽故事,現在是現實。」我說:「沒有事的事都被你挑大了,屎不臭挑起臭!到時候就這樣過去了不好些!」她說:「我倒是相信你十月份不會回去,那你更是害了那個人。過去的事也就算了,到現在你還不承認錯誤,到頭來道理都還是你攬著!」我倒在床上不做聲,她又說:「我自己在這裡呆一年,心裡好寂寞,這裡男的多女的少,多少機會,我做過這樣的事沒有?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還是個女人呢。我總想著,這個世界上還有兩個人,我媽媽和你,把我放到心上。靠了這一點自我安慰,再寂寞再痛苦也熬過來了,好容易盼了你來,帶給我的都是痛苦。早知道,你留在國內和那個人去扯我還好些。」她說著又帶著哭聲了。我心裡內疚著,賭氣不做聲。她說:「我相信西方的原罪說,一個人不犯罪是沒有犯罪的機會。街上的叫花子總不會犯這個錯誤。男人成功了就有了機會,怎麼壓也是壓不住的,可怕。你還談不上多麼成功呢,也這樣了。」我說:「原罪說只是針對男人的嗎?」她說:「你嫌我能幹,也虧了我還不那麼傻。女人不能幹點,自己挺不起來,只會被男人欺負。世界上的男人,有幾個好的!」我說:「謝謝你還沒把我排到倒數第一,除了那幾個好的都是我的同志,我也不孤獨了。」她說:「別跟我逗,你以為逗逗又含含糊糊拖過去了?」我說:「含糊什麼!十月份我回不去,這肯定吧?回不去跟她就不可能有什麼,這也肯定吧,這不就完了!想那麼多幹什麼呢,你!」她說:「隨你,你要跟那個人去結婚也隨你去,對你,我也沒那麼多想法了。」又說:「碰了你這個鬼我只有兩條路走。第一,──」我馬上介面說:「第一,自殺;第二,──」她忍不住一笑,馬上又沉了臉說:「誰跟你打哈哈!第一,無所謂;第二,自己也這樣。」我說:「你絕對不會,林思文絕對不會的。」她「嘿」地笑一聲。

  對舒明明我真的沒有承諾什麼。到了加拿大我特別想念她,她的來信也使我感到慚愧感到不安。但我也並沒有決心就收拾了東西回去。至少,我得到多倫多去試一試自己的運氣,來一趟北美不容易,這我明白。回到龍-88,我給舒明明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很快就回去的可能性不大。發信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這樣拖泥帶水的,也不是個辦法。把信放進郵筒,又抽了出來,反覆三次,把信擱在郵筒口,站在那裡把牙齒磨得霍霍的響,最後抱著試一試她的決心的想法,一跺腳把信扔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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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0 19:53 | 只看該作者
三十五

這天中午我正在開雞,葛老闆從外面回來,身後跟著一個人,背了一袋菜。看那袋子我知道是老闆從超級市場買來的處理芽白。那人放下袋子,露出了臉,竟是周毅龍。他朝我點頭,我說:「來上班啊?」他說:「是你啊,我猜是誰呢。」葛老闆早就說還要請個人,他自己做膩了不想做了,沒料到來人竟是周毅龍。

  葛老闆帶他裡外看了一圈,他跟在後面,挺謙卑的樣子。我心裡暗笑,這麼狂的人,也被治住了。他的到來使我有了一種競爭意識,老闆不想上鍋炒菜了,那個位子還不知歸誰呢。看了以後,老闆又載他回了聖約翰斯。第二天上午,周毅龍自己來了,和我一樣繫上圍裙,戴了白色紙帽。葛老闆叫他去洗碗,洗了碗又要我教他包蛋卷,說:「以後有什麼事你招呼他做一下,你熟悉些。」我說:「老闆,還是要你自己安排。」他說:「沒關係啦。」我有意更麻利地包得飛快,他「哦哦」地嘆著,笨拙地跟了我包。晚上我們睡一間房,他打鼾我睡不著,就拚命咳嗽弄醒他。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星期六晚他搭丹尼的車回聖約翰斯去了。葛老闆說:「明天中午到老周家去做客。」我一聽急了,好快的動作,一來就盯上炒菜的位子了!想起這趙潔真是了不得。我說:「老闆娘也去?」他說:「去就是全家去。」我一急就把趙潔偷東西上法庭冒名頂替的事都說了,葛老闆聽了直笑,又說:「沒關係啦,她上她的法庭,只要他做事好就可以。」回去我把這件事跟思文說了,她先說我把趙潔的事揭出來是對的,又說:「趙潔在聖約翰斯就沒幾個人是她的對手,她的心思可以拐九十九道彎,你小心點。」

  下一個星期葛老闆說:「今天你們做吃的,一個做中午,一個做晚上。除了蝦,什麼東西你們找著做。」挑戰來了!周毅龍也意識到了這點,說:「你先來,你做中午,你做中午。」我說:「你別客氣,你先做。」他說:「你先來先做。」我想了想,就用出餐的料做了一個宮保雞丁,一個馬碲牛肉片。做好了,每個人盛了飯,夾了菜到餐廳去吃。葛老闆用廣東話問麗莎:「怎麼樣?」麗莎說:「It's OK。」

  周毅龍吃著,拿一張餐巾紙墊在餐桌上,把一些雞肉牛肉挑出來放在上面,用筷子敲得「答答」的響。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種陰險的提示,心裡罵著:「操你媽的,什麼東西!怪不得跟趙潔能縮到一個被窩筒里,原來一窯貨!」我滿腔憤怒仍不動聲色,斜眼去看老闆的神色,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我自己又把菜細細品嘗了,還過得去。

  晚飯是等餐期過了,到九點多鐘才做。周毅龍轉來轉去,把所有的東西都看了個遍,說:「今晚就在雞皮里打滾了。」我聽了好笑,平時雞皮都扔掉,他今天要用來做菜。他自作聰明,想出奇制勝,一鳴驚人。我也不理他,心裡等著看他的笑話。葛老闆看他在切雞皮,也不吭聲。周毅龍做了個雞皮咖喱土豆,一個雞皮炒三絲。珍妮吃了一口就皺了眉說:「太油了。」拿了兩個雞蛋自己去炒。麗莎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出點醬菜來吃。我在心裡暗喜,幾乎就要笑到臉上來。雞皮我一塊也吃不下,本想學了他夾出來,把筷子在桌上高敲得「答答」響,想看戲劇性效果已經夠了,又何必落井下石。吃完飯葛老闆對他說:「雞皮以後還是不要吃它,這裡的人從小營養就好,怕油,這裡不是你們國內。」周毅龍尷尬地陪著笑。我在一旁幾乎想說,他們上海我不知道,我們那裡也沒有興專吃雞皮的。還是忍住了走到一邊去。

  晚上兩個人繼續在燈下開雞,周毅龍有點神不守舍,恍惚之間切著了左手食指。他捏著手指站在那裡,血直往下滴,臉色蒼白,眼睛直勾勾的呆了一般。我問:「深不深?」他直點頭。我趕快找了創可貼給他止血,裡面白白的骨頭都看見了。葛老闆走來說:「要不要載你去看醫生?」語氣之間有點不耐煩。周毅龍囁嚅著說:「不要,不要。」嘴唇直哆嗦。葛老闆要他先上樓去休息,他就上去了。

  十二點多鐘我搞完了衛生上樓去,周毅龍還坐在床上發獃。我說:「切總是要切幾刀的,我都切過十幾刀了。」他說:「挨了一刀在手上,就戳了一刀在心裡,這個社會真它媽的殘酷。」我說:「你罵它你還扔了博士學位跑過來。」他說:「真的是殘酷。」我說:「你有錢了它就仁慈了。老周,過幾年你就會發了,發了叫別人給你賺錢,你做場外指導,不用動手。」他說:「怎麼就說我過幾年會發?」我說:「你和趙潔配合起來,不發還有天理!這聖約翰斯也沒人能發了。」他望著我,惦量著我這話的真假。我不理他,上了床去睡。他說:「這個社會真它媽的荒謬,誰都是你的領導,黃黃臉的文盲也是你領導,你得甜甜地笑著給他看。」我說:「誰叫我們自己想出國,本事又沒有,跟個文盲也差不多,憑一把子力氣生存。這裡的文盲說話還滴溜溜的呢,哪象我這樣結結巴巴大舌頭?」他說:「荒誕感到這裡算領會透了。」我說:「我來久了,也習慣了,還能在心裡把自己當個人物?誰管你是幹什麼的,博士也好,天士也好,沒人理這套。」他說:「賺點錢還是要去讀個學位,這樣會有出頭之日?」

  (以下略去500字)

  葛老闆開始要我上灶,先學炒大鍋飯。有時生意忙起來,就叫我炒飯出餐,偶爾也要我炒菜,他在一邊指點,又要我把菜譜都背熟。周毅龍在後面洗碗,臉色總不好看,把我當成了對頭。

  餐期過了我到後面去做事,他嘴巴獨自嘀嘀咕咕含糊著也不知說些什麼。我心理上有了優勢,就保持著一種寬容的沉默。他做事不很利索,經常出錯,挨老闆罵比我剛來時還多。老闆走了他就跟我說:「這世界真荒誕。」我也不搭腔,把話岔開去。有天我們兩個包蛋卷,拿去炸裂了好幾個,葛老闆用一個碟子裝了,擺到案板上說:「你們看你們自己看。是怎麼做功夫的?生的也是雙手呢!」我心裡明白老闆在轉了彎罵他,因為我從那次以後再也沒出過錯。周毅龍拿了一個仔細去看,似乎在辯認是不是自己包的。我看他又來這一套,正想申明幾句,老闆對他說:「看也沒用,就是你包的。」他又去翻看另外幾個,口裡說:「是嗎,是嗎?都是我?都是我!」老闆去了,他四面瞧瞧,突然摸了菜刀往案板上一砍說:「我把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刀的一角砍入塑料案板,微微抖動。我往旁邊一閃說:「老周,你別嚇我!」他馬上又轉了笑臉說:「你不會去彙報吧?」我說:「你說了什麼呢,我沒聽清,要不你再說一遍。」又想起他罵得怪,請老闆吃了餐飯都沒抬舉他,原來這就是忘恩負義了。

  又有一次葛老闆在樓上沒下來,珍妮送單來了,我就去炒菜。老周在旁邊看了單,就去炒飯,看來他平時還是留心了的。我說:「小心老闆會罵人的。」他說:「罵什麼,炒個飯誰不會炒,神秘兮兮的!」我只好由他去。這時老闆從樓上下來,說:「老周,你把自己的事做好就可以了。」他打下火頭的手柄,悻悻地走了。我做完就到後面去,他慢悠悠地翻了一個白眼看著我,我只作不懂。他含含糊糊好象自言自語地說:「跟著老闆轉啊轉,狗一樣的轉啊轉。」我把手中的刀往案板上一拍說:「老周你放什麼陰屁!」他說:「我罵誰,我跟我自己說話。」我說:「跟自己說話到廁所關了門說,在我面前蒼蠅哼什麼哼的!我不跟老闆轉,倒跟你轉?你又不pay我!什麼時候你把本事拿出來能pay我了,我跟你轉。你有了那天,也別在心裡罵我勢利眼。」他嚇著了,低頭切菜,不再做聲。看他那麼老實的樣子,我心裡又不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過了一會他又若無其事地和我講話,我想:「皮倒是厚,要我怎麼做得出來。」

  (以下略去600字)

  有天晚上老闆煎牛排做晚餐,我看著牛排在平爐上煎得吱吱響,算一算人數少一塊牛排,想著該是我和老周兩個吃一塊了,心裡就緊張起來,不是滋味。盛了飯我想趕快走開,葛老闆把一塊牛排切開,撥動一邊,說:「這是你的。」我馬上說:「叫老周幫我吃了,我不喜歡吃。」端了飯碗趕快到餐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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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8 23:56 | 只看該作者
三十六

這天早上,葛老闆睡眼惺忪地上到三樓,叫醒了周毅龍,不高興地說:「你太太叫你接電話。」說完又下去了。老周披上衣服說:「幹什麼呢,趙潔!是個死腦子嗎?就不想想把老闆也吵醒了。」他到二樓接了電話回來對我說:「老闆起來了,幫我請天假,我要回聖約翰斯一趟。」我說:「幹什麼呢?」他吱吱唔唔不做聲,匆匆走了。下午他從城裡趕回來,喜氣洋洋的。(以下略去230字……)

  第二天早上,葛老闆惺忪著眼又上樓來把我叫醒了說:「你太太的電話。」一臉的不高興下樓去了。我想,這麼奇怪!到二樓接了電話,思文在那邊激動地說;「移民開放了,人人都在申請,現在可能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她要我馬上回去,我說:「沒興趣呢。」她焦急說:「還不搶時間,說關就關掉了。」我說:「星期天回來再說。」她說:「固執啊,蠢啊,你!」我說:「星期天回來再說。」她急得沖著我嚷:「固執啊,蠢啊。」我把電話筒放了,又上樓去睡。這天思文又來了兩次電話,我說:「星期天回去再說。」

  星期天回去了,思文說:「啊呀呀,少賺一天的錢就割了你心頭一塊肉吧!人人都申請了,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我說:「移民有什麼了不起,請我移我還不移,別人申請別人的,別心裡酸溜溜的,只有那麼大的便宜。」她說:「幾個人又象你?」我說:「一百個人裡面總有兩三個吧,真理有時候在少數人手裡。」她說:「那你說的比例還是太大了。」我笑了說:「那我就是百里挑一。」

  思文說:「其它九十九個人都是傻子,只有一個聰明人,那就是你。」我說:「你不必再講了,你再講我也是甲耳朵進乙耳朵出。要申請你自己申請,我是不申的。」她說:「怎麼便宜總被別人佔去了,誰都知道這是有便宜的地方,誰不想呆下去。」我說:「中國又不是沒有飯吃,我做個加拿大人活得太苦太累也太窩囊太沒有信心了,我學文的一雙空手憑什麼活得象個人?」她說:「你真的吃口飯就夠了呢,我倒又服了你的氣,錢啊什麼東西你心裡又癢抓抓想要。你是怕苦怕累怕難,你的自尊心有西瓜那麼大地球那麼大,跟個億萬富翁差不多大,又比玻璃還脆,碰一下也是不可以的。」我說:「你了解我還勸我,你不是想坑害我?」她說:「高力偉你這麼固執,你不是個人。」我說:「這就是我,我就是這樣的沒有辦法改變。」她說:「那你沒有辦法變成人。」我笑一聲說:「如今我還象個人嗎?你還當我是個人嗎?我差不多都不看自己是個人了。」她說:「固執的人啊,我就恨不得咬你一口呢。這麼蠢這麼固執的人,打著燈籠滿世界找也找不到幾個!不騙你,你真的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問我:「想通了沒有?」我說:「我睡著了沒有想,要不你再寬胡一年讓我好好想想。」她說:「你就聽我這一次,以後都聽你的。」我說:「你自己表了態的,什麼事懶得操心,都由我去辦。思華的事是最後一次,聽了你的,沒辦成不怪我吧?這又是最後一次了,你的最後一次無窮無盡,你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其實我的發言權只能決定今天中午吃蘿蔔還是吃白菜。」她說:「你是想回去跟那個人怎麼樣吧,如果這樣想的,你就說出來,我也好早打主意!」我沉了臉說:「你是開玩笑呢還是說真的?」她馬上笑了說:「我不勸你了,本來可以辦的事我一說一勸反而就蔫了,你就是這樣個人。我請了老宋來勸你。」說了就去打電話給老宋。

  上午老宋來了,進門就說:「林思文打電話要我來勸你,我想這樣的事老高不會還要人勸吧。不可能的!」(以下略去360字)

  思文說:「別勸他了,他是愛國主義者,回去肯定配了相片登在報紙上。」我說:「拿我開心!不過是在中國活了幾十年,習慣些倒是真的。想著自己忽然又成了個加拿大人,好彆扭的。」思文說:「加拿大人,好象加拿大人還委屈了他!」老宋說:「多少人命也不要也要漂海過來,多少人申請多少年也得不著綠卡,送給你倒不要,不合邏輯吧。」我說:「誰也比我有氣魄有能力。」思文說:「這有可能是真的。」老宋說:(……以下略去430字)思文來拖我說:「懶得跟你羅嗦,跟我走。今天申請了還要一年二年才拿綠卡,三年四年才拿護照。到時候你想走,加拿大警察也不會扣了你不放。」我笑了說:「老宋你看她真的生我的氣了。」她說:「生你的氣也是沒有用的,就象傻瓜你恨他怎麼不聰明。跟我走!」我說:「跟你去了,跟你去了!老宋你看我太太好厲害。到時候我不想移民,你證明我沒有答應她。」老宋開了車把我們送到移民局,辦了申請手續,又送了我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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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8 23:57 |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七

思文的論文竟會遇到那麼大的麻煩,這是想也沒想到的。

  七月初思文幾乎同時收到了三所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和獎學金。趙教授說:「還是在本校讀好,老闆也不用換,輕車熟路,畢業也快些。」我點頭說:「是的是的。」回到家我對思文說:「別聽他的!你留在這裡他多一個朋友。」思文說:「那當然,有多倫多去還不去留在紐芬蘭,天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不過渥太華大學呢?」我說:「也不考慮。」她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於是老是催她快點完成論文。她說:「馬上就寫完了。」又擔心自己參考別人的太多。我說:「又不是博士論文,也不要答辯,認什麼真呢。天下文章一大抄,文科論文,不抄一點那怎麼可能。」她說:「那歸你負責,誰叫你天天催我。」我說:「歸我負責,怕真的會出鬼呢。」

  一切順利。老闆通過了,寄給溫哥華一個教授審閱也通過了,只要凱塞琳寫了評語就完了。思文這時放了心,開始和我商量走的事情。這個星期天回到聖約翰斯,我對思文說:「你跟凱塞琳那麼好的關係,催她快點。這地方我實在也難熬下去了。」她說:「這幾天凱塞琳老躲著我,催她她又吱吱唔唔的,表情很奇怪,萬一通不過怎麼得了。」我說:「兩個正教授都通過了,她還是個助理教授,會有什麼問題呢?不說關係,她還敢打那兩個教授的臉嗎?」

  第二天下午她從學校回來說:「完了,出事了!」我說:「又怎麼呢?」她說:「凱塞琳把我的論文打下來了!」我說:「怎麼可能,她跟你是朋友!再說這不是往兩個教授面子上抹黑?狗膽包天!」

  她說:「想也想不到凱塞琳對我會來這一手!她和我老闆有很大的矛盾,借這件事攻我老闆,證明他指導不得力。她把我抄的地方都圈出來了,還註明了出處,其實我還改寫了一下。她下了好大功夫呢,起碼都翻了一個星期的書,我東抄一點西抄一點,她一一都圈出來了。另外有人在後面支持她。」我說:「那麼毒辣!平時看她笑咪咪的善解人意,沒料到關鍵時刻下刀子。」她說:「我今天碰了她,她還跟我解釋,說不是針對我的。就是你天天死催死催,拍了胸膛歸我負責。我看你負責去!學位拿不到,多倫多也不會接受我,哪裡也不會接受我。」我說:「還有辦法挽救沒有?兩個教授都通過了!」她告訴我說,研究生院看了投票結果,提出三種選擇。第一,全部重寫;第二,在系裡公開答辯;第三,寄到外面給一個教授看,他說可以就通過,不可以學位就完了,重寫都不行。我說:「你老闆怎麼說的?」她說:「他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裡面名堂不知道。」說著忽然一拍手說:「得把他也拉到水裡來,我也對不起講不得仁義了。」我說:「三十六計還有條離間計呢,凱塞琳不照顧你死活,你管她的!」

  思文馬上給老闆打了電話,把凱塞琳對自己的解釋繪聲繪色添油加醋講了,又提醒他仔細看論文的旁批。不到一小時她老闆打電話回來,我湊了耳朵到話筒邊去聽。他第一句話就是:「I'm angry,very angry。」聽了這句話思文就抿了嘴笑,又把我推開。電話打了十多分鐘,我在一旁干著急。放下電話筒思文說:「達到目的了,老闆氣得要死,把凱塞琳痛罵一頓。上午我腸子都急斷了,他還沒一點事,這下他站到我一條戰線上了,不把他捆到這一起他不著急。」

  我說:「他說怎麼辦?」她說:「我故意說打算重寫,他堅決不同意,要我到系裡公開答辯。他仗著自己是權威不怕,可是我怕。我就說會傷了老師之間的和氣。」我說「那就寄出去。」她說:「高力偉,你好好想想!你一心只想快點離開,就感情用事。萬一萬一打回來,這兩年書就白讀了,我就徹底完了。」我說:「你老闆他找的人,又何至於!」她說:「外國人講起原則來,他不管你是誰。」我說:「講原則倒不怕,只怕他到處翻書查對。不可能吧!」她說:「你好好想想!什麼事都怕萬一,凱塞琳那裡萬一都沒有,結果還是萬一了。」我說:「死就死,活就活,賭這一寶了,得有點冒險精神!」她說:「別人的事你膽子倒大。萬一萬一打回來了,歸你負責!」我笑了說:「你倒會找替死鬼。」她說:「那我重寫。」我連忙一拍胸脯說:「負責就負責,這點責也負不起還能叫男子漢!」她笑了說:「別在這裡充,真叫你負你也負不起。」我說:「冒險了,冒險了,就冒了這個險了!」她一跺腳說:「冒了!」又怕自己動搖,馬上給老闆打電話說話了自己的決定。打完電話她額頭上汗都出來了,說:「這一下真的豁出去了,死活也是這一錘!」

  這天睡到半夜醒了,聽見思文鼻子一抽一抽在哭。我說:「女同志呀,心裡芝麻大的事也裝不下,怕什麼呢,紅軍萬水千山也過來了,有萬水千山讓你過嗎?」她抽泣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被人追啊追的,跑也跑不動,腿一軟摔在地上就醒來了。我想這兆頭不好,論文會出問題的。」我說:「不會,不會。」她說:「你空口打哇哇,誰聽你的!」她裹了毯子坐起來,窗外微光照見一尊黑影印在牆上,虛虛實實不甚分明。我也起來抱了腿坐著。兩個人在黑暗中說話,聲音空空洞洞的。

  她說:「想起心裡好委屈,命運對我這麼不公平。我也沒做那麼多壞事,怎麼就壞事全輪上了,真的懷疑上帝設計好了要害我呢,不然怎麼這樣。」我說:「天下有幾個人說命運對自己很公平呢,也沒看見大家都自殺去。你文憑要到手了,博士獎學金又抓捏在手裡,國內誰不羨慕你,倒委屈了你!人總得有點什麼不自在的地方,不然怎麼叫人呢。不自在了就想想更不自在的那些人,心裡就舒服了。人不做個阿Q,誰活得下去。」她裹了毯子不做聲,似乎被我說動了,又似乎無動於衷。我也裹緊了毯子沉默著。月亮低下來,映在窗上象玻璃框上的一張剪貼,看久了又有些毛茸茸的潮濕。幾顆疏星在天邊若隱若現,象上帝的眼淡漠地窺視人間。風吹動窗帘,在窗影中微微飄動,簾上的墜環碰著金屬窗框偶爾地發出一點清脆的細響,在黑暗中徐徐漾開。寂靜中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聲,我感到了周身的血在涌流,只要劃破皮膚就可以聽到那隆隆的悶響。我知道自己在時間裡沉默,它正迅速離我而去。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泛出一點白色。我醒悟似地說:「睡吧,總會有辦法。」思文木然地毫無反應。我推她一下,她木偶似地倒下去,裹緊了毯子睡去。

  回到龍-88我天天打電話給思文,問她論文寄出去沒有。她說:「還沒呢,我天天催老闆,他要想好找誰,比我還謹慎。」我說:「差一個月多倫多大學就要註冊了。」她說:「我比你還急些!這件事出來以後我沒睡過一次好覺,又不敢告訴別人。每天就是一把尖刀在自己心頭割。」

  論文終於寄到渥太華去了。思文象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不能安寧。她明顯地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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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8 23:58 | 只看該作者
三十八

舒明明寄信到龍-88,要我跟她打個長途電話。信上說:「如果你不打這個電話,我們的聯繫就斷了,如果你捨不得那點要命的錢,我可以給你出。」這個電話我不能在家裡打,帳單一來,思文就會明白一切。我跟葛老闆說用他的電話往家裡打個國際長途,帳單來了就從周薪里扣除。我算好星期天凌晨是國內的周末下午,星期六收工以後就沒有睡,靠著床頭等著。這件事怎麼辦,我沒有最後的主意。就這樣潦倒地一事無成回國去,我不甘心。在最後的關頭,現實的考慮終究戰勝了浪漫的懷想。從凌晨兩點到四點,我撥了二十多次,才接通到她家裡。我跟她通話有十幾分鐘,放下電話我竟想不起這十幾分鐘都講了些什麼。十多天後又收到她的來信說,一個人不可能作這樣希望渺茫的等待,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既然我不能給她希望,就不要再去打擾她的平靜。捏著信站在窗前,似乎失去了什麼,似乎鬆了一口氣,似乎又是一種毫無內容的空洞的沉重。我想明白這種沉重的確定意義卻又枉然,人有時候也會對自己感到陌生。我慢慢把信撕碎攤在手心,從窗戶里伸出去,看著那碎紙一片片隨風飄逝,明白了這是一段生之經歷的最後結局。

  在那幾個星期思文的眼睛失神地深陷下去,臉色蠟黃沒有了光澤。有時她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的面容長久地默然無語,顯出一種哲人似的深沉悲憫的思索。嘴唇間或沉默地蠕動,象在細細咀嚼著生命的感受。這讓人想到敏感的靈魂總是被痛苦永恆地覆蓋,在苦難的煉獄中掙扎不起,至死方休。我在一旁看了心驚膽顫,故意弄出一些大的響動,想使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我說:「思文,你這個聰明人,怎麼犯了傻,折磨自己!過幾天論文就寄回來了。」她轉臉望了我目光獃滯毫無表情。我說:「睜了眼做夢呀!」她嘴角微微扯動,露出一絲笑意。這天電話鈴響了,我等她去接,她木然不動。我接了電話,聽了幾句把話筒替給她說:「你老闆打來的,他說和渥太華通了電話──」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嘴巴張開,手伸伸縮縮遲疑著不敢接話筒。我說:「通過了!」她一下軟倒在地毯上,掙扎著抓爬過來,伸手接了電話筒。她一隻手撐在地毯上打完電話,把手伸給我說:「扯我起來。」我拉了她起來,她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我怕她過份激動出了毛病,湊在她耳邊問:「一加一等於幾呢?」她說:「我休息幾分鐘。」這樣躺了幾分鐘她突然一躍而起,滿臉興奮地說:「我得救了,我得救了!買機票去,走!」

  到自動提款機前按了個人密碼,取了五百塊錢。兩人揣了錢跑了一下午,比較幾家航空公司買了最便宜的機票。思文反覆說:「我太高興了,我心情很好。」我說:「你都說有幾百遍了,要不要通知全城人都知道?」她說:「人家高興就讓她說一下嘛,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我主要是太高興了,我心情真的很好。」

  我向葛老闆辭工。他說:「是在這裡做得不高興了?」我說:「下星期要去多倫多。」(以下略去170字……)他說:「在別的地方做得不高興了,隨時回來。」我說:「那時候又有別人了。」他說:「你來你的位子總有的。」我說:「謝謝老闆。我去了讓老周來學炒鍋吧,他等了也快半年了。」他說:「老周他不行,不利索,太肉了。」

  最後一晚我對葛老闆說:「明天早上我就去了,你們還沒起來,門怎麼關?」他說:「你從後門走,把門帶上。」說著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這是你這個星期的人工。」又把一個印著財神的小紅包塞到我口袋裡說:「一點意思。」我說:「謝謝老闆,真的不好意思。」他說:「你也別嫌少。明天早上就不送你了。」

  上樓去水房洗澡,打開紅包一看,是兩張一百塊的票子。我一喜,赤了腳跳起來向空中抓了一把。洗了澡非常興奮,毫無睡意。回到房中看見周毅龍甩了拖鞋正準備睡。我說:「老周,明天就剩你在這裡了,要老闆讓你上灶。」他馬上說:「我無所謂,我無所謂,我干幾天也不幹了,干一輩子這也是干不來出息的。」我說:「這事不能久干,站了這幾個月,每天十幾個小時,我小腿上都靜脈曲張了。」說著指了腿上鼓起的青筋讓他看,「錢是什麼,是血汗,是自尊,是這條命。以前是看不起錢,現在可不敢小看了錢。」又說:「我去海邊走走,在這裡做了半年多,還是剛來的時候去看過一眼。」他說:「我也去看看。你還看了一圈,我看都沒看過。」幾個月來我們之間有著一種潛在的敵意,忽然在這一瞬間消除了。我覺得有些意外。

  出了門兩個人在夜裡遊走,拐上一條狹窄的公路向海邊走去。道路在星空下泛著白光,蜿蜒到溶溶夜色中去。風挾著海潮聲吹過來,襯衣在風中呼呼作響。狗兒在吠,不知名的鳥正囀啼著最初的夜歌。路邊零散的房子一幢幢在沉沉的夜中顯出隱約的輪廓。幾個月來的敵意忽然消失,反而不知怎麼說話才好,似乎都有著點羞怯,等著對方先開口。夜色中一隻狗沿著路邊走過來,周毅龍吹著口哨去招呼那狗,忽然抬起腳猛地一踢,狗在地上打個滾,尖叫著從我們腳邊竄了過去,毛茸茸擦著我的小腿。我嚇得往邊上一跳,周毅龍笑了說:「狗你也怕。」我說:「咬一口就不得了。」他說:「這裡的狗和中國不同,一隻只都挺忸怩的。」我說:「這裡打狗是犯法的,狗受法律保護。上次報上登出來,兩個柬埔寨人打狗吃了,還被拘留了。」他說:「我就是要踹它一腳,讓狗主人心疼一下。」這時我感到打破羞怯的默契已經達成。

  快到海邊我說:「這麼好的景色都被浪費了,每天做了就睡,從不出來看看。」他說:「空氣也好,這樣鮮的空氣上海絕對沒有。」我說:「老周,你愛上紐芬蘭了,為了呼吸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氣,你在聖約翰斯呆一輩子算了。」他說:「那還不要了我的命去了,這個破地方。你倒是好了,去多倫多。我還不知要折磨到幾時,趙潔她還想在這裡讀博士呢。」我說:「原來她是博士家屬,現在要輪到你了。」他說:「不是什麼好事,女人玩起來了,發了,威脅太大,男人做人就難了。尤其象我們,簽證都附在她們的學生簽證上,志氣兩個字講不出口。」我說:「女人都說男人玩起來了發了不是好事,要作怪的。」他說:「那倒也是,女人男人都是人,是人就要打個問號。」

  看見海了,波濤一波一波湧上海灘又退下去。我們在海灘上坐了,我又跑下幾步,趁波濤湧上來用手指點幾滴放到口中噙了,坐回來說:「這大概就是我最後一次看看大西洋了,以後要到電影里去看。」

  他說:「老高,你真的想回國去?」我說:「誰知道以後,到今天我還是這樣想。」他說:「有移民機會把它放棄了,恐怕全加拿大隻有幾個。」我說:「誰不知道加拿大好地方?可我活著痛苦!在國內好歹也是個人,現在呢,除了我自己把自己當個人就沒人把我當個人,人整個地被閹了似的。」他說:「半路回去太吃虧了,這邊的沒得到,那邊的失去了。苦也吃了,臉色也看了,剛有點出頭的影子又要回去了,捨不得。不怕你笑我,原來想著人生許多許多,狗屁!現在只想發點財。人長到三十多歲,才明白了這點道理。世界也變得簡單了,就剩了眼前自己抓得到的那點點東西,別玩虛的!虛的許多許多都是虛的,活得了一千年嗎?我學歷史都學到博士了,什麼事沒想過?想多了倒捆了自己的手腳展不開,想著想著老了,兩手還是空空蕩蕩。想得越多越深越糊塗越痛苦越猶豫越沒有行動能力,自己看自己,清高呢,深沉呢,別人看去還不在心裡笑傻瓜。人一輩子都過了一半了,一年一年這麼閃過去,好恐懼啊!過了一半還猶猶豫豫糊糊塗塗不知道自己一輩子是怎麼回事,怎麼得了!」

  我說:「知道了煩惱越多,山溝里農民伯伯煩惱還沒你多呢。」他說:「不怕你笑,我現在最大的煩惱就是想發點財,不發點財回去,不怕別人笑你!活到三十多歲,忽然就發現時間變短了,事情變簡單了。搞幾年能變成葛老闆,我就安心了,對自己有個交待。」我說:「老周你是博士,你的文章我也看過,不是吹捧你,有真貨。你應該堅持下去。」他「哼」地笑一聲說:「古人從堯舜孔夫子到曹雪芹孫中山,都被搞學問的存在銀行里,一代一代永遠提取利息,這麼回事吧。學問我也迷了幾年,寫那本書的時候我心也跳了幾跳,出版了又有點沮喪。圖書館書多得跟草一樣,你的書就塞在那個角落沒人理,也好比一滴水滴到大西洋去了,幹什麼呢,一輩子的?世界還是世界,與你無關。讀書多了最強烈的幻覺就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自己寫的東西看得很神聖,哄自己呢?做一輩子歷史無用功還覺得自己了不起,偉大,給世界留了點什麼。這麼想我想了很多年,忽然發現錯了。」

  我說:「老周你想得太多了,人間的事還經得起你這一細想!三國打了幾十年,死人無數,劉關張英雄一世,氣吞山河,到頭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世事不可看得太清想得太透,不然這活著就沒味道了。活著就是活著。」他說:「死了沒辦法就算了,活著不能太委屈。對不對?」我說:「對絕對是對,可是你現在委屈不委屈?」他說:「我是一步步往好地方走,可怎麼走來走去倒不如不走!出了國這不是好事嗎?找到工作這不是好事嗎?可就變成了癟三一個!心裡不服氣吧,那還不行,得忍著。晚上躺在床上想著,睡不著,人不能往深處想,想來想去萬念俱灰,還是莊子對。」我說:「又哄你自己了,你那個莊子是世界上第一個想得通的,你學得到?」他說:「老高,你倒是個談話的對手,看不出。」我說:「你還當我脖子上是結了個南瓜吧。」

  我們站起來沿著海灘走。星光下我發現一些小魚被波濤推上來,在海灘上跳,蹲下去瞧了又發現很多已經枯死。遍地都是。趁著波浪推上來,我把一條留在海灘上跳著的魚踢到水中去,說:「救它一條命。」他說:「枯死在海灘上是它的命,是命就無可抗拒,下一波它還要被推上來,救不了的。」兩個人站在那裡,迎著海風。他說:「人呢,其實就象大西洋上偶然吹過的一陣風,刮過去就過去了,誰能告訴我這陣風有什麼深遠的意義?承認自己的渺小沒有意義也要有一點勇氣,人在心裡總逃避這個,我想逃避又逃避不了,人總不能對自己也連哄帶騙。」我說:「老周你太現實了點,這樣活了也沒有味道。」他說:「我是一個俗人,我只能去抓自己抓得到的東西,自己鼻子尖尖前的那一點點。」他說著身子往前一傾,雙手飛快地向前一抓又收回,做了一個捕攫的動作,「終極關懷的問題折磨了我好多年,人類精神命運問題也考慮了好多年,突然明白了最需要關懷的是自己的命運。文盲也懂的道理,我到三十多歲忽然才懂了。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一個俗人。」我說:「又哄你自己了,今天你不得不俗了,得找點什麼安慰自己。人最喜歡哄騙的正是自己,聰明人也逃不脫。」他笑了說:「那也是,那也是。」

  再往前走看見一大片遊艇灣在那裡,有一座小木橋架在淺海中通到遊艇上去。我們順著木橋走過去,兩邊系著的遊艇在海水中起伏,燈光點點,又有斷續的人聲在夜裡回蕩。走到木橋盡頭,我們伏在欄桿上看著海的深處,前面有一點一點燈在閃,是夜航的遊艇。我說:「夜裡冷了。」老周說:「哪裡就會吹病去了。書上說海風帶著一點咸腥,你聞到了沒有。」我說:「怕是誰想出來的吧,水是鹹的,魚是腥的,風裡哪又聞得到。」他說:「再過幾個月我也走了。」我問他去哪裡,他說:「誰知道,天下總有個地方容得下我。」我又問他這幾個月托福可有了進展,他說:「進展個屁。」我說:「那麼多次你都捧了書睡著了。」他說:「那又是騙自己的,好象捧了書對自己就有交待了。趙潔都抱怨了,回去一次抱怨一次,我沒跟她掙臉!」

  我試探著說:「到這裡女人都變了。」他說:「是呀,是呀!」我說:「也怨不得她們。女人誰不愛面子,誰又是超人呢。看了我們窩囊的樣子,心裡有了想法也是自然的。」他說:「我會服這個氣?當年她追求我,哭了多少次我一狠心才應了,現在在我面前跟個皇后似的。」我說:「你靠她才來的,憑這一點也把你的威風滅了。」他說:「一個國家活在世界上靠實力,誰跟你講平等!人也這樣,自己的利益要靠自己去維護,靠自己的實力去爭,誰跟你講公平!感情可以有,要有東西做後盾,誰憑白就愛了你!天下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還是毛主席講得透。細想之下,現實總是冷漠的,它逼得你不斷地接受你不願接受的東西。痛苦嗎,痛苦!痛苦完了你還得接受。你得把自己的心鍛煉得跟鐵一樣才行,鐵還不行,還要淬火。好多事就象鐵鎚一樣打在我心上,把柔軟的那一部分都錘硬了。」我說:「老周,不要說得那麼恐怖,說得一股血轟隆隆衝到我頭上來了。」沉默了幾分鐘我說:「走吧,看著別人玩遊艇有什麼意思。」他說:「什麼時候活到這個份上,也象個人了。有錢了,沒處花了,買遊艇!錢就那麼有著也沒有意思。不過我到今天也沒信心做這個夢了。」

  我們又往回走。快拐上那條路的時候,我說:「這就告別大西洋了,我給它敬個禮吧。」說著彎了腰鞠了一躬。他說:「海給人的感受很難表達,它總是使人想起一些事情。」我說:「它啟發人想到自己的渺小短暫。哪一天我們的骨頭成了化石,它還是這個樣子。」他說:「是,是,還有幾十年,要抓緊活。沒有誰賦予了我什麼使命,我的唯一使命就是對自己負責,要抓緊活!要有生命的緊迫感。可現在又是這個樣子,掙扎不起!」我說:「咬了牙關挺幾年,總會好些。」他說:「陷在這裡進退兩難了,看不到好起來的跡象。心焦啊,無可奈何!」我說:「老周你就這樣悲觀了,還有大半輩子呢。」他說:「細想起來心裡真是好委屈。」我說:「到這裡我也沒覺得自己有權力要求什麼,也就不委屈了。加拿大也沒欠誰的,委屈了誰也可以回去,又捨不得。」

  回到龍-88,他躺下去說:「困了,明天做事會打瞌睡,肚子也餓起來了。」我說:「老周,你今晚的話就數這句最深刻。」他嘆氣說:「是的,到這份年齡,還說這些那些幹什麼,說什麼也多餘了。」我熄了燈說:「明天早上我就不叫醒你了。」我想著過幾天就到了多倫多,興奮得睡不著,又想跟他說幾句話,他卻已經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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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00 | 只看該作者
三十九

機票買得便宜,時間不好,到多倫多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飛臨多倫多的時候,從空中往下看,遠遠的是一片模糊的光,漸漸明亮起來,一片燈海望不到邊。然後,一條條街道,汽車的紅色尾燈一行行緩緩移動,都看清了。思文指著下面說:「多倫多,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說:「還是被我想到了。」她說:「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說:「這一年多倫多是我心中的聖地。」她說:「你天天想都想有一年了。」我看她的眼睛,她轉了臉望著外面,說:「一年了。」我說:「那也不一定就有了造化,出息不了的人到哪裡也出息不了。」她說:「那你還逃難似的逃離紐芬蘭?」我說:「多倫多不圖它別的,圖它有兩張中文報紙看。在聖約翰斯再呆兩年,我都會變成真的文盲了。」

  兩部小手拖車拖了皮箱旅行袋,我和思文站在出口處等車。不斷有計程車開過來,問我們進不進城。在紐芬蘭有人告訴我們,計程車到城裡很貴。我隨口問了一個黑人司機,到唐人街多少錢,他說:「Maybe fifty dollars。」我嚇一跳,還是等著,專線客車只要八塊錢一個人呢。在紐芬蘭這一年多里我們存了差不多兩萬塊錢,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預想,但能省還是要省,錢來得太可憐了點。思文抱怨說:「來了一年多還用國內的概念來算錢的,大概也只有你了。」我說:「那大概也只有我準備回去。」

  機場到市中心花了半個小時,一路上巨大的廣告牌在夜中閃亮,看得我眼都花了。到汽車總站下了車,我說:「先找多大的學生聯誼會。」思文說:「都十點了,到哪裡去找。就是你要買便宜票,搞到天墨黑了才到。」站在路邊有計程車停了問我們去哪裡,我們連忙擺手。

  把行李托到候車室,思文說:「今晚要住旅店了,省了機票錢,去了多的。這就是你高力偉做的事。」我說:「我還有那麼大的派頭住店,那不殺你幾十塊錢一晚。實在沒辦法先在這裡蹲一夜,還有靠背椅呢。」思文說:「我去打電話。」她拿出一張紙,上面抄了一些電話號碼,別人給的,都是一些不太相干的人。我們把兩毛五一個的硬幣都收攏來,有七八個,她拿了去打電話。過一會她回來說:「只通了兩個,聽口氣不肯來幫忙。」我說:「我一點都不瞌睡,你打你的瞌睡,我守行李。」我投了硬幣到自動售貨機里,按了選擇鍵,掉下兩筒可口可樂。又把晚餐沒咬完的麵包翻出來說:「湊合一餐。」思文接了麵包,半天吃一口。我口裡苦澀苦澀的,勉強塞進口裡,用飲料咽了。思文說:「今晚怎麼辦?」我說:「在這裡混一夜也好,挺剌激的,這麼多空位子,隨你坐。」她說:「錯了就錯了,還要找道理。你就沒做幾件漂亮的事讓人佩服佩服,跟了你總是受刺激,還說刺激好呢。」她眼眯了一會說:「睡不著。」我說:「睡不著你看看行李,我出去看看。」

  從飛機上看,多倫多象一座玻璃城,現在看去卻平平淡淡。我朝著燈亮的那邊走,怕走遠了找不著回來的路,轉一個彎就停下來記住街角建築物的標誌。在一家小店裡我買了一張城市地圖,對著街口的街牌查到自己的位置,發現離著名的央街已經很近。我便橫過去,央街果然熱鬧得多,白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國人,來來往往,是國際大都會風貌。燈光下各種各樣的面孔閃爍起伏,如紙糊的臉飄浮在夢中一般。看著這無數的臉在眼前晃動,我覺得很陌生,又覺得很理解他們。

  (以下略去380字……)

  回到候車室,思文說:「啊呀,你回來了。剛才兩個人過來問我要不要住宿,嚇得我!」我說:「還有這麼多人啊,怕什麼!」又告訴她剛才遇見妓女的事。她說:「第一天來就走桃花運了,以後日子還長呢,這麼浪漫的城市。」我說:「一開口就是酸的,酸不溜溜醋罈子。」她說:「我醋罈子!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人呢。我倒希望自己有這種情緒。」我說:「我又自作多情了,好慚愧。我真是不要臉,我太不要臉了,我為什麼這麼不要臉呢。」我又虛張聲勢打自己的臉說:「看你還不要臉!打這張不要臉的臉!」她笑一聲,不說話。我想:「現在有機會就來兩下子,看起來離婚真的是無所謂了。」

  思文側了身子去打瞌睡,我把箱子移到腳邊並排放了,腿分開用腳尖夾了,閉了眼想瞌睡一下,但總是剛一迷糊了又驚醒過來。過一會就有夜行客車進站出站,來往的人行色匆匆。我無聊地盯著那些出出進進的人,揣想他們在這半夜行車是怎麼回事。思文不時地醒來換一種姿式,又後悔沒有在附近找一家旅館住一夜。她說:「也就是跟了你,受這樣的罪,一錯再錯。」

  我笑著說:「跟個有錢的這些錯都沒有了。」她氣了說;「你想這樣說,那也可以這樣說。」我不再說什麼,閉了眼假裝打瞌睡。一個老年的黑人婦女來討錢,我給了她一塊錢示意她離開。她接了錢又去別人跟前去討,總沒人理她。我擔心她又會過來碰醒思文,但她蹣跚著出門去了。我怕行李被人提了去,打著哈欠又不敢睡,就把別人丟在座位上的SUN(太陽報)拿過來看,找到Rent 那一欄,看到一間房都是四、五百塊錢一個月,嚇得心驚肉跳。掙扎著熬到天亮,我到門外手推車上買兩份熱狗,兩人吃了。思文說:「這些東西吃了一天,胃都要翻過來了。」我說:「中午還吃不到飯我們去餐館吃飯,到加拿大我還沒吃過餐館。」她說:「你天天吃餐館。」我一笑說:「倒也是的。」又說:「我查地圖了,這裡離多大不遠,我跑過去問問聯誼會在哪裡。近了拖車過去,遠了叫部車。」她說:「慢點,趙教授給我一個牧師的電話,昨天沒打通。這個彭牧師他自己也不認識。」她到投幣電話機那邊打了電話,回來說:「到門口去等,馬上來了。」我說:「這教會的人真還仁仁義義的啊!」

  不一會彭牧師開車來了,他太太坐在車裡。彭牧師一身西裝筆挺,幫我們把東西放到車后。車開動后,彭牧師問我們什麼時候到的,思文馬上說:「剛才到的。」牧師說:「聖約翰斯這麼早就有班機過來這邊?」他太太回過頭來問:「你們加入教會沒有?」我說:「沒有,中國教會少,聖約翰斯那邊華人少。」她問我們有沒有興趣,思文馬上說:「有興趣。」彭牧師說:「有興趣過幾天接你們去參加我們教會的青年團契。」思文很高興地說:「那好,我正想去。」車轉來轉去,問了半個小時才找到聯誼會,離多大很遠,到唐人街上去了。彭牧師要幫我們提行李上樓,我馬上攔了他,千謝萬謝說:「耽誤您太多了。」他遞了名片給我說:「房子找到了打個電話過來,過幾天接你們去教會看看。」上了樓我對思文說:「你要說有興趣,又多出來一件事。」她說:「沒興趣你去說去,你坐在人家車上呢。」

  這是多大中國學生聯誼會租的一幢房子,住的都是過客,一人一天十塊錢。上上下下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各種各樣的人在交流自己的經歷。在這裡實在難得住下去,便到外面買了《星島日報》找房子。兩天以後,我們搬到靠近唐人街中心的一條街道上去,住進二樓一間房中。房東是一對老年夫婦,很多年前從香港過來的。同樣一間房,比聖約翰斯貴了幾乎一倍,和那兩個老人討價還價半天,也沒能少一個錢。這幢房子的二樓三樓都出租了,我們的隔壁是剛從美國德克薩斯州來的一對北京人,兩個月前聽說加拿大有移民機會,博士學位也不要了,電視機也送了人,連夜飛到紐約去辦來加拿大的旅遊簽證,正遇上美國國慶,加拿大駐紐約領事館不辦公,耽誤兩天。趕到多倫多,正好移民申請在前一天對美國學生關閉。說著這件事丈夫拍著腿連連嘆息。聽說我們的移民申請已經受理了,羨慕得不得了。太太說:「你們幸福了,你們幸福了。」經他們這麼一說,我才知道移民這事原來真有這麼神聖,說:「移民的癮我還沒有那麼重,要是能夠換名字,兩千加元賣給你們算了。」那丈夫眼珠鼓出來說:「不想移民?說笑話吧!兩千塊,二萬塊也便宜得跟撿的一樣。一張綠卡值得五萬加元呢。」

  思文去多倫多大學註冊了,拿回來一張支票遞給我說:「存去。」我一看是兩千九百塊,嚇一跳說:「這麼多!」她說:「一個學期的,一年就發三張。」我說:「讀這個書比打工也不差多少了。」她說:「先別高興太早,把我們自己的支票開一張五百塊的交學費。」我拿了支票本給她說:「你自己開。」她扯了一張填了,說:「收進來就高興,開出去就象割你一塊肉似的。」我說:「學費割一刀,房租割一刀,兩千九百塊幾刀也就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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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我每天到街上買一份《星島日報》來看,找工作。看到那整版的聘人廣告,我心裡就很放心,這麼多機會總有一個要輪到我。好在我在龍──88了學了一點手藝,這使我有一點自信。每天我把可能的機會都作了標記,然後一處處打電話。不敢要求太高,錢比在紐芬蘭多點就行,累是不在乎的。多倫多市政府規定最低工資七加元一個小時,這在我看來已經不少。我還有個想法不敢告訴思文。到了多倫多,我覺得自己應該有更好的機會。多倫多有兩家中文報紙,《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每天都厚厚的幾十頁。我想以我的文字水平,到裡面去謀個編輯記者一類的差使應該還是有點希望。《星島日報》發行量大,卻是香港背景,我不懂廣東話,不敢問津。《世界日報》是台灣背景,語言上沒有問題。我算計著得先寫幾篇稿子給《世界日報》,讓他們也認識認識我。

  這天我在報上偶爾看到一條消息,有個台灣畫家在唐人街大人物畫廊辦畫展,就跑去了。展室不大,就是一樓的客廳裝修成的。幾十幅國畫都標了價掛在牆上,也有上千元一幅的,也有幾十元一幅的。看畫展的人只有幾個,我來來回迴轉了半天也沒見有人買。兩個人坐在那裡說話,聽了知道是畫廊老闆和畫家。畫家的臉色陰沉,抱怨多倫多的華人不懂藝術,又說去年自己在紐約辦畫展,畫多麼搶手。老闆說多倫多畫的生意不好做,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賺錢,準備明年關閉了畫廊做別的生意去。美術方面的書我也看過幾本,模模糊糊都記不清了。

  聽他們說了一陣,我鼓了勇氣插一句嘴說:「您的國畫還是走張大千的路子。」畫家看我一眼說:「你懂畫?」我說:「讀研究生的時候學過中國美術史。」撒了這個謊我心裡很鎮靜,露了餡我就說自己不是專業學的,都忘記了。他說:「我老師是張大千的學生。」我大了膽子說:「這些畫用筆很工細,意境卻平庸,也不說平庸,是沒有創意。」他說:「聽起來你是個內行。」我說:「內行不敢說,看過幾本書。」他說:「不過既然是國畫,你總不能畫成油畫。」我說:「國畫表現隱逸的情趣,幾百年不變,再好的東西也疲倦了。境界打不開,手頭功夫再怎麼樣也突不破的。」他拍了桌子說:「你倒說到點子上來了,照你說又怎麼個變化?」我說:「我沒專門研究過,也說不上來。」老闆說:「依你看怎麼叫人捨得往外掏錢來買?」我說:「我是外行,抓瞎說你們別笑。這種山水意境和現代人文化心理結構缺少有機的對應性,現代人有現代人的情趣、節奏和韻律。他們喜歡有力度的東西。」畫家不高興說:「去年我在紐約就賣得很好。」

  我說:「你的畫我提點小意見。」三個人起身去看畫。我指了一幅畫說:「這幅畫你標題是《夏》,改成《圓荷凝露》意味就深遠些。這幅《冬》,改成《獨釣寒江》,意境更出來了。」跟他說了七八個可改的標題,他只否認了兩個。最後我說:「如果有地方發表的話,我寫篇評論文章,效果比廣告要好些。」老闆說:「寫得好,發表的事歸我,兩家報紙的編輯都是熟人。」畫家說:「你打算怎麼寫?」我說:「那當然是唱讚歌,這你只管放寬了心。老實說在技巧方面我也不太懂,你跟別人講色彩透視比例他也不懂。我想談一談你這畫的意義,讓誰也能理解。」畫家「嗯,嗯」著點頭。我說:「要說這些畫的內涵,你作者是最清楚,我只是想把它表述得大家都能接受,這很重要。」老闆說:「那當然,當然。」畫家說:「你說,你說。」我說:「我就用《疲憊心靈的停泊地》這個題目,不知合不合你的意思?意思是,現代人在殘酷的社會競爭中太疲倦了,心靈在持續壓力下總是處於緊張狀態,你的畫提供了一個暫時放鬆一下的機會,傳統藝術的現代意義就出來了。當然這了有點胡說八道,但別人不會想這麼多。你願意講講你這些畫的個性特點,那就更好。」

  畫家遲疑一下說:「按你的意思寫。什麼時候寫好?明天總可以了吧。我給你送到報紙去,我認識他們。」我說:「明天給你了後天登出來?」老闆說:「沒有問題,要他們留了版面。要寫得好,兩千字。」我留下電話號碼要走,老闆給我名片說:「效果好了我們訂個長期協議,發表不是問題。」我看了名片說:「老闆您姓孫。」他說:「姓孫,孫子的孫。」他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說:「孫子可真的是古代一位大軍事家,了不得哦。保不定那孫子就是您遠祖。」他說:「聽說是有這麼個人。」我說:「此孫子可不是彼孫子。」畫家送我到門口輕聲說:「寫好點。」

  我到唐人街公共圖書館借了一本《國畫技法》,想熟悉一下術語,我需要術語作個筏子。晚飯後我對思文說:「到多大圖書館看書去了。」思文覺得奇怪,猜疑地望著我,好象是在研究我的表情,說:「你今天忽然想起要看書了。」我拍拍那本書說:「別那樣望我,不是去給誰寫信,那件事早就完了。」

  一年多來我沒有正經寫過東西,好象有什麼油膩的東西堵塞了思維的通道。前面一段反覆塗改,寫了一個多小時才寫了幾句。寫了第一段,筆下順了起來,很快寫完了草稿。我把稿子看一遍,虛是虛了點,但給真正的內行看了我也不怕,還混得過去。想馬上謄抄了,又記起要用繁體字,沒帶字典了寫不出。旁邊那些外國人還在看書寫作業,我雙手抱了後腦勺,慢悠悠地去打量他們。

  我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孟浪。文章登出來,我買了份報紙回家給思文看,漫不經心懶洋洋地指了那篇文章告訴思文是我寫的。她說:「這樣一篇文章多少稿費?」我說:「四、五十塊吧。」她說:「我要是你每天寫一篇,也不去打工了。」我說:「我有那麼大能耐!整個北美靠寫東西賺飯吃的華人都沒有幾個。」她說:「怎麼就起個筆名叫孟浪,證明你是個浪漫的人。」我說:「說得上嗎,你想象力太豐富了,我自己也沒想到。」她說:「你沒想到你的潛意識想到了。」我笑了說:「那有可能,那有可能。」她說:「何必辛苦又起個筆名,乾脆就用宋志就好了。」我說:「我想罵你吐酸水呢,我自己又太多情了,不罵你呢,又一股子醋氣直往外冒。」

  文章登出來我高興了一天,又有點緊張,怕沒有一點效果,老闆下次就不找我了。也有點得意,多倫多剛來不幾天,就有了點小進展,忽然又覺自己還不必那樣自我輕賤。

  過了幾天畫家打電話來,說自己明天要回美國,請我去翠園酒家喝茶。(以下略去1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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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02 | 只看該作者
四十一

到多倫多十天多才在一家西餐館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多倫多的工作也這麼難找,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時我才感到自己對多倫多抱有太多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份洗碗的工作,還是我花了十天時間,打了幾十個電話,約見了十多次才找到的。西餐館叫做紅蕃茄,在安大略湖邊的皇后大街上。(以下略去600字……)

  出了餐廳我把漬著油汗的臉貼在門前的不鏽鋼的柱子上,裡面幻出我變得狹長的頭影,在街對面霓紅燈的閃爍中一明一暗。

  一輛小車開過來,在頭影上碾過,那強烈的光一晃就消逝了。又一輛小車開過去,尾燈在頭影上映出兩個小紅點,漸漸遠去。忽然我看不見自己的眼睛,兩個小紅點灼灼地注視著我,終於消失。柱子那種堅硬而冰涼的感覺給了我一種提醒,我想到生存的現實對我,也許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堅硬而冰涼,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殘忍,你無法迴避也無法突破。那些閃著誘惑光彩的溫情懷想,無論自己多麼執著,也只能放棄。那種不動聲色不可捉摸的力量總是在迫使人們就範。我記起自己在讀大學的時候發表了好幾首愛情詩,談戀愛的時候以謙虛的炫耀拿給思文看過,她看了對我崇拜得跟個神仙似的。那時我太幼稚她也太幼稚了。我忽然覺得很多著名的情詩都寫得太虛飄太誇張了,讓那些詩人們天天來洗碗試試!那種脈脈溫情還能無限地持續下去?又想到自己也是這不動聲色的力量的一種,思文那麼多的期盼都被粉碎了。想到這些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抱怨思文,對人我不能作超出人性的要求。現在我知道成熟是怎麼一回事了,那就是有勇氣正視生存現實沉默的冷漠和無法如自己希望的那般完美,就是有力量拒絕真誠的善意的溫柔的自我欺騙。

  這天深夜下了班我騎車回家,開了樓下的門,房東已經睡了,樓道的燈不知怎麼也熄了,眼前黑乎乎一片。我摸到樓梯,幾乎沒有力氣上樓,就坐在樓梯上喘氣,黑暗中我憐惜地摸摸自己的臉,又捏一捏酸痛的胳膊,記著很多年前,在大學參加運動會後,胳膊也有這樣酸痛的感覺。樓上也沒有燈光,一種輕微的聲音傳來,知道思文還沒有睡。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樓梯上坐了喘口氣,是怕思文看到自己這副疲倦潦倒的模樣,我在心裡害怕著女人的憐憫同情。到了門口我舒展一下筋骨,推了門進去,步子裡帶著一點矯健的彈性。思文坐在床上看書,說:「今天回來晚些。」我說:「今天事多點。你明天要上課,熄了燈睡就是,我可以摸黑。」她說:「今天累不累?」我說:「西方社會總不會把人累死的,以前十幾個小時做也做了。」洗了澡我熄燈睡下,她說「外面貼了一張條子,不知道誰貼的,也不知道是說誰,有點象說我們。」我翻身起來說:「我去看看。」她說:「明天早上看也不遲。」我說:「不看我睡不著。」我開了樓道的燈,看見一張條子貼在樓梯口牆上,寫著:中國人人窮志不窮。我們到西方已經幾年,從來沒丟過東西,這是第一次。東西雖然不值錢,是個道德問題。請不要再拿別人的東西。

  沒有署名。我看了血往腦袋上涌,回屋對思文說:「那錯不了是隔壁那對狗男女貼的,在說我們呢,王八蛋!」思文說:「他又沒有點名,再說我們又沒拿他的東西。」我說:「簡體字肯定是大陸來的人寫的,也是寫給大陸人看的。這一幢除了我們就是他們。道德問題!聽這語氣也知道是自己的同志。你錯拿了他們的東西沒呢?」思文說:「絕對沒有。」我說:「冰箱里的菜拿錯過沒有?」她說:「上面兩格是他們的,下面兩格是我們的,怎麼會錯。」我說:「這幾天你買了什麼菜,吃了什麼菜,仔細想想!」她說:「絕對沒有。」我要拖她起來去廚房看清楚,她把手縮進毯子裹緊了身子說:「我再糊塗也不至於拿了別人的菜吃!」我躺下說:「好,明天找狗男女算帳。逼急了我,不是只狗我也會跳起來咬人一口!」

  那天晚上我氣得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我起來,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外面的動靜。那女的到水房走了幾個來回我沒理她,丈夫先生出來了,我在樓道堵住他,說:「這東西糊在這裡是給誰看的呢?」他嚇得一退說:「咦,我又沒寫名字,誰拿別人的東西誰就看,他們自己心裡有數。」我說:「我心裡倒還沒數,向你請教!」他說:「誰會貪那點點小小便宜呢,總不是樓上的香港人吧。」

  我說:「話挑明了好,痛快!你徹頭徹尾吐出來,我們拿了你什麼東西?」我說著逼近一步,拳頭一捏一捏的。他又嚇得一退說:「我沒說你們的名字,我是寫給拿東西的人看的。」我指了那張紙說;「你自己去撕下來。」邊說邊把拳頭提到胸前一捏一捏的。他說:「別搞錯了,這是法治社會。」他說著想閃過去。我用身子擋了他說:「很好,法治社會,法治社會不能打人但可以污衊人,是不?上上下下來來往往都是香港人台灣人,你臉丟給誰看?」他說:「別以為這是中國,有力氣就行。這是加拿大!都是自由的人,誰還怕著誰,誰還管得著誰!」我推他一把說:「老子今天就犯法了,管你娘的加拿大不加拿大!」他叫嚷起來:「你打人,你先動手!」他太太聽到聲音,系著褲腰帶從水房跑出來,隔在我們中間問:「什麼事,什麼事,不要打人!」思文從房裡跑出來拉著我,把我往房裡推,說:「有多大的事情呢。」我說:「推我幹什麼,我又沒要打架。看了那洋奴才狗嘴臉,拳頭就不能不發癢。拿加拿大嚇我!」他從他太太肩上伸了手指著我說:「你不是洋奴才你跑過來賴在這裡!」

  思文把我倒扣在房裡,從門縫中說:「你靜著,我去看看。」丈夫先生還在門口跳腳嚷什麼,被他太太推回去了。過幾分鐘思文回來說:「誤會了,誤會了。房東老太太把他們的牙膏牙刷肥皂杯子收到水龍頭底下的柜子里,他們以為誰拿了。他太太已經扯了那張紙,說了對不起。」我好氣又好笑說:「偷他的牙膏肥皂,他想得出,我還以為掉了銀子錢。他也想得出,他一分錢有天那麼大。不是我罵自己的同胞,這樣的事給別人那是做不出來的。」思文說:「他們心眼是小了點,你就氣量大點,好好說。」我說:「好好說!屎他都噴到你臉上來了。」她說:「高力偉你怎麼說話,到了這邊也該學學這邊的人,文文雅雅的。」我笑一聲說:「對,文文雅雅,好有風度!」我模擬著文雅的口氣說:「丈夫先生,你條子貼在這裡是不是有點誤會?──好含蓄好溫和,我有耐心?!」她說「這看出一個人的修養。」我說:「修養!這字眼不錯,你好意思跟我講修養這兩個字!屎不臭就別挑起它臭了!」她頭擺到一邊去說:「懶得跟你吵。」

  過幾天隔壁這對夫妻家遭了賊,夜裡他們睡著了,賊從窗口把他們的挎包衣服鉤出去,把錢和存摺拿了,把護照挎包丟在窗下。早上起來他們在樓道里跟房東講這事,我在房裡聽了抿了嘴笑。過幾天丈夫先生在廚房裡做飯,我從冰箱里拿菜出來。思文進來了,我說:「林思文,講起來也可笑,前幾天你還在海吹自己到西方几年了沒丟過東西,昨天東西就被偷了。這不是說嘴打嘴,現世現報,現活寶現在別人眼裡了!」思文對我眨眼要我別說,丈夫先生回了頭呆望著我,我也望了他眯眯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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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05 | 只看該作者
四十二

多倫多有三個唐人街,我們住在大唐人街附近,在東邊和北邊還有兩個唐人街。士巴丹拿街和登打士街交叉的地方是大唐人街的中心,這是多倫多也許還是整個加拿大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遠遠近近的華人都到這裡來買東西,天天是人潮湧動。在這街上擠著我不覺得自己在加拿大,也很難想象加拿大居然有這樣擁擠的地方。街角有三方是幾家著名銀行佔了,還有一方是華人的購物中心龍城。這天我和思文上街買菜,買了菜在人叢中擠著。在街角皇家銀行門口,看見有人擺了攤子在賣手錶,用廣東話大聲吆喝。我說:「你是不是也買塊表,你那塊表沒有修頭了。」思文說:「走,走,這些廣佬最會騙人了。」那個賣表的人忽然說:「哪個是廣佬,哪個是廣佬,不認得啦?」我看那人面熟,正想著是誰呢,思文先叫起來:「趙文斌!」他是另一所學院的老師,思文辦出國時他也在辦,經常交流經驗。

  我說:「你在散得貝,到多倫多來了!」他說:「來有半年了,手上生個瘤子,開了刀做不了事,就賣這個。」又問我們做什麼,思文說:「我在多大讀書,他在一個地方做事。」我說:「她在多大讀博士,我在湖邊上西餐廳做洗碗工。」趙文斌說:「收入怎麼樣?」我說:「每個星期發工資那天過一次窮人節。」他笑了說:「想辦法找好點的事做。」我說:「哪個不想做好點的事,哪裡有!洗碗還是找了十多天找到的。」他說:「你也來做點小生意。」我說:「你賣表,我不搶你的生意。還有什麼事做得的?」他說:「你來賣小菜,也要以賺幾十百把塊錢一天。」我說:「那好,反正我上午到下午四點沒事。」他告訴我早上在這裡等,自然會有農場的車送菜來。我說:「明天早上你來不來?你來我就來試一試。」思文說:「高力偉你小心。」我對趙文斌說:「她怕我碰見熟人。」趙文斌說:「又不殺人又不放火,那怕什麼!警察趕你走,你就走。」思文說:「還有警察!」趙文斌說:「說你妨礙了交通。」我說:「不抓人吧?」他說「沒有那麼嚇人,不然我早就坐牢去了。」

  (以下略去500字……)

  走遠了思文說:「高力偉你明天真的來賣菜?跟個小販樣的在街上喊,這麼多人看著,怎麼好意思。」我說:「思文你把我看成誰了,什麼叫跟個小販樣的,本來就是那一流人物。我還跟個洗碗工樣的呢。」她說:「會碰見熟人的。」我說:「多倫多熟人只有兩個,趙文斌和你。要怕就是怕碰見你,趙文斌跟我是一窯貨。」她說:「隨你,反正我講什麼也沒有用。本來可以不那樣,我一講你就偏要那樣了。」我說:「這你還是講出了部分的真理。」女人更愛面子,沒有這一點理解我算不得一個男人。如果我不是處於這樣的境地,我對思文會有一種發自理解的寬容,服從了她。這種寬容恰恰表現了精神上的優越,妥協的胸懷是男人應該有的大度。但現在我偏不這樣。說真的,象趙文斌那樣在人叢中吆喝,我也有著難以克服的心理障礙。我跟他說這種事的時候,還沒細想這一點。但現在我卻下了決心一定要去做,不能因為思文一句話就往後退。而且,跟自己過不去,我也感到挑戰帶來的痛苦的快意,我克服了點什麼。

  我裝著想買菜的樣子,蹲在一個賣菜的老太太跟前,拿了西紅柿在手裡看質量。她用硬紙板做成小紙籃,賣的幾種菜都是一塊錢一籃,從籃子里倒進塑料袋讓顧客提走。看了一會我看出了點名堂,那小紙籃底部是夾層的,外面看不出。菜堆上來看著不少,其實要少些。發現了這個秘密我很高興,回到家也做了兩個這樣的籃子。做的時候我覺得很可笑,吹著口哨似乎想安慰自己,這也算不得卑鄙。做好了我又覺得很正常,不這樣做那才奇怪呢。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別人做了覺得可笑可恨,有一天輪到自己也不得不做了,才明白那可笑可恨的事原來如此自然如此容易理解。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趙文斌還沒有來。我用單車佔了一個位子。(以下略去1500字……)

  思文從多大下課回來,遠遠地看了我,笑著。我向她招手大聲喊道:「過來呀!」她慢慢溜過來,我說:「腳上又沒長雞眼,走快點不行!」她走到我面前彎了腰去看那些菜,輕聲問:「賺了吧?」我說:「賺了。」又高聲說:「西紅柿你老摸它幹什麼,你又不是買菜的。」她站起來輕聲問:「要送飯嗎?」我說:「今天不要你送,帶了牛奶麵包,水果是現成的。」摸了一個西紅柿在衣服上擦擦咬一口。又拿一個大的遞過去說:「你也吃一個。」她說:「現在不想吃。」卻也接在手裡。我裝一袋西紅柿給她說:「拿回去吃。」她接了,還站在那裡。我說:「你快去,等下會有熟人來了。」她去了我沖著她的背影高聲喊:「西紅柿回去就吃了它!」她沒聽見似的一直去了。

  快到三點半,西紅柿還剩了半筐。我對趙文斌說:「今天站了七八個小時,賺了十幾塊錢,還有這點西紅柿。明天懶得來了。你幫個忙,帶點回去吃。」我說著裝一袋給他。他要給我錢,我說:「幹什麼呢,嫌不好你就丟了。能吃你別丟,也是勞動人民種出來的。」我把筐放到單車後面,手扶了推著回去。到家裡思文說:「賺了多少?」我說:「有四十幾塊錢吧,還沒清。」又指了西紅柿說:「你大量吃,營養好。」她拿起一個洗了吃,說:「還賺了吃,好吃。」那幾天我總催她吃,最後她發脾氣說:「還叫我吃,還叫我吃!我都吃得拉肚子了。今天上午課上到一半就跑去廁所,好難堪,我還沒怪你呢。」其實這幾天我自己吃得想吐,從冰箱里拿出來用塑料袋裝了幾袋,丟到垃圾桶里,心想:「一輩子看到西紅柿都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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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06 | 只看該作者
                                四十三

思文說想買一條金項鏈,已經和別人在街上看好了式樣,一百八十塊錢,約好了明天一起去買。還沒等我說話她又說:「知道你會不同意,反正我決定好了要買,不用你的錢。」我說:「下次託人到香港去買,純金的,還不要交稅。葛老闆的太太都是到香港去買的項鏈手鏈。」她說:「我已經跟別人說好了,一人一根。這次不問你要錢,紐芬蘭大學退了二百多塊錢的學費寄給我,我用那點錢買。」第二天她戴了金項鏈回來,我在她脖子上看了說:「一根這樣的東西,還不是純金的,去了兩百多塊錢,天下偏有這麼傻的人,怪不得有人成了百萬富翁。你用錢真的是亂用一氣!」她說:「錢反正是給人用的。」我說:「我們的錢來得容易?血汗還不說,一副臉也搭進去了。趙教授叫你workhard,你搞到半夜不敢睡覺,我在雪裡騎車送豆芽,你都不記得了!為這點錢沒少苦,沒少哭,沒少鬧。你這樣急得我心都扯扯的痛。」她生氣起來說:「高力偉,你管錢我太不自由了,用一分錢你也要吵要心痛,誰殺你一刀!以後還是各管各的錢,你又不肯。」我說:「你是想分家了,那也可以,你自己去立個戶頭。」她說:「把錢分出來,你會捨得!」我說:「捨不得?你這樣亂用一氣,我還難得著急。」

  把存摺拿出來,算好了,二萬一千塊錢,也不管誰掙得多掙得少,一人一半。我說:「你開了戶,把錢轉到你帳上去。這條金項鏈我不同意你還是買了,算你的錢。」她說:「別人就算離了婚,買條金項鏈給他太太也不算什麼,你分得好清。我說:「我有言在先你還要買,那我就要這樣,我是有言在先的。我的話你當它是個屁!屁還聽到一聲響呢。」分了錢又說好房租食物每人一月輪流負擔。

  這樣不自覺地我們向分手的方向跨了實質性一步。思文很快察覺了這一點,說:「看樣子我們分手是分定了的。」我說:「你這麼想了!」她說:「做都做了,還用想?」

  思文在多大讀了兩個月,有天突然說:「高力偉,這個博士我不想讀了,我想退學。」我說:「別人會說你是瘋子呢,送獎學金給你讀博士,世界上再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事,也就是加拿大啦。」她說:「我也不跟你吵,你自己去想,博士要讀四五年,讀出來還找不到工作,誰會要我這個黃種人的文科博士?學這門的白人博士失業的都一串,白白耽誤了幾年時間。」

  我覺得她說得也有理,但還是說:「抓摸到了個博士在手裡又退掉,怎麼想也想不通。」她說:「可以移民了,不讀書也可以留在這裡,放棄博士的好多個。」我說:「怎麼想也想不通。」她說:「這件事就不要再討論了,我已經都決定了。我自己對自己負責,不會後悔。」我說:「你又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撇了嘴學她的聲音說:「這件事就不要討論了。」她說:「你這樣固執我沒有辦法,答應了改百分之五十,連百分之一都沒改,我只有來乾脆的,節省口水。」我說:「乾脆也好,要乾脆就再乾脆點,這樣要乾脆又不幹脆的,太不幹脆了,乾脆!」她說:「乾脆就乾脆,你嚇誰呢,當我那麼怕乾脆!你以為自己是個寶吧,別人撿了不捨得放手。」我說:「乾脆就乾脆乾脆了,拖泥帶水,一點也不幹脆!」她說:「好,你這樣說了,我會放你一條生路,成全了你和那個人。」

  第二天她從學校回來,已經辦了退學手續,告訴我那二千九百塊錢獎學金要退回去。我還沒想到這件事,急了說:「這學期都過了一半多了,再堅持一個月,到了聖誕節,就不用退了。」

  她說:「學都退了,我開始也沒想到。」我說:「已經過了一半,只退一半行不?」

  她說:「這我還沒想到要去問?問了不行。」我說:「人民幣就是一萬多塊錢呢,一萬塊是多少你跳回到國內想一想!」她說:「十萬塊也沒辦法,這是規定。」我說:「再想想辦法,總不能說給就給了。」她說:「你以為這裡也可以找熟人想辦法?人家按規定辦事。」我說:「那五百塊錢學費呢,那應該退給你。」她說:「那沒有退,學是你自己要退的。」我說:「太慘了太慘了!」第二天她催我開張一千四佰伍拾塊的支票給她,她再開張支票給學校去。我說:「乾脆不給他們錢,再拚命賺幾個月,回去算了。他們又到哪裡去抓你!」她輕笑一聲說:「人家是法治社會,那一套嘻皮笑臉的不靈。我還得在這裡往下混呢。」我說:「那也不能說退就退了!」她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你這樣的人,只能引起別人的三種感情。」我馬上說:「第一是喜歡,第二是不喜歡,第三是半喜歡半不喜歡。」她說:「第一是煩躁,第二是憤怒,第三是絕望。」我說:「象我這樣的人還能引起別人三種感情,我沒想到過自己有這麼偉大。」

  這個周末思文在《太陽報》上查到有個地方拍賣有桌子買,要我去運桌子回來。兩人騎車去了。騎到半路,我又提起獎學金的事來,說:「你再到研究生院去問問,學期過了一多半了,錢應該只退一半,萬一可以只退一半呢?」她說:「你別提這件事了好嗎?」我說:「支票開出去就收不回了,你再去問一次,找院長,尋官不到秀才在,又不掉你什麼。」她說:「我臉皮沒那麼厚呢,問過了又問,再問一百次,還是要退。」我說:「再試一次……」她打斷我的話說:「你還說,你還說,畜生,王八,賊!」我大吃一驚說:「你是罵我?!」她說:「那還罵誰!別人響鼓不用重敲。這麼難說話的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你自己說!」我說:「罵得好,罵得好,罵得太好了!罵了幫我下決心。我們倆沒希望了,早就要下決心了。離婚,唯一的出路就是離婚。」她說:「離就離,怕你吧!」我說:「說了不要反口。」她說:「反口就不是人,跟你這樣固執的人在一起短陽壽。」我掉轉單車龍頭說:「懶得去了,買什麼桌子!」騎車回去了。

  過一會她回來了,帶了張摺疊式的小桌子,砰砰地提上樓來。我躺在床上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到廚房裡去做飯。做好了她端進來說:「飯熟了啊。」我還是不動。她自己吃起來說:「想離婚就離,吃了飯再離還不遲,吃飯前要離也來不及了。」

  對於思文,我已經沒有那份感情。我盡責任維持著現在的局面。如果說舒明明在我們之間起了什麼作用,那更多地是給了我一種啟發,使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象思文這樣的女性,是不適合我的。在國內的我還沒有太多感覺,但到了這邊,我痛切地感到這一點,而且也特別不能忍受。我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寬難以掩蓋。她並沒有錯,環境也不允許她象我所希望的那樣去生活;我也不以為自己錯了,我不能去強迫自己的心靈感受。兩個人都認為自己沒有錯,矛盾就更難調和。我已經在心中將思文和舒明明反覆作了比較,我可以說出思文的更多優越之處,但感情還是傾向另一方。人沒有辦法在感受上強迫自己欺騙自己,在這裡沒有更多的道理可講。

  雖然我和舒明明之間已經了結,但那種形象作為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我心中遙遙召喚,這種召喚使我對思文越來越失望也越來越難以忍受。但要我把「離婚」這兩個字說出口又是那樣困難。我並不擔心自己,我在這裡毫無自信,卻知道回國了自信能夠恢復。我擔心的是思文,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遙遠的地方,我心中不忍,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她,搞得不好就誤她一輩子。三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畢竟不是一回事,上帝造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對這種差異洞若觀火的理解,使我懷著不忍的心情等待著,希望思文理解到暫時的優越並不是那麼可靠。可是,直到現在事情並沒有一點轉機,反而一步一步往壞的方面滑下去。她今天這樣罵我,使我良心上解脫了,有力量推動婚姻解體的進程。我在內心有一種解放的感覺,既然她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我那種惻隱之心也就再沒有必要那麼強烈。提到離婚的時候她那麼自信,我在心裡還感到了一種輕鬆,也許,她完全有把握面對以後的生活,而我的憂慮是完全不必要的。

  以後幾天很平靜,事情好象是在口裡那麼說說就過去了。思文每天跑出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銀行職員的工作,做了幾天說:「不行,不是學金融的在銀行會站一輩子檯子,學專業的都提不上去,哪裡會輪到我。」我說:「那麼多白人小姐,漂漂亮亮光光鮮鮮一個個,站也站了,你的心性比她們還高些。」她說:「那樣我還不如回國去。」又看了房地產公司的招聘廣告,去約見了回來說:「我這輩子就幹這一行了。」過幾天又說:「不行,那些做了幾年的經紀人幾個月還做不成一筆生意,我吃什麼?」我說:「才搞幾天又放棄了。房地產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她說:「我沒那麼好的耐心。」接著又到化妝品公司、保險公司當推銷員,都只搞了幾天就沒有做下去,回來總結說:「拿傭金的事做不得,哪裡推銷得動。」我說:「條條蛇都咬人!加拿大會有好機會輪到你?它自己的人又不傻!」她說:「看起來還是要讀書,不讀書到處只有壁碰。」這一次她打算重讀研究生,學應用型的專業。她四處打聽好找工作的專業,考慮了護士、會計、統計、檔案幾個專業,最後決定申請多大檔案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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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08 | 只看該作者
四十四

我經常感到冥冥中有種什麼力量和自己作對,不然為什麼總是碰壁,找份洗碗的工作也這麼難,賣小菜也賺不到錢。還有一次在報上看到一家醫院招廚師的廣告,十三塊錢一小時,我去約見了,自我感覺還不錯,以為會有點希望。出來了在心裡問自己,如果得到這份工作能穩定,還回國去不呢?這樣想著心中就「咚咚」地跳,似乎馬上就面臨著重大選擇。等了幾天也沒有消息,我每天上午不敢出門,怕錯過了通知的電話,最後忍不住打電話去問,已經錄用了其它人。多次失望以後我也不敢再抱希望,甚至在事前就會本能地預想結果一定與自己所希望的相反,沒達到目的正是證實了自己的預想。懷有這樣的想法我就不太焦灼,心平氣和地面對每一次失敗。我漸漸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認定洗碗這份工作是多倫多給我作出的恰當安排,是我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在一個憑實力生存的社會裡,我的實力僅僅是還有一把子氣力。我服了氣,對某種好的轉機不再抱有幻想。

  出乎意料地,我竟小小地走了一次運。

  這天中午思文吃飯的時候隨手翻著《星島日報》,翻到一頁說:「這裡招廚師,你去試試。」我吃著飯沒有留意。招廚師的廣告天天有,但有本領的人太多太多,哪又會輪到我。她見我沒有反應,就翻過去了。吃了飯我躺到床上拿了報紙來看,先看了新聞,又翻到招聘那一版看了,思文說:「招人的廣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天天都差不多。我技術又不過硬,試也白試。」她說:「不是那一頁,是一家外國人辦的公司,招中國廚師。」我一聽高興了,憑我的手藝,在唐人街餐館做不行,外國人辦的公司也許還能混過去。我翻到廣告,是一家由香港老闆投資,委託外國人辦的中式快餐連鎖店,叫做Ho-Lee-Chow,一下就要招進幾十個人。我鋪開地圖查到地址,就騎車去了。

  這是一家送餐公司,沒有餐廳,顧客打電話訂餐,做好了由司機送上門去。公司六家分店前幾天一起開張,正缺人手。接見我的是個姓王的總廚,會說國語,幾家分店的廚務由他總管。他問我申請什麼位子,我說:「炒鍋。」他說:「做過幾年?」我說:「才做過四年多,在加拿大做了差不多兩年了,要不現在就試試。」

  他說:「相信你了。炒鍋位子沒有了,做油爐你來不來。」我說:「對不起,我想知道油爐多少人工一個鍾呢?」他告訴我是九塊錢,我說:「來。」又說:「不過我做炒鍋比較熟一些,王先生今天一定幫我個忙把我分到炒鍋位子上去。」他說:「以後看機會,我記著點。」我站起來點頭笑著。他指頭點一點示意我坐下,說:「有工作證沒有,這不是唐人街的餐館,打黑工也可以。」我說有工作證,他要我複印一份,又要我把開戶銀行支票帳號也帶來,錢直接付到帳號上去,公司只發一張工資單。他問:「今天能不能做,能做就去換衣服。」我說:「明天來可以嗎?我今天還要到另一家餐廳去把那邊廚師辭了。」他說:「那明天不來就當你不會來了。」走的時候我怯生生問一問:「人工多久發一次?」他說:「每周劃到你的帳號上。」我對他半是點頭半是鞠躬,說:「那我明天到哪家分店?」他說:「先到這裡培訓幾天。就這樣了。」

  這麼輕易地,一個月就可以多掙幾百塊錢,我心裡高興透了。出了門我走在馬路上,跳起來向空中撈抓幾把,象是抓到了錢,塞到口袋中去,口裡發出「嘖嘖」的聲音。騎上單車又誇張地想象著自己剛才那副低眉順眼的神態,把那種神態在心中仔細描摹。描得活靈活現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在心裡假裝對自己生了氣說:「你呢,男子漢呢,做了那副樣子羞不羞呢?」於是在心裡對自己擠著眼睛扮著鬼臉笑。笑著笑著忽然就再笑不出來,嘆口氣,嘴蠕動著對自己說:「又裝了一回孫子。」

  一年多來我總是在裝孫子,這樣別人看著順眼,在心裡肯定了他自己,想著自己是決定他人命運的人物,也許就給我一份工作。我也想做出不卑不亢的樣子,更想做出很神氣的樣子,可我有求於人底氣不足,想做也不能夠,萬一人家看著你不有點不對眼,機會就完了。我不斷地做出低眉順眼的神態,我要讓人家看著高興,人窮了首先要向錢看,講不起志氣。無論如何,我總算找到了一份還過得去的差使,每小時的收入比紐芬蘭多了一倍呢。這是真的,這是實在的,為了這真的實在的玩藝兒我得委屈了自己。我還不太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這樣輕易地落到自己頭上來,太多的痛苦經驗和失望經歷使我對希望抱著極深的懷疑。也許明天我去了,他說一句「Sorry」,我又完了。我心中計算著如果拿到了這份工作,再想辦法爬到炒鍋位子上去,有更多的收入。為了錢這東西,我得把內心那種倔犟的反抗衝動打下去。想到這是對命運的暫時妥協,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我的心中輕鬆了一點。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里,倔犟賭氣除了證明自己的不成熟再沒有其它意義。我也想帶著優越的謙虛微笑瀟灑地走幾個來回,可這得有實力。這個我沒有。我心裡明白,我服了氣。這樣想著我又想到思文。要我以這樣的心情對待她,我卻做不到。我也明白一個男人在家庭中的位置並不是由他是一個男人決定的,那種非常現實的東西在大多數情況下起著決定性作用,不幸我也沒逃脫這個大多數的範圍。但無論如何我不能從感情上接受這種事實。有時候我對自己的固執作出反省的時候,又馬上有一種內心衝動對這種反省作出本能的否定。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在捍衛著一種關於愛情的信念,愛情不能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改變了就不再是愛情,不是愛情就不必那樣執著。我可以承認所有的現實,承認自己的無能,承認自己不配有一份象樣的工作,承認自己賴以生存的唯一基礎就是吃了飯有一把力氣,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可是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不成功就在家裡畏畏縮縮。我可以在所有的方面壓抑著自己以屈求伸,只有在思文那裡不行。我和思文已經互相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誰也不願向妥協的方向邁出實質性的一步。不進則退,退到如今想進也難了。說真的,時至今日,我還擔心她會向前邁出這一步呢,那樣我將會進退兩難。

  第二天我騎車去上班,路很遠,騎了四十分鐘才騎到。(以下略去600字……)

  幹活輕鬆,精力還過剩,我又在一個韓國女人開的一家小餐館找了一分半職的工作,吸塵、洗碗、切菜,每天上午十點半到下午兩點半,三點鐘到Ho-Lee-Chow 上班。收入多了,心情也好了一點,到底天無絕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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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10 | 只看該作者
四十五

多倫多大學有兩幢宿舍在央街上,專門提供給那些帶了家屬的研究生。那裡交通方便,租金便宜,申請的人很多,一般要等一年才能輪到。歷史系有個天津來的博士輪到了,他和太太住在一個孤老太太家中,不要租金,可又不想讓機會輪空了,就把租住權偷偷轉給思文。那房子在十八層樓上,一室一廳,比我們現在住的大一倍多,有獨立的廚房廁所,租金卻也差不多。這樣的機會被思文找到了,我不能不承認她的能幹。

  那時我和思文的關係正處於冰點。我每天上午出去深夜回來,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說幾句也是例行公事似的。搬家那天早上,思文見我也不收拾東西,也不說走,問我:「我的東西收好了,下午有人開車搬走,你搬不搬?」我正在猶豫中,希望她來求我,又怕她來求我,聽她這樣一說,我隨口說:「你先搬走,我再說吧。」她說:「你不搬就算了,我是叫了你的。」我說:「這些話就多餘了點,又沒誰叫你負什麼責任。」我在心裡猜測著她這些話是不是說給自己聽的,也許她並不想要我搬去,這樣她就在心裡對自己推卸了責任。又想,也許她還是想要我搬去,又不好直說。還沒想清楚我說:「電視機錄象機你都拿走,我不要,我拿著還是個負擔,電話機你也拿走,我沒有人要打電話。」

  深夜我幹活回來,她已經搬走了。我站在房子中間,有一種異樣的陌生的感覺,自己已經被世界徹底遺忘,沒有人再需要我了。我又想象著隔壁那對男女會怎樣在心裡竊笑,關了門樂得在床上打滾,在樓道里碰了面把那種幸災樂禍的微笑傳遞過來。熄了燈我靠在床上默然凝神,一個家就散掉了,這樣輕易這樣平靜,使人根本體會不到這件事對一個人的重大意義。我有點悵然,卻並不悲傷,也沒有那種曾在心中期盼過的解脫的興奮。苦澀的孤寂的生活正在我眼前展開,我必須咬緊了牙堅持下去。我想起自己曾定了五萬塊錢的目標,這一瞬間這個目標成為了神聖的召喚。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能沮喪,退一步我就完蛋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一種力量以父母的慈愛關注著你,悲哀和眼淚都毫無意義。

  這樣想著,眼眶中就有淚水涌了出來。我在黑暗中睜圓了眼睛,竭力控制著不讓流下來。僵持了幾秒鐘,一行淚從面頰上流過,接著又是一行。我大聲對自己說:「幹什麼呢,幹什麼呢,都幾十歲了。」說著抽出枕頭,雙手抓著從額頭往下一抹,「嘿嘿」地乾笑兩聲,罵一句「不爭氣的東西」,似乎想也沒想,舉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被黑暗的四壁吸收了去,接下來又是一片沉寂。我害怕這種寂靜,感到寂靜中有一種力量從四方沉沉地壓下來。我對著黑暗吹了一聲極長的口哨,「噓」的聲音在房中浮漾。又深深吸口氣,儘可能更長地不停頓地吹著,那一絲聲音帶著悅耳的尖銳。莫名其妙地,順著口哨的聲調,我在一口氣就快吹完的時候,吹起了那首歌,「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問自己………」後面的詞記不起來,把曲調一直吹下去。聲音在夜裡特別響亮,我忽然想起如果被隔壁聽見,明天會到房東那裡去訴苦,於是用毯子蒙了頭,在毯子里使勁地吹,終於,吹得口乾了,嘎然而止,頭頹然地一偏。

  在要睡著的那一瞬突然驚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我看著腕上的表,已凌晨兩點。計算著明天上午十點出去工作,還有時間,就爬了起來,摸了衣服穿上,到廚房冰箱里提了壺喝幾口冷牛奶,摸黑下樓開了門,朝唐人街走去。

  路上積水的地方剛剛結了冰,踩上去發出斷裂的輕響。上弦月象被凍住了一樣彎在無雲的天幕,星星隱隱約約地閃閃爍爍。一陣寒風吹來,幾片落葉擦著我的臉掉下去,帶來一點微痛的感覺。唐人街上霓虹燈的招牌和廣告還亮著。街上沒有幾個人,有一兩家小酒家還在營業,裡面的人映在窗帘上影影綽綽的。又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幾聲粵語的罵人聲。永遠遊盪的印第安人在黑暗的街角晃動著身影,他們無家可歸也不想歸家。我從士巴丹拿街拐到登打士街,在街角停了,看道明銀行櫥窗里的利率表。又漠然向前走。這座巨大的城市離我非常遙遠,對它我感到疏遠,我無法擺脫那種漂泊旅人的感覺。我深深感到哪怕在這裡再呆更長的時間,也仍然找不到心靈的歸宿,哪怕有朝一日真的發了財,我不會感到幸福。所有的人對我來說都是路人,我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與他們都沒有關係。他們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與我也沒有關係。我內心沒有向社會證明什麼的衝動,錢是我與這個社會的唯一聯繫。這個社會並不需要我,在這裡沒有什麼人需要我,連思文也不需要我,我被遺棄了。

  一直走到央街,我看見一些妓女穿著短裙,在等公共汽車的玻璃亭中避風,又有幾個穿著長襪毛大衣在冷風中徘徊,向偶爾駛過的小車招手。我忽然覺得對她們不能罵一句「卑鄙」就總結了一切,她們也挺可憐的。我怕惹麻煩不敢走過去,就往回走。看見銀行區一幢幢一百多層高的大樓在黑夜中通明透亮,想象著自己由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忽然成了某幢大樓的老闆,每天進出大樓時,白人小姐畢恭畢敬地拉開大門,我也不望她們一眼,在內心高傲地一笑。到了辦公室不斷有人進來請示,我以一種優雅的從容一個個打發走了。又掏出煙來,秘書小姐馬上給我點著了。我吐著煙霧,靠在安樂椅上,思考著怎麼到中國去投資,尋找自己需要的那一種感覺。正想著眼前一個人影一晃,我嚇了一跳,倒退了一步,原來是個露宿街頭的討乞者,是個印第安人。我摸出一塊錢硬幣塞給他,匆匆走開,在心裡抱怨他打斷了自己的好夢,再往下想也沒有情緒了。又想起自己在這麼冷的天還捨不得花一塊錢坐地鐵去上班,騎車跑那麼遠,於是在冷風中給了自己一個嘲笑。從明天起我不能省這點錢了,我自己也是個人,對人我不能那麼刻薄。在深夜裡我遊盪了一個多小時,凍得受不了,一路小跑回到那空寂的小屋裡。

  第二天去一號店上班,總廚說:「調你去五號店,今天就去。」我說:「是做炒鍋吧?」他說:「去就知道了。到那裡找阿來,他是頭廚,看他怎麼安排你。」我又轉了地鐵到五號店去,找了阿來,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問我:「你會炒菜?」我說:「我都做了好幾年了,王先生說調我到這裡當炒鍋。」他問:「過來幾年了?」我說:「三年,在紐芬蘭我當了兩年多廚師。」他說:「Yo u are lucky,來三年就當了兩年廚師,當年我從香港過這邊來,餐館里做了三年還沒摸到鍋邊呢。」又說:「今天我看你做大廚,樓下換衣服。」我在計時器上打了工卡,到地下室換了衣服,又掏出菜單飛快地溜了一遍,幸而這幾天每天看了幾眼,也差不多背熟了。又想象著炒菜的動作,手動了幾下。兩個多月沒做,手明顯有點生了。到了五點鐘,訂單從傳真機中不斷出來,生意比一號店要繁忙得多。阿來在後面配菜,我和叫阿長的廚師在前面炒。頭幾份菜阿來看了一下,下面就讓我去了。

  這一站就是五個小時不動,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以下略去1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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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12 | 只看該作者
四十六

那家小餐館的韓國老闆娘的勤奮令我吃驚。她從上午十點到凌晨一點工作,天天如此。她獨自帶著兩個兒子生活,開這家小店九年來,沒有出去玩過,有很多年都沒去過湖邊了。還是在七年前她因為辦移民的事情離開多倫多到渥太華去過一天。她跟我說這樣的生活沒有意思,非常可怕,好在已經習慣了。又說:「To make money,nochoice。」我本來還閃閃爍爍地想過,有機會了是不是自己辦一家小餐館,聽了這話不敢再去想,在心中承認了自己不是吃這棵菜的蟲。有一次她應付一百零五塊錢給我,卻付了一百五十塊,我想她算帳可能會算出來,把多的錢退給她。她收了錢,從褲口袋中掏出一沓錢夾到一起,又誇我說:「You are honest"。我當時就意識到這錢不退也可以,在心裡后了悔,暗暗跺腳罵了自己幾句。

  這天我從小餐館幹活回來,到唐人街買了《星島日報》,準備另找房子。我不能一個人住四百塊錢一間的房子,再過幾天這房子就到期了,多住一天也要交一月的錢。我必須儘快找到一間便宜的房子。我找到了一間小房子,二百四十塊錢一個月。我交了二十塊錢的押金,說好三天後搬來。房東給了我一張收據。現在每個星期我只有兩個半天的休息時間,在Ho-Lee-Chow休息的那兩天,我也得去小店干半天。這兩個半天對我顯得珍貴,我可以喘口氣,心中早早就計劃著這時間能幹點什麼,好幾次我想放棄了小餐館的工作,又想起掙錢的機會實在來之不易。每天上午九點鐘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出門,心中好象赴刑場似的,嚮往著晚上快點到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這種緊張有個附生的好處,可以讓人沒有精力去想那麼多。晚上回來經常是澡也沒有氣力去洗,身體往床上一板就睡去,睜開眼睛又得動身了。想起韓國女人來加拿大十多年了,一年到頭也是這樣生活,我心裡又有了一點勇氣。

  錢是這種可怕生活的唯一補償。勞累是可怕的,但沒有錢的可怕比勞累的可怕還更可怕些。所以可怕了你還得迎著那可怕走過去,不能怕那個可怕,你覺得可怕很可怕那就更可怕了。在這裡有錢的人什麼都是,沒有錢的人什麼都不是,對這種現實你除了接受之外,根本無法去講道理,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出國之前,我沒想過錢這東西還能夠這樣有力的支配了自己,那時從心底我還有點看不起錢呢,覺得俗氣,但眼下我不能有別的選擇。想到這一點,我打了個寒顫,全身馬上泛出雞皮疙瘩,摸著胳膊上的疙瘩我警告自己,錢畢竟是身外之物,如果它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使自己把這種日子無窮無盡地過下去,那我就完了,就把生命變成了追求數字的遊戲。心中還有這麼一點反抗意識,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正常人,還不象那老闆娘從人格上已經完全被錢同化。我又想到自己訂的五萬加元的目標太高,還有太長的路要走。按目前的速度還要差不多兩年,想到這點我感到絕望的痛苦。好多次我在心裡跟自己抗爭,想推翻這個目標都沒有成功,才知道人原來最容易被自己禁錮。

  在我要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餐館幹活,經理說有電話的我。這太奇怪了,在這個城市還會有人打電話給我?五號店的電話號碼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過呢。我拿起電話說一聲「哈羅」,那邊傳來思文的聲音:「今天晚上你回過這邊來好嗎?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運過來了。」她說著輕輕笑一聲:「沒跟你商量,你不會有什麼想法吧?」我說:「又不早說,我房子都找好了,押金也交了。」她馬上說:「那我叫部計程車把你的箱子毯子送回去。」我說:「那算了,你告訴我住在幾號。」

  接了這個電話我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下了班我在央街地鐵站下了車,心想,這個位置好,每天上下班也不必轉車。我沒有開樓下門的鑰匙,進不去那玻璃大門。在通話器上找思文的名字也找不到。我等急了胡亂按了一個按紐,(以下略去220字……)。

  我不停地按,再也沒有回應。我想:「反正我沒事,對不起我就這麼按下去了,吵著了你是你活該,誰叫你罵人。」正一下一下按得來勁,電梯響了。我想可能是那人下來罵人了,趕忙坐到一邊假裝打瞌睡,想著他要是問我,我就說剛才有個人在按那些按紐,又走了。正低了頭笑呢,有個聲音叫「高力偉」。是思文。我說:「我都準備在這裡過夜了。」她說:「等了多久?」我說:「反正這段時間如果在賺錢夠買一袋米了。」又問通話器上為什麼沒有她的名字。她說:「我是頂別人的名字住進來的,你忘啦?」在電梯里她望我笑一笑,我也望她笑一笑,都不提那件事,到十八樓進了屋子,我說:「你好好過啊,一個人住這一套!」這房子的確很好,木板地,有五十多個平方。她說:「所以我把你喊來。」我說:「至少每個月可以省幾百塊錢房租。」她說:「我沒有這樣想。」我說:「你是想起我一個人太可憐了。」她說:「你知道就好。」我說:「謝謝你還記得我,我沒有料到自己這樣一個人還值得別人記起。」

  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們又住到了一起,關係卻還是平平淡淡,沒有爭吵,也沒有那份情緒。要是自己是一個挺拔的形象,我就會有那一份寬容一份大度,而不會這麼狹隘這麼固執。我落到靠偏執來維護內心那一份驕傲的地步了。明白了這一點我還是不願放棄,我等待著思文徹底妥協。

  思文沒有收入,我主動提出房租伙食全都歸我承擔。她說:「那就先欠了你的,記下每個月多少。」我說:「我高力偉再沒有志氣再捨不得錢,也不至於就要跟你來算這個細帳,男子漢氣慨的牛皮吹不起,也不至於那麼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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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快到了,街上漸漸有了節日的氣象。雪早就覆蓋了世界,總是有人買了聖誕樹在雪地上走。這天我休息,中午從小餐館回來就在街上閑逛,準備到唐人街去買點菜。快到唐人街我碰見了孫則虎,他從馬路那邊叫住了我。他原來在北京當編輯,過來有兩年了,他太太袁小圓是我的老鄉,前兩個月在移民局偶然碰上的。那天我和思文說家鄉話,被她太太聽見,就認識了。他提了菜橫過來,問:「這會去哪?」我說:「閑了亂走。」他說:「去我家吃晚飯,賞不賞臉。」我說:「我又不是百萬富翁,等我明年成百萬富翁了你再說賞不賞臉的話。」他說:「那這就走,到我家我給你太太打電話請罪。」我們倆進了地鐵。坐了幾站,下了車,站在電梯上往上去,那邊上車的人從電梯下來。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人們踩著雪在地鐵站里化了,到處都有點潮濕。孫則虎說:「老孟,這個世界真它媽的奇怪,就在這一瞬間,有多少人不在賺錢,又有多少人不在作愛!世界你就不能細想,人也不能細想,越想就越奇怪。」我笑了說:「孫則虎這個人也不能細想,怎麼這一塊肉還套了布在外面晃來晃去的,乘地鐵還要這塊肉買票。」

  (以下略去560字……)

  做著菜袁小圓說:「聖誕節請你和林思文兩個來,來不來?」我說:「那還要請示她,說不定她還有別的什麼安排,她在外面朋友多些。」孫則虎說:「不肯賞臉!」我說:「老孫,明年我一定要成百萬富翁才對得起你這句話,我先把夢做在這裡。」他說:「願你美夢成真,說不定我也沾點光。」我說:「要找得到一個孤老太太孤老頭子,小心侍侯幾年,他去了房子存款都有了。小說上老是有的,我又碰不到!」孫太太說:「小心侍侯著他,心裡又恨不得他死!拖著老也不死,心裡煩著都有下藥的衝動了!」老孫說:「還有個辦法,可惜我們沒機會了。要是沒結婚,找一個嫁不脫的醜女,她家裡還不陪送一套房子。」我說:「那晚上怎麼睡得著,還不做整夜的惡夢,那不是存心坑害自己!不得死了吧。」袁小圓笑著指了我說:「男人,男人就是這一類的貨。」我說:「孫太太你罵我我是活該,連老孫一齊罵了就太冤枉他了,他可是正經人。」她又指了丈夫說:「他是正經人!你問他自己承認不!」我說:「是啦,是啦,老孫是正經人,袁小圓還會嫁給他?正經人可是惹人愛的人嗎?」我想著聖誕節來做客應該送點什麼,買株聖誕樹豈不是最好,說:「我下去一下。」孫太太說:「吃飯就快了。」我說:「馬上就上來。」

  在附近的商店花十八塊錢買了株聖誕樹,我抱了往回走。(以下略去1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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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思文申請檔案專業的碩士生非常順利,還得到了第一個學期的兩千七百塊錢獎學金,過了聖誕節就開學。很多人想申請這個專業都沒有成功,很難申請,大概因為她從博士退出來,學校對她另眼相看。收到錄取通知那天,思文說:「我倒不是想證明自己對,如果聽了你的,上次的錢不退,還會有今天嗎?你自己想想你自己的那些主意,你自己信得信不得?」我說:「對永遠都是你對,只是對了也不要罵人才好。」

  聖誕節前幾天,思文說:「聖誕節我要去參加一個冬令營,學校的國際學生中心組織的,要去五天。」我說:「又要花一筆錢了,你那點錢小心掂著點,別得了獎學金就忘記自己有幾個錢了,下學期搞不到獎學金看你怎麼辦。」她一笑說:「就不麻煩你勞這個神了。」我說:「我又多事了,寒婆婆操臘心,現在你的錢我不得過問,我都忘記了。怎麼回事呢,我這個不識相的東西!」

  Ho-Lee-Chow在聖誕節停業兩天,這兩天我在家裡呆著,沒有工資。我覺得這兩天太可惜了,心想:「沒有聖誕節才好呢。」又恨不得臨時到哪裡找兩天事來做,這樣閑著不掙點錢,心中好象有了個缺口。我怕一個人呆著太無聊,從一個叫大嫂的同事那裡借了幾盤錄象帶來看。錄象帶是台灣的電視連續劇《悲慘歲月》和《含羞草》。(以下略去370字……)

  凌晨五點鐘,我看完了《悲慘歲月》,精神亢奮,毫無睡意。我從窗口去看下面的央街,外面下著大雪,偶爾有幾輛小車駛過。我想起今天就是聖誕節了,穿上羽絨衣,想到街上去走一走。乘電梯下了樓,推開外面那張大門,一陣寒風裹著雪花朝我臉上撲來,我往門裡面一縮。這麼大的風雪,不敢出去了,又覺得實在太無聊,就不乘電梯,從樓道盡頭的樓梯上一級一級走上去,一直到了十八樓。回到屋子裡又百無聊奈,終於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從冰箱里提出牛奶壺,湊著壺口喝了幾口,冷冷的液體在我身子里劃出一道分明的線,曲曲折折一直通下去。肚子里涼涼的更加沒有睡意,還是下決心到雪中去走走。(以下略去450字……)

  回到屋子裡已經天色微明,我躺到床上去睡,翻來複去的睡不著。好久沒有這樣閑過了,總是盼著什麼時候有一整天的空閑,真閑下來又若有所失。整天的倚在床上看電視,這福氣不該由我來享受,不夠資格!又默想著剛才又取出八十塊錢,這個活期帳戶上的錢應該還剩多少。又去想另一個存摺上的錢還有多少,這麼想著口中就輕輕念了出來,好象那些數字變成了聲音就更加真實地存在,心中更踏實一些。閉上眼我也能想象出那兩張存摺的模樣,連上面數字的排列都真真切切。終於忍不住,跳下床開了箱子,把那兩個存摺都拿出來,翻來複去看了幾遍,在心裡計算著,自己笑了一回。笑完了把存摺和那些錢拋在地板上,又把那幾張鈔票一張一張拋向空中,把最後一張折成了小飛機推出去。我站在那裡獃獃地望著地上的錢,似乎不理解那是什麼,突然跳起來,赤了腳去踩,去踢,把那幾張票子踢飛起來,又想象足球運動員的姿式,彎了腰用頭去頂,最後累了,坐在床沿看著地上的存摺和錢喘氣。

  這時天已大亮,一線陽光掙扎著射到地板上,形成一條狹長的金線。漸漸地擴大,越過散亂在地上的錢和存摺,向床這邊靠攏過來。靜寂中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一種聲音在遙遙呼喚,使我感到猛地被扼住似的窒息的緊張,仔細傾聽又隱隱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時間裡思索,一個陰影在悄然逼近我卻無法逃遁。

  就在這個冬日的黎明,那種恐怖的想象出其不意地襲擊了我。我想象著自己將在遙遠的某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早晨,告別了這個世界。那時我正躺在醫院的床上,神智清醒地接受著這個無法逆轉的事變。冬日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感到了溫和的灼熱,知道這是最後的生命感受。一種絲絲的涼意在我身體中慢慢擴散,這是死神的最後逼近,逐漸泛開的涼意使我感到了生命移動的每一寸。一輩子原來只是如此而已。四肢的涼意帶著輕微的轟響均勻的向心臟聚攏,然後,心臟轟地一聲,嘴角扯下了生命的最後微笑。

  這種想象使我全身冰冷,我竭力想逃脫卻又不能。我那麼清楚地意識到,生命與這個永恆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儘管在時間的後面,人們有著許多寄託,但是,在時間的後面,其實是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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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17 | 只看該作者
四十九

醒來的時候已是垂暮時分。我是餓醒來的,肚子里「咕咕」響著,我不去理它。我窩在毯子里懶得起來,看著地上那幾張鈔票,那圖案在暮色中已經變得模糊。

  忽然有人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外面喊「林思文」。我不做聲,我總是迴避著和那些留學生打交道。我很怕他們問起「在哪裡幹什麼」一類的話,曾有人問我,我就直通通地說:「在餐館里洗碗,勞動人民。」對方有點尷尬說「也好也好」,我猜測他心裡想的是「不好不好」。我象蝸牛似的縮在自己的殼裡,在寂寞中獲得那種安全感。

  外面那人還在叫「林思文」,我只得起來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女孩子,我睡眼惺忪看不清她的模樣,彷彿眼下有顆小黑痣。她說:「林思文住在這裡嗎?」我說:「她去冬令營了,有什麼事你要我轉告?」她說想問一下檔案專業申請的訣竅,自己托福已經考了六百多分還進不去。又說:「她怎麼申請到的,你知道嗎?可以告訴我一點點嗎?就一點點。」我說:「我半點也不知道。」她說:「她已經進去了,其實沒關係。」我說:「我知道她已經進去了,其實沒關係,可我不知道還是不知道。」她不相信似的搖搖頭,我也由她去,叫她等林思文回來后再來問。她說:「她回來你告訴她,有個叫張小禾的找過她,她知道我。」她去了,我這才想起把人家女孩子堵在外面,請她進來的姿態也沒有做一下,這不太禮貌,她心裡又要笑我了。又想:「管它的,我一個勞動人民缺少點禮貌也不算什麼,愛怎麼想由她想去,不關我的事。」很坦然地又爬到床上去躺著。

  從冬令營回來,思文的情緒很好。我猜也猜著了怎麼回事。我說:「好玩吧?」她說:「好玩,滑雪,雪地聚餐,各國學生聯歡,我還表演了一個節目,跳白毛女。我的腿滑雪都滑痛了。」我說:「在外面很受歡迎,是吧?」她說:「當然,我這樣的人不受歡迎,還有誰受歡迎。」我說:「好驕傲啊!」她說:「也該我驕傲,我沒有什麼理由不驕傲。我到哪裡不受歡迎?在心裡我是何等驕傲的人!只是到了家裡不受歡迎,想不通。」我說:「好委屈啊,認識了一些人吧?」她說:「當然,認識了一些人。不過你別胡思亂想。」我在心裡說:「我哪裡又有胡思亂想的情緒。」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完了,那種嫉妒的心情想它有它都沒有。真的我還有點希望她碰到一個不錯的人呢,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她見我不做聲,說:「你別胡思亂想,對我你應該是放心的。」我說:「對你我放心得很,真的放心得很。」她說:「那你的意思是我沒有什麼可調皮的嗎?」我一笑說:「反正總而言之我是放心的。」她說:「你就這樣看死了我!」我說:「總而言之反正我是放心的。」她說:「恨不得就真的露一手給你瞧瞧,到時候別怪我。」我說:「可別,你不是那樣的人。」她說:「那也可能被逼成那樣的人。」

  她見我借了錄象帶來,就開了錄象機來看,看了又不滿意說:「什麼臭男人呢,還要兩個女人來搶。」我說:「世界上的臭男人是稍微太多了一點,把女人都委屈了。」她說:「你別說,女人優秀的是多些。」我說:「承認,以你為代表。」她說:「為不為代表暫時不說,反正也不算不優秀。」

  我記起那個姑娘又告訴她說:「聖誕節那天有人找你,打聽申請檔案專業的事。」她問:「男的女的?」我說:「女的,名字記不得了,她說你認識她。」她說:「那我怎麼知道是誰,認識這麼多人。長得漂亮不呢?」我想起那女孩眼下有顆痣,卻說:「沒看清楚,不記得了。」她說:「不記得肯定是不漂亮那一類的,漂亮一點你都看得清楚,也記得。你的眼睛見了漂亮的就亮了。」我笑了說:「真的,你了解我!可惜到了加拿大,我眼睛亮也白亮了,話也不敢上去說一句,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呢?乾脆瞎著點,還不那麼痛苦。」她說:「到加拿大你這方面倒有點正人君子了。」我說:「你這不是笑我沒戲嗎?」她說:「在外面你越是沒戲,在家裡你越想把戲做足,把我給苦了。」我說:「你這個話說得有點道理。」她說:「只有點道理?沒有道理我們會到今天。」我說:「那你就讓我在家把戲做足,就當是實行人道主義,讓一個人心理也有個平衡的機會。」她說:「我也想讓你把戲做足,可你的話又聽得?」我說:「不說了,不說了,這就進入雷區了,再往前走就要把地雷踩炸了。跟你說,找你的那個人這裡有顆痣。」說著我點一點眼下。她說:「那是張小禾。」我說:「張小禾,是叫張小禾。」她說:「張小禾挺漂亮,你說沒看清楚。」我說:「照你的意思我是長了一雙色眼,不漂亮的才看不清楚,漂亮的都留了底片在腦子裡,隨時印一張出來。」她說:「你可能搞錯了,漂亮的你會記得。」我說:「看死了我,洗也洗不清!搞錯了我怎麼知道地球上有個張小禾?」她說:「那你可能在別的地方留下的印象,她那樣的人容易給你們男的留下印象,特別是你這樣的人。」

  我去廚房做飯,她給張小禾打電話。吃飯的時候她說:「那個人是張小禾呢。她想進檔案專業都想好久了,這次托福考了六百多分還是進不來,人都要急病了。」我說:「想起來你好幸運。」她說:「加拿大沒有幸運這一說,都要看自己的實力。」我說:「你有實力,有!」她說:「那還是被別人看得一錢不值。」我說:「別人也不是別的意思,是怕,是實力太強了他吃不消,他只能把女人做老婆看,他不是老闆要找一個能幹事的人。」她說:「男人統治女人,要實行愚民政策。」我吃著飯,不再搭話。我覺得自己的猜測得到了某種印證,她這次出去,回來就有點不同了,有了點新的想法。我不去捅穿她,由她去。

  過了一會她說:「張小禾也挺可憐的。」我笑了說:「那跟我差不多,也挺可憐。」她說:「別鑽牛角尖,我那個『也』不是『也』你,是『也』我自己。」我說:「好會說話的人!『也』你自己,這麼自信的人!」她說:「我自信什麼,我不出去衝鋒陷陣,誰來管我的事,獎學金會自動跳到存摺上去嗎?靠你行嗎?」我說:「我沒有用,靠不住,這都不用再證明了。你說,她怎麼就也挺可憐的啦?」她說:「我懶得講了。」我說:「還能可憐到哪裡去?加拿大飯總是有一口吃的。再說,女孩子長得有個樣子,自然會有人來照顧她。」她說:「現在跟她住在一起的男朋友在國內有妻子兒子,人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睡在鼓裡。」我吃驚說:「他們天天在一張床上干著那些這些都不知道,被你知道了?她心裡亮著呢。」她說:「她真的不明白,她天真著呢,那個男的講一句她信一句。男的是約克大學計算機系的博士,給自己在美國的弟弟寫信,打在計算機裡面,晚上忘記關機就回去了,第二天別人上機,都看見了,就傳了出來,以前誰也不知道他是結過婚的,他對誰都說自己single。」我說:「這人膽子賊大,這樣的牛皮也敢吹,真的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象我這樣的人就只有餓死。」她笑一聲說:「你還餓死,你真太謙虛得過分了點,你對自己估計也低得過分了點,你對自己的光榮歷史忘得太快了點。」我避開這個話題說:「那你行行好,把底細告訴了張小禾,救她一救。」她說:「知道你憐香惜玉了吧。別人都不說,我去說什麼。那個男的會恨死我,搞得不好連她自己都會恨得在心裡咬我,一腳捅破了她的夢!我才不做這個惡人。反正天下女人都被男人害了。想起來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都不怎麼地,找個男人挑來挑去其實意思不大。想起來好多人都可以接受,其實也不必一定要認那個真,非要找個什麼樣的。」我說:「女人都想通了啊,反正都不怎麼是好人,還不如找個有錢的,圖到了一頭。」她說:「也可以這樣說。以前我好看不起這樣的女人,現在想起來,有她們的道理。」我說:「說不定張小禾就是看了這男的專業好,容易找工作。」她說:「張小禾跟我說起男朋友眉飛色舞,說個神仙似的!我把自己的事說了給她聽,她倒還來安慰我。我剛說了又後悔了,說什麼呢,讓別人笑話有什麼意思!」我說:「你又在外面說我,敗壞我的名聲。幸虧我的名聲在這裡還不那麼要緊,由著你敗壞去好了。」她說:「反正我沒造謠。」我說:「事情就那些事,從你口裡說出來和從我口裡說出來,就不是一回事了。造謠倒是沒造謠,那也差不多了,總之我不是東西。」她說:「你別緊張,這是加拿大,又不是中國,沒人計較你那些事。」我「嘖嘖」說:「聽你煞有介事說起來,我真的是煞有介事了,冤枉!」她望了我點著頭微微地笑,說:「冤枉了你吧!冤枉了你嗎?哼,冤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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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9 00:20 | 只看該作者
五十

在Ho-Lee-Chow做了炒鍋以後,每天收工前清洗爐頭擋板這最臟最累的活很自然成了我的事。(以下略去2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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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24 | 只看該作者
五十一

那幾天阿來阿長和做油爐的阿良下班后不急著回家,在地下室玩牌賭錢。他們賭是真賭,不是意思意思來點刺激。他們叫我也來幾把,我說:「不賭錢就來。」他們都笑起來說:「高先生有沒搞錯,不來錢的誰跟你來。打牌不玩錢,炒菜不放鹽,你今天出的菜不放鹽有人要沒有,你自己說!」我說:「那我還不如送錢孝敬你們,省得你們麻煩,多費一道手腳,我還落了個人情,說不定哪年在街上碰了還請我喝杯茶。」阿良洗著牌笑嘻嘻說:「你們別叫他,他輸了一塊錢他老婆都查得出來的,會排他屁股的。」阿長說:「不要說他這麼怕老婆,他是要留著錢辦大事業的。」我說:「你們陰一句陽一句,說了都白說了,以為我會往火坑裡跳吧!」在旁邊看了幾次,也明白了怎麼回事,心裡痒痒的起來,有一天終於坐上去說:「來幾手試試。」(以下略去400字……)

  一桌子的錢都被他摟過去,那泥塑的臉上露出沉著的笑意,我不甘心又玩了幾盤,怕輸牌也不敢跟,身上一百多塊錢輸光了,又退到一邊去看,捨不得走開,心裡好懊喪,幾分鐘兩天的活又打水漂漂了。阿長要借錢給我翻本,我說:「火坑裡跳一回,屁股上毛也燎了,還敢跳!」阿良說:「贏都是從輸開始的,輸不起的人就贏不了。」阿來說:「高先生不要把錢看得那麼重,輸的不過是錢,幾張紙,又不是命。」我只不做聲。想起該回去了,一看錶,已經趕不上最後一班地鐵,只能搭阿來的車回去。他們到四點多鐘才走,我到家已經快五點了。思文還沒睡著,生氣地問:「這時候才回來,我一直沒睡著,我明天還要上課呢。」我說:「你睡你的,把毯子枕頭丟到地板上,我進來就摸了睡在地板上。」她說:「那也不行。幹什麼去了呢,回這麼晚!」我說:「看他們玩牌忘記了,趕不上地鐵只好等搭他們的車回來。」她說:「我今天九點鐘還有課,那肯定是上不成的了,我乾脆睡覺,反正去了也聽不進去,腦袋裡麵糊糊的一灘稀。」她又埋怨了好久,我也不敢做聲。

  十點鐘我掙扎著爬起來去小餐館幹活。思文躺在床上說:「今天按時回來啊,我心裡有點什麼就睡不著,瞌睡過了到現在我都沒睡著,一晚不睡覺怎麼上得成課?考試通不過就不得了。」我說:「好。」出門的時候她又囑咐一遍,我說:「好。」她說:「好就好,別到時候又不記得。」我說:「都刻到腦袋裡面去了。」晚上收工的時候,我瞌睡得眼睛也睜不開,想著家裡那張床不知有多親熱。他們換了衣服又玩牌,叫我也來一個,我說:「我雖然是個傻瓜也不至於不知道錢是不能拿去送人的。」心裡計算著時間,看他們玩了一輪猛的,桌上三百多塊錢都被阿良摟去了。我心裡猛地一振,瞌睡都沒有了。想起思文的話,又捨不得離開,想再看一輪有刺激的。看了有二十分鐘,想想不能再看,就悄悄離開,往地鐵站跑。我照例往人多的車廂上車,一節車廂上只有幾個沉默不語的男人,想著在報紙上看到的車廂行劫的報道,可別這幾個人都是串通一氣的,車一開就都圍攏過來逼我交錢。

  我著急地看錶,晚了十幾分鐘,思文又要抱怨了,出了地鐵站我一路跑回去,到了家還不停地喘息。思文果然很生氣說:「又看玩牌去了。」我說:「才晚了幾分鐘呢,是地鐵它自己誤點了,車半天才來。」我這樣說著口氣猶猶豫豫,她不相信我,說:「又哄誰呢,哄鬼去吧。」我想:「要是自己有阿良那樣鎮定就好了,扯個謊也吞吞吐吐,真沒出息。」她又說:「求你做點好事,還要怎麼求呢,就差了沒磕頭了。」我爬到床上躺下,說:「對不起,行個禮。睡吧,睡吧。」她氣惱地用腳把我的毯子蹬下去,說:「睡,睡!瞌睡也氣跑了。」我把毯子拉上來說:「啊呀,不就差了十分鐘嗎,路走快點慢點車來快點慢點差個十幾分鐘也不一定呢。今天我錯也認了,就差沒磕頭了,明天十二點四十到家,晚一分鐘你踢我下床去!」她說:「昨天你是不知道,還不怪你,今天你又還這樣!我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明天又不上課?布置的作業還沒寫呢。心裡又煩躁,又打不起精神,也寫不下去。」我爬起來一隻手撐著身子說:「我真的在這裡跟你磕個頭好不?說也說了不止十分鐘了。」

  她哭起來,用枕頭蒙了臉。我嘆口氣,說:「值得不值得嘛,十幾分鐘的事!」去搖她的身子,她也不動。她也真的可憐,多少別人難以承受的她都承受了。在國內呢,還可以退一步緩口氣,即使什麼也不爭,清心寡欲也教著現成的大學。可這裡不成,不管多麼苦多麼難多麼大的壓力,都得強打了精神挺下去,沒有退路也沒有喘口氣的機會。還有,國內的父母、親戚朋友還眼睜睜看著你有出息呢!出息那麼容易么,別人也不是傻子!我已經不想去爭這口氣了,心裡輕鬆一些,可她還想拼了命去爭。什麼叫做「把心一橫」,什麼叫做「打斷牙和了血往肚子里吞」,我領教了她也領教了。這些都不會寫信回去說,只把漂亮的照片寄回去,父母都放了心。我把去尼亞加拉瀑布玩的照片寄了回去,父親來信說「要好好珍惜」。我要告訴他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累得路也走不穩,告訴他夫妻都要打離婚了,他能睡得著覺?思文比我好強,我還告訴家裡自己現在在干著什麼,她寫信回去只說好的,時不時還把點美元夾在信中寄回去。誰願說自己在北美混得不行?都把國內的親人朋友做鬼哄。我閉了眼也能想象她母親接了信樂顛顛逢人遍告的神態。

  她哭了很久,我東一句西一句勸她,又倒杯牛奶給她喝,說:「醫生說牛奶催眠的。」她說:「冷的。」我又去電爐上熱了,讓她喝了,拍著她的背要她安靜下來。拍了很久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她說:「可以了。」我一翻身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思文把我推醒了,我一看錶是四點多鐘。我說:「我都困得要死了,真的是要死了。」她說:「我到現在還沒睡著,你說怎麼辦?我睡不著你也別想一個人睡。」我說:「求求你,我瞌睡得神經就要斷了。」她嚷起來:「只有你的神經會斷我的就不會!我又不去上課?你給我想辦法!」說著手用力一推,我差一點掉到床下。我不敢跟她爭,閉著眼說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話應付著她。她又使勁推我說:「醒來,醒來!」我說:「啊呀呀,積德吧,神經都要斷了!十點鐘還要去做工呢。」她說:「我已經都神經了!你這兩天還睡了,你白天做事也不要動腦筋。跟你說,你去換一個工作可以不?找個白天上班的,別每天深更半夜才跟個鬼魂樣的盪回來!」我說:「換一個工作?找遍多倫多再也找不到這樣一份工作了,好不容易我走了一次運。我對天發誓,今天下了班就一路跑回來。」她說:「那還是太晚了。你跟老闆說,少要點錢,提前兩個小時下班。」我又氣又好笑,說:「你是老闆就可以,要不你把我們公司買了下來。」她再說些什麼我朦朦朧朧聽不清,她一推我說:「醒著!我知道你捨不得那點錢,就不顧我的死活。」我實在沒辦法了,說:「好,好!我今天請兩個小時的假,十點半鐘回來,衛生留給他們搞去了,讓他們罵我一次。誰叫我罪該萬死竟敢晚回來十幾分鐘?自作自受!」她又側過身去睡說:「那也可以說是自作自受,你先睡吧,我睡不著了再找你。」早上八點多鐘她起來,我驚醒了問:「睡著沒有?」她說:「迷迷糊糊閉了一下眼,不知道睡著沒有。」我馬上說:「不知道就是睡著了。今天你別去上課了。」她穿好了衣服站在地上說:「昨天也別上了,今天也別上了,明天再別上了,拿不到獎學金你給我出?」我說:「又嚇我了,我有好大能耐你也知道。」她嘴聳一聳說:「沒有好大能耐我也不怪你,只是別跟吹氣泡似的說輕巧話。到了這裡,掙扎著也得象個人!」她吃了麵包,牛奶,把書包背在背上去了。我也不敢再睡,看著錶快九點鐘,跑一趟唐人街還來得及。我到唐人街給她買了安神的杞菊地黃丸和人蔘蜂王漿,又趕去小餐館幹活。

  思文的失眠成了習慣性的,幾天也不能安安穩穩睡一覺。這樣她變得非常敏感容易煩躁,因為那天的十分鐘,在道義上我承擔著全部的責任,怎麼說我罵我,我都一聲不吭聽著。每天晚上下班就膽顫心驚,不知這一夜可怎麼過。開始她還堅持著不吃安眠藥,拖了一個多星期,實在不行了,臉都憔悴得變了形,去找醫生開了安眠藥。吃了安眠藥夜裡能睡一會,白天卻昏沉沉做不了事,過了幾天她又不敢再吃。她那樣敏感脆弱,我不敢有些微衝撞,每天下了班就往地鐵站跑,一分鐘也不停留。這樣我成了餐館同事打趣的對象。阿長說:「老高玩幾把也沒關係嘛,太太是老婆,又不是老娘。」阿良說:「別叫老高,她太太等她回去,做點什麼運動才睡得著呢。」又一個說:「老高別聽阿長的,趕快去好了,太太等急了。可惜我老婆沒這份情緒,我沒這份福,不然我也一路跑回去了。」他們一起鬨笑起來,夾著「哎喲哎喲」的怪叫。對他們的玩笑我無動於衷,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他們認真。說得多了我說:「哎喲,哎喲,別把你老婆的神態都現在我眼裡,丟了她的人了。怕老婆是美德,這你們又不知道了!」說著我跑上去,他們還在地下室怪叫,喊著:「老高可留點精神啊,明天忙呢。」上了樓梯我在心裡罵:「可不是得留點精神搗弄你娘呢!」

  思文借了催眠的音樂磁帶來聽,我睡意沉沉陪她聽到很晚。」……我的身體很輕,很輕……一隻白天鵝飛過水麵……」聽完一遍她還睡不著,我又把磁帶打回去再放一遍。經常是放了三四遍她還睡不著,我倒是被音樂催得撐持不住。她著急起來更睡不著,拉著我也不讓睡,我只好擰自己的大腿,拼了命打起精神給她數數;「一、二、三……」快數到一千了,她才躺在那裡沒了聲息。我不敢停一直數下去,數到兩千了,輕輕喊一聲:「思文。」沒有反應,我才停了去睡。她睡不了多久又驚醒了,問我幾點鐘。我哀求說:「我神經都快斷了真的快斷了。」她說:「誰叫你把我害得這麼慘,又想不負責了吧。」我說:「實在沒辦法呢,這個學期你休學算了,再這麼拖下去,兩個人都會拖死去了。」她把我一推說:「這個自私的傢伙,只會為自己打算。休學?又拖一個學期,又啊?又把獎學金退回去,又啊?我今年才十八歲,急什麼呢,啊?」我坐起來說:「那我還跟你數數。」她也坐起來說:「數也不用數了,高力偉跟你商量,你出去一下,我打個電話。」我說:「深更半夜的,你給人打電話,人都睡了,不怕吵了他吧!」她說:「那不要你管,你出去十分鐘就可以了。」我說:「要我出去我有什麼辦法,反正告訴你是半夜了。」

  我裹了毯子開門出去,聽見裡面門閂「喀嚓」一聲輕響。我就在門口坐下來,樓道里靜悄悄的,燈光照在塑料地板上泛出橙色的光。我頭腦中刺刺的痛,卻又極為清醒。我也懶得去猜想她這個時候打電話給誰,打給誰我也無所謂了,反正不會是打給一個女人。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們關係的了結只是時間問題。我對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正如她對我不抱什麼希望一樣。我們又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這種嘗試看來是多餘的,徒然增添了兩個人的煩惱,又耽誤了她的時間。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徹底改變再也無法挽回。人是那麼奇怪的東西,他被現實推著走,被現實改造,卻毫無反抗的力量,好象他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哪怕愛情這回事吧,也沒有力量違抗現實。流行歌曲那種溫情脈脈的撫慰,容易打動人卻不能認真,經歷過了的人才知道那不過是一種人們願意接受的幻覺。和思文的事情既然到了這種地步,一定有它的道理。這個道理我沒有看透,但我知道一定有它的道理,這也是一個人的命運。

  正這樣想著,一隻花貓從斜對面的門縫中探出頭來,窺視著我。我朝它招招手,它從門縫中溜出來,在離我幾步的地方蹲下,望著我。我又朝它招手,它又往前一步、蹲下,望著我。這樣對視了一會,我輕輕地把毯子從肩上掀下去,猛地跳起來去追它。那貓來不及縮回門縫裡去,一閃就往樓道那邊跑。我一直追過去,它在轉彎處停下,回頭看見我追過來了,又往前跑。它以為電梯口是一張門,往裡一衝,碰得「咚」地一響,身子一滾,又往樓道盡頭跑。我一直追了過去,把它逼到樓道盡頭。後面是安全門,可它過不去。那貓轉過身來,前爪伏著地,弓起背後身翹起,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我放慢腳步,盯緊了它,慢慢靠過去,離它幾步的地方停下來。我並不想抓它,也不想踢它一腳,它慢慢走過來我也不會碰它一下。可它嚇成這個樣子,我覺得很好玩。我一點點往前移,它想從一側竄過去,我腳一攔,它又退了回來。我再往前移動半步,那貓身子翹得更高,發出更大的「嗚嗚」聲,在夜的寂靜中聽得清清楚楚。這樣僵持了有兩分鐘,我再往前移動一點點,那貓又把身子往後縮,一衝一衝的想衝過去,我抬起一隻腳,做出攔截的樣子,它不敢衝過來。我怕貓的主人會尋過來,飛快地一回頭,就在那一剎那,那貓一彈,蹦得老高朝我臉上飛過來。我正轉過臉來,看一條影子過來,頭一偏讓開,順勢看去,那貓輕捷地著了地,一溜煙跑了。我慢慢走過去,看見思文站在門口,我問:「有一隻貓看見沒有?」她奇怪地望了我說:「貓?」我說:「一隻貓兒,跑得很快從那邊過來。」她說:「誰還管貓兒狗兒,自己人都管不了。」

  進了房子,我也不問她打電話給誰了。她望了我似乎等著我問,我躺下去說:「睡吧。」她說:「你生氣了吧!」我說:「什麼事情生氣?」她說:「剛才叫你出去,你生氣了吧?」我說:「沒生氣呢,這一兩年在老闆那裡忍氣吞聲習慣了,忍來忍去自己人也沒個氣性了。睡吧。」她說:「就知道你是生氣了。」我心想:「我沒生氣一定要我說生氣。」想一想應該說生氣才對。於是說:「好,我生氣了,生氣了。睡吧。」熄了燈躺著,她說:「你也不想問一問我打電話給誰了。」我說:「那我得自覺點是不是?你願意告訴我還會教我到門外等著?睡吧」。她說:「我打電話去紐芬蘭給趙教授,下次電話單來了你可以看是打到紐芬蘭不是。」我說:「好,打給誰也可以,睡吧。」她賭氣似的裹了毯子,背朝著我。我想做出點真生氣的樣子也來不及了,於是說:「誰沒有點自己的事呢,這不奇怪。睡吧。」她沉默一會說:「高力偉我們完了,我們真的沒有一星點點戲了。」我怕她激動起來這一夜又完了,說:「春天晚上還是挺冷的,毯子裹緊點。肚子也餓起來了。」她說:「那你去喝點牛奶。」我說:「算了,讓它餓去,睡吧,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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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25 | 只看該作者
五十二

每天跑兩個地方工作十幾個小時,路上還要兩三個小時,晚上又睡不好,我整天頭昏沉沉的,四肢骨頭相接的地方象是塞了棉花。每天上午出門,象赴湯蹈火似的,幾乎沒有勇氣去想怎麼度過這一天。深夜回來,又擔心著思文這一夜不能安神。每天出門進門時,都是精神上的折磨,過了那一瞬,倒又有豁出去的慷慨,天它要塌下來我也無法迴避。每過去一天,就鬆一口氣,似乎拋開了一點重負,可又不知道希望在什麼地方。人累得吃不下東西,我拚命多喝牛奶。多少次我想辭了韓國老闆娘小餐館那份工,又想到那會推遲了目標的實現,反而延長了痛苦。每天上工下工,我坐在地鐵車廂里閉了眼抓緊那幾分鐘休息,在心裡默記著經過的站數。有時等地鐵車沒來,我就坐在候車大廳瓷磚地上休息一會,來來往往的人怎麼看我,我也不管它,反正都不認識。沒有體面的人多了一份自由,不必為了維護體面辛苦自己,這使我有點高興。有幾次工作時太疲倦了,我就裝作去解手,在抽水馬桶上坐幾分鐘。

  這天晚上下了班,我進了地鐵站,站在往下去的電梯上,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以為是停電了,但電梯還在下行。我摸著下行電梯的扶手,竭力睜大眼睛去仰望天花板上的燈,只感到了模糊一片的暗黃色。我心裡一驚,記起醫生說過勞累過度會出現視網膜脫離。下了電梯我憑印象往一邊靠,摸索著往前去,手碰到了冷冷的牆。我靠著牆坐了下去,轉臉去看那牆。我記得牆是紅色的,現在卻什麼顏色也看不到。就這麼瞎了嗎?想到這裡我心中還是很平靜,好象即使真的有這麼嚴酷我也能夠接受似的。我把五指伸到眼前張合晃動,只感到了一個朦朧的影子。一列地鐵轟隆隆開過來,在站上停下了,我聽到了有人上下的腳步聲。我扶著牆站起來,伸了手慢慢摸過去想摸到車廂的門,腳貼著地面向前滑動,怕一腳踩空了掉了下去。還沒摸到車廂呢,聽見了車門合上的聲音,便停了下來。列車隆隆遠去,隧道深處傳來的「喀嚓喀嚓」聲漸漸消失。我退回去靠著牆,想著今晚又晚回去幾分鐘,思文又要抱怨了。我扶了牆摸著往站台中間走,這樣下一趟列車來了我可以摸到車廂而不會踏空。估計到了中間,我又靠了牆坐下去,仰了頭竭力睜了眼去看那燈光,仍舊是一片模糊一片的暗黃。我心中那麼平靜我自己也不理解,什麼事情它要來你也沒有辦法。似乎在那一瞬間就決定了,這雙眼真的瞎了,就不必再活下去,解決的方法就是在列車到來的那一剎那,從站台跳下去,一秒鐘后就完全解決了。

  漸漸的燈光強了,我閉了眼,聽見列車聲從南邊傳過來。列車停穩了我睜開眼,欣喜地感到一切都正常了,分明有兩個黑人從對面的車上下來往電梯那邊走。我看得見了,沒事!上了下一趟車我心裡害怕起來,如果剛才真就這麼毀了雙眼,這活著就難了,沒意義了。那樣回國去是不可能了,不敢見父母也不敢見朋友。死也不敢死,死那麼容易,聽見列車開過來,近了,往下一跳就解決了。但自己死了父母也得死,至少也得堅持活到他們去世那一天。我想象著自己怎麼摸索著寫了信回去報平安,人卻不敢回去;想象著自己知道了父親母親去世的消息反而鬆了一口氣;想象著一個沒有了自己這個人的世界一切依然如舊。又想象著自己寂滅了內心一切的想法,每天背了架子鼓下到地鐵站「答答」的敲,來來往往的行人憐憫地望著這個盲人,往紙盒中丟一點錢。又有幾個小孩跑到跟前來仔細觀察,看我是不是真的看不見。列車隆隆開來,我知道身邊有了更多的人,就「答答」地敲得更加起勁,雙手靈活地起落,配合得更加巧妙,鼓錘上纏著紅色的布帶,在空中劃出瀟灑優美的孤線。夜裡地鐵站漸漸寥落,我伸了雙手把紙盒中的錢攏起來,一張張摸著辯別是多少,疊好,塞到口袋中去,背起鼓,一根長竿點著路面,平靜地咀嚼著生命的悲涼,在霓紅燈下慢慢走回去。想到這裡不敢往下再想,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又傻子似的自己笑了,記起早幾個星期看見一個中國男人在地鐵站拉二胡,有不少人把錢給他,又有人告訴我這個人的母親是某某名人呢。當時我還遺憾自己什麼樂器也不會。還是敲鼓好,敲鼓聲音大,敲鼓容易。我覺得自己這種構想並不那麼拙劣,甚至還是「good idea」呢。

  第二天我辭去了那家小餐館的工作,不敢再做下去,哪怕當自己是頭牛呢,我也得讓這頭牛喘喘氣。韓國老闆娘很遺憾,問我是不是嫌七塊錢一個小時太少了,可以再加五毛錢。我告訴她說,不,我在報社找了一份好工作,每個小時十八塊錢呢。她望了我呆了似的,半天說:「You're lucky,very lucky!」

  思文的失眠拖了快一個月,辦法想盡了也不見轉機。她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說是焦慮過度引發的情緒失衡,保持心理平衡安靜就會不治而愈。她越想平靜就越平靜不下來,對自己生氣也對我生氣。學校的作業和考試使她焦慮,兩人的關係也使她焦慮,現在又多了一層焦慮,不能消除焦慮的焦慮。

  那段時間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了她,她睡不好已經成了我無可推脫的罪責,因為她情緒失衡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對這一點我不敢辯駁。看她一天天憔悴不成人形,我也著急起來,在無可奈何中總勸她要多喝牛奶,她不喝就嚇她說,吃再不補上點身體就垮掉了。有幾次我做出很親切溫柔的姿態,她卻推開我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你也別來安慰我,我也不是小孩說逗就逗了,我要就要真的,你又沒有。」我搓了手在一邊窘迫地笑,說:「要怎樣才是真的呢,怎樣才是真的呢。」她說:「真的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做得不象,我在心裡恨著自己:「別的地方做得也象,做了三年炒鍋的牛皮吹了臉也沒變色,怎麼這就不行!」這個敏感的人,她太了解我了,瞞不過她。哪怕我做了很充分的心理準備,臨場發揮總是不行,被她點了出來。我真的的恨起自己來,恨完了還是不行。這樣幾次之後,我也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種姿態。我所能做的就是象一個朋友那樣去關照她,哪怕是個朋友呢,也得盡做朋友的責任,我只能如此了。這時我對友情和愛情的區別體會得特別清楚,就隔那麼薄薄的一層紙,卻鮮明地劃出了兩種感情的界線。

  這天晚上我陪了她折騰到兩點,音樂也聽了,數也數了,牛奶也喝了,她總算安靜地睡去了。我馬上抓緊時間去睡,也許她過一會就會驚醒過來。睡下去卻睡不著,這一兩年來的種種生活景象,那混亂無序的畫面,一幕幕在心中顯現,象河水一般流淌過來,流過無阻礙的心的河道。躺久了我胳膊支撐著輕輕翻了一下身,思文驚醒了。她問:「幾點鐘?」我一看錶是三點多一點,卻說:「快五點了,你兩點鐘睡的。」她說:「那快天亮了。」我說:「騙你呢,怕你又著急沒睡著,其實才三點鐘,你放寬心睡。」把表伸過去讓她看。又說:「再睡一覺,一說話就讓瞌睡跑掉了。」她說:「你睡了就別動行不行?」我說:「我睡著了,動不動我自己也不知道,剛才我動了沒呢?」她說:「就是你動醒的。」我說:「要不我抱了毯子睡到地板上去好不?」她說:「那由你,我沒有趕你啊。」我說:「睡在地上我還睡得著一些。睡在床上越不想動就越記得這件事就越想動,就越睡不著。」

  我把毯子鋪在地板上,半墊半蓋。地板很硬,我有些不適應。但我還是感到好些,壓力消除了,想打個滾也可以。精神上的一放鬆,睡意就上來了。快要睡著的時候,思文叫我:「高力偉,高力偉。」我不理她,把氣出得更粗一些,又轉為輕微的鼾聲。她開了燈把腳伸下來在我背上點一下說:「打什麼鼾呢,你又不打鼾的。」我坐起來說:「還沒睡著?」她說:「你還是睡上來,你睡在地板上我更加不習慣。」我說:「那我會動來動去的。」她說:「實在想動就動一下算了。」我只好睡到床上去說:「你這樣敏感怎麼會不失眠,一星點變化都不適應。」她說:「睡不著了,睡不著了,心裡又煩躁起來。你害得我這樣還怪我敏感。」我說:「春天來了,心裡煩躁一點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自己去成天那麼大,越記得煩躁就越煩躁。」她嚷著說:「我煩躁也煩躁不得!心它要煩躁我也沒有辦法!什麼春天不春天,都是你害的又怪春天,開始失眠的時候根本沒到春天。」她把失眠全部怪了我,我心裡本來就不服氣,這時說順了口道:「自己心裡不放鬆,情緒不平衡,老是怪我,醫生都說了是你自己心裡作怪!你越是抱怨我就越是睡不著就越是……」她嚷著說:「還不是你,還不是你!你又想不承認了,你又想翻案了!」她雙腳亂蹬,把毯子蹬下去。我說:「我不清不白背了這個罪名都一個多月了,還要我背多久?」她用腳來蹬我說:「又想翻案,不是你那還是誰!」說著用力一蹬,把我蹬到床下去了!

  我扶著地爬起來,笑著說:「亂蹬亂蹬的蹄子!我不翻案好吧,不翻案。」她見我一臉的笑,倒有些意外,望著我不做聲。我說:「下了床就順便去解個手。」到水房解了手,對著鏡子做出可憐的神態,想帶點表演性做得更動人些,卻在鏡中看見一副滑稽的模樣。又自己笑一下,笑紋盪開去凝在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樣。回到床邊我說:「下了床就順便睡在地上算了。」說著把枕頭往地下一扯,又去扯毯子。她把毯子抓了抱在胸前不鬆手,又不做聲。我拉了幾下拉不動,又把枕頭撿回去說:「好了,好了,睡吧,再翻騰幾下就天亮了。」我又怕她會說「對不起」之類的話,又說:「也別說什麼了,我瞌睡得腦袋都要掉下來了,你明天還要上課呢。」她鬆了毯子,熄了燈兩人睡下。我心想:「對不起也不說一句,好,好,這樣也好。」

  拖了一個多月,思文的失眠不治而愈。她能睡好了嘆息說:「啊呀呀,一個多月不知怎麼過去的,我以為就是那樣拖下去拖死了呢。」我說:「你要知道你好偉大,你救了兩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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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26 | 只看該作者
五十三

我和思文都感覺到,再這樣拖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於是心平氣和地討論分手的問題。

  不知是誰先說出「離婚」這兩個字。兩個人繞過來繞過去暗示著,還是繞不過這兩個字,終於被誰先說了出來。以前在氣頭上很多次說到離婚,事後兩人又迴避著,現在竟心平氣和說出來了。我們都知道這種冷靜的討論一旦開始,事情就再也無法挽回。

  思文也不願這樣拖下去,她對我絕望了。她非常現實,既然分手無可避免,就要趁早,時間對她更加寶貴。我呢,這一年多來,離婚的念頭萌發之後,就象一隻怪獸,順著不同的黑暗路徑,在濕潤的空氣中尋著嗅著,沉重地喘息著,最終都回到那唯一的窩巢中來。現在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去辦理這件事。沒有孩子也沒有財產,事情也格外簡單。在那個初夏的周末,我們坐在窗前從中午講到傍晚,她的面孔在暮色中漸漸模糊,象隔了許多歲月的朦朧印象。我們象老朋友一樣說了許多傷心動感情的話,說到認識的那一天,說到一起到黃山去玩,記憶中的細節都活生生描繪了出來。她提到結婚那天我被客人灌醉了搖搖晃晃,她還發了朋友的脾氣。我提到那年考研究生她說兩人都考起了她就要飛到屋頂上去。說著說著好幾次似乎都要改變了話題。有一瞬間我幾乎要動搖了,她再多說幾句我就會哭出聲來把她抱住。但兩人都很清醒地及時剎車轉向,把話題拉了回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必要再試一試,已經試過很久也沒有意義,感情用事的確很危險,對這一點思文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我們說好不要互相怨恨,她說:「我心裡也不恨你,你是個好人。」我心裡非常沉重,為她的前途擔心,怕誤了她這一生,那樣我就永遠不得安寧。這種想法我不敢說出來,這個好強的人是聽不得這樣的話的。她那種沉著自信的神態給了我一點安慰。

  我們說好了星期一到領事館去辦手續,辦了手續她就搬到多大的單身宿捨去,那裡正好空出來一間房子,機會難得。這裡我再住一個月也得搬走,別人已經來催要房子了。她要我借兩千塊錢給她,我同意了。沒有更多的話可說,我開了燈說:「思文,我現在來跟你做個實驗,你把兩隻手交錯這麼叉起來。」她按照我比劃的把手指交叉起來,問:「什麼意思?」我說:「你看你哪只手的拇指在上面?」她說:「右手拇指。」我說:「你交換一下,叉起來把左手拇指放到上面。」她照我說的做了,說:「挺彆扭的。」說著就鬆開了。我說:「別動,別動,這是做試驗呢。」她又把手指交叉了說:「快點,不舒服呢。」我說:「打比一隻手就是一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她說:「有點明白了。」我說:「你說。」她說:「你說。」我說:「不舒服吧?也不是左手有問題,也不是右手有問題。」我說著把左手和右手攤一下,「兩隻手要配合得好才好,不然那兩隻手都難受。手還是這兩隻手,配合不好就只好分開,也不要怪左手,也不要怪右手。」她這時把兩隻手分開,甩幾下似乎想甩掉難受的感覺,指了我說:「也不要怪左手,」又指了自己說,「也不要怪右手。」我說:「是的。」她說:「我們的事其實不是這麼回事,事情到這一步怪你也怪我,只是怪來怪去怪誰也沒用了。」我說:「你要怪我,怪也怪得不怪,不怪才怪呢。不過既然怪我怪誰也沒用了,還是別怪的好。」她說:「你倒會為自己開脫!說到底你到底要多負一點責任。但是我還是接受了你的這種說法算了,求個心安理得,將來也不後悔,兩人配合不好,劈開過有什麼後悔呢?哪怕就自己過一輩子我也不後悔。」她說著帶了哭聲,我心中凄切,連忙岔開了說:「做飯吃去,你還不餓嗎?」

  星期天我一覺醒來,已經是十點鐘了。思文還睡著動也不動。我想起要去唐人街買米買菜,輕手輕腳爬起來,怕驚醒她。到廚房燒水沖了一包速食麵,端到門外,輕輕帶上門,坐在樓道的地板上吃。那隻花貓又從斜對面門縫中伸出頭來,沖著我叫一聲。我用筷子敲敲碗,把碗伸過去,那貓馬上縮回去了。我笑一笑,吃完面把碗放在門口,下樓去了。

  快到中午我提了米和菜回來,思文正伏在桌子上寫作業。她見我回來了,馬上放下作業過來接了菜問:「碗是你放在外面的吧?」我說:「是呀,我還以為誰拿走了呢。」她很激動說:「你站在外面吃的?」我說:「我坐在那裡吃的呢。」她望了我的眼說:「也難得你這樣一個好人,離婚的事再商量商量,你願意不願意。」我沒想到這一件小事還會使她激動,說:「商量商量是可以,要真正有決心改變這種局面,你要想好了別衝動,一時的衝動也沒有什麼用。」她訕訕地笑笑說:「那就算了,我跟你說著好玩的呢。」
  按原來的約定,星期一思文下了課就到領事館去,我在那裡等她。我騎車去了,等了一會,她穿著那件小碎花連衣裙從馬路那邊斜插過來。她走到跟前,我從草坪上站起來,朝裡面走。她輕輕拖一下我的衣服說:「急什麼呢,我是懂道理的人,會讓你為難嗎?」我跟她站在鐵欄桿外面,她沉默著。我說:「想法又改變了?」她說:「沒有。」我說:「沒有你想說什麼就說。」她沉吟說:「我說一句,你聽就聽,不聽就算了。我們是不是一定要這樣,高力偉你最後最後想一想!」我說:「到這個時候說這些話已經晚了點。」其實她如果作出明顯的表示,我也並不是不能改變主意,我的抗拒並不那麼堅定,但我需要她作出明白表示。我正想著她真表示了我該怎麼辦,她說:「現在進去吧,我也是信口開河問一句。」兩人都在離婚申請書上籤了字,又簽了委託書,委託她的一個朋友在國內辦手續。出來時我冷眼觀察她,似乎也很平靜。我推了單車和她一起走,她說:「就這麼完了,做夢樣的好難想象,可心裡又知道這夢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我陪著嘆一口氣,不做聲。她說:「你倒沒有事,你回國去一群姑娘都包圍上來了,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就不知道有什麼樣的命運等著我,可能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也不知道。」我說:「別說那麼悲觀。講句二意話放在這裡,你先找著試試,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了再來找我,我這一年半年又不會回國去。」她說:「把這句話先放在這裡。你如果回國去了,找誰也可以,我還希望你找個好的呢,就是不要找那個舒明明,我心裡恨她。」我說:「那不是主要原因,你又不信,我跟她都快一年沒聯繫了,我想她已經有人了。」她說:「那我心裡還是恨她。」我沉默不語,她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心裡恨她。」我說:「回去吃飯吧,你在後面坐了。」我騎了車,她跳到後面坐了說:「最後一次搭你的車了。想起那年你第一次搭了我到你家去,被警察抓了還罰了五角錢,我們說自己是大學生,不敢說是大學老師。」說起過去的事我鼻子一酸一酸的,不敢介面,於是說:「我們也沒有就成了仇人是不是?只是個熟人呢,他的車也搭得。」她說:「我想很多人如果能重新選擇,都不會選原來那個人,看透了。」我說:「又選了別人無非是重新看透一次。」她說:「那我們今天這樣做了毫無意義,只有不想那麼好才有意義。」我說:「天下總還有幾個例外,說不定就被誰幸運撞上了。」到了家她說:「明天你幫我搬家好不?」我說:「那當然。」她說:「下午我就把東西清好。」我說:「要什麼你都拿去,反正我飯在餐館吃。你東西也不多,叫部計程車也裝下了。」她說:「我已經跟趙文斌說好了,他開車來。」我說:「才幾塊錢的事呢,麻煩別人幹什麼。」她說:「已經叫了就算了。」我說:「想不到趙文斌還買了部車,幾個月不見,他派頭就不同了。」她一笑說:「像你這樣摳死了錢不鬆手的,那也沒幾個。到北美來一趟車也沒開過,也可惜了來這一趟。」我說:「再過一年,我就回去了,車也不學了。留在這裡我怕看別人的臉色。老闆臉色不好看,你要賺他的錢也只好看了。白人心裡也有點那個,他笑眯眯的他心裡對你有點那個。在這地方我算個什麼東西呢?」怎麼想自己也不能算個東西。她說:「綠卡呢,綠卡也不等了?一張綠卡抵得五萬塊錢呢。」我說:「綠卡說起來真是個好東西,可惜我又沒福氣消受。」

  晚上我下班回家,她還沒有睡。我說:「今天你早點睡呀!」她說:「睡晚的睡慣了,每天你都回得晚。反正這是最後一晚了,最後一晚。」我脫了衣服鑽到毯子里,她也躺下來。黑暗中兩人似乎有什麼話說,又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沉默著卻等著對方先開口。我想等她先說點什麼,又怕她說什麼,過了一會她還不說話,我似乎又放了心,似乎又有點遺憾。我想說點什麼又找不到話頭,猶豫著終於下決心不再開口,倒了身子去睡。過一會她「嗯」了一聲,我不做聲。她悄聲問:「你睡著了?」我說:「睡著了。」她的手在自己的毯子里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輕輕觸我一下,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說:「知道。」她說:「今天是最後一晚了。」我忽然有點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怕領會錯了,說:「真的不好意思,不過──」不好意思。她馬上說:「你別胡思亂想。你想著我是什麼人吧。」

  第二天上午她很平靜地搬走了。往趙文斌車上搬東西的時候她還有說有笑的。她的情緒倒使我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隱隱的沉重是沒有必要的。搬了過去,她上樓去開門的時候趙文斌說:「你們怎麼就會離婚呢,象你們這樣離婚的滿世界也只有幾對。下個月要搬到一起再打電話給我。」我說:「你要問我怎麼回事我自己也說不清怎麼,反正就這麼了。」把東西搬到樓上去,趙文斌說還有事,匆匆告辭走了,在門口對我丟個眼色。我心裡想:「真有什麼話說還會要等到現在來找機會說?」思文說:「你也去吧。我自己清理。」她一邊清理一邊哼著小調。我幫她接好電視機錄象機說:「那我這就去了。」她頭也不抬說:「謝謝你了,有空來玩。我的電話明天接通,通了打電話告訴你。」我下樓去,把樓下貼的各種小招貼廣告看了看,出門看見還有一隻提桶放在門角沒拿上去。我提了桶上樓,推門進去,瞥見思文側了身子倚在枕頭上,見了我馬上支了身子站起來。我似乎看見她眼中有淚在閃。還沒看真切呢,她轉過身對著窗子,伸手去拉窗帘,順勢用衣袖在臉上一擦。我放下桶說:「忘在樓下了。」說完也不敢再望她一眼,逃跑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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