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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newath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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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九大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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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ewathens 發表於 2006-7-12 13:43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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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3:43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娶眾美樂爾且樂 泛漁舟福上加福

  詩曰:

  一番離別一番逢,轉眼當年似夢中;

  終是金鐲作巧合,大家多謝風是翁。

  卻說冠玉一生坎坷不平,屢遭歹人陷害,歷盡千辛萬苦,方才考中科舉,作了巡撫:平了亂賊,又得與諸多佳人久別重逢,兄長,嫂子亦已尋到,遂欲向聖上告准,不再為官,終日願與妻妾們為樂。也許是上念其平賊有功,不欲放他解甲歸田,無奈冠玉只得領旨。

  一時間,京郊周圍無不稱賢,官府上門拜訪,絡繹不絕,自是顯赫無比,日日有眾美相伴,吃酒做詩,好不快哉。

  一日,冠玉正在花園散步,兄長鐵盛叫他道:「弟弟,眾夫人也已尋著,不若擇個吉日良辰,為她們定個身份,彼此間也有一個稱呼,大家也不至於亂禮亂倫,不知意下如何?」

  冠玉一聽倒是,便贊道:「兄長所言極是,這段口子,小弟忙於作詩,對此事未加詳考,還望兄長見諒,尋一吉日,如何?」

  鐵盛道:「依我即是明日,那我看就在明天吧!」

  冠玉道:「亦可亦可。」

  於是鐵府上上下下,全都忙碌起來,張燈結綵,大排宴席,為公子冠玉與八位夫人完婚。

  鐵盛邀鐵頭為凌波,臘枝,金香之媒,卻由周公主婚;央黑須為秋花,蘭玉,沙娜和冠玉嫡親表妹為媒,有冠玉親姑姑主婚,一口氣與七位夫人完了婚。

  這兩日,連羊思靜赤接了家眷,來賀大喜,大吹大擂,好不熱鬧,好不風騷。

  這八位夫人排位依次為:首為田凌波;次為朱蘭玉;三為王贈怡;四為月沙娜;五為紅葉;六為秋花;七為臘枝;八為金香。

  這八人又分為兩夜,各自侍候冠玉。且道鐵冠玉,如何與這八位胭脂作樂?那自是一番美境,勿用贅述。有詞為證:

  第一夜詞寄:

  翠被翻紅,挑浪疊卷,裡外夾攻上下何曾得歇!

  左右為敵,彼此真是難支。

  一個雨汗淋漓,顧首不顧尾;

  一個氣喘吁吁,兩處不能及。

  兩個嬌聲婉轉,且戰而又且退,數載相思,今日方了。

  連摘四枝,其樂如何?

  第二夜詞寄:

  玄樓四個新嬌人,每出四般舊事物。

  四面埋伏,一將堪敵,彼此往來,左衝右突。

  汗沒浸,個個爭先善猛;聲喘喘,人人循序求歡;

  既竭吾力,欲緊不能,四戰四捷,其餘不足歡也。

  鐵冠玉連日新婚,樂爾忘返,那些遠近官員,登門拜賀,連綿不絕,門口竟擁擠不堪,不消細言。冠玉心中十分歡喜,精力充沛,不見半絲倦態。

  一日,蘭玉小姐捧出金鐲,對冠玉笑道:「它真是你我之媒,如今該酬謝他了。」

  冠玉就道:「這金鐲,原是你的。哪知竟與我做了兩位媒人,先聘你,后又聘蘭玉。」又喚指臘枝,金香,秋花三人道:「且搭上了這三位星君。其功甚大,當封它個甚麼官職?」

  五位夫人大笑,可沙娜女子心性耿直,又與心怡和紅葉道:「夫君,我們三人沒有金鐲定情,可對你都是情深意厚,可別忘卻我們!」

  冠玉一聽,摟定三位道:「眾夫人放心,我日日稱雄,個個平分秋色,怎樣?」眾女歡呼叫好。

  卻說冠玉把只金鐲當作寶物,對五位前夫人道:「我心下兒視它為寶物,以報它作媒大恩。」數人歡然。

  次日果備了許多情禮,一、二十乘大轎,三、四十乘小轎,一齊俱到寺中。眾和尚出門跪接冠玉,領了眾人迸廟抬香,取出金鐲雙手捧著,供於香案之上,大家拜它兩拜,吩咐和尚好生看守。後來這金鐲竟做了寺門傳世之寶,今個尚在。

  凌波小姐道:「我當初所畫那幅鴛鴦圖,不知可在家中?」

  冠玉道:「我與岳父在京看見,還好好放於房中,可惜不曾差人請來今日一齊供奉。我與望空拜謝罷。」遂同向空中拜了四拜起來。鐵盛與周公,思靜,鐵頭,黑須,一班男人俱到寺中遊玩,此日大夥盡興而歸。

  且道冠玉與八位夫人論起做詩來,八位嬌人各做了一首。

  凌波為大,首題:

  覓盡天涯何處涼,咒罵姑媳向誰啼。

  若還欲問題詩文,便是當初花底迷。

  冠玉和了一首:

  身游浪跡信凄涼,恐污蕭牆不敢啼。

  胸斷斷腸空有淚,教人終日初愁迷。

  蘭玉亦作了一首:

  身在東吳心在越,滿天霜雪聽鳥啼。

  近來消度君如否,始悔當初執著迷。

  臘枝亦作了一首:

  迢迢長路才轉統,妾為郎君整日啼。

  手花月走向日改,前行人恐路途迷。

  金香亦作了一首:

  不記當年月下事,緣何輕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口,可許蕭郎倚陽迷。

  秋花亦做了一首:

  一入候門深似海,逢宵提盡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恐負柴木煙霧迷。

  心怡作了一首:

  父逐飄蓬子浪跡,班衣翻做楚猿啼。

  桑場盪停相思淚,久為情痴妾自迷。

  番女也做了一首:

  千山萬水留身跡,妾身只為一人啼。

  滿心冰意氏為情,恐使失君為我迷。

  紅葉和了一首:

  家道飄零獨痕迹,一心要待親人啼。

  問我何得負如此,只為今生是君迷。

  冠玉見八位嬌夫人,初試筆墨皆佳,十分歡喜道:「我心中甚喜,見得你我團圓詩,也該題落。」遂喚人取過筆墨過來,和道:

  金屋深藏春意足,攜於花下鳳駕啼。

  以花共作長襲樂,只恐情深春又迷。

  長安鐵冠玉攜八美人題

  冠玉題畢,眾美人個個看了,大讚公子才思,相視而笑。

  冠玉又道:「你八人再各和一首玩耍如何?」

  八女齊道:「各做沒趣,不若共聯一首何如?」

  冠玉道:「更妙,就以你我各人之事為題,我先吟起。」聯道:

  舊詩合作新人語,愁句翻成笑眼著。

  凌波鐲疑有人銜月來,蘭玉洗心還憶花前事。

  臘枝攜手猶思日底歡,金香珍惜韶華莫浪過。

  秋花須知當日刻時難,心怡陣前相鬥方相交。

  沙娜一片紅葉掛君心,紅葉冠玉妻妾九人。

  聯完各看一遍,歡然大笑,大家玩了一會,周公諸人早已進來,思靜問冠玉道:「你們寫的甚麼東西,可否與我賞析?」

  冠玉笑道:「是聯的一首詩,雖系親呢之詞,然看亦不妨。」就隨手遞與思靜,思靜接過一看,讚不絕口:「不知諸夫人俱蓄妙才,盟兄佔盡人間閨中情秀,真世間大福人也。若非如此,佳人也不能配盟兄,若非盟兄也不能配這八位佳人。」又笑道:「那時盟兄竊玉憐香之況,料然好玩得緊。」

  冠玉大笑不止,道:「小弟抽一閑暇,與兄清茶淡食作一席長談,如何?」兩人復大笑不止。

  周公與眾人亦拿去細看,大家欣賞玩鑒,當下盡一日之歡,至晚方回。

  次日,遂收拾起程,各人登舟,冠玉是四隻大船,幾位佳人各有廂房相歇,小船不計其數,船上請些僕役、差人、貨物等。思靜亦是一隻座船,四隻小船,一同到臨清起岸。

  馬轎、暖轎、牲口、車子,一路風風光光,威風八面,直到北京,把八位夫人,安置在新築府邸中,又把兄長,嫂子各安住處,一切弄得十分妥貼。

  冠玉進得宮中,太監見是威震八方之新寵貴人,一路屁顛屁顛入宮報信,聖上亦是十分喜歡這位年輕有為風流之臣,賜坐。冠玉面過聖上,就保舉黑須和鐵頭大功,又述了思靜堅守城池之功,聖上一一恩允。

  此時黑須已改名為鐵廷勛,鐵頭改為鐵自傑,聖上見冠玉平賊有功,就重升他為都察院都御史,太子太傅,又授鐵廷勛為五軍都督府,後來又做到三邊總制總經,授鐵自傑為京都留守司,後來亦做到了大都督一職,屢建高功,又將一些賊首發配邊關。

  鐵廷勛與鐵自傑各領家眷別了冠玉赴任,冠玉又將思靜守城有功。臣節可喜一事奏引,聖上也升了他做接察司副史,亦別了冠玉到任去了。

  冠玉又上本,也匆匆到任,鐵盛不願做官,只與周公閒遊山水之樂。

  冠玉日日完了衙門事體,就與八位夫人下棋彈琴、聯詩作畫,無所不樂,夜間更是雲雨數番,人人盡興,把個冠玉喜得不知怎樣才好。八位夫人日得歡暢,夜享夫婦之樂,不覺一個個貌美甚於以往,風韻更添,冠玉真箇是愛煞眼也,摟了這個,那個又來,一個也不肯放下。

  不上二年,八位夫人俱生男子,更是錦上添花,人丁自是十分興旺,又兼冠玉為官清廉正直,有諸多人願投到冠玉門下為奴,真箇兒是發達起來了。

  又過了數年,鐵盛與妻子相繼過世,冠玉把侄兒撫養長大,令其上進,亦考中了狀元,冠玉請謚為吏部尚書,謚思隸公,嫂為一品洛郡夫人。

  周公亦相繼而亡,冠玉與凌波亦盡殯葬之禮,待二年服孝期滿,冠玉便有攜美歸隱,泛舟山水之念頭。

  便與八位夫人商量不再補官,安心林下,一味以山水詩酒為樂,壽至八十而終。八子齊登科甲,又有鐵盛之子獨中狀元,一門九公,與好友羊思靜府,世世聯姻,人人稱羨,成卻人世間一大佳話。

  【全書完】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里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 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閑中現來,見乾坤最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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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3:45 | 只看該作者
近世社會齷齪史


[清] 吳趼人 撰


自敘
第一回 妙轉玄機故人念舊 喜出望外嗣子奔喪
第二回 五十金暫依招股處 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第三回 移花接木三條計 動魄驚魂一紙書
第四回 透消息託故避干連 乘危急巧辭圖攘奪
第五回 奇舉動盛宴賀期喪 敘瑣屑綺筵呈醜態
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 兩番拒貸假貧窮
第七回 巧遮飾窮人裝闊綽 硬幹沒惡漢遇強梁
第八回 假復假金礦難查 □中□珠花不返
第九回 揭行藏有心行詐術 喬笑語當面撒奇謊
第十回 陡變幻人心叵測 善支離世事難為
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東 陳雨堂深宵留滬北
第十二回 盤書局妙施巧術 賣字畫暫免釘門
第十三回 十二金賣去一員督撫 兩封書送來無限生機
第十四回 未死人忽地開喪 妙彌縫從豐代犒
第十五回 破除資格特賞優差 撇棄委員去充買辦
第十六回 薦生意伍大守分肥 遭騙局張佐君叫苦
第十七回 變面貌魯薇園割須 逞機心柏養芝鑄鏡
第十八回 喜蛛兒曇花現色相 魯薇園投藥治思勞
第十九回 歷下亭龍驪珠品泉 紅雨軒魯夫人論葯
第二十回 老官醫粗心投補品 嬌小姐噩夢警芳魂  



自敘

  宣統二年

  吾人幼而讀書,長而入世,而所讀之書,終不能達於用,不得已,乃思立言以自表,抑亦大可哀已。況乎所謂言者,於理學則無關於性命,於實學則無補於經濟,技僅雕蟲,談恣捫虱,俯仰人前,不自顏汗。嗚呼!是豈吾讀書識字之初心也哉。

  雖然,落拓極而牢騷起,抑鬱發而叱吒生,窮愁著書,寧自我始?夫呵風雲,撼山嶽,奪魂魄,泣鬼神,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態蟲魚,評月露,寫幽恨,寄纏綿,此兒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憤世嫉們之念,積而愈深,即砭愚訂頑之心,久而彌切,始學為嬉笑怒罵之文,竊自儕於譎諫之列。猶幸文章知己,海內有人,一紙既出,則傳鈔傳誦者,雖經年累月,猶不以陳腐割愛,於是乎始信文字之有神也。愛我者謂零金碎玉,散置可惜,斷簡殘編,掇拾匪易,蓋為連綴之文,使見者知所寶貴,得者便於收藏。亦可藉是而多作一日之遺留乎?於是始學為章回小說。計自癸卯始業,以迄於今,垂七年矣,已脫稿者,如借譯稿以衍義之《電術奇談》(見橫濱《新小說》,已有單行本),如《恨海》(單行本),如《劫餘灰》(見《月月小說》,皆寫情小說也。)如《九命奇冤》(見橫濱《新小說》,已有單行本),如《發財秘訣》,如《上海游驂錄》(均見《月月小說》)。如《胡寶玉》(單行本),皆社會小說也。兼理想、科學、社會、政治而有之者,則為《新石頭記》(前見《南方報》近刻單行本)。其未脫稿者不與焉,短篇零拾亦不與焉。嗟夫!以二千五百餘日之精神歲月,置於此詹詹小言之中,自視亦大愚矣。竊幸出版以來,咸為閱者所首肯,頗不寂寞。然如是種種,皆一時興到之作,初無容心於其間。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書,部分百回,都凡五十萬言,借一人為總機捩,寫社會種種怪狀,皆二十年前所親見親聞者,慘淡經營,歷七年而猶未盡殺青,蓋雖陸續付印,已達八十回,餘二十回稿雖脫而尚待討論也。春日初長,雨窗偶暇,檢閱稿末,不結之結。二十年之事迹已終,念后乎此二十年之怪狀,其甚於前二十年者,何可勝記?既有前作,胡勿賡續?此念才起,即覺魑魅魍魎,布滿目前;牛鬼蛇神,紛擾腦際。入諸記載,當成大觀。於是略采近十年見聞之怪劇,支配先後,分別棄取,變易筆法(前書系自記體,此易為傳記體),釐定顯晦,日課如干字,以與喜讀吾書者,再結一翰墨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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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3:46 |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妙轉玄機故人念舊喜出望外嗣子奔喪

  我佛山人提起筆來,要在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之後,續出這部《近十年之怪現狀》,不能不向閱者諸君先行表白一翻。前書借了九死一生、死裡逃生兩個別名,及一個窮漢,開頭做了一篇楔子,以後全部書都作是九死一生的筆記,用一個「我」字代了姓名,直到全書告終。雖然表出那窮漢便是文述農,那九死一生到底未曾揭曉,累得看書的人猜三度四,這啞謎兒未免太惡作劇了。我如今既然要續撰,且待我先把那九死一生的姓名表白出來,抒一抒諸君的悶氣。

  那九死一生姓余,名嗣翶,表字有聲,向來跟著吳繼之做生意,長江下上,蘇、杭二州、南北各省,都設有字型大小,這年接二連三倒了下來,鬧得余有聲十分狼狽。恰好文述農也走到窮途,余有聲便匆匆把一部筆記交給文述農,托他代為設法行世,自己便附了輪船,回到家鄉去了(家鄉是何處,仍未表明,只怕還是啞謎兒)。

  在家鄉伏處了幾年,日子過的漸覺拮据;吳繼之此時也是中落之家,不像從前的裕如了。有聲株守得不耐煩,便稟過母親,仍是向吳繼之處商湊了盤纏,附了輪船,走到上海,打算碰碰機會,或者可以謀個館地,以為糊口之計。此時謙益棧已經閉歇了,就在嘉記弄口泰安棧住下。真是人情冷暖,今昔迥殊;到外面看了兩個舊交,都是落落寞寞的,有聲也不免暗暗惆悵。

  偶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姓伊,表字紫旒,從前曾經借過有聲一百元洋銀的,聞得他現在有了個文報局的差事,光景還好。此時有聲旅況蕭條,未免人窮思舊債,便走到文報局去打聽紫旒公館住處,尋訪前去。紫旒聽說有聲到了,便連忙從樓上下來,彼此相見,照例敘過契闊。有聲先說了出外謀館的話,正要開口問他舊欠,紫旒先說道:「兄弟近來運氣真是壞極,從去年八月病到此刻,渾身骨節酸痛,舉動諸多不便,加以連年欠負,債主日日上門,真是鬧得頭暈目眩。文報局裡幾兩銀子,還夠不上利錢。」說著,在身邊掏出一個小小皮夾子來,在皮夾子裡面取出一張當了五十六千錢的當票給有聲看道:「閣下請看,這是今天才當的。那些無情的債主,他來了便不肯走,無論多少,總要逼出點才去,所以兄弟近來覺得總沒有生趣了。」有聲見他如此,倒不便開口,稍為坐了一會,便辭了出來。

  一路上垂頭喪氣,猛然想起,我何不去找文述農呢?述農自從那年失意回來,家中又遇了一場火,此刻不知怎樣了,尋見了他,好歹總有個商量。想定了主意,便坐車到了城門口,進城走到了也是園濱。一個人心緒惡劣,便有許多想不列的地方,有聲直等到了也是園濱,才想起述農房子已經燒了的,從何找起呢?無奈只得在就近的店家去打聽,喜得一問便問著了。

  原來述農這幾年裡頭,已經設法把房子造起兩間,雖然未算得恢復舊業,卻也不至於棲身無地了。聽說有聲訪到,不勝之喜,彼此痛敘了一番別後景況,述農便約了有聲,仍舊出城,到酒店裡吃了兩壺酒,天氣已是晚將下來。述農道:「你幾年沒到上海了,我一向也悶在家裡,從不出城,我們吃過了酒,去看戲罷。上海近來開了一家髦兒戲館,聽說很有幾個好腳色。」

  有聲到了幾天,一無所遇,心中正自煩悶,也想惜此排遣胸中悶氣,便答應了。

  兩人便出了酒店,同到戲園裡去。正廳前三排都已經被人定去了,述農、有聲便在第四排當中坐下。此時戲已演到第二出。過了一會,只見按目(上海戲館專司招待看客者之稱)引了一群人到第三排坐下,內中一個卻是伊紫旒。紫旒只管招呼朋友,卻不見有聲,有聲卻看得他十分清楚,不過心煩意悶,懶得招呼罷了。第五齣戲,戲單上排的本來是《紡棉花》,忽然改了一出《賣胭脂》,有聲向台上一看,見掛了一扇牌子,才知道是被別人點了的。正要和述農說話,忽聽得前座的伊紫旒狂呼叫好,回眼看時,只見他還不住的手舞足蹈呢。旁邊同坐的一個人,對紫旒說道:「紫翁真會辦差,這一身衣服實在配身得很。」又一個說道:「等回來掛出那帳檐,還要光怪陸離呢。」那一個道:「不知統共化了多少錢?」紫旒道:「三件東西,一百六十元。」說時,又叫了兩聲「好」!便有一個按目走到紫旒跟前,彎著腰說了幾句話,紫旒便交給他一包東西。那按目拿到戲台邊往上一摔,忽聽得豁拉拉一聲響,原來是一包洋錢,散滿戲台,大約有五、六十元之譜。有聲看在眼裡,笑在心裡。

  等到戲散之後,夜色已深,述農進城不便,索性到館子里吃了點心,同到泰安棧安歇。有聲談起紫旒的事,述農道,「我只管看戲看出了神,卻不曾留心。紫旒我也認得的,聽說他近來闊得很呢!」有聲道:「現成我看見他的當票,未見得闊到那裡去。」述農道:「姑勿論他闊不闊,欠債還錢,總是應該的,你明日便老實向他討去,總不能他當了東西便可以不還債的。」有聲點頭稱是。當下談了一會,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述農盤桓了半天,仍舊進城。有聲便依了述農的話,仍去訪紫旒。紫旒見了有聲,便眉花眼笑的說道:「兄弟還沒有去回候,閣下倒又屈駕了。我恰好有一件事情要和閣下商量,閣下不要見棄。我這是念舊的話,差不多的朋友,我也不多這個事。現在有個朋友,在這裡辦山東金礦的事,正要請一位朋友幫忙,不知閣下可肯屈就?」有聲道:「我這回出門,本來為的是謀事,既承推薦,感激不荊」紫旒道:「既如此,我回來就去通知敞友,再過來奉請。」有聲聽了這幾句話,又是開口不得,坐了一會,只得別去。紫旒道:「我也不敢奉留,也要去看我敞友去了。」說罷一同出門,彼此分路。

  紫旒便去看他的朋友喬子遷去了。

  原來這喬子遷是江蘇的一個世家,祖上都在外做官,他的父親是一個江西知府,早年已經亡故。哥哥喬子守,是個一榜,服闋之後,遇了大挑,挑在一等,仍舊指了江西省候補去了。

  子遷向來出繼與他伯父喬木。這喬木,本是山東的一個候補老州縣,很署過兩回大缺,五十多歲上斷了弦,沒有兒子,因向兄弟商通,把侄兒子遷承繼過來,以後便打算不續弦、不納妾了。子遷到得山東,便是少爺,終日在外胡鬧,甚麼鵲華橋、大明湖(濟南遊宴之地),沒有一天沒他的足跡。喬木氣的了不得,便把他驅逐回南。又過了十多年,喬木年紀過高,便鳴呼哀哉了。濟南的同鄉官看見他身邊沒有親丁,一面代為買棺盛殮,一面將衣箱什物封存,一面打電報到南邊來,叫子遷趕緊去。

  卻說子遷自從被逐回南,便終日在上海流離浪蕩,結識的朋友不少,卻沒有幾個是正經的。幾年下來,鬧了個一貧如洗,告貸無門,親戚朋友都漸漸的厭惡他起來了。只有一個人,是他莫逆之交。你道是誰?原來是北誠信鴉片煙館的堂倌李老三。

  原來子遷吃上了鴉片,天天到北誠信開燈,久而久之,便與這堂倌李老三相熟了。從子遷窮下來之後,人人見了他,都是遠而避之的,倒是老三有時候三角、有時候兩角的借給他。

  那幾天正是山窮水盡的時候,忽然接了濟南電報,說是繼父死了,不覺喜出望外,連忙走到北誠信開了一隻燈,和老三商量說:「我這回到山東,偌大的一份家財都是我的,只是此刻怎麼張羅幾個盤纏去呢?」老三躊躇了半晌道:「不知要多少洋錢才夠呢?」子遷道:「有五、六十元也夠了。」老三道:「那裡要得許多?」子遷道:「別人或者不消,你知道我的一切鋪蓋行李都要置辦起來,豈不是要多費些么?」老三又沉吟半晌道:「我這裡押櫃洋錢是有五十元,只是起了出來,我的生意也就要歇了。」子遷不等說完,便道:「不要緊,你便辭了此處,和我一起到山東去。」老三道:「兩個人去,盤纏又要多了。」子遷聽說,便頓住了口,搓手頓足。老三道:「喬先生,你且在這裡等一等,我去找一個朋友商量。」說罷,徑自去了。子遷躺在煙鋪上,過足了癮,又多吃了二錢煙,還不見老三回來;直等到天色黑將下來,各堂倌都吃過晚飯,老三方才來了。說道:「喬先生,我依你跟你到山東去,不知要多少盤纏?」子遷想了一想道:「至少只怕也要一百,就是不要一百,也要八、九十的了。」老三道:「我已經去和幾個朋友商量過,統共湊了三十八元。連這裡押櫃五十元,有了八十八元了,我們就準定這樣辦吧。」子遷道:「如此好極了。但不知這裡押櫃的,幾時可以取得出?」老三道:「這個容易,一兩天就有的。我們先置辦東西去吧。」於是託了別個堂倌代他照應,自己卻和子遷出來,到各處買了些鋪蓋行李等東西。

  當日老三便向東家辭工,取回了押櫃,當真的跟子遷到山東濟南府去了。

  子遷到得濟南,入了繼父公館,不免對了靈柩假意的也要躃踴號叫了兩聲,然後對各同鄉老伯輩叩過孝頭,一面成服。

  就在苫次開燈,仍舊叫老三代他燒煙,一同躺在苫次,在旁人看見,倒像有兩個孝子一般。子遷停頓過半天,便有代理後事的同鄉,把封鎖的箱籠等件,一一點交。子遷謝過了,便打開來逐件檢點。大約喬老頭子剩下的產業及現錢,不下二、三萬金,便連公館房子也是自己買下的。

  一場喪事辦過之後,子遷便留在山東,仍舊是闊天闊他的舉動,又和老三置了上等衣服,待如上賓,家人們都稱呼他李師爺。兩個人一對兒出去,一對兒回家,鬧了兩年,把老人家遺產鬧了一半。因為公館房子太大,自己住不了,便分租了幾間與別人。那來租的,卻是一個廣東人,招了股分,去招遠一帶開金礦的,帶來的礦石樣子不少,一桶一桶的都堆在院子里。

  被老三看見了,便計上心來,到了夜靜時,便親自動手,偷了三四桶進來,子遷笑問道:「你要他這個做甚麼?」老三道:「我看你終年在這濟南府混不出甚麼道理來,我們不如仍回上海。」說罷,又附耳說了如此如此。子遷大喜,便即日將各種產業變了現銀,就是那公館房子也賣了,只說運柩回籍安葬,向各同鄉處辭過行,帶了靈柩,雇船到了煙台,附著輪船仍回上海。

  把棺材寄到蘇州會館,卻在大馬路鴻仁里租了一所三摟三底房子,置備傢伙住下。在門口掛了一扇「奏辦山東金礦局」招牌,又掛一扇「山東金礦招股處」招牌。把偷來的幾桶礦石擺在天井裡,又開桶取出幾塊,用玻璃匣安放在桌子上。子遷便是總辦,老三便是師爺,放開手段,結交起來。紫旒說薦有聲的館地,正是這個去處。但不知有聲肯就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里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 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閑中現來,見乾坤最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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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五十金暫依招股處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且說余有聲被伊紫旒幾句引為知己不忘故舊的話,說的開口不得,回到客棧,悶悶不樂。此時旅費有限,文述農光述景未見得怎樣,若不早點謀著一件事,只怕這上海也不能久住的了。但不知紫旒的話是真是假?自己一個人越想越悶。直到晚上七點鐘時候,茶房送進來一張條子,有聲接來一來看,卻是紫旒請一品香吃大菜。有聲答應知道了,隨即鎖了房門到一品香去,問了坐號,進去與紫旒相見。座上先已有了兩個人,一個便是喬子遷,一個便是李老三。有聲向未認得,由紫旒代彼此通過姓名。原來李老三此時已經由喬子遷代他起了個表字,叫李仲英。當下彼此寒喧已畢,紫旒便讓點菜。有聲在棧里是吃過晚飯的,隨意點了兩樣。一時點齊了,便發了菜單下去,大眾入席。一湯過後,紫旒便對有聲道:「兄弟是爽快的人,早起所說的,就是這位喬子翁。子翁在山東多年,所有那邊的風土人情、物產地理,都考究的十分清楚,為人又十分精明強幹。去年在招遠察出一座金礦,探了礦苗,化驗過,成數極高,所以稟准了山東撫台,招股開辦,撫帥給了札於,到上海來設局招股。要想請一位書啟老夫子,恰好足下現在清閑無事;子翁也久仰大名,就打算奉屈幫忙。」子遷接著拱手說道:「一切都望指教。」

  有聲正要回答,忽然外面跑了一個人進來,生得面目瘦削,皮色青白,手裡拿了沉甸甸的一包東西,嘴裡說道:「二哥,我早知道你又是吃大菜的了。」說著,又向眾人彎了彎腰,把那包東西向桌上一放,便就坐下,向有聲招呼。彼此問了貴姓台甫,原來這個人正是紫旒的妻舅,姓賈,表字伯繩。當下伯繩問紫旒道:「奉托的事怎樣了?」紫旒道:「我已經竭力磋磨過了,大約七十五兩庫平銀子是不能再少的。以我的交情說上去,他此刻應允照七十五兩規平就是了。」伯繩道:「大約一百元光景罷?」紫旒道:「總不過一百零兩三元的樣子。洋錢折銀價,好在是有市面的。」伯繩按一按那包東西道:「這裡只有一百元,明日再補足可使得?」紫旒便伸手去取那包洋錢。伯繩連忙一手按住道:「照呢?」紫旒便縮回了手道:「明日包辦到就是了。」伯繩道:『那麼我們明日交易罷。」說著,拿起洋錢包子,說聲失陪,便揚長的去了。紫旒不住的說:「吃兩樣東西去。」伯繩口也不開,頭也不回。李仲英問道:「是甚麼交易?」紫旒道:「是要捐一個小功名」。子遷道:「既然要捐功名,何以不把上兌銀子交出呢?」

  紫旒臉上漲了一陣緋紅道:「伯繩是小孩子脾氣,我不好和他計較。」回頭對有聲道:「我們說得好好的,卻被他來打了個岔,還是談我們的正事罷。子翁那邊為的是開辦之始,束修不能從豐,暫時先送五十金一月;等將來開工之後,每年分紅,再格外酬勞,不知閣下可肯屈就。」有聲聽說有了五十金一月,自己暗忖,姑勿論其豐不豐,暫時且得了一個托足之所,免了客棧的旅費,也是好的。想罷,便道:「多承紫翁的盛情,喬子翁的青眼,就怕兄弟才疏學淺,不能辦事。」子遷連忙道:「客氣,客氣!有翁大才,兄弟是久仰的。」紫旒道:「如此,我們一言為定,明日子翁就送關書過去罷。」子遷道:「這個自然。不知有翁幾時可以搬過來?」有聲道:「兄弟住在客棧里,行止是隨意的。」子遷道:「如此好極了。」當下彼此又應酬了一番,吃完大菜,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紫旒果然親身代子遷送了關書到有聲處。有聲受下了,便算清旅費,將行李搬到子遷所開的金礦局去。子遷首先請有聲作一張稟帖給山東撫台,稟報開辦招股情形,官銜倒是二品銜花翎山東候補道。有聲是向來辦慣公事的,就和他一揮而就,如式做妥,交給子遷自去發寄。自此以後,過了一個多月,沒有甚麼事,不過寫幾封往來書信。金礦局裡居然也有人來附股,他定的章程是每股一百兩,先收一半。十股、八股、三股、五股,居然有人來的。

  一天,子遷、仲英都出去了,只剩了有聲在家,忽然紫旒走到,有聲接著相見。寒喧已畢,紫旒便問長問短,問賓東相得否?同事處得來否?有聲倒是十分感激。紫旒談過一陣,然後湊近一步,對有聲道:「兄弟今天有一件事要和閣下商量。

  因為要還一筆欠項,要用二百元洋錢,一時沒處調動,要想向閣下通融。論理呢,我所欠尊款尚不曾清還,不便再說這個,但是『前欠未清,免開尊口』,這句是市井上的話,閣下必不如此。所以我才仗著老臉,前來商量。並且還有一說,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放在這裡做一個信,不過兩三個月,我就可以設法歸還的。」有聲道:「兄弟近來光景不比從前,前幾天支了兩個月薪水,已經寄了家用。閣下若是早來兩天,雖不能如命二百元,多少總還可以應酬一點,此刻卻是力不從心,無可如何了。」紫旒道:「我也明知道這一層,但不知可否暫向於遷借兩個月薪水,應酬我一半?我這件信物,暫且可以存在此地。」說罷,在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抖出一看,卻是紫花印標了朱的一張雙月通判的官照,姓名、年貌、籍貫、三代,填的整整齊齊。紫旒一面抖開給有聲看,一面說道:「這東西別人拿去,雖然沒用,卻是兄弟一輩子的前程。此刻停了捐,就讓化了錢也捐不回來。拿了這個作信,想來閣下總可以諒我。」

  有聲道:「委實是沒有,倘是有的,也無須這個。兄弟承情薦到這裡,還不滿兩個月,先就向喬子翁借了兩個月薪水了,此刻再借,恐怕難乎為情。還是紫翁自己問他商量,只怕還好。」

  紫旒道:「這個倒有點未便,還是費心閣下罷。」有聲道:「如此,這官照請先拿回去,我只管商量商量看。」紫旒道:「如此就費心了,我明後日來取回信。」說罷,懷了官照,別過有聲,出了鴻仁里,走到大馬路,向西行去。

  一路上左右盤籌,到那裡去才可以借得著二百元呢?一路上低頭去想,猛然想著了一處,恰好一輛東洋車走過,紫旒便叫了過來,跨上去坐了,一路指揮那車夫轉彎抹角,到了四馬路胡家宅梅春里停下。給了車夫幾十文,走到一家門首,扣了兩下門,裡面問:「是誰?」紫旒答應:「是我。」便有一個人開了門。紫旒問道:「小姐在家么?」那人道:「不在家,跑馬車去了,只有老太太在樓上。」紫旒便一徑登樓,在樓梯上先叫道:「媽媽,你近來可好?許久不見了。」上面應道:「是誰?」紫旒登盡樓梯,掀開門簾進去道:「是我。」那老婦人道:「哎喲,原來是伊老爺!久不見了,你可好?我家妮兒(京師閨女之稱)惦記著你呢!可巧他今兒跑馬車去了。伊老爺你這邊躺一躺,他就來的。」一面說,一面在煙榻上坐起來,手裡還拿著一桿煙槍,嘴裡又喊道:「喜子,泡茶來。」

  樓下答應了一聲。老婦人又對紫旒道:「我家妮兒不在家,那些丫頭們就都躲懶了,欺負我年紀大。」說話時,丫頭喜子捧了一碗茶上來,放在煙盤裡,笑道:「伊老爺,今兒是甚麼風把伊老爺吹來了?還是前回送衣服帳檐來過一次,以後就沒見過金臉了。」紫旒笑道:「你說我罷了,好膽大的丫頭,甚麼金阿銀啊,犯了你小姐的諱。」喜子道:「我說的金字,不過是姓,不像你送的帳檐,全幅用了綉金的,綉出來的又是甚麼月亮咧,梅花咧,那才犯諱呢!氣得咱們小姐一回也沒有用過。」那老婦人道:「伊老爺,你不要聽她,是用得著的戲上回回用的,妮兒還感激你得很呢。」紫旒笑道:「媽當我是小孩子,我聽她呢!當天送了來,我就去點了一出《賣胭脂》,看著用的。以後我也看著用了好幾回。」老婦人道:「你有聽戲的工夫,就不來家走一趟,累得妮兒天天惦記著你。」

  說話時,只聽得樓梯上一陣高底聲響,走了上來。喜子連忙打起門簾,只見一個打扮得花團錦簇般的女子走了進來,說道:「媽,嚇煞我也,好好的坐馬車,那匹馬忽然瘋起來了,就和溜韁的一般,也不問是路不是路的亂跑,把拉韁的馬夫也掀了下來。幸得碰了兩個紅頭巡捕,才把馬拉住了。我另外雇了東洋車回來的。」紫旒聽說,便走上前把右手搭在那女子背後,左手在他胸前拍了兩下,叫道:「月梅!月梅。」月梅一摔手摔脫了,瞅了紫旒一眼道:「叫我做甚麼?」旒紫道:「怕你嚇掉了魂,我在這裡替你叫魂呢!」月梅道:「呸!你為甚麼咒我?」紫旒一笑,往後向煙榻上一躺,故意把懷裡那包官照掉了出來,又故意連忙收起來,往懷裡亂揣。月梅問道:「是甚麼?」紫旒道:「沒甚麼。」月梅發怒道:「到底是甚麼?又是送誰的鬼鬼祟祟的東西?」紫旒道:「是一樣正經東西。」月梅道:「拿來我看。」紫旒在懷中取出,月梅一手奪過,抖開一看,便往地下一摔道:「我說是甚麼大不了的東西,原來是一張大當票。」

  說的紫旒嗤的一聲笑了。喜子俯身拾起來,紫旒接過,自行摺好。老婦人道:「伊老爺,這是一張甚麼東西?」紫旒道:「是一張官照。」老婦人道:「要它做甚麼?」紫旒道:「凡我們做官的人,都是靠了這一張照做憑據,倘使沒有這張照,你也說是官,我也說是官,有甚麼憑據呢?」月梅道:「這是那個給你的?」紫旒笑道:「這是化了一千多銀子去捐,戶部里給出來的。」月梅道:「哦,我曉得了,所以你把它帶在身邊,叫人家好知道你是個官。然而你揣在懷裡,人家還是看不見,不如拿來我代你糊在背上。來,喜子去拿漿糊來。」喜子果然笑嘻嘻的去了。紫旒道:「此刻喜子走了,屋裡只有我們娘兒三個,我不怕直說,我這東西是要拿出來押錢的。」月梅道:「怎樣押法呢?」紫旒道:「我今天等著二百元用,一時沒有湊處,要向人家暫借,人家若是肯借時,我便把這張照留在他處,做個取信的憑據。」月梅道:「人家要你這個做甚麼?」

  紫旒道:「人家要了,本來沒用,不過我沒了這東西,就不能出身做官。把這東西押在他處,是不怕我不來取贖的意思。」

  月梅道:「那麼說,我押給你。」紫旒涎著臉道:「你如果肯押,我出三分利錢。」月梅道:「你再拿那勞什子給我看。」

  紫旒果然又取出來抖開,又指給他看所填的字:「這『伊金庸』,便是我的名字;這『三十五歲』,便是我捐官那年的歲數;這『身中、面白、無須』,便是說我的相貌;這一顆紫花色的,便是戶部的櫻」月梅折了起來,便道:「媽!你去拿二百元來。」老婦人道:「當真的么?」月梅道:「自然是真的。」老婦人便果然轉到耳房去了,這邊剩了二人在那裡鬼混。

  過了一大會,老婦人拿了一疊鈔票過來,交給月梅,月梅接過來道:「幾時還?」紫旒道:「多則兩個月,少則一個月,就可以還的。」月梅便把一疊鈔票交給紫旒,紫旒接過來一點,只見滙豐的、麥加利的、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亂七八糟,參差不一,點了點數,恰好是二百元,便拿來揣在懷裡。月梅也把官照藏起。

  又鬼混了一會,紫旒便急急忙忙的別去。不知紫旒要到那裡,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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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移花接木三條計動魄驚魂一紙書

   卻說紫旒拿了月梅的二百元鈔票,出了梅春里,恰好巷口有一輛東洋車停在那裡,紫旒跨上去坐了,用手一指,那車夫便順著所指之處,髮腳飛跑,轉了兩個彎,到了大馬路鳳祥銀樓。紫旒喝叫停住,跳下車子,給過車錢,走到鳳祥裡面,在身邊掏出一張票子,交給柜上說道:「這兩樣東西做好了么?

  「柜上人接來一看道:「好了。」隨即取來一枝銀水煙筒,一個金豆蔻盒,先後都上天平秤過,取出算盤算了一陣說道:「煙筒二十八兩三錢;盒子四兩六錢一分七厘。除收過欠找一百三十五元六角。」紫旒取出鈔票,點了一百三十六元,柜上收了,開過發票,找出四角洋錢。此時已是入黑時候,紫旒拿了東西,仍舊坐了車子,走到三馬路同安里落車,正要進去,不想迎面遇了有聲。

  有聲道:「方才到公館里奉候,不想閣下仍未回去。遇見了令親賈伯翁,說閣下天天在同安里花錦樓家,所以我特來奉訪。不料貴相好說,今天閣下不曾到過,並且約了朋友今天叉麻雀,朋友已經到了,還不見閣下到云云。我因為閣下不在,便走了出來,不期恰好相遇。」紫旒道:「如此恰好,就請到裡邊坐坐。」有聲道「不坐了。我不過受了閣下所託,方才子翁回局,我問過他,他說這兩天要解一筆機器款,這幾天裡頭不便挪移,所以我專來回復一聲,免誤了閣下正事。」紫旒道:「費心得很,遲兩天看罷;倘我在別處弄不著,再來求老哥費心。此刻沒事,何不請到裡面坐坐呢。高興打牌,我們再邀兩個人,多開一局。」有聲道,「這個我一向不懂,少陪了。」

  說罷,拱手別去。

  徐步繞行,轉到了四馬路。心中暗想:紫旒急到拿官照出來押錢,何以還有心神叉麻雀?這點鎮靜的工夫,真是令人佩服。一路上想,一路上東張西望,不提防後面忽然有人高叫一聲:「有聲。」有聲回頭看時,卻是李仲英。有聲立定了,仲英道:「你到那裡去了?老總要請客,四面八方的抓人,卻只抓不著,連你都不見了。」有聲道:「在那裡?請誰?」仲英道:「請兩個生客,在同安里花小葆家,你快去罷,我還要找紫旒呢。」有聲道:「你莫忙,紫旒不消找得,我知道他在那裡。先到了小葆那邊,我包管你一抓就來。」仲英道:「如此好極了,我們同去罷。」於是二人走西薈芳,穿出了同安里,到了花小葆家。

  只見子遷果在那裡,還有兩個客。有聲招呼一遍,方才知道一個安徽人魯薇園,一個南京人李閑士,都是要入金礦股分的。有聲正待細談,仲英道:「你且說紫旒在那裡?先請了他來再說。」有聲道:「紫旒今天是主人,在隔壁花錦樓家,請他只怕未必來;除非你親身去對他說,請他來陪客,或者可以請得動。」子遷道:「奇怪,紫旒和花錦樓前幾天鬧斷了,發過誓,永遠不去的了,何以又去起來?」仲英道:「不要管他,且等我親自去邀了他來,再問他這個。」說罷自去了。薇園問子遷道:「有翁可是也在山東同來的?」子遷道:「有翁是新近聘請的,一切事情都仰仗得很。」有聲道:「豈敢!豈敢!

  兄弟不懂事,一切都仗子翁指教。」薇園道:「有翁一向恭喜是甚麼貴業?」有聲道:「向來都在長江一帶經商的。」薇園道:「這金礦辦起來,倒也是一件大商務。兄弟向在漢口,這回是慕名而來,打算多少做點股分。」子遷介面道:「薇翁今天到局裡來,說起打算要做五百股,是一位大股東呢!」

  說話時,仲英已偕紫旒走到,彼此相見,通過姓名。仲英道:「紫翁今天十分賞臉,他在花錦樓那邊,是碰和的主人,本來走不開,被我說之再三,方才請人代碰。」子遷道:「屈駕得很!但是你前幾天就睹神罰咒的說,永不到他家去了,怎麼忽然又去碰和?」紫旒道:「這些小孩子們,何必和他認真呢?說說罷了。我聽仲英說,魯、李二公都是罕客,所以特來奉陪。」薇園道:「豈敢!豈敢!久仰得很,今日幸會。」紫旒道:「聽仲英說,二位要做金礦股分,這件事很好的。」閑士道:「兄弟無此力量,薇翁是一意要做。因為初到上海,地方不熟,由兄弟引到貴局的罷了。」紫旒道:「兄弟雖不是局中人,然而一向與子翁相好,深知他這個礦辦得極得法。前次已經將礦苗寄到日本,請化學師化驗過,回信來說成色極高,可以獲大利的。子翁已經寫信去聘這位化學帥,大約下月就可到了。」閑士道:「所以一個人要講運氣。那一座礦山,放在那裡,怎麼偏偏被子翁找著呢?」紫旒道:「找著了,也要碰巧和這位撫帥有交情,才肯下這個札子。有了大憲提倡,招起股來,才得順手。」薇園道:「這麼大一個局面,子翁、仲翁兩個人就撐持起來,足見得才幹不校」子遷道:「這邊只辦招股,沒有甚麼事,山東那邊人多點。」紫旒道:「這就是子翁實心辦事之處。差不多的有了這個局面,那裡容不下十來個人?」

  說話之間,席面擺好,發出局票,相將入席。花錦樓就在隔壁,首先到了,在紫旒側首坐下,把一個嶄新的金豆蔻盒子放在面前,跟局丫頭拿的銀水煙筒,也是嶄新的,配上一條珠練條。仲英笑道:「這兩件行頭,一向不曾見過,想是伊老爺新送的?」花錦樓瞅了一眼道:「你管他。」紫旒道:「那個冤大頭才化這些冤錢呢!」花錦樓又瞅了紫旒一眼道:「都像你,我們都要喝風了。你伊老爺就是化冤錢,也冤不到我們身上,只梅春里一處,就夠你一冤的了。」子遷笑道:「這是一瓶上好的鎮江醋,小心不要打翻。」花錦樓道:「你又何苦代你們小葆背履歷呢。」

  紫旒道:「你們且不要說笑話,我們談正事罷。薇翁既然答應了大股分,我看子翁的招股章程上也應該列薇翁的大名。

  薇翁是路過的,不能常駐局內,他應該派一個人到局辦事,這是兄弟統籌全局的辦法。因為有鑒於近來招股的毛病,你看甚麼煤礦局,甚麼鐵礦局,起初的時候,莫不是堂哉皇哉的設局招股,弄到後來,總是無聲無臭的就這麼完結了。那裡頭有甚麼奧妙,我們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然而總逃不出辦理不善四個字之範圍以外。若要辦理得善,頭一著先要諸大股東和衷共濟,以外的事自然就都好商量了。方才聽見仲英說,薇翁打算認五百股,照兄弟愚見,喬子翁認的是一千股,莫若薇翁也認了一千股。有了這兩個大股東,事情一就更容易措手了,不知薇翁以為如何?」薇園道:「這倒不忙。等兄弟商量起來看,未嘗不可以多認點。」閑士道:「本來招股這件事,大股東越多,零招的散股越容易。但不知山東官場肯認幾股?」子遷道:「這個是官督商辦的局面,官場股分卻並未提及。倘使我們股分招得好,也樂得不要官款,免得事事掣肘。」

  說話之間,眾局陸續都到了,一時管弦嘈雜,釧動釵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直到九點多鐘,方才散席。魯、李兩個先行辭去,子遷、仲英、紫旒三個人,切切私語,有聲見此情形,便也先行辭去,子遷也不相留。

  紫旒見有聲去后,便對子遷道:「這件事倘使徒事游移,是一定弄不好的,我勸你早定主意的好。」子遷道:「這件事都是仲英鬧出來的,此刻騎虎難下。到這裡開辦了三個多月,來的不滿一百股,喜得都是零股,沒甚要緊。此刻來了這個大主顧,吃他下去,我沒有這個膽量,放了他去,實在是捨不得,總要求你代我出個主意。」紫旒道:「依我是有三條計策:山東撫帥的公子,現在上海,我與他相熟,還說得上兩句話,你先放膽吃他下來,然後央求撫帥公子,我們打伙兒走山東,設法認真把他這礦務拿了過來我們辦,此是上策。放膽吃了他下來,連前頭弄來的,一併絳分了,各走各的路,只把有聲丟下,此是中策。這兩條計策都不肯行,只索推辭了薇園的股分,只吃點小買賣,此是下策。」子遷道:「紫翁的上策太難,中策太毒,下策又太平常來了,我想大家從長計議,總還可以定一個善法。」仲英道:「我倒有一個善法,我們暫時只管依紫翁的上策做去,做得到便好,倘使做不到,我們將計就計,就行那個中策,豈不幹凈?」紫旒拍手道:「妙!妙!到底仲哥閱歷多,見解不同。我們就依仲哥做去。」子遷道:「這件事最好先見了撫帥公子,打聽打聽那條上策辦得到辦不到,再作商量。」紫旒道:「這也容易。你要見撫帥公子,他就在隔壁花錦樓處碰和,說不得我到那邊再擺一台酒,代你們介紹介紹,可是說話一切都要留神。」子遷道:「凡緊要的去處,我一切都讓你說就是了。」

  說罷,一同出了花小葆家,走到花錦樓處,登樓入房,只見和局未散。花錦樓親自代了伊紫旒,還有陳雨堂、蕭志何兩個打橫對坐,花錦樓對面卻坐了一個本房間的丫頭。紫旒先介紹了子遷、伯英,與陳、蕭兩個相見,然後問道:「五少大人呢?」花錦樓道:「到群仙戲園去了。說是等看過金月梅的《紡棉花》就來的。」紫旒道:「碰和了幾圈了?」花錦樓道:「剛剛滿了五圈。」紫旒道:「快碰完了這一圈,我還要請客呢!」

  花錦樓把牌一推道:「那麼就不碰罷,何必一定要幾圈呢!」紫旒笑道:「左右五少大人未到,就何妨碰完了呢。」一面說,一面要了紙筆,點了菜,又寫一張請客條子,到群仙去請五少大人。條子發了出去,又和子遷、仲英切切私語了一回。請客的回來說:「五少大人不在群仙,打聽得是到梅春里去了。」

  紫旒再寫了一張條子,又代送到梅春里去,便坐到花錦樓後面看碰和。剛剛六圈碰完,還在那裡算帳,未曾散坐,五少大人帶著月梅到了。

  紫旒正在招呼,五少大人還沒有開口,月梅先冷笑道:「和還沒有碰完,檯面還沒有擺,便寫甚麼客齊請帶局來?」

  花錦樓連忙起來,招呼到一旁坐下。紫旒也介紹喬、李過來,相見通名,一面叫擺檯面,一面把喬子遷在這裡招股辦礦一節,略略提起。霎時間檯面擺好,紫旒起身讓坐,發出局票。酒過三巡,紫旒便對五少大人道:「這位喬子翁向在山東,與一個廣東人合辦招遠金礦,鬧到後來,彼此意見不合。子翁本來答應一千股,五百股的股本早已交了出去,自從去年鬧翻了,子翁便獨到上海來招股開辦。可奈前路那個廣東人,此刻還在山東。」五少大人道:「那廣東人是誰?」子遷道:「姓李,叫李子眩」五少大人道:「此刻打算怎樣呢?」紫旒道:「此刻打算求少大人向老帥處說句好話,或者仍舊合辦,最好是獨歸了這一面。」五少大人笑道:「怕不能這麼容易罷?我今夜還有兩個局,少陪,要先走一步了。」說罷,帶了月梅起身自去。紫旒送到樓梯口而回。幾個人草草終席,也自散去。

  子遷、仲英回到鴻仁里,只見有聲一個人坐在那裡出神,還不曾睡。原來有聲從花小葆家出來,便一直回到金礦局,茶房進來說道:「今天有個朋友來過,留下一封信在這裡呢。」

  說罷,在硯台底下取出一封信來,卻是封了口的。有聲一看,認得是文述農筆跡,暗想留個便條,何必封口,述農未免過於仔細了。拆開一看,只見寫著道:刻得一警信,禍機在一發之頃。急趨報,奈覓行蹤不得。

  請於明日一早,到舍面談,萬勿遲誤。知名。閱畢付丙。

  有聲看罷,莫名其妙:甚麼禍機一發之頃?所以獃獃的出神未睡。要知到底是甚麼禍機?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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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3:50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透消息託故避干連乘危急巧辭圖攘奪

   且說余有聲自從得了述農留下一條之後,心中十分疑惑,通宵不寐。次日一早起來,便進城去尋述農。誰知尋到述農家時,家人說是昨日出城未回,有聲悶悶不樂,只得仍舊出城。

  走到四牌樓地方,恰好與述農相遇。述農道:「我昨夜在你尊處留下條子之後,恐怕你今早不肯就進城,所以我在朋友家借住了一宿,一早去訪你,說是你一早就出去了,我便料得你是找我來了,便趕著進來,恰好在這裡相遇。」有聲道:「請教有甚要事?甚麼禍機不禍機?我昨夜一夜不曾睡,今早特來請教。你說得那麼利害,我焉有不在心之理?」述農道:「路上非說話之所,我們找個地方坐了好細說。」說著相將繞到邑廟,在鶴亭茶室泡了一碗茶坐下。

  述農道:「那喬子遷金礦招股的事,是個騙局,你知道了么?」有聲吃驚道:「你是從那裡打聽來的?」述農道:「此刻山東撫台已經派了委員到上海來查辦,暗查了幾天,昨天又親到局裡去打聽,一切底細都知道了,只怕日間就要發作。倘使發作起來,封屋拿人,豈不是連累了你?所以我急急的關照你,快點離了那局,免得無辜受累。」有聲道:「委員是那個?

  怎麼我不見有人到局來查?」述農道:「你已經同席吃過了酒,還做夢呢!那個魯薇園可不就是?」有聲吃驚道:「他說是來附股的呢!還有一個李閑士。」述農道:「還不虧了閑士,我才得了信息。這閑土是大馬路豐盛祥金子店的東家,薇園到了,便住在他店裡。恰好閑士和我是認得的,我出城總到他那裡坐一會。前兩天我就知道有一個山東委員住在他那裡,卻不知是辦甚麼事的。昨天我又出城,閑士和我談了一會,便道:『我此刻要和薇園去串一齣戲,少陪你了。』我問他串甚麼戲?

  他便告訴我,說要到鴻仁里金礦局去認股。我說:『認股是正事,怎麼說是串戲?』他才逐一告訴了我。原來他們是個騙局,所以開辦了幾個月,從不曾登過一個招股告白,須知是個見不得人的事情。山東的招遠金礦,人家在那裡好好的官督商辦,已是一個成局,股分早就招足了。他卻冒了人家的名,在這裡招股。那邊辦的是廣東人,須知這裡上海廣幫人最多,又是個往來要道,通商碼頭,他在這裡招搖,自然要被那邊知道了。人家得了信,便稟了撫台,認了委員盤費夫馬,請派人來澈查。我得了這個信,等他們去過半天之後,便去找你,要告訴你這件事。不料找你兩次都不在家,只得留下個條子,約你進來。」

  有聲道:「我此刻怎麼辦呢?」述農道:「薇園昨夜已經擬了一個長電稟復,昨夜譯了一夜電碼,還未譯完,大約今天下午這電報要發出去的,總要明後日才有回電。你此刻回去,只說家裡有甚緊耍事情,即日要動身回去,就先把行李搬到我家裡再說。你搬了出來,憑他怎樣辦法,總好商量,不然鬧在一個窩裡,豈不是費了手腳么?雖然你是受他聘的,不與同謀,事情總有分出皂白之日,然而等到事情明白,已就吃了眼前虧了。」有聲道:「這個辦法甚好,只是打攪尊府不當。」述農道:「你此刻有心腸說客氣話呢!快點去罷,我在家裡等你,你下午搬來就是了。」有聲謝過了,兩人給過茶錢,分路別去。

  且說有聲出得城來,就坐了車回到鴻仁里,免不得要裝出滿面愁容,向子遷說誑,只說接了家中來信,說有要事,囑令火速動身,恰好今天有船,即日要走。子遷愕然道:「怎來的那麼巧,兄弟日間正打算到山東走一遭,免不得要帶著仲英去。

  可巧有翁有事,這便怎處?」有聲也躊躇道:「這便怎處呢?

  「沈吟了一會,又道:「不知子翁有了行期沒有?兄弟回去,倘使沒有十分大不了的事,仍舊可來。大約往回的日子,也不過半個月,二十天光景罷了。」子遷道:「行期是不曾定,大約也就不遠。有翁一定要走,總望早點來的好。」有聲答應了,便自去收拾一切。

  剛剛午飯過後,電局裡的信差送進來一封電報,上面寫的是:「濟南電報,送上海鴻仁里金礦局喬。」有聲接在手裡,吃了一嚇,暗想道:難道有那麼快的回電么?莫是發作了?忽又轉念道:就是發作了,回電也不到此地。一面想,一面撕下籤字條,簽了字,交來人帶去。子遷便取了那電報自己去翻。

  有聲便樂得自己檢點行李,過了一會,子遷大約已翻過電報了,面帶不豫之色,叫自己的包車夫帶了車子去接伊紫旒來。一會兒紫旒到了,和仲英、子遷三個唧唧噥噥了半天。紫旒便過來再三挽留有聲,說是子遷接了濟南電報,催著動身,往來也無非一個多月,有翁可否留在這裡招呼一切?有聲聽了述農的話,已經透底明白,如何肯留?聽得紫旒這話,疑是事情已經發作,巴不得一步跨出了大門,脫去自己的干係。便說道:「兄弟非不肯留,實因接了家信,說是有要緊事,催著即日回去,到底有甚麼事,信上又不提起。此時歸心似箭,是以萬不能留,尚容日後補情罷。」紫旒見十分留不住,便又去和子遷唧噥去了。

  有聲趁此,便叫人來挑了行李,向子遷等告別,徑到述農家去,暫住不提。

  且說子遷所接的電報,原是他一個同鄉父執所發的。這個人姓田,表字仰方,是一個山東候補知府,向來與子遷的繼父喬木最為交好,子遷奔喪到濟南時,他也當子遷是自己子侄一般的教訓。子遷與各父執之中,也只怕的是仰方一個。這仰方本是江南一個名士,在山東也很有點才名,近來奉撫憲委了本署文案。到差之後,除了辦公事之外,閑暇時不免翻檢舊日案牘。無意中檢著了人家告子遷冒名招股的一個稟貼,那稟尾已經批了「所稟如果屬實,殊與商務有礙,仰候委員前去查辦。」

  云云。仰方見了,倒是一呆,暗惱子遷不肖,怎麼這等胡鬧?

  在幾個同事當中細為打聽,才知道前次奉委出差的魯薇園,便是查辦這件事的,心裡又代子遷著急,萬一送到官司辦起來,還不是把他老子一生的清名都掃盡了?越想越代他擔憂,又是惱,又是恨。然而相隔數千里,要責備他也無從責備。薇園雖是相好,本可以代他請託,怎奈又不知他到上海住在甚麼地方,無從通信。再取那張稟貼細看一遍,因想起一個法子:姑且照那稟貼上所開的鴻仁里地址,打一個電報去通他一個消息,然後寫一封信給薇園,也寄與他轉交便了。想定了主意,便一面發電,一面發信。

  田仰方此舉,雖非正辦,也算他盡了交情,較之一班人在人情在的,以及一班見面六月,背面臘月(二語京師諺,六月、臘月,喻冷熱也。)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了。閑話少提。且說子遷譯出那電一看,只見電文是:金礦招股事發,憲委魯薇園查辦,宜防。仰方。

  子遷見了這十七個字,嚇得心頭小鹿亂撞,又不敢被有聲知道,仲英是商量不出主意的,所以請了紫旒來商量。紫旒看了這電報,也是一嚇,道:「原來他甚麼五百股、一千股,卻是來試探的。此刻沒有別法,只有將我昨天的中策借來一用,你二位只推到山東去,暫時避開,留下有聲在這裡,借他擋一擋鋒頭再說。好在他是聘請來的,想不致十分難為他。」子遷道:「有聲今天早起便接了家信,說家裡有甚麼要事,今天馬上就要動身,如何留得他住?」紫旒愕然道:「難道他倒先得了信?不然,那有這等巧事?且待我留他一留看。」及至留有聲不住,等有聲去了,三個人又重新商量。仲英便道:「據我看,也無須商量,只要把房子一搬,搬到新房子之後,我們就不掛那兩扇牌子就完了。」紫旒暗想:這個法子本來是可以行得的,好在薇園不曾拿著他招股的憑據,只須避開了就完了。

  然而如此一辦,未免大便宜了他兩個。因說道:「只怕有些不妥。你叫人搬家,總要告訴他搬到那裡,又要叫管房子的來還他房子,他們何難打聽出來?況且你兩位又和他當面見過,同過席,彼此都認得的。你們這件事本來也錯在當初,倘使你們指東說西的胡亂說一個甚麼地方的礦倒也罷了,偏要冒了人家的名,所以才有今日。難道你避了面,人家就放了手不成?」

  子遷道:「依紫翁要怎樣才好呢?」紫旒沉吟了半天道:「實在沒法。依我看,只有硬挺著等他來,事到臨頭再為設法罷了。」

  子遷道:「這個不妙。倘是可以硬挺的,我那老世伯也不打電報來了。」紫旒又取過那張電報反來複去看了幾遍,道:「這『事發』兩個字怎麼講呢?是被人家告發呢?還是上頭訪著呢?若是上頭訪著的,還可以設法賄囑薇園,含糊稟復;若是被人家告發的,那就是薇園肯照應,也沒法想的了。電文又簡略,山東又遠,我又不能料事如神,除了硬挺之外,總不免要吃點小虧。」子遷道:「吃點小虧有甚要緊?只要先設出法來。」紫旒又沉吟了半晌道:「除了硬挺這外,實在無法。須知這件事不止招搖撞騙,還是敗壞商務,有關大局的。除非不發作,這一發作起來,你就是走到天邊,也逃不了的。」

  幾句話說的子遷益發慌起來,又埋怨仲英不該出這個壞主意,此刻弄來的銀子不滿二萬,倒用了三四千了。仲英默默無言。紫旒道:「你二位膽小,何妨暫時避一避,等我來替你們硬挺一挺。倘使挺得過的,憑我的本事,不定那個礦當真歸了我們辦;倘使挺不過,我也有本事不吃他的大虧。」子遷大喜道:「那麼好極了,就一切費神。」紫旒道:「可有一層:費神是我的事,費用可是子翁的事。」子遷道:「這個自然。但不知要多少費用?」紫旒道:「這個那裡論得定,薇園要打點,衙門裡要打點,還有這局子里的開銷,我看至少也要三四千呢!」

  子遷此時巴不得脫了身,便道:「那麼我就留下三千銀子便了。」

  紫旒沉吟道:「我算了一算,恐怕不夠,你何妨多留點下來,好在用不完我可以還你的」。子遷道:「那麼我就留下四千罷。

  但是我們避到那裡呢?」紫旒道:「事不宜遲,要走就走。此刻已經三點鐘了,附船到蘇州還來得及,你兩位就到蘇州走一趟罷。地方近點,通信也容易。」子遷道:「既如此,我們就馬上動身。」紫旒道:「正該如此。」子遷便連忙叫人收拾細軟及隨身行李,留下了四千銀子給紫旒,隨即辭別。紫旒道:「恕我料理此地事情,不能相送了。」子遷連道不敢。帶了仲英,附內河小輪船到蘇州去了。

  紫旒等子遷去后,便打發茶房到自己公館,叫了兩個家人過來收拾地方,把從前子遷的布置,一切都改過,這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登時改了觀。又叫一個家人到自己公館里,趕緊把租來的木器傢伙退還了,又帶三個月的房錢去交給管房子的人,把家中細軟一齊搬了過來。不知紫旒此等舉動,是何作用,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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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3:54 |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奇舉動盛宴賀期喪敘瑣屑綺筵呈醜態

   且說伊紫旒等子遷、仲英去后,便把自己的家搬了過來,享受他這三樓三底的現成家私。把門外的甚麼「金礦局」、「招股處」的牌子除了下來,劈破當柴燒了,另把自己的一扇「伊公館」牌子掛上。又在帳箱里翻出了那些假收條、假股票、假息擷假圖書等來看過,又自己填了一百股的股票,藏在身邊,然後仍然歸還帳箱裡面,封鎖停當,找一個僻靜地方,收藏好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又把子遷原用的茶房、車夫一概開除了。一面寫了條子,叫人送到豐盛祥,約魯薇園、李閑土在花錦樓處吃酒。

  且說魯薇園自從得李閑士引導,查清了喬子遷招股情形,當夜回到豐盛祥,便起了一封電稿,把這件事詳細敘出,內中又添了多少曲折,敘他那查訪之功,然後請示辦法,夜色已深,不及再翻電碼。到了次日,起來得遲,飯後又被閑士邀了去跑馬車,逛張園,等回到豐盛祥,已經五點多鐘了,方才譯好電碼,叫人送到電局,忽然接了紫旒條子。薇園對閑土道:「這廝也是他一黨。看那樣子,獐頭鼠目,未必是個好人,我們樂得再走一趟,不是貪嘴要吃他,或者藉此可以多探點消息出來。」

  閑士答應了。到了晚飯過後,紫旒的催請條子到了,二人便相約同行。

  到得花錦樓處,只見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兩個人,彼此招呼通名,原來一個是秦夢蓮,一個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無非說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話。過了一會,外場又報說客來,紫旒起身招呼,原來是任劍湖,已經吃得滿面春風,走來便道:「來遲,來遲,有勞久候。」紫旒道:「時候正好呢!」劍湖轉身招呼魯、李二人。通過姓名,紫旒便叫擺席。

  一面問劍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劍湖道:「不要說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個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問出情由,託故要走時,又被他百般拉祝沒奈何,只得借他的酒,澆我的憤懣,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豆蔻,我要討一點解解酒,回來還要吃呢?」

  花錦樓聽說,便去抽屜里取了半顆,遞給劍湖。劍湖接在手裡,瞅著花錦樓道:「好好的一個人,為甚要犯了無名腫毒?」

  花錦樓道:「我好意給你豆蔻解酒,怎麼你謝也不謝,倒咒我起來?」劍湖道:「請教你芳名叫甚麼?」花錦樓道:「難道你頭一次見我?不知我名字叫花錦樓?」劍湖回顧紫旒道:「她們不懂,倒也罷了,難道做客的也不懂,總不提醒她們?自從陸蘭芬作俑,門外面只貼一張『陸寓』條子,這一班人就紛紛效尤起來,部改成『某寓』、『某寓』,以為時髦。

  及至叩她芳名,她就叫『某寓』,你說不是笑話么?近來不知怎樣又行了甚人軒啊,館啊,甚至樓、台、亭、閣,都弄了出來。從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謝湘娥題了一個甚麼『仙館』,後來他們也紛紛效尤,都用一個某某仙館的燈籠。然而仙館是仙館,問她名字,她還有個名字。就如陸蘭芬,她雖用了『陸寓』門條,然而她還是叫蘭芬。不像此刻的亭、台、樓、閣,你問她名字時,他就叫『甚麼亭』、『甚麼樓』、『甚麼台』、『甚麼閣』。貴相好花錦樓,明明是個樓名,不是人名,既沒了名字,豈不是和那無名腫毒一般,叫不出名字來的么?」花錦摟笑道:「呸!還要說呢!」劍湖道:「就不是無名腫毒,也應是個無名小卒。」一句話說的合座都笑了。劍湖又道:「還有寫起局票來,今日在這裡吃酒,叫別人到花錦樓來,還說得去,若在別處叫花錦樓去,豈不是要把一座花錦樓翻造到那邊去么?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麼都隨聲附和,不通到這步田地?豈不是奇事?」

  伯藜笑道:「你何必在這個裡頭和他掂這個斤兩?到底上海有得幾個通人?通人又那個去管這些閑事?不過任憑那一班附庸風雅的名士去胡鬧罷了。倒是你說甚麼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這件事說一說,或者倒是我明日報紙上的材料。」

  劍湖道:「這件事說起來話長呢。我是吃過了,恐怕別位肚餓,且上了席再談罷。」夢蓮道:「是極,是極。我來寫局票。」

  說罷,提起筆,問了各人,一一都寫了發出去。紫旒便起身讓坐,薇園問道:「喬子翁、李仲翁今天沒來么?」紫旒道:「他兩位」說到這裡,忽然回頭問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貴本家袁聚鷗,怎不見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時候,怎麼得來?」紫旒一面起身斟了一輪酒,舉杯讓了一遍,又敬了一輪菜。

  伯藜又問劍湖今日赴席的事。劍湖道:「這個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麼洋布莊的小東家,那洋布莊是很發財的。七八年前,老東家死了,這小東家便應該子承父業了。誰知他老子知道兒子不成器,臨終時便把一切生意交給兄弟代管。

  這位小東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時還是利害,吃的穿的家裡現成,每月只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

  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闊的了。」劍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鴉片煙,要吃到一元多;還要跑馬車,吃花酒,如何得夠?所以他就拮据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時,本來給他捐了一個同知,除服之後,便想法子說要入京引見,向叔父求取盤費。他叔父答應了。他萬千之喜,以為一注錢可以到手了。誰知到了臨動身時,他叔父對他說:『銀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給你;我打發一個老成夥計跟了你去,專代你管錢。

  一切盤川、部費種種,都要夥計代交代付。你自己照舊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準多支一文。』他聽了這個話,便氣得要死,說:『我又不是犯了充軍的罪,出門上路,還要用人監押著,我何苦去來?』於是就把這件事擱起。誰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見,早把一切費用匯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氣不走,只得又去匯了回來,白白用了,多少來回匯費,因此更惱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面朋友送了他一個渾名叫做『失鑰銀箱』。他後來更使性,不住在家裡,在外面姘了一個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面張羅的過日子。也虧他不知怎樣朦?拐騙的過了下來,從外面看,他的舉動還是很闊的。今天他忽然在聚豐園請客,我不知為了甚麼事,向來相識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過當他尋常請幾個朋友罷了。誰知他在前廳擺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為甚忽然大請客起來?一打聽,誰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殮的。他是一個胞侄,雖是期喪不在苫次,然而也應該動點哀戚,幫著辦點喪務,誰知人家忙著寫報喪條時,他卻一面叫人去聚豐園定廳,一面躲在旁邊寫請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開賀呢!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來時,我又不在家,沒有看見知單,等我晚上回去,家人們只告訴我某人明日請聚豐園,我便連帖子也沒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

  我雖然不曾見過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這一頓,未免也對令叔不住呢!」

  一席話說得人人嘆息,個個說豈有此理。花錦樓忽然問道:「他開賀,你可曾送賀禮!」這一問,問得眾人都笑了。秦夢蓮忽然站起來,離了座位,對著房門口跪了下來叩頭。眾人吃了一嚇,連忙看時,原來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眾人又不覺好笑。薇園笑道「要是夢翁夫人到了,我們還可譏他是季常之懼,不然就贊他是相敬如賓,然而是個貴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贊一詞了。」紫旒道:「並且還有一說,從來同姓不婚,又豈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這倒不要緊,他們從來沒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陸蘭芬本來姓趙。」夢蓮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緊,我和他不過是杯酒之歡,並且向來都稱以好姊姊。」(吳儂,家人相稱,多冠以好字,如稱父曰好爹爹,稱母曰好姆媽,稱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兒子之類,所以示親熱也。)佩金怒道:「你總是那種痴頭怪腦(四字吳諺)的,虧你做得出來。」夢蓮連忙站起來,垂了手道:「是,是。」

  佩金怒道:「說著還是那樣,還不給我坐下來!」夢蓮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罷,夢蓮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兩個做戲,酒也不喝了。」夢蓮道:「如此我來代你豁一個通關。」說罷,便捲袖伸拳,說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後面把夢蓮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齒道:「你又要鬧酒了!」夢蓮忙斂手低頭。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許夢蓮豁拳,就應該代他豁。」佩金道:「我為甚要代他?

  「紫旒道「你為甚不許他豁拳?」佩金道:「他鬧了酒,要到我那裡胡鬧。」紫旒道:「你怕他胡鬧,就應該代了他,不然,我還是要他豁。」佩金無奈,豁了一個通關。

  這個時候,各人叫的局都到齊了。魯薇園叫的是陸蘭芬,坐了一坐就去了。李閑士叫的是朱小蘭,又黑又丑,沒甚理會。

  袁伯藜叫的是朱寶林,一到了坐下來,就唱了一段《目蓮救母》,便起身辭去了。任劍湖叫的是朱秀鈴,唱了一段《文昭關》第四節,又代豁了一個通關才去。紫旒已有了醉意,便要各人叫二排局。劍湖便取過筆硯,問各人叫誰,一面代寫。此時各人的局都已去了,只有夢蓮的秦佩金還在那裡兀坐不動。劍湖一一問過寫好了,向來知道夢蓮還有一個叫林秀英的,便不問他,代他寫了,一併發出去。過了一會,陸續都到了,各人都換了人,只有劍湖仍然是朱秀鈴。伯藜道:「這個法子倒好,真是一客不煩二主。我們將來都要學樣的。」劍湖笑道:「別的好處沒有,就只免了那種裝喬吃醋的樣子。」秀鈴笑道「你只管叫別人,誰知你吃過醋來?」薇園此時已有了醉意,說道,「這裡倒好,可以亂叫,濟南地方要是叫了兩個局,那可鬧的不得了了。」紫旒道:「閣下這回是從濟南來?」李閑士連忙看了薇園一眼。薇園連忙道:「兄弟六七年前到過濟南,所以知道,此刻風氣或者也變了,亦未可知。」正說話間,驀地里林秀英到了,默默無言,向夢蓮身邊坐下。忽聽得拍的一聲響,眾人連忙看時,原來是佩金向夢蓮臉上狠命的打了一掌,分明把半邊麵皮打紅了,眾人暗暗好笑。

  此時二排局都唱過了,輪著朱秀鈴,唱了一段《祭江》,一段《賣馬》。然後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調,起身別去,佩金還坐在那裡,一手揪住了夢蓮的耳朵,死命不放。

  夢蓮低著頭,只不做聲,看他那神情,眼淚也要淌下來了。秀鈴道:「姊姊,饒了他罷,何苦來?」佩金道:「像你自然好了,頭排也是你,二排也是你。我好端端的坐在這裡不曾動,倒又去叫了。」夢蓮對劍湖道:「你何苦害我?」一言未了,只聽得「拍」的一聲,佩金又向他腮邊打了一巴掌道:「你向來沒有的,別人可能害你?」夢蓮道:「好了,算了罷,我的娘!」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我有福氣做你的娘,只怕你沒福氣做小烏龜呢。」此時菜已上完,薇園叫盛稀飯,秀鈴也告別去了。一時散席。佩金方才扭著夢蓮同去。大家見此情形,都掩口局局,笑個不了。不知佩金扭夢蓮去后,是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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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3:59 | 只看該作者
[QUOTE=newathens]dy6e兄辛苦了[/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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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02 |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兩番拒貸假貧窮

   卻說紫旒宴客之後,諸客皆散,自己正要動身,恰好外面送來一張條子,卻是五少大人的,上寫著:「即請到陸蘭芬處,有要事面談。」紫旒取出表一看,時候才十點多鐘,俄延了半響,便坐了車子,逕到陸蘭芬家。蘭芬迎出房門口說:「五少大人已經去了,留下說話,請伊老爺明日到公館里去。」紫旒看那情形,知道他房裡另外有客,便走了出來。

  正想回去,卻在路上遇見了陳雨堂,一把拉著道:「來得好!來得好!我方才到花錦樓處找你,說你到陸蘭芬家去了,我就忙著趕了來。」紫旒道:「甚麼事?這等忙?」雨堂道:「哪,哪,哪!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紫旒道:「甚麼事?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繭子極好?」紫旒道:「好便怎麼?」雨堂道:「我打算湊點本錢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讓我別處再去張羅點,做了這一筆買賣,」紫旒道:「我有一句極知己的話,不知你可肯聽?」雨堂道:「聽,聽,聽,你老哥的話,我是向來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邊說道:「你如果想借錢,拿兩個來換我一個。」雨堂道:「呸,呸,呸,呸,呸!你,你,你這個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這一向為了應酬五少大人,鬧的筋疲力盡,我還想問你借呢!」雨堂道:「啊,啊,啊!正是,我要問你,五少大人那裡,不知可能謀一個差事,可否同我想個法子?」紫旒道:「這個是要等機會的。像你那種冒失舉動是不行的。」

  兩個人一面說話,一面從四馬路繞出大馬路,向東而行,紫旒的包車在後面跟著。雨堂道:「你此刻到那裡去?」紫旒道:「沒有甚麼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謊了,你住在山家園的,怎麼向東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鴻仁里去。」雨堂道:「好,好,好,好闊!鴻仁里是闊房子啊!

  我倒要去瞻仰瞻仰呢!」紫旒不便推託。遂相將到了鴻仁里。

  入得門來,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連忙回揖,分賓主坐下,家人送上茶來。又送上一張片子道:「貽大人到了,說是請老爺過去談談。」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這是張梅卿的片子啊,怎麼又鬧出個貽大人來?」紫旒道:「這是一個南京候補道,走得很紅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薦了張梅卿給他,他歡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幾個錢。這兩天想是又來了,少不免又要應酬。」雨堂道:「從來不曾聽見過姓貽的,這個姓很少。」紫旒道:「他是個旗人,叫貽參,表字敬曾。」說話時,看了看錶道:「還不到十二點,可要去打他一個茶圍?」雨堂是無所不可的,便答應了。

  出了鴻仁里,紫旒坐了包車,雨堂也叫了一輛東洋車,到了張梅卿家。梅卿迎著道:「伊老爺來了。貽大人要碰和,正愁沒人呢。」紫旒一面笑著答應,一面和雨堂走到房裡,和貽敬曾相見。道過契闊,又介紹雨堂相見,代通過姓名。又道:「這個敝同鄉,筆下極好,又是一個豪爽之士。」敬曾也道了久仰。紫旒便問:「幾時到的?公館打在那裡?」敬曾道:「昨天才到。暫時住在長發棧。」梅卿道:「此刻有了三個人了。伊老爺,你再邀一個客,就好碰起和來。」紫旒道:「時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罷。」梅卿道:「貽大人高興今天碰,你又是幾時算起時候早晚來了?難道夫人太太近來管得凶么?」

  紫旒道:「你總是這麼一大套。此刻去請客,那裡去請啊?」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蕭志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們同席,且去請請他看。」於是寫了條子,叫人去請。

  一邊是雨堂纏著貽大人談天,一邊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說話,悄悄的說道:「禮拜一又要跑馬了,我一切行頭都沒有。方才向貽大人透了風,他答應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來的,有了這個,不好再說。此刻缺少一對珠花,求你代我想個法子,借一對來用幾天,等過了跑馬就還你。」紫旒道:「這個容易,我明後日就和你辦到。」梅卿大喜。紫旒方才走過來和敬曾周旋。

  過了一會,志何來了,彼此相見,梅卿便叫擺桌子。志何一面向敬曾敘闊,紫旒一面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貽大人老規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碼,小了是不碰的。」紫硫看看敬曾,敬曾道:「隨便罷,就五百底小玩玩罷。」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罷?我只有借來的三百元在身邊,萬一不夠輸,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緊,有我,你放膽碰吧。」

  於是頒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膽小十分矜持,誰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順手,四圈碰過,已經輸了一底半,不覺急得汗流浹背。換過坐向之後,方才慢慢的翻點轉來,又和出了一回大和,點一點籌碼,覺得非但不輸,並且還贏了點,才覺放心。

  誰知臨了局時,被志何和了一副四喜,接著敬曾和了兩副清一色,算起帳來,雨堂恰恰輸了一底,紫旒也輸了一底半。恰是志何贏的一底,其餘都是敬曾贏的。紫旒走到煙炕旁邊,在小皮夾里取出四張五十元的滙豐鈔票,悄悄的塞給雨堂。雨堂接過,背轉過來一點,無奈把自己借來的一張三百元十天期的庄票,也拿了出來,湊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請志何收了。對敬曾說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敬曾道:「笑話,笑話,這不過消遣罷了。」此時天已將亮,各人稀飯也不吃,只留下敬曾,其餘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點多鐘才起來。梳洗已畢,吃些點心,便檢點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邊,先坐了車子去訪五少大人,誰知五少大人已經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車到一品香去,寫了幾張請客票發出去。一會兒志何、雨堂、敬曾都來了,敬曾還帶了梅卿同來。紫旒便請點菜,又請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湯過後,紫旒取出一卷票子來,遞給敬曾道:「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請點一點。」敬曾道:「承賜,承賜。」

  一面說,一面接了過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樣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辦到。」梅卿道:「不是我性急,明天是禮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準定明日給你辦妥就是了。」於是一行人談談說說,一面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進來回道:「客棧里來打招呼,說是泰順輪船今天晚上開天津,請老爺示,就動身不?」敬曾道:「那麼你就拾掇起來,招呼他們寫大菜間的票子。」那家人答應去了。紫旒道:「原來敬翁這回是進京,但不知何以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來是性急的。這回是去辦引見,還有多少打點,所以更要早點進去。」紫旒道:「那麼我今夜就在花錦樓處餞行。」

  敬曾道:「這又何必?」說話時,紫旒已經要了筆硯,寫了條子,叫自己車夫送往花錦樓處知照去了。一會兒吃過了,各人道謝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里,又當面交代了花錦樓,寫了幾張請客票發出去,方才走到覽勝樓茶館,尋著了一個姓牛的珍寶掮客(凡代買代賣者,滬諺謂之掮客)。這個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麼,因為他姓牛,脾氣又極爽快粗率,動輒歡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個渾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渾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沒人知道了。當下正和兩個同行在那裡評金品玉,忽然看見紫旒,便連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難得請過來的啊!請坐,請坐。可是要辦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應道:「少胡說。我來找你,是托你弄一對珠花,明天就要的。」牛性道:「是,是,是,明天拿兩對送到公館里去請揀。」紫旒道;「這是一個朋友托我的,你千萬不要誤事。

  我已經搬到鴻仁里去,不要走錯了地方。」牛性笑道:「準定明日十二點鐘送到,你伊老爺幾時見我誤過事來?」紫旒再囑託了兩句,便走了。這一夜就在花錦樓處吃餞行酒,酒後紫旒親送貽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別,不必多贅。

  且說禮拜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點鐘時候,便送了兩對珠花來,紫旒揀了一對合眼的問價,牛性道:「這一對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爺真好眼力。」紫旒道:「怎見得便好眼力呢?」

  牛性道:「這是人家急用賤賣的。這東西公道價錢,要值到千六七呢,還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這一對,你過三天來取回信,可有一層,如果前路看不對,買不成,可不關我事。」牛性道:「豈有此理!難道我的東西要強賣的么;」說著,又談了幾句天,拿了揀剩的一對珠花自去了。

  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裡,還欠著二百元,不如先去還了,取回那張官照。於是點了二百元票子,帶在身邊,先到梅春里去。入得門時,誰知月梅不在家,說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只有月梅的娘,陪著五少大人在那裡。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寵召,當即遵命到蘭芬處,誰知趨謁過遲,虎駕先出。昨日到公館叩見,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處相遇,不知有何明諭?」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談罷。」紫旒見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裡,不便和他娘交涉,只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會,別了出來,一雙腳不知不覺的走到了花錦樓處,無非是嬉皮笑臉的鬧了一陣。花錦樓道:明日就跑馬了,我的馬車錢還沒有呢!」紫旒道:「跑馬有甚麼好看,不過出去給人家看看罷了。」花錦樓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弔膀子(弔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滬一帶均有此諺),你前天在張梅卿家,一場和就輸了七百五,我此刻要問你借兩塊馬車錢,還不曾開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個耳報神報的信?」花錦樓道:「你伊老爺是個闊客,那個不知!一舉一動,自然有人看見。」紫旒道:「你只管去看,我代你開銷車錢便了。」花錦樓道:「我不要,你只給錢,我自己去。」紫旒無奈,取出那捲票子,點了五十元給他。花錦樓瞥見粗粗的一卷鈔票,便撒嬌撒痴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罷。

  紫旒又惦記著那對珠花,便走了出來,坐了車子回去。下了車子,恰好碰見陳雨堂從裡面出來,一見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緊事呢!」紫旒道:「又是甚麼事,這等慌張?」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經事。」兩個一面說話,走入了門,只見書房硯台底下壓著一張條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還留下條子給你呢,你看罷,省得我再說了。」紫旒看時,仍是為收繭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錢的話。便道:「你總是這等胡鬧,我何嘗有甚麼錢?你不要看得我很闊,我一向都是在這裡移東補西,內裡頭的虧空,不能告訴你。」雨堂愕然道:「我總不信你是空的。」紫旒道:「你不必問我空不空,我給你一樣東西看,你便知道。」說罷:在抽屜里取出一個護書,打開給雨堂看,原來是一疊十多張當票,內中還有一張當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勝詫異,搭訕著說道:「不料紫旒果然是個空架子。」

  紫旒還在那裡一一的翻給他看,一面說道:「並且我輩讀書出身,身邊大小總背著一個功名,總要設法弄個把差使,為甚麼要學那市儈行為,與小民爭利呢?」

  一言未了,外面家人引了蕭志何進來,此時正是放滿一桌子的當票,都被志何看見了。紫旒連忙用言掩飾。不知他如何掩飾得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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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09 |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巧遮飾窮人裝闊綽硬乾沒惡漢遇強梁

   原來伊紫旒的待人接物,處處不同,他對了陳雨堂等輩,雖是裝窮;對了五少大人、貽敬曾、蕭志何等,又必要鬧闊。

  此刻無意中被志何看見他一大堆的當票,如何不惶悚?論他的當票,自然總是他未撈著喬子遷的四千以前當下來。這兩天又忙著碰和吃酒,未及取贖的,自不必說。虧得他偏有許多急智,看見志何進來,一面招呼,一面向雨堂遞個眼色,一面讓坐,一面從容收拾那當票,仍舊疊起來壓在硯台底下,笑對志何說道:「我說一個人總不要去嫖,一犯了這個字,憑你飛天本事,總要變了冤大頭的。你看這一疊當票,我又逃不了要冤一遭。」

  志何道:「為甚麼呢?」紫旒道:「方才到花錦樓處坐了一坐,她便塞給我這一大疊,說明天要去看跑馬了,她的甚麼密行棉襖咧,珠簪子咧,珠押發咧,都在這裡頭,要我代她取贖,你道冤不冤?」志何笑道:「只要有了這個交情,也不算甚麼。」

  三個人談了一回,不覺天色已晚,雨堂辭了先走,紫旒送他到門口,悄悄地說道:「你說難不難?我和你是生平第一知己,所以盡情披露,卻不料被他走了來,不得不撒一個謊。我的窮只可為知己者道,又豈可叫他們泛泛交情的知道呢?」雨堂是個率直人,便連連道是。紫旒送了雨堂出去,回身入內招呼志何道:「天色不早,我們到一個地方去坐坐,再到一品香吃飯罷。」志何道:「先到那裡呢?」紫旒道:「也是一樁冤事,張梅卿明天看跑馬,缺少一對珠花,要我代她借一對用,你想這樣東西到那裡去借?又是個情不可卻的事,只得拿內人的一對去給她戴兩天。」說著,拿出珠花給志何看。志何道:「難得尊夫人這等賢慧。」紫旒笑道:「只騙她說朋友人家借去照樣穿的,那便告訴她借給梅卿?」說著,袖了珠花,和志何一同步行到張梅卿處。

  張梅卿自然是笑語承迎。紫旒取出珠花,遞過去。梅卿打開匣子看過,不勝歡喜,嘴裡不住的千恩萬謝。恰好房裡的丫頭阿巧從外面走進來看見了道:「噯呀,可是伊老爺送的?」

  梅卿道:「是。」阿巧又問紫旒道:「伊老爺,可是你送的?」

  紫旒笑道:「是借給她戴兩天的。」阿巧道:「我不信,一定是伊老爺送的。」紫旒只含笑不答。梅卿道:「你管他送也罷,借也罷,我只有得戴便是了。蕭大人、伊老爺只怕沒吃晚飯,你去拿筆硯來,請兩位點菜,就在這裡便飯罷。」紫旒道:「不必了,我們到一品香去。」梅卿道:「又是誰請客?」紫旒道,「不是誰請客,我們兩個去吃晚飯。」梅卿道:「這又何苦?其實那兩樣大菜也吃膩了,就在這裡罷。」紫旒無奈,便隨意點了幾樣菜。梅卿又交代阿巧說:「蕭大人、伊老爺都是要吃外國酒的,拿摺子去到一品香要一瓶頂好的金頭香檳酒來。」阿巧答應去了。梅卿又追到房門口,咕噥了兩句,方才回來應酬蕭、伊二人。過了一會,酒菜來了,阿巧調好坐位,梅卿讓二人入座。紫旒看時,只見除了點菜之外,多了一大碗清燉魚翅,一小碗雞粥燕窩。紫旒道:「這未免太費了!隨意吃點飯,何必弄這個?」梅卿笑道:「不成敬意的,請罷。」

  於是殷勤勸酒。二人飯罷,略坐一會,便一同出來。志何道:「我說張梅卿是一個張飛,何以能如此之大名鼎鼎,原來應酬工夫極好。」紫旒道:「何以見得她是張飛呢?」志何道:「《三國演義》話說,張飛豹頭環眼,聲若巨雷,勢如奔馬。

  梅卿唱起來,豈不是聲若巨雷?她那一派行動,說她勢如奔馬也不冤枉。至於她那副尊容,這豹頭環眼四個字,更是確切不移的了。」紫旒笑道:「這未免過於形容了。」說罷大家一笑分散。

  到了次日,便是寓滬西人賽馬之期,俗話就叫做「跑馬」。

  這三天之中,那些看跑馬的人,真是萬人空巷,舉國若狂。妓女的衣飾,個個炫異矜奇;闊少的馬車,人人爭強賭勝。外國人在那一邊賽馬,中國人在這一邊賽怪現狀,也無暇細表的了。

  過了這三天之後,紫旒還沒有起來,牛性便來取珠花的回信,坐在書房裡等候。紫旒起來梳洗,牛性便問回信。紫旒道:「剛剛這兩天我在這裡看跑馬,沒工夫去問,今天下半天我去問明白了,對的拿了洋錢來,不對的拿了東西回來,你明天再來取回信罷。」牛性答應去了。

  紫旒挨至下午,一個人獨走到張梅卿處,梅卿正在那裡梳頭呢,見了紫旒,便百般應酬,叫人去買點心,泡好茶,嘴裡拉長拉短的,說前兩天看跑馬,誰的衣服新式,誰的馬車講究,直挨到梳完的頭,天色已將入黑,方才起身,在衣櫥里取出一個小小紅木拜匣,用鑰匙開了暗鎖,拿出那一對珠花的盒子來。

  紫旒看見,以為是要還他的了,正待起身去拿,梅卿一手將拜匣仍舊鎖好,叫阿巧拿去放還原處,自己卻捧了那珠花盒子,笑著說道:「伊老爺,我說一句不應該說的話,今天晚上,我姊妹人家有點喜事,我要去吃喜酒,這對花今天再借我戴一天,明天再還你,不知可使得?」紫旒未及回答,阿巧正在衣櫥旁邊放那小拜匣,聽說,便插口道:「噯呀,這對花原來不是伊老爺送的,是借的么?」梅卿忙向紫旒丟個眼色,說道:「誰說是借的?我不過因為這是值到一千多的東西,恐怕伊老爺心痛捨不得,故意和他取笑罷了。」紫旒聽了這話,無可奈何,點頭不語,坐了一會,只得搭訕著走了。梅卿送他到房門口,他又再三叮囑明日要來取的。梅卿滿口答應,紫旒走了出來。

  到得次日,牛性又來了。紫旒不等開口,便說道:「那對花看是看對了,只是價錢上要有點落。」牛性道:「還多少呢?」

  紫旒道:「只還得一千二。」牛性道:「唔,這是甚麼話!

  快拿出還了我吧。」紫旒道:「他說便這等說,東西又不肯還出來,只怕還可以望加一點。」牛性搖頭道:「遠得很呢!

  「紫旒道:「前路到底要多少?你不要當中賺的太凶了的。」

  牛性道:「這是甚麼話!這東西若是落在別人手裡,那是一千七八都會討出來的,就是我拿給別人去看,也少不免要討個一千六七。因為你紫翁面上,我說了實價一千五,是一個不能少的。此刻我們老實再說句交情話,價錢是一個不能少的,可是賣了出去,我有個九八回扣,五二一、一二,我有三十洋錢好處,這個人情,我賣在你伊老爺面上,叫他扣了,只拿出一千四百七十元來。這是最老實的話,再要少了一絲一毫,紫翁你便代我把東西拿了回來罷。」紫旒道:「那麼說,我就代你達到,對就對,不對明天還你東西罷。」牛性道:「就是今天下半天罷,何必又要明天?須知你這邊看不對,還有別人要看呢?」

  紫旒道:「還是明天罷,我還有別的事情,那裡有工夫專代你們忙這個?」牛性作色道:「咦,這是甚麼話?這是你伊老爺找我的,不是我挨上門來求你的,這是甚麼話?」紫旒連忙陪笑道:「失言,失言。我這是對那邊說的話,一時口快,在你面前說了。」牛性還悻悻的說道:「真正豈有此理!」說著便站起來要走。紫旒再三陪笑,堅約明天,牛性方才去了。

  接著花錦樓打發人來請,紫旒便去,花錦樓奸著要碰和,紫旒只得寫條子邀了三個朋友來應酬他。才碰了四圈,已經是六點多鐘了。紫旒有事在心,便叫花錦摟代碰,自己走到張梅卿處討珠花。入得門來,梅卿正房裡有客,阿巧出來招呼到旁房坐下。等了一會,梅卿過來,阿巧便去了。紫旒抬眼看時,那對珠花早又戴在頭上了。喜得左右無人,便悄悄的說知要取還的意思。梅卿道:「伊老爺,對不住,明天罷。我此刻已插起來了,忽然又除下,叫那邊客人看見難為情。伊老爺,你是知道我的,一生都要撐窮架子,你此刻忽然拿了去,便連你也不好看。」紫旒未及回答,附巧又跑了來,說道:「那邊桌面擺好了。」梅卿起身道:「對不住,請坐一坐,我到那邊招呼坐席去。」紫旒只得放她去了。阿巧陪著坐了一會,沒甚意思,只得起身,阿巧忙招呼梅卿出來相送。紫旒又堅囑明天不要誤事,一逕回到花棉樓處,悶悶不樂,草草終了和局。

  次日一早,牛性又來了。紫旒還未起來,聽得牛性來了,故意俄延到十一點多鐘才起來,梳洗相見。牛性等得心焦已極,一見了便問:「事情怎樣了?」紫旒道:「你莫忙,馬上還你東西。」又問吃過點心不曾?一面叫買點心來吃,一面催著要吃中飯。對牛性道:「你不要心急,在我這裡吃過中飯之後,你只在這裡等一等,我馬上去代你取了回來。」牛性沒奈何,只得捺著自己的牛性等他。紫旒又扯東扯西的和他談天,足足到了一點半鐘以外,方才開出中飯,還備了一壺酒,請牛性吃,等酒飯吃完,已是兩點多鐘。還要等車夫吃飯。直俄延到三點鐘牛性再三相催,紫旒只得坐了車到張梅卿處。只見阿巧迎出來道:「已經跑馬車去了。」紫旒愕然,不覺隨口問道:「為甚事跑馬車去?」阿巧笑道:「伊老爺真好笑,今天是禮拜六啊!」紫旒暗想:我不難也坐了馬車趕到張園,但是他倘使插在頭上,如何肯拔下來還我?若是未帶出去,又如何肯就回來取給我呢?牛性那廝又坐在家裡,這一次回去,又拿甚麼話去搪塞呢?一面盤籌打主意,一面退了出來。不由自主的便上了包車,仍回到鴻仁里,望著自己門口,倒有點鵮趄不前之態。

  一腳才跨進大門,恰好跟著一個人遞了一封信進來,紫旒按來一看,卻是魯薇園的。拆開看時,上寫著:浹旬不晤,塵俗頓增,頃擬趨教,輒恐相左,專價走探。

  倘駕未他出,至祈少候,即當摳衣。紫旒先生足下。薇園頓首。

  紫旒一面看信,一面走進客堂,牛性早迎了出來,問道:「想已取回來了。」紫旒道:「你且莫忙。」一面對來人說道:「我本來要親去拜望你們老爺,因為身子有點不爽,有甚見教,就請你們老爺過來罷。」那來人答應去了。紫旒對牛性道:「我方才代你去討東西,誰知他們又跑馬車去了,不曾遇見,你晚上再來,我總代你討還原物就是了。此刻我有一個朋友來坐,這個人是山東下來的委員,是代山東撫台辦萬壽貢品的,馬上要來拜我,說不定這裡頭你可以撈點生意。你晚上八點鐘再來一次,順便取還原物,再聽這委員的信息罷。」說罷,又把那封信遞給他看。牛性聽說又有生意可望,便自去了。

  你道魯薇園為何忽然要來訪紫旒?原來他那電報打去之後,山東撫台接著了,便交與文案委員擬復,恰恰的落在田仰方手裡,仰方有意捺了兩日,才擬定復稿,大約說是來電已悉,果如所稟,仰即相度情形辦理,仍當訪查明確,勿宜冒昧云云。

  這明明是仰方有意照應子遷,故意說這含糊說話。薇園接了電報,便去拜謁會審委員俞笠翁,說明情節,請他出票提人。笠翁說道:「他此刻煌煌然的金礦局,未便就提,只好先出個傳單去傳他來。但是就據閣下一面之詞,兄弟也不便就傳。」薇園不覺愕然問道:「兄弟是奉了山東撫帥札委來查這個案的,如何不便就傳呢」?笠翁道:「大凡出一個傳單,也得批明某人為某事被控,方才成個公事。閣下雖奉委而來,可奈兄弟卻並未奉委,如何便去傳人呢?」薇園不覺默然。不知笠翁到底肯去傳人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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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15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假復假金礦難查□中□珠花不返

   且說魯薇園聽了俞笠翁的話,只得請教辦法。笠翁道:「閣下縱不具稟單,也要先寫一封信來,兄弟才好動公事埃」薇園只得回去,備了一封信。那幾天恰好遇了西人賽馬,早堂會訊,因有西國領事在內,照西例停止;那中國官及一班吏胥衙役,也藉此樂得消遙幾日。直過完了跑馬日子,那傳單方才出去。差役拿了傳單,走到鴻仁里,找不出一個金礦局,就去回了本官。笠翁便寫了個條子照復薇園。薇園甚為詫異,便和李閑士兩個走到鴻仁里查看,只見那金礦局的牌子不知那裡去了,換上一扇伊公館的牌子。薇園道:「莫非伊紫旒住在這裡?

  我們何不扣門問一聲?」閑士道:「不好,倘使問了不是的,有甚意思?不如回去寫封信來給他,是的固好,倘使不是的,也無非是送信人誤送的罷了。」薇園依言,便一同回去商量,寫了這封信,叫出店的送去,不料果然得了紫旒的回話。薇園道:「不料果然是他。他和子遷那廝是朋友,此刻金礦局搬走了,他又住在那裡,他們一定是狼狽為奸的。我們此刻且去看看他是何情形,不免在他身上追齣子遷來。」閑士道:「他們明明是一路的,子遷去了,只得辦他。」

  說罷,二人一同出來,走到鴻仁里伊公館里去。紫旒接著,讓坐寒喧已畢,薇園道:「不知喬子翁的金礦局搬到那裡去了?

  紫翁又是幾時喬遷過來?」紫旒道:「子遷前一向接了廣東一個電報,說那邊有人願附大股,就匆匆的動身去了,說到那邊再設局招股。曾經交代過說,倘使薇翁要交股銀,可交到滙豐里去,由兄弟照過收條,寫信到那邊,就可以寄股票來。兄弟近來事情很忙,不曾過去知照。」薇園道:「子翁到廣東,那礦局設在那裡,可曾知道?」紫旒道:「這倒未曾說起,大約不能一定。等他在那邊找定了地方,自然有信來。」閑士道:「閣下和子翁想是同在一起辦事的,所以諸事都託了閣下。」

  紫旒道:「並不同在一起。兄弟和他從前並不相識,也因為到這裡附股,才彼此認得。」閑士道:「不知閣下認了多少股?」

  紫旒道:「兄弟是有限得很,不過二百股。不知薇翁到底認五百,或是一千?商量定了沒有?」薇園道:「一千也罷,五百也罷,兄弟意思總要見一見喬子翁的公事,才交股銀。」紫旒故意想了一想道:「這個便是兄弟也沒有見過。這招股的大事,又在這承平世界,青天白日之下,不見得有甚靠不住罷?」

  閑士道:「我們就是怕的這一著,所以遲遲未交股銀。打算查一查清楚再來。」紫旒搖頭帶笑道:「不見得,倘有甚靠不住,兄弟的一萬金就不翼而飛的了。」閑士拉了薇園到一邊,悄悄說道:「照這樣說,他也在被騙之列的了。我們何不也將實情告訴了他,等他好幫我們一臂之力?」薇園道:「這一著且慢,我看他總是一類的。」閑士道:「如此說,我們一時又不能和他破臉,倘使翻了臉下來,我們此地拿不著憑據辦他,他倒通信給喬子遷,從此永不露臉,你的公事更難辦了。」薇園道:「且過兩無再說,」於是又回過來和紫旒談天。

  紫旒此時已叫人到大馬路狀元樓去叫了一桌菜來預備留飯。

  當下便對二人說道:「二位恕我簡慢,不曾備得帖子,今天請吃了便飯去。」薇園道:「這個不敢。」閑士道:「改天罷。」紫旒道:「今日務乞賞光,兄弟已經預備下了,務望屈駕。」二人只得留下。紫旒又取了幾張片子,叫家人去請客。

  一會兒,袁伯藜、秦夢蓮、蕭志何、陳雨堂都到了,主客共是七人。紫旒早就把花錦樓叫來了,又央及各人叫局,發去局條,便讓坐席。席間,紫旒還說了多少招遠金礦的好處:「子遷這回到廣東招股,那邊是個富地,不難就招足了,將來兄弟也要仰仗薇翁的福庇呢!」眾人也有隨聲附和的,說得薇園心中沒了主意,究不知他是甚麼葫蘆賣甚麼葯。

  閑談片時,各人叫的局陸續來到。忽然牛性來了,家人未及通報,他已闖到席上。紫旒連忙起身讓坐道:「不嫌殘席,請吃一杯。」一面叫家人添個坐位上來。牛性坐下,看看席上多是熟人,梗連李閑士也是向來相識,只有薇園不曾會過,便請教過貴姓台甫。紫旒恐怕他說穿了山東委員辦貢品的話,連忙叫篩酒,又親自讓菜,胡亂忙了一陣,牛性忍耐不住,便拉紫旒到一邊,問他的珠花。紫旒道:「你看,我此刻如何得空?

  等明日罷,明日准不誤你事便了。」牛性發急道:「你便這樣從容,須知別人急的要死,在甚麼地方,是誰人拿去的,請你寫個條子交給我,等我自己去取罷。」紫旒暗想:「看梅卿的神情,分明是要乾沒了我的東西。我自己雖然討得回來,也不免大費手腳,不如叫牛性自已去取,或者她難為情,就還了他也不定。」想罷,便對牛性說道:「我此刻老實對你說罷,那對花本來是我一個舍親要買,我那天拿去給舍親看過,嫌價錢大,便交還給我。我正要拿去還你,偏偏遇了個朋友,要去打茶圍,我便陪他到張梅卿那裡去,被梅卿看見了,說有客人肯代他買,要我留下看看,這一留便留到今天。你若是性急等不得,你就自己去討便了,好在梅卿你也認得的。」牛性聽說,便道:「怪不得呢!你屢次搪塞我,這是你拿去的,還是你去討回來,我不去。」紫旒道:「那麼你不要性急。」牛性道:「我此刻知道了著落,倒不性急了。」紫旒道:「那麼還請吃酒罷。」於是二人重新入席,與眾人酬錯,直到酒闌燈□,方才各散。紫旒送去眾客之後,便獨自一個溜到花錦樓處不提。

  且說牛性吃了幾杯,有了酒意,暗想:紫旒這廝,拿我的東西去做人情,說甚麼親戚要買,怕不是跑馬那兩天梅卿缺了插戴,他從中做這個手腳,且待我到梅卿處看看,是如何情形?

  想罷,便走到梅卿家來。正房裡有人碰和,阿巧招呼到旁房坐下。牛性氣喘吁吁的道:「你家先生呢(上海高等妓女通稱先生)?」阿巧道:「在房間里。」牛性道:「請她過來,我有話說。」阿巧答應了,卻不動身。牛性酒量本來不濟,多吃了幾杯,已有了酒意,再是從大馬路走到四馬路,受了點風,那酒氣越發上來了,所以氣喘吁吁地,說話也不成片段了。歇了一會,略覺好些。梅卿從正房裡走了過來,牛性抬眼看時,那對珠花端端正正插在鬢旁,便率然問道:「你那對珠花還要不要?」梅卿笑道:「為甚不要?不要便怎樣?大約你又想捐了?」牛性道:「這是我的東西。伊紫旒向我要來,說是他的親戚要買,不料被你留下,多日不還。方才是紫旒叫我自己來討的。」梅卿道:「牛性,今天只怕是吃醉了?在這裡說亂話。」

  牛性道:「我不曾醉,你不還我,我便去報巡捕房,叫包打聽(滬俗稱偵探之名詞)來向你討。」梅卿勃然道:「牛性,你到底說的是甚麼話,伊紫旒,他和我有□□交情,送我這對珠花。那天送來時,我家阿巧也在旁看見的,還代我說了多少謝謝。阿巧是我家的人,不便做證,紫旒還帶了蕭志何蕭大人一起來的,蕭大人也眼看著紫旒送給我,也聽著我道謝。我還怕生受了他這貴重東西不當,格外備了燕翅請他們吃夜飯。莫說你去叫包打聽,就是吃外國官司告御狀,我也有理說。」一頓搶白,把牛性的酒也嚇醒了,半晌無言,慢慢的問道:「可真是紫旒說送你的么?」梅卿冷笑道:「我們當娼,賣皮賣肉,不貪點東西,為著甚麼來?真也要真,不真也要真的了。」說罷,自回正房裡去。牛性白白受了一場沒趣,只得走回家夢他的黃粱去了。

  且說紫旒是夜住在花錦樓家,直到次日十二點鐘才起來。

  梳洗吃點心,徘徊一會,不覺又是兩點多鐘。到底心中惦記那對珠花,便走到梅卿處。阿巧迎出房門口,說是:「先生又跑馬車去了,房裡是昨夜碰和的客人,碰到天亮才睡,還沒有起來。」又告訴他昨夜牛性來討珠花,被我家先生如此這般的一頓搶白去了。紫旒初聽得,不覺愕然,既而轉念一想,又不覺大喜。別過阿巧出來,心上又想如何對付魯薇園之策。此刻多應是得了山東回電了,不知他如何辦法?昨天明明是來探我虛實,叵耐他不吐真言。左思右想,無法可施。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如此如此,做弄他一番,也未為不可。想罷,便欣欣然走到三萬昌茶樓上去。

  原來這三萬昌茶樓是上海各報館本埠訪事人聚集之所,常日多在那裡吃茶,有了新聞,便互相知照。紫旒是都認得的,走到樓上,那一班訪事人便紛紛前來招呼,有叫「伊紫翁」的,有叫「伊先生」的,甚至有叫「伊老爺」的。紫旒也笑著招呼,一面故意繞行了一遍。眾人便爭著讓坐。紫旒道:「我是要看一個朋友的。」眾人便道:「朋友既沒有來,就何妨此地坐坐,帶著等朋友。」紫旒就隨意坐下,笑問道:「今天有甚麼好新聞?」眾人道:「我們所訪的,都不過是公堂案,捕房瑣事,那裡有甚麼好新聞。」紫旒道:「你們一天到晚在這裡空坐,那裡有甚麼好新聞?」眾人道:「你老先生有甚好新聞,告訴我們點。」紫旒道:「有一個喬某,冒充了山東金礦局總辦,在這裡招謠撞騙,被山東那邊知道了,派了委員來查辦,誰知道喬某已經先自逃避了,這不是一段絕好的新聞么?」眾人問道:「這委員姓甚麼呢?」紫旒道:「這個倒不甚了了,你們到新衙門去一打聽(會審公堂俗呼新衙門),自然知道了。」

  說罷,起身別去。眾人之中,便有一個機警的,跑到新衙門,在房科里、門房裡、差房裡,到處去問了個備細來了。

  且說紫旒種下了這個根子,便信步回到公館里,只見牛性已坐在客堂里等。紫旒故意把臉一沉,現出怒色道:「你倒又來了!」牛性詫異道:「你東西沒還我,我怎麼不來?」紫旒作色道:「東西么?沒有了。」牛性道:「這是甚麼話?」紫旒道:「甚麼話?你自己弄壞了,還裝呆呢!我昨夜叫你自己去討時,你又不去,你如果肯去,我自然教你一個討回的法子。

  及至後來,你又私自去了,並不商之於我,白去討一場沒趣,非但東西拿不回來,還被他坐煞了是我送的。你自己丟了東西,討了沒趣,這是你自作自受,與我無干,卻害我背了個冤大頭的名目。你看我十多年老上海,何嘗有過整千整百的東西送過婊子來?」牛性道:「你送過沒送過,我不知道。這對珠花你拿去的,你還去拿來還我。」紫旒道:「好輕鬆的話!我本來沒有回你說拿不回來的,你自己卻跑去,甚麼巡捕房、包打聽的一陣胡鬧,鬧出了他那甚麼□□交情來,一句坐煞了,叫我怎樣再去拿?你自己做壞了,卻還來找我!你此刻已經知道在她那裡,你便自己去討罷,我是撒手不管的了。」牛性道:「我倒不相信,就這樣就可以白賴了。」紫旒把桌子一拍道:「甚麼叫白賴?我白賴過誰來?不怪你自己弄壞了事,還要派我白賴。我就白賴了你,你又去報巡捕房,叫包打聽罷。」牛性跳起來道:「你敢賴一賴,我自然對不住,要巡捕房叫包打聽的了。」兩個對罵得聲音很高,便走過兩個家人來,做好做歹,把牛性勸走了,臨走還罵個不休。紫旒迄自乾笑。忽報魯薇園到了,紫旒連忙叫:「請。」不知薇園來有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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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16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揭行藏有心行詐術喬笑語當面撒奇謊

  且說魯薇園在紫旒處吃了酒回去,因為打聽不出伊紫旒的真話,當晚和李閑士商量,要和閑士暫借二萬五千銀子,送入滙豐,取一個存摺,作為五百股,先交了一半的股銀,送給紫旒,看他收不收?他若是收了,便是子遷一黨的,就去告他,在他身上要交齣子遷來。閑士道:「這倒使得。只是明日是禮拜,要後日辦的了。」到了次日,閑著沒事,閑土又有正事到外面去了,所以薇園一個人走了來,要探紫旒口氣。

  紫旒接著,便是天花亂墜的一片閑談。說話中間,仍然是辦金礦有如何好處,這股票將來一定要值到若干倍的,可惜兄弟力量淺,只認得一百股。薇園道:「兄弟的五百股,打算先交一半,明日便送來,紫翁代收,不知可使得?」紫旒暗暗好笑,想道:「他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呢!天下那裡有這般容易相信人家的道理,且等我做弄他一做弄。」想罷,道:「這個且商量起來看。喬子翁雖不曾交代兄弟代收,然而暫時收了,等他信來,知道地方,匯給他也好,或者簡直存在這裡,等他回山東時,一起帶去更好。但不知那一半幾時可交?據兄弟看來,還是一起交的好,他那章程上一回交足的,另外有利益呢。」

  薇園道:「看罷,如果來得及,我不定也一回交足了。」說罷,便辭了回來。和閑士商量,明日禮拜一,準定照辦。

  且說紫旒送薇園去后,天色已晚,就走到張梅卿處,告訴他如此如此。梅卿大喜,又交代阿巧及房中粗使的老媽子、丫頭,都是如此如此。梅卿又叫了菜來,留紫旒晚飯,自己對坐相陪。吃過之後,再談了一會,方才別去。臨去又叮囑一番,說道:「不是我心狠,實在他太可惡了。」說罷便走到花錦樓處不提。

  且說薇園得了紫旒肯收銀的話,便信這一定是子遷一黨。

  到了次日九點鐘后,央及閑士向莊上劃了二萬五千銀子,一同到滙豐去,用魯薇園的名字存了。取了存摺,便一徑到鴻仁里尋紫旒,誰知他家人說:「昨夜沒有回來。」閑士道:「在那裡過的夜,你們可知道?」家人道:「往常不回來,無非住在花錦樓那裡,昨夜是不是,可不曾知道。」薇園道:「那麼我們在這裡等他,你們打發人去請他回來。」家人答應了,果然請了回來,與薇國相見,寒暄已畢,薇園便雙手遞過那二萬五千兩的滙豐存摺道:「這是五百股的一半,請紫翁代收了。」

  紫旒連忙推住不接道:「薇翁莫忙。兄弟昨天說的是笑話,天下豈有輕易代人收存二三萬銀子的道理?並且他臨走時,那收單股單也不曾留下一張,兄弟收了下來,又拿甚麼出立收據呢?」薇園再三叫收,紫旒再三不肯,只得罷了。說話之間,家人送進來三四張新聞紙,紫旒隨手取過一張,略略看了幾條題目,便抽出第二張來看,故意裝作失驚打怪的樣子道:「呀!

  這是甚麼話呀,這是甚麼話!薇翁、閑翁,你二位看見了沒有?」說罷,遞了過來,指給二人看。二人舉目看,是上面載了一條本埠新聞道:喬某冒充山東金礦局總辦,在大馬路鴻仁里設局誆收股分,事為山東撫帥所聞,特委魯薇園太守來滬澈查。太守到滬后,明查暗訪,盡得底蘊,昨函請俞笠翁明府提訊。詎喬先已得風,早行逃遁,原差只得照復。不知如何了結也?

  看官,難道那魯、李二人,就不曾看過新聞紙么?偌大的豐盛祥金店,難道不看新聞紙的么?為甚他二人直到此時,被紫旒指點才看見呢?不知凡是看新聞紙的人,無非看看第一張幾條專電及緊要新聞罷了。那第二張以後的各省新聞、本埠新聞,除非認真閑暇無事,才拿他當閑書小說看看;有事關心的,或者看看本埠新聞。那魯李二人一早起來,便忙著辦這件事,又無關心的事體,如何看得著這本埠新聞呢?表白出來,免得看官們說是我著書的漏洞。至於伊紫旒,他是前一天預種下根子的,所以有心檢出來看。上回書中,先已表明,不必多贅了。

  且說薇園、閑士看罷了這一段新聞,不覺面面相看。薇園道:「外面怎麼就知道了?」閑士也不知所對。回眼看紫旒時,他卻在那裡裝得目定口呆的樣子,在那裡出神。過了好一會,方才說出話來道:「不料我伊紫旒一生自負精明,今日落了個騙局!薇翁,你既是來查這件事的,我們初見時為甚不說起?

  若是兄弟早點知道,就可以設法羈留住他了。」薇園道:「就是兄弟連日也在這裡懊悔,電稟已經去了,上頭複電也來了,他卻逃去了,叫兄弟如何銷差呢?」紫旒呆著臉道:「兄弟憑空去了一萬,這又如何說法?」閑士道:「你二位此刻不必著急,且商量個善法看。」紫旒又呆著臉道:「一萬銀子,別人或者不在眼內,在我可是身家性命的了。」閑士見他所答非所問,怕他是急壞了的,便拉了薇園一把,一同辭了出來。紫旒也只獃獃看著,並不相送。等他二人出了大門,才哈哈大笑道:「好奴才!好崽子!要拿當來給我上呢!且叫你試試我的手段。」

  說罷,正想出去,忽然牛性又來了,對著紫旒深深一揖道:「伊紫翁!伊老爺!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鈴還仗系鈴人,珠花是你拿去的,求你還代我拿了回來,我好好的謝你。」

  紫旒也深深一揖道:「牛先生!牛老爺!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鈴還仗系鈴人,那□□交情四個字,是你代我惹出來的,求你去代我洗刷了罷。我在上海十多年,年年吃花酒碰和,可是守身如玉的;一旦栽上我這個名氣,實在有點難過。」

  牛性道:「算了,是我的不是。伊紫翁!伊老爺!謝謝你,饒赦了我罷。你如果不替我設法,叫我拿甚麼去賠?你只當做好事罷。」紫旒道:「這個那裡有法可設?除非還是你的巡捕房、包打聽之一法,不是如此硬討,她那裡肯拿出來?」牛性道:「如此,我便去報巡捕房。」紫旒道:「你怎樣報法?」

  牛性道:「自然要先請教過你。」紫旒道:「這也無所用其請教,你只不要再牽涉我便了。」牛性道:「不牽涉你,說那個過付給她的呢?」紫旒道:「你自己是個珠寶掮客,難道不能交給她的么?」

  牛性想了一想,沒奈何,只得自己到巡捕房去告:只說張梅卿說是要買珠花,自己把一對珠花交給她,不料被她?住不還,求派個包打聽去代為討回。原來巡捕房遇了這等事,作為拐騙案,最是注重,牛性又和捕房上下人等有點認得,大家都知道他是個珠寶掮客的,就信了他的話,派了一名中國包打聽(以後省稱華探),一名外國包打聽(以後省稱西探),一同到了張梅卿家。梅卿笑語承迎道:「牛老爺,你好意思,兩天不來,我正要打發阿巧請你呢?」牛性道:「請我做甚麼?可是還我東西?」梅卿道:「甚麼東西?」牛性道:「你不要裝呆,我的珠花呢!」梅卿斜飄著眼睛,看了牛性一眼,伸手向牛性臉上輕輕的扭了一下,笑道:「虧你好意思說出來!」牛性怒道:「甚麼好意思不好意思!」指著那華探及西探道:「中西包打聽都在這裡,你好好的拿了出來便罷。」那華探介面道:「他到捕房告你,乾沒了他的珠花,趕快拿出來了事。」

  梅卿聽說,忽的翻轉了臉皮,對牛性道:「你若是捨不得,就不要做闊佬,弄出這鴨屎臭事情來(鴨屎臭,吳諺,自取其辱之意)。」回頭對那華探及西探道:「他叫過我許多的局,便是我的客人,前一向才與我有了□□交情,送我一對珠花,如何說是我乾沒的?」說話時,阿巧與及房中一切粗使老媽子、丫頭,圍了一大群,在那裡看新聞。梅卿說畢,都異口同聲的說道:「倒不曾看見過這等客人,送了東西給相好的,卻去叫了包打聽來討,真正是新聞!」阿巧又道:「牛老爺,你那天住夜,我記得你還出了二十元的下腳(宿娼犒婢媼之稱,亦吳諺也),今天可要一起討還?」又一個老媽子道:「客人送東西給先生,其實不關我們事。那天我看見牛老爺遞那珠花給先生,先生雙手接過,我眼讒,走過來看一看,問牛老爺買了多少錢?牛老爺說:『有限得很,千把洋錢。』嚇得我不住的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還替先生說了多少謝謝呢。」那西探本來是懂得中國話的,他們的七言八語,一一都聽見了,梅卿對牛性那種狎昵情形,也都看見了,便向牛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不要臉,送了東西給人家,又要反悔,卻拿我們來捉弄!」

  說著站起來,帶了華探,一徑走了。

  牛性此時百口莫辯,坐在那裡目定口呆,看見他兩個走了,也只得起身跟著走,一路上還受了那華探多少埋怨。牛性無奈,只得把先是伊紫旒借去的話,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華探頓足道:「既然如此,你方才到行里(滬上公人稱巡捕房為行里),為甚不告伊紫旒?」牛性道:「先是他總怪我自己到梅卿家去討僵了,又和他落了個□□的名氣,下了車子,十分怪我,不肯再和我經手去討,我再三求他,他才叫我報捕自己去討的,卻不料鬧到這個樣子。此刻可否煩你和西探說一聲,同到紫旒那裡去一趟?」華探道:「你起先並不是告姓伊的,外國人那裡肯去?況且伊紫旒這個人能言舌辯,在上海若干年,上下人等,三教九流,他沒有不認得的。他有心賴你,就是我們去也不見得有用。」說罷,徑和西探兩個回去銷差。牛性只得又去訪伊紫旒,求他設法。走到伊公館,家人回說:「已經出去了。」

  只得怏怏而回。

  原來紫旒自從牛性去后,忽然又想起做弄薇園,便拿起筆來,變換字跡,寫了一封假信,只當是子遷寄來的。上面寫的是:「到粵之後,即在沙基大街租定房屋,設立招股處,魯薇翁處之股銀,祈囑其用金礦局名字存放滙豐。初到事忙,不及多敘」云云。寫好了,便尋出所填那張一百股的股票,一同放在身邊,徑去尋魯薇園。走到豐盛祥時,李閑士接著道:「剛出去了,一時不見得便回來。晚上只怕要在蘭芬那邊。」紫旒只得出來,明知牛性討珠花不著,一定要來尋自己,所以並不回去,順著腳走到大新街,要到四馬路。才走到三馬路口,忽有人在後面叫道:「伊老爺!」紫旒回頭看時,卻是東協泰馬車行的東家吳孝善。紫旒便立住了腳。孝善道:「伊老爺今天可到張園去?」紫旒正在沒處消遣,聽了這話,正合下懷,因問道:「還有好車子么?」孝善道:「有,有,有。有一部橡皮輪子的新皮篷,才買來了幾天,沒有用過幾回,可要套起來?」紫旒點點頭道:「我到三萬昌等你。」孝善欣然去了。

  紫旒走到三萬昌,那一班本埠訪員,不免又爭著招呼,紫旒也藉此餓延了片刻,等馬車放了來,便起身要行。內中一個訪員拉著問道:「伊老爺,你可知道那魯薇園查辦的事怎樣了?」

  紫旒道:「有甚怎樣?你們到底是飯桶,告訴了你們還鬧不清楚。」訪員道;「我們只知道訪他外面的情形,至於他骨子裡的事,我們怎生知道?伊老爺,你告訴我們一點。」紫旒附了他的耳朵,悄悄說道:「那姓喬的那裡會得信,原來就是那魯薇園得錢賣放的。」說著,便匆匆下樓去了,跨上馬車,馬夫放開韁,晃了一鞭,那馬放開四蹄,風馳電掣般到了張園,在大洋房前下車,走將進去。只見鬢影衣香,履舄交錯,遊園士女,已經不少了。

  紫旒正要和那些妓女說笑,忽然劈頭遇見了五少大人。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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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18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陡變幻人心叵測善支離世事難為

  且說紫旒在張園遇見了五少大人,便連忙上前周旋,問:「來了半天了么?今天來得早,茶泡在那裡?」五少大人道:「我還有一個朋友在海天勝處開燈。」說罷,信步繞了一個圈子。紫旒跟著招呼,評花品柳,不覺到了海天勝處。原來魯薇園同在一起。見了紫旒,便起身招呼,紫旒也就相讓坐下。五少大人對紫旒道:「今日彼此當面見了,不妨直說。薇翁奉了札來查喬子遷的事,一向都以為你和子遷是一黨的,還托我向你查問,所以我前回請你到蘭芬那裡去。當晚不曾見著,後來我想這件事是無從查問的,如果你是他一黨,一查問起來,倒先走了消息了,所以以後就沒有說起。方才薇翁來告訴我,才知道你也落了騙局。」紫旒連忙道:「少大人明見,伊某雖十分糊徐,也不敢幹這個荒唐事。」轉身又對薇園道:「方才那廝寄了一封信來,已經得了他的地址,看薇翁怎樣辦法?」說罷,在身邊取出那封假信,遞給薇園,又把那張假股票遞給五少大人看道:「這就是上了一萬銀子當的憑據,請教少大人有甚辦法可以追得回來?」

  五少大人接在手裡,在煙榻上躺下去看。薇園看完那封信,也遞給他。五少大人看過道:「既然有了地方,薇園就少不免要一面電稟山東,一面自己趕了去。一到得廣東,也不必和他理論,通知了地方官把他拿下再說。」薇園沉吟道:「可否求少大人拜會上海道,請他打個電報去廣東,把他提了來,省得跑這一次?」五少大人笑道:「你好獃氣,你想,這樣辦去,也不必我去拜上海道,你是奉了札來的,就是你自己走一次,說明了原委,怕道台不替你辦么?不過我想你這回的差使,是金礦局認了夫馬盤費的,樂得藉此到廣東走一次玩玩。我日間也要回山東去,你且詳細寫一個稟帖,我來代你帶去。」紫旒故意躊躇道:「薇翁如果到廣東,不知可能代我帶了這張股票去?就在那邊追一追。」五少大人道:「你好獃!他雖到廣東去,這個案子總要解到山東去辦的,就是追款,也要到山東去追。再不然,也要等他回到上海才好商量。此刻莫說薇園帶去沒用,就是你自己親到廣東,也要等這個案子歸宿到那一處,才好在那一處呈案求追呢。」說話時,薇園一面想心事,紫旒一面裝愁苦,又搭訕著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方才各各散開。

  內中單表魯薇園,回到金子店裡,看不見李閑士,問起來,才知道因為蘇州有一票交易,已於四點鐘時附了內河小輪船去了,要後天才得回來。薇園便到自己下榻的房裡坐下,細想主意。開出文具箱來,要取紙筆起個稟帖稿子。翻出護書一看,原來那二萬五千兩滙豐存摺還夾在裡面,不覺呆了一呆,暗想這個東西,何以不曾還閑士呢?仔細復想,原來那天拿給紫旒,紫旒不收,後來我和他兩個去赴了一回席,吃多了幾杯,回來便各自歸房,所以放在我這裡,未曾還他。此刻我想到廣東去,他又走了,我這東西交還那一個才妥當呢?想罷,仍舊放好。

  拿了紙筆出來,獃獃的出了一會神。取過新聞紙,看看出口船期,恰好明日招商局廣大船出口往廣東,順眼看下去,是太古通州船同日出口到天津。忽然心中一動,便換了個主意。等吃過了晚飯,便親自到船局去,打聽明白,然後回去,連夜起了個稟稿,又謄正封好了。到了次日,拿了滙豐手摺,到滙豐銀行去提了那二萬五千兩銀子出來,到票號里轉了匯單。看官!

  須知這二萬五千銀子,原是用他名字去存放的,所以一提就著,毫不為難。

  閑話少提。且說薇園又去見五少大人,交託了那封稟帖,說即日就動身,五少大人倒誇讚他做事情爽快。薇園談了幾句,便辭了出來,到伊紫旒處辭行。紫旒外面和他應酬,心裡卻暗暗好笑,不料我閑閑一句謊話,卻把他調到廣東去了。應酬了一番,薇園自回豐盛樣,叫自己帶來的家人拾掇行李,即夜動身。紫旒又請到花錦樓處置酒送別。到了九點鐘時候,還親自送薇園到廣大船官艙里。只見薇園的家人及豐盛樣的兩個夥計,已將行李送到,安置妥貼。紫旒盤桓了一會,方才別去。五少大人也差人拿片子來送行。一會豐盛樣的夥計也別去了。薇園故意到外面走了一次,大驚小怪的進來,問那家人道:「這一隻是甚麼船?」家人道:「是廣大。」薇園道:「是到那裡的?」

  家人道:「是到廣東的。」薇園大罵道:「好糊塗的東西!我好端端的到廣東做甚麼?我明明交代你是坐通州到天津的,怎麼就攪錯了。幸而我還留著心,早一點知道,不然等船開行了,這一遭白往來的盤纏誰認帳?」一席話罵得那家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薇園又頓足罵道:「還不快點收拾,搬到通州去?」

  那家人聽說,方才手忙腳亂的拾掇起來,叫了小工人等搬到通州船上去。好在廣大泊在招商局金利源碼頭,離通州所泊的太古碼頭相去不過一箭之地,不多一會,就搬妥當,薇園就此到天津去了。

  只有紫旒送過薇園之後,心中迄自好笑,以為這個冤大頭被我冤到廣東去了。到了次日,又寫了一封信給喬子遷,在報上載了那一段新聞,一併寄去。信內說是這件事越鬧越大了,此刻先要打點笠翁,一面和薇園商量,私下了結,但是薇園口氣甚大,就是李閑士那裡,也要點綴點綴,所留下之四千金,萬不夠敷衍,務希再匯若干來應用云云。這封信去后,滿意子遷多少總要接濟點來,誰知就如泥牛入海般永無消息。原來子遷和仲英兩個商量,深恐這件事情不妥,紫旒要說出自己蹤跡,依舊要到案,所以在蘇州住了兩天之後,便一同躲向常州去了。

  紫旒這邊等不著回信,未免著急,暗想四千元將近完了,子遷處沒得接濟,豈不又要另打主意?忽然又想到金月梅處的二百元,尚未還他,不如先清了這一筆債,取回官照,方是道理。想罷,檢點了二百元票子,藏在身邊,走出了大馬路。

  劈頭遇見了袁聚鷗,彼此拱手相見。聚鷗道:「我恰好要來看紫翁,有一件事商量,巧極了,我們吃一碗茶罷。」於是二人同到一壺春,揀個座位坐了。聚鷗道:「現在有一注生意,甚合我們做的;然而我輩中人,能知道經商脈絡的,卻沒有幾個,所以我想著了你。」紫旒道:「不知是一件甚麼生意?」

  聚鷗道:「有一個杭州人許老十,去年在二馬路開了一家書局,下本卻有六七千,可惜用人不當,開不到一年,蝕了個不亦樂乎。前幾天把一部頂大的機器賣了,方才過節。此刻打算招人盤受。我想紫翁你可以做得。」紫旒道:「不知他要多少錢?」

  聚鷗道:「紫翁如果有意,我便去討一篇細帳來。」紫旒道:「明天就請拿來,我們商量著看。」聚鷗答應了,兩個又閑談了一會,方才散去。

  紫旒出了一壺春,走到大新街口,忽聽後面有人叫:「紫旒!紫旒」紫旒回頭看時,卻是秦夢蓮。紫旒不免立定,夢蓮走近一步,拉了紫旒的手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甚麼事?」夢蓮道:「請你碰和。」

  紫旒道:「那裡?」夢蓮笑道:「還在那裡。就請同去罷。」

  說罷,招了招手,叫了兩輛東洋車,一徑到了六馬路寶樹衚衕秦佩金家。原來座上先有了陳雨堂、袁伯藜兩個,房裡明晃晃的點了一隻大蜡燭,紫旒問知是佩金生日,連笑著說拜壽。佩金也笑著周旋了一陣,便開場碰和。紫旒問起陳雨堂可知道許老十這個人?雨堂道:「他是我老朋友,怎麼不曉得?」紫旒道:「他開的書局怎樣了?」雨堂道:「這一向沒看見他;不大清楚,只怕生意好呢。」紫旒便不說了。八圈和過,紫旒輸了二十元,恰好雨堂贏了二十元,紫旒便扣了抵他的前欠。

  碰過和之後,接著又吃酒,無非請來幾個熟人,不必多敘。

  吃酒中間,夢蓮忽然離了位,拉紫旒到旁邊悄悄問道:「你可有洋錢在身邊?暫時借給我二十元。」紫旒道:「恰好沒有帶錢,所以方才輸了和,還要扣雨堂的前欠。你此刻要錢作甚麼?」夢蓮道:「這一和一酒,還有外面的打唱,都是我的。」

  紫旒道:「看和別位商量罷。」夢蓮道:「別人只怕難,再說罷。」於是重新入席。紫旒留心看夢蓮,只見他向佩金耳邊唧唧噥噥了一會,佩金忽然沉下臉,變了色,一言不發。此時恰好花錦樓到了,紫旒也向花錦樓耳邊唧噥了幾句,花錦樓便揚聲道:「五少大人在我那裡等著有話說呢!」紫旒聽說,便起身要走。夢蓮再三留住,草草吃過幾杯,依然起身,帶著花棉樓走了。臨走又悄悄的約了陳雨堂隨後就來,便到花錦樓家去了。無非和那些老媽子、丫頭鬼混。

  過了一會,雨堂到了。紫旒便問:「許老十的書局如何?

  請你代我打聽打聽。」雨堂道:「那個許老十?」紫旒愕然道:「你方才說是老朋友,怎麼忽然又不知道了?」雨堂想了一會道:「哦,哦,哦,哦,我弄錯了。我方才當你說的是徐大軍機的兄弟徐老十呢。徐老十我是老朋友。」紫旒道:「你總喜歡胡說,我明明問你許老十的書局如何,你還答應生意還好?

  難道徐老十也有個書局不成?」雨堂道:「怎麼不是,同文書局不是姓徐的做總辦么?」紫旒啐了他一口。雨堂自覺無味,歇一會說道:「你一定要找他,我明日總和你打聽來就是了。」

  說著吹了兩口鴉片,便去了。紫旒也自回家。脫卸衣服時,摸著了一疊鈔票,方才想著不曾到金月梅家去,此時要去,也未免太晚了,只得安歇。

  一宿無話,次日直到十二點鐘方才起來。袁聚鷗已經到了,拿了一張書局的帳交來。紫旒且不看,接過壓在硯台底下,說道:「我並不要做這個生意。等我拿去問一個朋友,倘有了消息,再給信罷。」聚鷗道:「紫翁不做,就是做個中人也好,好歹也落點中佣。」紫旒也隨嘴答應了他幾句,他便去了。紫旒看那帳時,卻是二號、三號、四號、五號鉛字俱全,統共約有一萬磅,其中上了架用過的約一半,還在箱子里沒用過的也一半,還有一部日本機器,其餘小樣、架子、手盤、鉛條等,一應俱全,索價要三千六百元。看過依然放在桌上。

  吃過午飯,方才袖了這一篇帳,走到二馬路,尋到了那家書局,踱了進去,指明要尋老辦。許老十齣來見了,彼此通過姓名,問其來意。紫旒道:「蘇州有個朋友寫信來,要印一部書。久仰貴局的價廉物美,所以特來求教。」老十道:「不知要印甚麼書?」紫旒道:「要印一部《皇朝經世文編》。」老十道:「這是一部大書。不知印幾開的?用幾號字?統共印多少?」紫旒道:「大約總印一千。便是我也未曾清楚,不過先要問個價目,好揀便宜的做去。」老十道:「也要問明用幾號字,做多少大,每板幾行,每行幾字,才好算埃」紫旒道:「既是這樣,我去問明了,再給回信罷。」但不知下半天在甚麼地方吃茶?老十道:「我下半天四五點鐘,總在怡珍居坐一會。」紫旒道:「那麼我下半天到怡珍看你罷。」說著,便辭了出來,摸一摸身邊昨夜的二百元鈔票還在,就一徑走到了金月梅家。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不知驚的甚麼?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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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19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東陳雨堂深宵留滬北

   且說紫旒走到金月梅家,拾頭著時,那房子早已貼了租帖了,不覺吃了一驚,暗想是幾時搬去的,何以不給我一個信?

  正在獃獃的出神,忽然一個女子手提著水銚子走過,紫旒便向她問訊。那女子道:「這屋裡的金月梅嫁了人了,他的娘也跟了過去。」紫旒又驚道:「是嫁了那個?」那女子道:「這個倒不十分仔細,聽說嫁的是山東人。」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站在那裡,聽他兩個說話,聽到這裡,忽然插口道:「她嫁那個,我可曉得。」紫旒忙問:「嫁的誰?」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個姓伊的,叫甚麼伊紫旒。」紫旒聽了,不覺一笑,只得出了梅春里。心中滿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來與月梅蹤跡極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了?一面思量著,便坐上車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館去,誰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貼著召租帖子。紫旒不覺又是一嚇,難道討了還不算,還帶走了?只得仍舊坐了車子回家,思量今番這張官照怎樣贖得回來!

  出了一會神,忽然陳雨堂急匆匆的走了來,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喪著臉喘了半天,方才略定說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夢蓮還是個人么?」紫旒被他這一句話,兜頭罩住,倒說不出甚麼來。雨堂又連連頓足道:「這,這,這秦夢蓮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了人也!」紫旒聽了這一句話,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著有八九分了,問道:「倒底甚麼事?你罵煞了他,我也不明白埃」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開銷多少帳目,並且房租欠了足足三個月了,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個月,暫免釘門。誰知昨天碰了他,約著碰和吃酒,我滿心希冀碰和裡頭,或者可以贏幾塊,誰知所贏又是你的,被你扣了去。然而還算好,不曾傷到老本。後來你走了,他卻來和我商量借二十塊錢,說因為出來得匆忙,把銀夾子忘在家裡,不曾帶得出來,今天一早就可以送還我的。我昨夜身邊連一元的、五元的、滙豐的、麥加利的、正金的,種種鈔票,還有四塊現洋錢,兩塊是安徽龍洋,一塊是北洋機器洋錢,一塊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種立人兒,一股腦兒共是十七塊,一齊拿出來交給他。到了今天早起,我想欠債還錢的,總沒有一早送還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罷。誰知到他家裡一問,他家裡也在那裡鬧飢荒,說他有半個多月沒回家去了,還央求我說,倘使遇見了他,千萬叫他回去。你想,這不完了!我又跑到寶樹衚衕,卻又時候太早,秦佩金還沒有起來,只有一個粗使老媽子說,還有客人呢,問她是甚麼客,她卻又胡裡胡塗弄不清楚。

  你,你,你,你,你想,這可惡不可惡?」

  紫旒道:「誰叫你借給他來?既然上了他當,你此刻還不趕緊找他?」雨堂道:「他家裡也找他不著,叫我那裡找他?

  今天沒有別的商量,特來求你通融二十元錢,等我先料理了一個月房錢再說,不然,他帶了外國人來釘門,那可就糟糕了。」

  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了十七元的當,要我賠你三元的利錢。莫說我沒錢,就是有在這裡,我也不能借給你這種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了罷,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只當昨天的碰和錢沒有扣我的罷。」紫旒作色道:「這是甚麼話?你不是來借錢,竟是來討債的了!好,好,好,我馬上就還你的二十,你可也馬上還我的二百來。」雨堂連忙道:「你,你,你,你,你怎麼就動起真氣來了?我何嘗向你討債,不過請你暫免扣債罷了。」紫旒道:「借了人家的錢,在賭債上扣還,這等天字第一號的便宜事情,你還不願呢。」雨堂道:「怎麼不願?但是馬上要釘門,這卻怎處?」紫旒道:「呸!

  誰叫你住到租界上來?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氣。」

  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給我十二元,等我先了卻一個月房租罷。」紫旒道:「今天大家同是月底,大家同是賃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錢,我的錢還不知在那裡呢!」

  雨堂無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見書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皮夾子,便走過去打開一看,裡面有四元洋銀。盡數傾出來一點,除了四元之外,還有十五角小銀元,因抓在手裡道:「就盡這個借了給我罷!」說著回身便走,猶如逃跑一般。

  出了鴻仁里,一口氣跑到了四馬路北協誠煙館里,開了一隻燈。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煙槍來。雨堂便嘆一口氣道:「今天這個月底好難過!甚麼房錢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縫店咧,鬧的頭也大了。家裡頭小孩子年紀小,女人們不懂事,只得守在家裡等他們來開銷,直守到此刻才得出來。還有一家洋貨店,有幾塊錢不曾來,我只好對不住不等了。好在只有一家人家,不至於鬧不清楚了,交代下來,才脫身到了此地。這裡我欠下幾個錢了?」阿大翻開帳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只欠七角洋錢。」雨堂在身邊掏出七角小銀元來道:「來,來,來拿了去。咳,真正欠債不是家財。」說著躺下去吸煙。

  一連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來,把煙槍一丟,叫道:「阿大,你來!你來,你來!你拿紙筆來,我給你幾角錢。」

  阿大連忙遞過,雨堂歪歪斜斜的開了兩張轎飯帳(凡宴於妓家,妓家犒客之僕從,人小洋銀二枚,曰轎飯錢。客仆不皆隨往,先以僕人名告之,妓家列紙記錄,謂之轎飯帳。他日客以寸紙書己姓及仆名,飭仆往取,其紙亦謂之轎飯帳,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來,赴宴妓家者,雖無僕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隨意給諸茶樓煙室之執役輩,以見好小人。亦一怪現狀也),交給阿大道:「這兩張都是寶樹衚衕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爺的主人。」阿大接過來說了一聲謝謝,便仍舊去干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順便替我打聽秦老爺還在那裡沒有?」阿大聽說,便欣欣然的去了。過了一會回來了,說:「秦老爺在那裡呢!」雨堂聽說,又吸了兩口煙,方才坐起來說道:「這盒子里還有一口煙,你代我裝上了,我就來。」

  阿大答應了,雨堂就到柜上掏出一角小銀元,兌了銅錢,出門坐了東洋車,徑到寶樹衚衕,下車入內,走到佩金房裡問時,說是秦老爺剛剛出去。問到那裡去的?回說不知。雨堂只得怏怏出來,仍舊坐了車子,回到北協誠,又吸了一盒煙。時候已經四下多鍾了,便出了北協誠,順腳走到棋盤街。在怡珍居門前走過,抬頭一看,只見欄桿裡面坐著的正是伊紫旒,對面還坐著一個人,卻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樓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讓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個人招呼,請教貴姓台甫,原來那個人正是許老十。雨堂極道素仰。紫旒道:「你說與許先生是老朋友,為甚還要請教?」雨堂搭訕著道:「可不是老朋友么!」許老十道:「雨翁廣交,我們或者會過,也說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從前也在杭州住過兩年,一定是在杭州會過的。

  我還記得初會是在三雅園,那時候許先生還好像沒有留須呢!

  所以我不認得了。這會談起來,是不錯的。」許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幾年分?」雨堂屈著指頭計算了一會道:「光緒十五、六、七,這三年,我都在那邊。」許老十道:「那麼不對了。

  兄弟十四年分便到嚴州,住了七年,沒回杭州去過。」雨堂道:「哦,哦,哦,不錯,不錯,是我弄錯了!」紫旒在旁聽得討厭,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罷。我問你,你可知道金月梅嫁的是誰?」雨堂道:「你,你,你,你,你又來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然有點忘記了,想不上來,這幾天的事情,難道也忘了嗎?哦,哦,哦,還有,還有,我們那幾天要打公分送禮,卻找不著你這個人,以為你們交情厚,或者是單送了。後來吃喜酒那天,也看不見你啊!」紫旒滿腹狐疑道:「到底是那一回事?」雨堂拍手道:「你到底是真是假的?五少大人娶了金月梅,難道你認真沒有知道么?」紫旒呆了一呆道:「此刻呢?」雨堂道:「此刻么,只怕到了濟南府撫台衙門裡,當他的少姨太太去了。」紫旒聽了,默默無言,暗想:「從此侯門一入深如海,這一張官照,正不知何日可以贖回的了。」

  原來紫旒寫信給子遷的那幾天,偶然和花錦樓有點小口角,賭氣不去;恰好遇了一家私門頭,內中有個蘇州女子,生得有幾分姿色,紫旒便在他那裡迷戀了幾天。正是坐對名花,足不出戶,連自己公館也不回去。他的意思,如此做作,好叫花錦樓聽見了,氣他一氣。這是千古痴心嫖客的行徑,不知那做妓女的看了,正是一點與他無干,真正是何苦!恰好他這矯情造作的這幾天,正是五少大人和金月梅雙星渡河的佳節。及紫旒事過氣平,迴轉公館,家人把連日所接的信件及請客條子送上,這裡面便帶有一分五少大人的喜帖。他只看了幾封信,那些請帖以為都是事過情遷的了,便沒有看,因此一向不知這件事。

  此時聽雨堂說了,方才懊悔起來。好在他為人曠達,懊悔過一陣,也就罷了。他向來告訴人家,總說是個廣東候補通判,後來這件事被人知道了,慢慢傳揚出去,人家就當笑話,說是伊通守改了山東省了。這是后話,表過不題。

  且說三個人當下在怡珍坐到了五點多鐘,紫旒便邀許老十到一品香吃大菜,順便問雨堂去不去,雨堂焉有不去之理,便一同出了怡珍居,走到一品香,揀了個沿馬路的座位。紫旒是此間熟入,招呼格外周到。紫旒雖不再請客,卻也不就點菜,只和許老十兩個靠在煙榻上,唧唧噥噥的談個不了。雨堂只在窗外欄桿邊看看往來車馬,直等到六點多鐘,方才點菜入座。

  雨堂餓極了,便龍吞虎嚼般吃了幾樣菜,方才罷休。誰知吃飽之後,煙癮隨發。進來時沒有開燈,此刻吃完了再要開起燈來,未免有點難為情了。好在這件事他常有預備的,便暗暗在身邊掏出指頭大半寸來長的兩個煙泡,放在嘴裡,故意多攙點牛奶在咖啡茶內,攙得涼了,呷了一大口,如法一咽,把兩個煙泡送到肚子里去。許老十初次認得紫旒,擾了他的大菜,便要請看戲,又請了雨堂同去。一路走到丹桂戲園,在正廳第三排上坐下。紫旒問雨堂道:「你不要吃煙么?」雨堂正色道:「你們總當我有煙癮,其實這東西,我雖然玩了二十多年,並不知怎麼叫個癮,說一聲不吃,就可以不吃的。不過閑著沒事的時候,總想擺弄他,借他做個消遣之法罷了。」說說談談,看完了戲之後,便大家散開,許老十回書局,紫旒到那裡也不必表他。

  且說雨堂本來住在法租界,一個人出了戲館之後,便想回家,因為覺得餓了,看見路旁一家湯糰店尚未關門,便進去吃了八個,掏出一角小銀元惠帳,還找回四五十文,點一點身邊的洋錢,只剩了四元六角,便出了湯糰店。心中暗想:家中不知釘了門不曾?我雖然在外面躲了一天,家裡正不知鬧得怎麼樣呢?心中正在打算時,不期一隻野雞擦肩而過(上海稱流娼為野雞),回眸把雨堂瞟了一眼。後面跟著一個老婆子,對雨堂道:「到我們家去罷。」雨堂看那野雞,好像有幾分姿色,便兜搭起來,說定了一元二角的價錢,便跟她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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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21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 盤書局妙施巧術賣字畫暫免釘門

   按下陳雨堂跟了野雞去后情形。且說紫旒自從與許老十當面之後,憑了自己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天花亂墜,許老十自不覺墮其元中。吃過了一頓一品香,看過一回戲之後,又約了明天早上在三萬昌相會。到了次日,許老十一早便先到了,等了半天,不見紫旒到來,不免憑闌閑眺,忽見雨堂遠遠走來。

  待他走近看時,只見他朦朧著雙眼,好像才睡醒的樣子,不免揚聲招呼,請他登樓。雨堂便上去相見,擾了許老十兩客蟹粉饅頭。偶然談到伊紫旒,雨堂便信口亂吹,說得紫旒是縱橫五大洲的第一條好漢,上下四千年無二的英雄。原來陳雨堂是一個胸無城府的人,心口率直,惟有一樣脾氣,歡喜學人家的談風,卻又胸無材料,所以他偶然談起一個人來,不是盡情詆毀,便是竭力揄揚。其實說到底,他的詆毀也並不是存心,他的揄揚也並不是有意,不過他要借來做談風罷了。

  許老十那裡知道他這等內情?只信他說的是實話。兩個人談談說說,直等到十點半鐘,紫旒才來。一見了許老十,便連忙道歉說:「有勞久候。兄弟今天一早就去找朋友,也是為了書局的事。老實說一句,兄弟是一個窮光蛋,那裡有閑錢辦這件事?況且昨天晚上回去,接了南京一個電報,是我一個敝友准補了宿遷,要向我借點銀子作部費;我正在拮据的時候,只剩了五百兩銀子存在在上,見了電報之後,想到朋友有通財之義,這是義不容辭的,所以今天早起,先去知照莊上,把這一筆款匯到南京去了。至於自己的事,只能再向朋友設法。」雨堂插口道:「這等地方,是紫旒最慷慨。」紫旒又道:「這一件事,兄弟本來獨力難支,不過仗幾個朋友幫點股分,湊起來玩玩罷了。偏偏兩個得力朋友又沒有遇著,所以耽擱到此刻才來。」老十道:「一切都費心得很。」紫旒道:「這是那裡的話?我是為著自己的事。不知十哥昨夜可曾打算定了?」老十道:「二千元我到底吃虧太多。紫翁盤受了過去,生意興隆起來,也不在乎多三四百元。」紫旒道:「多了兄弟出不起,就是招股,也怕來不及。」雨堂道:「原來紫旒要做生意了!好,好,好,這個書局生意,你弄起來一定是發財的。」三個人又談談說說,到了十二點鐘時候,紫旒又請吃了一頓九華樓。臨散時,許老十囑咐紫旒:「諸多費心。」紫旒約他晚上花錦樓相見。

  雨堂自去北協誠過他的老癮,自有阿大接著招呼。雨堂一口氣吸了兩個中盒,方才在那裡發煙迷。迷夠多時,坐起來揉揉眼睛,問問阿大甚麼時候,阿大到柜上看了看自鳴鐘,回報說:「已經五點鐘了。」雨堂覺得肚裡餓了,恰好賣粢飯糕的走過,買兩塊吃了,又躺下去吸了幾口,方才要水來洗了手臉,出了北協誠,已是六街燈火了。向東走了幾步,轉入西薈芳,穿出同安里,徑入花錦樓家,正好紫旒、老十同在那裡商訂合同。

  紫旒看見雨堂,便道:「來得好,我這裡正缺少一個中人,就煩了你罷。請你看看這個底子妥當不妥當?」雨堂接來胡裡胡塗看了一下,也不知看了一行沒有,便道:「很好,很好,妥當極了。」紫旒對老十道:「這等辦法最是圓通,你老哥也不失東家的體面。在上海如果另有高就,老兄只管去;如果暫時沒有事情可辦,只管住在局裡。就是這次回府出來時,仍可住在局裡。局裡一班人又都是老兄的舊部,說起來不過是添了新股東進來罷了。如此,老兄臉上豈不是不失絲毫光彩么?」

  雨堂道:「原來十兄要回府?」許老十道:「便是。今天接了家信,內人病重的了不得,因此要趕回去一次。」雨堂倒在煙榻上要吸煙,旁邊一個丫頭便過來代裝。雨堂得了這個空,才拿過那張合同底子來看。只見寫的是,所有這家書局的生財、裝修、招牌,共作洋二千四百元。伊紫旒實出二千元,下餘四百元作為許老十的股分。全局歸紫旒接辦,交易之日,先由紫旒交六百元,下餘一千八百元,分六期交清,每三個月一期,每期歸還三百元,十八個月之後交割清楚云云。雨堂是個率直人,看了也莫名其妙。一會兒紫旒把兩張合同都寫好了,放在身邊,花錦樓已經擺出便飯,三人便吃過晚飯,又談了半晌、方才散去。臨別彼此叮囑,明日早起到書局裡,交易過割。

  內中單表雨堂,心中依然記著昨天晚上的野雞,仍舊尋了去,鬼混了一夜。心中又惦記著他們的事,成交以後,希冀撈兩文中人餞。到了次日,天才發亮,便爬了起來,叫人開了大門,跑了出來,一口氣走到書局門前看時,誰知大門還不曾開,不覺索然無味。只得順著腳步走去,留心看那兩旁店鋪,除了一兩家老火灶之外,竟是家家閉戶的,方才想著自己太早。一時又沒有地方可以住腳,只得走到一家老火灶去泡了一碗茶,要了一盆水來,胡亂洗了個臉。門外頭有一個粢飯攤,便親自出去買了八文錢粢飯,聊當點心。坐夠多時,方才惠了十二文茶帳出來。時候仍然太早,不免信步行去,藉此好捱點時候。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大馬路鴻仁里,便踱了進去,要訪紫旒。

  紫旒倒已起來了,見了雨堂,便道:「你好早!」雨堂道:「答應了代你辦事,怎好不早?我還要好好的賺你點中人錢呢!」紫旒笑道:「好自在的話,我們自己交易定了,你碰了來,做個現成中人,還要中金呢!」雨堂道:「這個不是這等說,此刻我自然是個現成中人,將來如果你們有甚爭執,打起官司來,我這現成中人也不免要到堂的。」紫旒劈面啐了一口道:「呸!大清早起,人家定局的頭一天,要你來發這個利市。」

  雨堂吃吃乾笑道:「不在乎此,不在乎此,我們去來,我們去來。」紫旒道:「那裡去?」雨堂道:「咦,你不是約的今天早起交易么?」紫旒道:「早呢!你就是心急幾個中金,也不至急到如此!況且我是老實說,沒有的。」雨堂道:「我們知已朋友,不在乎此,許老十我犯不著代他白當差。」紫旒道:「你和他是老朋友啊!怎麼說出這個話來?」雨堂道:「罷,罷,算了罷,你不要慪我了。」兩個人說說笑笑,到了九點鐘時候,方才同到二馬路書局裡去。

  許老十接著,招呼寒喧已畢,紫旒便拿出一式兩紙的合同來,請許老十簽字。老十從頭看了一遍,見與昨夜的草底無異,便簽上了字。紫旒拿過來,也簽上字,又送給雨堂,雨堂提起筆來,也在中人名下也簽過了。紫旒、老十齊說費心:雨堂連稱豈敢。老十便將一切賬目、圖書等項交割過來,紫旒接受了,便在身旁取出一張二百元庄票,及四百元的一張本局股分單,交給老十,要他出六百的收條。老十愕然道:「說過先交六百元的,為何只有二百?」紫旒笑道:「這四百元的股分也要算的。」老十道:「我以為這股分是股分的事,洋錢是洋錢的事。」

  紫流道:「這也可以使得,左右是一樣的,請你老兄交了四百元股銀來,我便照數交六百元給你。」老十道:「這件事不妙,我怎樣不曾弄一弄清楚?」紫旒道:「弄是弄得很清楚的,不過你老哥有點不曾明白罷了。你想,若不是照此辦法,下余的那裡還有一千八百元之多?統共只有二千四百元,若照老兄的演演算法,四百股分銀不交,又要拿六百元去,這不是明明先交一千了么?」合同這東西是你情我願方才訂定的,何況又有中人在此!」

  雨堂介面道:「啊,啊,啊,啊,不錯的,紫旒這個辦法是很公平的,十兄你放心罷。」老十呆著臉道:「現成的都擺在這裡,那個不放心?只是我今天回杭州去,錢不夠用,奈何?」紫旒登時眉花眼笑起來道:「這個好商量。我們先吃點心去罷,動身要下半天呢!」說罷,一把拉了老十,又招呼了雨堂,一同走到四馬路九華樓去吃茶。坐定下來,紫旒又是一陣天花亂墜的長談。這是他獨具的天生本事,無論人家有甚心事,只要有他在座,他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談,人家便不知不覺的把心事丟開了。吃過點心之後,三個人依然同回書局裡去。

  紫旒見雨堂釘著不走,知道他的意思,使拉了老十到旁邊說道:「陳雨堂這個中金,應該要多少送他點罷?」老十道:「這是規矩上有的。但是送多少呢?」紫旒道:「他是我的朋友,我不便說多少;請你老兄分付了罷。」老十再三不肯,紫旒再三相讓。老十道:「我們合送了他十元罷。」紫旒沉吟道:「二千多洋錢的交易,十元中金似乎少些。這樣罷,我們各送了十元罷。「老十道:「也使得,只是我這裡十分為難,一時拿不出來了。」紫旒不等說完,便搶著說道:「這不要緊,我們此刻是一家人了,只管在帳上拿便了。」說罷,便出來取了十元鈔票,付給雨堂,悄悄說道:「他只肯五元,是我竭力說項的,才有此數」雨堂點點頭道:「費心,費心」搭訕了一會自去了。

  紫旒等到下午,親自送許老十上了小輪船;還買了幾種送行品物,送到船上,方才珍重而別。

  自此紫旒把鴻仁里房子退了,搬到書局裡去。喜得喬子遷走時,留下的古玩陳設不少,搬了過來,把一間書局陳設一新。

  便又在局裡請過幾回客,無非是儘力亂吹。一面掛了這書局的旗號,亂招股分,定了七厘官息,每股百元。於是做一股的,做兩股的,倒也被他招了不少。恰好一家□報館新換東家,這新東賺那副鉛字舊了,要另買一副新的,不免著人到外面去打聽價錢,問來問去,便問到紫旒的書局裡。紫旒便異想天開的想了一個法子,叫□報館把那一副舊字拿出來,換自己的新字,每磅要他貼還六分洋錢。那□報的新東默默計算了一會,若要買新字,每磅要在兩角以外,這舊字賣出去,只能做廢鉛,值不到一角一磅的了,算著很有自家的便宜,便答應了。彼此對換了一萬磅字,紫旒便乾落了六百元。以後因為字樣太舊,做不出生意來,那是股東晦氣,與他無乾的了。此是后話,表過不題。

  且說陳雨堂拿了伊紫旒的十元,便歡天喜地的出來,一口氣跑回家去。因為兩夜未回,在外乾的又不是正經事,見了老婆,未免有點惶恐。老婆見了他,不免有三分動氣。雨堂先搭訕著問道:「前天的房錢是怎樣了的?」老婆沒好氣,便不答應他。雨堂又問兒子阿生道:「你該知道,是怎樣了的?」阿生道:「虧了隔壁殷伯伯代我們拿了兩卷子畫去賣了十二塊錢,才付了一個月房錢,免了釘門。」雨堂大驚道:「是拿我甚麼字書去賣了?」老婆道:「門也要釘了,你又猶如溜韁馬一般,溜的不知道回來了,不當不賣,拿甚麼應付別人?」雨堂聽說,連忙打開書畫箱一看,別的東西都還完全,內中只少了米南官墨跡的一個長手卷,一軸趙文敏的八駿圖。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伸出腿來,把那十歲孩子阿生兜胸一腳,罵道:「好畜生!你索性把我的老命賣了,倒也罷了。」老婆見此情形,搶過來護住了兒子,哭著道:「關他小孩子甚麼事?你要打打我,要罵罵我,是我拿來賣了,你便怎樣?須知我賣了東西,是要保全這個叫化子窩兒,並不是賣了東西養漢子!」夫妻兩個好一頓大鬧。不知鬧到怎樣,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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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22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回 十二金賣去一員督撫兩封書送來無限生機

  且說陳雨堂這個人,他祖上本是山東老州縣,他曾祖及祖父,都是在山東有名的能員,便是他父親,也是個山東候補縣,署過諸城、嶧縣,與及梁山泊所在的惲城縣,不是苦缺,便是要缺。雨堂隨宦在山東,也捐了個鹽大使,在山東候補,意思想得一個勞績保舉,便可過個縣班,誰知他生性率直,容易得罪人,混了幾年,非但不曾得著保舉,並且連本有的功名也被上司奏參了。後來他父親過了,起服之後,他仍然捐了一個二百五的雙月知縣,在山東當過幾年差。他既在山東三四代之久,寅僚舊好總多,易於照應。那一班沒有差使的黑州縣,看見他未免因羨生妒,因妒生恨;因恨便生出傾軋來。思量要攻擊他,說他未曾到省人員,冒當地方差使。這是官場中的生性如此,習慣如此,不足為奇的。雨堂得了這個信息,恐怕連這個二百五的功名都幹掉了,便忙著跑到上海來,避一避這個鋒頭。

  誰知一到上海之後,嫖了個不亦樂乎,把祖上掙下來的宦囊散個罄盡;便是幾件衣服,也鬧的典盡當光,弄到這步天地。

  卻有一層好處,到底是書香人家出身,所有銀錢、衣服、古玩等件,都看得不甚貴重,隨便噹噹賣賣,也不甚計論價值,只有那兩箱字畫碑帖,卻看得如性命一般,憑是怎樣窮煞餓煞,總不肯當賣。常對人說:「我他日如果做了叫花子,也要摟著這幾捲紙片兒求乞的。」就以這兩軸趙文敏八駿圖、米南官長手卷而論,兩件東西合起來,當日有人出過千金之價的;如今被老婆輕輕的賣了十二塊洋錢,如何不氣?氣得他頓一回足,拍一回桌子,嘴裡咕噥咕噥的也不知說些甚麼了。忽然一陣目瞪口呆的,直挺挺的坐著,那眼淚如斷線珍珠般亂滾下來。

  老婆看見了,不覺冷笑道:「從前當賣盡多少金珠,不曾聽見你說過一聲可惜,此刻只賣了兩個紙捲兒,便那麼肉麻起來。」雨堂直跳起來道:「你懂得甚麼?那一幅八駿圖不算數,單是這一個手卷,我老太爺到京引見時,帶著這手捲去,因為卷上有潘文恭公的題跋,便把他送到潘大軍機府上,求潘大軍機也題一題。誰知潘大軍機看中了,叫人示意給我老太爺說,這卷東西,如果肯送給他,他可以寫信給山東撫台和河道總督,覷便在河工搶險勞績案內開一個隨折保舉,從知縣上一下子就可以成了道台,以後還好好的栽培他一個督撫。是我老太爺因為這東西是自己祖上傳下來的,不肯送人,所以混了一輩子還是個知縣。此刻被你十二塊錢賣了我家一個督撫,你說傷心不傷心!」說著索性號啕大哭起來。

  老婆聽了這一番括,不覺也直跳起來道:「你不要撒賴我,我不信潘大軍機是個三歲小孩子,貪你家一個破紙捲兒,便肯拿一個督撫來換。你家老太爺又不是個傻子,放著現成督撫不做,死摟著那麼個紙捲兒。你既然知道這東西可以換個督撫的,你為甚不拿去換一個來做做?此刻東西賣掉了,卻拿這些不相干的話來撒賴我。你不要拿督撫來嚇我,我娘家也是做官人家,莫說督撫,便是候選督捕府的銜牌,我家祠堂里也有兩三對呢!」

  雨堂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被他一篇胡塗話,反鬧得無言可答。含著兩眶眼淚,立起來出門去了。無精打彩的走到了北協誠,開了一隻燈,喳喳喳的盡著吸煙。

  這一天竟是飢不知食,渴不知飲,昏昏沉沉的在煙榻上過了一天。直到天將入黑時,方才惘惘然出了北協誠。正在悵悵然無所之的時候,忽然迎面來了一個人,一把抓住了,說道:「雨堂兄,那裡去?」雨堂定睛看時,原來是蕭志何。志何接著說道:「你可知道,陳蕙裳做了撫台了!」雨堂愣然道:「這是那裡來的話?他此刻不過是個臬台,怎麼平空的超越起來?

  可知道放的是那一省?」志何道:「就在山東。因為湖廣總督召入軍機,山東撫台(即五少大人之父也)升了湖廣總督,著速赴新任,毋庸來京,卻把貴州撫台調了山東。」雨堂道:「鬧了半天,原是與他不相干。」志何道:「還有下文呢。這位新調東撫,著速來京陛見,未到任以前,著陳某人護理。你想,貴州這條路多遠,還要入京,他這一護理,不一年也要半載呢!我正要來找你,可要到山東走一次?我也奉陪。」雨堂道:「這話可是真的?」志何道:「我方才到上海道衙門裡去,親眼看見官電,如何不真?」雨堂道:「這也奇怪,現成放著藩台在那裡,怎麼派了臬台護院?這件事到底有點可疑。」志何道:「虧你還是幾代官場!大凡護院,本是兩司都可以做得的,只看上頭的意思罷了。此刻且不必爭,明日見了報,便可見我是撒謊不是。我只問你一句,譬如是真的,你到山東去不去?」雨堂道:他是我老人家的門生,十來年間,被他由佐雜巴到了撫台,我如何不去謀一個事?其實我一向就想去找他;因為他只是個臬司,手底下沒有甚麼好差使,只巴望他升了藩司,我就要去了,何況是個撫台?這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去。」志何道:「明天在那裡看你呢?」雨堂道:「我一兩點鐘總在北協誠。」志何道:「如此,明天會罷!我此刻還有點事情去。」說著,拱手別去。

  雨堂一個人獨自沉吟道:「平空遇了他來,和我搗鬼,不信陳蕙裳就會護院起來,想是他們知道我窮極了,故意造這些謠言來慪我。」一面想著,一面信步行去,不覺已經到家。想起老婆的蠻不懂理,心裡懊悔回來,但是已經到了,只得推門進去。只見自己老婆和一個男干對坐著吃飯,不覺吃了一驚。

  連忙跨入屋裡一看,原來是自己妻舅,從江陰來的。彼此相見,問起來意,方知道丈母病重,思念女兒,專打發兒子來接女兒歸寧的。姊弟兩個商量連夜動身,正苦等雨堂不回來,沒得主意。此刻看見他回來了,便告知此意。雨堂沉吟道:「你回去也好。服侍得外母好了,你也可以多住幾天,因為我這兩天裡頭也打算到山東去。等我到了山東得了差使,看定了公館,再寫信接你。」老婆道:「你不要還是慪氣,我不定,從沒有聽見過你說走,我偶然回娘家去,你也到山東去了,天下有這等巧事?」雨堂道:「忘八蛋騙你。

  方才蕭志何告訴我的,說陳蕙裳做了山東撫台,約我同去的。

  但是確不確還未可定,如果是確的,我就一定要走。」老婆道:「不確呢?」雨堂道:「不確的,我還去做甚麼?只等明天早起看了報就知道了。」老婆道:「你既然要去山東,我把兒子帶去罷。」雨堂道:「他正在讀書的時候,由他在我身邊的好。」

  老婆道:「我們馬上動身,盤纏也不曾有。」雨堂連忙道:「此刻鬼捉住我,要我出一文錢買命也沒有。」老婆照臉啐了一口,妻舅忙道:「不要緊,我帶著現成的。坐江輪到江陰,有限幾個錢。」老婆道:「我一場回去,也要買點東西給娘。」

  妻舅道:「娘此刻是急於要見你,並不是要貪你的東西;況且動身得匆忙,就不買東西回去,娘也不怪你,別人也不笑你的。老實點罷。」當下吃完了晚飯,便打點行李,姊弟兩個附了長江輪船去了。

  雨堂不知陳蕙裳護院的信息真假,終夜打算,不曾合眼。

  一到天亮,便叫用的一個老媽子出去買一張報來看。誰知那買來的是一張《遊戲報》,沒有上諭的,不禁嗒然,只得自己走出去找了來看。誰知果然是真的,照著志何昨天所說,一字不差,不覺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恩量怎樣弄點盤纏動身。想來想去,只有紫旒。便一口氣跑到二馬路書局裡。紫旒方才起來,一見了雨堂,便連連作揖道:「恭喜,恭喜!」雨堂愕然道:「甚麼喜?」紫旒道:「世兄弟做了撫台,怕不提挈你陞官發財么?還不是喜?」雨堂道:「你真是用了耳報神的,怎麼就知道了?」紫旒道:「我們好朋友,是事事關心的,怎麼不知道?」雨堂道:「我正是為了這個來和你商量呢!你知道我的,一個大沒有,還欠了三四個月的房錢,怎麼動得了身?」紫旒道:「這個怕甚麼?我們朋友總要幫忙的。昨天蕭志何已經對我說過了,他要約你同去。他和陳中丞雖然相識,然而交情沒有你的深,不怕他是個知府,只怕這回到了山東,他還要仰仗你呢!」雨堂道:「這也不見得。」紫旒道:「這是明擺著的情形,你又何必客氣?」雨堂道:「這是護理的事情,我們要走馬上就要走了,求你代我籌點盤纏,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可以,可以,我總儘力就是。」雨堂大喜,謝了又謝。

  紫旒又請他同到九華樓吃了點心,雨堂方才回家。到得飯後,便走到北協誠去等蕭志何。先對著阿大亂吹了一陣,到了一點多鐘,只見紫旒的家人送來一封信,另外沉甸甸的一包東西,交給雨堂道:「我們老爺送給陳老爺的。」雨堂接過來,捏一捏那包東西象是洋錢,連忙坐起來,拆開那封信一看,上寫著:因恐足下急用,先籌呈五十番,請即檢收,然弟力亦盡於此矣!即夕設席花錦樓,恭餞行旌,乞勿吝玉。雨堂大哥鑒,紫旒頓首。

  雨堂看罷,不勝歡喜,連忙打開紙包點一點數,卻是三十元洋錢,二十元鈔票。便對來人道:「不錯了,我收到了,請你回去上復你們老爺,說謝謝。」家人道:「今天晚六點鐘同安里,務必請老爺到。」雨堂道:「知道了。我到,我到。」

  那家人才去了,志何便到。一見面,便道:「如何?我不撒謊罷?我打聽得後天就有煙台船了,我們來得及走罷?」雨堂道:「沒有甚麼來不及,只要有錢便得。」志何道:「你還差多少?」

  雨堂道:「方才紫旒送了五十元來,再能籌得百金,便可以將就動身了」。志何道:「這個容易,我等一等和你送來。但是你準定後天能走才好。」雨堂道:「只要有了錢,沒有來不及的事。」志何又談了幾旬,便起身去了。雨堂有事在心,趕著過足了癮,便回家去料理一切。先拿出當票來,揀要用的衣服贖了幾件。真是事忙嫌日短,不覺又是上燈時候了。便交代老媽子安頓小孩子吃飯,自己走到花錦樓處,紫旒、志何已經在那裡了。志何見面之後,便塞過一卷鈔票給雨堂,雨堂接過放在身邊。陸續客到了,一席花酒,無非是酒肉叫囂,不必多敘。

  且說雨堂得了志何一百元之後,次日便又贖了兩件行頭,料理清房錢,收拾好細軟,將幾件木器寄在紫旒書局裡。胡亂過了一天,便開發了老媽子,退了房子,帶了兒子跟志何動身去了。臨動身時,才寫了一封信通知老婆,及告知山東收信地址。船到煙台之後,便起早兼程,趕到濟南,一路上的盤費,都是志何報效的,自不必說。到得濟南,志何本有公館在那裡的,便一齊搬到蕭公館里去,安息一天,便去上院。那位陳護院,果然一見了面便極道契闊,答應了弄一個好差使,雨堂自是歡喜。因為住在志何處不便,自己另外找了房子,把從前分寄在人家的木器傢伙取些回來,自立門面,專等札子,誰知等了一個月,絕無消息,每上院又必見;每見必面允給差,卻只不動公事。雨堂不覺支持不祝正在無可生髮的時候,忽然一天連接了兩封江陰來信,知道丈母死了,不覺異想天開的生出一個籌款的法子來。要知是何法子,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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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24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未死人忽地開喪妙彌縫從豐代犒

   且說陳雨堂自從到了濟南,守了一個多月,不曾得著差使,光景日見窘迫,又不便向人告貸露出窮相。正在為難之際,忽然接了江陰兩封信,說是丈母死了,心中越覺悶悶不樂。拿著兩封信,躺在煙榻上,發了一會煙迷,朦朧之間,彷彿入夢,說是家中死了人了,及至看那死人時,正是自己老婆,不覺一驚而醒。提起煙槍吸了兩口,忽然心中一動,想出一條計策來。

  取過紙筆,起了一個稿子,然後叫家人到外面去叫一個刻字匠來,叫他拿了這稿子去照刻。

  看官,你道他刻的是甚麼?原來是刻訃帖。然而天下事,那裡有死了丈母女婿刻訃開喪的道理?誰知他刻的不是他丈母的訃帖,卻是他老婆的訃帖。只因窮極無聊,便異想天開撒這麼一個大謊,只說死了老婆,遍處散出訃帖,定日受吊。他是在山東三四代的人,所有官場紳土,那一家、那一個不相識?

  這一散起來,卻也散了二三百份出去。人家得了他的訃帖,不免便送奠禮,也有送幛的,也有送聯的,也有送錢的。到了受吊那天,便居然設起孝堂來,把個十歲孩子披了粗麻,扮成孝子,胡鬧了一天,倒也有好些人來叩奠的。這麼一混,那位護院陳中丞,倒送了二百吊京錢的楮金,連各寅僚的,差不多收了三百吊大錢,被他捱過了一個窮關頭。還揀了一軸幛子,換了幾個字及上下款,寄到江陰去挽他的丈母。恰好這件事情鬧了之後,陳護院連下了兩個札子,委他一個本轅文案、一個官書局督辦的差使。麗堂奉札之下,不免趨轅謝委,一面拜同事,一面擇日到差。

  且說第四回書中所表的撫轅文案田仰方,他本是山東的一個老候補,他當日以通判到山東時,現在的護院陳蕙裳還是個知縣,彼此本是相好。陳護院這回接印之後,自然照舊留差。

  喜得這護院是個風流倜儻人物,所有一切舊友。莫不略分言情的,所以差使格外好當,上下之情也易於通達,並無壅蔽之虞。

  這也是他的長處。田仰方本是個豪俠之士,最歡喜應酬,因此護院越發和他共得來。這一天看見雨堂拜片,知道又添了個同事了;並且也是老朋友,因此動了請客之念,定了日子,就在芙蓉巷本公館里擺起宴來。一共擺了五席,所請的無非是紅紅兒的候補道府,內中有許多與我這書上無乾的,就不去一一瑣敘了。內中請的第一個客,就是陳蕙裳中丞。所以這天的客,因為有他在內,都是恐怕落在護院后的,紛紛早到。及至護院到時,一律還他僚屬規矩,站班迎接。等到定席時候,護院自是當中第一位,卻請了新委善後局提調蕭志何及陳雨堂兩個陪他,下余在兩旁分排了四席。護院入座之後,先交代說:「我們都是老朋友,斷不可拘禮節,只管開懷暢飲。總要和十年前,我們在鵲華橋(濟南冶遊之地)玩笑一般才好。」眾人領命,無不痛飲。上過幾道熱炒之後,廚子捧了活鯉魚上來,請示做法(濟南風氣如此)。護院道:「別人總歡喜一半醋溜,不是就紅燒,一半總是清燉。我今天變個樣兒,一半拿來炒片,一半做口湯喝罷。」廚子領命下去。護院對志何、雨堂道:「你看他們都是靜悄悄的,你兩個何妨分到兩面去打個通關,只當是代我的。他們誰歡喜和我豁拳,就請他們來。」志何、雨堂兩個奉命,便分頭去豁拳。

  雨堂的拳本來不濟,打了兩桌十二個人的通關,倒輸了八個直落五,不覺酩酊大醉。恰好家人捧上炒魚片來,雨堂道:「這、這、這是老帥點的菜,你們嘗嘗。」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離座久了,老帥沒有人陪坐,並且打完了通關,也要去銷差。

  於是一踅一踅的仍走到首席上,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那位護院陳大帥不見了。暗想:「莫非也到旁席豁拳去了?」

  回身要到那邊席上去時,不料一回身,和志何撞個滿懷。雨堂道:「老,老,老帥呢?」志何道:「沒在那邊?」雨堂道:「那,那麼,到,到,到那裡去了?」志何道:「人多眼亂,你仔細看看,難道飛了去不成?」雨堂又一踅一踅的走了一遍,那裡有個護院的影子。一眼瞥見了仰方,便一把拉住道,「你,你,你是主人,可,可,可看見老,老,老帥在那裡?」仰方愕然道:「沒看見。那裡去了?」於是四面八方一尋,花廳里、書房裡沒有一處不尋到,那裡有個影子?鬧的大家席都不坐了,都在那裡驚奇道怪。只見門上家人來說:「撫院早已去了。臨走交代家人,不要驚動,所以家人沒敢上來回。」仰方道:「好混帳!撫院交代不要驚動,你就直到此刻才來回?沒叫我們把地皮翻過來。找去!」家人道:「家人在外頭伺候,這會才聽說上頭找陳撫院。」志何道:「不要說這些閑話了。你可知撫院到那裡去的?」家人道:「聽那邊管家交代頂馬的,是說光通書局,只怕是拜浦大人去了。」志何道:「哦,是了!

  聽說浦明理今夜也請客。他那裡湖光月色,正是好的時候,所以老帥急著去了。我們趕去伺候罷。」於是主客一眾,也不終席,轎馬紛紛,都投光通書局而去。

  且說這光通書局的總撰述姓浦,名秀,字子秀,本是個秀才,系本省文登縣人,明朝浦汝器(名軦)先生之後。真是胸羅經史,學富五車。又操了一枝好文筆,發起議論來,無論新學舊學,都說得有條有理,因此人家送他一個綽號,叫做「浦明理」。久而久之,就把這混名叫成真名了。浦明理又從附生上捐了一個道員職銜,到省里開了這個光通書局,專門編譯新書,嘉惠來學。這座書局卻開在大明湖旁邊,客堂背後便緊靠著湖,還有幾弓餘地,開了個小小花園。這天設了兩席,也是專請撫院吃酒。因為是七月天氣,要取涼爽,把兩席都擺在客堂後面的月台上。田仰方等大隊人馬趕到,看見門外有幾名戈什,便不等通報,一直進去。走到客堂前面,已聽得裡面管弦嘹亮,絲竹嗷嘈,一片歌聲,行雲被遏。明理聽得有客來,連忙到客堂招呼。仰方道了來意,眾人分列坐定,仰方便到席上去看撫院。誰知履舄交錯,裙屐紛陳,當中也獨少了個撫院。

  仰方不免向同席各人招呼。叫來的妓女多半認識仰方的,也都一一招呼。仰方便問:「怎的不見老帥?」眾人道:「方才吃的有點倦意,說是到花園散步去了。」仰方別過眾人,出了客堂,從側首轉到花園裡去。

  這花園只有一座小小亭子,兩間起坐地方,那裡有甚麼撫院蹤跡?好在月色甚好,順著路繞到客堂西面一個院子里,仍是五間正屋,兩道游廊,裡面便是浦明理的編輯房。仰方是極熟的熟人,平日都走動慣的;看見編輯房裡有燈亮,疑心撫院在裡面,便順腳走到門前,掀起帘子,往裡一看,不覺吃了一大驚,連忙退了出來,心中十分懊惱。低著頭從迴廊東面的一條長夾弄走出去,意思要仍到客堂里去坐。剛剛走到弄口,遇見了浦明理,問:「老帥在裡面么?」仰方順口答道:「沒看見。」明理便向弄里走去,恰好在廊下遇見了撫院。便道:「今天這鴨子燒得很好,清大帥上席。」陳蕙裳笑吟吟道:「其實我已經吃飽了。」說著,便一同出去。經過客堂,眾人一律站起來伺候。仰方是那邊的主人,不免要向前道歉。撫院搭訕著招呼兩句,重新入席。浦明理要添席讓眾人,眾人一定不肯,只在外面伺候撫院。陳蕙裳只吃了兩片餑餑,便起身走了。眾人送過他之後,也就紛紛各散,各人歸去,都無事可表。

  單說田仰方回去之後,一肚子沒好氣,也不歸上房,獨自一個坐在書房裡發氣。幾個家人看見老爺顏色不好,不敢去睡,輪著班在外面伺候。原來田仰方是個南邊人,雖然在外處也多年,卻有一種婆婆媽媽氣,永遠不肯破除的。平生忌諱的事最多,大凡同寅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肚子里有一部《婆經大纂》的。今天晚上他自以為大不祥,回來第一件便要想法子祓除不祥;然而這件事又不願意和人家商量,獨自一個悶在肚裡,直挺挺的坐了半夜。到了十二點多鐘時候,叫了一聲:「來!」

  家人連忙走進去。仰方卻拿出一張一百吊京錢(即五十千大錢也)的票子出來道,「去買鞭炮來。」家人道:「現在買,是明天買?」仰方怒道:「明天買我還現在使你?」家人道:「買多少?」仰方拍桌子道:「給你多少錢就買多少,怎麼你越鬧越糊塗了。」家人退了兩步,又回身問道:「請老爺的示,要買多少一掛的?」仰方頓足道:「誰要你那多少覼瑣,多的、少的、大的、小的,盡錢買就是了。」那家人才退了下去。他又叫一聲:「來!」家人迴轉來,仰方道:「帶買一對一斤重的蠟燭來。」家人答應去了。你想時候已經半夜了;況且又不近年,又不近節,誰家預備那許多鞭炮?幸而是在熱天,人家睡得遲,那家人領了命,走到外面南貨店裡、廣貨店裡,一家一家的打開了門去湊買,差不多到兩點鐘光景,才買了三十多吊錢的鞭炮,與及一對蠟燭。再要買也沒處去買了,樂得賺了十幾吊錢回去銷差。誰知仰方已在那裡等得心焦,暴跳如雷的在那裡罵了。一見了家人回來,便叫到上房取蠟扦來,先把蠟燭點上,然後叫家人們輪著把鞭炮一掛一掛的燃放起來,鬧得砰訇之聲連綿不斷,把上房的太太、姨太太都鬧醒了;小孩子也嚇唬的哭了。丫頭老媽子一個個都從睡夢中驚起,打聽得是老爺動氣呢,便都不敢聲張。只冤了左右鄰居,半夜三更被他吵醒了,不能再睡,好容易盼得他停了一會,正好朦朧睡去,他那裡又是嘩喇喇的一陣,又驚醒了。七月里夜還短,足足被他鬧到天亮,還只滿腹疑團,不知是何事故。

  卻說仰方鬧到天亮,漸漸氣也平了,人也乏了,便在書房榻上朦朧睡去。這一睡直到下午兩點多鐘才起來。梳洗過後,無精打彩,獨自一個在那裡納悶。昨天的悶是怒,今天的悶是怯。怒是以為遇了不祥,怯是恐怕撫院見怪。在我本是無心,在他未免芥蒂。既不便自己去招賠不是,又不便託人轉彎,並且要刺探他喜怒,也無從下手。一時間心亂如麻,沒得主意,連茶飯也無心去吃。獃獃的想到五點鐘時,方才得了主意。隨便吃些點心,打點停當,徑到鵲華橋去。

  原來濟南的鵲華橋,猶如上海四馬路一般,是個煙花所在。

  內中一家妓院有個姑娘,名叫巧鈴,生得有幾分姿色。再靠著點脂粉,便裝點得國色無雙。若論她的技藝,卻是吹彈歌唱,無一不精;應酬客人,便是活潑玲瓏,隨機應變,因人而施,因此在濟南享了個第一艷名。田仰方一向在她那裡化的錢不少,卻是除了吃酒帶局之外,別無他事。今天仰方正是去訪她。她一見了仰方,便漲紅雙頰,叫得一聲田大人,便低下了頭。仰方反想點閑話去和她周旋。敷衍過了一會,巧鈴紅了雙眼說道:「這碗飯真不是人吃的!甚麼事都鬧得不由自主。碰了大人老爺們肯原諒的,就是當姑娘們的造化;不然啊,今天翻了醋瓶,明天搗了醋缸,當姑娘的一肚子委屈,除非向閻王爺訴去。」

  仰方道:「你說些甚麼?我都不懂。這裡有陳大人賞你的,你拿去罷」。說罷遞將過去。不知遞的是甚麼東西?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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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26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破除資格特賞優差撇棄委員去充買辦

   且說田仰方遞過去的不是別樣東西,正是一張二百吊京錢的錢票子。巧鈴接在手裡道:「請陳大人自己留著罷,又賞我作甚麼?」仰方道:「你就收了罷,客氣甚麼?」巧鈴收了,仰方立起來要走。巧鈴看見仰方殊無醋意,並且代送了賞錢來,便拿出從前的老面目相待,見仰方要去,便把臉一沉道:「椅子還沒坐暖和,就拔碇了嗎(拔碇,濟南諺,言舍此他適也)?

  給我拉個寡去(拉寡,亦濟南諺,談天也。拉個寡,猶言談幾句天)。」仰方又坐下道:「拉甚麼寡啊?」巧鈴道:「你給我謝謝陳大人。」仰方道:「是這麼一句要緊話!我今天有事,要先走了,改天再來。」巧鈴不便再留,仰方便一路走到蕭志何公館里去。

  恰好遇見雨堂也在座,見了仰方,便問道:「正是,我正想奉訪仰翁,請教一件事。從前這裡派到上海去查訪冒了礦局名字招股的魯薇園,不知現在那裡?」仰方道:「他自從奉委去后,並沒有回過山東。後來打了個稟帖回來,說是所查的喬子遷早已聞風逃遁,不知去向。又附了一個請假回籍措資的稟,就此沒回來過了。雨翁可是與他相識?」雨堂道:「我從前並不識他,不過在上海同過一兩回席,方才接了上海朋友的信,托我查訪查訪。」仰方道:「薇園也很奇,連我這裡也沒信來。」

  正說話時,仰方的家人找到了說:「請老爺回去,院上有人送札子來了。」仰方聽說,便辭了志何、雨堂回去,一路上滿腹狐疑,不知是甚麼札子?及至回到公館,一腳才跨進大門,迎面一個人搶近前來,請了個安說:「給田大人道喜。札子已經送到上房去了。」仰方看時,卻是撫院的號房。仰方到上房取札子一看,原來委了籌防局總辦。這個本是道班的差,自己忽然以知府得了,不覺心中一喜,以為是放了一夜鞭炮之功,從豐賞了札費。那號房本來知道仰方出手闊綽的,所以等在那裡,得了犒賞,自歡喜去了。仰方到了明天,不免上院謝委。

  同寅中都來和他道喜,自不必提。

  且說陳雨堂原是接了伊紫旒的信,訪問魯薇園蹤跡。得了仰方的話,自寫信去回復紫旒。你道紫旒要打聽薇園做甚麼?

  原來李閑士從蘇州回來,知道薇園到廣東去了,想起那二萬五千頭的存摺還不曾取回;問問店裡經手,又說沒有留下。到滙豐一查,說是已經某日取去了。閑土這一驚,非同小可。暗想:與薇園相識十多年,不曾見他干過靠不住的事,何以一旦如此?

  莫非他臨行已經留下,是被店裡經手的取去了?然而察看神色又不像。況且這經手的又是自己至親,想來斷不為此事,總是薇園拐去的了。

  據店裡各人說,他因為查金礦的事到廣東去了,這件事伊紫旒或者知道,他到廣東住在那裡,不免去看紫旒探問一切,誰知紫旒也不知道。閑士又不便說出被他拐了銀子一節,只在那裡皺眉搓手。紫旒見他這副情形,便道:「他是到廣東查辦事件的人,閣下如果有要緊事,要通信,只須廣東有熟人,託人在各衙號房裡總打聽得出來。」閑士聽了,只得說聲領教。

  辭了回去。躊躇了一夜,莫說廣東沒有熟人;就是有熟人,打聽著了,也不見得一封信就討了回來,少不免要自家走一遭的了。想定了主意,便等到有廣東船開時,附了輪船走到廣東,遍處打聽,那裡有個影子?可憐跑了個空,垂頭喪氣回到上海,只得又去找紫旒。

  此時紫旒久已承受了許老十的書局,打聽了幾天,才見著了紫旒,訴說一切。紫旒也十分疑訝,暗想莫非回山東去了?

  看閑士情形,十分著急,料得他一定有要緊的事,因此寫了一封信給陳雨堂,打聽薇園蹤跡。

  誰知魯薇園當日見財起意,機械心生,拐了二萬五千銀子,上了廣大輪船,說要到廣東去,等送客的都走了,他卻搬到通州船上,寫了天津船票。輪船到了煙台,照例停泊,起卸貨物,薇園卻也就此帶了行李登岸,投入客棧住下。他所帶的家人,本來是山東登州人,到了煙台,已是登州地面,便算清工錢,另外給了他幾個盤費,打發去了。到底是初次學做壞人,事事膽小,暫把姓名改變了,叫做張佐君。

  看官,他既然自己改換了姓名,我作書的也只得跟著稱他做張佐君了。且說張佐君住了幾天,等再有到天津的船來了,才附了船到天津去,住在佛照樓棧里。問他的原意,他本要借了閑士的一筆錢,進京去過個道班,也是他見財起意時的主意。

  及至到了船上,走到半路,忽然又深自懊悔起來,這二萬多銀子,不是小事,萬一李閑士追究起來,尋著我的蹤跡,控告起來,豈非身敗名裂?因此失了主意,打發開家人,變了姓名,作一個暫時之計。到得天津,越想越不敢進京,住在客棧里,殊無聊賴。同寓的一個廣東人,姓方,是一個販貨行商,大家叫他方老辦,所住的房正與張佐君相對。住了幾天,彼此出入相見,不免點頭招呼,佐君從此算是得了一個朋友。他看見方老辦天天忙著收甚麼貨,發甚麼貨,便動了心,暗想:我何不借著這筆銀子也來經商?僥倖賺著了,就可以拿這一筆本錢還了閑土,免得失了交情。定了這個主意,便時常向方老辦研究商務經絡。方老辦是個直爽人,凡是張佐君所請教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兩個成為知己。張佐君結識了一個方老辦,未免跟著在外面應酬,便識了一班朋友。

  一天佐君正在棧里悶坐,忽然來了一個朋友看他,這個朋友叫楊藎臣,也是席面上展轉相識的。見了佐君便道:「佐翁,連日看不見你,原來你在家裡悶著。為甚不到外面去逛逛?」

  佐君道:「沒個伴兒,就懶得出去。」藎臣道:「我今天備了個小酌,特來相邀,可以出去走走了。」佐君道:「怎好打攪?」

  藎臣道:「朋友們逢場作戲,說甚麼打攪呢?」說著,便一定拉了同行。雇車到了侯家后一家南班子里去吃酒。同席的一個俞梅史,一個周濟川,其餘幾個與我這書上無乾的,也不必去記他了。藎臣一一介紹,代通了姓名。周濟川是拿離士洋行的買辦,俞梅史是新從上海來的,也是一個洋東打發他來找尋洋房,要開甚麼洋行,順便要招尋買辦。自此之後,他們四個人便天天在一起,混了半個多月。

  忽然一天,說是俞梅史的洋東到了,這洋東名叫孩尼低,向在上海開了一家五金進口洋行,這回要到天津來開一家支行。

  所以先打發梅史來看房子,看定了,這洋東便親自到了。梅史便起了忙頭,霎時間置備中外木器,布置起來,還用了帳房、茶房、出店等人,即日開張。這洋行名叫加士梯。濟川、藎臣、佐君等未免去和梅史道喜,梅史自然置酒相待。飲酒中問,梅史說道:「今日敝東說起,這加士梯的買辦,就委兄弟做了。

  兄弟於市面上的事情雖還略知一二,但是孩尼低這回到天津,是兼辦軍裝的,缺少了一個軍裝買辦,你幾位可替我想一個人出來?」濟川道:「軍裝買辦是和我們兩路的,倒不必懂洋話,只要熟識官場門路便做得。」梅史道:「熟識官場門路倒不必,只要熟悉官場的應酬規矩,自己有了個二百五的功名就可以做得。至於門路一層,只要慢慢走起來,就會熟的。況且名片上頭刻了某某洋行的字樣,那官場中自然另眼相看。」濟川道:「只是一時那裡去找這個人?」藎臣拍手道:「現成放著的不要,你們還向那裡去找?」眾人愕然問是那個?藎臣道:「佐君兄左右閑著沒事,不就幹了?」佐君道:「兄弟卻向來沒幹過這些事,恐怕辦不妥,並且也不懂得。」梅史道:「這是一件極容易的事情,只要結識幾個官場,攬著了生意,從中分你一股佣錢。平常日子不支薪水,如果攬了一票幾十萬的大生意,除佣錢之外,並且可把你為這票生意應酬所用的錢,開出帳來,行里一一還你。佐翁如果肯屈尊,就是這個辦法。明天先去見見洋東。」佐君道:「且待兄弟打算過,明天給梅翁回話罷。」

  當下酒散回去,佐君獨自一個盤算了一夜,沒個主意,到了天明,便去請教方老辦,把一切情形都告訴了。方老辦仔細想了一想道:「若是上海分過來的支行,便應該用上海的行名。

  我在上海年數也不少;過往的次數也多;交易往來也不少,從沒有聽見一個加士梯的軍裝洋行。這還不必深究。但不知他請你做買辦,有叫你墊錢沒有?」佐君道:「這倒沒有。」方老辦道:「據我看,這件事未必是好事。但是佐翁左右沒有事辦,便接了他也不妨,不過處處都要自己小心罷了。倘或有時說有一件甚麼事情,或是甚麼生意,要你墊錢,那可不要答應他。」

  佐君領教過後,便辭了回房。心想依了方老辦的話,左右是個不用本錢的生意,做得著,我便分著佣錢,做不著,我也不擔甚麼處分,頂多不過應酬上面白化幾文罷了。想定了,便去到加士梯洋行。梅史道:「昨天所談的,想已定了主意?」佐君道:「承梅翁的照應,有甚麼不定之理?但是兄弟初出茅廬,一切都不懂得,事事都要求指教罷了。」梅史道:「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有甚事情,彼此都好商量。佐翁既然答應了,我們可一同進去見見洋東。」佐君答應了,一同進去。所有問答,都由梅史翻譯傳遞,談了一會,便一同出來。梅史請佐君把行李搬來,佐君樂得依從,從此便在加士梯行里住下。

  梅史又教他印了些外國式小名片,上而刻著:「加士梯洋行經理軍裝處分省補用知府張輔字佐君」。一切預備停當,梅史便約了外國人去拜客。備了三乘轎子,三個人分坐了,到甚麼善後局、洋務局、製造局,東局、關道、天津府、天津縣等處,排日去拜會。官場中人聽說外國人來了,便如迎接丹詔一般,開了中門,延請相見。又是甚麼香賓酒、洋點心、水果等相待。每到一處,見的雖是總辦,佐君卻打聽了有幾個委員、師爺,一一都投過一張片子,以為將來應酬地步。忙過四五天,各處客都拜過了,內中也有來回拜的。佐君從此便在侯家后一帶應酬起來。一連混了一個多月,沒有絲毫生意,心中慢慢的有點悔意。

  忽然一天接了一封信,拆開一看,卻是善後局提調伍太守請客,約定晚上七下鍾在大房子秀玲家,並有「千萬請到,大有機緣」的話。佐君便等到晚上,坐了車子去。伍太守接著,寒喧已畢,伍太守說道:「兄弟今天並不請客,不過在這裡擺個半桌(天津妓家有此風氣),所請除了佐翁之外,只有一個人,卻是佐翁不曾會過的,等一會兄弟介紹你們相見,或者有個交易。」佐君道:「多謝費心得很,事成自當報謝。」伍太守也謙遜了兩句,便去與秀玲兜搭,過了一會,外場報客到,伍太守連忙斂容迎接,一面指與佐君相見,說道:「這一位是現在這裡督憲的孫少大人。」又對孫少大人道:「這是加士梯洋行軍裝買辦張守佐君。」彼此一揖就坐。秀玲便招呼擺席。

  孫少大人道:「再沒客了么?」伍太守道:「今日是專誠請孫少大人來奉談兒句,因為佐卿不是外人,才請來奉陪的。」孫少大人道:「天津現成有軍裝洋行在這裡,怎麼我們老頭子盡著叫人到上海去買?這也無謂極了。」伍太守道:「正是為了這個,請孫少大人來商量。」不知商量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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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6e 發表於 2006-7-12 14:28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薦生意伍太守分肥遭騙局張佐君叫苦

   且說伍太守向在直隸候補,雖然不十分紅,卻也不是黑路里的人;道府班中,也算有數人物。前幾天聞得上頭要辦一票軍裝,為數頗大,便設法營謀這個差使,上頭也答應了,不知怎樣被別人走了小路,把這件事捺住,其勢就要改委別人了,因此心中大怒,正是一塊到手的肥肉,憑空被人奪去,如何不怒?因想出一個兩敗俱傷的法子,弄一個大家拉倒。所以才請那孫少大人與張佐君當了面,偏要對了孫少大人再四的提及佐君是個軍裝買辦。孫少大人隨任在衙門裡,雖然各樣公事輪不到他多管,然而出了一個差事,總有人去鑽謀。凡鑽謀的人是無孔不鑽的,就如這回出了買軍裝的事,不定有人走到他的門路,他也不免有點曉得,所以伍太守故意提出一聲軍裝買辦來,就惹起他何必委人到上海去買的話。伍太守引出他這句話來,便道:「何況佐君兄,他從前在上海極著名的軍裝洋行當過多年買辦;人又老實可靠,以後如果出了生意,求孫少大人照應了他。」張佐君接著道:「能得孫少大人栽培,自然要格外報效。」孫少大人道:「這個商量起來看罷。我是無所為的,只要老頭子肯答應,我叫你當面去見。」佐君道:「老帥那裡,倒是和洋東一起稟見過的,真是一位福人。」孫少爺道:「為甚麼事見的?」佐君道:「也就是為拉攏生意起見。」孫少爺道:「我們老頭子真是老糊塗了!既然見過面,提過這事情,怎麼會就忘了?」佐君道:「老人家公事忙,那裡記得許多小事!」當下三個人談談說說,一面吃酒。伍太守一邊是在孫少爺的馬後盡拍,一邊是代張佐君的牛下盡吹。又談了許多定購軍裝的筋絡,委員舞弊的神通。

  孫少大人一一聽入耳內,記在心頭。席散之後,回到衙門,徑歸上房。聽說制軍還在內書房裡,就踱進去請晚安。制軍正在那裡吃杏仁茶,看見孫子進來請安,便道:「你吃過點心沒有?叫他們替你拿一碗杏仁茶來,就在我這裡吃了去。」孫少大人道:「孫兒才吃了東西,這會不餓。」制軍道:「那麼你坐一坐去。」孫少大人就在一旁坐下。制軍道:「你這幾天都在那裡?方才晚飯時候,我吃的一碗口蘑湯很好,我只吃了兩片口磨,喝了一口湯,餘下的叫人給你送去,說你沒在家吃飯。」

  孫少大人道:「今天是一個朋友約到外頭上館子去的,倒代爺爺打聽了一件事情出來。」制軍道:「又打聽了甚麼?」孫少大人道:「原來這裡早開了一家軍裝洋行;咱們往後辦軍裝,可以不必到上海去了。」制軍道:「只怕還是上海的靠得祝」孫少大人道:「左右他那槍炮都是從外國運來的,天津、上海所開的洋行,一樣的代外國的廠家經手罷了,有甚麼分別?」

  制軍想了一想,點頭道:「也罷,明兒交代他們就近在這裡辦了,不必到上海去罷。倒是省了一筆盤費。」孫少爺道:「只怕委員得了札子,早動身去了。」制軍道:「這兩天我事忙,札子還沒下去。」孫少大人道:「採辦軍裝是一個著名的好差使,他們不知要分到多少回佣?現成的洋人孩尼低在海大道開著加士梯洋行,買辦張輔還是個分省補用知府,前回還來見過爺爺的。明日叫人傳了他那買辦來,爺爺當面和他定了,豈不爽快?委員們多要他們回佣,左右是開在價錢裡面;爺爺自己買定,不要這筆回佣,價錢自然便宜許多。」制軍笑道:「當面買也好,不過要磋磨價錢,訂立合同,要費多少話,我那裡有這些精神?這麼罷,那札子我也不下了,這件事就是你去辦了罷。你也去多少拿他們兒個回佣,好去花銷,省得常常向我覼瑣。你去睡罷,那篇帳我明日給你。」孫少大人不勝之喜,別過祖父,自去安歇。

  一宿無話。次日方才起來,門房家人便傳進來一個手版,舉目一看,正是張佐君。暗想:我此時看他,沒甚話說;況且那篇帳也不曾拿著,見他做甚麼?便搖了一搖頭。那家人會意,便出來擋駕。張佐君見不著孫少大人,便回轎到善後局去拜伍太守。偏偏伍太守在公館里,不曾到局,只得自回行里去。又過了兩天,伍太守打發人拿了片子來請,佐君即刻便坐車到善後局去相見。寒喧已畢,伍太守道:「此刻生意便有一票,只是上頭的意思是要派委員到上海去辦。孫少大人答應了,可以設法留在本地辦,但是裡頭恐怕要打點打點,閣下的意思怎樣?

  商最起來,我們做這一票交易。」佐君道:「不知有多少數目?又是怎樣打點法?還要請教。」伍太守道:「生意大約有二十多萬。至於打點之法,原無一定,只請閣下想法便了。」

  佐君道:「事前打點,兄弟沒有這個力量;至於事成之後,前路要多少好處,無非都開在價錢上面,這是有老例的。」伍太守道:「這是上頭的話。這兩個經手人呢?」佐君想了一想道:「那就提一個九五回佣出來,交給太尊去開發便了。」伍太守道:「既如此,我們就好商量。」佐君道:「兄弟本打算請請孫少大人,但是初次相見,不好冒昧。請太尊代為轉致一聲如何?」伍太守道:「這倒不必,孫少大人不輕易赴席的。我這邊說妥了,再請過來商量罷。」佐君只得罷休。

  又談了一會,便別了回去,對俞梅史說知。梅史道:「二十來萬雖是小生意,然而混了兩三個月下來,才算撈著一點,從此做開了頭,以後便是熟手了。」佐君道:「伍太尊那邊要了一個九五,我們本行不知如何?也得先要對洋東說明白了。」

  梅史道:「這個自然。我們只要問洋東要了實價,由得我們加入佣錢,然後再由前路去加好處。洋東是都不管的,我們要開多少是多少。」佐君聽了,自然歡喜。

  又過了兩天,伍太守打發人來請佐君,說是請到公館里去。

  佐君連忙坐車前去,只見孫少大人已經先在那裡了。相見之後,由伍太守交給佐君一篇帳,開的甚麼單響毛瑟槍多少,五響毛瑟槍多少,又是甚麼吉林炮、過山炮。佐君接了過來,看了一遍,彼此復伸前議。說妥了,佐君便先告辭回去,把這篇帳交給梅史,梅史自拿去交給孩尼低。等孩尼低逐款開出帳來,合算一算,不多不少,恰好是十六萬。梅史對佐君道:「我們加四萬上去,除了伍太守的九五一萬,我們落個三萬,你用二萬,我用一萬,如何?」佐君道:「未免加的大多罷?」梅史道:「你放心,我這個加得極平情的。那個傷天害理的加起來,你還沒看見呢!」佐君只得聽他。加好了,佐君便拿去交給伍太守。說明九五回佣,只能照這二十萬的價算,若是前路加多少,那是不能算回佣的。伍太守道:「這個自然。你聽信罷。」

  過一天,把帳單送得去,佐君一看,誰知他們一加就是十萬;十六萬的原帳,登時就變了三十萬了。梅史道:「如何?

  這才是有天沒日呢!」於是把帳單拿給孩尼低看,孩尼低也沒甚話說照樣另寫了一張,又寫了一張草合同,一併交給梅史;梅史交給佐君,佐君送給伍太守,伍太守交給孫少大人,孫少大人拿回衙門去交給制軍,揚揚得意的說道:「爺爺,不是孫兒誇口,昨天孫兒在善後局查見一筆老帳,照這篇帳一樣的,買了三十七萬多呢!孫兒這回不是替國家省下七萬多銀子了?」

  制軍歡喜道:「這是你的能幹,我慢慢的再賞你。」於是叫傳翻譯委員。委員來了,制軍叫看那合同帳單,委員看了一遍道:「寫的都對。但是向來買洋貨,所開價錢總是金磅,或是馬克,或是佛郎。怎麼這篇帳卻開的是兩數,又不註明是什麼秤呢?」孫少大人在旁呆了一呆道:「這個倒沒弄清楚,待我去問明白了來。」於是拿了出來,到善後局問伍太守,伍太守也莫名其妙,叫人請了佐君來問;佐君也不懂,只得回去問梅史。梅史見問,忙道:「只怕弄錯了,我同你去問洋東來。」

  兩個人一齊去見孩尼低。梅史用洋話和他對答了許久,回頭對佐君道:「照例要開金磅的。因為開了金磅,我們中國也不過伸銀子給價,金磅時價漲落不定,每每中國人吃虧,洋東初次到天津來開行,為招徠生意起見,格外將就,所以預先伸了銀數。至於甚麼秤的話,向來洋人只知道中國的關秤,其餘都不知道,所以沒有註上。他們既然問到,就和他註上罷。」說話時,孩尼低已在合同帳單上部添注了兩個洋字。佐君便去回復伍太守;伍太守回復了孫少大人,孫少大人回了乃祖。又傳了翻譯委員來看過,說明原委,那委員自然不好再說甚麼了。制軍在合同上畫了個『行」,孫少大人拿出來交給伍太守,伍太守這回卻親自到加士梯洋行,和梅史佐君當面見過孩尼低,請他簽了字,自己也簽了中人字;然後梅史、佐君都畫了押。孩尼低便說明日再送正式合同過去,伍太守點頭應允。

  到了明日,佐君拿了正式合同去見伍太守,伍太守親自送給孫少大人。到了下午,孫少大人和伍太守兩個親自送銀子到加士梯行里。原來向外洋定買貨物,照例訂定合同之日,先交全價三分之一;等外國貨物上船之日,電報來了,再交三分之一,交貨之日,找足全價。這是官場向洋行里定軍裝千篇一律的辦法,所以孫少大人這天領了十萬兩的票子,自己先到票號里扣下三萬三千兩,伍太守又扣下三千三百兩,換了六萬三千七百兩票子,親去交定。好在彼此都是狼狽為奸的,雖彰明較著,亦不妨事。當下佐君自然招呼應酬。他從前本是官場,自然一切都從容不迫。只有俞梅史一向不曾見過大人物,只忙得他屎屁直流,叫泡條、泡好茶,遞呂宋煙,開洋酒,擺點心,如同辦大差一般,卻義毫無秩序。孫少大人交出票子,叫寫十萬兩收條,佐君接了,交給梅史;梅史拿了進去,一會兒拿了收條出來,雙手躬身遞給孫少大人。孫少大人略坐一會,便起身要去。梅史又拉死拉活的要請吃了晚飯去,佐君在後面暗暗拉了他一把,方才罷了。

  卻說張佐君自從做成一票生意之後,心中十分得意,以為再來這麼一票,便可以還李閑士那筆款了。所以又在侯家后應酬了兩天官場,酒落歡腸,最易動興,便在南班子里留戀了兩三天。這一天回到行里,要向梅史分那三分之一的回佣,誰知梅史不在行里。問帳房先生時,那帳房先生道:「前天下午出去了,便沒有回來過。」佐君聽說,暗想:「到那裡去了?」

  便走到拿離士洋行找周濟川問訊。誰知到得拿離士時,那裡正在七張八嘴亂做一堆。佐君問濟川可在家?一個人答道:「我們也找他呢!先生可知道,我們行里出了奇事,洋東買辦一齊不見了。」佐君吃了一驚,暗想我們那裡莫非也是如此?忙忙回到行里,找著那細崽,問他洋東可在家?細崽道:「兩天沒回來了。」佐君暗想不好了,一定也是那行徑了!走到梅史卧房,推一推門,是虛掩著的,進去一看,只見床帳等東西都還照舊,四五個衣箱還在那裡。此時心中動了大疑,也顧不得前後,扭開了一個衣箱的鎖,打開一看,只見裝滿了的都是破舊字紙磚頭瓦石之類。不禁身子冷了半截,暗暗叫苦。呆定了一會,方才想出一個主意來。不知是何主意,且聽下回分解。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里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 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閑中現來,見乾坤最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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