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樓主: 愁容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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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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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8 20:49 | 只看該作者
十五

對那天的事情我完全沒有料到,然而發生了。事後回想起來,我仍然疑惑為什麼那樣一件小事會在自己心中產生那樣絕望的感覺,人常常會連自己也難以理解。和思文結婚這幾年來,我們爭吵過很多次,但我從來沒有認真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也沒有感到兩人之間已經不可理喻已經無可奈何。我還常常有意製造一些小小矛盾,使平靜如鏡的生活湖面也有輕微的碧波蕩漾。如有時她要我陪著上街,我偏說不想去,一定要聽她訴說別人的丈夫多麼有耐心,外面天氣多麼好,商店的東西多麼誘人,直到她拉下臉來,我才恩賜般的姍姍起程。又有時她要我到她家去,我馬上說前不久剛剛去過,等她說盡好話作出種種許諾,我才勉強同意。哪怕是她出國之前發生過幾次真正的爭吵,我也不覺得自己就喪失了主動,因此也不必認真。然而這一次,我卻產生了真正的無奈之感,隨之也對她產生了一點厭惡性反感。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心靈的輕輕一動,就預示了一種完全相反的感情方向。那天晚上,思文說要準備寫論文了,要我把從國內帶來的資料找給她。我很高興地說:「你快寫,明年離開這個地方。你快寫叫你外婆奶奶也做得。」她說:「外婆奶奶,我不喜歡聽!」
  我說:「一高興忘記就把你叫老了,叫你小姑娘你喜歡聽不?」我從箱子里把資料找給她。我在國內的時候她寫信給我,要我從三個可能方向去為她的論文找資料。她所列的方向都很狹窄,我花了十多天在圖書館反覆查找,複印了二三十篇文章。她接了資料吃一驚似的說:「這麼一點,我以為有多少呢!」她說著比劃了一個厚厚一摞的手勢。我說:「你列出的方向,要找的我全部找了,幾十年前的雜誌都翻到了。」她拿了資料在燈下一篇篇翻看,我坐到床上去看《歷史分析方法》。她把那些資料翻得嘩嘩的響,臉色越來越難看,我用書擋了臉裝作沒看見。突然她把那些資料往地上一掃,站起來說:「Garbage,garbage,all g arbage!」我放下書看著她不做聲,撇嘴嘲諷地望著她。她更加生氣,跺著腳去踩那些資料,又踢得到處都是,然後雙手摟起來抓成一團,塞到字紙簍里。
  我感到非常意外,這不是我認識的林思文,我無法迴避心裡涌動著的那種疏生的感覺。我又感到了一個男人在不能過一種有自信的生活時的悲哀,這悲哀迅速地化作一種抗拒的心理衝動。到加拿大來這些日子,我在屢屢碰壁之後,已經在心裡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承認了現實的冷酷,任何一件事在尚未開始之前我就準備接受否定的結果,只有對思文我不是這樣想的。畢竟她是我的妻子,我在心裡很難以現實的態度去看待兩人的關係,也沒有任何隨著環境的變化調整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的心理準備。至少她可以理解,我的能力不必在這個社會得到證明。現在我覺得現實又以不動聲色的冷漠向我逼近了一步。
  我默然望著她,把她的舉動看作一種表演,平靜中帶著一點憂傷一點嘲諷。她怒氣沖沖地望著我,用挑戰的眼光回答我的冷漠。我不動聲色,心想,她一點都不傻,她能夠理解我目光中的冷漠和輕蔑。我知道她在期待著我的反擊,這樣她的怒氣的進一步爆發就有了足夠的動力。我偏不生氣。對視了一會,我乾脆把目光轉開了去,又開了門準備下樓去。她擋到門口,把門用力一拉,壓得我手指生痛。我火氣一衝,點著了似的要燃燒起來。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又壓了下去。我從容地走到字紙簍邊,彎了腰想把那些資料撿起來。她象終於發現了挑戰的方向,衝過來推開我,把套在字紙簍上的塑料袋紮起來,「蹬蹬」地跑下樓,丟到垃圾桶里去。我抱了頭坐在椅子上,腦中空空洞洞一片麻木。她也坐在那裡,怔怔地望了燈出神。桌上的小鬧鐘合著心臟跳動的拍節,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斜了眼去偷看她,覺得她是另一個人與我沒有關係。怎麼可能呢,我的妻子我卻毫無辦法。這事情何其荒謬又何其現實,荒謬得難以理解又現實得無法擺脫。人世間一定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兩個最親近的人卻相距最遙遠最難溝通最難理解。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呵欠湧上來,我又感到了自己的存在。我開了門走下樓去。和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冷落她,也折磨自己,我在這含蓄的報復中感到了快意。窗外幾個小孩敲著窗子,鼻子貼在玻璃上,舉著手中的啤酒瓶,想問我有啤酒瓶沒有。我對他們做個嚇人的鬼臉,他們也對我吐舌頭做鬼臉。我又嘻嘻地笑,他們也做了笑臉。我拉上窗帘,他們又敲一敲玻璃,走了。我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把思文丟掉的塑料袋打開,把資料拿出來,壓在沙發下面。三樓的那對少年男女從外面逍遙回來,安妮嘻哈著問我為什麼這麼晚了還躺在沙發上。我說,學你丈夫的,吵架了就在這裡過夜。兩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男的說,今晚我們不能吵了,再吵我只能睡地毯了,「So dirty!」說著兩個摟抱著上樓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隻冰冷的手觸醒了。朦朦中看見思文站在那裡。我又閉了眼裝睡,她說:「都看見你眉毛動了。」我忍不住要笑,說:「別吵,我睡得好好的又被你吵醒了。」她說:「上樓去,這會著涼的。」我說:「著了涼也不關你的事,我自己涼自己的。」她說:「不關我的事,誰帶你去看醫生呢?跟你說好的,你就別再固執。」我還賭氣說:「你以為我是小孩子,你拍拍左邊我就左邊走,拍拍右邊我就右邊走。」她說:「你躺在這裡,我也睡不著。你不生氣了好不?你生病了買葯又要花幾十幾百塊錢呢!」我說:「我身子骨棒,病在我身上扎不住。」她說:「跟我充什麼好漢!」說著把我用力一拉。我起來跟她上樓說:「把我瞌睡吵醒了。」她說:「說什麼都沒有用,求你也沒有用,一說要花錢剜你的肉你就怕了。」我掙開她的手說:「那我還睡回去。」她一把拖住我,笑著說:「高力偉,你好玩,真的很好玩。」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思文不在了。我走出去,聽見廚房裡有瑣細的聲音。我輕輕走下幾級樓梯,彎腰探頭一看,思文正在垃圾桶里翻找。我心裡好笑,故意弄出點響聲,又把樓梯踩得「咚咚」響走下去。她馬上回到電爐邊,從冰箱里拿了牛奶去煮。我說:「幹什麼呢?」她說:「煮牛奶。今天早上吃牛奶麥片粥好不?」我望了窗外說:「哦,煮牛奶,牛奶在垃圾桶里。」
  她不好意思笑笑說:「那些資料呢,你撿到哪裡去了,我想再看它一看。」

  「還看什麼,Garbage,all garbage。」
  「你是男子漢胸懷就寬廣點,跟我這樣的人認什麼真生什麼氣呢,你知道我一氣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
  「這倒是你的新脾氣,在加拿大培養起來的,你別急,馬上我就會適應了。昨天還是有收穫,起碼我知道了,你一生起氣來就什麼都不管了。」
  「高力偉你不要太敏感,我是,是心裡著急,只想趕快寫完論文離開這鬼地方。你不也想早走?」
  我說:「你急找我生氣,我急又找誰,找遜克利爾成嗎?──資料在沙發底下。」
  喝著麥片粥她又說:「明年你真的準備走?」
  我說:「跟你開玩笑呢!這裡再多呆一年,我得不得神經病也難說。」
  「書你也不讀了?」
  「讀?讀個鬼屁!獎學金能騙多久騙多久暫時就這麼騙著。」
  「那太可惜了,你會後悔的。」
  我說:「要後悔只後悔到這鬼屁地方來了。心呢,天天下油鍋一樣,煎也煎焦了。要不挖出來你看看,真的焦了。」
  她笑了用勺敲著碗說:「吃不下了吃不下了!這麼說是我害了你了!」
  「別的都算了,你把論文快點寫完就是做了善事積了德。我恨不得今天就到多倫多去。」
  「那你不走!」
  「要是我英語好有手藝,我不走?那麼大的城市,好恐怖的。」
  她說:「不是放不下我呀?」
  「放不下你,你氣得我好!」
  「你個男子漢呢,記仇記這麼久!」
  說著丟了碗把頭伏在我大腿上說:「這次我不對,你胸懷好寬廣,原諒了我這一次,我下次改正好不?」我看著她的後腦勺心裡挺不自然,又沒想到她會這樣,含糊著說:「好,好,好啦,好啦。」她側了頭仰起臉說:「你真的原諒我沒有你說清楚。」我說:「好好好,就這樣了。我洗碗去。」她抬起身子說:「你說清楚一句話,就讓你去了。」我說:「我本沒往心裡去,這些小事我還放在心上?你一定要我說,我反而就不說了。這你是知道我的。」
  她說:「變得好倔個人!反正你已經答應我了,下次再提昨天的事,你就不是男子漢。」
  「絕對的,絕對。你現在又記得我是男子漢了。再別說什麼男子漢男子漢,太羞人了。這三個字,我都擔當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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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28 20:52 | 只看該作者
十六

那一陣子思文每天伏在桌子上看那些資料。她說:「高力偉,我怎麼辦?材料都看完了我也不知道寫什麼。」我說:「別看你是留學生,你的思維能力我一點都不佩服。」她說:「那你幫幫我。」我說:「民俗學我聽都沒聽說過,我怎麼懂!我開口都是胡說八道。」她說:「那你胡說八道我聽聽。」我說:「你不能寫純理論的題目,這你沒有優勢,承認不?」她說:「這是事實。」我說:「今天倒挺謙虛的。還有,你不能用北美的資料去做文章,這你也沒有優勢,承認不?」她說:「我才來一年多,北美我知道多少呢。」我說:「承認就好,那你說怎麼辦?」她說:「那我用這裡學的理論分析中國的事情。你一說我心裡就清楚了,我題目也有個方向了。」
  她又伏到那裡去看那些材料。到了晚上忽然拍了桌子說:「有了有了!」說著拿了一篇給我看,是分析中國現代離婚狀況的歷史變遷的。我說:「這也算民俗學嗎?」她說:「算的算的,我把它轉一下就變成我的論文了。」我說:「碩士論文,混一混就過去了。」她說:「至少要保證拿到文憑。我自己寫一點,這上面抄一點,再到圖書館抄一點。我最會抄了,別人不查對原書看根本看不出痕迹。誰會那麼勤快找原書查對?幾次作業都是這樣得了A。」我說:「這篇論文還不是垃圾堆里撿來的。」她說:「你答應我了你又提它,你不是男子漢。」我說:「那就把我的腦袋剖開把那件事拿走好不?她說:「今天我再向你賠一次禮好不好?」說完詭秘一笑。
  她把桌子讓給我看書。有些單詞我帶的小詞典查不到,就用她的《新英漢詞典》。她說:「這多不方便,讀研究生沒本正經詞典。要你家再寄一本來。」我說:「值得寄嗎,豆腐盤成肉價錢!」她說:「說起錢又觸到你的痛神經了。」我望她一眼,她不再說話。過一會她扔了手上的書說::今天早點睡好嗎?」我說:「才十點鐘呢,十點鐘!」她說:「你就今天一次早點睡不行嗎?」我在心裡笑著,嘿,倒撒起來嬌來了。於是說:「睡覺的時間也要由你決定。」
  我從水房回來,她已經睡到毯子里去了。我說:「這麼快就睡了!」她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面,只露出雙眼追隨著我,一聲不吭。我說:「我再看幾分鐘書引一引瞌睡來。」一邊把衣服脫了,鑽到毯子里看書。偶然瞟她一眼,她望著我,眼神好奇怪。我說:「把鼻子嘴巴露到外面!裡面有香氣吧。」她不做聲把毯子退到脖子處裹緊,眼睛依然望了我。
  我用眼角去瞟她,想起自己很多次在燈下觀察她的側影,她現在也觀察我了,只是不知她想什麼。恐怕她看久了,也發現了我的毛病。又想著還不至於,自己鼻子長得直,還經常跟她開玩笑說是「國標的」,以前的側影相張張都成功。看她眼神怪怪的,想問一句,馬上又覺得沒意思,搞不好又引出「喜歡不喜歡」這種永無休止的令人難堪的話題。在這世上有很多男人,他們對婚姻生活已經麻木疲憊甚至厭倦,在內心渴望有一種出人意料的艷遇再次激發起如火的熱情;但他們在妻子永無休止的追問中,仍然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千百遍不厭其煩地回答那些毫無意義的追問。我做不到這一點,我被追問著說出那些纏綿的話,就會感到心裡受了損傷。我覺得那些花言巧語說了出去虛偽透頂可笑之至,飄在空氣中有一種金屬般空洞的輕響。雖然我也明白,那些話儘管已經重複千百遍,在妻子的耳中卻永葆青春。我內心那種執著的清高,阻止著我違背自己的意志去逢迎他人。有時在一種迫不得已的情勢下,偶爾說了幾句,臉上就熱烘烘地發燒。
  我打著哈欠說:「好瞌睡了。」馬上又意識到這話說漏了嘴,又說了她最不喜歡聽的一句話,於是默默熄了燈,一片濃黑馬上布滿了四壁。在黑暗中我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在夜的掩護下,我可以自由地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在睡覺之前經常有這種期待,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我忽然聽到了一陣沉重的吸氣聲,漸漸地化成了一陣抽泣。我吃了一驚,翻身去摸思文的臉,濕漉漉的一片,顯然她已經默默地哭了好久。我把左手伸到她脖子底下去摟她,心忽地「咚」地一跳,我的右手順著她的肩膀一直摸了下去,天啊,原來她赤裸著身子躺在這裡,而我卻根本沒有去碰她一下!
  我身子挨了過去說:「思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怎麼不告訴我呢,我怎麼就沒想到,原諒我好嗎原諒這一次,你胸懷寬廣。」我說得語無倫次,回答我的是一聲突然迸發出來的慟哭。她哭著用力把我推開,我又用力挨了過去,把她的頭摟過來,去吻她的唇。她竭力閃避著,我胳膊摟緊了她的頭,舌子想抵開她的嘴唇。她的牙齒緊緊咬著,無論如何也不張開,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反抗聲。她又兩隻手撐著把我推開,雙腳也彎曲了抵住我的身體,我想用力突破她的抵抗,她雙手狠命一推說:
  「不要碰我!」一邊大口的喘息。
  我還想挨過去,她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胳膊,我感到了一陣尖刻的刺痛。我忍了痛說:「思文,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就混蛋這唯一的一次。我心情不好,做什麼都沒有情緒,這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
  我不知她在哭泣中是不是聽明白了我的話,她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說:「高力偉你不要碰我,說了不要碰就不要碰,碰了我只會感到不舒服。」她說著鬆開雙手。
  一股涼意倏地在我心中劃過,我身子哆嗦一下。在這冷峻聲音的沉重壓力下,我只好放棄了靠近的努力。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內衣。我伸手開了燈讓她看得清些,她在燈光亮的那一瞬間用衣服遮了胸說:「關燈。」見我不動,她又用更嚴厲的聲音說:「關燈!」我只好把燈關了。她穿好衣服說:「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呢。」我說:「思文,你一定要聽我說──」她打斷我的話:「算了,你也不必解釋,那都是多餘的,還可以說是滑稽可笑的。我知道你的心。你來這麼久了,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了。」我說:「我承認的確是在逃避,但不是為了別的。我情緒太壓抑了,沒有心情,在情緒壓抑的時候沒有心情就只好逃避。這是真的,你別想得太多。」她很平靜地說:「睡吧,明天還有事呢,我不怨你,真的我一點都不怨你。」
  我還想解釋什麼,但就是想不出一兩句有力的話來。如果我是一個善於矯飾的人,也許還可以在她心中維持更長久一些的幻覺。我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接受對方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接受,排拒也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排拒。這種接受和排拒沒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說明,力量卻異常地強大。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到加拿大以後我對她漸漸地有了這樣一種排拒,這是我心中秘不示人的結婚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當她生氣起來,眼角皺紋的線條一道一道清清楚楚,在我心中就引起這樣一種感覺。我奇怪自己為什麼以前對這一點沒有一點意識?我內心有一種很執著的心理定勢,促使著我接受一個柔弱的而不是強幹的女性。女性的柔弱在我心中激起一種憐愛,這種憐愛又會化為強大的心理動力,我在蔭庇了對方的同時證實著自己。而強幹的女性則總是不斷地證明著我的無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多餘感到沮喪。這種心理好奇怪,我自己也在心裡給自己以嚴厲的批評,卻是徒勞無益。後來我知道這已經成為一種無法說明的本能,也許在我一生中已經無法改變。
  月亮升起來了,冷冷的圓圓的嵌在窗櫃里。天邊的圓月使我產生了昏眩的遐想。在這歲月長河的某一天,我為什麼會在天涯海角遙望著他鄉明月?為什麼這樣一個遙遠的女人會睡在我身邊?這一切是不是有著什麼永恆的神秘意義?好像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長的歲月,宇宙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輕輕訴說。我在寂靜中感到了一個巨大而無形的影子的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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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夜的月亮。這些年來它一直明晃晃的懸在我記憶中的某一個地方。那一夜的月亮特別圓也特別明亮,沒有風,也沒有雲。碎小的星星在遙遙閃亮。蒼穹在淡黑色中透出一點幽幽的藍,久久凝望著,又似乎泛著白色的微光。月亮的邊緣非常清晰,並沒有我記憶中那種毛茸茸的潮濕的感覺,它白白大大,在窗口緩緩移動,象有一隻神奇而無形的手在艱難地推著。我忽然就強烈地感到它是有靈性的,正默然注視著人間多少正在展開的故事。我記起了今天是中秋節,白天上課時想起來後來又忘記它了。我真的沒有見過這麼大而白的月亮,我奇怪地想著家鄉的月亮是不是就是這一個。為什麼看去不同?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清楚。也許因為這是遙遠的北方,北方的一切都是這樣陌生而凄涼。
  這麼多年以後我有時還在心裡問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思文不用那麼冷漠的聲音鎮住了自己,或者,如果我的心不是那麼脆弱,而執著地請求她原諒哪怕一直到天明,以後的一切會不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開?如果我是學的其它專業,在北美能夠如魚得水,我和她的結局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如果……
  但是,人的一生是用偶然的碎片組合起來的拼花圖案,每一塊碎片都不會有第二次安排,卻又決定著圖案是否完美的最終結局。沒有如果……但是,如果不是我在前年記不清的哪一天,隨口說了一句,要思文寫信給已經回國的外籍教授貝克,請他寄三十美元考托福,那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一切。那時她的同學一個個都趕赴北美,由於我沒有興趣,她也沒動過心。那時候,我的話對她來說幾乎就是上帝的聲音。就是那三十美元,作為最初的動力,推動了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如果,貝克寄回的那封信,偶然地被別人拿走或退回……思文怕寄到她的系裡引起議論,要貝克回信到我們系裡。信封上有人在英文名字旁批了一個「凌」字,擱在辦公室桌子上起碼有兩個月,我天天看見卻毫無感覺。我已經忘記這件事了,思文也從不提起。當有一天,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悟到這封信是寫給她的,拆開來看裡面夾著三十美元的時候,我的心怦怦跳了好半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美元,那暗綠色的圖案引起人的多少幻想。幾天之後,我陪著她南下廣州,怕只是寫信會報考不上托福。如果,思文的托福考試再多錯一道題……紐芬蘭大學是當時唯一考慮提供獎學金的學校,最初發出的三十多封信經過幾個回合,只剩下這最後一線希望。學校要求托福成績過六百分,而思文是六百零一分。真的好懸。以後每當她說起這件事,就說冥冥中有個看不見的上帝在保佑,這使她對一切總是充滿信心,從不退縮。她的信念是,是困難就可以被克服。很多小事中暗含著生命的轉折,它恢宏的內涵和重大意義在很久以後才會呈現出來。如果……還有很多。一切生命的謎底都潛藏在這兩個字之中。但是,沒有如果。如果有的話,每一個生命都會是另一個樣子。一切都如大江東去無可逆轉無法挽回。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圓,在那個圓月之夜我想得很遠。

  跟思文認識的那年,我剛大學畢業。在找女朋友的問題上,我有著所向披靡的自信。思文雖然無可挑剔,但我還是有幾分猶豫。我沒有把握她是不是自己所想象所渴望的那種女性。有一次她說:「Husband說的都是對的,因為他是husband。」正是這一句話徹底地征服了我,使我消除了最後的猶豫。對女性我需要有一點精神優勢,需要她對我有一點小崇拜,這使我感到自己在生活中佔有很重要的位置。儘管有時我也想到這不過是一個無能的人想自我證實的願望,是幻想中的附加撫慰,是一個自己設置的人生騙局。但既然人一生都在自己是個重要人物的自欺中度過,並在這種幻覺中維持著心靈的平靜,那麼這種幻覺就不必殘忍地打破。明白了這一點我就不再往深處細想。當我的一個熟人,也是思文的中學老師告訴我,林思文曾是校學生會主席,是一個很能幹的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隨之又付之一笑。我覺得他們並不理解她,認真考慮一下這話的念頭在我頭腦中一閃就過去了。婚後的生活似乎也證實著我的判斷。思文多次說到她的最大願望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事業只是附帶的追求。反而是我多次督促她不要無所作為。在家庭中我感到自己很有力量,這種感覺持續了兩年直到出國之前。直到今天我還無法判斷,思文在結婚前所作的姿態到底是出於一種實用主義的考慮,還是她的確真心實意地打算扮演一個柔順的妻子的角色。可以肯定的只是,她的確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如果沒有出國這件事,她的這種素質也許永遠不會如此強烈地表現出來。
  出國打破了生活的平靜,我和思文在幾年的生活中形成的種種默契傾刻瓦解。隨著目標的逐步靠近,出國在她心目中由一個淡漠的概念變成一種狂熱的奮不顧身的追求。從收到獎學金通知書那天開始,思文陷入了一種半瘋狂狀態。在她的面前還有太多的困難需要克服。那時她正在讀研究生,而研究生按規定不能出國,她必須找到足夠充分的理由退學。她又是從本系考上的研究生,退了學回到本系,這時申請出國,馬上會暴露出退學的理由是一場騙局,所以又必須立刻調動工作,這又要得到系領導和校組織處的同意。然後,還要找到一個接收單位,這個單位不但要同意接受她,而且還要同意她馬上辦理出國手續。還有,她的獎學金只有六千加元,而簽證至少要八千五百加元,她必須另外找人作經濟擔保。而這一切,必須在兩個多月之內完成。
  一開始我就和她發生了矛盾。我建議她對校研究生處說明退學的真實理由,這樣就不存在同意調走和找接收單位的問題,直接在本校辦出國手續。在我看來這麼短的時間內辦好調動根本不可能。但她要一步步走,寧可麻煩也要穩妥。她毫不遲疑地否決了我的建議。幾天之後有消息傳來,另外一個研究生想退學去日本,對研究生處說明真實理由,遭到堅決的拒絕,還找了文件給他看。得到這個消息思文拖了我連夜拜訪了他,那研究生直讚揚思文精明,罵自己糊塗,不懂世事,又說自己能變個女的就好了,裝作有了身孕就可以退學。思文說:「這一點早就想到了。」出了門思文說:「看到了吧!聽了你的我就完了,你的話真的信不得。本來我想靠你,看起來是靠不住的。以後你最多只能建議,不能作決定。」我的威信從此開始破滅。
  思文從一個懷孕的女友那裡弄到了尿,要我填了她的名字去化驗。然後取了證實懷孕的化驗單,找到一個與她有一面之交的副校長,請他幫助說服研究生處同意退學。她說:「我都快三十歲了才懷了孕,想去做掉他又不同意,」說著指一指我,我馬上硬了臉上的肌肉做出堅決反對的神態。「想讀下去又實在無法兼顧……」她說著這些的時候神色凝重,講到研究生學位丟了太可惜但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聲音哽咽,掏出手絹側了臉去擦眼淚。副校長顯然被感動了,答應明天就打電話給研究生處。我木偶似的呆在一旁,如此生動的表演使我如坐針氈,我萬沒想到思文還有這麼一手。我相信在那一瞬間她自己一定也動了感情,連我這個知情人也看不出絲毫的做作,細想之下就甚至感到些許恐怖。出來我說:「思文憑你這張嘴,說水上能點燈我也會相信的。你去加拿大怎麼學民俗學呢?」她望了我不知什麼意思。我又說:「你應該學電影表演才是,你肯定有天賦,得奧斯卡獎也沒問題。」她說:「你在心裡笑我了吧,被逼成這樣又有什麼辦法。」我說:「你倒是心裡放得下架子做得出來!」她說:「不做有什麼辦法你倒告訴我!你當我是有表演欲呢。活這個世界上只能按達到目的的需要去做,不能說自己想怎麼做。算了算了,你心裡的傲慢先收拾好了,要不你有本事把路都走通了什麼都不要我管。」第二天中午她說副校長電話已經打了,要我陪她到研究生處處長家去,我知道她心裡想著我在場可以加強現場效果。想到她又要把那番表演重新來一遍,我忙不迭地推辭。她說:「好,你在外面等我。下次到組織處長家你一定要去。」我只求當時脫身,一口就答應了。半天她從裡面出來說:「有希望了。」我看她眼眶濕濕的,說:「又傷心一場,白死了一批細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過幾天就辦了退學手續。辦了手續她說:「現在學也退了,只有背水一戰,不是死就是活。萬里長徵才走了一步呢。」我說:「你別嚇我,死死活活的!」她瞪了眼說:「嚇你?現在誰有心思嚇你!」看著她的眼神我心裡一驚,說:「你是林思文不呢?」她又瞪了眼說:「別開玩笑,現在刀都架在脖子上命都去半條了,你還開玩笑。」看她那陌生的眼神我心裡恐懼著不再做聲。

  下一步要去找組織處長,請求調動。她認識處長先生的女兒但沒有深交,找上門去要求幫忙夠不上交情,也太突兀。她設計好了,在處長家附近路上等著,裝作在外面碰到,再談攏了到她家去玩,這樣去接近處長,等了幾次沒有等到,回來就找我發脾氣,我稍一反抗她就表現出失去控制的瘋狂,說:「別跟我吵了,你,你!我會背刀砍會放火的!」我只好搖頭嘆氣不再吭聲。這天她回來說:「到戴處長家去了,在外面碰了他女兒,說上路就跟著去了。今晚你陪我去。」我說:「我去幹什麼,我去一點用都沒有,我最不喜歡求人。你就饒了我這一回。」我說著抱拳作揖打拱。她馬上沉了臉說:「我喜歡求人,我最喜歡求人,這是我的愛好!我是求人的專業戶!高力偉我跟你說,現在學也退了,死路一條,不成功則成仁,不成功我會發瘋,你總不願有個神經病妻子吧?」我說:「又嚇我了,你這個人命最要緊,不會神經。」她「嘿嘿」笑兩聲,我心裡直發涼。她笑了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不會,不會。」我怕她的神態,說:「主要是我去了也沒有用。」她說:「戴處長憑什麼幫我的忙?有內容呢!她女兒只比我小一歲,在市政府工作,還沒有對象。我們學校找遍了沒有合適的,現在要把範圍擴大到你們學校去,所以你非去不可。」我嚇一跳說:「我們這裡自己還有很多大姑娘呢,我到哪裡去找?要不我們先離了婚,你把我介紹給她。」她說:「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做是一定要做的。」我還想找理由推託,她叫起來,「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誰叫你開始叫我寫信要美元考托福,把我推到水裡你想袖了手站在岸上不管我?」我只好答應了陪她去。走到戴處長家門口我站了不肯進去,她也不做聲,直了雙眼盯著我,一隻手抓著我的肩,指甲深掐進去。我痛得想叫又不敢叫出聲來。她忽然又鬆開手,「撲哧」一笑輕聲說:「求你還不行嗎?一輩子我又能求你幾回呢?」她那一笑驚得我打了個哆嗦,一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心軟下來,點點頭,抱著豁出去的心情看她按了電鈴。裡面人應了來開門,她又匆匆吩咐我說:「表情自然,笑。」進了門她象老朋友久別重逢笑得生動,並不提出國調動的事,也不提他女兒的事,和處長天南地北扯得熱火朝天。處長女兒嫻靜地坐在一邊竟插不上嘴,只是含笑聽著。扯了好久又很自然地轉到他女兒的婚事,指了我似乎是不經意地隨口說:「他們學校還有一些不錯的小夥子,要他去說。」我連忙點頭應和。要走了站起來到門口,思文才說到調動的事要請戴處長幫助。戴處長一口應了說:「組織處放你沒問題,你們系裡肯不肯?」思文說:「系裡的工作我會去做。」處長送出好遠,分手時思文又把話題轉到他女兒身上,說:「這幾天就會有消息。」處長說:「把漂亮放在第一位的年輕人沒有出息,還是要找有出息的。」我想笑又不敢笑。
  處長去了,我說:「思文你膽子太大了,怎麼敢說這幾天就有消息的話!」她說:「那歸你負責。」我急得出汗搓著手說:「我沒有辦法,他女兒又長得不漂亮。」她說:「漂亮還勞駕你,早搶跑了。」我說:「真的我沒有辦法,我自己的堂妹我還……」她猛地一推我,我說:「你打人?」她說:「打人?明天殺不殺人還不知道,放火不放火也不一定。你這樣實在的人,那是應了我爸爸一句話,吃屎還沒有人開茅廁。誰規定了一定要搞成呢,你現在的責任就是找幾個去見面。」
  只好硬了頭皮上了。說真的我自己找對象都沒有用過這份心思。輾轉託朋友物色到一個,思文把處長女兒誇成一朵牡丹。(以下略去1000字……)

  最困難的還是找到一個同意思文馬上出國的接收單位。我和她每天騎了車在太陽底下跑,找遍了全市二十多所高校和中專,沒有一家願接收。第一次就在我所在的學校碰了釘子,以後連續地碰釘子,幾乎要絕望了。思文完全變了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晚上剛入睡就驚醒,再也睡不著,還要把我也叫醒了陪她整夜的討論。聽我把那些空洞的安慰之辭說了一遍又一遍,她才安心一些。她的神經特別脆弱而敏感,我一句說不好,她就會發脾氣。我疑惑著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那個溫柔的思文到哪裡去了。又擔心這種局面以後無法改變,那我真不知怎樣跟她生活下去。為了使她那種帶有神經質的激動有所中和,我嘗試著不動聲色的抵抗,但這種抵抗除了引起她發泄式的激動之外再也沒有意義。我在幾次嘗試之後無計可施,便採取了完全退讓的態度。對這種家庭角色的急遽轉換我根本不能適應,把希望寄托在事成之後回到原來的狀態。面對衝動的思文我壓抑著自己,心情沉重。有天晚上,我一句話說得不合她的心意,她馬上激動起來,衝到我面前和我吵。我覺得她實在太沒道理如此衝動,回了幾句嘴,她就做了拚命的姿態把我挺到牆上搡揉著,說:「到今天我還要命幹什麼,把這條命拚死算了。」我只好垂了頭不再做聲,再要記起引起這一場衝突的那句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心裡嘆息著世事的荒誕。沉默著經過一片廢墟,我躲到一堵牆后解了手。看見周圍一片空曠,我一股氣從心底湧出來,忍不住拚命吼了幾聲,象野狼的嚎叫回蕩在曠野。我回到馬路上,路燈下思文露出嘲諷的笑,自言自語似地輕輕吐出幾個字:「蠢氣,別丟人了。」這使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話,伴隨著一種恥辱感我心底漂移著一陣憎恨。
  那個月思文身上又來得特別遲,超期一個星期還沒有消息。思文劈頭劈腦罵我說:「叫你不要碰我,你要!你圖了自己痛快又不顧我的死活。」我想來想去實在記不起自己何曾犯過錯誤,申辯了幾句她哪裡肯聽,聲稱「你要負全部責任。」逼急了我說:「不可能,除非你自己在別的地方……」她象一隻小獸似的撲過來,伸了五指抓我的臉,我嚇得推開門就跑。她追出來站在樓梯上,怕鄰居聽見,用手勢比劃著打的動作,我在樓梯下,嘴張合著不發出聲音,一次一次地攤開雙手,比劃自己沒有錯。兩人手比劃著演啞劇式的好一會,樓上有人下來,她馬上回屋去了。那人過去了,我上到樓梯中間,看著沒有動靜正想走上去再解釋。她突然沖了出來,我轉身就跑。她站在上面說:「男子漢,男子漢呢。」我在下面昂了頭說:「我不跑你要打我呀!」後來拿尿去化驗了,並沒有懷孕。她看了化驗單還不信說:「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都過有十天了。我說:「那你從來沒有這樣憂慮激動過。」又過了一個星期,她高興地告訴我說:「怪你怪錯了,你別生我的氣,要是平時我也不會那樣呢。」我嘆息說:「出國都把人折磨成什麼了,北美有錢撿嗎!」
  時間一天天過去,接收單位還是沒有希望,思文需要的只是一紙證明去市公安局辦護照,但就是沒有哪個單位願蓋這個章。我們的親友全部出動,活動了一個月也沒有進展,思文幾乎就要瘋了。有一天我開玩笑說:「不就是一個章嗎,實在沒辦法,自己刻一個算了。多出點錢找街上那些流動的刻章人。」她說:「那怎麼行,到公安局開玩笑。露了餡我這個國就出不成了,還要判刑。」我說:「說笑話呢,誰真的敢?」她沉默一會,象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又下決心似的說:「最後沒有辦法了,判刑也要試一試,我反正是不要命了。找人刻也要坐了火車到別的城市去找,萬一出了事也不連累到他。」我看她認真起來,想得這麼細,心裡怕了說:「開玩笑的啊,你當真什麼!你想要我坐幾年牢吧。」她說:「你自己說出來的,那自己去做,我不管你怎麼做,不問過程只問結果。出了事我就說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坐牢也是我去坐。」看她那神態我心裡想,出國不成恐怕要鬧出人命來的。
  在一籌莫展走投無路之際,事情忽然輕易解決了。我的一個朋友一天來訪,知道后自告奮勇說,他在一個研究所有熟人,關係不太密切但可以試試。我說:「早就試過了,想送東西也送不進去。」思文卻馬上提出陪他一起去,當天就得到消息同意接收,幾天後派人去思文學校拿了檔案,又開出了接收調令。兩天之內辦完了調動手續,馬上又開出了申請護照的證明。有些事情真是想都想不到。拿到護照那天思文捧了在嘴上親得「嘖嘖」有聲說:「為你這鬼東西我都差點死了。」又貼在面頰上摩挲。我說:「還不是靠了我,我的朋友。」她說:「靠你我還有今天,以後你講的話我要多想幾想。」以後我再說什麼,她也不反駁,只是從喉嚨里哼出一聲冷笑,那輕輕的一聲象刀片子一樣颳得我心裡生疼,我在心裡發出一聲壓抑著的絕望嘆息。
  一個多月以後,我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一下自己內心的感受到底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思文就去了聖約翰斯。
  那天夜裡的月亮又白又大又圓。我在天快亮的時候才沉沉睡去。我在睡著之前的最後一絲印象是,那冷冷的圓圓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窗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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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42 | 只看該作者
十八

和思文的感情一旦開始走下坡,就以加速度下滑。這是一種難以扭轉的惡性循環,我和她都無意出於理智的考慮作出妥協,把發展引向另一個方向。對事情的危險前景我有了模糊的意識,卻沒有情緒去補救,倒象自己是個聽之任之的旁觀者。我並沒有在內心精心計算過利弊得失,只是憑著直感去行事,這種直感是理智不能駕馭的強大心理力量,連自己也無法解釋。後來想起來,當時我潛意識中有一種破壞性的惡意,它裹挾著任性、固執和些許殘忍向前滾動。不知思文對事情的前景有怎樣的認識,她並不是缺乏想象的人。
  於是很小的衝突也有了很強的破壞性。這一天思文說,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妹妹思華弄到聖約翰斯讀語言學校。我說:「自己壓得氣都喘不過來,再背上幾十幾百斤。思華外語不懂幾句,體力又沒有,嬌嬌的弱不禁風,來了幹什麼。」她說:「思華是做工人的,沒有你這麼多麻煩,只要能賺錢就行。她端盤子總端得起吧。」我說:「你想清楚,林思文!我工作還找不到她找得到?讀語言學校工作許可證也申請不到。」她說:「打黑工,總比中國賺得多。」我說:「來了還不是天天閑在這裡,起碼房子你要給她租一間。」她說:「這你別怕,不要你養她,不要你拔一根毫毛,不要你去找工作,都歸我包圓。」我說:「你能負責包圓,你能負責我還會落到這一步!你只能負責一個屁!」她馬上說:「我就能負責你這個屁,不是我你這個屁能放到北美歷史系來?」我一次次鞠躬說:「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又說:「那我的弟弟也要來。」她說:「那也可以,等思華來了再說。」我說:「他是男的先來。」她說:「我先來思華先來。」爭了半天她不再理我,到樓下去做飯,我心裡靜不下來,又追到樓下去說,她把飯鍋往電爐上一頓,水濺起來在燒紅的電熱盤上「滋滋」地響,騰起一股白氣,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不要再商量了,你再說我也懶得聽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一踏糊塗,哪裡有精神來聽這些閑空話。跟你我口水都講枯了。」說著吐了舌子給我看,我氣得腿直抖,一恨一恨地咬了嘴唇,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說:「害了我們自己還要害思華。」她衝過來說:「我害了你是嗎,我害了你!你良心都餵給狗貓吃去了!」又瞪了我咬牙切齒說:「固執的人,固執的人!你這個人真的不是人!」我說:「那你找了我這個不是人的人!」她嚷道:「是我自己瞎了眼!做個男人就這麼狹隘,你什麼時候才會象個男人!」我渾身的血燃燒著,把冰箱踢了一腳說:「放屁!」冰箱的門開了,她把它關上,笑一笑說:「踩著了你的痛腳是吧!」我說:「放屁,放狗屁!」她說:「你再罵,你敢再罵一句,我拳頭都捏得叫了。」我笑起來說:「嘿嘿,你還想打人!放──」話沒說完她一掌打在我臉上,我痛得一叫說:「真的你打了,你打了!被你打了臉我還是個男人!」我用手擋了第二掌,她又朝我身上打。我從後面抱住她,抓住她的手,她弓著身子掙不開,就踩我的腳。我鬆開她說:「你打,讓你打!」她不再打我的臉,使勁打我的身上。我閉了眼站在那裡不動。她又打了幾下說「「沒有勁了,手打痛了。」我的神經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痴獃呆地站在那裡象一尊木偶,無法理解身外的一切。她喘息著,坐在椅子上呆望著我。我一時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痴獃著不知多久,時間似乎也停止了。突然一滴淚從眼角沁出來,緩緩流過面頰帶來一點微癢。這痒痒的感覺喚醒了我的意識,我回到了現實,想起了剛才那一幕,鼻子一陣酸痛,抿了嘴眼淚默默地流,一顆顆掛在下巴處,再滴下去。思文開始木然地望著我,象是看一個陌生人。這時看到我流淚,她似乎省悟到了什麼,低了頭避開我的目光,盯著自己的雙手,不斷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出血的地方。她的動作中帶著一種自虐的殘忍,象是要平衡一下剛才對我的粗暴。我裝作不理解她這動作的意義,麻木地望了她不做聲。這樣持續了很久,直到我站得有點累了,才長長地嘆息一聲,頹然地倒在骯髒的地毯上。我聽到她開始輕輕地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淚,這也沒有引起我心裡的那種愛憐的感情。
  平生第一次,我拒絕了女人的眼淚。
  要是我對痛苦的體驗不那麼敏感,那就好了,那樣我會活得輕鬆得多。有時候我遺憾自己情緒的觸角那麼脆弱,輕微的傷害也會引起強烈的難以擺脫的痛苦。我經常在內心說服自己,「這是一件小事」,可深心又有一個聲音提醒著我這種說服是一種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對自己有著一種痛恨,在心裡責罵自己是「沒有用的東西」,「狹隘的小男人」,但內心的沉重仍然無法消除。這種責罵成為了徒勞無益的掙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銳地意識到那種沉重,在裡面越陷越深。在這次事情之後,我忽然感到思文臉上說不清楚的一點什麼是那樣難以忍受,潛意識中那種生理性排拒忽然明確化了。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認識的時候,這一點使我有一點猶豫,我無法裝作視而不見,人唯一不能欺騙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決心想咬緊牙關衝過去,心想結了婚就不會再想那麼多,但又懷著一種很深的恐懼,怕結婚以後那樣的感覺更加強烈。人人都說思文長得漂亮,連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沒有人提到這一點,這使我想與他們交流一下感受也難於啟齒。我在心裡嘆息著,自己這麼敏感可怎麼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經意地提到這一點,朋友馬上反駁說,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輪不到你了。他的話馬上解開了我心裡的疙瘩,這話真是太對了真是無法反駁。思文的柔順消除了我最後一點心理抗拒,我告訴自己這種彌補已經足夠。她對我那樣愛那樣痴心,我不忍也捨不得叫她失望。何況我周圍也沒有幾個姑娘經得起那樣近距離的仔細審視。結婚以後我幾乎忘了這一點,偶然有點感覺也沒有覺得那就是一個問題。可是現在,這種排拒的感覺又強烈起來,它阻擋著我從內心去接受思文暗示性的和解信號。對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再在內心躲躲閃閃遮遮掩掩,對自己長時間的裝聾作啞。「離婚」這樣一個念頭一旦在心裡閃過,就再也不能抹去,它在內心看不清的什麼地方發出誘人的遙遙召喚。
  思文對那天情緒的失控顯然很後悔。她也許沒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手,也不遮擋,這樣使她的衝動找不到合理性的借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撫自己的內心。如果我還手,她心裡反而會舒服一些。她已經意識到了,這樣一種木然的態度比粗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對那天的事並沒有特別計較,沒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種淡漠來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幾天我無心看書,上課也集中不起精力,整天的神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一個台階,使她得到我的諒解而又不至於太突兀羞於出口。我在一種陰暗的心理支配下,以一種刻意的冷漠來阻擋她和解的意願。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我還是說還是做,可是語氣和神態中卻滲透著一種拒絕。晚上睡覺時我說一聲「瞌睡了」,就熄燈背對了她,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嘴角那一絲冰冷的笑。
  思文對我有意的拒絕已經理解,這使她羞於再做出和解的姿態。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那天晚上她吃飯只吃了幾分鐘,一碗飯還剩下一大半,就推了飯碗,懶懶地倚在沙發上。推開飯碗的時候調羹掉在桌子上「當」地一響,這響聲使我領悟了這一舉動的特別用意。我想問一聲,猶豫著還是裝著沒注意到,沉默不語。這種沉默使我非常痛苦,我已經完全體會不到自己的冷漠帶來的報復的快意。整個晚上我都在進行著激烈的內心衝突,想著是不是該放棄這種冷漠。好幾次我幾乎就要換一種口氣去問她,為什麼只吃這一點飯,是不是病了,但總是在心裡害羞著鼓不起勇氣。又想到前幾天的事對自己來說甚至是一次機會,它使我有被良心允許的充分理由保持這種冷漠。於是我裝作沒有意識到她的自虐,說幾句平平常常的話,大多數時候用漫不經心的閱讀來掩飾沉默中包含的殘忍。睡覺之前我幾乎要崩潰了,不經意似地問她:「我肚子又餓了,煮了牛奶你也吃一杯好不?」她淡然地說:「算了。」得不到回應我馬上退了回來,默然的睡了。
  半夜我突然醒來,象心裡有什麼在提醒著自己。我伸了腳慢慢的朝身後探過去,空空的使我吃了一驚,睡意頓消。裝著翻身側了身子我發現思文裹了什麼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偷偷移了胳膊看著夜光錶,是凌晨三點。我在黑暗中等了約有十分鐘,她還是一動不動象一尊塑像。我眯著眼仔細觀察了一下,她只裹了一件單衣。我縮在毯子里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心裡震顫著,再也沒有力量堅持,再也無法裝作無動於衷。我咳嗽幾聲,輕輕翻了幾次身,又睡意蒙蒙地呻吟幾聲,她還是一動不動。我用含含糊糊的聲音說:「睡覺了,半夜了。」說了幾遍她還是象塑像一樣在黑暗中沉默。我支起身子,用力把她按下去,說:「有點蠢吧!」她說:「睡不著。」還想坐起來。我伸了胳膊摟了她說:「有什麼心事睡下來想,要感冒了發燒了好些罷!你是最愛惜身體的人呢。」她嗚嗚地哭起來,哭著就氣喘吁吁身體抖動。我說:「你還在想那天的事情呀?算了,連我都忘記了。」她縮在我懷中說:「你沒有忘記,你記仇,你心裡記仇。」我說:「我真的沒放在心上,誰老放在心上呢,不就是打了幾下嗎,這點小事。」她說:「我知道,我心裡知道。」我知道那些空空泛泛的話再也含混不過去,就說:「我們兩個人在異國他鄉天涯海角,好難好難的啊!同心協力還應付不了,還要互相折磨。我們心裡苦了在流淚滴血有誰會知道呢?加拿大好是好,但不是對我們的好,特別是我,人都是個廢人了。我們還是按原來想的。賺點錢,生個兒子是加拿大公民,給他多留一條路,你再拿了學位,回去算了,好不?」她止了哭說:「好。」又說「那你不記我的仇了?」我說:「不記。」她說:「要是你得健忘症還好些。其實我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沒有耐心。外面壓力這麼大,幾千幾萬斤壓在身上,我都覺得腰要折了神經要斷了。我沒有耐心你原諒我一點,心裡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別跟我計較,你是男子漢心懷寬廣。在這茫茫的世界你再不理解我還有誰理解我呢。我抱了好大的希望,苦苦等一年把你等來,誰知又是這樣,我有什麼想頭?」說著又哭起來,肩在我胳膊中一聳一聳抖動。我感動著,卻再也說不出什麼,摸了她的頭說:「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上她情緒很好,去學校之前說:「高力偉,那天是我不對,是我犯了錯誤,你真的不記我的仇好不?我保證下次再不這樣了。」又羞澀地笑起來。我說:「好好,我忘都忘了你還老是提起!」她說:「知道你是男子漢胸懷海一樣遼闊,怎麼會跟我這樣的人計較呢。」我說:「別拍我的馬屁,拍也沒有用,我不要你說好聽的,下次別這樣就沒事了。」她說:「不會了,哪裡還會呢,我又不是瘋子。」她去了,我心裡惆然若失。這種感覺如此明顯地在心中凸出來一塊,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什麼原因,坐在那裡想了很久,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還是不明白這種感覺的來由。我乾脆拋開了去,拿起教科書一句一句的讀下去,但那種感覺依然在意識的邊緣飄蕩,讓人感到它的陰影。我放下書,下樓從冰箱里取了一聽可樂來喝。在嘴唇觸到冰涼的可樂那一瞬間,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我明白了自己。原來我在深心已經把這件事當作了一個機會,一個通向解脫的起點,而現在這個機會卻失去了。明白了這一點我有了一種懊惱,怨恨著自己沒有足夠硬的心腸把冷漠堅持下去。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產生了分手這樣可怕的想法,而主要的原因又是什麼。唯一明確的是,我現在本能地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牽掛的人,這想法連我自己也感到了恐懼。
  在寂寞的時候,我常常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覺得在深心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他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來審視。我想了好久,試圖弄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可怕的想法。有些男人在結婚以後,會因為生活的平淡缺乏預期的浪漫而對妻子失望,這也許並不因為妻子有什麼不好,而只是對平淡感到厭倦。他們在深心渴望著奇迹,有時單獨趕赴舞會,想有意料不到的艷遇使乏味的日子富於新鮮的刺激。在思文出國以後,當舒明明以稚氣的崇拜昏頭昏腦地闖入我的生活時,我沒有拒絕這種熱情。在惶惑中我安慰自己,想著這並沒有超出人性允許的胡度。對舒明明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最後的距離,這不是因為有多麼道德,而是沒有勇氣承擔那麼沉重的良心責任。好多次我在激動中想做那種我渴望著而又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這時那種畏懼就提醒著我就此止步。我還不至於為了追求刺激的渴念去鑿沉家這條小船。舒明明好幾次對我說:「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我坦白地告訴她,我不能那樣做,我沒有那麼強大的勇氣。我心裡喜歡著她,又覺得自己虛偽透頂。到加拿大之後,我想著過去已經成為過去。可近來我又開始了有意識的回憶。在自己的想象中,我已經把和舒明明在一起的情景溫習過許多遍了,那些平平淡淡瑣瑣細細的事情,忽然都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每次與思文發生衝突之後,對過去的回想就特別活躍,舒明明的幻象就更生動地浮現在眼前。那怯生生的羞澀,那迷迷惘惘的詢問眼神,使我的心感到快意的安慰。這樣的安慰我從思文那裡也曾得到過,但現在已經很遙遠,出國這件事改變了一切。我需要這種感覺,當我在現實中得不到,就到回憶中去尋找。在這種可悲的處境中,舒明明那小鳥依人般的身影就顯得更加珍貴,更加執著地在我心中閃現。猶豫著我給她寫了一封信,非常平淡,對自己內心的感受隻字不提,這時我明白了自己對她的真實感情,明白之後更加小心謹慎。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我怕她造成幻覺而作前途渺茫的等待,那樣會害了她對她太不公平。生活中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想念一個人就越是不敢表達。人真的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覺得珍貴,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一點,覺得那是最重要的,把它看成了幸福的全部。在這萬里之外,地球的另一面,我想起舒明明那信賴的輕輕一點頭,那求助的微微一笑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多麼領當不起的生活恩澤。可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連我自己也看不透也說不清楚,難道因為這些我竟動了離婚的念頭?在這種種回想的映襯下,思文的種種優越都失去了色彩。在國內時,聽見別人說思文是女性中的出類拔萃者,我心裡還很得意,覺得她真的是無可挑剔。而在這裡,當其它留學生,還有她的老闆等人眾口一辭這樣說的時候,我卻感到了沮喪。我總覺得這些話的後面的意思就是,你高力偉配不上她。那天去化學系一個博士家裡玩,他太太對我說:「高力偉你真是幸運,有了這樣的太太還有什麼可complain的呢?」我當時點頭微笑稱是,心裡卻是一聲苦笑。人有時對自己就是不理解也看不透。為什麼離婚的念頭一旦產生,就這麼強烈,我說不出充分的理由。這是一種直感,我相信這種直感一定有著充分的理由,或者,根本不需要什麼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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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43 | 只看該作者
十九

紐芬蘭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幾乎還沒有感覺到秋天,冬天就來了。
  (以下略去3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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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43 | 只看該作者
二十

我要思文從化學系搞來一個溫度計,用桶在水房裡接了冷水熱水兌在一起,測了水溫,把上次買的綠豆分一半泡了,又把房子里的電暖氣開大一些。過一天綠豆吐出一點小小的白芽。我把綠豆倒入那隻塑料大桶中,用濕毛巾壓好,每天從水房提了溫水澆幾次。水流到底下一個大桶里,快滿了就舀出來提到水房倒了,一天幾次。晚上把水準備好,半夜也起來澆一次,怕燒壞了。豆芽一天天長上來,四天後竟長滿了一桶。我抽了幾根看了,長長的一根根,白嫩嫩脆生生的惹人愛。我說:「好了。」便和思文把塑料桶抬到水房裡,閂上門,在浴池放了半池水,把豆芽倒進去,再一把一把撈起來,這樣洗掉綠豆殼兒。洗了兩遍洗乾淨了,有一大桶,稱了有四十多磅。我心裡高興著,多搞幾桶就來錢了。

  我給顧老闆打了電話,問他要不要。(以下略去250字)

  回去我把錢掏出來給思文看,她也很高興,又耽心我誤了學習。我說:「學習學不學都行,錢可不是賺不賺都行。」她又說,趙教授已經通知了她,到明年一月助教工作就沒有做了。我說:「剛可以多賺幾塊錢,又一個洞,豆芽的錢也填不滿。不過也好,舍了那點錢你論文就快馬加鞭了。早點到多倫多去賺是一樣的。」她說:「不做了也好,做了我心裡好緊張的,生怕一點沒做好。」我說:「下個星期豆芽再多發一桶,什麼地方有那種大桶呢?」她說:「學校教學樓有,有些都空在那裡。」我說:「那今晚去拿一兩個來。」她說:「還是買吧。」我說:「拿一個算了,買一個也要到超級市場跑一趟,還遠些。今晚沒有機會拿到,買也要買一兩個。」她猶豫一下同意了。說:「十點鐘你到趙教授實驗室來找我,十點鐘以後教室里就沒有人了。」

  晚上我騎了車到趙教授實驗室找她,她說:「我有點怕。」我說:「怕什麼呢,我真的當這是偷,我又不去拿了。我只當家裡沒有垃圾桶,順手拿一個。」她說:「如果碰了人問你,你就說,I think it useless.」她要我複述一遍,我又複述了。她說:「有人了我就唱歌。」我說:「幹什麼呢這麼緊張,自已嚇自己吧。有人來了又怎麼樣,我當他的面也拿了。」她說:「小心,去吧。」

  上了樓我查看了教室都空著,便熄了走廓里的燈,教室里的燈射到走廓來,靜靜的反而有了一種緊張氣氛。我輕聲自言自語壯膽說:「自己嚇自己呀。」又把燈開了,心裡反而坦然起來。我提了兩隻垃圾桶,把裡面的垃圾倒到另一隻桶里去,又把兩隻桶疊起來拎著。

  快走到轉彎的地方思文忽然站在那裡唱起了歌,背對著我一隻手在後面搖著。我馬上把桶靠牆放了,手插在口袋裡慢慢踱著步。一對男女學生牽著手下樓,望也沒望這邊一眼。下了樓我拎了桶在前面走,她推著單車遠遠跟在後面。到了馬路上她跟上來了,我說:「進了安全地帶了。趙潔為了八塊錢上了法庭,這兩隻桶要三十塊錢呢。」她說:「那不一樣。」我也笑了說:「那不一樣。」我要她上車,她說:「風這麼大,又拿這麼大兩個桶,會吹倒的。」我說:「我騎車你還怕,你搭我的車也有幾年了,出過事沒有?」她說:「出事還用兩次!」卻一邊在車后坐了,一隻手拎了兩隻桶。我騎起來,她說:「小心啊,兩條命!」我說:「死也不是你自個去死。」後面來的小車經過我們的時候都放慢了速度,鳴著喇叭小心地開過。有輛小車開得很慢經過,一個婦女搖下車窗說:「Too dangerous,be careful !」思文說:「我還是下來。」我踩得更快說:「外國人命要緊,沒有事也說危險。他們又沒有騎過單車,知道什麼。」

  這一次發出來的豆芽有七十多磅。我和思文在水房裡洗了半個上午。聽見三樓有人下來,腳步聲在水房門口徘徊,知道有人等著解手,我急得汗都出來。外面的人等不及了敲了,我們又不敢開門怕他進來看見這種場面。

  匆匆洗完一遍,聽聽外面人走了,開了門趕快把豆芽抬到自己房裡。等啤酒老倌解了手,再抬進去洗一遍,倆人累得直喘,怕水房佔得太久,別人不高興了報告了房東。洗完后思文翻著電話簿打了十幾個電話,有兩家超級市場要我們一袋袋裝好,拿去試試。我又臨時去買了塑料袋,一磅一袋裝好。下午我送過去,有的說包裝還不行,有的說質量差點,總還是接受了。最後剩下十幾磅,我說:「算了,留著自己吃,這個星期不要買小菜了。」思文不肯,又抓起電話去聯繫,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餐館要十磅。我說:「我送去了,你在家做飯。」她說:「反正今天是沒心看書了,一起去吧,當它是散步。」在地圖上找到位置,倆人一起送過去。誰知走起來比想象的遠得多,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拿了八塊錢又往回走,思文說:「腳又走痛了。」我說:「這八塊錢坐計程車回去不知夠不夠?」她說:「來得這麼苦的錢,真的捨不得用。」走到半路她說:「肚子餓痛了。」我說:「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她說:「我餓不得,餓了頭就發暈。」花一塊錢買了一包炸土豆片。我說:「倆人跑這一趟賺了七塊錢。」她說:「肚子餓痛了那沒辦法。」

  回到家一算,得了六十多塊錢,除了成本賺了五十塊錢。思文拿著錢獃獃地看了一會,忽然哭了起來。我說:「哭什麼呢,你買土豆片我又沒有說你。」她只是哭不說話。我說:「怎麼我又得罪你了?」她用衣袖擦著淚說:「下次別發豆芽了好不?」我說:「好不容易找一條縫能賺幾塊錢,又不搞了!」她說:「兩個人忙這一整天,那幾天天天要澆水還不算,半夜還要起來,算起來兩塊錢一個小時也沒有。我想起我們自己,真的好可憐啊。國內的親戚朋友,只以為這裡有錢撿,我媽媽知道我們這樣,真的會哭的。我們有苦也說不出來。」我說:「有辦法誰願這樣?沒有辦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哪天有好辦法了我們按那個辦法去做,現在沒有辦法還是按沒有辦法的辦法去做。」她說:「我知道沒有辦法說服你,沒有辦法。」我說:「一大袋綠豆還剩幾十磅呢,吃得完不?扔了它不?你不想搞你就不搞,我反正要搞。」她說:「你反正不會聽我的,我也沒抱希望說服了你。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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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44 |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一

這天思文告訴我說,她大概是懷孕了。我的心一跳,身上緊張著感到了燥熱,一時不知是驚是喜。我馬上鎮定下來說:「到醫院驗了沒呢?」她說:「還沒呢,我想就是的。」我說:「怕又是情緒波動作怪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醫院。」她說:「也可以吧。這次感覺不一樣。」我說:「也好,也好,既來之,則安之。」她馬上說:「什麼叫也好也好,生個加籍公民不是我們一個主要的目的嗎?」說著眼睛直望著我。我避開她的目光說:「很好,很好」。」她說:「你心裡不太高興?」

  我心裡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情緒體驗明白,被她這一問,倒真象心裡不高興被她發現了,便昂了頭迎了她的目光說:「怎麼不高興,怎麼會不高興?怎麼會呢?」她冷冷地說:「我倒真的看不出你有多麼高興。」她這一說我倒象在商店行竊被現場抓獲,已經無可抵賴非得找一個說明的借口了。我機械地說著:「很好,很好,很好。」我說得很慢,拖延著時間,自己也感到很虛假在掩飾什麼。當說到最後一個「很好」時,我忽然想到了便有了勇氣,說:「只是我們現在太難太大壓力了,我簡直就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再有個孩子怎麼應付得過來。」說了這句話我覺得輕鬆了,又想起趙潔在法庭上說手裡拿了一把傘。可是我並沒有做賊的心態怎麼神態卻象個賊!思文聽了這句話,臉上卻柔和了,說:「怕什麼呢,這麼多人都生了,也沒見有誰就過不去。沒想到他會來,可來了就來了,還等到什麼時候呢。我都快三十歲了,難道不成去把這孩子做了他!苦也要熬,難也要熬,都是熬過來的。人一輩子就這麼回事,沒個容易那麼一說。」聽她說「這孩子」的時候,我心裡也泛起一陣溫柔,彷彿一個赤裸的胖大小子的影子在眼前一閃。

  晚上我感到心神不定,想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情的意義,又怕思文看出我有心事的樣子。我拿了教科書說:「我到樓下客廳里去看。」把書翻了幾下,就那樣打開了捧著下樓去了。下了樓我把一張沙發移動一下,背對了樓梯坐了,又把書攤了放在膝上。我坐在那裡心裡亂七八糟,一會想會有個孩子了,加拿大公民,又完成一件事;一會又想這一來跟思文的關係就板上釘釘再也無法改變,要她改變現在的性格幾乎不可能,一輩子感情生活就這樣沒希望了,怎麼甘心!我心裡還萌發著一種新的期望呢。想過來想過去總想不清楚,在心裡對自己發狠說:「想什麼想呢,想!想也罷不想也罷,你想他生下來他會生,不想也會生,想不想都是一樣,想也是空想了,乾脆別想!」這樣想了心中一陣輕鬆,用力合上書站起來準備上樓去。書合上時「叭」地一響,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一種沮喪,腳再不敢邁動,彷彿跨一步就是作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決定。我站在那裡呼吸緊張,胸口感到了巨大的壓迫感,漸漸的沮喪變成了恐慌和絕望。我喉嚨里哼著「怎麼得了怎麼得了」,聲音含糊,只有我自己能懂得那聲音的意義。這樣哼著我又頹喪地坐下去,這時心裡已經明白,這件事對自己是一個確定的打擊。

  第二天我騎單車搭了思文去了醫院。我對自己心中的陰冷感到害怕,可又沒有辦法很自然地做出興奮的樣子。我那愁苦的心情一定被她看出來了,她說:「難道你真的怕到這樣的程度,我一個女人還不怕呢!孕是我懷,生是我生,你實在要怕還有幾個月呢。」我放寬了心,象是被她說中了心事,做出愁苦的臉說:「我真的怕,真的生下來怎麼辦,自己也顧不過來呢。」我不會扮演一個假面的角色,內心的高傲也使我不屑於這樣去做。現在勉強做著,自己也覺得不自然,心裡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反抗。幸好思文轉了身去問護士小姐什麼問題,沒有注意我的表情。

  在服務台我們交了社會保險卡和醫療保險卡,領一張卡片填了。護士叫我們等著。為了掩飾自己不安的神態,我拿了桌上的《TIMES》來看。上面報道蘇聯的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發生大規模衝突,這對戈爾巴喬夫民主化進程是個巨大考驗。又有麥當娜在多倫多演出,全城轟動。我想著現在在多倫多的話,說不定有機會一睹麥當娜的風采,但還沒想得太明白又否定了,門票起碼幾百元一張,我進得去嗎?正胡思亂想,護士叫她,思文就進去了。我想跟進去,護士微笑著揚手擋住了我。我不斷地來回踱著,腳根本停不下來。心裡祈禱著,希望此事非真,又是一場虛驚。又想著當年母親懷了我去看醫生,父親的心情不知如何?這時候我對自己的心看得特別清楚,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這個事實,自己和思文的分手已成定局。這樣想著我更加感到了這個事實對我的殘酷性。在內心我並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我很怕傷害了別人,哪怕無意中給了別人輕微的傷害,我會感到非常不安,這種不安可能還會持續很久,我甚至沒有力量去拒絕別人的意願。

  但是這一次,天啊,我真的沒有辦法!如果這個念頭對思文是殘忍的,那麼也請上帝原諒我在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在走道里來回地走著,心被撕成了碎片。這一刻與思文分手的願望是這樣強烈,簡直在這一瞬間成為了鐵一樣的決心。我這時覺得痛苦絕對不只是一種精神感受,也一定是一種肉體的感受,不然它為什麼這樣具體到可以觸摸,使我的心如此沉重?我不能解釋這時自己這種願望為什麼會這樣強烈,以至對於錢的願望也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我感到了害怕,我想在心裡向自己證明,這不過是一時的衝動,是由於要接受一個新的事實而激發出來的過分恐懼,由於人的那種難以實現的意願就更加強烈的可悲天性。但這種證明不幸卻是乏力的,內心的呼聲是那樣清晰強烈無可迴避。我覺得過一會如果這個事實得到最後的證明,我這一生就再也沒有幸福可言。

  這時思文從診室里出來說:「醫生叫你。」我從她臉上看出,懷孕的事已經確證。我心往下一沉,馬上又恢復了冷靜,反而有了一種痛苦的頂點已經度過的輕鬆。醫生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笑容滿面向我祝賀,我也微笑著點頭回應。他的話我聽不明白,知道是在吩咐做丈夫的要注意什麼。出了門思文問:「醫生說的你都聽懂沒有?」我說:「半懂不懂。」她又把醫生的話轉述給我聽,我都應了。單車搭了她往回走,走不多遠我停了說:「不知單車能搭不?有震動。」她說:「沒有事,醫生說該幹什麼幹什麼,和平時一樣。」繼續騎了車走。思文在後面說:「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要是個男的就好了。」我說:「加拿大分什麼男的女的,又不是中國,中國城裡人也不分了。加拿大女人權利還大些。」她說:「是個男的呢,幸福操在自己手裡,女的呢,幸福操在別人手裡。還是男的好。」她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出來,我真沒想到。看起來她已經領悟了男女之間的另一種奧秘,想起來也是我傷了她的心。

  我敷衍著說:「有出息呢,幸福都在自己手裡,沒出息呢,幸福都在別人手裡。你看我不是個男的,工作機會和獎學金都操在別人手裡。」她說:「你是特殊情況,不算。我說的是男人女人的區別,你別打岔。畢竟三十歲的男人和三十歲的女人就不一回事,老天爺設計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我說:「那我們生個男的。」她說:「已經都定了,你這都不懂。」又說:「如果生了就把我媽媽接過來帶,滿一歲了讓她帶回國去,我們再好好乾幾年。」我說:「連懷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又說了很多,我心裡正痛苦著,沒聽清她說什麼,她說一句,我「嗯」一聲。她忽然提高聲音說:「高力偉!」我嚇一跳,回頭望她一下說:「怎麼,又犯錯誤了?」她說:「你不高興?」我說:「沒有啊,就是想起有點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說:「問你什麼都是一個『嗯』,『嗯』什麼呢?」我說:「我想著總有點怕。」她說:「誰知道你想什麼呢,你的心思我永遠不懂。」

  那幾天我心事重重,總想著「怎麼辦」這幾個字,卻想不出一點辦法來。有時候人在某種處境中想掙扎一下,可就是用不上力,眼看了自己的餘地越來越小,這時才明白了人也只能如此,他生存的空間就是那麼一點,已經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規定好了,並不因為這個人是自己,老天爺就作出一種特別的安排。

  這樣想著我試圖豁達起來,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內心活動,想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總是越注意就越不自然,內心的清高也在反抗著這種矯作,反而顯出一副遮遮掩掩做賊心虛的神態。思文顯然已經有所察覺,「處境太艱難」這樣的理由開始被她懷疑。有時她以審視的目光望著我,或者,在我做著什麼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悠閑地交疊著放在小肚前,以冷冷的目光追隨著我的行動。這種沉默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我想說幾句輕鬆的話使氣氛不要這麼凝重,可思維特別的遲頓,勉強笑著說幾句,思文也不象平時那樣感興趣,只是淡淡地反問一句:「是嗎?」這簡直就是在表示說,你的表演蹩腳透了,還有必要繼續下去嗎?這更加強了我那種心虛的感覺。有幾次我真的差不多就下了決心要和她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免得這樣相互折磨,但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談一次除了徹底打破幻想之外,又還能有什麼結果?

  那幾天的內心掙扎使我簡直要發狂,我感到了神經由於過度緊張而快要崩裂。我想象著大腦中那根細細的肉質的線,漸漸地拉緊再拉緊,臨到極限,終於在一瞬間斷裂,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然後,大腦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個空間。想到這裡我打一個冷顫,拚命搖一搖頭似乎想把煩惱甩開。就在這樣的心情下,我還要勉力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有時候拿起書來看,在書的掩護下盡情地沉思默想。雖然書上寫了些什麼卻全然不知,但我還是過一會把書翻動一下書頁,翻得很響似乎證明著一種事實,並不時地悄悄轉悠了眼去觀察思文,看她是否已經相信我沉浸在書中了。

  終於我徹底意識到這種掙扎毫無意義,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必須面對現實,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緩和與思文的關係,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當「別無選擇」幾個字在我心中一閃而過,我感到了一陣痙孿性的痛楚,想著人生這唯一的過程竟如此可憐,在自己最關注的問題上受到如此的制約,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去選擇。我把「別無選擇」這幾個字含在口中嘖嘖有聲反覆品味,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處境在某一天竟會輪到了自己。既然別無選擇,那就不必多想,不必任性地放縱了內心的痛苦,徒然增添自己的煩惱。正如走向衰老走向死亡,這事實又何等殘酷,但既然別無選擇,也就不必焦慮,真的,人不能為別無選擇的事情焦慮。命運已經作了這樣的安排我沒有力量反抗。這樣想了我在內心推卸了責任,心境也開朗了一點。

  沿著這個方向想到了極限之後,我又回過頭來想。畢竟,思文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她變了這不是她的錯,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什麼都要自己去爭取,什麼都是從零開始,要她在外面應付裕如而在家中溫柔謙順,這種要求也太不現實,她不可能隨時完成這種角色的轉換,畢竟女人不是上帝為了誰的需要造就出來的。我能夠理解她但卻仍然難以接受她。在這裡我們在家庭中的角色已經轉換,我想不清楚這種家庭角色隨著環境變化而轉換是不是必然的。別人都羨慕她,稱讚她,我卻從這些話中聽到了一種別的意味,一種判斷,一種嘲諷,這使我的心更加敏感。我心裡伏著一隻反抗的獸,等待著,窺視著,渴望著一切反擊的機會,讓這個機會給自己一種力量的證明。世界上也許真的就有那種強幹而溫順的理想女性,這是奇迹,奇迹培養了人們的幻想。但誰去設想奇迹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那這個人將是註定了的悲劇人物。儘管如此我也不能就這樣承認了我們關係眼下的格局,我總還是個男人,這一點無法改變。我在心裡設計著,要軟硬兼施想辦法改變了她,回到從前。不然我不能想象以後幾十年該怎麼度過。

  我平靜下來再也不愁眉苦臉,也能夠看一點書了。「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的期中考試,我居然也通過了。試捲髮下來遜克利爾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s betterthan I expected。」他不會知道,這是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來,考試時機械地抄上去的。要我臨場去組織文字,我恐怕寫不出成句的話來。通過期中考試並沒有增強我對學習的興趣,我的心象散沙一樣收也收不攏。我還在想著有機會了還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這樣再過兩年直到畢業,那樣我在精神上會拖得精疲力盡。聖約翰斯,這個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的想象,我現在對它卻已經完全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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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46 | 只看該作者
二十二

現在我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對待思文,但要說到愛,卻仍難愛起來。我沒有辦法勉強自己的感情,彷彿那是被鬼而不是被我自己控制著,說是說不明白的。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軌道,但那一層陰影卻再也難以拂去。

  好幾次我突破內心的抵抗,讓內心的驕傲在那種遊戲的口吻和掩護下,對她做出親熱的舉動,玩笑似地說著親熱話:「林妹妹什麼事又不高興呢?《紅樓夢》里那個林妹妹是世界上第二喜歡生氣的人,第一我就不知道是誰了。其實她心裡沒有生氣呢,你以為她心胸那麼狹窄吧。」說了就去拉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搔搔幾下。又抱了她說:「大家來看啦,高力偉和她太太好親熱呢,就是他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思文把其中的矯作看得透徹。她溫和地抗拒著我,把我輕輕推開。我說:「又不理我!又不理我!你猜是你不理我我急些還是我不理你你急些,你自己猜吧!」她淡然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我象被揭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人面前一樣羞愧。尷尬地笑一聲說:「你這樣對我,你以為我臉皮有多厚呢?只有九寸可沒有一尺那麼厚,我還想給自己的自尊心留一寸餘地呢。算了算了,可是你說出來的,以後別怪我。」她說:「是我說的。說了又怎樣,可不說又怎樣?我要的是真的,不摻水的。別以為自己的自尊心是西瓜,別人的是芝麻。」在茫茫暮色中,她的表情平靜如水,讓我感到恐懼。我猜不透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還是在醞釀著一場新的爆發。

  幸好我們都很忙。思文忙著寫論文,上選修課,還要幫趙教授工作。我除了上課,看書,做作業,還要時時耳朵塞了小耳機提高聽力。其它時間我就弄我的豆芽,一個星期也能賺五十多元,比我的獎學金也少不了多少。星期天我去華文學校上兩節課,教那些華人小孩「人手口,牛馬走」,也有二十塊錢。忙能夠使人暫時地忘記煩惱,痛苦也要在時間中去體驗。

  有一天中午思文問我:「我們現在錢有多少了?」我說:「三千來塊吧。」她問:「什麼時候可以到一萬塊呢?」我說:「明年五、六月吧。看起來一年一萬塊的目標可以實現。」她說:「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嘿,她倒學乖了!轉念又一想,她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要打這錢的主意了。想著心中警惕起來,本能地想去保護那點錢。於是我收了臉上的笑意說:「什麼求不求的,錢又不是我一個人賺。」她說:「那也有你賺的在裡面。

  我是這樣想,我想把這些錢拿了,再找誰借幾千塊錢,湊齊一個一萬塊,買一張money order寄給思華去,只周轉一個來回,辦了簽證馬上寄回來,她現在快申請到護照了。」我問:「借錢要付利息不呢?」她說:「那是要付的,這是在加拿大。」我說:「真的我倒不是捨不得錢,的確你妹妹來了毫無意義,白白地勞民傷財。」她說:「那不關你的事,你不用著這個急。」這件事我本來覺得不合適,她又口口聲聲說「不關我的事」,我心中的抵觸更加強烈。我說:「不關我的事,你倒是說得好聽!我們還是夫妻不呢?」她煩躁起來說:「你是個什麼意思呢,我說什麼你也不聽,只要是我說的就一定不聽,對也不聽!」我說:「可惜你從來沒錯過。」她說:「我沒有精神跟你噴口水,這樣固執的人天下少有,舌子講枯了也沒有用。對你這樣的人只有──」我馬上說:「殺一刀。」她說:「殺一刀也殺不出血來。我找了那麼多年找一個人,到底還是誤會了,想起來心裡一抽一抽的痛。」我說:「那還來得及消除這個誤會。」她說:「消除就消除,我捨不得!你嚇我嗎?我怕!以後再跟你嗦那些這些,現在道理不跟你講,就算你是積德,做一次好事好不?」我說:「我沒有做過一次好事,好吧?」她說:「那也可以這樣說,你還以為你是謙虛吧。」我不做聲,想起了那天計劃好了要改變她,現在該怎麼辦?看起來要相安無事只有什麼事都聽她的,在大事情上她一定要堅持的,不會妥協,只有我退讓。我心中怎麼也服不下去,坐在那裡細眯了眼不做聲。她過來扯我的手說:「別又想裝無賴裝過去,存摺拿來。」我用力把她的手甩開。她睜大了眼說:「那天醫生跟你講了,我現在情緒不正常是正常現象,你記得不?」我說:「知道自己不正常就是正常。你倒是想威脅我是嗎?不要為自己瞎胡鬧找理由。」她說:「我威脅你是嗎?我心裡其實怕是嗎?」說著靠攏一步,把拳頭虛晃一下。我嚇得一讓,笑了說:「又來了又要來了。又還想打人吧!」她晃一晃拳說:「我是看你值得打才打的,到哪天我恐怕自己打也沒情緒打了。」我說:「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吧,瞎胡鬧。」沒料到她真的一拳打過來,落在我肩上,說:「我瞎胡鬧了!」說著又打過來。我用手攔了她說:「打不得了,再打不得了,再打就會出事了!」

  她哪又肯聽,邊打邊說:「打,打!就是要打!對你這樣固執的人就是要打,你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對你除了打還有第二個辦法沒有?你自己說!」我一邊攔她,嚷道:「打我還要我喜歡你!」她說:「你不喜歡我就要打!」我說:「打一個人還要一個人喜歡她!」她說:「一個人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我開了門想跑出去,她用腳把門抵了,又打過來。我迎面抓住她兩隻手,她說:「你松不松?不松我數三下!一、二、三!」我還不松,她彎了腰一口咬住我的手背,我痛得叫一聲鬆了手,說:「我跟你說,再打就會出事的,到時候別怪我!」她邊打邊說:「出事怕什麼,要離就離,以為誰稀罕你!還在想著自己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吧!」她追得我滿屋子跑,我東竄西竄幾次想打開門跑出去都被她堵住。這樣竄著我感到了羞恥,一股倔勁上來站住說:「你打,你打,反正你現在打人是打慣了。」她撲上來又打幾下,說:「我還懶得打了,今天夠了。」說著坐在椅子上喘氣。我看著她,冷笑幾聲,冷笑著聲音漸漸增大,突然,莫名其妙地,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住了笑我把手拍得「叭叭」響說:「打得好,打得好!」說著開了門說:「太好了,太好了!」慢慢走下樓去。

  一出了門就被強勁的風裹住,我哆嗦一下,想上去加件衣服,想想又算了,到廚房裡把房東搞衛生穿的塑料雨衣披了。站在門口我歪了嘴朝空中笑一聲,自己也不明白是嘲笑還是苦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過去。

  走了不遠忽然聽見思文在後面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忙躲到人家的門邊,看見她在風中艱難地走著,一邊叫著急急地過去了,頭髮在風中一飄一飄的。我又往回走,心中非常平靜,沒有激動也沒有傷痛,只是手足沉沉的有些遲頓。我沿了街慢慢地走,街上沒有人,人都被大風吹到屋子裡去了。陽光帶著一絲溫熱在大風中照出一個明朗的白天。走了很久我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折回去又不知怎麼走到沒有到過的街道上去了。忽然聽到肚子「咕咕」一陣響,記起還沒吃午飯,摸摸口袋有幾個硬幣,掏出來一隻一隻數了,有一塊多錢。在路邊的小雜貨店買了兩個麵包,邊走邊咬,不知道有什麼味道,真跟嚼蠟一樣。心想可以騙肚子就算了,勉強塞進去幾口。想冷靜地考慮一下與思文的關係,想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名堂,又覺得毫無意義,乾脆拋開了不想。我對自己這種平靜感到奇怪,想著大概是習慣了。麵包還剩下一個實以難在下咽,就丟到路邊,心想過一會就會有路過的狗叼走了,又想加拿大的狗可能不吃麵包,要吃肉,剛才只買一個就好了。忽然我抬起頭,發現自己面前是坡側的那一片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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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47 |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三

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墓地的全貌。

  墓地四周被鐵絲網圈著,高高低低不同式樣不同顏色的墓碑一層一層斜斜地排下去,一直到坡底,大概有幾千個,在太陽之下顯得格外沉寂。風吹著落葉在墓碑間滾動,發出簌簌的輕響,又有幾片被卷著向空中飄去。枯草在風中搖晃。幾隻白色海鷗停在碑頂一動不動,又有幾隻在墓地上空盤旋,漸飛漸低,發出嘶啞的叫聲停到墓碑上。我慢慢繞了過去,往下走,我記得馬路那邊坡側有一張鐵絲網的門。

  幾個月前我第一次經過墓地,心中一動,又奇怪這麼大一片墓地卻在城市中心。每天經過,好幾次想進去看看,但忙忙碌碌把這件事淡忘了,經過時也不再注意。我繞到門邊,馬路對面的楓林完全落葉,黑色枝桿鐵似的舉向空中。小車在馬路上來來往往。我從鐵絲網門中走進去,裡面安安靜靜沒有一個人。我沿了一條小路往裡面走,枯葉在腳下發出輕微的斷裂之聲。這些墓碑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只齊膝蓋。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兩米多高,我伸出指頭在上面一按,馬上感到了那光滑的質感,一種冰涼的感覺傳過來。手指移開在碑面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指紋印,一圈一圈的看得清清楚楚。我仔細去讀上面刻的碑文,在心裡翻譯過來。這個男人1836年生於聖約翰斯。1905年死去,生前曾經做過二十多年的市政府議員。又一個墓碑只有腰那麼高,石質碑的下端生著綠苔。碑前放著一束花,已經枯萎,乾枯的花朵還顯出最後的殘紅,在風中顫抖。碑面沒有塵埃,顯然不久前有人清擦過了。我在墓前蹲下去看碑文,這是一個女人的墓碑,她死去也已經有四十年了。我驚奇地發現碑文上記載著她生前竟是紐芬蘭大學歷史系的教授,心跳起來,怕是自己看錯了,又一行一行看一遍,在心裡翻譯著,的確如此。

  我努力去想象四十年前的歷史學系是什麼樣子,不知系圖書室中可還有她的一部著作?一種空漠而悵然的感覺在心中涌動。四十年後的今天,居然還有人來清擦獻花,難道是她女兒?我想象著四十年前的那個風華正茂的金髮少女,如今已成白髮老嫗。幾十年只是時間的一瞬,但把一個少女變成老婦人卻已經足夠。她還記得自己的母親,就在不久前,她顫巍巍地走過這條小路,在墓前獻上一束鮮花。也許,不久以後,她也將告別人世,這個墓碑將永遠地被人遺忘。在這個墓碑前我停了好久,看那凹進去的碑文輪廓依然清晰。我似乎朦朧地意識到了一點什麼,突然發出幾聲自己也不明白的「嘿嘿」冷笑,那聲音空洞洞的使我自己打個冷顫。我默默穿過整個墓地,然後沿著盡頭的小路向上走。墓地最上端是一道石砌的矮牆,我順著矮牆往回走,一邊檢閱似地俯瞰整個墓地。我走了十幾步,忽然發現我所站的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大西洋的一角。我坐在矮牆上,凝望著眼前的一切。在凝神中我聽到一種沉悶的隱約聲響,這種聲音我開始也聽到了卻沒有注意,這時忽然領悟到了可能是大西洋的濤聲。我靜下心來側了耳仔細辯別,終於確認了這是真的。

  太陽漸漸偏西,大西洋的波濤在疲憊的陽光下遠遠地閃著萬點鱗光。我,一個孤獨的異鄉旅人,在這遙遠的地方,沉默地望著墓地、太陽、波濤。海鷗們在碑頂斷續地發出悲戚的叫聲,人死去真的還不如一隻鳥呢。面對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它象墓碑表面一樣有著真實的質感。如果不是有這麼大一片墓場作證,我很難想象在這麼偏遠的世界一角,也有那麼多人曾經在時間裡存在,在這片土地上誕生、成長、奮鬥、成功,然後,寂然而逝,在時間之流中化為烏有。曾經存在過的全部痕迹,就是這一座墓碑,這靜穆的矗立就是生命的凝結。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

  時間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虛空殘酷掩蓋著抹殺著一切,使偉大的奮鬥目標,劇烈的人生創痛,最後都歸於虛無。一個人一旦理解了時間,他就與痛苦結下了不解之緣。時間使偉大變成渺小,驕傲變成悲哀,使少年的意氣風發變成老年的沉默不語,使一切意義變得意義模糊,唯有它永恆存在。它以寂然的平和把許多趾高氣揚的人都打敗了,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了一種公平,一點安慰。從小我就在內心強烈地感到歷史深處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使我有一種模糊的使命感,覺得自己這生命存在的重要。在這一片墓碑面前,生命的短暫渺小無可掩飾地顯示著本來面目,我感到了那些幻想的虛妄。一個人當他成熟到能夠明白自己在時空坐標中的人生定位,他就再也沒有勇氣驕傲。這時我覺得自己與這些長眠於地下的異國人有了一種精神感應,他們並不象我以前設想的那樣,在對生命的遲頓麻木中混混沌沌度過一生。他們與還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唯一區別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之中,他們已經被歲月漫不經心地輕輕掩蓋。眼前的歲月顯得重要,這只是現在還存在著的生命的感受,時間在均勻地冷漠地移動,它並不理會這些。

  歷史以不動聲色的沉默,掩蓋了這些逝者的奮鬥足跡,他們的偉大和榮光。只有回到歷史的情境中才能體會到歷史的無奈,前人其實已經做了他們能夠做的一切。哪怕是自己吧,就這麼回到歷史中去,其實了並不能真的就做點什麼,真的不能。一切尖銳的呼喚和強悍的突入,都將幻化到那漫無邊際的廣闊和不動聲色的綿長之中去。我想象著幾十年一百年之後,我早已長眠在地下,和這些墓中人呆在一起。也還會有人來這裡作哀傷的憑弔。並驚異地發現一塊刻有中國人名字的墓碑。就在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世事的秘密,參透了生死。生與死、痛苦與歡樂、偉大與渺小、成功與失敗、希望與絕望、愛與恨……扭結著、滲透著、匯聚摻揉、相互激蕩,直至最後的界限漸漸消失。我忽然有了一種滑稽感,為什麼名和利會象木偶後面的提線人,用蒼白的雙手操縱了人世間的一切。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就在歷史這一瞬間,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沸騰著,喧囂著,上海街頭人頭涌動,華爾街笑語喧嘩。同時,非洲叢林大象在安詳地散步,暗處的獵人已經悄悄伸出槍口;北京機場飛機正在升空,送別的親人向一閃而過的飛機招手;克里姆林宮戈爾巴喬夫正在敲定決定世界面貌的最後計劃;好萊塢一座豪華住宅中曾紅極一時的明星正與愛滋病作最後的博斗。這一切正在成為不可逆轉的過去……而我,一個異鄉的旅人,在這偏遠的人間一角,正默然凝視著這一片墓地。沒有什麼景觀能夠更強有力地啟發人們的心靈,在它面前你的心無法迴避。這時,我體驗到了一種不清晰的感悟,一種強烈而意義曖昧的衝動,浩蕩邃遠,洶湧澎湃,深不可測,它象一條大魚在水中遊動,我屏心靜氣想抓住它。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大魚的脊背和鰭翅,看到了它在陽光下閃爍的鱗光,在水中遊動捲起的旋渦。可是,當我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刻,它又倏然而逝。生命的感覺千聚萬匯激起越奔涌卻無法表達,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類語言的蒼白。一遍又一遍,我竭力在心中挖掘,卻是徒勞無益,徒勞無益。

  我在冥想中忘記了時間。似乎在一剎那間,太陽已經西沉,遙遙地透著殷紅,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陽中一片金光閃動,北風在高空嗚咽,海鷗低翔,衰草顫動,墓碑排列著整齊的方陣,在金色陽光的點染下,莊嚴肅穆,雄偉悲涼。歷史上一定曾有過無數象這樣在北風夕陽中佇立的瞬間,在那些瞬間先人們也曾無限悲涼地感受到了這所有的一切。在這一瞬間,歲月如雪山般紛然崩塌,千萬年歷史象幾頁書一樣被輕輕翻過。

  就這麼簡單地,歷史在我眼裸呈著,一片寧靜的慘烈。我感到了一種神聖的召喚,想象著自己迎著夕陽飄過去,在大海上飄逸如飛,履水無痕,前面是島嶼,冰山。我在島嶼冰山之間飛馳,刀光一閃,劍影一飛,刀光劍影中開拓出一片純凈的天地。那裡沒有憂慮沒有煩惱直至永恆。於是在凜冽的北風中杖劍立於天地之間,凝視著夕陽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閃動,嘴角浮出沉靜的微笑。這樣想著我緩緩站起來,以一種壓抑的平靜凝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著一個最後的宣判。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象無盡時間之流中的電光一閃,無法也沒有必要去追尋最後的意義,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就是終極的意義。人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苦難沒有絕對的價值,苦難使苦難的意義化為烏有。在時間之流中每一個生命都那麼微不足道,卻又是生命者意義的全部。時間的偉大和冷漠無情使人只有站在個體生命的基點上去體驗世界,他別無選擇。時間象太陽的黑子,把一切都吸攝了去,而不留下一點痕迹。站在那裡我感到了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從容地、沉靜而執著地向我逼近。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遠的歲月,我似乎聽到了宇宙間那個蒼老的聲音。

  我迎看夕陽走過去,許多逝去聖人的身影浮在夕陽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高峨冠博帶,面孔模糊,一個一個向我飄來。我想象著聖人們的步態,把手操在背後,挺直了身子,從容地一步一步地走著,塑料雨衣擦得嚓嚓地響,心裡滿意著自己的姿式。走到鐵絲網門邊我忽地打了一個冷顫,我突然意識到在風中已經呆得太久,渾身冰涼。這種冷的感覺使我回到了現實,剛才的萬端思緒象一個飄忽的夢忽然逝去。我心情沉重起來,想到了思文,想到了中午那一幕。北風呼嘯,野曠天低,夕陽寧靜地在地平線上射出最後的光,在天邊點染出一片絢麗。我沉默地走著,我心裡明白自己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回家。我的心猛地一緊,想起了出來已經有幾個小時,不知思文可給豆芽澆了水?心中焦急著加快了腳步,恐怕會燒壞這個星期的幾十塊錢又沒有了。走著我去想象那些聖人們是否也曾面臨只屬於他自己的平凡瑣細的苦惱,如此卑微卻無法超脫?路邊那遠遠近近的一幢幢別墅式的房子與我都沒有關係,屬於我的只有鮮水街的那一間。我實在太冷也太餓了,無論如何,那是我在這大千世界的唯一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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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48 | 只看該作者
二十四

凜冽的風從更遙遠的北方帶來了雪,一夜之間世界變成了一片純白。早上我下樓去開門門已經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幾腳,還是打不開。安妮從樓上下來,站在我身後「咯咯」的笑。我說:「I can stay at home for a whole day.No problem。」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燒了一壺開水,從門縫中倒下去,一推門開了,就站在門口笑,顯出少女天真的神態,又上樓去換了雪靴,出門去了。我站到門口看雪,雪又下起來了,越下越緊,被風扯著在空中橫飛連街對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鏟雪車在門口馬路上隆隆開過,車后就撒下一些大顆粒的鹽來。思文從樓上下來說:「又呆了,又在心裡抒情吧,可早飯還沒吃呢。」

  那天回家以後,思文問我到哪裡去了,到處找也找不到。我說:「看墳去了。」她沒聽明白也不追問,說:「高力偉,是我錯了,是我不對──」我打斷她說:「是我不對,下次我再也不這樣了。」她「撲哧」一聲笑了說:「真的我心裡好後悔,我總是管不住自己。」我說:「管不住自己也看情況的,在國內你一定就管住自己了,現實得很。」她說:「你想得太多了,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我說:「你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你從來就是那樣做的。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男人爭不來那口氣就該打!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打廢了也就打廢了,誰叫他自己沒出息呢?」她說:「你一定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反正我沒這樣想,騙你是狗。」我笑一聲說:「我也不指望你承認,你心裡明白。」她說:「你這次就原諒了我最後一次,你考驗我再給我一次機會。不過真的你太固執了,我沒有辦法。」我說:「沒辦法就用老辦法,那也是辦法。」她說:「那我倒不會了。不過醫生說,我情緒不正常是正常的,我懷的是誰的孩子呢?我脾氣不好你就體諒一點好不?」

  也許,我是應該體諒一點,可我沒這份心情。我也再懶得去裝出熱情的神態,我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有理由不去盡這一份責任。於是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著,思文對我也不提更高的要求。我希望心中的冷淡會漸漸消失,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心中卻毫無變化。我對自己感到絕望,在恐懼中等待著現實的臨近,這使我對生存的殘酷性有了更深的體會,人必須去接受自己不願接受的東西,無可逃脫。我咬緊牙關硬撐了去面對現實,而且,我更加執拗起來。我已經把自己的堅持當作對思文的一種考驗,在這個世界上我現在能堅持的也只有這一點點了。

  思文說:「高力偉你越來越固執了,真的叫人沒有辦法沒有耐心。」我說:「那你把慣用的伎倆又展現出來。」她說:「你心裡對我有什麼就明掏出來,也用不著轉了彎這樣表示。」我說:「你真要我說呢還是假要我說?我真說了你別又罵我打我。」她認真嚴肅起來,說:「那你說,說真的。」我也認了真說:「說了也好,不說透事情也還是那麼呆著。」我看她的臉色還平靜,說:「我這個人呢,有些怪毛病,我自己也挺恨的可就是改不了,我拿自己也沒辦法。我心裡吧,就是沒有辦法接受一個精神上壓倒我的女性。其實壓倒我又怎麼樣呢,人家比你強嘛,一個人總得實事求是!可明白了還是沒有辦法,你說這有什麼辦法?要不我到醫院裡去動了手術把心換一個算了。」她輕輕冷笑一聲說:「你以為這就是男子漢了?你有本事把一切都操心完了,我多操心一件事我還算個人!我還願意在家裡做太太呢,和趙教授太太一樣,看看電視、錄象,開了車去超級市場,到健身俱樂部去呆半天,回來做做飯。我不願意嗎?可是行嗎?行嗎?你英語又不好,我不去活動靠你你行嗎?」我說:「你講的都對,因為我無能,所以我就該挨打挨罵。」她說:「跟你講話好難,越講越講不清了。我也懶得講了。」說著扭了頭過去不再理我。

  在旁人看來,夫妻之間為了那麼一點說不上口的小事發生了激烈的難以調和的矛盾,是很可笑很難理解的,他們不了解這種衝突的心理背景。我和思文也是這樣。我和她之間有著一種隱約的對立,這種對立很容易地就引發一些毫無理由的衝突,這簡直成為一種慣例了。衝突有時就在我自己也難以預料的地方爆發出來,真叫人防不勝防。固執己見已經成為我一種習慣性的本能的反應,而思文,她的習慣性反應就是動手。醫生的話使她放棄了任何克制情緒的努力,在這種理由下,她在事後也不再象以前那樣過來請我原諒。我簡直連想下台也下不去了,挨了打倒還要我去陪不是,那怎麼可能?

  有一次她問我:「要你給家裡寫信,寄本新英漢詞典來,寫了沒有?」我說:「我不要,我沒有寫,我萬一要查個什麼字借你的用一下。」她說:「我的不借。」我說:「不借也可以,我就用自己的小詞典。」她說:「你不寫我寫了。」說著提了圓珠筆就趴在桌子上寫起來。我探頭看她是寫給我父母的,推一下說:「要寫你跟你自己家裡寫,別跟我家裡寫。」想也沒想到,她把圓珠筆一橫就在我手背用力敲了一下。我痛得手一彈,連連甩著手說:「這圓珠筆是鐵的呢,你下毒手!」她又趴在那裡去寫,一邊說:「這還算輕的,下一次就沒有這麼便宜了。對你這樣的人還有第二個辦法我就不這樣了,你願意說我下毒手就毒手。」我手背上紅紅的一道,熱熱的痛。

  我伸到她面前,另一隻手指了說:「你看,你自己看,腫了,腫了。」她看了說:「腫了?好,好。這樣印象深些。」又有一次,晚上不知為什麼事爭吵起來,她揚了手作勢要打我,我說:「又來了,又來了!」她把手放下來說:「跟你這樣的人講也講不清,吵也吵不清,一件簡單得要命的事就是弄不清,不知道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背了書包下樓去了。我站在樓梯口,看見她竟開了門走到外面的風雪中去了。我追到門口,看見她往學校方向走去。我赤著腳踩在雪中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她掙扎說:「讓我走,讓我走!」我說:「都十點了還到哪裡去!這麼大的風雪,不得死了吧!」她還不肯回去。我說:「我是赤了雙腳踩在雪裡啊!零下二十多度!」抬了沾著雪的腳給她看,她才跟了我回屋子裡去。回到房裡我說:「思文你原來脾氣好,現在變壞了。」她說:「我只是對你脾氣不好。」我說:「我又不是特別壞的人,壞蛋。」她說:「那總有原因,那怎麼警察抓小偷又不抓別人呢。」我忍不住笑了說:「照你說那我是活該。」

  還有一次,發出的豆芽還剩下幾十磅怎麼也推銷不出去。思文說:「浪費了也是浪費了,你都送到前面那個超級市場去。便宜點。」我說:「不行,這個超級市場一個星期只能賣掉十幾包,你把這幾十包送去,也是賣不完,還把印象搞壞了,下次他們也不稀罕你的了。」她說:「那你說怎麼辦,辛辛苦苦發出來都包好了,又去丟掉?」我說:「下個星期我少發點。」她說:「送呢還是不送,你一句話!」我說:「送去也是白送,送給朋友也好。」

  她說:「送給朋友?你等於是去告訴每一個人,我們在這裡發豆芽賺錢,你不要臉了,我還要臉見人呢。睡覺的房子里擺幾隻垃圾桶,幾好的風景!讓人背地裡笑得打滾!」我說:「丟掉算了。」她不再說話,把豆芽一包包放到紙箱里,吃力地想抬到單車後座上去。太重了放不上去又放下來。我說:「你懷孕了你不要忘記了,你自己要對自己負責。」她也不做聲,把豆芽一包包拿出來放在地上,把紙箱放上去,學了我平時的樣子用彈力繩紮好,再把豆芽一包包塞進去,推了車子就要出門。我抓住單車龍頭說:「思文,你別感情用事,說了送去沒用就沒用,我送了這麼久了我不知道?不信你試試!」她說:「讓我試試!」我說:「試也是白試,讓他們說我們的東西不值錢,以後就當我們的豆芽是草了!」

  她說:「你松不鬆手?」我說:「我求你了。」她一拳就朝我抓著龍頭的手打來我手一縮,她自己的手打在龍頭上,痛得皺眉,卻也不吭聲。她推了單車就走,出門下台階時踉蹌了一下,差一點摔倒。我跑過去扶她,她已經上了馬路。我追上去說:「我去送,我去送。地上這麼厚的雪。」她說:「不要你去,你轉個彎就丟掉了。」我拉了扎紙箱的彈力繩說:「思文告訴你送去沒有用的。」她說:「鬆開了手!」對面有小車開過來,我們讓到路邊一點。我說:「告訴你……」她說:「還不松是不是?」她一隻手扶穩了車,謄出一隻手舉上空中說:「松!」我相信她會打下來,卻還是拉了繩子不動。她一拳打在我手背上,我說:「你打吧,反正你自己的是一樣痛,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我還是男的,沒有那麼怕痛。」她說:「那是你要我打的,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又是幾拳打下來。我鬆了手說:「你這個人太沒有修養了。」她氣洶洶說:「修養?跟你這樣的人講修養兩個字,那是白講了。修養?哈哈。我早就說了,除了打沒有第二個辦法。」說著推單車走了。我站在那裡看著她漸漸遠去,來往的小車將殘雪濺在我的褲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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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50 | 只看該作者
二十五

還有好幾次這樣的事情我現在都記不起來了。但是那一次因為後來經常想起,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也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有鬼在催似的,竟主動對思文說起思華的事,想說服她不要去借錢,等我們自己湊夠了一萬塊錢再去辦這件事。我剛說了幾句,意思還沒有說明白呢,她就把手中正拿的一卷透明膠帶朝我臉上扔來。我沒有一點防備,膠帶正打在我鼻子上。我對她動手已經有點習慣,沒有太強烈的反應了,可今天我本來還是想告訴她我同意這件事了呢,心裡一委屈火氣衝上來,罵道:「神經病,瘋子!」她撲過來朝我身上亂打,口裡說:「神經病就神經病,神經病打死人正好不犯法。」

  我一邊讓,抓住她兩隻手說:「你有勁是吧?」一直推把她推到牆上。她掙扎著,用腳來踢我。我用膝蓋頂住她的腿。她用力掙扎,我只是使勁按住她,也不做聲。她喘著說:「好,我看你一輩子不鬆手。」不再用力掙扎。我說:「你太過分了,我說還沒說完呢,你就動手,你打我真的打慣了,我媽媽生了我是給你打的嗎?她自己還捨不得打呢。」她說:「你這樣的人不打還有辦法沒有,你自己說!誰有那麼多空閑跟你羅嗦。你這樣的人又是能夠說得服的人不?世界上還沒有那樣一張巧嘴。」僵了幾分鐘,我看她情緒平穩了一點,就放開了她,坐到椅子上去。她不聲不響,操起一把鋼絲髮梳用反面照我腿上就是一下。我一跳說:「好啊,開始用東西打人了,明天還會背刀子吧!」她說:「那有這種可能!」說著又是一下。我坐著不動,罵道:「混蛋,你自己說你有多混蛋,你自己說,跟個潑婦一樣!」她聽見「潑婦」兩個字,把發梳轉過來,用裝有橡皮鋼針的那一面打在我腿上。

  我痛得一彈,橫了一條心嚷道:「你打,你打,你這個潑婦!」她又打我幾下,嚷著:「你罵,你罵,你罵得我就打得!」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有人在問:「W hathappens?」又是一陣議論聲,是樓上那一對小情人。思文把發梳丟在地上,兩個人相視喘氣。停了一會外面的人走了,我說:「你下毒手,你別怪我,離婚!」她輕蔑一笑說:「總算這句話你今天甩出來了,你憋了好久了。我怕離婚,你這樣的丈夫我還捨不得,是吧?還以為自己是什麼寶貝疙瘩呢!」我說:「好,你別變口,變口你是豬!」那把扔在地毯上的發梳,我獃獃地望了半天,突然意識到那帶鋼針的橡皮翻出來是打我打的,眼盯了發梳「嘿嘿」笑幾聲,又笑幾聲心裡一酸,失聲痛哭起來。我用衣袖去抹眼淚,抹了又湧出來。我還想剋制,越克制越覺得委屈淚越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張了嘴大口喘氣,我一生都沒有這樣失態地傷心痛哭過。哭了好久,聲音漸小,變成了抽泣,可眼淚還是不斷。思文嚇呆了,痴痴地微張了嘴望著我毫無表情。我哭得有些疲倦了也麻木了,頭腦中象有許多大樹木撐著,又象鋪了幾根筆直的軌道,就摸到床上去,倒下去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著了還是沒睡著,我清醒過來時天色已晚,思文也不知哪裡去了,她在我身上蓋了毯子。房子里亮著燈,安靜得出奇,小鬧鐘一聲聲的響聽得真切。我支著身子坐起來,看著房子里的一切,都覺得很奇怪,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隱隱約約記起了下午的事情,腦袋沉沉地,又倒下昏昏睡去。迷糊中有人推我幾下,我勉強睜開眼看見思文站在床前。我說:「有什麼事?」她冷冷地說:「吃飯呢。」我說:「我肚子不餓。」她說:「不餓也吃一口。」我做夢似地爬起來,機械地摸到桌子邊坐了,在神智不清中吃完一碗飯,又摸到水房撒了一泡尿,和衣倒在床上沉甸甸地睡去。

  天亮時我醒來了,我馬上記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嗚嗚地哭起來。淚眼朦朧中看見思文和衣睡在身邊。聽見我的哭聲,她坐了起來,靠了牆望著我,也不做聲。我哭了一會,坐起來說:「思文,我們離婚可以嗎?」她說:「隨你,你想離我也沒辦法。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不是嗎?今天輪到我了。」我慢慢鎮靜下來,說:「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也沒有辦法挽救,還等什麼呢?要試什麼都試過了。既然沒有希望,早分手對兩個人都好,特別是對你好。」她不做聲,眼瞪瞪地望了我。我說:「你也不要怪我,我傷心是傷透了,昨天的事我很難忘記。」她說:「要離婚我也隨你,我沒有話說。不過昨天的事是我不對,我可以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說:「保證也沒有用,你保證過很多次了,我沒有辦法相信你的保證。難道你自己還相信?」她說:「我這次保證了就一定做得到,不過你不信也有你的道理,我沒有辦法。」我說:「現在保證是不是晚了點,回到昨天的現在事情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說:「你已經這樣說了我就沒有可說的了。」

  我說:「離了婚我想回國去算了,加拿大雖好不是我呆的地方,我在這裡是個窩囊廢,你心裡看小了我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我這副嘴臉不被別人小看,那也是不合邏輯的。壓力太大了你心裡煩,沒有耐心,這我也理解。只是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這錯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不知是誰的錯反正錯是錯定了。一件事弄壞了也不一定就是誰錯了,就算是錯事情它自己的錯吧,錯還是錯了。我並不恨你,但我無論如何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會瘋了去的。我今天可以坦白告訴你,我對你沒有那份心思了,被你打走掉了。所以我對你就毫無意義了,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就是什麼意義也沒有。」我的聲音非常平靜,一點怒氣也沒有,甚至有點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味道。

  她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沒有這個命我也只有認了。我實在想不起除了脾氣剋制不住還有什麼不好,我又不是真的心裡壞,毒。我怪來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我不信命,但不怪命又怪誰?」她說著嗚咽起來,捂了鼻子拚命想忍住哭,但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我說:「你也不要哭,我也不要哭,在這個天涯海角,沒有父母親人,哭也沒有人聽見,哭也是白哭了。」聽了我的話她倒在床上痛哭失聲。我看她肩一聳一聳抖動,心軟下來,又想起昨天的事,硬了心坐在那裡,咬緊了牙沉默不語。

  思文哭了一會,全身大慟幾下,直起身子,理一理頭髮,平靜地說:「你說,把要說的話這一次說完了。」我說不出話,眼睛盯了牆角不開口。她說:「你有什麼話趁現在都說了,現在不說,以後沒有機會說了。」我一狠心說:「別說我狠心,人的心有時走投無路了也非得狠一狠。我不想在紐芬蘭呆了,我要走。我本來想回國去,但想起到北美來一趟,來回的機票錢都沒賺到,幾件電器也買不起,太不甘心了。錢這個東西真厲害真太厲害了,到了這裡才有這樣痛心的體會。」她說:「你就這樣回去了,別人會笑你。」我說:「事到如今我還怕別人笑?我讓他們笑去,有時候想起來死都不怕了還怕笑?笑話!」她說:「那你真要回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說:「聖約翰斯賺不到錢,我想到紐約去找胡大鵬,打黑工就打黑工,拼出命來干半年,再回國去。」她說:「美國你去不了,你簽不到證。」我說:「辦旅遊簽證試一試。」

  一提到這些具體問題,我又灰了心,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將生死置之度外獨自面對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又說:「國回不了,美國去不了,紐芬蘭又呆不下去,那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她說:「你實在不願在這裡你回國去,我們還有三四千塊錢,你拿去,給我剩幾百就夠了。你買了機票還可以買幾大件。」停一停她又說:「你回國去倒也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留在這裡,比你要苦得多,要工作,要寫論文,還要準備生孩子,以後會怎麼樣,我想都不敢去想。」天啊,說了這麼多話,我倒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給忘了,孩子!我垂了頭,反覆在心裡問自己「怎麼辦」。讓她一個人帶了孩子在這裡?還是這樣維持下去?我面臨的現實是多麼殘酷!我的心痛得都麻木了,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過一會緩過來我說:「孩子不能要,到醫院去做了,他生下來沒有父親,那他太慘了,那等於是害了他。趁他現在還不是一個人,他還不是一個人。」

  思文身子往後一縮說:「不行,我要把他生下來,我一個人在這裡太孤獨了,讓我也有一點希望。他生下來就是加拿大公民,政府會出錢養他。反正你的兒子種還可以,不醜也不蠢。你心裡再怎麼恨我,有了他我將來也會在心裡感謝你。」我說:「林思文,你不要感情用事,生下來他苦你更苦。以後你還要結婚的,帶了孩子你怎麼辦?你要為自己著想為自己留條路。你想孩子了以後還可以生。」她被我說動了心,雙手捧了頭不做聲。過了好久抬起頭說:「那就聽你的,到醫院去好了。」我說:「走。」她說:「走。」兩個人都站起來,走到門邊。她又回過頭去,在地上把那把鋼絲髮梳撿了,扔到垃圾袋中扎了起來。我意識到現在已經到了人生的關鍵時刻,任何一個想法,都會影響我和她的一生。我心裡突突地跳著,下了樓,我說:「搭單車去?」她說:「外面有雪。」我說:「攔部計程車?」她說:「只要你捨得。」我使勁地拍著頭說:「這麼沉,這麼沉。」她說:「怎麼辦,你說。」我說:「讓我再想想。」雙手叉在頸后蹲了下去。她坐在沙發上說:「想吧想吧,你想吧。想好了不想了再把你想的告訴我。」

  蹲在那裡我心中象踏過千軍萬馬。半天我長嘆一聲說:「走投無路,真的走投無路。」思文說:「高力偉你這麼苦那還是去醫院算了。你回國去,我一個人在這裡慢慢混下去,天也不會把人的路絕了。」我說:「你也想離婚?」她說:「我倒是不想,你要我也沒有辦法。」我連連嘆氣說:「家破人亡,吃虧太大了。想起來都怪我那時候心血來潮,怎麼想起就順口溜出一句話,要你去要美元考托福。不然現在在國內過個平安的老百姓日子,又有什麼不好!苦是苦點,也不至於苦成這樣子,慘成這樣子。想一想人又何必呢!」她說:「那不離婚可以不呢?」我說:「不離婚不知道明天你又拿什麼打我,皮肉痛我沒什麼,心裡痛得受不了!」我用一根指頭戳著胸前說:「這裡,這裡!」她說:「我絕對錯了,絕對是我錯了,我心裡清清楚楚是自己錯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固執改百分之五十,我保證改百分之百。我結了婚的理想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可就是被事情逼成這樣!我能不能有最後一次機會?這一次是真的最後一次了。你不信我,我寫個保證放到你那裡,我沒做到以後你拿出來,要怎麼樣我不說一句多話。」

  我說:「機會你已經有過好多次了,早跟你說再動手會出事的。到現在我怎麼相信你,你自己說!老實說我心裡最後一點感情被你昨天一打都打跑了。」她嘆氣說:「我現在也不是求你,只是心裡還是捨不得你。」又低了頭半天不做聲,眼淚直往下滴,落在地毯上。突然她使勁把腳一跺,雙手握拳用力打自己身上說:「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我連忙跑過去抓她的手說:「不要這樣,思文,不要這樣!」她發瘋似地掙開我的手,往身上打得更重,哭嚷著:「打,打!都只怪我!讓我打,讓我打!我心裡好恨我自己啊!」又抬起一隻腳使勁踩另一隻腳,痛得咧著嘴倒在地上,伏在骯髒的地毯上嚎啕痛哭。我一把抱住她,說:「思文,你別這樣,我們不離婚好嗎?以後我們不吵架,在這裡苦幾年回去好好過日子。」我說著也淚流出來。安妮和酒鬼在樓梯上探了頭往下看,見我望著他們,馬上又縮回去。我沖著他們拚命叫一聲:「滾!」也嚎啕痛哭起來。兩人痛哭著站起來,攙扶著上樓回到房中。

  漸漸的兩個人都哭累了,聲音微弱下來,最後只剩下相呼應著的一吸一呼的聲音。兩人相望著,都不說話。我看她臉上點點淚痕,楚楚可憐的樣子,一種突如其來的慾望湧上來,在我血管中遊走,模糊的一片終於凝聚成一種明確的指令。我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她莫名其妙地望著我,詢問似地「嗯」一聲,見了我的眼神,馬上又明白了,臉上浮出一絲羞怯。我撫摸她的頭,她象羊羔子一樣軟倒在我懷中。我摟了她愛撫著,有一種新奇的感受。我一隻手用力掐她的胳膊,她忍著痛輕輕呻吟幾聲,卻一點也不抗拒。這種順從使我更加亢奮,便去解她的衣扣,她軟手軟腳地用細微的動作配合著我。鑽到毯子底下,我問:「行嗎?醫生怎麼說?」她說:「沒關係吧。」把頭靠在我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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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51 | 只看該作者
二十六

我心裡經常疑惑著,紅塵俗世中有著某種難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我從來不信上帝神仙之類的話,可有時還是忍不住這樣想。有時候一念之差對一個人命運的意義,要大於他多少年改變命運的艱苦努力。那種超然的力量有時真的使人們感到了生命掙扎的徒勞無益。

  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天,我清早起來去華語學校給那些小孩上課。走的時候思文還睡著。我怕澆豆芽有淋水的響聲驚醒了她,就給她留了一張條子,寫了「澆豆芽」三個字。上完課聯誼會主席老宋開了車來接他的女兒,跟我講起聖誕節準備組織一次活動,問我願不願參加籌備。我毫無興趣,為了禮貌我跟他討論了一個小時,最後又告訴他我想退學了。他見我不斷看錶,說:「你該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來啊。」回到家裡思文喜氣洋洋地說:「豆芽已經洗了。」還表功地伸了漂得紅紅的手指給我看。我說:「怎麼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發好呢!」她說:「你自己留條子要我洗的!」我說:「我要你澆豆芽。」她從垃圾袋中把那張條子翻找出來,說:「哦,真的是個『澆』字。」我說:「本來要到晚上,你提前了質量會受影響。」她不高興說:「我剛洗的,你自己又不早點回來。我還累得腰酸背痛呢。」我說:「你現在是孕婦呢,也不小心一點。」她笑笑說:「沒事,醫生說了要多活動,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平時一樣。」既然洋醫生都說了,那一定是對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來就說肚子痛,去了水房,回來神色大變,說:「有血。」我大吃一驚問:「多不?」她臉色蒼白,說:「好多。」我從床上跳起來抓過電話想打給醫院,又不知道號碼。我急急地翻著電話號碼簿,想叫一輛計程車。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臉色煞白冒著汗珠說:「我來。」我在一旁說:「救護車!」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說:「號碼本!」我從衣服里摸出電話號碼本給她。她伏在桌子上給醫生打了電話,說:「救護車就來。」我扶了她到樓下去等,心裡想著:「流產了。」不敢說出來。

  外面很快響起喇叭,一輛白色救護車停在門口。我扶著思文到門口。車上跳下幾個穿白衣的人,迅速從車中拉出一副擔架放在雪地上,扶著思文躺下去。擔架把我嚇壞了,腿子直發抖。她躺下去的時候我發現她褲子上有血浸出來。在車上我拉著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進手術室去,我在外面坐著,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我的腦海象一片遼闊蒼白的天空,各種念頭象一隻只大翅膀的鳥飛越而過。當我想盯住一隻鳥仔細觀察,它卻振翅遙遙遠去。終於我在心中確定了流產是已經無可挽回,可不知會有什麼後遺症沒有?接受了這一事實之後,我想到了它的意義。把我和思文聯在一起的鏈條,現在已經斷了。這種陰暗的想法使我全身發冷,那念頭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潛藏在心底的思想又開始活動,我竭力想避開不去細想,但越是想避開就被自我提醒著避不開。我想象著許多神色陰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著,一張張蒼白潮濕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隱忽現,其中一個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時忽又閃到人群中不見了。坐在我對面的兩個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語。牆上的掛鐘在他們頭頂滴答響著,越過沉默的時光,那均勻的不動聲色的聲音應合著我心跳的節奏,把時間切成細碎的殘片。我忽然想著人是一種很不安全的動物,不然自己並不是個狠心的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產生這樣的念頭。這時我對世界產生了異樣的感覺。覺得對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強烈的懷疑和灰心情緒在心中彌散開來。

  正默想著,有一個聲音在我旁邊說什麼,我聽不懂也沒有注意。有人輕輕觸我一下,我一看是個女護士,我呆望著她,她把手中一張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簽字,並做了一個簽字的手勢,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著的地方簽了名,她面無表情說聲Thank you一聲,跨出幾步,聲音滾在喉嚨里,又停下來,看著女護士拐了進去。

  思文終於被推出來了,眼睛睜大著毫無表情。我跟了擔架車走,一邊問她「怎麼樣」,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說不出,沉默著隨推車進了電梯到三樓病房。醫生吩咐幾句,又拿來一些葯和手紙離去了。我坐在床邊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沒有話。我想著實在應該說幾句什麼了,卻說不出,也不知說什麼好。她一隻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說:「冰涼的。」她輕輕掙開縮了進去,雙眼毫無表情望著我,象要把我的臉看穿似的,我沒有勇氣迎接她的凝視,把目光轉向鄰床,那個女人正在看床頭小電視,對了電視自己嘻嘻的笑。思文的目光追隨著我,我倒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鬼被她看透了,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來,好象都是故意做出來給她看的。我問:「還痛不痛?」她輕輕搖頭。在難堪中,護士送來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盤子說:「吃點東西。」她又搖搖頭。我得救似地問:「我回去給你做點中國飯菜來好不?」她點點頭。我馬上跑下樓,踩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裡跑,一路上張開嘴喘著,在冷空氣中吐著白氣。

  思文在醫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著出了院。我只簽了個字就算結了帳。簽完字我問那個人,如果要自己出錢得付多少錢,他說:「May be three thousand。」我嚇了一跳。思文出院這天我給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告訴他家中有了麻煩,問考試能不能推遲幾天,到聖誕節前兩天再考。他說聖誕節要回紐約,機票已經訂好,能不能推遲到下個學期,還要請示一下遜克利爾。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經過細想,心裡一衝動,就告訴教授說,我想放棄學習去找工作了。他問我是不是最後的決定,我說是的。思文在床上聽了,急得直搖手掀開毯子就下床來阻止,想搶我手中的話筒。我用嚴厲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說了幾句,道了歉也致了謝,放下話筒。

  思文臉上陰沉沉的,我只做個不懂。她終於忍不住說:「這麼哈一口氣就決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說:「心裡早就決定了,就憑我讀這個書還不是坐精神監獄?」她說:「你逃避困難,你沒有勇氣接受挑戰。」我說:「謝謝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謝?」說著強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開說:「這樣難得的機會,你就這樣放棄了。國內的人都知道你讀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麼交待,我真的為你著急。」我說:「我欠了誰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觀念可沒有那些人重,為了一瞬間的光彩付出那麼多,再說是不是真那麼光彩還沒討論呢。」她說:「只有你對,別人都是傻瓜瓜?你不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獃下去不拿個學位怎麼行?」我說:「又說到這個地方來了。我這樣無能的人在加拿大獃下去?我也配嗎?你乾脆拿把刀殺我一刀算了。」她說:「加拿大是地獄!打個電話救護車幾分鐘就來了,別的地方可能嗎?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說:各人有各人的情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不勉強別人,別人也別勉強我。我不說別人錯了,別人也別說我錯了。就算錯了,也就錯了,我錯有錯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見得一定要對才是對的。」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說:「固執又來了。答應改百分之五十,一點都不改。我病了,我懶得生氣,我剛才怎麼這麼蠢。」說著自嘲地搖搖頭,表示不理解自己怎麼又跟我認真了。我說:「對不起了,你丈夫沒法給你掙臉。退學的事,借你一句話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裡撅嘴冷笑一聲,說:「隨你,莫把我自己氣病了,我的病還沒好呢。」我說:「還是要謝謝你讓我過了一回留學生的癮。」她說:「早知道呢,又何必呢。」我說:「早知道他這麼沒出息沒志氣呢,又何必嫁給他呢。」她賭了氣說:「那也可以是這個意思,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吃。」我沒想到思文這麼重視這件事。女人有虛榮心,希望丈夫強大,這不奇怪,沒有才怪呢。這個我懂。可是懂也沒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心中好象有鬼一般。

  我在心裡反覆體會自己的感情,有時在寂靜中閉了眼潛心去思索,覺得對思文再也難得再有那種熱情,我現在是機械地扮演著丈夫的角色。我說不出更多的理由,但心中就是被什麼追著纏著似的丟不開那種念頭。聖誕節前最後一次去學校我收到了舒明明的回信,她的熱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說自己等我到明年十月一日。我竭力回想自己給她的信並沒有什麼特別暗示,值得她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我心中突突跳著,把信疊好了放在襯衣口袋裡。我擔心自己對思文的感覺是一種自我誤導,悄悄在心裡將她和舒明明作了比較。

  有一天思文不在家,我拿信紙列了表,把兩人去作對比。思文雖然更聰明更能幹有更高的學歷,甚至身材更好更漂亮,而舒明明唯一的好處便是性格溫和,我的感情本能的傾向於這一邊。連我自己也不理解,一個好處便壓倒了那麼多好處么?但我還是不能用思文的優勢從理論上說服了自己。我疑神疑鬼地懷疑自己有點心理變態,不然怎麼會呢?我記得朋友曾說過,一個男人心中有兩個女人,他想念的肯定是不在眼前的那一個,恐怕這就是最後的解釋。沉思之間,思文開了門進來,我竟沒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急切之間我把那疊信紙翻個邊,在上面亂塗亂畫。思文湊過來看一眼說:「寫什麼?」我一邊畫個人頭像淡然說:「鬼畫符呢。」顯然她對我在信紙的反面畫寫有一點疑心,以為我是不是給家裡寫信說她的不是,很自然地伸手把那疊信紙翻過來,看見有兩行字,卻不是信,沒有細看也就算了。我緊張得心直跳,幸而她並沒在意。又一想自己是用A和B代替的名字,她看了也看不出什麼。趁她去了水房,我把那張信紙撕下來,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冷空氣進來吹得信紙嘩嘩的響,我把信紙從縫中塞出去,看它飄啊飄,飄過屋后的小坪院,掛到街道對面冰裹著的無葉的樹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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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3-30 20:52 |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七

那一年的聖誕節我已經沒有一點印象了,但前一天的事還記得很清楚。中午大學的中國學生聯誼會在學校國際學生中心舉行聖誕聯歡,早上我問思文能不能去,她說:「去,怎麼不能去,我還能老病著嗎?」

  聯誼會通知了每家帶一樣菜去聚餐,我說:「搞個土豆絲炒肉可以了,你的拿手戲。」她說:「土豆絲炒肉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想省錢。要省也不省這幾塊錢,丟不起這個臉。我又不是趙潔,只要有利可圖不要臉也可以。帶去的菜要編號比賽的,你摳了,別人在心裡還不嘲罵你笑你。我也不搞龍蝦,不想得獎。只要別人心裡不罵不笑就好。」她和我一起到超級市場買了一隻宰好的大雞,抹上醬油和鹽,塞到烤箱里烤了。我說:「雞有什麼好吃,大家都吃膩了。土豆絲炒肉其實還受歡迎些。」她說:「又講實在了!也不看場合,自己吃講實在,這種場合講臉面子。我跟你講,太實在的人就實在太蠢。」她的理論我很難反駁,也很難接受。

  國際學生中心建在一個山坡上,是一幢兩層樓的白房子,我剛來的時候去過一次。那天有人指著窗外大西洋茫遠處一彎小島告訴我,那就是北美最東端。我一直想到那個小島去玩一次,沒去成。我和思文上了樓,會場已經布置好了,老宋領導似地站在門口和每個人打招呼。裡面一個大廳,桌子拼成長長兩條,一條放著蘋果、香蕉、腰果、松子、飲料等,我們帶去的雞就放在另一條拼桌上。馬上有人把編了號的條子放在那隻裝雞的盤子里。老宋又跑過來跟思文說話,告訴她買水果飲料的錢是大使館寄來的,還不夠,趙教授出了兩百元。我看見趙教授被一群人圍著說話,容光煥發。

  還安排了幾個人講話,說「遠在它鄉,懷念祖國親人」之類,大家都不聽,就吃起來。廳里擠著一百多人,熱烘烘的。我把羽絨衣脫了,把菜挨個吃過去,都不好吃。有人在叫,把暖氣調小點!過一會果然沒那麼熱了,學校國際學生聯誼會主席也來了,是個胖胖的加拿大姑娘。她很熱情地和每一個人講話,走到我身邊時我踱開去,怕自己英語結結巴巴難堪。有人指了她的背影告訴我,她在這所大學已經讀了八年,太喜歡社會活動,到現在還沒有畢業。看見趙教授走過來,我迎上去說:「趙教授,今天這麼豐富,要謝謝你的捐助。」他卻象沒聽見似地跟我說起別的。我以為他沒聽清想再說一遍,思文站在他後面擠眼,伸了一個指頭輕搖。趙教授離開我說:「又怎麼啦?」她說:「說話也不看看場合,沒看見他太太在旁邊?」我恍然說:「又錯了我又錯了,拍馬屁也沒有拍到馬屁股上,倒拍到馬蹄上去了,沒有被甩一蹄算是我走運。」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桌上十幾隻雞都沒怎麼動,我們那隻還是整的。思文過去撕一條腿下來,放在嘴邊啃,我也撕一大塊拿在手裡,做著吃的樣子。退到一個角落,思文把雞腿丟到垃圾桶中,我也丟了。老宋發給每人一張紙條開始評獎。老杜的太太用紅白蘿蔔、醬牛肉和青菜拼出一隻鳳凰,引人注目,大家也懶得寫編號,都把紙條放在鳳凰的綠尾巴上。老宋也沒數紙條幾張,宣布老杜獲獎,獎品是一隻不鏽鋼的平底鍋。老杜說:「啊呀呀,我家都五六隻了。」馬上有一個人說:「我前天才來的,還沒有鍋呢,不要我就要了。」老杜說:「拿去拿去,謝謝了。」對那人鞠了一躬,大家都笑起來。

  物理系的訪問學者劉曉冬坐在我旁邊嘆氣,我說:「什麼事不開心,過節了還嘆氣。」他告訴我說,女朋友在北京,怎麼也來不了。他正在聯繫轉讀博士學位,也回不去。都分手快一年了,怕會出問題。

  我說:「老劉這你就嘆氣了?你把每個細胞的勁兒都使上聯繫你的學位,聯繫上了她保證不會跑,我都不要問她是誰就給你打了包票,跑了我照著賠你一個。」他說:「怕出問題。」我說:「女孩挺風流的是吧?」他直笑。我說:「她找不找個臨時情人我就不敢保證了,風情女孩寂寞了免不了要動心思。周圍的也一誘一誘的,誘誘就誘上了。」他說:「就是,就是!」又嘆氣。我故意刺他說:「你又愛個風情,有了這一壺才可你的心,又想那風情只對你一個人,對別人都橫眉冷對,可能嗎?這你就要想得通了,男男女女的!好在也不失去什麼,拔了蘿蔔眼還在。」一句話他神色都變了。我連忙說:「開玩笑開玩笑,其實那女孩心裡只有你。」這時有人跑來遞封信給他,說是昨天從系裡給他帶的,兜在口袋裡忘記了。他接了信馬上去拆,手輕輕顫抖。我望著那人的背影說:「真的不是東西,害我們老劉多淌了一晚的淚。」他看信一拍大腿,高興得直跳,跑到窗邊對著外面曲了手臂反覆抖動,嘴裡壓抑著興奮喊:「嘿嘿嘿嘿!」又告訴我,信是美國一個遠親來的,願為他女朋友來讀語言學校作經濟擔保。他反覆說了幾遍,讓人分享他的幸福,又對著窗外抖著手臂喊:「嘿嘿,嘿嘿!」

  老宋宣布開始跳舞。音樂剛響起來,有人說:「先唱個歌。」跑去把音響關了。又起了個音「一條大河」,幾十個聲音唱起來,那個加拿大胖姑娘不會唱,嘴巴也跟著大家一張一合。剛唱完,一個女聲又搶著起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大家又都跟了唱,記不起歌詞的也跟了吼,氣氛很熱烈。有個人起了「毛澤東同志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有人說:「這是林彪的語錄。」但沒有人理,只管唱。大家唱得來勁,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有的人喉嚨都唱啞了。記得還唱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和「我愛北京天安門」,其它都記不清了。

  唱完歌開始跳舞,音樂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個指頭輕輕搖一搖。我最喜歡跳舞,但只有幾個漂亮點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別人搶,再說我也怕跳舞時姑娘問起「哪個系讀博士」之類的話,就站在旁邊看。音樂又響起來,有人邀思文,她謝絕了,過去請趙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問我怎麼不跳。我說:「懶得跳。」她說:「我們跳一個。」就和她跳了一支慢四。老宋過來要我去打雙百分,我說:「雙百分我是專家,絕對的贏。」他馬上表示和我打一對。第一輪我們很快就贏了,我洗牌說:「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對手說:「抓到那樣的牌,小學水平也會贏。」我說:「水平倒也只有小學水平,敗在小學水平手下的是幼兒園的。」對手說:「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誰知對手精得很,接下來我們連輸兩盤。老宋抱怨我出錯牌,提出要重新摸對,我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正好有人跑來在我肩上一拍說:「你是歷史系的?」我一看是那個要了平底鍋的人,便說:「我已經退學了!」他說:「我們那邊去說說話。」老宋馬上叫另一個過來打。我丟下牌就過去了。

  我們在窗邊坐下,看著窗外的雪景和遠處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紹說:「周毅龍、周恩來的周、陳毅的毅,賀龍的龍。」說叫周毅龍。我說:「這名字很熟。」他望了我不做聲,等我回憶起來。我說:「記不清了,反正見到過這個名字。」他說:「我也是學歷史的。」我一下記起來說:「前兩年在《歷史研究》上發了文章引起一場爭論的,那個周毅龍就是你?」他點點頭,對我記起來表示滿意。我說:「博士畢業啦?」他說:「還差一年,急著出來就放棄了。」我說:「太可惜了。」他說:「有國出不出更可惜。」我以為他過來讀博士,誰知他是探親過來的。

  他摸出一包中華煙彈出一支叼了,又彈一支讓我拿了,又詳細問我進歷史系怎麼申請,獎學金怎麼弄。我說:「在國內你應該再堅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說:「可什麼惜,國內有什麼搞頭?一輩子,不說一輛車一幢房子,就是一套電器都搞不到。不出國這一輩子要窮到頭了,想起心裡發冷。有些東西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太沒意思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中國的文化人看不穿,一個虛名哄他吊著他一輩子。可憐呢。」我說:「找點心理安慰吧,出本書死了可以當枕頭,在人世上過一遭也留了點東西在人間。」他噴一口煙不屑地說:「連你也這樣想,中國文化真它媽厲害,說得不好聽點是殺人不見血。說句不謙虛的話,我也寫過一本書呢,送了十本給圖書館,過了一年我去書庫里看,倒有九本沒有人借動過。我當時中了電似的呆在那裡木了,一輩子幹什麼,製造歷史垃圾嗎?到這份上自己騙自己也騙不過去了,還不覺悟再覺悟也沒有意義了。這就下了決心出國來了。」我說:「你什麼都看透了,錢總還沒看透。」他說:「那是那是。有時我窮急了也在心裡操錢它娘幾句,罵一聲錢是狗屎,是臭大糞,但人沒有這臭大糞還真就寸步難行。狗屎臭大糞是有錢人罵的,我今天還沒這個資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時行樂還有什麼,年輕人說這個話是淺薄,我說這個話是深刻。到如今三十多歲真有緊迫感了。萬古千秋,倒是哄誰呢?」我抽了煙說:「老周你怎麼變了,你那篇《歷史精神與現代文明》可不是這個調兒。當代人們精神救贖,這可是個大題目。」他說:「等自己得了物質救贖再說吧。」

  他又問:「來有多久了?」我說:「快半年了。」他湊近我詭秘地眨著眼說:「老實說吃過洋肉沒有?」我嚇一跳說:「活還這麼累,還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國動機不純。」他淡然一笑說:「沒吃過洋肉,那不白出來一趟?」我笑了說:「老周你語出驚人,不同凡響,把我都嚇著了。」他說:「你這人到底沒想通,中國傳統好厲害啊,把外在的壓力轉化為內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壓抑自己又有什麼正面的意義?」我說:「怪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來。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說:「那是當然的,不然誰出來呢?你不想?」我說:「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為這地方是我們呆的嗎?」他一笑,象是原諒了我的平庸,說:「那看你怎麼混了。我想讀個博士,在北美總會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讀個博士說得這麼輕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特別的蠢。我說:「你倒有雄心壯志!到頭來還不是苦一輩子!」他說:「那也看為什麼,我可不是為了什麼虛的東西,什麼學問,什麼推動歷史。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倒推得動歷史?那些人在想象中把自己看得成上帝一樣!說好聽點是天真,是愚蠢,說得不好聽是不要臉。」

  這裡有個女人叫:「毅龍,毅龍!」我一看是趙潔。原來他是趙潔的先生,這使我對他的一點敬畏蕩然無存。趙潔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說話也嗲聲嗲氣,表演似地誇張著他們的親熱。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過分了,她卻受到了鼓勵似的更加嗲起來。老周擠著眼對我一笑,兩人相挽著去了。

  舞會音樂嘎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來。(以下略去400字)

  晚上開車去了莫爾教堂,這是聖約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時候連走道里也站滿了人。我們學了洋人的樣子,在門口一個鑲在石柱上的小池中點了聖水,在胸前劃了十字,從人叢中往前面擠。我驚異著平時街上總見不著人,今天從什麼地方冒了這麼多人出來?我們一行人一邊說:「Excuse me。」一邊往前面擠。那些人都很客氣,盡量側了身子讓我們過去。前面的聖殿跟個舞台差不多,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年輕牧師在佈道,後面是耶酥受難雕像,幾個牧師在一旁敲著法器。人叢中我看見周毅龍在那一邊過道上,他也看見了我,互相做了個手勢。幾個穿紅色制服的人在人叢中穿梭來往,手中持著一根杆子,前面裝了個布袋,伸過來伸過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假意在羽絨衣口袋裡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進去,感到裡面滿滿的都是鈔票。思文也跟著把手伸進去一下。我用眼神去問思文真放了錢進去沒有,她詭笑著搖頭。我湊在她耳邊輕聲說:「狗膽包天,上帝也叫你騙了!」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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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3 20:14 | 只看該作者
二十八

幾個月前找工作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可怕的記憶。新年過後,退學帶來的如釋重負之感一天天消逝,找工作的心理壓力一天天沉重起來。在這種沉重中又反過去想,恐怕拼了命去讀書還好些。反正躲過來躲過去,難堪的事躲也躲不開。這次還沒開始找呢,就心虛起來。買了報紙從頭看到尾,很難找到一份我能做的。報上登出來紐芬蘭的失業率已經超過百分之十三,我怎麼想也覺得不會有份工作碰到我手裡來。要去找工作了我心裡跟要去討飯做賊一樣發虛,我總想象著老闆會在心裡笑:「憑你這樣就想找工作?」我覺得自己不配,做一份最下等的工作也不配。有一家清潔公司登報招聘人,我去了。幾個白人青年也在那兒填表。我連表也沒填一張,就掉頭而去。

  那天下著漫天的大雪,狂風把雪花捲得亂飛,已是零下二十多度。快到中午雪小了,我說要找工作去。思文說:「今天就算了。」我說:「呆在家裡這麼干呆著有什麼意思?明天後天還是要颳風要下雪,還是這麼冷。我只當是去散步、去看雪景,這麼好的雪景。」思文說:「那我陪你去吧。開學之前這幾天把你安頓下來我就放心了。」我穿上兩塊錢在yardsale買來的雪靴,開了門風直灌進來,卷進些許雪花。我倆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往靠海灣的商業區走,一路上她抵不住風,幾次差點摔倒,就挽了我的胳膊。我在風雪裡說:「要是個加拿大人就好了,再怎麼找不到工作還有救濟金呢。拿了救濟金在家裡坐得住,不至於就被逼得這麼狼狽。」她說:「這你知道移民的好處了吧。」走不多遠我們就停下來,把落在身上的雪花拍掉,又轉了身互相拍去背上的雪花,手套拍著雨絨衣在冷空氣里發出尖細的沙沙的響聲。吐出的白氣在唇邊就被風刮跑了。

  到了商業區走到一家餐館門口,我從窗外看見裡面清清冷冷,(以下略去330字……).出了門我懶得說話,用硬頭雪靴狠命地把那些冰塊踢到馬路上去。思文說:「還是有收穫。」我說:「屁個收穫,收穫個屁。」她說:「過幾天開學了那個人回學校去,位子就出來了。」我說:「四塊二毛五一小時,還要討飯樣的去討,它娘娘的!」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難,匆匆忙忙把學退了!」我連連哀聲嘆氣,思文說:「在這個世界里,嘆氣有什麼用?哭也沒有用。唯一的路就是牙咬緊了,對自己殘酷一些往前走。」我說:「殘酷些是該殘酷些,你對自己不殘酷生活就對你殘酷。老是在心裡同情自己,這個人就完蛋了。可是自己也是個人呀!風裡雪裡這麼絕望地跑,別人這樣我還同情呢,就是自己不能同情!」思文說:「文人的毛病你都兼備了,這怎麼得了!想那麼多幹嘛呢?你去問問別人剛來的時候!趙教授剛從台灣來還洗盤子呢!」我說:「對,想那麼多幹嘛呢,臉皮厚點!可也得有盤子給我洗!誰給我洗呢,誰?」她說:「咬緊了牙自己去找啊,誰會送工作給你呢?」我說:「咬緊了牙,意志堅強!偏我這人心又是肉長的,不是鐵淬出來的。」她說:「你還承認自己有問題,這可是第一次,聽著就有新鮮感。」

  左邊走過去,右邊走過來,在風裡雪裡走了一中午,幾條街都走遍了,問了十幾家餐館,還有加油站,一無所獲,靴子里已經進了水,濕濕的,腳趾一動更覺著粘乎乎的。一隻靴子又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打腳,走一步都痛。我說:「怪不得這麼大一雙靴子只要兩塊錢,我還以為佔了多大便宜呢。」到了下午兩個人又餓又累,也捨不得買點東西吃。思文說:「今天天氣不好,老闆生意清淡,找不到是自然的。」我說:「要等它天氣好了還有幾個月呢。紐芬蘭冬天又這麼長,越過越長!」問到最後幾家我已經不抱一星點希望,也進去問一下,也算盡了對自己的責任。只好往回走。思文說:「高力偉你別灰心,總會有個結果。」我說不出話,鼻子一酸淚就要湧出來。我「嗯嗯」地應著,裝著咳嗽,把臉側過一邊,拚命忍了淚。我覺得心裡好委屈,可誰也沒讓我委屈!思文說:「明天我們到那邊商業區去找,那邊還繁華些。」我說:「以後也懶得填表了,填表都是沒有用的。加拿大老闆講商業藝術,拒絕你也拒得軟和。」我縮了脖子在大風裡走,想起那些老闆抬眼打量我時的心理,恐怕和以前自己打量敲門討錢的叫花子差不多罷?我把這感想對思文說了。她說:「神經過敏!西方人才不是這樣看人。」我說:「管它西方人東方人,都是狗眼睛。真的,都是狗眼睛。」說了後面半句時,我發現自己模模糊糊有一半是說給她聽的,生怕她意識到,偷眼去看她,也並沒有什麼反應。

  風颳得更大,雪飛得更緊,幾米之外就看不清人。思文挽了我的胳膊才能行走,兩人幾乎要被吹倒。我們彎了腰半蹲著走。躲在雪影中我有一種安全感,沒人能看清我。於是我開始罵「這王八蛋的風」,罵了幾句覺得暢快,乾脆扯了喉嚨昂了頭對著天罵:「這挨刀子殺的風!」思文拉我的胳膊說:「別人以為你有神經,別丟我的臉。」我說:「誰看見你了?他也聽不懂!」又大吼一聲:「這狗大糞的風!」思文猛地拉我一下說:「別人看你呢!」我四顧茫然說:「哪裡有人,這天除了要撈口食的人還有誰會走在街上。」她指了路邊一幢房子說:「剛才一個人掀開窗帘看,是個老太婆。」我一看,果然玻璃后的窗帘還在微微擺動。我說:「管它三七二十一,娘娘的奶奶的!反正我不認識她。」她說:「你罵也白罵了,都吹到大西洋去了。」我說:「我不罵也白不罵。風從大西洋吹過來的,城那邊的人都聽見了。」她說:「你別做這下作的派頭。」我哼地一笑說:「那你還以為我是什麼雅人呢,在國內沒看穿被蒙蔽了,在這裡總看穿了。」兩人躲到一個屋檐下互相拍打身上的雪,忽然相視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帶了一點哭聲。那家門開了,一個中年的白人男子探了頭驚異地看我們,又要我們進屋暖和一下,我們謝了他,又走到風雪中去。我說:「我臉凍麻木了,會不會出事呢?別凍出一張花臉子!」她說:「我都快凍僵了。」

  翻過一個山坡風更大起來,人凍得已經不太靈活,行動遲頓,兩人挽緊了還是走不穩。思文說:「退著走吧,去年我走不動了就退著走。」於是轉了身相挽著退著走,果然走得穩些。我們一邊退著走,一邊拍打對方身上的雪。看著到家了,我說:「趁機再吼幾聲。」又對天怪吼了幾句;「哈哈哈,哈哈哈哈!」眼中潮起來。思文說:「好怕人的,我毫毛子都豎起來了。」到了家我把濕透的雪靴踢下來,腳趾都泡白了,一隻腳背上打破了皮,青腫一塊。我咬牙說:「今天是氣爆了,真的恨不得到哪裡找個人來殺一殺!」手中象虛執了一把刀,向前捅幾下,「殺──一──殺。」

  到晚上風雪停了,我對思文說出去走一走。思文說:「外面乾冷乾冷的,去什麼!」我說:「在屋子裡憋了難受。」她說:「我跟你去吧?」我說:「你有事做你的事,我沒事去玩玩。」我說「玩玩」她倒嚇著了,說:「你要想得通啊!」我笑了說:「說到哪裡去了!我還沒想到那裡去,你倒是來提醒我!」她還要跟我去,我一定不肯,她只好算了。出了門我揀靜僻的地方走,走到大一片草坪邊,微光中一片白雪,沒有足跡。我踩了很深的雪走進去,那兒有幾張椅子。我用手套把椅子上的雪拂去,就在那裡坐了。天色昏暗,寂靜無人。坐在那裡我心中自由地和天地對話,想著這樣坐到明天早上就凍得僵硬了,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我對自己笑一聲,在心裡說:「至於嗎?」忽然地體會到了死神的擁抱也有一種溫暖,一種柔情。想到那些輕生的人,也並不是不可理解,他們的選擇有自己的道理,他們在追求一種理想,一種解脫,一種溫暖和柔情。又在心裡想,如果現在表決是不是把地球炸掉算了,自己會投贊成票呢還是反對票?

  那邊樹林子邊上一個黑影在雪地上一閃,倏而消失,不知是狗是貓。我望了望天,天邊有幾顆冷冷的星。我想象著自己是一隻飢餓的狼,在一個無月的星夜,在樹林子里踩著雪輕捷地走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腳掌的肉蹼感到了雪地的涼意。不時地停下來,把身子在粗糙的樹皮上蹭著,感到痒痒的快意。鼻子貼了雪地嗅著,嗅著,尋找著可能出現的一點食物。忽然停下來,用爪子在雪地里挖掘,緊張地聽聽四周動靜,又掘又掘,雪下的腐葉發出一種腥味。終於失望了,昂了頭對著天邊的冷星,發出一聲殘忍的長嘯。這樣想著我似乎就聽見了那一聲長嘯,心中一冷,本能地站起來,毛骨悚然。我縮緊了身子,快步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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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3 20:15 | 只看該作者
二十九

越是覺得自己在北美不能久呆,趕快賺點錢的願望越是強烈。我在心裡反覆對自己說:「總不能白來一趟,總不能白來一趟。」這樣想著心裡越發焦急,我覺得自己差不多都快要瘋狂了。

  接下來幾天我騎了車滿城跑,只要是挨點邊的地方我就過去問一聲。(以下略去1800字)

  一旦對自己作出了找工作絕無希望的結論,我心裡反而輕鬆了些。思文開學了,我整天閑在家沒事,就好好伺弄那點豆芽。除了星期天教課能賺二十塊錢,我就指望這兩桶豆芽了。我瞧著每一根豆芽,都覺得那麼珍貴。我想把銷路再擴大一點,但總是不行。思文已經宣布不再幫我的忙,她說到做到。一星期幾次,我在大風大雪中騎了車到各處去送豆芽。外面是零下二十度,我怕豆芽在路上凍壞了,把豆芽裝在紙箱中,再用布蓋好,一出了門就拚命騎,盡量縮短在外面的時間。那些小車在我後面超過我的時候,都小心地放慢了車速,這使我覺得非常可笑也非常痛快。有一天我頂風冒雪去送豆芽,大風吹過來我拚命地踩,不時謄一隻手把落在眼鏡上的雪花抹去。正在抹的那一剎那,我連人帶車被風吹倒,往馬路中間摔下。後面一輛紅色的轎車緊急剎車,發出「吱吱」的尖叫,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我對司機抱歉地一笑,他驚恐地睜大眼睛,搖搖頭,把車往後退一點,從我身邊繞了過去。我拍去膝上的雪,扶起單車,把裝豆芽的盒子重新捆紮好,騎上又走。這時想起剛才的事,身子軟了一下,后怕起來。撞著了也就撞著了,完了也就完了,真的就是這麼脆弱,這麼輕易。生是很偶然的,死也是很偶然的,生死之間只隔了一層紙。想到這裡我在心裡問自己:「命都看小了,還笑呢,到底為了什麼呢?我就只能有這樣的命運嗎?」我感到一陣委屈,一滴淚沁出來,冰冷的眼瞼感到了一點溫熱,流到了唇邊已經是涼涼的一星點,停在那裡。我用舌子舔了,鹹鹹的帶點澀。在寂靜的天地之間,我放縱自己輕輕地哭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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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3 20:16 | 只看該作者
三十

那天上午正在房子里枯坐,思文從學校里打電話回來說:「趕快來,有希望了,趕快來。」我看她興奮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莫名其妙,問:「什麼事有希望了,說清楚點。」她連聲說:「工作工作,工作。學校里剛出了一張招人的廣告,是一家有名的餐館,part time和full time的都要。」我一聽就冷了半截說:「很有名的餐館怎麼會要我?」她放低聲音說:「剛才我看見沒有人,把廣告撕下來了。」我騎了車到學校,她已經站在教學大樓門口等我。她說:「我陪你去。」我說:「地址給我,我自己去,你去了別人以為我這麼沒有用,反而對我沒了興趣。」她說:「總有幾句話你會聽不明白,我站在旁邊不做聲,這可以吧?」我要她搭在單車後面,她說:「一地的雪,危險吧?」我說:「你的命那麼要緊,要死也有人陪著你。」她說:「有雪轎車煞不住,一下就撞到你身上來了。」我說:「不怕。我不怕車,車怕我。」她同意了說:「那命就交給你處理了。」

  這次的順利大出我的意外。和老闆威廉談了幾句,填張表,馬上就決定了。這是遍布北美的一家很有名的快餐聯瑣店Wendy's的一家分店,起薪每個鐘點四塊二毛五,全職,第二天就上班,工作證以後再去移民局補辦。老闆放了操作程序的錄象給我們幾個人看,我聽不太明白也大致看懂了,不難。出來了思文在餐廳坐著,我告訴她明天上班。她說:「好,這下我的任務完成了。」

  我的工作很簡單,(以下略去1400字……)。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支票發下來只有二百七十多塊錢,算下來每天只有二十七塊錢,比獎學金多不了多少!我在心裡算了,每天七個小時,再扣了稅,倒也沒少我的。好不容易謀來一份工作,累得跟牛一樣喘,就這點錢!我開始懷疑「外國老闆寬厚些」這種說法。中國老闆再厲害,還能厲害到什麼地方去!我把這種想法跟思文說了。她說:「你要想辦法偷懶,老闆管你死活呢。」我說:「你比資本家還聰明些,偷懶?你以為這是在中國吧。」她說:「你不怕,下次葛老闆來拿豆芽,我問他一聲。」葛老闆是新發展的豆芽顧主,在郊區開了一家餐館。沒有辦法,郊區我也得去了。

  這個星期威廉安排我做早班,六點半上班。早班只有一個人做,在九點鐘其它人來上班之前要做完十七件事,這些事都按順序寫在一張紙條上在牆上貼著。威廉指了那紙條問我看不看得懂,我說看得懂,心裡想著明天早上帶本詞典來。我很高興,不必在別人的目光下工作,這使我有一種自由的興奮。威廉把鑰匙交給我,我捏了鑰匙想,這老頭倒挺相信人,這麼大個餐館他也放心。第二天凌晨五點半我被鬧鐘鬧醒,掙扎了爬起來,迷迷糊糊煮一杯牛奶沖蛋喝了,推著單車出了門。風象刀子一樣刮過來,滲到衣服裡面去,把身上的熱氣都捲走。熹微的星光下伸展著一條白色的路,在一片寂靜中單車擦著雪地發出均勻的沙沙輕響。騎到半路我的手凍僵了,握不穩龍頭也捏不緊剎機。我怕遲到想堅持一下,遇到一個下坡直衝下去,手想捏剎機怎麼也捏不攏去。越沖越快,風在耳邊嗡嗡地鳴響。我想今天要摔個大跟頭了,心裡有一種想跳車的衝動。快到坡底我看見路邊有個大雪堆,就對著雪堆衝去。單車插進雪堆,我往前一衝,身子從龍頭前飛出去,撲在雪堆上,頭埋在雪堆中。我一滾,滾下雪堆,伸伸胳膊跺跺腳還沒有摔斷,我放了心。臉上濕濕的有什麼流下來,我臉已經凍麻木了感覺不出什麼,以為是血,脫了手套在臉上撫一把,只是一些雪水。我把另一隻手套也脫下來,都扔在雪地上,撮了兩隻手在嘴邊哈氣,氣在冷空氣中泛著白色。還是不行,我解開羽絨衣,把雙手交叉了從腰部貼了肉插到腋下,冷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我夾緊了雙手,蹲下來縮成一團。風從衣服的縫隙中灌進來,我又蹲著轉過去背對了風,把身子縮得更緊。一輛小車開到我前面不遠的地方猛地剎車,後車門打開,一個年輕女人抱了一條狗下來,生著氣往回走,一個男人從前門下來,追上那個女人想拖她回車上去。倆人推搡著,大聲爭吵。男人把女人摔到地上,女人還是抱緊了那條狗。我蹲在那裡喊:「You can't treat her likethat!」男人四下張望,看不出聲音從哪裡發出來的。我又喊了一句,他才發現雪堆邊那兒原來蹲著一個人。他對著這邊叫道:「None of your business!」把女人拖上車開走了。

  我心裡估計著時間已經來不及,怕威廉第一天會來檢查,又想起他也不用來,只看我打的卡就知道我遲到了沒有。把貼肉的手指活動一下,能夠彎曲了,抽出來,把羽絨衣拉上,套上手套,把單車從雪裡拔出,心想,這堆雪今天救我命了,對著那堆雪把頭點了幾點,騎上又走。到了餐館威廉並沒有來,我把燈開了,打開冷藏室的門把生菜西紅柿搬出來。忽然想到老闆剝削我太厲害了,撈回一點也是應該的,就摸了一個大西紅柿吃了,想著現在西紅柿三塊錢一磅,這一下吃掉老闆一塊多錢。又把紙盒裝的小盒牛奶喝了一盒,把盒子丟到垃圾桶里用菜葉蓋了。兩樣東西吃下去,肚子里冰冷冰冷的。我按了規定的程序儘快地做事,用機器切了兩箱西紅柿,又配了三十多份生菜……等我把事情做完,上班的人就來了。

  這天思文告訴我,葛老闆今天又來拿的豆芽,我的事也講了,他還有興趣。思文說:「他問我你能不能做,我說豆芽都是你發的。約好明天接你去看看。」我說:「錢怎麼付?」她說:「跟他講好了付現錢,還是四塊二毛五一小時。」我說:「好,想提醒你又忘記了,虧你還想到了這一點。」第二天葛老闆開車來了,他四十來歲,瘦瘦小小。我心想:「開餐館的人還營養不良嗎?」想到自己要去他手下討生活,有點彆扭。很奇怪去威廉那兒做事卻沒有這樣的感覺。車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鐘,我還想每天騎車回來呢,看來不可能了。在車上葛老闆告訴我,他來十多年了,剛開始也打工,也發過豆芽,後來自己租一家餐館做了,生意很好卻太辛苦,又把餐館生意賣了去做燈具生意,一年虧了十幾萬,還是回過頭來搞老本行,上個月才開張的,餐館取了個名叫龍─88。又說,要找加拿大人做工兩百個都有,但他們不會用中國的刀和菜勺。

  到餐館看了,我說:「我明天來。」葛老闆告訴我在哪裡搭車,又告訴我在這裡吃住全包,就住在樓上一人一間,人工每星期付一次。回來后我按思文的主意給威廉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搭朋友的便車去多倫多玩幾天,請一星期的假。他問我回來還去不去上班,我說還去,只請幾天假。他說等我的電話。不知道葛老闆那兒會怎樣,我不能不留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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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0 19:50 |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一

葛老闆的餐館在一個叫Greenwood的小鎮,小鎮有幾千人,就這一家中國餐館,斜對面是一家肯塔基炸雞店。這兒是一個海灣,海灣的淺水中泊了許多私人遊艇,冬天都灣在那裡。沿著公路兩側各有一線房子,這就是鎮了。鎮上除了葛老闆,還有一家中國人是醫生。葛老闆和鎮上的人沒有什麼來往,沒事了就開車去城裡找人打麻將,賭錢。他說:「做個人吃了睡,睡了做,做了吃,有什麼意思?」原來做個人的意思就在打麻將、賭錢。

  老闆娘叫麗莎。葛老闆給我介紹的時候麗莎正在油爐邊炸雞球。她用英語告訴我,她只能說粵語,不會說國語。麗莎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筆下那個穿著長裙、沉靜輕盈的俄羅斯少女和這個矮瘦的形象怎麼也聯繫不起來。餐館只有幾個人,有個應侍小姐是從澳門來的,葛老闆叫她珍妮,她瞟我一眼我就看出了眼神中的輕蔑,想著這也是個勢利鬼,後來果然就是那樣。一個烤pizza的叫丹尼,是希臘人,四十來歲。還有一個收錢的白人婦女叫安吉拉,胖得象只桶,她在這個小鎮上出生,快四十歲了居然從來沒離開過紐芬蘭,叫人難以相信。

  我的工作是洗碗、剖雞、包蛋卷、切菜。每天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甚至更晚。中間吃兩餐飯,也不扣除時間。我算著收入比在Wendy's多一倍了,這真使我暗自興奮。葛老闆並不象我想象的那樣精細到一分一毫、一箱蘋果一箱桔子,就擱在那裡,誰想吃了自己拿。每天晚上收了工,自己就把工作時間寫在電話機邊一個小本子上,他也不檢查。

  (以下略去700字……)。

  第一個星期被老闆訓了兩次。有一次是晚上收工,我把洗碗機的水放了,卻忘了關機器。我拖著地板,葛老闆發現了問題,把我叫過去看。我探頭一看,裡面的電阻絲都燒紅了。葛老闆說:「告訴你要先關機器後放水,你又不記得。燒壞了叫你賠,你賠得起?七千塊錢,你賠得起?」我縮了脖子聳著肩陪著笑臉,很老實似的聽著,一聲不吭。珍妮在外面餐廳里搞衛生,聽見葛老闆訓我,拖著吸塵器站在門口看,臉上掛著笑。我挨了罵心中難受,倒不恨老闆,換了自己當老闆也要訓人的。珍妮的笑卻使我恨之入骨,心裡罵著:「長又長得不漂亮,這副嘴臉我瞧也沒有瞧一眼的興趣,倒輪到你來幸災樂禍了!」又想,天下人都這麼勢利,人類真的沒什麼希望。乾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樣大家都公平了。

  (以下略去1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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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0 19:50 | 只看該作者
三十二

我每個星期回城一次,在家裡呆兩晚一天。每星期天晚上從老闆手裡接了錢,搭丹尼的車回城去。第二天早早地到銀行把錢存了,然後坐在一邊,看存摺上計算機打出來的數字,心裡計算著這個月又能存多少,什麼時候可以存到一萬塊。把存摺看上半天也是很大的快慰,看完了小心收好,還暗暗在心裡嘲笑自己一番,沒料到在加拿大自己變成了個錢迷。到葛老闆那兒工作以後,積蓄的速度大大加快,每個月能存一千多。每次這個存摺上滿了一千,我就把這一千轉到另外一個戶頭上去,在那兒湊成一個大數。看著那大數一級一級跳上去,我就在心裡對自己扮了鬼臉兒偷偷地笑。

  (以下略去400字……)。

  和思文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又寫了一封信給舒明明。不敢說吵架的事,只說自己處境不好,心情也不好。她回了信到歷史系,要我不要去賺那些「要命的錢」,儘快回去,還有一些瘋瘋顛顛的話。我看過以後捨不得撕掉,藏到哪裡也不安全,就放在襯衣口袋裡。這個星期一思文叫我去學校游泳,脫衣的時候我想起那封信,一摸竟不見了,翻遍了口袋也沒有,我想可能是掉在餐館的樓上了。到了游泳池邊我還在想,思文穿了游泳衣過來問我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怕她再問,抓了她的肩往水裡一推。那天思文態度特別好,纏纏綿綿又有點戀愛時的意味了,這使我心中都有點不知所措。游泳回來我把掛在壁櫥里的衣服都摸了一遍,又在床上翻找了,都沒有。我確信那信是掉在餐館了,就不再去想這件事。

  中午我在樓下廚房裡淘了米準備煮飯,思文站在樓梯上喊我:「高力偉來,有一封信。」一邊向我招手,臉上神神秘秘地笑。我心一沉,馬上想到了那封信,但看她的神態又不象。我放下鍋跑上樓去,一看她手上捏的那信的紙樣,就明白糟了。思文說:「有一封信,在椅子底下撿到的,可能是老宋的女朋友寫給他的,他昨天到這裡來過。這上面寫的是宋志,老宋又是叫宋志明。」宋志是我給自己起的化名,舒明明來找我,就在門外叫「宋志」,我去找她,就在她家樓下叫「范娟娟」。我連忙說:「那肯定是的。別人的信你不要看,宋太太知道了就不得了。我下午正好去找老宋一下,帶了給他不讓他太太知道。」思文把信遞給我,遞了一半又往回一縮,我伸手一把抓沒有抓到。我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懷疑,她說:「那不,我還看一下。我還只看了開頭幾句。」我說:「要不得,別人的私信你看什麼?」她說:「又不是我拆他的信,他自己掉到這裡的。你知道我是最好奇的。」她把信打開,我突然伸了手去搶,她有準備,一讓我沒有抓到。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把信折了放到口袋裡,說:「你先出去,我自己先看。」我說:「一起來看一起來看。別人的私信你最好不要看。」她說:「別人是誰?我看這個別人就不是別的人。」說著使勁把我往門外推。我知道沒辦法了,被推到門外說:「你看吧,你看吧。」門砰地關了,我反而平靜了下來,下了樓去煮飯,心想,你總不會忘了打我把鋼絲髮梳的橡皮都打得翻出來的事吧!我甚至感到了一種壓抑的輕鬆,一種帶惡意的快感,一種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力量。

  我把飯煮上,剛準備切菜,樓梯「咚咚」一陣響。思文站在樓梯上,把信捏成一團向我扔來,「老宋的信,你自己看去吧!」說完又「咚咚」上樓去了。我把信塞到口袋裡,繼續切菜,體會著這風暴到來之前的平靜。初春的陽光從窗外射到臉上,有一種柔和的溫熱,鳥兒在樹枝上歡唱,我切著菜,刀在塑料砧板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我想著思文也許在等著我去給她一個出乎意料的說明,使這一切都得到雖然奇怪卻合情合理的解釋,我偏不去。過了一會樓梯上又一陣響聲,思文走下來問:「信呢?」我很平靜地說:「你不是看過了嗎?」她提高聲音說:「信呢?」我說:「你自己丟在哪裡,我怎麼知道?」她轉了身子在地上看了一圈,突然向我撲過來,伸手去搜我的口袋。我用力掙開,她又撲上來說:「信呢?你不給我,我今天就要你拿出來。」她以拚命的姿態抱了我的腰,我掙了幾下沒掙開,只好說:「你拿去,你拿去,跟個惡婆娘一樣。」她搜我的褲口袋,摸出一張紙說:「不是的。」正想塞回去,又看一眼說:「咦,這又是一封。」這話提醒了我,可糟透了!這是我寫給舒明明的回信,寫了一半塞在口袋裡,我都忘了這件事了。思文拿了這封信,那封也不要了,又「咚咚」跑上樓去。樓上傳來門砰地一響。我也沒心思做飯,關了電爐,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發獃。不一會聽見房門一聲輕響,思文慢慢走下樓,平靜地走到我面前,把信遞給我說:「收好了,你去寄給那個女人吧!」我接了信,慢慢折好塞到口袋裡,也不做聲。

  思文站在那裡說:「怪不得,怪不得。」停一會她說:「怎麼不做飯,肚子餓了。」我說:「我懶得吃呢。」她說:「你不吃我還要吃,氣得飯都不吃,我沒那樣蠢,傷了身體是自己的。」說著就去做飯,做好了端到客廳說:「吃飯。」我端了碗悶悶地吃完,說:「瞌睡了。」就上樓去。她跟了上來關了房門說:「高力偉我跟你談談。」我說:「談什麼談,我要睡午覺了,累了一個星期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一次午覺。」她說:「好驕傲!搞半天是我沒道理。」我說:「道理從來都在你手裡。」她說:「怪不得你對我這樣鐵冷冰冷的,原來你在國內還有個情人。」我說:「什麼情人,情人這個詞可不是隨便可以說的,我跟別人怎麼樣了嗎?是朋友,朋友!」她不容反駁地說:「情人,就是情人!」我說:「你要說是情人我也沒有辦法。」她輕笑一聲說:「我心裡想的是你,做夢也夢見了你,這是寫給朋友的話嗎?」我說:「我不想騙她,也不想騙你,我就是這樣的心情。我原來沒有這樣的心情,有這樣的心情我就不會出國了。但到了這裡我心情變化了,你自己知道是為什麼。」她說:「我昨天還在想,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很危險,今天還叫你去游泳,看起來我是自作多情白費心思了。」我說:「既然話挑明了,我就說幾句。游泳什麼的,不能解決我心裡的問題,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能接受一個壓倒我的女性。這一點我想騙自己也騙不過去。你說這是封建思想也可以,批判了也不能解決我心裡的問題。沒有了感覺你有什麼辦法,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思文激動得有些結巴起來。「好,好,高力偉,好。你倒還嫌我太能幹了,我……難道……我懶得講。」我說:「那我可就睡了。」說著躺了下去。她說:「你坐起來。」我故意想轉移話題,說:「我這麼歪著聽也是一樣的。」她就讓我那麼躺了,說:「難道我願意這樣?我是被逼出來的,逼出來的!我還想做個賢妻良母呢,什麼事你都包圓做了,我正好難得勞神,在家裡坐享其成,別操心把自己操心老了。」我說:「那好,你真的就不勞神了,倒是你我的福氣了,只怕你捨不得放權。第一件事我就說思華不要來了,來了沒有意義,你願意不?」她說:「你又逼我!」我說:「說了你做不到,還要說自己不想操心,想做賢妻良母。」她說:「形勢逼得人沒有辦法!想來想去我就是想不通自己哪裡錯了!」她伏在桌上哭起來,「我好不甘心啊,心裡好委屈好委屈啊!媽媽,媽媽!你女兒心裡好苦命好苦啊!」她哭著肩一起一伏,象有一隻無形的手壓下去,放鬆,再壓下去。我坐起來,觀察她究竟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呢,還是感情的誇張放縱。過一會我嘆口氣,心中那柔軟的部分又佔了上風。我躲避著這種柔情,在心裡對自己說:「人啊,有時候得狠心一點,沒有辦法!被那同情的感情支配了,到頭來害了自己也害了她!她都設計好了,去游泳製造浪漫氣氛,然後,把頭無力地靠在你胸前,然後……但是,有了那樣許多以後,這可能嗎?我應該有勇氣告訴她,我已經不愛她了,自從那次挨了打以後,那樣的感情在我心中就再也沒有辦法恢復了,那是一個臨界點。人不應該迴避心靈的真實,儘管這種真實那樣殘酷。」這樣想著我幾乎有了勇氣把這種想法說了出來。我意識到了這也是一個機會,既然揭開了傷口,就不能再迴避,要痛就做一次痛了。

  我站了起來,在那一瞬間似乎更有了勇氣。我深深吸一口氣給自己一種鼓勵,說:「思文,你聽我說。」她抬起頭,一聲不吭望著我,目光透出一絲哀憐。我害怕這樣的目光,面對這樣的目光我沒有勇氣說出那種殘酷的真實。在那種狂暴的對抗面前我有力量堅持到底,但在這樣的神情面前,我堅持的勇氣在迅速的瓦解。站在那裡我感到了內心力量的消逝。思文見我不說話,平靜地催促我:「你說,你想說什麼你就都說出來,我聽著呢。」我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要迴避現實,今天迴避了明天還是迴避不了,說出殘酷的真象不是卑鄙,不誠實那才是卑鄙呢。」我感到生命那沉重的帷幕又一次在拉動,展示真象的時機到了。我又深吸一口氣,象是要吸入一種勇氣,說:「思文,你聽我說。」她顯然注意到了我神態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睜大了眼緊張地望著我的臉,象準備接受某種的宣判。我的勇氣一下子又消失了,說:「思文,你聽我說。」

  我延宕著想重新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卻看見她眼睫毛一眨一眨地,就機械地說下去:「你聽我說,這件事是我的不對。」鬼使神差,我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了!我心中感到一種隱痛,但還是繼續說下去:「這件事是我不對,我前一陣子心裡太苦惱,沒有人說,就寫了一封信,心裡有苦惱總想找個人說。」她緊張的神情松馳了,平靜地說:「按你說你倒是對的,不對的是我。心裡有苦惱,想找個人說說,誰又能說這不對呢?說起來倒不是你錯了,是我錯了。」我說:「我又沒有說是你不對。除了動手打我,別的我都可以理解你。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自己不能幹又怎麼辦,有誰會來可憐你幫助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你說是不?我理解你,誰又來理解我?讓我把自己悶在心裡悶死?」她說:「高力偉你別把話說偏了去,你跟那個范娟娟有不正常關係在前,我動手打你在後,是不是事實?」我急了說:「什麼不正常關係,你沒有根據不要亂猜。」她說:「我到什麼地方去找根據,隔了千山萬水還有一個太平洋,誰知你們兩個一年都幹了什麼!信上寫的就夠了,等你一年,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那你再看我一年會回去不?會回去就是真的,反正一年已經過了一大半了。」她說:「那還可以又寫信說等兩年呢。」我見她步步緊逼,心中的反抗情緒又開始涌動,就想著是不是乾脆倔一下轉個彎,把對話拉回到感情已經破裂的話題上去。正想著思文說:「以前的事我也不計較了,哪怕你跟這個范娟娟有過什麼……」我連忙說:「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她不聽我的解釋,說下去:「哪怕你跟這個范娟娟有過──什麼事,我也算了。你自己說,現在怎麼辦?」我說:「我寫封信給她,說清楚我們遠隔萬里,前途未卜,有太多的想法也不現實,就此不要再來往,這可以嗎?」她說:「可以,但是……」我打斷她說:「好,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寫封信你去發,這總可以。還要怎麼樣你也說出來,總不至於逼我寫信罵她。說起來都是我不好,她小孩子不懂事,也挺可憐的。」思文說:「小孩子不懂事?別讓我笑了。別的也許真的不懂,挖牆腳她可懂。」我說:「不說了,不說。」她說:「那你寫。」我說:「今天來不及了,下個星期寫。」她說:「隨你,你不寫也隨你。」

  一直到晚上思文再不提這件事,我也沒料到這麼輕易風暴就平息了下去。我猜想她是算計好了放我一馬,這樣就平衡了自己對我動手的事。吃過晚飯我說:「外面天氣好,我出去走走。」她說:「我也去,在家裡都憋一天了。」我說:「監視我吧,我在這裡找誰去!」她說:「在這裡我倒放心,你找不了誰。」我說:「那你也別小瞧了我,下次放顆衛星給你看看,還不驚得你蹦跳。」她笑著直搖頭。

  我們信步走到一片草坪,在長凳上坐了。春風帶著潮濕的暖意在人的周身溫和地撫慰,天穹發著淡白的微光。在夜色朦朧中,有人在低語,卻看不見人影。花兒在某個隱秘的角落散發出淡淡的芳香,樹梢上泛著銀光。沉寂中有一種隱約的浠浠之聲,象微雨飄灑在草地上,又象無數小蟲在草叢中跳躍穿行。沉默中我感到了一種壓力,於是說:「到了春天紐芬蘭還是很舒服的,冬天真的太漫長太可怕了。」她說:「到明年買一輛車,冬天就沒有那麼怕人了。」我掐下一根多汁而肥大的草莖,用手揉碎了,把那汁擠下去,又把手湊到鼻子前去聞那草莖的清香。思文大概也感到了沉默的壓力,說:「我有點冷了,回去吧。」我說:「走。」在路上我信口提到葛老闆說:「要我象葛老闆那樣過一輩子,我也不願意,有錢也沒意思。」她說:「不知道你要怎樣才有意思,好象有什麼大事等著你去做。一個人能那樣也就可以了,還要怎麼樣呢。」我說:「沒有意思。」她說:「沒有能耐做到那一步倒是真的,自己做不到也不要說別人沒有意思。」我說:「又嫌我無能了。」她說:「你這麼多心叫我怎麼說話?到處是地雷,走一步就踩著了,轟的一聲爆了。也許我和你只能說與你和我都無關的話。」我心想,怎麼回事,隨便說句話就對上了,這怎麼得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思文說:「想起那年剛結婚,胡大鵬的妻子對我說,高力偉長那麼嫩相不好呢。要我有機會了尋事跟你吵,把你磨老了才能夠放心。我當時還奇怪她怎麼會這樣想,誰願自己的丈夫老呢?結果真的出問題了。想起來她倒是對的。」我說:「這半年多我起碼老了三年。」她說:「可惜還是不見怎麼老。」我伸了胳膊去摟她,她一甩讓開了。我說:「你不喜歡老子老子自己喜歡自己。」她說:「你講錯了,我不喜歡你還會有別的人喜歡你。」又說:「有件事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你。」我說:「又要問那件事了,終於忍不住了。」她笑一笑說:「就讓我好奇一下可以不?你老實告訴我,那個范娟娟到底是什麼人呢,長得特別漂亮還是怎麼的?我就不相信她能夠比我強到哪裡去了,還能強到哪裡去呢?」我幾乎想說:「就是比你弱到哪裡去了才有了味道呢,還敢比你強?」怕又會引起不高興,忍了沒說。她催促我:「你說真的!我不會怎麼樣!」我想,你不會怎麼樣?你真的是不吃醋的人!我可沒那麼傻!我說:「那些多餘的話就不必說了吧!」她說:「哼,我不知道?那些故事還不都在你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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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4-10 19:52 |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三

思文說得不錯,那些故事都在我心裡。

  跟舒明明認識,是我自己也沒料到的。那時思文剛剛出國,我們欠下了一些錢,我心裡很不安。朋友介紹了一個晚上教自考學生的機會,我就答應了。授課的時候,我發現坐在靠窗位置的一個姑娘總注視著我,我敏感地覺得這種注視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姑娘一停止筆記,目光就停在我身上。有一次我把目光轉向別處,然後突然朝那邊望過去,她就很羞澀地低了頭去記筆記。這種羞澀使我覺得很有意思,講著課不時將目光掃過去並停留一下,她竟不敢再抬起頭來。她的長相併沒有激起我心裡的某種特殊體驗,我只是覺得這樣有點好玩。下課的時候她站起來,我甚至有點失望,她身材矮小。另外兩個漂亮的姑娘帶著含蓄的媚人微笑對我點頭,從講台邊經過,她們神態沉著,舉止從容大方而有分寸,顯然相當老練,對自己的風采有著深刻的理解。

  我收拾了教案準備走,一個男學生攔了我問一些問題,那姑娘也站在幾個人中間聽著,閃避的目光中含著幾分稚氣的崇拜。不久好象是突然發現講台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而我正用詢問的目光望了她,便羞紅了臉悄然離去。講了幾次課以後,我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叫舒明明的女孩寫來的。她將自己描繪了一番,我就知道是她了。她的信中流露著自卑,希望得到我的特別幫助,並請求我借幾本書給她。我猜想著這中間也許有著別的意味,一種好奇心頓然產生。把信收了起來也沒有再去多想。

  誰知有一天中午,我剛準備睡午覺,有人敲門。開了門一看是舒明明,吃了一驚,她見我有些驚訝,馬上申明說自己是來借書的,又問我肯不肯。我總覺得借書是一個借口,但還是借給了她,心裡笑著:「小姑娘你還是太嫩了一點。」她拿了書停了一停,見我不說什麼,就說要走。等她站起來準備走,我忍不住好奇心,問她現在做什麼,家住在哪裡。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好奇心中也潛藏著不自覺的動機。她告訴我,她前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痛哭一場之後決心用三年時間通過自學考試。已經考過了幾門,我教的這門課她感到最沒有把握。她現在在一個公司當出納。她說著這些的時候,語調平靜又略帶著點羞怯和哀愁。我想著她的膽子真是很大,居然敢找上門來。但她的神態又是這樣淳樸,毫無矯飾,也不摻揉半點媚惑。我說話時望著她,她又微微紅了臉,低了頭不敢迎了我的目光。這種神態大大地激發了我心中的某種情緒,深心不由地一動。我問她對我講課的意見,她用了儘可能好卻不太精當的評語,其中包含著掩飾不住的熱情。我笑了笑,出乎自己意料地大膽說了一句:「我哪講得這麼好,你的評價帶了點感情色彩吧。」這種大膽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她馬上緋紅了臉,低了頭瞧著地上,鞋尖在地上前後摩擦。我沉默著,使氣氛變得沉悶而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在這種溫和的窘境中,我感到了一種快樂。她終於抬起頭來說:「高老師,我走了。」我覺得有必要消除了那種壓力,又把話題轉向她的生活種種。原來她是工程師的女兒,兩個姐姐都考上了大學,她自從高考失敗以後,就生活在一種無形的陰影之中。她的話激起了我的愛憐,卻沒意識到這種愛憐已經悄然地和不自覺的情慾糾纏到了一起。她出門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你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我說:「是的,現在是一個人。」一種誠實的願望促使我想告訴她,我妻子出國去了。但一種專橫的內心力量阻擋了自己說出這句話來。

  下一次去講課的時候,我一進教室就看見舒明明坐在中間第一排,我猜想她是早早到來佔了那個位置。講課中我偶然望她一眼,她就會意地微笑。她不再低了頭迴避我的目光,顯然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某種默契。下了課我擦乾淨黑板,轉身看時學生都走光了,舒明明也不見了。我若有所失地停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失望的感覺在心中瀰漫開來。這樣的姑娘我不知接觸過多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覺得她們都不能和思文相比。但今天是怎麼了?我明顯地感到了今天的情緒有些異樣。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不過是寂寞中的幻覺罷了,過幾個月就要去加拿大了。這樣想了,那若有所失的感覺仍沒有消除。我推著單車出了那所中學的校門,正準備騎上去,黑暗中一個拘謹的聲音在叫:「高老師。」隨著聲音,舒明明從黑暗中閃了出來。我說:「你躲在這裡!」她說:「高老師,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又怕別人笑我,這等在這裡了。」我推了單車和她一邊走。我說:「舒明明,你的膽子很大。」她吃驚說:「大家都說我膽子小。」我說:「這麼晚了你不怕我?」她說:「你是老師,我怎麼會怕你?」我說:「你別以為你老師前老師后,我們就只是學生和老師了。」她說:「反正你我是不怕的。你我就是不怕。」她問我幾個問題,也沒怎麼問到點子上,我回答了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說:「我要從這邊去了。」卻站著不動。我說:「你走回去,不搭車?」她說:「都走有一半了,走回去算了。」我說:「送送你吧。」我上了車要她跳到後座上去,她說不敢跳。我又停下來讓她扶了我的肩在後面坐穩,騎了起來。我提醒她坐穩,她兩隻手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衣服。到了她家樓下,她說:「高老師,到我家去嗎?」我說:「那怎麼行?」她說:「怎麼不行,我爸爸媽媽都很好的。」我想告訴她思文的事,又覺得太突兀,說:「今天晚了,下次去吧。」她指了樓上的陽台給我看,告訴我她家在四樓,又說:「沒事來玩吧。」我說:「星期六請你跳舞去,去不去?」她不做聲。我說:「不想去就算了。想去就說去。」她說:「去。」我說:「我怎麼叫你?」她說:「我在家等你。」我說:「我怕你爸爸媽媽。」她吃驚說:「那怕什麼,他們真的很和氣的。」我說:「你爸爸知道你跟別人去跳舞,會打你的。」她說:「那你在樓下叫我。」我說:「叫你你媽媽還不跑到陽台上來看。我叫范娟娟,你就下來,好不?」她答應了。化名所具有的神秘色彩顯然使她感到興奮,她默默地念了幾遍「范娟娟」,說:「那就這樣,你自己別忘記了。」她口中輕輕念叨著那個名字上樓去了。

  這種帶有秘密性的約會使我有著特殊的感受,我想舒明明更會有這樣的感覺。星期六傍晚,我在樓下叫一聲「范娟娟」,她馬上從陽台上探出頭來向下面揮一揮手,兩分鐘后就下來了。我注意到她今天化了妝,比平時漂亮一些,走過來時也顯得特別輕捷。她走過來要搭我的車,我用手勢阻止了她,要她跟在我後面走。到了沒人的地方,我扶著她坐上去。她問:「怎麼要到這裡才搭我?」我說:「那邊有你的熟人,看見了不好,天還亮著。」她說:「那怕什麼,又沒做壞事。」我說:「別人要說閑話的,明天又會告訴你媽媽。」她說:「想告訴我讓他告訴去,又沒做壞事。」

  她不太會跳舞,但身子輕盈,很容易帶起來。跳了幾曲,在閃閃爍爍的燈光的刺激下,那些歪七歪八的念頭在我心中閃閃爍爍。跳完一曲,我拉著她的手回到座位上去,她順從地跟著我。她坐下來,我說:「舒明明,給你說一件事,聽不聽?」她說:「是不是好事,好事我就聽。」我說:「不是好事呢?」她說:「那我也聽。」她把臉轉向我,神色緊張又充滿期待。我說:「我們算不算朋友?」她說:「你是老師。」我說:「這裡誰跟你說老師學生那一套,問你算不算朋友?」她說:「當然。」我說:「算什麼朋友呢?」她說:「好朋友。」我被她逗笑了,想說的話說不出來。又跳了一曲回來,我把心一狠說:「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走遠了才讓你搭車,這中間有個原因。」她疑惑著望了我。我說:「你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明白。對不明白的小孩子說不明白的話呢,那就太心狠了點。」我把思文的事簡單地跟她說了。還沒說完,她就「哇」地一聲哭了。這時一曲完了,對面幾個人回到座位上來,我捏捏她的手說:「別哭,他們過來了。」她止了哭,臉轉過去對了牆壁抽泣。我想,怎麼回事,至於嗎?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又拉她去跳舞,她轉過臉來,可憐地望著我說:「等會再跳好嗎?」我說:「別跳了,我們走吧。」她輕輕抓住我的衣袖跟我出去。把她送到她家樓下,我說:「明明,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對不對?」她不做聲點點頭。我說:「你上去吧。」她說:「你先走。」我說:「我看了你上去。」她說:「我看你先去。」我說:「那我走了。」騎了車頭也不回走了。騎了很遠看見她站到了路中間,在幽微的路燈下看著這邊。我在心裡嘆一口氣,又往前騎,心裡覺得失去了什麼,又覺得一種輕鬆。

  我再去上課,舒明明坐到後面去了,下了課也就走了。每次出門我在校門口停幾秒鐘,似乎等待什麼,又希望那個聲音出現,又怕那個聲音出現。過了幾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想這件事也就這麼完了。誰知過了幾天,她又來找我了,一進門就說:「高老師,還書給你。」我想,怪了,還書怎麼不帶到上課那裡去呢?我接了書說:「還有一本。」她說還要看看,下次再還。她還了書並不走,坐在那裡不做聲。我說:「最近還好?」她點點頭。我說:「上班忙不?」她搖搖頭。我說:「不說話,舌子被貓叼走了。」她一笑說:「沒有叼走。」她說著站起來,悄悄向我靠近一點,委委屈屈地低了頭,一隻手下意識地擺弄著我的衣角。我心裡衝動著,手抖了幾抖想把她拉攏過來。我終於忍不住抓了她的手說:「我看看你幾個斗幾個箕。」看完我說:「再看看那隻手。」她又把另一隻手伸給我。我說:「你是兩個斗八個箕。」她說:「那又怎麼樣?」我說:「算命的人有個說法,我也不清楚。」說著在她手背上撫摸了一下。她雙手緊緊抓住我一隻胳膊,我摟了她的肩,又在她額頭上撫摸了一下。她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說:「高老師,我來晚了是不是,我是遲到的第三者是不是?你為什麼結婚結那麼早?」說著哭了起來。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偷偷摸摸的交往。她來得太頻繁,簡直一點也剋制不住。我怕鄰居說閑話,要她在窗外喊「宋志」,開了門她一閃就進來了。我進一步,她就退一步,從來不反抗。這種信任反而使我覺得不能做得太過分,那太對不起她了。她什麼都不懂,把我當作能夠解答一切完成一切的人物。漸漸的我對這種柔順著了迷,幾天不見她,心裡就懸懸著怪想的。我告誡自己不要越陷越深,不久以後就要去加拿大了。我也告訴了她,自己不久之後就會出國,暗示她對這件事的前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說:「高力偉,能不能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只要有一點點希望,我願意等。我還不老,是不是?」我不敢給她任何肯定的回答,一個含糊其辭的應允也會被她當作鄭重其事的承諾,那樣就把她害了。而且,我在心中暗暗將她與思文比較時,感情更多地還是傾向于思文那一方面。我說:「明明,我可真的沒你想的那麼好,你還以為我真是個什麼人物呢!我也沒那麼大的勇氣去離婚,那傷害她太多了點是不是?出國以後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她說:「那你不愛我?你從來沒說過你愛我。」我對她從不敢說愛,我覺得這個字份量太重了,那不只是一種感情的趨向,而且是一種承諾一份責任。我說:「我喜歡你,我心裡喜歡你我又怕,這對你不公平。」她沒察覺我的迴避,說:「真的不公平,但我也沒有辦法,是我自己來晚了。」又說:「我還有點希望沒有?那我就沒一點希望了是不是?」我含糊地說:「慢慢看吧。」

  那天她走的時候有點不高興,以後好幾個星期沒有來。這時課上完了,我也沒去找她,心想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理智畢竟在她心中佔了上風。幾次想去找她,我內心也有一個聲音警告自己:「慎勿造因!這樣完了也好,再往下就真會有一場傷心了。」可我心裡又總是期待她來,每次出去都覺得她在窗外叫我,匆匆趕回去,怕錯過了。到了屋子裡什麼也沒有發生,又惘然若失。有天晚上,她在門外叫「宋志」,我開了門,看她站在黑暗的樓梯上,怪可憐的。我見上下沒人,示意她進來,她一閃就進來了,說:「我還是想來看看你,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這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裡呆了很久,我們和平時一樣用很低的聲音說話,笑了兩個人就都捂了嘴。我床頭有一張畫,是個執網球拍的少女,她指了那張畫羞羞怯怯地說:「拿下來好不?」我說:「怎麼呢?」她不好意思地笑,又指指那張畫說:「換一張。」我明白了,笑得喘氣說:「畫片上的人又不是人,怎麼就礙著你!」她說:「就是!」外面有人敲門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和她坐著不動,不做聲。外面的人說:「有燈怎麼沒人。」又敲幾下去了。我和她相視一笑。快十一點鐘我說:「你該回去了,再晚媽媽會罵你。」她說:「好,你送我。」我打開門又關上說:「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她點點頭。我說:「開你的玩笑呢!那你爸爸媽媽還不會罵死你!」(以下略去130字……)我站在門邊猶豫一會,說:「還是走吧。」探頭看看上下無人,示意她出去,騎了車送她回家。

  以後舒明明幾乎每次見了我都說:「給我一點希望。」我理解她心中那種沒歸宿的漂泊感,不安全感,但又哪敢承諾什麼?躲躲閃閃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再提這個問題。在一次分手之後,她沒有任何暗示就突然不來了。我開始還想著,再有半年就出國了,不來也就算了。漸漸的心中變得焦躁不安,不能靜下心來做一點事。終於我忍不住,騎了車到她家樓下去叫「范娟娟」,也沒人應,去了十幾次也是這樣。我作了種種猜測,又都推翻了。有幾次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希望能夠偶然遇見她,但總是失望。我變得越來越焦躁,想見她一見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我這時知道自己是動了真感情了。忽然有一天,我在屋子裡枯坐,一個聲音在門外叫「宋志」,我激動著去開門,卻不見人影,腳下放著幾本書,是我借給她的。我用腳把書往屋子裡一掃,關了門就追下樓去。只見舒明明在前面走得飛快。她沒回頭就察覺我在後面,就小跑起來,跑到汽車站那裡站住了。很多人在那裡等車,我不敢走上去,跑回去騎了車趕來,人已經不見了。我一直追下去,快到她家了,看見她在前面走。我騎上去把龍頭一拐,攔住了她,喘氣說:「怎麼就不理我?」她不吭聲,繞過我一直往前走。我又攔了她問:「天天在樓下喊你,聽見沒有?」她說:「都聽見了。」我說:「好狠心啊,你!」她說:「是誰狠心?」我怔了說:「你這樣對我!」她說:「你已經夠了吧!」說著瞪我一眼。我驚呆了,發怔之間,她已經走了。

  我也只好算了。春節那幾天我心裡很壓抑,騎了車到江邊去迎著北風吼幾聲。初四晚上,我鬼使神差又騎車去了。黑暗中我在樓下徘徊,也沒有叫她,叫她也沒有用,我只覺得這樣離她近一點。我在冷風中瑟縮著,看見她家陽台上幾個人出來放焰火。看不見人影,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范娟娟」,有人伸了頭出來看一下,等一會仍不見人下來。一會放焰火的人都進去了,我失望著昂了頭呆望著上面,用口哨哆嗦地吹出費翔的「風啊風啊,請你給我一個說明。」我看見又有人在陽台上探了一下頭,我把那首歌反覆地吹下去。最後我失望了,推了單車想走,濃黑中一條人影閃過來叫道:「高力偉。」我說:「明明,你到底還是下來了。」她說:「看你挺可憐的。」我說:「你倒是來可憐我了。」她不做聲。我說:「我也不怪你,只想看看你就夠了。你知道跟我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是不?」她說:「嗯。」我說:「你是對的,誰再痴心也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是不是?」她說:「我是這樣想的。」我說:「你上去吧,我看看你就夠了,我走了。」冷不防她一把抱了我的腰說:「你別走。」哭了起來。我摸她臉上濕濕的一片。我扶她站好說:「明明,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不理我,我又想你,你理我,我又好怕,我怕自己會害了你。我不想騙你,要跟林思文分手,我也沒有勇氣。」她說:「我知道,這我早就知道了。」我說:「那我們還是做個朋友吧,真正的朋友。」她笑了說:「不可能!」我說:「以後叫我高老師,別叫高力偉。」她說:「讓我試一試吧。」

  以後她就叫我「高老師」,我心裡覺得可笑,太可笑了。但我又不敢笑出來,一笑就失去了必要的距離感。她眼中總是遊動著一絲幽怨,使我不敢正視。這樣過了幾個月,我從北京簽證回來,她晚上來看我,進了門問:「簽到了沒有?」我點點頭。她說:「要到西方去了?」我說:「是。」她說:「好幸福啊,你,就要看到你的那個了,祝賀你啊,高力偉。」說話聲音也變了,一手捂了眼睛,開了門就往外面跑。我在一條小路的樹叢下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她就蹲下來嗚嗚的哭。我蹲在她前面,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反覆說:「明明,別哭好嗎,咱們別哭好嗎?」她嗚咽著:「我還想著你會簽不到呢。」我說:「別哭,怎麼就哭了呢,我們不是說好是朋友嗎?」她說;「那是騙自己的。」(以下略去50字……)我們在樹影下蹲下好久,最後她站起來一擦眼晴說:「高老師,我去了。」我說:「今天別叫我高老師。」她說:「就是,你就是。高老師,我這就說最後一聲再見了。」我說:「我送你。」她說:「不要,我還是認得路的。」突然用力把我一推,朝大路上跑去。我看著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動,漸漸消失,一拍腦袋想,這一次可真的完了。誰知在我離家的前夜,她又來了,進門說:「作為一個朋友,我想我還是該來送送你。」可說著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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