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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同學少年》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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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write 發表於 2008-12-2 11:36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長天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夜晚,一師的校園裏卻有一個人和這喧鬧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就是蕭子升。在一師的草坪上,子升一人緩緩地踱著步子。微風輕襲,掠動著他整潔的長衫,卻似乎吹不走他心頭的煩悶。他仰起頭,凝視著夜空中那純淨無瑕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毅然轉身往八班寢室走去。
  此刻的八班寢室裏,毛澤東、 周世釗、 羅學瓚、 易禮容、鄒蘊真、 易永畦、劉俊卿、 王子鵬他們依然一個個情緒高昂,他們在帶頭為孔校長的演講鼓掌之後,又七嘴八舌地懇請方維夏也給大家說點什麼。
  方維夏看了看眾人,一時盛情難卻:「那我就說兩句。孔校長剛才給大家講了為什麼讀書的大道理,我不會講什麼道理,就跟諸位提個小小的要求吧:有書讀時,莫閑了光陰。年輕人最怕沒有定力,無書讀時盼書讀,有書讀時,卻總不免有一些耽於遊玩而疏於用功的人,總覺得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實這世上最易逝的,便是光陰。岳武穆云:『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青春只有那麼幾年啊,過去了,是追不回來的。所以,我只希望各位在校期間,多讀書,讀好書,今後,回想起你在一師的生活時,你能毫無遺憾地對自己說,我這五年,真正用在了讀書上,真正學了該學的東西,我沒有虛度光陰。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就是你這五年師範生活的成功,就是第一師範教育的成功!試問諸君可能做到?「
  同學們沈默著,似乎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劉俊卿卻翻開新課本寫一行字,放下毛筆率先打破沈默說:「校長和學監的教誨,俊卿與諸位同學一定牢記在心,決不辜負學校的期望。」
  孔昭綬拿過劉俊卿的課本,看見扉頁上是他剛剛寫下的「書山有路,學海無涯」八個字,字跡工整,頗見功力,含笑點頭說:「嗯,字寫得不錯嘛。」
  劉俊卿一臉誠懇地望著校長回答:「這是校長和學監的教誨,俊卿自當視為座右銘。」孔昭綬贊許地看著他,正要開口,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請問,毛澤東在嗎?」
  毛澤東一回頭,原來是子升擠進了寢室,忙站起身說:「子升兄?哎,來來來,快來快來。」
  「潤之,我有點事找你……」
  「你先進來再說。」毛澤東上前一把將他拉了過來,「跟你介紹,孔校長,方學監。」
  子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顯然沒有去想這外面圍了那麼多學生的原因。他被嚇了一跳,立即恭敬地向二人問好。
  毛澤東說道:「這是我的老同學,蕭子升,這回剛考進講習科的。」孔昭綬上上下下地看著眼前這個文弱清秀的青年,讚歎道:「蕭子升?哦──我記得你,第三名嘛。你還有個弟弟,一起考上的,叫蕭植蕃,你第三,他第五,兩兄弟一起名列前茅,不簡單啊。」
  方維夏在旁邊提醒道:「不光是考得好,校長,你還記不記得他那手字?」孔昭綬恍然大悟,臉上越發的驚喜了,笑道:「怎麼會不記得?飄逸靈秀,有幾分大家神韻嘛。這評語,還是在看你填的報名表的時候,袁仲謙老先生給你下的呢。當時黎錦熙先生也說,就憑你的字,我們全校的先生都找不出一個有那份功力的。」
  子升看看毛澤東,卻心不在焉,「校長謬贊,子升愧不敢當。」毛澤東不管子升的臉色好看不好看,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朋友有多厲害,繼續做他的宣傳工作:「校長,子升可不光字好,他還有個絕活,天下無雙。」
  孔昭綬感興趣地問:「哦,什麼絕活?說說看。」子升拉了一把毛澤東,毛澤東大聲說:「你扯我幹什麼?本來就是天下無雙嘛。他呀,不光右手寫得,左手也寫得,兩隻手一起,他還寫得。」
  孔昭綬有些不相信:「兩隻手一起?」毛澤東把子升推到桌子前面,邊擺紙筆邊說:「就是左手右手一邊一支筆,同時寫字,而且是寫不一樣的字,寫出來就跟一隻手寫的一樣。」
  這招功夫顯然讓大家都來了興趣。孔昭綬說:「還有這種絕招?這倒是見所未見啊。」方維夏也說:「蕭同學,就這個機會,給大家表演一個,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好不好?」
  子升還想謙虛:「一點微末之技,豈敢貽笑大方。」孔昭綬鼓勵他:「你那個字要還是微末之技,別人還用寫字嗎?來,表演一個,表演一個。」
  毛澤東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就莫端起個架子了,都等著你呢。」子升實在沒辦法,只得說:「那,我就獻個醜。」
  「這就對了嘛。有本事就要拿出來。」毛澤東說著話,將兩張桌子拼在了一起,鋪開雪白的紙,並隨手把劉俊卿那本剛題好字的書丟到旁邊。
  劉俊卿看到毛澤東這個動作,臉沉了下來,子升顯示出的吸引力已經令他感到了冷落,這時更是平添一股被忽視的難堪,他悄悄收起了那本書。
  子升提著筆,猶豫著:「寫點什麼呢?」孔昭綬想了想,說:「嗯──就以讀書為題,寫副對聯吧。」
  子升點點頭,略一思索,兩支筆同時落在紙上,但見他左右開弓,筆走龍蛇,卻是互不干擾,一副對聯頃刻已一揮而就:「舊書常讀出新意,俗見盡棄做雅人」,整副對聯完美無缺,竟完全看不出左右手同時書寫的跡象。
  「好,字好,意思更好!」孔昭綬向子升一豎大拇指:「蕭子升,奇才啊!」毛澤東摟住了子升的肩膀,興奮地打了他一拳。一片嘖嘖稱奇之聲中,劉俊卿陰沈著臉,狠狠合上了自己那本書,眼睛眯了起來。
  「電燈公司拉閘了……各室趕快關燈……油燈注意……小心火燭。」吊在鐵鉤架子上的油燈叮叮噹當地撞擊著,值夜的校役敲著竹梆,在校園裏邊走邊喊。
  隨即整個校園裏的電燈一下子熄滅了,同學們紛紛回了各自寢室。孔昭綬卷著那副對聯,意猶未盡地說:「蕭同學,這幅字就當送我的見面禮了,回去我就把它掛到校長室去。」
  子升有些難為情,「信手塗鴉,豈敢登大雅之堂。」「我不光要掛起來,以後其他學校來了人,我還要逢人就說,這是我一師學生蕭子升的手筆,也讓別人好好羨慕羨慕我這個當校長的!」孔昭綬收起笑容,環顧著學生們,「但願各位同學更加努力,人人都成為我一師的驕傲!」
  同學們齊聲答應,一時就散了,子升看著毛澤東,歎息一聲,朝六班蕭三的寢室走去。只有劉俊卿在那裏沒動,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快步趕上兩位先生,說:「校長,我,剛才看到蕭子升同學的書法,實在是很佩服,很想多學習學習。可手邊又沒有他的字……」
  「嗯,見賢思齊,這是求上進嘛。是不是想要這幅字啊?」孔昭綬問。「這是校長喜歡的,學生怎麼敢要?」「沒關係,你想學,我可以先借給你。」
  劉俊卿猛地挺了挺腰桿,語調很快地說:「不不,這幅字就不必了,我是想蕭子升不是也參加了入學考試嗎?那是整篇文章,字數更多,既然出自他的手,想必也是書法精品,所以……」
  方維夏聽了這話,眉心突然一跳,彷彿想起了什麼,他輕輕一拉孔昭綬,打斷了他的話:「劉同學,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文章的事,以後再說吧。」
  「是,方老師。那,我先回去了。」劉俊卿如釋重負地轉身離去。孔昭綬疑惑地問道:「維夏,你這是怎麼了?」方維夏沒有答話,臉上的神情卻很是嚴肅。
  回到教務室,方維夏點亮了油燈,一把拉開櫃子,急匆匆地搬出厚厚的入學考試作文,放在桌上,把前兩名的文章放在一起,拿出第三名蕭子升的文章,對孔昭綬說:「校長,您把蕭子升那幅字打開看看。」
  孔昭綬疑惑地攤開了那副對聯。方維夏將子升的文章擺在對聯旁,撥亮油燈。油燈下,文章的字跡與對聯上的字分明完全兩樣。
  孔昭綬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字不對呀!怎麼會這樣?」方維夏說:「其實上次在教務室看到這批考卷的時候,我就曾經有過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正好仲老和錦熙為了一二名的次序爭起來,這一打攪,我也就未加深思。可是剛才,那個劉俊卿的話提醒了我,蕭子升這篇入學考試作文,絕不可能出自他的筆下!」
  「不是他,那會是誰?」兩個人的目光同時停在了旁邊的一篇作文上──那是被方維夏放在旁邊的頭兩名的作文,上面一篇正是毛澤東的。兩篇字跡一模一樣的作文被移到了一起,孔昭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毛澤東?」他臉色一變,轉身就要下樓。
  方維夏提著油燈跟在他後面:「校長,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不管有多晚,這件事必須馬上處理,不能過夜。」
  「可是,他們都是您賞識的人才……」「人才?有德才有才!若是有才無德,將來只會成為更大的禍害!連基本的誠實都沒有,代考舞弊這種事也敢做,不處理還了得?走!」
  子升回到寢室,蕭三已經上床了,他迷迷糊糊地被哥哥拉到草坪上,一聽哥哥唧唧歪歪地說起卷子的事情,火了:「哥,代考的事,怎麼能怪潤之呢?」他的聲音不小,把正從走廊那頭急急忙忙走過來的孔昭綬和方維夏嚇了一跳。拐角處,孔昭綬收住了腳步,抬手示意方維夏放輕腳步。
  「文章我們都寫了,它不是突然丟了嗎?潤之哥是怕我們耽誤了船,才幫我們代寫的。人家是一番好心,要怪,就怪我不該丟了文章。」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這畢竟是作弊,用這樣的手段考進學校,豈是君子之所為?」「哥,道理我都知道,我也後悔,可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辦呢?」
  孔昭綬與方維夏貼牆而立,方維夏悄悄調小了油燈的光芒。子升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其實這兩天,我一直在猶豫,想把這件事跟學校坦白出來。剛才我甚至都到了潤之的寢室,想告訴他這個想法,可是……當時的情形你也知道了,校長、學監都在,潤之呢,情緒又那麼高,我是實在說不出口啊!再怎麼說,潤之也是為了我們兄弟好,雖然事情做錯了,可要因此害得他讀不成書,我總覺得……」
  「哥,其實要我說呢,憑你的文章,又不是真的考不起。真要考,第一名還未見得是潤之呢,你又何必這麼想不開?」
  「這不是考不考得起的問題!我當然知道我們考得起。可做人不能暗藏欺心,不能光講結果,不論手段,你明不明白?我已經想過了,這件事,只有一個辦法解決。」
  「什麼辦法?」
  「退學。明天就退,我們一起退。學校,我們可以再考,但良心上的安寧丟了,你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子暲,君子坦蕩蕩,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啊!」
  「那,潤之哥那邊……」「潤之那邊,明天我會去跟他解釋,我想,他會明白的。」
  孔昭綬略一沉吟,轉過身,示意方維夏跟他退後,悄聲說:「去找毛澤東。」
  毛澤東和蔡和森這時候也還沒有睡覺,兩人在學生寢室外的走廊上頭碰著頭,借著燭光,正在讀課本上一師的校歌歌詞。
  「……人可鑄,金可熔,麗澤紹高風……多材自昔誇熊封,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毛澤東壓著聲音朗誦著,聲音裏卻透著壓不住的激動,「寫得多好啊!我一讀到這歌詞,心裡頭就像燒起一團火一樣!」
  「是啊,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看來蔡和森也一樣激動。
  「哎,不瞞你說,其實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考一師。」毛澤東說,「我那個時候,一門心思就想考北大,哪想過什麼第一師範啊?可我們家不給我錢,人窮志就短,這裡又不要錢,沒辦法,只好考到這兒來了。」
  「那現在還後悔嗎?」蔡和森問。毛澤東笑道:「後悔?後悔沒早考進來!今天我才知道,我們的先生是什麼樣的先生,我們的學校是什麼樣的學校!一句話,來這裡,來對了,來得太對了!對我的胃口!」
  毛澤東的聲音越來越大,卻不知道孔昭綬與方維夏正靜靜地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我毛澤東沒別的本事,就一條,認准了的事,我一條路走到黑,就在這裡,就在這所第一師範,我死活要讀出個名堂來!」
  蔡和森壓低嗓門勸他:「潤之,你聲音小點。」孔昭綬一言未發,向方維夏擺了擺手,兩個人順著來路悄悄退了回去。望著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師主樓,孔昭綬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方維夏說:「學校是幹什麼的?不就是教育人的嗎?人孰能無過,無過豈不成了聖人?那還要我們教什麼?他們都還是孩子嘛,不論犯過什麼錯,都是進校以前的事了,只要知錯能改,誠心上進,我不信在我們一師,在你我手上,教不出堂堂正正的君子來。明天……給他們一個主動的機會,等到明天。」
  方維夏鄭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校長的辦公桌上,一方刻著「知恥」字樣的鎮紙壓著兩份退學申請。孔昭綬的目光,從蕭子升移到蕭三,由蕭三再移到毛澤東的身上。三個人垂手站在辦公桌前,緊張中,都帶著不安。
  「毛澤東同學,」孔昭綬終於開口了,「你的兩個朋友已經決定以退學來承擔良心上的責任,並沒有牽連到你,你為什麼還要主動來承認代考的事?」
  毛澤東筆直地站著,說:「因為代考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文章也是我寫的,我的錯,我承擔。校長,無論您怎麼懲罰我,我都接受,可他們真的沒有主動舞弊,請您給他們一個機會吧……」
  「不!」子升打斷了他,「這不關你的事!校長,事情由我們而起,是我們沒有經過考試進了學校,責任應該由我們負……」
  「好了,你們也不要爭了。責任由誰來負,該由我這個校長來決定吧?」孔昭綬說著,把兩張雪白的紙和筆墨文具擺在了蕭氏兄弟面前。
  子升一時沒明白:「校長……」
  「怎麼,剛剛考過的試,就不記得考題了?行,我提醒你們一句:論小學教育,標題自擬,篇幅不限──隔壁辦公室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由方主任給你們監考,補考時限兩小時,夠不夠?」
  子升、蕭三與毛澤東面面相覷,愣了一陣,這才反應過來,子升:「夠!用不著兩個小時,20分鐘就夠。」
  孔昭綬皺皺眉頭:「20分鐘?」「我自己寫過的文章,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子升喜出望外。
  孔昭綬問蕭三:「你呢?」「我也一樣,沒問題!」蕭三歡喜得只差沒跳起來了。孔昭綬點頭說:「好,那就20分鐘。」拿起紙筆文具,子升與蕭三激動得同時向孔昭綬深深一鞠躬:「謝謝校長!」
  兩個人匆匆出門,子升又站住了:「校長,那潤之……您能原諒他嗎?」
  「這不是你現在該關心的問題。」看看面無表情的孔昭綬,再看看正用目光催他快走的毛澤東,子升也明白自己多說無益,只得退出了房間。
  「校長,謝謝您原諒他們。」毛澤東也向孔昭綬鞠了一躬。「可我沒說過要原諒你哦。」
  「我明白。」正視著孔昭綬的眼睛,毛澤東目光坦然,「這件事的錯誤本源在我,一切責任本該歸我承擔。」
  「那,說說你錯在哪兒?」「我……我不該隨便幫朋友。」
  孔昭綬搖了搖頭:「錯。友道以義字為先,你幫朋友,我並不怪你。但君子立身,以誠信為本,義氣是小道,誠信為大節。你的行為,耽於小義而亂大節,是謂本末倒置,本末倒置,則既傷己身,又害朋友。這才是你的錯誤之所在。」
  毛澤東沈默半晌,默然點頭說:「我明白了,校長。」「真的明白了?」 孔昭綬肅然看著他。
  「真的明白了。校長,請您現在就處罰我吧。」 毛澤東低著頭說。孔昭綬點了點頭,「你能主動走進這間辦公室,坦白自己的錯誤,我相信你是有誠意的。當然,絕不等於我不處罰你。」他拉開抽屜──抽屜裏,是一面折得整整齊齊的旗幟。旗幟展開了,那是一面深藍為底,正中印著莊重的「師」字白徽的一師校旗。
  「這是我一師的校旗,也是我一師光榮的象徵,它有藍色的堅強沉穩,更有白色的純潔無瑕。它的潔淨,不容沾上一點塵埃,它的誠實、理想、信念、光榮,更不容任何玷污!」孔昭綬將校旗遞到了毛澤東面前:「把它接過去。」
  待毛澤東接過了校旗,孔昭綬又說:「一會兒就要開新生入學典禮了,我希望由你在典禮上升起這面校旗,我也希望從今以後,每當你看到這面校旗,都能想起今天犯過的錯,都能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我毛澤東,將光明磊落,無愧於這面校旗!這就是我對你的處理,能接受嗎?」
  捧著校旗,彷彿捧著巨大的重託和承諾,毛澤東用力地一點頭。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D58ev69mFmk/

  「何謂修身?修養一己之道德情操,勉以躬行實踐,謂之修身。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說,修身是一個人,一個讀書人,一個想成為堂堂君子之人成材的第一道門檻。己身之道德不修養,情操不陶冶,私慾不約束,你就做不了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精神完美的人,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作為就更無從談起。那麼,什麼是修身的第一要務呢?兩個字:立志!」
  這一天上午,本科八班教室裏,楊昌濟正在給學生上第一節修身課。
  他在黑板上用力寫下「立志」二字,轉過身來繼續講:「孔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人無志,則沒有目標,沒有目標,修身就成了無源之水。所以,凡修身,必先立志,志存高遠而心自純潔!」
  講到這裡,他沉吟一時,然後走下講臺,來到學生中間,說道:「下面,我想請在座的各位同學談一談你的志向是什麼。」他看看身邊課桌上貼著的學生姓名:「周世釗同學,就從你開始吧。」
  周世釗筆直地站起來,朗聲答道:「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學校的校長。」楊昌濟頗感興趣地問:「哦,為什麼?」
  「我小時候每天早上都看到學校的門口,所有的學生向校長敬禮。我想我長大了,也要像他一樣,那麼威嚴,那麼受人尊敬。我考入師範,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理想。」
  「很好。」楊昌濟微微一笑,說:「下一位,羅學瓚同學。」「為國為民,捨生取義,做一個像戊戌君子中的譚嗣同那樣的人。如國家有事,則奮不顧身,死而後已。」
  楊昌濟點點頭,說:「捨身成仁,高潔之至,很好。易永畦同學。」易永畦有些緊張地站起:「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楊昌濟鼓勵他說:「不要緊張。你從小到大,總有過這樣那樣的夢想吧?就算是天真得不切實際,或者平凡得不值一提,都不妨一說,姑且言之嘛。」
  「我……我想當三國裏的關雲長大將軍。」易永畦話音才落,教室裏就有不少同學小聲笑了起來,易永畦那副單薄如紙的身材實在不能讓人把他跟武聖人關雲長聯繫起來。
  「嗯,縱橫沙場,精忠為國。雖然是童真稚趣,卻存英雄之氣,好!下一個,劉俊卿同學。」
  劉俊卿顯然早已準備好答案了,他站起來,很自負地回答:「學生的理想,就是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學識淵博、為世人所景仰、為政府所器重的社會精英,憑自己的學問和才能,傲立於天地之間。」
  「傲立於天地之間?因為學問而傲嗎?」楊昌濟問。「是,老師。只有學識出眾之人,才能為人所敬重,學生就是要做這樣的精英。」
  楊昌濟似乎想說什麼,想想又收住了口:「你坐下吧。」他看看桌上的姓名,認真打量了毛澤東一眼,問,「你的志向是什麼?」
  毛澤東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在全班同學的竊竊私語中,楊昌濟皺起眉頭,問:「一個人對自己的未來怎麼會沒有一點想法呢?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
  「我想過,經常想。可是,我找不到答案。」毛澤東望著老師,他的目光清澈如水,他的話顯然出自真心。「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毛君亦在求索之中麼?」「求學即求索。」
  楊昌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毛澤東說:「你坐下吧。」「老師,」毛澤東剛坐下,卻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站起來問:「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您的志向是什麼?」
  毛澤東的大膽實在有些出乎教室裏所有人的意料。同學們不禁一愣,楊昌濟也有些意外地回過身來。他望著毛澤東的眼睛,那雙眼睛平靜卻隱隱地含著讓人必須面對的剛毅。一片靜默中,楊昌濟走上講臺,拿起粉筆,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了兩行蒼勁有力的大字:
  自閉桃源稱太古
  欲栽大木柱長天
  一片肅穆中,楊昌濟用極為平和但卻堅定的語調說:「昌濟平生,無為官之念,無發財之想,悄然遁世,不問炎涼,願於諸君之中,得一二良材,栽得參天之大木,為我百年積弱之中華撐起一片自強自立的天空,則吾願足矣。」
  一片寂靜之中,周世釗、劉俊卿帶頭鼓起掌來,掌聲立即響成了一片。只有毛澤東仍站在那裏,望著老師,沒有鼓掌。楊昌濟揮手止住掌聲:「毛澤東同學,今天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要求你馬上回答,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五年後,當你邁出一師校門時,我想聽到你回答我,你的志向是什麼。能答應我嗎?」
  毛澤東還在揣度著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志向」,想著能說出眼前這十四個字的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老師,想著什麼是他眼裏的桃源、太古、大木、長天?時至今日,他輾轉上過好幾所學校,見過數十位老師,卻沒有誰說過如此讓他深思的話。毛澤東看著老師正凝望著自己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我答應您,老師。」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6mi3aHUCIY/

  下午,楊家小院內裏,楊開慧正在送爸爸出門去周南。她一邊翻看著《普勝法,毛奇謂當歸功於小學教師,其故安在?》,一邊問爸爸:「他真的就什麼也沒說?文章寫得這麼好,怎麼會沒有理想呢?這個學生真怪啊。」
  「是的,他什麼也沒說。」楊昌濟指著小院裏花臺上灑水的「壺」,風趣地解釋道,「當然他沒說並不意味著他沒有,而是不肯輕言──有時候,鴻鵠,也要歲月磨煉方成的。」
  「爸,你怎麼知道他就有鴻鵠之志?說不定是燕雀之志呢?」開慧還沒見過爸爸這樣評價一個學生,和爸爸開起了玩笑。
  「不會的。」楊昌濟肯定地回答女兒。
  「為什麼,就因為文章寫得好嗎?」
  楊昌濟已經出了院門,聽到女兒這樣問,回過身來意味深長地說:「不光是文章。還有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堅定!那不是一般年輕人能有的目光。由目可視其心,那樣的目光,必定心存高遠。」
  開慧對爸爸的話似懂非懂,但對爸爸的心思卻是完全明白的。她把拿著文章的手背到身後,站在爸爸面前,注視著他的臉,調皮地問:「爸,你什麼時候變成看相先生了?」
  「爸爸可不會看相,」楊昌濟微微一笑,表情反倒嚴肅了,「爸爸看的,是那股精氣神。」
  楊昌濟來到周南女中,一片綠樹蒼翠之中是一副「周禮盍在,南化流行」的對聯。他進到教室,一節課上完,說道:「今天給大家下發兩篇範文,是第一師範本次入學考試中頭兩名的文章,也是我很欣賞的兩篇文章。當然,作文之人年識尚淺,文章自非十全十美,但第一名這篇的氣勢和膽識,與第二名這篇的平實穩重,確有值得效仿之處。且文章為各位同學的同齡人所作,更有其借鑒意義。今天發給大家,希望大家課後細細品味,找一找自己的作文與這兩篇文章之間的差距。」
  油印的文章在學生們手中依次向後傳遞著,學生們認真看著,相互悄聲交流著。斯詠與警予同時捧起了文章,入神地看著。過了一會,放下了那篇蔡和森的文章,警予把手一攤,吐著舌頭,眼睛瞪著天花板,說:「這麼好的文章,讓人還怎麼活嘛?」
  「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們向女俠居然也有服人的一天?」斯詠看看左右,悄聲打趣警予。
  「人家是比我們強,比我們強我們當然得服。」警予一副梁山好漢的樣子。
  斯詠拿著文章翻來覆去地看著,問警予:「哎,你覺得這兩篇裏頭,哪篇更好?」「當然是這篇,蔡和森的。」警予毫不猶豫地說。
  「怎麼會是這篇呢?你看看,從頭到尾,唧唧歪歪,除了板著個臉講道理,還是板著個臉講道理,文似看山不喜平嘛,一篇文章作得這麼四平八穩軟綿綿的,有什麼意思?」
  「這叫平中見奇,什麼軟綿綿的?」
  「反正啊,我還是喜歡這篇,多有氣勢。」斯詠堅持著自己的觀點。
  「毛澤東這篇啊?去,你自己看看,從頭到尾,咿裏哇啦,除了扯著個嗓子大喊大叫,還是扯著個嗓子大喊大叫,文章就是要平實穩重嘛,有必要搞得這麼氣勢洶洶的嗎?」
  「你平時不就氣勢洶洶的,怎麼,倒看不上氣勢洶洶的文章了?」斯詠看看警予,突然覺得她今天變得有些怪怪的。
  「誰平時氣勢洶洶的了?我對你凶過嗎?算了算了,不跟你爭。」警予轉頭問旁邊的一個秀秀氣氣的女生,「一貞,你說說,這兩篇文章哪篇好?」
  「都好。」趙一貞一笑兩個酒窩,甜甜的。「我是說哪篇更好?」警予才不給她和稀泥的機會。
  「反正……都好嘛!」
  「什麼都是好好好,你啊,整個一個好好小姐!」警予不和她說,又轉頭朝著斯詠,見她正愛不釋手地讀著毛澤東的文章,便故意拿起蔡和森那篇在斯詠面前晃著說:「我要把這篇文章貼在寢室的床頭,每天看三遍!」見斯詠不理睬自己,她又盯著蔡和森的文章,兇巴巴地悄聲說:「姓蔡的,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超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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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嚶其鳴矣


  光陰似水,漸漸到了四月,正是長沙的多雨時節,這一次一連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還是陰陰的。一師的綜合大教室裏,袁吉六正給六班、八班、講習班全體學生上大課,評講他們最近的作文。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揚著手裏蔡和森的作文本子,彷彿展覽樣品一般環視了教室裏眾學生一眼,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遞給蔡和森。 「講習班,蕭子升,90分。」「第八班,劉俊卿,85分。」……
  接過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後的劉俊卿,臉色陰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帶了鉤子的,想要剜出什麼來的樣子。
  「第八班,毛澤東,」袁吉六又拿起了一個本子,聲音卻一下子沉了下來,「70分。」
  蔡和森、蕭子升、蕭三等人都吃了一驚,毛澤東也不禁一愣。他望著臺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後硬冷冷地說:「鋒芒太甚,須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澤東的桌上,70分的分數旁邊,果然是鮮紅的評語「鋒芒太甚,須重含蓄」。望著這八字評語,毛澤東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下課後,歐式教學樓又熱鬧起來。川流的學生中,方維夏叫住了劉俊卿,說:「上次你不是說,想借講習科蕭子升同學的入學作文,學習他的書法嗎?」說著,將一疊文章遞了過來:「這是他補考的作文,還有他最近的兩篇國文課作業,我都幫你借過來了。看完了,你直接還給他就可以了。」
  望著方維夏離去的背影,劉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陰沈著臉,走回寢室。他伸手剛要推門,門卻正好從裡面被拉開,一個足球迎面飛出,隨即毛澤東光著膀子,與周世釗他們沖了出來。
  「劉俊卿,」毛澤東看看側著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劉俊卿,一邊顛著足球一邊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不了,你們去吧。」劉俊卿說著,換了一副笑臉。
  「你也要動一動嘛。哎呀,隨便你了。」毛澤東也不再勉強他,與周世釗等同學邊傳著球邊往操場跑去。
  劉俊卿保持著笑容,走進了寢室。幾乎在門關上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看看手裏蕭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澤東的床位,他發洩似的將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滿寢室漫無目的地張望著,想這次的作文。想著看著,看著想著,猛然間,他的目光被子鵬鮮亮的床鋪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劉俊卿走到了子鵬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開蚊帳,窺視著裡面的一切:嶄新的、高檔的、齊全的……總之是他劉俊卿沒有見過卻夢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來,卻又有些心虛地望瞭望緊閉的門口,但最終還是抵抗不了誘惑,他在子鵬的床上坐了下來,怯生生地撫過繡花床單,撫過緞面被子,撫過柔軟的枕頭……他打開了一瓶雪花膏,聞了聞,又趕緊蓋上,彷彿意識到了這一切並不屬於自己,他有些慌亂地站起,放下了蚊帳。但地上那雙擦得雪亮的皮鞋卻令他怎麼也無法邁開腳步,他看了看門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過去……
  門突然開了,走進來的竟是子鵬!正在系著皮鞋鞋帶的劉俊卿頓時愣在了那兒,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邊手忙腳亂地脫鞋,邊喃喃地說:「子鵬兄,你回來了?」
  子鵬看到劉俊卿的樣子,一時間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愣了一下,隨口說道:「沒關係,你穿吧,沒關係的。」
  「不是……我就是試試……試試這雙和我那雙是不是一樣大小。」劉俊卿漲紅著臉,換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兩步,又回頭解釋:「我那雙放家裏了,沒帶過來。」
  子鵬也不計較,跟在劉俊卿後面,一起往食堂走去。
  熱鬧喧天的一師食堂裏,牆上的小黑板掛著菜譜──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簡單的素菜。學生們拿著各式各樣的大碗,排著長長的隊伍。終於排到他們了,子鵬和劉俊卿端著盛滿飯菜的碗,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劉俊卿看見子鵬對著面前的茄子米飯,沒有動筷子的意思,以為他在想剛才的事情,有些難為情。子鵬不想讓同學難堪,解釋說他不太習慣吃學校的飯菜,已經另外叫了點心。
  劉俊卿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低頭吃飯,假裝不經意地問:「哎,子鵬,問你個事,你那雙皮鞋是在哪間店買的?要多少錢啊?」
  「南門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塊錢吧,怎麼了?」
  「哦,沒什麼,我看看跟我那雙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雙放家裏了。」劉俊卿這時候說起謊來,已經臉不紅心不跳了。
  這時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鵬的點心送來了。子鵬給了錢,跑堂要把零頭還給他,子鵬手一揮,懶懶地說:「不用了,你留著吧。」跑堂滿臉堆笑,說著感激的話走了。子鵬推開飯碗,吃起點心來,那些點心的樣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鵬吃的,再看自己碗裏的飯菜,劉俊卿頓時感到口裏的食物有些難以下嚥了。
  子鵬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趕緊把點心挪了過來,請他一起吃。
  劉俊卿客氣了幾句,還是沒能抵抗住美食的誘惑,但又好面子地說:「那,下次我請你。」
  從食堂出來,劉俊卿直接出了學校,正要轉彎,卻看到父親的臭豆腐攤子擺在對面的街角。他走過去,左右飛快地瞟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爸,你怎麼又把攤子擺到這兒來了?南門口那邊擺得好好的,怎麼我一進一師,你就非天天擺到校門口來?」
  「俊卿啊,哦,我這就走,這就搬到南門口去。」看著兒子,劉三爹滿臉歉然,趕緊收拾攤子。
  「爸,不是……我那個……我有件事……」猶豫了一會兒,劉俊卿終於還是開了口,「爸,你……你有錢嗎?」
  劉三爹最怕聽見的就是這句話,但他還是把秀秀的工錢全部拿出來給了兒子。
  劉俊卿揣著錢,飛快地跑到南門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櫃檯裏,展示著一行皮鞋,當中最亮的一雙與子鵬那雙正好完全一樣。
  看到劉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雙皮鞋上,擅長察言觀色的夥計忙湊過來說:「識貨!瞧瞧,這位少爺就是識貨。這是上海新款,英國老闆的鞋廠做的,全省城的少爺都搶著買呢。要不,您拿雙試試?」
  劉俊卿努力端著矜持,微一點頭:「那就試試吧。」
  「好?。」夥計邊拿鞋邊沖旁邊的小學徒,「給少爺上茶。」
  試好了鞋,夥計接過劉俊卿遞來的一疊銀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劉俊卿換下來的布鞋,裝進皮鞋盒:「多謝少爺。換下來的鞋,我叫人給您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劉俊卿趕緊回絕,他的家哪裡稱得上是府呢?但接過鞋盒,他卻站著沒動。夥計問:「少爺,還有事啊?」
  「那個……」劉俊卿憋了一下,這才說,「好像還要找錢吧?」
  「哎喲,您瞧我這記性!」夥計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對不起,對不起,忘了忘了。」他趕緊找出幾枚銅元和一枚銅板遞了過去。劉俊卿接過錢,猶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銅板放回到夥計手中。學著子鵬的樣子,他儘量自然地一揮手,說:「這是賞你的。」
  邁著方步,劉俊卿穿著嶄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內,打量著手裏那枚輕飄飄的銅板,夥計職業化的笑容一掃而空,癟著嘴隨手把銅板扔給一旁的小學徒,不屑地說:「去,什麼他媽破少爺,伺候了半天,就他媽一個銅子!給,歸你了!」
  一道閃電,劃過烏雲翻滾的天空,轟然一聲,驚雷驟起,大雨滂沱。劉俊卿穿著嶄新的皮鞋踏過雨點四濺的街道,頂著雨飛跑到一間茶葉店的屋簷下。大雨傾盆,雨點打在地上,水滴不斷濺到他嶄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準備解開鞋帶把新皮鞋換下來。恰在這時,趙一貞背著書包,頂著雨,順著屋簷跑了過來。劉俊卿突然蹲下,擋住了她的路,兩個人一下子險些撞上,都嚇了一跳。
  「喲,對不起。」劉俊卿趕緊站起,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心怦然而動,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掛,那是濕淋淋的趙一貞,清秀而水靈。一貞讀出了劉俊卿眼裏的熾熱,嬌羞地躲開了劉俊卿的目光。
  店裏的趙老闆看見了女兒,叫道:「一貞,還不快回來?哎呀呀,你看看你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貞進了屋接過毛巾後,他又把一張貨單遞給一貞,說:「我先進去吃飯了,你看著店。這上面的幾樣貨,都是客人訂好了的,下午就會來拿,你趕緊包一下。弄漂亮點啊,人家要送禮的。」
  趙老闆走後,一貞對著貨單,收拾著包裝茶葉的東西。幾個竹編禮品盒放在貨架最上面,一貞搬來凳子,脫鞋站上去,儘量伸手夠著。她的腳用力踮起,打濕的衣裙貼著努力伸展的身體,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簷下的劉俊卿看得都癡了。似乎是感覺到了某種異樣,一貞一側頭,正碰上了劉俊卿癡癡的目光,慌亂中,嘩啦一聲,貨架頂上的禮品茶葉盒摔了一地!
  「怎麼回事?」裏屋的布簾一掀,趙老闆端著飯碗沖了出來,一看,火氣騰地上來了,把飯碗往櫃檯上「砰」地一擱,對著女兒罵道,「你搞什麼名堂?一點小事都做不好!這盒子一個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養你吃,養你穿,供你念書還不夠,還一回家就摔東西!你以為這點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兒已經在道歉了,趙老闆還是不依不饒,端起飯碗,吼了一聲,「還不趕緊收拾?」
  趙老闆重新進了屋後,一貞忍著眼淚,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禮品盒。劉俊卿撿起掉在店門口的盒子,遞到她面前。迎著劉俊卿滿是安慰與同情的目光,一貞接過盒子,慌亂地低下了頭,怯怯地招呼他進來躲雨。劉俊卿喜出望外地退進店裏,坐在一貞遞過來的凳子上。一貞躲開了劉俊卿的目光,背著他包紮茶葉禮品盒。劉俊卿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一貞靈巧的雙手。
  趙老闆出來換趙一貞進去吃飯。趙一貞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劉俊卿的目光還停留在通往裡間的晃悠悠的門簾上。直到趙老闆擋住了他的視線,提醒他說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辭。


  「毛澤東。」捧著大堆信件和報紙的校役叫住了正趿著一雙破布鞋,端著飯碗邊走邊吃的毛澤東,「你的報紙,還有你的一封信。」
  毛澤東接過校役遞來的報紙和信,看到信封上是毛澤民那稚嫩的字體,落款卻標著「母字」,一看就知道是母親口述、弟弟抄寫的,忙把飯碗隨手往旁邊的窗臺上一放,趕緊拆開信讀起來:「三伢子,收到你的信,曉得你考了個好學堂,碰上了好先生,媽媽真是好高興……你爹爹白天還硬起臉,不肯看你的信,其實晚上一個人偷偷起來躲著看,還生怕被我看見了……你在學堂裏要好好念書,不要記掛家裏,家裏爹爹、媽媽、弟弟、妹妹都好……讀書辛苦,要注意身體。有什麼難處就寫信回來,媽媽給你想辦法。沒有時間,就不要想著回來看我,媽媽不要你看,只要你把書讀好,就是對媽媽最大的孝順……」
  緩緩地收起家信,毛澤東將信放進了貼身的口袋,拿起報紙和飯碗,剛一轉身,卻發現楊昌濟與黎錦熙正站在他面前。兩位老師打量著他,目光都落在了他那雙打眼的破布鞋上。
  黎錦熙笑道:「潤之,報紙呢,是越訂越多,這雙鞋呢,上個月就說換,怎麼到現在都還沒換呀?也該換換了吧?」
  毛澤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說: 「上個月……後來忘記了。楊老師,黎老師,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剛走出兩步,楊昌濟叫住他,把一塊大洋遞到了他面前,說: 「書要讀,報要看,鞋也不能不穿吧?趁中午,趕緊去買一雙。」看毛澤東站著不動,黎錦熙拉了他一下,說:「拿著吧,還講客氣?」
  接過錢,毛澤東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站在原地看兩位老師走遠了,他趕緊收拾好報紙和碗筷,跑出去買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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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昌鞋店,夥計一聽毛澤東連四毛一雙的布鞋都還嫌貴,滿臉不樂意地抱怨:「我這兒可是大昌,不賣便宜貨。再要少,路邊攤上買去。」毛澤東悻悻地向店外走去,在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中,拖著一雙破布鞋走在青石板街面上。這時街邊,一個婦人正叫賣著:「布鞋,上好的布鞋,一毛五一雙。」毛澤東徑直向鞋攤方向走去。但他的腳步卻沒停在鞋攤前,而搶前幾步,停在了一塊招牌前。那正是觀止軒書店的廣告牌,上面開列著一系列新書消息。「《西洋倫理史論》」毛澤東的眼睛亮了,轉身進了觀止軒書店。
  書架的兩邊,各有一雙手正從相反的方向對準了相鄰的兩本書:一隻纖纖小手放在了《倫理學原理》上,一雙粗壯的大手放在了《西洋倫理史論》上。兩個人在抽出書的同時,都發現了對方,毛澤東先驚呼了一聲:「哎,是你啊?」斯詠暫時卻還沒把毛澤東認出來,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人。
  「不記得了?上次,就在這裡,那本書──你後來還送給我了。」毛澤東提醒她說。「哦──對對。」斯詠打量著毛澤東,目光落在那雙鞋上,「你這雙鞋修修補補的還在穿啊?」
  「上次那本書我已經看完了,你看什麼時候還給你?」毛澤東看了看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笑,邊翻著手裏的書邊問。「我不是送給你了嗎,還還什麼?」「還是要還嘍,哪有白拿你的道理?」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
  「那──下次有機會再說囉。」「也好。哎,你買什麼書呢?」斯詠把手裏的書一亮,毛澤東看了看封面,說,「《倫理學原理》?哦,德國泡爾生的。我們發過課本,課還沒開,不過我已經看完了。」
  斯詠看看他,吃驚地問:「你在讀書啊?」「第一師範。你呢?」「我在周南。」斯詠猶豫了一下,問道,「哎,你是第一師範的?你貴姓啊?」
  「姓毛,毛潤之。」斯詠頓時心裡一熱,試探問道:「你們第一師範有幾個姓毛的?」
  「好幾百學生,我怎麼知道?哎,你叫什麼?」看看斯詠翻開的課本露出的姓,毛澤東歎道,「陶斯詠?好名字啊,喜斯陶,陶斯詠,取得喜慶。」
  「你也知道這個典故?」斯詠驚疑說。「出自《禮記.檀弓上》嘛,『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你這個人,一輩子都會開心得連唱帶跳嘍!」
  說著話,毛澤東拿著書,來到櫃檯前,用楊昌濟給他的那塊大洋付了書錢。正要出門,才發現二人說話的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雨順著瓦當落下來,彷彿給大門掛上了一道水簾。毛澤東一展胳膊,滿不在乎地說:「哈哈,人不留客天留客啊!」
  斯詠沒料到他會這樣想得開,很意外地問:「你還蠻高興啊?」
  「天要下雨,你又擋不住,還不由得它下?」毛澤東回頭叫道,「老闆,拿條凳子來坐好不?」夥計提來了一條凳子,毛澤東接過就要坐,看看斯詠,覺得還是不妥,把凳子遞過來請斯詠坐下,然後又問老闆要。老闆回答只有那一條,毛澤東只得在斯詠身邊蹲了下來。
  雨如珠簾,灑在屋簷前。斯詠忍不住伸出手,任雨打在手上,感受著那份清涼。毛澤東學著她的樣子,也把手伸進雨中。兩個人看看自己,再看看對方,突然都笑了起來。這一笑,彼此之間便沒有了生疏的感覺,說起話來也輕鬆多了。
  「要說寫下雨,蘇東坡那首《定風波》絕對天下無雙!你聽啊: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指點雨景,吟起蘇詞,毛澤東興致盎然。
  斯詠揭短道:「人家那是下小雨。」
  「大雨小雨還不是一回事,反正是寫下雨的。」
  「那怎麼會一樣?下大雨不可能這麼悠閒。」
  「倒也是啊。真要下這麼大的雨,蘇東坡還會『徐行』?他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毛澤東這句話把斯詠逗樂了,她嗔怪道:「正說也是你,反說也是你。」
  「不服氣你來一首,得跟下雨有關啊。」
  明明知道毛澤東在激將她,斯詠還是大方地說:「來就來,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怎麼樣,比你的有意境吧?」
  「光有意境,內容軟綿綿的,還是沒勁。你聽這首,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由雨而遍及世間萬物,比你那個意境開闊得多吧?」
  「詩詞嘛,講的是內心的感受,未必非要遍及世間萬物才好。」斯詠爭辯道。
  雨聲潺潺,兩個人對吟相和的聲音一來一往,彷彿融入這純淨的雨中,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毛澤東得意洋洋,「我又贏一盤!怎麼樣,三打三勝了啊。」
  斯詠說不過毛澤東,耍著小性子:「你厲害,行了吧?不跟你比了。什麼嚶其鳴矣,沒意思。」
  「怎麼會沒意思呢?《詩經》裏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句了。你看啊,空穀幽幽,一隻寂寞的嚶鳥在徘徊吟唱,啊,天地之大,誰,能成為我的知音?誰,能成為我的朋友?誰,能懂得我的心,能跟我相應相和?」吟到高興處,他拖著破布鞋,手為之舞,足為之蹈,完全陷入了詩的意境中。
  望著毛澤東,斯詠突然撲哧笑了出來。
  毛澤東問:「哎,你笑什麼?這首詩未必好笑啊?」
  「詩倒是不好笑。我就是在想,你那個空穀,是不是在非洲啊?」
  「中國的詩,怎麼又扯到非洲去了?」
  「要不是在非洲,」斯詠上下打量著毛澤東,「哪來那麼大的一隻鳥,你以為中國也產鴕鳥啊?」
  毛澤東的詩興一下子被打斷了,無奈地說:「你看你這個人,一點都不配合別人的情緒。真是對牛彈琴。」看到斯詠不高興了,毛澤東趕緊彌補道:「開句玩笑嘛,這也當真?這世上哪有你這種身材的牛嘛?」
  「沒錯,蠢牛都是那些又高又大的傢伙!」斯詠扭開頭,過了一會兒,沒聽見毛澤東的聲音,又扭頭看去,卻見毛澤東正笑嘻嘻地看著她。佯嗔著的斯詠也忍不住笑了,對著毛澤東又說了一句,「蠢牛!」
  「雨小了,該走了。我下午還有課,等不得了。再說這點雨,無所謂了。」打量著雨,毛澤東捲起了褲管,又把那雙破布鞋脫了下來,拎在手裏,轉身,把剛脫過鞋的手伸向斯詠,「很高興認識你。」
  看到斯詠盯著自己的手不動,毛澤東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沾有污水的手往衣服上擦了幾把,再次伸來,說,「對不起呀,沒注意。」
  兩個人握了握手,毛澤東說:「下次有空,我們再聊,到時候我把書還給你。再見了。」說完便沖進了雨中。
  望著毛澤東遠去,斯詠不禁自言自語,「下次?一沒時間二沒地點,哪來的下次啊?這個人!」


  劉俊卿不舍地往前走去。地上,到處是積水,他找了個靠牆的地方,脫下皮鞋,換上了布鞋,小心地選著水少的地方落腳,向一師走來。眼看快到校門口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躲到牆邊,取出了皮鞋,掏出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才穿上。嶄新的皮鞋踏在地上,和穿布鞋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劉俊卿昂著頭,邁著方步,向學校走來。
  隨著一聲「落轎」,袁吉六一抖長衫,氣派十足地下了轎。一旁,黃澍濤等人的轎子剛好也到了。二人互相抱著拳,走進校門。放眼看去,接送老師的轎子成了堆,眾先生個個衣冠楚楚,一看就都是有身份的人。
  毛澤東光著雙腳,提著那雙破布鞋,正好也在這個時候跑了進來。劉俊卿心情很好,主動招呼道:「潤之兄。」毛澤東隨口答應著,看都沒看劉俊卿的新皮鞋,自顧自地跑上臺階,抖著衣服放褲管。劉俊卿不禁有些失望,還好子鵬與蔡和森也正走來,他又來了精神,改變方向走向子鵬,不料此時身後正好有個中年人邊抖蓑衣邊走來,與他撞在了一起,中年人沾滿泥水的草鞋踩在了劉俊卿閃亮的皮鞋上。
  「哎喲,對不起,對不起,一下沒注意,對不起了。」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說。
  看到嶄新的皮鞋被踩上了幾道泥水印,劉俊卿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他打量了一眼中年人,一身陳舊的土布短褂,卷著褲管,穿著草鞋,提著蓑衣,身上到處是水,臉上賠著憨厚的笑,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頓時很不高興地吼道:「搞什麼名堂你?長沒長眼啊?我這可是新鞋,上海貨,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真是對不起,你多原諒……」中年人憨厚地繼續道歉。
  劉俊卿卻還是得理不饒人:「我不管,你給我弄乾淨!」
  「劉俊卿,你至於嗎?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毛澤東看不下去了,回頭來為中年人打抱不平。
  劉俊卿對他怒目相向:「不是你的鞋,你當然不心疼。」
  「也不過就是雙鞋,又不是你的命!」
  「你以為這是你那雙破鞋啊?穿不起就別在這兒擺大方!」劉俊卿挖苦毛澤東,又沖中年人吼道,「你到底擦不擦?」
  蔡和森也看不過了,勸說道:「劉俊卿,何必呢?回去自己擦一下算了嘛。」
  「關你什麼事?要你多嘴!」
  子鵬也來打圓場:「算了算了,我借你手帕……」
  毛澤東一把拉過子鵬:,說「莫借給他,讓他自己擦!還不得了啦!」
  「毛澤東,我可沒想惹你啊!」劉俊卿覺得毛澤東真是多事。
  毛澤東偏偏就是個不怕事的主,把腰一挺,沖著劉俊卿嚷嚷道:「那又怎麼樣?」
  眼看幾個學生要吵起架來了,中年人趕緊插話說:「算了算了,都是我惹出來的事,我擦乾淨,好不好?」他蹲下去,抓著衣袖來給劉俊卿擦鞋。
  「哎,我說,你何必……」毛澤東還想阻止,中年人卻帶著一臉息事寧人的笑,溫和地說,「算了,不就是擦一下嗎?擦乾淨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他用衣袖擦著皮鞋上的污水,劉俊卿伸著腳,一動不動。毛澤東實在看不下去,向劉俊卿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中年人直起身問劉俊卿:「你看看擦好了嗎?」
  眾目睽睽下,劉俊卿似乎也感到了自己有些過分,他放緩了口氣:「算了吧,下次小心點。」
  走進大樓的毛澤東又回頭瞪了外面的劉俊卿一眼,他剛往裏走,迎面,卻站著楊昌濟。看看老師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拎在手裏的破鞋和另一隻手上的書上,毛澤東不由得不好意思起來,低下了頭。
  楊昌濟問他:「又買了什麼書?」
  「《西洋倫理學史論》。」
  「哦。」楊昌濟接過書,翻了翻定價:「不便宜嘛!」
  「本來我是去買鞋的,路上經過書店,沒注意就……」他解釋不下去了,摸了摸腦袋。望著他,好一陣,楊昌濟才把書遞了回來,不動聲色地說:「要上課了,別耽誤了。」望著毛澤東光腳跑去的背影,楊昌濟微微地點了點頭。
  毛澤東進了綜合大教室裏,才坐好,就看見方維夏進來了。他上了講臺,掃視了一眼台下的全體新生,說:「各位同學,從今天起,大家將開始一門新的課程──教育學的學習。教育學是我們師範生的專業主課,也是學校非常重視的一門課程,為了開好這門課,學校專門聘請了長沙教育界著名的教育學權威──徐特立先生為大家授課。」
  台下的學生們精神一振,不少人小聲議論了起來,徐特立的名字顯然大家都聽說過。方維夏繼續說:「徐先生是長沙師範學校的校長,也是省議會副議長,能於教務與政務之百忙中接受聘請,為大家來授課,是我們第一師範的光榮,也是各位新同學的榮幸。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徐特立老師!」
  掌聲如雷,人群中,劉俊卿更是從聽到「副議長」的頭銜起就激動得兩眼放光。他鼓掌的手突然僵住了。從門外進來的,竟是方才在大門口為他擦鞋的那個中年「農民」,他的袖口上,還帶著擦鞋留下的汙印。
  「同學們,」徐特立走上講臺,聲音洪亮,「你們都是師範生,以後呢,都將成為小學教師,教育學就是教大家怎麼做一個合格的教師。今天,我不打算給大家講課,課本上的知識,留待今後。現在我們一起去參觀一次小學教育,以便大家對今後要從事的職業有一個直觀的認識。參觀之後,回校分組討論,各寫一份參觀心得,這就是我們的第一課。好,全體起立,跟我出發。」
  他乾淨俐落地說完,大步就往外走。學生們紛紛跟了上來,這樣的教學方法顯然讓大家頗覺新鮮,毛澤東拍拍蔡和森:「哎,這老先生有點意思啊。」蔡和森微笑著點點頭,落在最後的劉俊卿卻臉色慘白。


  足球場上,一場球正踢得熱火朝天。學生們的球技顯然大都不怎麼樣,卻吆喝喧天,一個個大汗淋漓,只有易永畦一個人坐在場邊,看守著大家堆放在一起的衣服、鞋子。
  簡易的木框球門前,毛澤東大張雙手,正在守門。蕭三一腳勁射,毛澤東騰空躍起,一腳將球踢開,他身手雖快,動作姿勢卻並不漂亮,摔了個仰面朝天。那隻修補過的布鞋唰的又撕裂了,隨著球一道飛出了場外。一片笑聲中,易永畦趕著給毛澤東撿回了鞋,毛澤東卻示意不必,他索性脫了另一隻鞋,光腳投入了比賽。拿著毛澤東的鞋,易永畦仔細地端詳起那個破口子。
  黃昏的餘光透過八班寢室的窗戶,照在一雙單瘦蒼白的手上,這雙手正吃力地用針線縫補著毛澤東那隻裂了口子的布鞋。透過厚厚的近視眼鏡,易永畦的神情是那樣專注。
  「砰砰砰」,平和的敲門聲傳來。「請進。」易永畦抬起頭,突然一愣,趕緊站起身來。走進門來的,正是楊昌濟,他打量了一眼空蕩蕩的寢室,問:「怎麼,毛澤東不在嗎?」
  「您找潤之啊,他這會兒肯定在圖書館閱覽室,他每天這個時候都去看書,不到關門不回來的。」
  「是嗎?」楊昌濟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毛澤東床頭那張已經泛了白的姓名條上,「這是他的床吧?」
  「對。」
  楊昌濟審視著毛澤東的床和桌子,床上,是簡單的藍色土布被褥,靠牆架著的一塊木板上重重疊疊堆著好幾層書,把木板壓成了深深的弓形,還有不少書淩亂地堆在床頭床尾,整張床只剩了勉強可容身的一小半地方。桌子上,同樣層層疊疊堆滿了書和筆記本,到處是殘留的蠟燭痕跡和斑斑墨蹟。一張擺在桌面上的報紙吸引住了楊昌濟的目光,這是一張《大公報》,報紙卻顯得特別小了一號,楊昌濟拿起來一看,才發現報紙被齊著有字的部分裁過,天頭地腳都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楊昌濟顯然有些不解,「怎麼把報紙裁成這樣?」
  「哦,這是潤之自己裁的。」
  楊昌濟這才注意到床邊的另一疊報紙,這些報紙同樣裁去了天頭地腳,每張報紙上卻都釘著一疊寫了字的小紙條,可以看出正是用報紙的天頭地腳裁成的。
  易永畦解釋著:「潤之讀報有個習慣,特別仔細,不管看到什麼不懂的,哪怕是一個地名,一個詞,只要以前不知道的,他都要馬上查資料,記到這些裁下來的紙條上。所以呀,我們都叫他『時事通』,反正不管什麼時事問題,只要問他,沒有不知道的。」
  翻著釘在報紙上的一張張小紙條,楊昌濟問:「可是,裁報紙多麻煩!為什麼不另外用紙記呢?」
  「那個,」易永畦猶豫了一下,「白紙六張就要一分錢……」
  「哦。」楊昌濟明白了,他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易永畦手中那隻正在補的布鞋上,問,「這是他的鞋吧?」
  「對,潤之他就這雙鞋,早就不能穿了,他又不會補,我反正以前補過鞋……就是鞋太舊了,補好了只怕也穿不了幾天。」
  拿過那隻補了一半的鞋,楊昌濟伸手大致量了一下長短,突然笑了:「呵,這雙腳可夠大。」
  易永畦憨厚地笑著,他自己的腳上,那雙布鞋同樣打著補丁,舊得不成樣了。
  楊昌濟一路想著易永畦說毛澤東的話,來到一師閱覽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進去時卻發現一枝蠟燭擺在桌上,並沒有點燃,毛澤東正借著窗前殘餘的微弱光線在看書。他的面前,是攤開的辭典和筆墨文具,他不時停下來,翻閱資料,核對著書上的內容。
  楊昌濟劃燃了火柴,微笑著點燃了那支蠟燭,對毛澤東說:「光線這麼差,不怕壞眼睛啊?」
  毛澤東一看是楊老師,想站起來,楊昌濟拍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繼續看書。毛澤東看看老師剛剛給自己點燃的蠟燭,說:「我覺得還看得清,再說天真黑了,學校也會來電。」
  楊昌濟拿起毛澤東面前那本書,看了一眼,正是《西洋倫理學史論》,問道: 「你好像對倫理學很感興趣?來,說說看。」
  毛澤東大膽地說:「世間萬事,以倫理而始,家國天下,以倫理為系,我覺得要研究歷史、政治及社會各門學科,首先就要掌握倫理學。」
  楊昌濟翻著書,又問:「那,你對泡爾生說的這個二元論怎麼看?」
  「泡爾生說,精神不滅,物質不滅。我覺得很有道理,精神和物質,本來就一回事,一而二,二而一,正如王陽明所言,心即理也。」
  「你再具體說說你的感想。」
  「對。世界之歷史文明,本來就都存在於人的觀念裏頭,沒有人的觀念,就沒有這個世界。孟子的仁義內在,王陽明的心即理,和德國康得的心物一體,講的都是這個道理。可謂古今中外,萬理一源。」
  「你是在想問題,帶著思索讀書方能有收穫。」楊昌濟笑了,放下書,站起身來,說:「好了,你先看書吧,我不打攪你了。」走出兩步,他又轉頭:「對了,明天下了課,記得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走出閱覽室,楊昌濟的腳步停在了門外。靜靜地凝視著裡面那個專心致志的身影。秋風掠過,楊昌濟拉緊了西服的前襟。他的目光落在了毛澤東的凳子下,那雙光著的大腳上,只穿著一雙草鞋,卻似乎全未感覺到寒冷的存在。
  從閱覽室回到寢室,毛澤東洗腳準備休息了,可他的大腳從洗腳的木盆裏提了出來,擦著腳上的水,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面前的書。一雙手無聲地移開了木盆旁的草鞋,將那雙補好了的布鞋擺在了原處。毛澤東的腳落在鞋上,才發現感覺不對,一抬頭,眼前是易永畦憨厚的笑容。毛澤東拿起鞋一看,愣住了。易永畦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輕輕退回了自己的鋪位。燭光下,凝視著重新補好的鞋,毛澤東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麼心情。
  第二天,在辦公室裏,楊昌濟把厚厚的一大本手稿放在毛澤東面前,對他說:「昨天我看見你讀那本《西洋倫理學史論》,那本是德文原著,蔡元培先生由日文轉譯而來,一則提綱挈領,比較簡單;二則屢經轉譯,原意總不免打了折扣。我這裡正好也譯了一本《西洋倫理學史》,是由德文直接譯過來的,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借給你看看。」
  毛澤東喜出望外:「真的?那……那太謝謝老師了!」
  「這可是手稿,只此一份,上海那邊還等著憑此出書,你可要小心保管,要是丟了,我的書可就出不成了。」
  「您放心,弄丟一頁,您砍我的腦殼!」
  毛澤東抱著書稿站起身,正要出門,卻又聽到楊昌濟在喊他:「等一下。」然後,把兩雙嶄新的布鞋遞到了毛澤東面前。
  「我可不知道你的腳到底多大,只是估摸著買的。你這個個子,這鞋還真不好買。」
  拿著鞋,毛澤東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他突然深深給楊昌濟鞠了一躬:「謝謝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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