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什麼讓我懷念 ?

我寫過很多文章批評中國的政治制度，批判中國現在正在變得愈來愈俗不可耐的民風。我也曾問過自己。那畢竟是養你，育你的土地，除了它印刻在你的身上，已經無法改變的黑眼珠和中國ＦＯＯＤ，也許還有茶葉以外，那塊土地，那個人民，就沒有使你留戀，懷念的東西了嗎？

斷然不是這樣的。

但是那些使我愛和不可忘懷的東西，肯定不是四大發明，不是長城，不是故宮……，也不是中國悠久的歷史，中國的地大物博，中國人民的勤勞、勇敢、聰明等等。甚至不是那些名勝大山，前年我登了被中國列為五大名山之首的黃山，前後都是人，滿耳聽到的都是導遊用擴音器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完全相同的解說詞「……王母娘娘下凡到這裡……」等等胡編的牽強附會的傳說，那一刻我真感到羞愧，想從這座山上立即消失。也不是現在中國人感到驕傲的樹立在大城市的一座座鋼鐵森林，閃爍的五顏六色的廣告燈，和那些已經離中國愈來愈遠的大眼睛大嘴的失去了東方神韻的美女……，還有令我想起來就感到悲哀的，為這些森林，這些燈，這些美女所付的沒有星星的夜空，沒有樹的大山，沒有魚的河流……。

正是自幼老師的誤導，書本的誤導，社會的誤導，將我帶領到這些所謂的中國精華和象徵之中，不勝迷茫，而終至懷疑，反抗和叛逆。掙扎在這些灌滿腦子的謊言大海中，我好不容易由中游出來了，戰戰慄栗的光著身子，一無所有，至今冷得直抖。

那麼中國還有什麼讓我留戀呢？

經常是在不經意的小事之中，我發現了她的光華。

有一次是在過年的家庭晚會上，一個朋友在飯桌上談起他的父親。一個荒村偏野的山西農民，一個在中國土地上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耕耘的農夫。他是一個老黨員，也許是在三十年代未，也許是在四十年代初，那裡發展黨員，什麼手續也不要。有個黨的幹部叫他入黨，他就入了。今後依然每天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去耕耘他的土地，忘記了黨的事情。解放后登記黨員，驚奇地發現在這個小村莊里藏著一個黨齡如此長的老黨員，立即將他召集到城裡集訓。集訓完了，別人都封了官，他又無怨無悔地回到村裡，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依舊耕耘他的土地，忘記了集訓的事。幾年後，跟他一起去集訓的幾個當了官的黨員犯了錯誤，受到處分的時候，他說，你看，要是我當了官，現在不也就犯錯誤了嗎？他由衷的感到高興，慶幸自己那時沒有當官。

朋友說，他的書架上堆著一堆他父親送來的沒有拆開的信，因為那封信上永遠是那兩句他已經倒背如流的話：「不要驕傲，要團結群眾。」

是的，對於一個一輩子在自己的土地上辛辛苦苦耕耘的農夫來說，想念一個遠在國外得了博士的兒子時，他能夠擔心的不就是兒子驕傲，翹尾巴了，看不起大家了嗎？

「不要驕傲，要團結群眾。」不知為什麼這兩句話從一個老農民說出來會令我這樣感動，也許是在這兩句話之外透出的一種沒有被政治，被社會，被權力，被錢財污染的朴樸實實的中國人的本性吧，它對我是這樣熟諳，這樣親切，我雖然念過那麼多的洋書古書，走過了千山萬水，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但是聽到它時仍然這麼近，這麼容易了解，所以想必我們的祖先，最初可能都是從那裡走出來的。那才是我感到親切，眷戀的民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