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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莎樂美、潘金蓮和巴別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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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9-2-24 06:57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二○○○年我在愛爾蘭首都都柏林觀看了王爾德的話劇(詩劇)《莎樂美》的演出。我想寫點感想之類的東西,一想就想了四年多。
  獨幕劇,不長,把美女、宮廷、愛、屠殺、死亡、人頭、宗教或邪教、舞蹈……混在一起,刺激得令人目不暇給,卻又難於理解把握。舞台呈斜面形,適合觀眾觀看,卻給演員走動增加了難度。主角是一位年輕美女,嗓子是英倫三島尤其時興的甜、糯、沙瓤極品。服裝倒是沒有問題,並不暴露。中場休息的時候女演員與我們見面,她很社交,得知第二天有愛爾蘭文化部長為我們舉行的招待會以後,立即表示她也要來,其實沒有來,如我所料。
  我一面看一面想的是我們的國粹潘金蓮。此後更是想起來沒有完。
  莎樂美與潘金蓮,同樣地美麗而又似乎邪惡。二人同樣地把愛情與殺人和血腥連結在一起。二人同樣以殺人始,以被殺終。兩人同樣愛上了不愛自己、對愛無回應的人:先知約翰與武松。兩個人都有另外一個男人的性介入:一個是莎樂美的繼父希律王,一個是西門慶大官人。(希律王還兼著潘金蓮故事中的張大戶,即原來潘的主人、在潘金蓮身體上未能得手,遂將潘金蓮下嫁武大郎的那個極端壞蛋的角色。)根據學者特別是女性主義學者的分析,希律王對於莎樂美存在著性侵犯與性壓迫。兩個故事裡都有一對嫂子與小叔子的戀情:《莎樂美》中是莎樂美的母親與小叔子希律王成了婚,潘金蓮的故事中是潘金蓮苦戀武松。
  在西洋,叔嫂之戀是否有特殊含義,非我所知。在中國,「養小叔子」是難聽的話,《紅樓夢》中的焦大曾經揭露過賈府的這種腐敗。中國農村有一種說法,小叔子與大嫂戲耍是無傷的,俗話說「長嫂如母」。小叔子可以提出要吃大嫂的咂兒(奶頭)。而大伯子對於弟媳是必須嚴肅和中規中矩的,大伯子如果與弟媳有事,由男方負責。那麼,小叔子與嫂子中間有了事,就純然是女方惡劣。
  《水滸傳》里另有一個嫂子「調戲」小叔子的故事,就是潘巧雲看中了她先生的義弟石秀,最終死於小叔子設計的套里。
  兩者還都有一個年長的女子,一個是莎樂美的母后,據《聖經》原文,本應是此人教唆莎樂美要挾父王割下了約翰的頭,原因是先知約翰反對她與希律王的婚姻。在王爾德的劇作中,這個角色的作用不明顯。另一個是王婆,作用大了去了。
  潘金蓮與莎樂美都是有爭議的女性角色,潘金蓮與莎樂美的故事也都是餘波未斷、始終不息,而且,隨著時代的發展,她們的故事愈來愈現代化、後現代化了。
  繼王爾德用法文寫了詩劇《莎樂美》以後,由他的友人道格拉斯譯成了英語,其後又搞成歌劇,拍了電影,畫了各種油畫,最近在澳大利亞搞成了舞劇,基本裸體演出,很熱。
  潘金蓮的故事,發展壯大成了《金瓶梅》,另有京劇《獅子樓》;「五四」後有歐陽予倩的話劇為之翻案,改革開放以後有魏明倫的所謂「荒誕川劇」,其實內容仍然圍繞著在潘金蓮的故事中的新舊道德認定問題。香港名小說家李碧華早就寫過《潘金蓮的來世與今生》一書,據此拍過三級片;最近,內地的當紅作家閻連科又把潘金蓮的故事今天化農民化,寫成《潘金蓮逃出西門鎮》,把武松寫成只要升遷不要愛情的農村基層土得掉渣的幹部,把潘金蓮寫成追求愛情而歷盡艱辛,終於不得的悲劇性偉大女性。
  然而二者又有明顯不同。首先,潘金蓮與莎樂美的殺戮方向是相逆的:與莎樂美有關的殺戮是這樣進行的:一、敘利亞軍官因拗不過莎樂美的任性,放她見到了在囚的先知約翰,所以對希律王感到慚愧而自殺。我觀劇的印象,則是敘利亞軍官也愛上了莎樂美,不成,自殺。二、莎樂美向約翰求愛不得,乃要求殺下約翰的頭。據說這與西方的戀頭癖有關,《十日談》與《紅與黑》里都有關於戀頭情結的情節。三、莎樂美被希律王所殺。
  按照這個順序,搬到中國潘金蓮的故事上來,大致應是:一、武大郎因得愛無門而自殺。二、潘金蓮因求愛不成而殺死了武松,三、西門慶發現潘金蓮這樣酷愛武松而且出手狠辣,乃殺掉潘金蓮。
  潘金蓮的殺人故事則是:一、張大戶想佔有潘金蓮的身體,不成,乃做主將潘嫁給武大郎。二、潘金蓮不愛武大郎,而愛上了二郎武松,不成,與西門慶通姦。三、武大郎礙事,被潘金蓮聯手西門慶,毒死。四、武松為哥哥報仇,殺死潘金蓮與西門慶。
  而按照中國的潘金蓮故事模式,我們也可以為莎樂美設計一個中華式、《水滸傳》式的故事:一、希律王為自己到手方便,將莎樂美許配給敘利亞軍官,繼續與莎樂美胡搞,敘利亞軍官礙手礙腳,被莎樂美聯手希律王毒死。二、先知約翰討厭莎樂美的性騷擾,並與敘利亞軍官是把兄弟,乃為乃弟報仇殺死莎樂美。三、先知約翰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殺了希律王並思奪取政權——之後是成則王侯敗則賊,王侯則萬眾歡呼,賊則終被招安或另有明主消滅之。
  比較一下二者的殺人方式也發人深省,莎樂美是向父王勒索,由衛兵將約翰斬首,再獻頭,至今伊拉克有些武裝人員採取的仍然是這個古老的方式。中國的屠殺則更熱鬧。請看武松是怎麼樣殺潘金蓮的:
  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臉,看他忒凶,又不敢勸,只得隨順他。
  注意,四家鄰舍都在,共同觀看梁山好漢排名極靠前的武松的英雄事迹。
  而同書中的另一個潘淫婦巧雲,被宰殺得更是火爆異常:
  迎兒見頭勢不好,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件事分開了,卻將釵釧首飾都拴在包裹里了。
  可以看出小說寫到這裡的神采飛揚、滿足酣暢,殺淫婦,是英雄們的慶典,比殺貪官富商過癮得多。
  比較起來,宋江殺閻婆惜倒還簡單:
  ……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
  這麼一比,就出現了華夷之辨。
  神州大地最講究「文以載道」。一部《水滸傳》里殺了三個淫婦:潘金蓮、閻婆惜與潘巧雲。小說正邪分明,判若水火。後來的歐陽予倩與魏明倫則是明確地替「淫婦」們說話,帶有人性論與女性主義的價值引進與價值啟蒙色彩。其用心仍然在文以載新道,翻案之道。所以,《水滸傳》雖涉嫌誨盜而被禁過,具體到潘金蓮的故事,則反而被接受了,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
  而王爾德一開始就唯美地欣賞莎樂美,極力突出了對於莎樂美的情慾與美麗的表現。莎樂美則從正反方面吟詠先知約翰的肉體:
  我渴望得到你的肉體!你的肉體像田野里的百合花一樣潔白,從來沒有被人鏟割過。你的肉體像山頂的積雪一樣晶瑩,像朱迪亞山頂的積雪,滾到了山谷來了。阿拉伯皇後花園的玫瑰也不如你的肉體白凈。
  這之後是約翰的拒絕,約翰大義凜然地批判道:
  退回去!巴比倫之女!女人是人間的萬惡之源!別跟我講話。我不聽你講話。我只聽上帝的聲音。
  這倒有點武松的腔調,與《水滸傳》英雄所見略同,華夷也有——至少是曾經有共識。至於在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里,英雄的貧農拉古爾洛夫的語言則表達為:
  女人,是人民的鴉片煙!
  這一類仇恨女性的語言顯現了不同的意識形態(不論價值取向是直指上帝,暗指英雄主義或明指人民)都多少包含著相當合理的禁欲主義傾向(連俗欲都管不住,還能成就什麼大事偉業?)許多偉人因出家離家毀家或終身不娶不嫁而突出了一生奉獻的光輝形象,不論是釋迦還是胡志明、林巧稚,他們極受大眾尊敬愛戴。當信奉這種價值取向而又不夠堅強的人在男權社會遭遇美女辣妹(辣嫂)的情慾勾引難以自持時,自易變成痛恨:天理(或佛法之類)痛恨人慾,是因為它們確實常常受到人慾的挑戰,被人慾所動搖。我以為同時這還是男權社會的庸眾,對於陰陽不調、陰盛陽衰的生理狀況的無可奈何,乃惱羞成怒,演化為色厲內荏的破口大罵。

  而在向希律王勒索取下了約翰的頭顱之後,莎樂美匪夷所思地狂吻約翰的唇,說道:
  啊,我吻到你的唇了,約翰,我吻到你的唇了。你的唇為什麼有點苦呢?是血的味道嗎?不,或許,這就是愛情的滋味?人們都說,愛情有一股苦苦的味道。但那又怎麼樣呢?那又怎麼樣呢?我吻到你的唇了,我吻到你的唇了……
  當然,這會被認為是變態,恐怖,噁心。順便說一下,關於約翰的肉體的台詞,書面體加翻譯腔起到了相當的間離效果,如果換成地道的中華口語或某地方言,那些話的色情意味就極可能屬於掃黃打非範疇了。
  所以,《莎樂美》的命運比潘金蓮的故事還多舛。從一出來王爾德就挨罵,被認定了是傷風敗俗。連巴黎這樣開放的地方也禁演過這齣戲。後來王爾德終於因同性戀事敗露被判刑勞改,從引領時代潮流的風頭人物變為罪犯,最後隱姓埋名,去國而死。
  我早就知道王爾德是唯美主義者,但是只看他的童話《快樂的王子》,我幾乎以為他是左翼。看過《莎樂美》,我服了,他是不是唯美唯得走火入魔了呢?
  藝術大概是惟一允許走極端的領域,由於它是非現實非實踐性非操作性的。藝術上的走火入魔畢竟可以提供新的衝擊、新的話題、新的啟示。美常常與善在一起,但也有邪惡的美,美也可能與血腥、與恐怖、與死亡、與暴戾等在一起。而且,正像無巧不成書,無教化不成書一樣,無惡、無假、無丑也不成書更不成戲。所以古今中外都有類似白骨精、狐狸精、褒姒、妲己、海倫、女巫、黑天鵝、吸血鬼直到某某寶貝、某某娃娃式樣的「邪惡」美女文學人物。黑白分明的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對立是一種辦法,這種對立在我國文學中源遠流長。而惡美、假美、真惡、真丑或者是丑而善,丑而真的人物(如《巴黎聖母院》中的敲鐘人),這種安排更是十九世紀以來,批判現實主義出現以來——更不要說現代主義的出現了——成為文學藝術的所好,是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題材處理方法、藝術概括與藝術表達的方法,更是一種對世界和已有的文明的質疑,對黑白分明的思維模式的質疑,是對人心的折磨和震撼。
  《水滸傳》雖然不符合儒教的禮治,卻符合民間道德的「萬惡淫為首,百善義為先」(原文是孝為先,從孝為先變成義為先,反映了《水滸傳》主題思想從主流性向民間性的傾斜)原則。這樣《水滸傳》的英雄不但人人帶有禁欲主義的變態性,而且以手刃淫婦為英雄主義為至美至德,為人生大樂。而且,你不能不認定:英雄們在殺女人中發泄著自己的變態肉慾。
  尤其到了京劇那裡,人們喜愛《殺嫂·祭兄》一折,與其說是今天的——「五四」後幾十年的觀眾在接受戲劇的道德教化,不如說是在欣賞武松的豪邁——兇惡,潘金蓮的淫蕩——妖冶——恐懼——掙扎,求生本能與終於未必是大快人心的伏「道」。京劇的一大優點是「有聲皆唱,有動皆舞」的唯美主義與技術化。不論是偷情、盜竊、打屁股、當間諜、當叛徒、枉殺、呼冤、受刑、受死……都舞蹈化、音樂化與審美化了。在《殺嫂·祭兄》中,潘金蓮穿著素中有花的衣衫,高挑兒身材,一會兒花言巧語,一會兒破綻百出,一會兒色膽包天,一會兒求活不得,到了這關頭什麼都不在話下了,躲殺、搶背、涮腰、摔叉子接烏龍絞柱,輾轉騰挪,生命體驗堪稱極致,身段遠勝時裝模特,動作更比鴨子步豐富高明,因淫而死,為色而亡,這裡頭有一種生命的躁動與瘋狂,有一種人性惡的悲劇性,暗合著多少受眾的又喜又怕又驚又愛又嘆又恨又幸災又樂禍的心理!煞是精彩好看!英雄武松,耍出刀花,劈、閃、刺、砍,殺向除美貌與情慾別無裝備的嫂子,也是表現了坐懷不亂的中華男兒的理想精神與所向無敵的豪傑氣概,欣賞之更不必偷偷摸摸,欣賞之更顯示出接受者的倫理道德、遵紀守法!
  如此說來,人們的思想再現代,女性主義思潮再發達,哪怕潘金蓮被追認為幸福解放標兵兼啟蒙主義先賢,老戲《殺嫂·祭兄》仍將長期存在下去。
  至於繪畫特別是西洋油畫中。血腥暴力場面更非罕見。人們仍然會欣賞那種氣勢,那種慘烈,乃至於從這種畫面中體驗歷史的威嚴。
  這一類的審美,是有前提的:一、與審美對象保持距離,不是以參與者而是以旁觀者的身份進行觀照。二、假設審美對象已經發生已經過往,或者只是存在於藝術家的想像中的虛擬事件。因而不涉及諸如刑法、民法、救助、道德裁判之類的問題,也不涉及觀照者的責任。三、承認這一類審美對象的非功利性質,在西方,文藝作品中的這一類題材不帶有指令性指導性乃至也不帶有分明的示戒性懲罰性。在中國,以示戒為標榜,以欣賞為賣點。
  那麼人為什麼會觀賞這一類對象?精神分析學告訴我們,這是由於人類的心底長期壓迫著的那黑暗的一面:縱慾以及禁慾直到自宮,殺戮和犯罪,亂倫……人類文化給人們樹立了許多公認的規則,文明人遵守這種規則,活得很辛苦。這種規則有理地或者過分地約束著人性的另一面,即打破一切規則把一切規則搞個稀巴爛的放縱的不顧死活的那一面。例如淫蕩,說穿了就是性慾強到了失控地步,原因可能是由於粗鄙、缺乏教養,也可能是由於性低能的男人對之既羨又畏;本來沒有那麼大的罪,卻常常被中外正人君子視為邪惡。人們批評淫蕩、譴責淫蕩,卻又在藝術尤其在戲劇中長久地表現之。於是出現了以下說法:叫做男人追求的是聖母加妓女式的情人,而另一面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人性本身就是充滿悖謬充滿張力的。慾望帶來活力也帶來驕縱,文明帶來規則也帶來壓制,激情帶來快樂也帶來危險,嘗試帶來創造也帶來痛苦,甚至痛苦也能帶來莊嚴崇高或是仇恨乖戾。人可能為聖也可能為魔。人可能貪縱自暴也可能萎縮自戕。人至少有好奇心,想知道那些不可以輕易付諸實踐的事兒的真相。人還有試試極致的心,想把一種情緒一種慾望一種性格發展到極致觀照一下,體驗一下。真理多走一步會成為謬誤,這是從認識論意義上說的,而性格——慾望——追求在藝術中多走一步就可能成為邪惡的「美」。在舞台上,蕩婦往往會比聖女更引人注目,在生活中,唐·璜也比柳下惠更動人。那麼文藝上的對於這種惡之「美」的觀照與體驗不失為一個調節人性正視人性,虛擬地滿足上述好奇心、某些慾望與極致追求的辦法,代價比較小,相對容易掌控。尤其是京劇式的形式主義、程式主義、唯美主義、表演主義、技術主義,創造了間離式的藝術風格,也推遲了價值審判的迫不及待與嚴厲生硬。但也不是沒有代價的,王爾德的《莎樂美》被認為是傷風敗俗,是代價。潘金蓮故事的代價則是壓制與犯罪的惡性循環,而且從《水滸傳》的價值認定來說,這仍然是誨淫誨殺之作。
  從通俗文化的角度來解釋,就是受眾要尋求刺激。不僅武松殺嫂、莎樂美殺約翰能帶來刺激,趙艷容在《宇宙鋒》中裝瘋,摟著父親趙高一會兒高呼「我那親生的兒啊」,一會兒高呼:「我的夫啊……我和你,紅羅帳,倒鳳顛鸞」也是一種假亂倫叫做語言亂倫的刺激。如果不是在舞台上,如果不是特定的裝瘋情節的需要,誰能聽到這種荒唐?誰又有這種說傷天害理的胡話的話語權!而趙艷容如果沒有這種語言表演,他爹趙高不相信她是真瘋,觀眾也不看戲了。
  其實刺激這個詞未必僅僅是通俗,現今的多少一鳴驚人、嘩眾取寵、酷評文字、乖戾主張、憤世嫉俗、大言欺世的設計與實行,都是精通製造刺激三昧的操作。
  也有極富含金量的,包含著巨大的社會與思想內容,關係著嚴肅的歷史與文化嬗變的刺激,曰醍醐灌頂,曰當頭棒喝,曰振聾發聵。最切近的是去年下半年由王天兵編輯,戴驄翻譯,巴別爾原著的《騎兵軍》的出版。此書表現的是蘇聯十月革命后十四國干涉時期,布瓊尼的哥薩克騎兵在烏克蘭與入侵的波蘭白軍戰鬥的故事。巴別爾無與倫比地把血腥的戰爭和暴力審美化了。這樣的審美由於有了嚴肅的意識形態與歷史使命做精髓與旗幟,就大大地合理化、崇高化、政治化了。


   這本書能夠把生與死,血與痛,勇敢與蠻橫,仇恨與殘忍,信仰與迷狂,卑鄙與聰明,善良與軟弱審美化,把人性中最野蠻的與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寫得如此精練和正當正常,如此令人目瞪口呆,如此難以置信卻又難以不信,這是很不尋常的。
  你讀一下《馬特韋·羅季奧內奇·巴甫利欽柯傳略》吧:
  它,一九一八年,是騎著歡蹦亂跳的馬……來的……還帶了一輛大車和形形色色的歌曲……嗬,一九一八年,你是我的心頭肉啊……我們唱盡了你的歌曲,喝光了你的美酒,把你的真理列成了決議……在那些日子裡橫刀立馬殺遍庫班地區,衝到將軍緊跟前,一槍把他崩了……我把我的老爺尼斯京斯基翻倒在地,用腳踹他,足足踹了一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我徹底領悟了活的滋味……
  這是一份革命宣言!是農民起義的聖經!是造反有理的替天行道!也是使一切溫良恭儉讓的小資大資小文人酸紳士嚇得屁滾尿流的衝鋒號!
  這裡的主人公是一個牧民,老婆被地主老爺霸佔,工錢被剋扣。巴別爾的騎兵軍也是愛憎分明的,不但要殺壞蛋,而且光殺不過癮,要踹一個小時。而踹一個小時當然不合現代文明的規範,也不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條例。
  哥薩克的魅力幾乎勝過了水滸,也勝過007,因為一騎馬,二愛(干)女人,三殺人不眨眼,四在大空間即草原或谷地上活動,五是真的,有歷史為證。有了這樣的騎兵軍,水滸好漢也罷,莎樂美也罷,相形見絀或者可以搭車順風了。我們以首篇《泅渡茲勃魯契河》為例,
  田野里盛開著紫紅色的罌粟花……靜靜的沃倫……朝白樺林珍珠般亮閃閃霧游去,隨後又爬上……山崗,將睏乏的雙手胡亂伸進啤酒草叢。
  寫到這裡仍然是平靜的與傳統的俄羅斯文學的風景畫描繪,但是下邊:
  橙黃色的太陽浮遊天際,活像一顆被砍下的頭顱……
  這裡也出現了戀頭癖,然而寫的不是性與愛,而是革命、階級鬥爭、民族鬥爭。故事主人公做夢也是夢見你槍斃我,我槍斃他。故事主人公睡了半夜不知道他是與死屍同眠。
  鬥爭與愛情都要衝破壓抑,衝破既有的觀念與規則。如果你到陝北延安附近的安塞縣聽原汁原味的民歌,你就會發現,那麼多革命的邊區歌曲,其旋律取材於當地的愛情酸曲。被壓抑的愛情,被污辱的尊嚴,其悲情與反抗,其以死相爭的決絕,心理結構上有共同性,且都有一種特殊的美感。
  巴別爾的《騎兵軍》也是這種矯枉過正的產物。哥薩克騎兵,把鬥爭搞到了極致。以至於故事裡的戴眼鏡的主人公,為了顯示在開殺戒上絕不猶豫半點以被哥薩克們接納,上來一腳就把一隻鵝的鵝頭踩扁,(又是戀頭癖?)來顯示自己絕非孱頭。這裡哥薩克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審美方面的,是說人要克服自身的善良——軟弱、忌殺的一面,成為樂於徵戰敢於隨時不眨眼地殺敵的永遠勇敢的鬥士極致。僅僅從審美上說,這與欣賞莎樂美的血腥與欣賞武松的殺戮可以互為參照。從絕對的意識形態性上來說,至少莎樂美與潘金蓮直到趙艷容都是反叛性的,或多或少都具有對於體制與維護體制的規則的挑戰性。所以據記載劉少奇同志很欣賞《雷雨》中的繁漪(也是有準亂倫記錄的),並認為新的條件下繁漪是可以成為共產黨員的。
  這樣我們就可能給刺激和內心黑暗說、利比多說以一個更光明正大的解釋,文學上的反抗,藝術的反抗,愛情、情色上的反抗和階級的人民的反抗,在某種情勢下呼喚著「惡」之花,死之美,砸個稀巴爛的狂放與豪邁。而站在暴力革命學說的立場上,這裡所說的「惡」正是歷史的金剛力士,是創造歷史,創造新一輪社會正義的鐵與火;它們至少比武松、石秀的殺嫂更理直氣壯。
  而即使你從意識形態上完全不認同布瓊尼的騎兵軍,你也同樣可能欣賞巴別爾,例如美國,對蘇聯作家包括諾貝爾獎得主肖洛霍夫早已不睬,卻至今對巴別爾情有獨鍾。當然,這裡包含著唯美主義、形式主義的欣賞,尤其欣賞他為文的簡練、晶瑩與力道。本書推介者王天兵先生說,巴別爾的為文像用兵一樣,往往一點就刺中咽喉,直取性命。這也像欣賞潘金蓮的鷂子翻身與莎樂美的提胯旋轉,欣賞武松的刀花與敘利亞軍官的英俊。與死亡的聯繫顯現了她們(他們)的藝術形象不同流俗,非同小可。
  當然,請小心,這樣的文藝奇葩的出現絕非輕易。身為猶太人,追求成為哥薩克騎兵的一員,身為知識分子,卻追求無產階級革命的巴別爾,不但追求文學的極致也追求人生的極致的天才的浪漫的巴別爾,最後還是被斯大林當間諜處決了。王爾德的遭遇還算幸運。
  《莎樂美》也還有其他解讀方式,如下一段,也是莎樂美的台詞,講約翰的:
  你的頭髮令人髮指。它粘滿泥土和灰塵。它像扣在你額頭的一頂荊冠。它像繞在你脖子上的一疙瘩黑蛇。我不愛你的頭髮……
  底下說的是莎樂美愛的是約翰的紅唇。其實此前剛剛要摸約翰的頭髮的也是莎樂美。除了莎樂美的任性以外,這裡還有點文化衝突與文化對話文化互補的意味。一個是嬌生慣養而且涉嫌淫蕩的美公主,一個是苦行僧式的聖徒。這樣的愛情正是對於規則的謀殺,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都喜歡把規則踩在腳下,如寫查泰萊夫人與花匠熱戀,王子愛上了灰姑娘……這種對於規則的謀殺,安慰了曠男怨女與被壓迫工農的心。不過王爾德、巴別爾走得更遠,而《宇宙鋒》、《殺嫂·祭兄》走得更潤滑。畢竟中國文明講究謀略,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欲取先予,外松內緊等等,非我族類,不足道也。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只有寫出了超過生命的事件或者理念或者情慾,才算是達到了藝術的極致。所以人性論者們愛講什麼愛與死的永恆主題。這個公式是永遠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X故,二者皆可拋。即使這個白莽的譯本並不完全符合裴多菲·山陀爾的原作也罷。
  古今中外的意識形態、哲學、神學、倫理學、文學與藝術,都對X進行了並且正在進行著慘烈的追尋與表現。這是文學藝術迴避不開死亡等不愉快的對象的一個原因。當然,作為一個庸人,我寧願多讀一點被譏為布爾喬亞、小布爾喬亞的生命的安寧與溫馨,不論怎樣對《莎樂美》、《殺嫂·祭兄》、《騎兵軍》謬托知己,我仍然沒有出息地祝禱這樣的安寧溫馨早日普照世界。越安寧就越覺得不妨在舞台上看點血腥:我建議京戲演演《莎樂美》,芭蕾舞演演潘金蓮,電影拍拍《騎兵軍》。好在我也心存僥倖地設想,多演莎樂美未必就多出美女殺情人的案例,多演《祭兄》,也不大可能從此小叔子們磨刀霍霍。拍了《騎兵軍》呢,算了吧,巡航導彈與信息戰的時代,各國早沒有騎兵啦。
  長文已經寫完,意猶未盡的是,看到近日傳媒上一些議論,說是哈佛大學(原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王德威教授近日論及「沈從文的存在,砍下了魯迅的巨頭」(大意)。貶魯揚沈早已不算新奇,沈砍魯頭云云,未免有戀頭癖傾向了。看來歐洲文明確實影響深遠,來自地母崇拜、谷靈信仰時代的戀頭癖,不僅影響了薄伽丘寫出伊莎貝拉將自己情人的頭顱供養在花盆裡養出最新最美的鮮花,影響司湯達的《紅與黑》寫出瑪特爾小姐與王后瑪格麗特的頭之戀,影響了王爾德的莎樂美,而且一直戀到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這裡,嗚呼,偉哉!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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