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孤獨賈寶玉

最最孤獨賈寶玉

糾纏不清的《紅樓夢》情結中，賈寶玉的形象很晚才在我的視野中清淅起來。他是繼黛玉、寶釵、湘雲、探春、甚至晴雯、襲人之後站在我面前的，這一點，很象他在姐妹們中一慣的謙讓作風。
  當然，我說的不是那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里廝混於脂粉堆的「花花公子」賈寶玉，不是世人眼裡「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紈絝賈寶玉。
  我說的是那個富貴又心懷慈悲，處優且無尊貴感的賈寶玉；是那個人本、愛人、民主、紳士的賈寶玉；是那個至情、至性、質樸、本色、大愛、大化的賈寶玉；是那個「瘋」、「痴」、「呆」，很少被人真正理解的賈寶玉。
　　賈寶玉的慈悲是大化的，是悲天憫人。村婦劉姥姥在榮國府，可謂出盡了洋相，透過大觀園一陣陣嬉笑，令人抑制不住地為世間富家窮親戚心酸。寶玉不但沒有戲弄劉姥姥開心，他還向生性怪僻的妙玉討來一個成窯茶杯送給劉姥姥。他覺得那個劉姥姥用過妙玉不會再用的茶杯閑置可惜，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她賣了還可以度日。身為顯貴的候門公子，卻能這樣深切地體恤底層人的生存窘境。賈寶玉心地純潔、待人寬厚。做為榮國府的一號繼承人，他屢遭趙姨娘之流的忌恨、暗算，當賈環出於極陰暗的心理用蠟燈燙傷他的臉時，寶玉還是那麼息事寧人地說：「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已燙的罷了。」其心性可見一般。為香菱弄髒了寶琴送的裙子，他幾盡周折，怕香菱為難，怕薛姨媽生氣。玉粒金蒓的富貴鄉里，賈寶玉分明是位使者，他的使命是只要別人過得好。
  前呼後擁、眾星捧月的錦衣公子，毫無少爺作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獲賈政讚賞后，一出門居然被賈政的小廝們上來攔腰截住要賞賜，並不容分說地將寶玉的荷包、扇囊等佩帶之物盡行解去。誰的下人敢這樣對主子?唯寶玉（不僅僅是縱容丫頭們！）。寶玉寬厚性情背後是骨子裡的人之平等。花柳繁華地更是封建文化的勢力場，游刃其間的賈寶玉並沒有真正的愉快，更談不上自由。他渴望友情，熱愛朋友，他交朋友唯重品性，不擇門第。當浪跡萍蹤的柳湘蓮又要遠行時寶玉說：「只是你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地去了」。說著竟流下淚來，寶玉對人就是這麼真誠。他為晴雯作祭文，他掛記著秦鍾墳上是否該添土……紅塵世界沒有人真正知道他的心事，所以他常常一個人焚香，為了心中一個個未了的牽念。
　　穿梭廝混於大觀園的女兒國，是賈寶玉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他被冠以「無事忙」。豈不知，這「忙」耗去了他多少心思、心血。而且愈是深入到姐妹們中間，他愈是發現她們的個性、美麗、才情。他以一個平等的視角去欣賞她們、尊重他們、愛護她們。寶玉為姐妹們不被承認、不能實現的生命價值，為她們「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兒命運而悲哀、感嘆、痛惜。與其說幾次詩社落第，不如說為了襯托月亮的光輝，他自己甘願做了暗淡的星，哪怕是孤星。寶玉不願、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們自生自棄，悲哀地毀滅，他渴望喚醒她們的生命意識，渴望世人認可他們「皆出於我之上」的見識、才華。在差不多全世界都視女性為第二性的人類文化里，賈寶玉也許是最早、最堅定的「女權主義者」，也許他的康慨、大氣，不護短才應該算是真正的紳士風度。
  在賈寶玉眼裡既便是下人、丫頭，也首先是女兒，是人。若說晴雯因標緻、伶俐在寶玉面前任性到極點，可並不那麼漂亮、世俗的可謂於寶玉思想格格不入的襲人，也同樣受到寶玉的尊重、呵護、甚至綣顧。寶玉太同情、體諒她們的出身、境遇了。他為有機會在平兒面前盡點心而欣慰，他總是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理解她們的難處，想幫助她們。然而，嚴酷的現實一再告訴他，他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救她們的辦法，他連晴雯都保護不了！他只有面對自身、文化負於她們的悲劇命運。他只有痛，只有為她們流淚，操心到自己灰飛煙滅的時候。
  賈寶玉對女性的態度源於他平等、甚至女性優於男性的思想意識。「女兒是水做的，男兒是泥做的」。他是站在性別以外從審美、文化的意義上去審視女性，發現、認識她們的生命價值的。女性的美寄託著他的理想，所以他才那麼痛恨「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的婆子們。無可奈何花落去，千紅萬艷逐水流。愛莫能助即是賈寶玉最深刻的悲哀、痛苦、孤獨之所在。
  那朦朧、美好而又累人的愛情，是賈寶玉的精神慰籍，也給他帶來了無盡煩惱。當然，寶玉和黛玉的愛是真誠的。同樣，寶玉愛黛玉，除了黛玉是多情才女，還有很多對黛玉孤苦、病弱的憐惜、同情成份。這個愛情的志同道合部分是黛玉對寶玉的理解：「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然而，黛玉畢竟是自私、缺少氣量的，既使不夭折，這個愛情未必那麼看好。黛玉最終能否企及寶玉的境界？唯一的情感寄託能否再增加寶玉的孤獨？
  象大化的慈悲一樣，賈寶玉的孤獨是絕對的。那是一顆悲憫、流血、流淚的心。時刻目睹著美的毀滅，痛心疾首、無奈、無助又不被人理解。連女兒們也未曾理解他的心，反倒經常教育他仕途經濟。寶玉一再犯「瘋」病，與其說因丟玉、因小人暗算，不如認為是現實環境逼他瘋，孤獨使他瘋，連最愛他的賈母、王夫人都說他有「呆」病！就是紫鵑一句林妹妹要回家的玩笑話也會使他瘋病複發。那顆心太真、太實、太本色、太不適應勢力場了。既便寶玉一急就咒自己天誅地滅，要拿出心給人看，世俗中人仍然看不清他。更為可悲的，書里他是「瘋」、「呆」、「痴」的「無事忙」，書外他更多的時候是花花公子，最好也是憐香惜玉，見一個愛一個的「意淫」!這是否賈寶玉又一千古孤獨之所在呢？
  賈寶玉的孤獨還在於他不屬於他生活的世界。他看透榮華，鄙視仕途、追求本真。他的孤獨很難說是男人的或女人的，它體現的是人對文化的反叛與無奈，對人類被忽視、歧視、壓迫一族生命價值的呼喚與尊重，是對異化的抵制和對理想生命存在的渴望。
  正是：看風景的人也成了風景，嘆息的人也被嘆息著。永遠的《紅樓夢》啊，最最孤獨賈寶玉！

筆者是否有點太過了,觀看王蒙先生前一篇"無賴的寶玉".可謂什麼叫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寶玉絕對不是什麼大使,世上也沒有大使.
紅樓夢的傑出就在於它真正刻畫出了人之本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