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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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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gnus 發表於 2005-8-25 14:53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487:]
我很喜歡的一篇文章,我認為它反映了中日的不同。
我並不認為它是單純的武俠小說,從它我開始了解並尊重中國的近代武術,並且些許體味到了什麼叫「來自人民」。

有人對這篇文章有一句評語,有些偏激:
中說撓行o淼拇笠喚y思想,缺心眼的仁心和文皮的紊坪凸親友Y的}p思想,媚上R下同胞的思想,究竟都是他的哪Y淼模

――――――――――――――――――――――――――――――――――――――――

《空手道》

作者:溫瑞安(今之俠者之系列)
(一)差一點就要發生的格鬧
    「空手道自由博擊的時侯,不準說對不起!」一個棕帶三級的學員閃電般的擊中另一個
棕帶四級的臉部,那四級學員猝不及防的捂臉蹲下身去,三級學員慌了手腳,李中生猛地雷
公般吆喝了起來。那三級學員被唬得不敢再扶,依照規矩,轉身屈坐,運氣調息。李中生俯
過去板開那四級學員的手,發現他的鼻子像搗爛的柿子,鮮血臉、手一攤灘的淌,李中生嘀
咕道:
    「媽的,下手太重!」
    兩個白帶的學員把那位四級學員扶了進去。李中生吆道:「打架時要眼明手快,對方逼
近來的時候不要慌,不慌便能反擊,慌便非捱拳頭不可!看哪,這就是榜樣。」
    今天「老教練」們都沒有來。郭靜在牆角倚著,像平常一樣沒有作聲。老二皺著濃眉,
顯得非常暴燥。李中生照常教著武功,現在是自由搏擊的時間。每次輪到李中生指導自由搏
擊的時侯,學員都懼怕得噤若寒蟬。李中生無疑是個天生的刺客――他出招狠毒,不留餘地
,能打胸腹絕不打臂膀,能打鼻眼絕不打胸腹,學員搏擊時不賣力,他甚至會跳進場內示範
搏擊,他這一進場,對手無不披血折骨的退下來的。
    我自幼跟隨父親學過羅漢拳,後來跟哥哥學鐵線拳,自己又苦練北派短打、彈腿拳,兼
修楊家拳和少林虎鶴雙形,一九七三年起才在僑居地加入了神道自然流空手道。一直斷斷續
續,練到現在還是棕帶一級。雖然還差一次升段檢定考試就可以考獲黑帶,可是我一直沒有
勇氣去面對那麼多位「老教練」,以及李中生狠辣的拳腳。況且以我的體格,要通過擊破技
術這一關――兩塊紅磚以及六片厚瓦――是不太可能的。
    老二的「本錢」比我好多了。他扛鋤扛慣了,熊背虎腰,銅筋鐵骨;在他來說,白天是
鍛練體力,晚上捱揍。老二脾氣火燥,很喜歡中國功夫,也練過一兩套中國拳,打起來一身
都是汗水,他彷佛很滿意這些汗水,因為這樣才證實他下著苦功。他每天劈腿時,不但內十
字能張得全開,連外十字也能臀部著地,打坐時叫人站上去用力踩,看他痛得臉部所有的肌
肉都皺在一起,彷佛像皮圈交錯打了結,但他還是在牙縫裡出聲叫人繼續用力踏。
    也因為他能捱得起這些苦,而且專心修習空手道,他的成就比我們都高。我們五個自海
外來台的,以他最先取得黑帶。一個來台後便棄武習文了。這是個忙碌的社會,忙搭車、忙
上課、忙約會、忙期考,他不想也忙捱人打。一個練到棕帶,便無法忍受這種鍛練而退出了
。本來殷勝和我以及老二都同時取得棕帶一級的,後來殷勝和老二去考黑帶:我永遠忘不掉
那天晚上,老二狂吼,濺血,力戰,一場一場的應接下來,終於碎磚裂瓦,通過了鬼門關。
殷勝卻在過了四關后,被總教練唐秋山的五指貫手指中臉門,側進再加一記擒拿,肘部猛向
下一記敲壓――平時一肘可碎十二塊洋瓦――殷勝的手便廢了。那晚他倒在楊榻米上,緩慢
、痛苦、無聲地倒了下來,像一個慢動作的鏡頭,無限期的延長他的苦楚……從此他便沒有
出現在武場上。我的黑帶初段也一直遲遲未考。老二考獲了黑帶補,半年來風雨不改,照樣
苦練,終於取得了黑帶初段。除了那班「老教練」外,李中生和郭靜是第一批訓練出來的二
段,老二則是第二批的唯一個黑帶初段。我呢?一直仍是棕帶一級。
    那邊李中生的吆喝之聲不斷地傳來,兩個水紅帶的學員正在交手。看他們一進一退戰戰
兢兢的樣子,便知道他們對搏擊的技巧並不純熟,經驗亦不足。自然流空手道的帶段是由白
帶到黃帶,黃進橙進水紅,水紅再深下去,便是棕帶了。棕帶分四級,級數越少,輩份越高
,到了一級,便可以考黑帶。黑帶每兩年方可考一次,一次考不到,又要等兩年。黑帶到了
五段以上,才佩紅白二色的帶。到了八段以上,便是純紅。空手道最高的是十段,這十段全
世界沒幾個,在每一派系來說,可算是掌門或長老之類。
    水紅帶的學員練功不到一年,一年的時間,基本動作也許已經練得不錯了,但要談到搏
擊,經驗還是不夠,互擊的時侯多,得分的時候少。但這兩個水紅帶的已經算不錯了。
    老二皺皺眉,低聲道:「叫水紅帶的學員打得那麼狠,萬一出了事,不是害了道館的名
聲。」
    「李教練的脾氣你知道。」我搖搖頭說:「他是不容得人勸的。」
    老二嘀咕一聲:「媽的!」我笑著說:「晚上要升級檢定考試,李中生自然會急了一些
!」
    老二低吼了一聲:「這些人都打傷了,晚上又考個鳥!」
    我吃了一驚,瞥見李中生側頭望過這邊來,忙低聲道:「你吼什麼吼,郭靜都沒出聲,
你叫什麼!」
    老二以拳支地,道:「媽的,以輩份來論,只有他可以制住李中生,偏偏郭啞子就是郭
啞子!」
    我怕老二的脾氣會出事,李中生又是一個容易記仇的人,忙拍拍他肩膀說:「今晚他們
練得好,我們也松下一口氣,練得不好,他們是瞎子打沙包,亂打亂捱!來,到我家喝酒去
,管他雞跳鴨睡覺。」
    我們起身進更衣室,沒料到一個「老教練」躲在浴室里脫個精光,不知在幹什麼。浴室
門未關,他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進來。我們一楞。他漲紅了脖子,怒吼一聲。我忙鞠躬說:
「對不起,對不起!」
    他「砰」地關上了門。
    我向老二伸了一下舌頭。老二在地上啐了一口痰:
    「哼!這種『老教練』派頭,在這兒干這玩意兒,也未免太狗!」
    我沒搭腔。那「老教練」怒氣沖沖的走出來,揪住我就摑了一記。我至少有十八種方法
可以把他揪住我衣襟的手摺斷,但我沒有那麼做;稍一遲疑,他又一巴掌打過來,半途被一
只冷、靜、有力、如鐵鐫般的手,五指如鉤,扣住。
    那「老教練」一怔,老二冷冷地道:「你最好別打!」那「老教練」又漲紅了脖子,聲
音從牙縫裡擠出來:「我打他,干你屁事!」
    老二冷笑,沒有作聲,右手卻緩緩慢慢地收了回去。他收手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沒有一
處破綻,手收回到胸前時,更加無瑕可襲。與人對敵,兩隻手或一隻手離身子太遠是不智的
,至少腋窩的「攢心穴」就是致命傷。從那兒用「鳳眼」或「鶴鑿」打進去,直攻心房,必
定休克。
    老二這一收手,那「老教練」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了。就在這時,猛聽一聲吆喝,李中
生走了進來,雙手打在他的綉金邊二段黑帶上,斜著眼睛看著兩人,陰冷的說:
    「晚上要考升級,大家都要打點打點,日本總會副會長岡田榮一要來,他兒子岡田久米
也是高手,那時總教練怪起來,我可不想說是打這一場架引起的。」
    老二回瞪了一眼,一宇一句地道:「他不打人,我不打他!」
    那「老教練」齜牙露齒道:「你給我小心點!」老二回身道:「怎麼樣!」李中生猛喝
道:「要打出去場上,按照規矩打!」猛聽一聲如焦雷般的暴喝:「不準打!」喝聲來自門
口,卻震得四面迴響,彷拂從四面八方擊湯過來。
    我們回頭一看,是郭靜。
    李中生聳聳肩。我搭住老二的肩膀,扯了他出去。李中生擦擦鼻子,也跟了出來。那
「老教練」罵了幾句,就再也沒作響。
    走到場上,原來人已散了,學員有些已回家,有些三三兩兩在歇息。老二悄聲說:
    「我們請郭啞巴吃酒。」
    沒料到還是給旁的李中生聽見了,聲音像削了皮的梨,怪得很省:
    「怎麼?沒我的份啊?」
    他從來很少與我們在一起,郭靜倒常在一起,但很少說話。他的為人我們不大了解,只
知道他武功很高,不愛說話。我們聊天時,他總是把手反反覆覆的往地上敲,他的手光滑勻
韌,像一柄菜刀。

<center><b><font COLOR="#CC33CC">(二)煮酒論武林</font></b></center>
    「老教練」們其實不一定很老。總教練唐秋山就只不過三十來歲,可是他的武功很高。
平常我跟普通學員格鬥時,出腳踢中,再收回來,放回原地,對方還未及伸手招架。如果是
沒練過武的人,我有信心叫他不知道中的是左腳還是右腳。但是我跟唐秋山平常約定對練的
時候,我一腳踢去,他一定撈得到。如果用雙手兜住猶可,偏偏他是用一隻左手,其實不是
撈住,而是用姆指箝佐我的腳脛骨,就像鐵鉗子一般,這才叫人受不了。他的武功很高。自
由搏擊時有多高,我們沒見過…以前日本人教時侯,據說是他打得最好。但是最近他練壁虎
功時摔了跤,從天花板跌落水泥地,腰背弄傷了,也較少格鬧了。
    其他的「老教練」們比較上了年紀(比起我們這些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來說)。他們是
日據時代練起來的,有些是當時日本人來台灣開館時學的,他們學的原因我不知道,但知道
有些因在日本分公司服務,非學不可;有些是日本要在台灣發展他們的武術精神時半被迫招
募進來的。他們練習的時候、遠比我們現在苦,站一個貓足立姿(後腿屈前腿稍微著地,前
虛后實,一旦攻擊時,虛者為實,實者為虛,而且彈跳攻擊,十分捷便,宛若貓撲鼠前的姿
態。日本剛柔流空手道十段老拳師山口剛玄,以此得綽號「貓兒」。)足足站半個鐘頭,而
且要低姿勢,前踢一百下,左腳踢完,再踢右腳。左右腳踢完,再踢側踢側踢踢完,再踢轉
踢,稍有偷懶,木杖便劈在腿上,足令人痛倒於地。而日本武士道的精神會使教練把你從地
上掀起來,一陣吆罵后,還得繼續練下去。
    「老教練」們便是這些日本武士的產物。他們的身體很奇怪,很早就衰老出手很狠,走
起路來也有些民本人內八字腳的味道。因他們國語不好,而且多為苦工,所以沒有繼續升段
,也沒有拍電影,或其他機會,大部份人回家忍受他們的關節風濕痛,少部份還繼續在道館
里默默無聞的練下去。唐秋山是到日本學得二段,回來修完大學,再去日本考三段,有這些
資歷,自是聲名大噪。他在此發揚空手道精神,前年又到日本考了四段(二段以上,必須到
日本總道場考取),名譽五段,便當了這兒的總教練。
    我們拎著鞋子,退後齊立,向道館齊齊鞠躬之後,才離開道場,一路上哼呀唉呀的到了
掛著「天字第一號牛肉麵」的老店。事實上,我知道今天大家都很不愉快。李中生和郭靜他
們是一半由唐秋山指導出來的,一半是「老教練」們教的。李中生也是大學生,在思想形態
上,這兩派之間有很大的鴻溝。譬如看武打片的時侯,「老教練」們不是冷笑椰揄,就是羨
慕得眼睛發亮。這點在我們這一代來說,是不會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叫做「自信」,可是
我知道我們的「自信」傷了「老教練」們的「自信」。
    吞下一口溫辣的酒,竹葉青的味道不像青竹倒像老竹,空肚子是有點承受不了。忽然想
起南部有家詩社就叫做「竹葉青」,真是年輕人才想得出來的名字。氣氛不太好,我看見趴
煮麵的老闆娘正端坐在那瓦斯爐前面,臉向街心,那煮麵的鍋不斷地冒出了白黏黏的水氣。
老闆娘的臉像被蜂螫過似的,顯得眼珠子像凹進去的,一動也不動,端靜坐著,她的唯一等
待,便是等面煮軟,撈起來加油添料,捧給客人吃。我不禁笑說:
    「如果我練武,有她那麼靜心靜氣就好。」
    老二揚揚眉:「她是誰?」
    我知道他愛挑戰的老脾氣又來了,笑說:「老闆娘。」
    他「哦」了一聲,放下了酒杯。
    沉靜很久的李中生忽然開了口。他跟著我們來,料想他必有一番話想說,果然沒有蹩久

    「二兄,在道館中,你老兄的拳頭最硬,兄弟是知道,但是你也該知道『老教練』們對
你的印象不太好,萬一遭到埋伏,雙拳難敵四手,不可不防…」
    老二坐起瞪了一眼:「這是幹嘛!你意思是我的黑帶一段不是他們二段的對手,打起來
――」
    李中生陪笑道:「二兄誤會,不是這個意思。空手道這樁武技,不是帶段高就可了事的
。上次東南亞日東流大賽,不是讓一個棕二的拿去了嗎!五段都拼他不過哩。二兄的拳腳,
當無問題,只是老是跟『老教練』們衝突,兄弟在道館里,也有些難做。」
    老二道:「好,我以後盡量不叫你難做便是。他們不來惹我,我便不惹他們!」
    李中生嘿嘿笑道:「說句良心話,他們也沒興招惹二兄,只是以前在日本人那兒受的苦
,現在把鳥氣都出在這些剛學的小雛兒身上……」
    老二一拍桌子指向我:「他就不是小雛兒!」
    聽到「小雛兒」三個字,本想拍桌發作,不過還是息事寧人的好,我也知道李中生說的
不是我。「也難怪,聽說他們以前被打得很慘。有一位還肺出血,日本教練叫他練氣功捱拳
頭,他硬頂了兩下,日木人說他肌肉不夠結實,所以再狠狠給了幾下,回去后沒幾天就翹了
辮子,他老婆哭天喊地的,明知她丈夫被人活生生打死,就是告官無門。官家會說:你的丈
夫自己不閃不避,自己願捱的。她又怎麼說?難道請得動律師?」
    李中生笑道:「對,對對,想想『老教練』們過去的日子也是蠻苦的。」
    郭靜坐著喝酒,不說一句話,嘴唇抿得緊緊的。
    老二一仰首把杯里的酒吞掉,說:「要是國術也能夠有這樣的效率和威力,咱們乾脆投
到國術館算了,也省得在這兒受悶氣。」
    「哎,哎,老二,這話可差了。」我說,「空手道本就是達摩祖師的武技,是一九一五
年沖繩島人官城長順在中國習藝時學得的。他看見白鶴飛起時,屋頂上的瓦片,給它的翼拍
碎了幾塊,官城長順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白鶴這麼柔軟的翅膀,卻能發揮這樣大的力量,后
來他悟出了一套武功,配合以呼吸為主的拳法,發現了剛柔互制的道理,創立了剛柔流空手
道。據說他運氣時,刀棍都傷他不了呢!」
    老二點頭說:「對。就算是名震國際的柔道,也是明朝陳元傳去的,陳元是福建少林寺
派系的人。」頓了一頓,又說:「跆拳道亦傳自北少林。就算目下國際知名的泰國拳,他們
側的膝肘都十分利害,也不過是傳自梁山泊中一百零八位好漢之一燕青的拳法!」
    李中生忽然說:「泰國拳很可怕。據說香港國術團去了兩次,敗了兩次。」 老二反駁
一句:「一九六六年六月自澤村忠起,空手道敗在泰國拳的手下,不知凡幾,怎只國術而已
?」
    我趕快打岔:「據我所知,香港習武人比國內較有出路,一是那兒搶劫事件很多……。
所謂出路,我指的是他們大有動手之處。搶的也好,被搶的也好,自行防身需要,打家劫舍
也需要。」老闆娘把滾燙燙的牛肉麵捧上來,還是那麼專神,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話說上了頭,眼看牛肉麵一來,怕被阻斷,忙接著說下去:
    「出路其二是武館,因為世風的影響,加上武打片,他們自然要到武館喊殺一番,練得
好的開館授徒,桃李天下。另外就是當打星去了。而在台灣,除了幾家武館,真談不上什麼
出路。練得好辛苦,也沒有用…也許政府真需要替他們安排安排,這也是復興文化,傳揚國
粹啊!」
    老二忽然又插嘴:「你說,台灣國術界的人勝不勝得過香港的?」
    我呆了一呆:「你問這幹什麼?」
    老二說:「香港的被泰拳打敗,我們這兒該有人去打嬴一場回來。」
    「廢話!」我說,「現在又不是刀光劍影的世界,有槍啊,砰,你就完蛋了。而且,香
港那兩次去打,打敗了回來,香港武術界也轟動。其實,那批人是為錢而出賽,談不上代表
香港的國術界。反正上了場就有勝有敗,有人打敗了,心裡已夠慘了,無須太過苛責。這年
頭什麼場合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不過,武功未練到家,最好別什麼代表出賽
,免替中國人丟臉。」
    講到這裡,我忽然想到,說:「你問得好沒道理。什麼台灣比香港的?這也不是全部啊
。像我們好一些前輩高手留在大陸呢。僑居地也不乏高手啊。其他國家也有,要不要我列出
幾個?……」
    老二撥了撥手,有點不耐煩。李中生笑說:「吃面吧!」大家津津有味的吃起面來。老
二忽然又把話題撿了起來:
    「你說,國術究竟能不能勝泰拳?」
    我一時沒話說。李中生說,「很難。」
    老二放下了筷子,「為什麼?」
    郭靜的嘴還是抿成一線,此時只是略揚揚眉,像仔細聽我們的話,又像一句也沒聽下去

    李中生也放下了筷子,「你想我們空手道,練到現在已近四年了,每天就只練那幾下犀
利的,譬如一記手刀、要練到姿態完全正確,而且練快,快到可以一掌削斷三隻酒瓶的頸子
而沒傷到手;又要練力,一掌斫下去,十二塊瓦都要碎裂;更要練准,准到半空丟來一個圓
西瓜,也可以在半空把它齊斬為二片,練到這樣還不夠,還要練在各種不同的情形下使用出
來,在任何角度下,都可以用得得心應手。這樣招式雖少,但卻很實用,在搏鬥的時候能制
勝於人的不是花招,什麼虎形鶴形、土形金形,而是一拳擊出去,夠快,夠准,夠力,敵人
就倒。空手道花那麼多時間苦練這數招武,而且花那末多的時間訓練自由搏擊,養成對打的
經驗與勇氣,這是國術所沒有的。而泰拳比空手道的訓練更絕。一個泰國拳手要上擂台前,
至少已經過三四百回血肉苦戰。單看他們練,譬如用鉛球及木槌扔和力打腹部,使腹部堅硬
如鐵。用酒瓶打腳脛――平常一位武術家的腳脛骨,也是要害,最怕被人傷到,空手道中的
下段側踢,就是專門踢這兒,可是泰拳師的腳脛骨,卻像鐵棍一樣,反而是武器。他們的擂
台倒地率是百分之九十,我們的國術連護具仍尚未劃定呢!」
    李中生頓了頓,咕嚕咕嚕的喝了半碗湯,只剩下牛肉麵,泡在碗里。那瘦子老闆走過,
看了他一眼,又巍巍顫顫繼續抹他的桌子,整個背部駝了起來,像一隻躬背老貓。
    「我不是說國術不好,而是我懷疑它的搏鬥能力。像太極拳,拖呀拉的,漂亮是漂亮了
,打起來這樣慢,遇著西洋拳可糟了,他們每秒鐘可打十一拳。當然我想太極拳高手就不會
這樣,可是如果栽培一個高手要那麼久,豈不…」停了下,又說:「有一次我看某地的國術
大賽,從頭到尾,他們沒有一拳一腳可以稱得上門派的,總是扭打在一起,更糟的是壓軸戲
,一些國術名家出來表演,一位光頭老拳師表演青龍偃月刀,有一招是人骷貼地蹲下,刀自
右手反剪於背,滾交左手,嘿!誰料到就在這一交替溜了手,叮噹壹聲刀掉了地,老拳師漲
得老臉通紅,觀眾也不知叫好還是不叫好……。」
    老二這一點倒是非常贊同李中生的。「我也是覺得國術太注重花巧了。什麼十形四象,
五花八門都有,可是一旦使用起來不夠辣。各門各派之間,又常意見不和,我陰陽無極門的
剛柔內勁才是正宗武技,你太極兩儀掌算什麼!而太極兩儀的人也這樣想。這樣想來想去,
疑來疑去,加上師傅怕徒弟造反,所以教時留了一手,千百年傳下來,牛角也變成牛毛啦。
還有些徒弟,根木未敢與師父動過手,換句話說,就連師父的斤兩也未秤過,這倒不如咱們
空手道,或跆拳道,或唐手道,或合氣道、柔道、南拳道等等,每隔一定時候有測驗,有固
定關要闖,力不足便破不了磚,武功不好便打不過師兄們,輕功不合格便飛不過七個人的身
子踢斷木板……所以國際聯盟的總館一條黑帶頒發下來,系在腰間的人都有了信心。這一條
黑帶,也等於穩定了他們的血汗和功力。」老二的面已吃完,現在窮飲酒,我說:
    「留點神,今晚還要升級考試呢。總教練和日本人都會來,不要醉了。」
    「嘿,醉不了的。」老二說。「要是國術能聯盟結合起來,這倒還有些希望。看哪,空
手道、跆拳道、合氣道、柔道都是我們中國傳過去的,但他們現在雄踞天下,咱們呢?還好
,前幾年李小龍踢出了江山,加上中國熱潮,洋人都知道,『功夫』這個名詞了,真是起來
做點事的時候呀!」
    我也學過國術,覺得有必要為國術說幾句話。我把面帶湯一股腦兒喝完,看見老闆娘仍
木訥地望著我們,心中有些好笑,她不懂我們在說些什麼吧。」你的話我贊同。不過中國功
夫淵遠流長,不是那麼容易一下子就結合得起來,況且各家各派練功施式都不同,成見都根
深,能統一他們的人還沒有出來……套句武俠小說的術語吧:江湖動亂,武林盟主還沒有出
來。」
    幾雙眼睛望著我。我灌了幾口酒,心實了一些。「拿年前的一樁事情來說吧。那時候李
小龍尚未成名。他在三藩市被邀請參加一次電視的表演,被邀的都是當地的國術師,他們正
如洋人心目中所想像的中國武師一般:穿勁裝,攜煙槍,或者戴瓜皮帽,或者剃光頭,全身
肌肉虯實。李小龍只穿一襲唐山裝。因為他是場中最年輕的,而且授徒的方式又與眾不同,
當地的中國武師都不大看得起他。他坐在那兒,只顧跟熟悉的人談話,也不招呼其他國術名
家。電視拍攝錄影時,翻筋斗的翻筋斗,彎鐵條的彎鐵條,李小龍則一直未上台演出。後來
一位彪形大漢上台,坦胸露肌,扎穩馬步,叫了幾個人,都推不倒他。他瞥見李小龍一臉不
屑的樣子,於是叫他過來推。李小龍也沒理睬,那人說:你沒種也學人家開館!於是李小龍
慢慢的走過去,看著那大漢。那大漢再扎穩步子說:『推吧!』『碰』地一聲,李小龍的掌
變成了拳頭,已擊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老二「喝」地一聲,道:「不是推嗎?怎可打人!」
    我慢條斯理地接道:「是呀。那大漢捱了他一拳,直飛到幕布條后,爬也爬不起來。李
小龍看著自己還留在兩尺外的拳頭,一字一句的說:『別人是打你,不是推你。』這時台下
喧嘩一片,堂上也有人向他抗議,李小龍卻悻悻然獨自走了。」
    老二反覆沉吟道:「別人是打你,不是推你。」
    李中生喝下了一杯酒,拍桌道:「好個『別人是打你,不是推你』。李小龍說得好,要
是真跟別人幹上了,這幾十年的扎馬,推是推不倒,但別人一掌一刀壓過來可怎麼辨?」
    老二道:「那些三藩市國術家怎麼了?」我喝了一杯酒,攤攤手道:「怎麼了?難道高
興得跳起來,擁著李小龍去喝茶?李小龍雖然死了,可是他的話還在……。」
    李中生手裡玩著酒杯,斜著眼看我:「這事你親眼看見的?還是從別處聽來?」
    我哈哈大笑:「管他肥,就算是我杜撰吧,也沒辱了你們的尊耳。」
    李中生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借刀殺人,自己的話卻叫李小龍講。」我也大笑出來。
    也許是太大聲了,老闆娘瞪了這兒一眼。我們都有兩三分醉意了,我意猶未盡:「就說
現在的道館升級制吧,怎樣也嚴不過當年的少林木人巷。從那兒打出來,不是我們開開磚頭
可以相比的。不過如果現在政府不支持,誰又撐得開少林寺那末大的場面!我聽台南詹兄說
,他的師叔可以把丈二長鞭使得像槍般直,一收的時侯,丈二長鞭全纏到腰間去了。一條繩
索給他練到這樣,軟硬都到家了。又如一對老夫婦,點點頭就飛過十餘尺的圍牆而不見。這
可是親眼見著的。試想,十餘尺的牆哇。國術里練輕功的方法有很多種,較普通的有綁鐵板
,較高超的有赤足在石筍上走,最正宗的,是拿一個竹籮,籮里盛滿了砂,人站在籮沿上走
,籮不可傾下來……等到可以走得疾快時,砂漸漸減少,減少到無砂為止,而人可以在空竹
籮上沾足飛行,這樣就可以做到踏雪無痕了。」
    「詹兄那時感嘆很深。」我說:「他曾說過,練這麼久功夫,在戰時一不小心、『砰』
一聲,就了結你江湖三十年辛酸淚,這個時代功夫是幹什麼的!」
    這時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都在喝著悶酒,沒有說話。金澄澄的夕陽,已沉重地從西邊
沉下去,它的光芒反射在酒瓶上,折射得一蓬金芒,直刺在眼睛上,一時無法張開。
    李中生看看夕陽,又看看錶:「快六點了,今晚要早點到道館。」
    「我們這麼辛苦的練是為什麼?」老二忽然嘶聲問,他緊握著拳頭,我清楚地看見他拳
骨上有一道針縫,那是他有一次一拳碎尺厚水塊時留下的傷痕。
    我怕這種氣氛會影響今晚的考試,便試圖努力的來壓平這股凶焰!「我們習武者是挑一
個擔子,你說是傳統的擔子,是文化的擔子,是武學的擔子吧,都可以。也許有一天,我們
學習了有威力的空手道、西洋拳、截拳道等,或許可以為國術做一點改良。」
    李中生顯得有些沉重。老二說:「那像我們幾個大學生,既沒有專心在武技上,學武又
有什麼用?」
    我忍不住又說了下去:「一般不習武的人也許平常對武打,武俠之類的東西嗤之以鼻,
事實上在他們年輕的夢裡,都想當來去無跡、所向無敵的大俠。只是他們後來漸漸成長,成
為另外一類的人,不得不衣冠楚楚,他們除了悲傷抑或欣喜若狂時舞擊幾下,也只能在念辛
蘇詩詞,讀史記遊俠時,讓俠意豪情在心中飄那麼一下。他們既無勇氣棄文而習武,又苦無
文武兼備的能力。然而咱們練了武、有抱負,但文不成武不就,只成了異類,哈哈哈,好笑
啊好笑。」
    他們都沒有笑。只有我自己笑開了。我真懷疑我自己喝醉了酒。我止住笑聲問:「你呢
?李中生?你練來做什麼?」
    李中生「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還要」嘿」多少聲,
但外面的天真的快要黃了。他說:「我平生不守任何規則,只有在道館中,我才守那麼一點
規律。」他的聲音在暮色中聽來很詭異,像黑暗裡的一點金紅煙蒂,亮而無光,燃著便要熄
了。
    我笑著打破氣氛,學起了杯子,說:「為我們可憐的武術乾杯。」李中生一笑,學起了
杯子,「喀勒」一聲,與我的碰在一起。老二喝得差不多了,脖子都紅了,他遲疑了一陣,
終於還是舉起了杯子,正要碰杯的時候,在一旁一直不發一言的郭靜,忽然一拳碰擊在桌子
上,桌上瓶碗一起「突」地彈跳了起來,我們都唬了一跳,郭靜一個字一個字道:
    「武術絕不是這樣子!」
    這時碗筷陸續敲落在桌面上,碎聲連連。我們都迷惑起來,什麼時候得罪了他。忽然兩
個女學生倉惶的走進來,嘴唇都嚇得發白,手還微微顫抖著。她們穿著綠草衣,黑裙子,一
個咬著嘴唇,要哭又偏哭不出的樣子,另一個俏生的臉都白了。她們兩人撞碰著走了進來,
一面回頭一面向著店裡叫:
    「有人,有人追我們。」
    那老闆放下了碗,緩緩站起了身子。那時后三個太保跌跌撞撞的踏進店裡,有兩個頭髮
是卷的,有一個只怕十五歲不到,頭髮留得長長的,花衣服在肚臍打了一個結。他們一進來
,一個年紀較大,唇上留兩撇仁丹鬍子的傢伙,看見老闆攔路,推了一把沉聲道:「不關你
的事。她們,我妹妹。」
    那老闆大概五十多歲,說話很慢,回過頭去向那兩個受驚的女學生道:「是嗎?」
    女學生慌亂地搖頭。「跟我們回去!」那留鬍子的嚷道。一個最精壯的太保往老闆身上
就推。我們立時想到木柵區的陳綉明命案事件。我「虎」地站了起來,老二已閃出了桌子,
像一頭怒豹,快、猛、而無聲。
    可是驚變卻驟然發生!
    那壯漢一推之下,老闕紋風不動,他紅臉白須,宛若天神一般!
    壯漢一怕,老闆閃電般伸手,一隻左手,抓住壯漢的右手,姆指壓掌,四指扣腕,這一
招是正宗的擒拿手。
    那壯漢立時彎下身去,並像殺豬一般地叫了起來。
    另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夥子卻「刷」地拔出了刀!
    我臉色一變,正待出手,老闆卻肩一聳,右手已自肩上取下抹桌毛巾,「霍」地打了出
去!
    這真是可怕的速度!
    第一下就捲住了刀子,抽回來的時候,刀已飛到半空!
    第二下就抽擊在小夥子的臉上,只聽他那一聲裂帛之響,我們以為這小夥子眼珠子大概
廢了。
    這時刀才「噗」地刺入店上木樑里。
    那留兩撇須的立時抽出了扁鑽,才上前一步,突然那老太婆打開熱鍋,把滿是繭子的雙
手往熱湯里一浸。
    這一下,不但連那兩撇須呆住了,連我們都怔住。
    那老闆娘「喝」地一聲,雙手一撈,熱水就自手心傾潑而出,濺得那兩撇須一身都是。
    那兩撇須立時就像火燒鬍鬚一般地慘叫起來,一手抓住頭皮,一手抓住背後,瘋也似的
竄出店子。
    那小夥子也捂住眼睛,掉頭就跑。
    老闆手一松,「伏」地一腳,把另一個壯漢踢飛出去!
    我們目瞪口呆,眼看這老人一抬腳,把一個近兩百磅的人踢得倒飛出去,心中也真不知
是什麼滋味。
    這時才有幾個人趨過來問個究竟。那女學生才「嘩」地哭出聲來。我們卻有些驚魂初定
,走過去想跟老闆和老闆娘攀個交情,可是他們對我們似不想理睬,只顧問那兩位女學生:
    「怎麼了?吃虧了沒有?吃虧了沒有哇?」
    李中生過來拍拍我肩膀,指了指腕錶。我看錶已是六時四十分了,外面夜色已臨,路燈
齋亮,像要共同矗立起來對抗這夜色侵臨,我點點頭,知道再不趕去道館,只怕要來不及了
。老二說:
    「我們先回道館,考完后再來。」

<center><b><font COLOR="#CC33CC">(三)爆發了的格鬥</font></b></center>
    在道場前匆匆鞠了躬,趕緊大步的走了進去,總教練唐秋山就叫住了我們:
    「為什麼遲到?日本總會副會長的兒子都到了,你們才來。」
    他的后側有兩個已換上道袍的日本青年,正在談話。一個較為趾高氣揚,監督似的雙眼
溜來溜去,好像沒把人看成活的似的。
    「他們是日本關東大學的學生。另一位是三段,日本的三段啊。」唐秋山要介紹給我們
認識,這時兩個穿西裝的中國人和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走了進來,唐秋山忙走過去招呼,李
中生也走了過去,我想我反正是棕帶級的,他們也不會瞧得上眼,所以就留在場內給考帶的
人打打氣。老二咕嚕了幾聲,他不想過去。郭靜不會說話,也留下來。夏天的天氣好悶熱,
室內像烤箱似的。雖然這兒四面都很寬闊,但因運動不宜開風扇,人擠加上汗臭,空氣就讓
人覺得懨懨然。「老教練」們大部份都來了,端坐在牆角。學員們都很緊張,我走過去安慰
。那幾個棕帶的已司空見慣,倒是黃、橙、水紅帶的人很放不下心來。那幾個日本人高傲睥
睨的樣子,使他們有獻醜不如藏拙,臨時退出之意。「他們來也沒什麼。他們在日本的訓練
,條件是夠好,但未必有我們的苦學。你們考的時侯,就當沒看見人便好。」我說。
    一個棕四級的學員耽心的說:「聽說每次總教練來監考,自由搏擊時,都得被人抬下去
才算完場是嗎?」
    我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們一拳一腳打得準確,就不至於這樣的。你的武功不錯,會
打得好的。」事實上我也有些憂慮,按照總教練的脾氣,平常已不得了,何況這次來的是日
本總館的副會長。
    那棕四的茫然說:「可是打豆時,彼此武功差不遠,一拳一腳都要準確,那怎麼打呢?

    這時另一個橙帶學員來問我一些東西,我藉機走開了。他問的問題很難解答,他想知道
我不考黑帶的原因。
    這種空氣實在悶人。道場內的人有坐在那兒動著腳的,有站在那兒搓著手的,有靠在那
兒雙眼發直的,有在那兒來回走動的,這些學員心中似乎極為不安。想當初我又何嘗沒有這
心境!想來真該好好的考它一次黑帶了。不能再等三個月。年歲一下子過去,只怕連考帶的
勇氣都煙消雲散。
    大家都等著考試,而唐秋山還陪著日本副會長聊天,正在大讚他兒子英挺。其他兩個穿
西裝的,一個是自然流空手道的宿老,另一位我不知道。我們等得也不耐煩了。老二在臨時
補教兩位水紅帶的「賽花(平安四段)拳套。郭靜在指導今天那位棕帶三級學員的轉踢攻擊
。他好像永遠也不必用口解說。他示意那些學員先踢一腳,然後他踢。他一個轉踢,「霍」
地一聲,腳已放回原地,像沒動過一般,敢情比聲音還快,他的動作已完美地完成。然後他
放緩動作,雙手按腰,再踢出一腳,腰肌都在旋動。他再踢出一腳,腰部不旋動的,就沒那
么快,也沒那末有勁。這就是說:踢腳時,要用腰力。那學員歡天喜地的向他鞠了個躬,他
也滿意地點點頭。
    我記得他也曾指導過我一些時侯。他曾示範過,對付前踢好的人,不能正面向之,必須
以側身攻陷之。因為側踢的腿勢比前踢有威力,而且距離可以拉長,別人攻不到自己,自己
卻可攻倒別人。我記得李中生還教過我一些絕招:比方說,對付貓足立備戰姿勢很強的人,
唯一的方式便是用后倚立(三七步,前腿稍屈,佔三分力,後腿略屈,佔七分力。)的姿勢
,猛攻使之無法抵受。
    我也感染上這種緊張忙碌的氣氛,心想,真該好好地考他一場黑帶。我的戰崗意識突地
又充滿了全身,每寸肌肉都想蹦躍起來。
    唐總教練拍拍手掌。我鬆了口氣,終於開始了。儀式過後,唐秋山總教練請那日本副會
長來講一番話。聽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日本話,不知道在講些什麼。想不到在這兒這樣爽落的
武術場合,也要聽外國人訓話。我們中國人考帶,幹嗎聽你日本人訓話。後來想想也罷,人
家說的我聽不懂,看那些「老教練」們聽得眉飛色舞,想必是傳授武功的心訣,得益匪淺,
我自己不曉得而已。自己回頭想想,今天火氣這麼大,不僅是氣悶,還有那半瓶竹葉青作祟
。回頭看看老二,他的脖子仍是紅透,敢情竹葉青的酒力仍未消散。
    那日本總館副會長講完后,唐總教練第一個又笑又鞠躬又鼓掌,大家大部份都不會聽他
說什麼,只好也鼓掌。唐總教練卻興高采烈的講起話來:
    「我們很榮幸的,以我們道館的名義,募捐到一筆機票的錢,請到了國際日本神道自然
流的耆老,也就是沖繩島自然流總會副會長,岡田榮一先生,偕他的次公子岡田久米先生,
以及其弟子佐佐木三段,來台灣監考我們這小小的分館……。」他一面笑著一面又拍起了手
,害大家都要拍手。那岡田榮一白袍黑裙,一臉蕭殺,冷傲的點點頭。那兩個年青人,都神
情冷然,一動也不動。我們跪坐在地上,腳都有點酸了。我仔細看去,才知道另一個穿西裝
的,也是日本人,他會講中國話,好像是負責翻譯。我心中想:道館窮得連買護具的錢都不
夠,不知所謂募捐到來飛機票的錢,是幾個人?僅岡田榮一副會長,還是包括他次子?還有
他次子的朋友?還有他的翻譯官?
    唐總教練又歡天喜地的說:「岡田榮一副會長這次帶他的愛子來台,覺得台灣的人很熱
情,風景很漂亮……」我在電視機上看訪問歌星的看多了,說來說去總是這一套,我看不出
有什麼值得翻譯的。
    「副會長說,他會物色這兒的一些習空手道的人才,帶回日本去訓練,再去參加全世界
空手道錦標賽!」
    我不禁怔住了一下,望了望老二,老二也望了望我。前面那排「老教練」們,真是歡聲
雷動,後面的新學員們,也笑逐顏開。我心中想:真他媽的,帶到日本去訓練,參加世界空
手道大賽,那究竟是不是像印尼一樣,打羽球就叫當地華僑去打,輸了是華人的不好,嬴了
就是印尼的榮譽?
    他們是我們這兒辛苦訓練出來的人啊!
    關他們什麼事?
    儘管我心中有點憤憤,但還希望早些考完試,這些人物早些見不到早些舒服。好不容易
才等唐總教練翻譯了話,大家拍完了手掌,考試便開始了。考試進行很順利,李中生是指導
員,他會一點日文。口令喊得很響,學員們的表現也很合乎意旨。李中生不禁和唐秋山總教
練交換了愉快的眼色。那岡田榮一是否注意學員們的動作我不知道,只見他和他的兒子不時
竊竊耳語,又哼哼哈哈的笑了起來。
    分解動作考完后,便考拳套。那日本副會長一面看一面搖頭,那兩個年輕人逕自冷笑,
一些學員心急起來,打到一半便慌了手腳,打不下去了。按照道理,拳套佔分百分之四十,
拳套打不完,是沒有分的,這樣要及格升級是不可能的。儘管李中生很鎮定的指導著,可是
還是有很多學員沮喪的放棄了。我心中很冒火。唐總教練的臉色很不好看。
    再下來是考自由搏擊。白帶、黃帶的只是約定對練,橙帶以上便要自由搏擊了。橙帶的
六位學員搏擊時,那日本副會長像說了些什麼,唐總教練俯耳過去聽,不住點頭,但臉色忽
然變壞,誰都看得出來。四位水紅帶學員中,開始兩個打得很好。李中生是監考員,在場內
跟來跟去,動作迅速,顯得比對打的人還緊張,一身都是汗水。後來兩名水紅帶的、較為年
少,有點膽怯,那副會長忽然嘰哩咕嚕像說了些什麼、那飛揚拔扈的年輕人站了起來,唐總
教練臉色一沉,硬生生的說:
    「我們國際副會長岡田榮一先生說,我們的空手道自游搏擊術還未到家、他的弟子佐佐
木三段要示範一下給大家瞧瞧。」
    李中生揮揮手,示意水紅帶的退下去。我心中很是惱怒,媽的,他們來考試,又不是來
看你表演,幹嗎選這種場合來炫耀一手!這種民族的優越感,真叫人受不了。誰知唐總教練
卻叫住了李中生:
    「不必叫他倆回去。」
    「為什麼?」
    「佐佐木先生的意思是說:他要跟這兩個…」唐總教練看看桌上的名單,用手指著念
「――何永波、姜清曉對打。」
    這一下,不單是我呆住,連李中生也一時作不得聲。而且我以為這傲慢的日本人是岡田
會長的兒子,沒料到是他兒子的朋友。單看他的派頭,已夠叫人受不了。那兩個水紅帶學員
露出了一臉不安的倉惶神色。唐總教練說:
    「李教練,煩你主持一下。」
    李中生呆了呆、仍答道:「是。」佐佐木三段已悠悠的走了下來。我看那兩個水紅帶學
員驚怖的眼神,我肯定那怕叫他們放棄考試,或者這輩子不準再練功了,他們也是願意的。
    李中生用日本話喊「準備」,佐佐木扯扯黑帶,鬆了松肩肌,打了兩記空拳,向何永波
點了點頭,表示是鞠躬禮。何永波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姜清曉卻呆在一旁。我心中冒
火:他媽的,這日本仔,我還以為他要以一對一。李中生卻迅速地向何永波喚了一聲:「小
心羅,打架,要用神!」那佐佐木向李中生橫掃了一眼。李中生猛一聲暴喝:「開始!」人
就向後飛退。
    何永波看著日本人,眼睛又紅了起來,心裡想,讓日本人知道他怕,他不敢跟他交手,
這樣說不定日本人還會留一點情。他看著那人冷峻的臉色,像望一隻死螞蟻般的望著他。他
鬆鬆虛虛的擺出架勢,雙手幌動了一下,那日本人用手掌姿態站著,連理也沒理。何永波卻
是越來越心虛。
    何永波不禁圍著佐佐木轉走了起來,想走向他的側面,對方的殺氣才不那麼迫人。又走
到佐佐木背後,在那兒他才敢出襲。可是佐佐木連動也不動,倒是他自己有幾次失驚無神,
以為對方要攻自己,退避不迭,差點前腳趾踩到後腳趾,幾乎摔了一跤。那邊的「老教練」
們已有人笑出聲來。
    這一聲突出來,佐佐木臉上的氣焰,就更濃密了。就在這時,他君臨天下般的左手一動

    何永波嚇得雙手用「中外受」來擋,但佐佐木突然變成右手出拳!
    右拳「虎」地停在何永波的咽喉。
    何永波的喉骨緊貼著這偌大的拳頭,下顎被頂了起來,腳尖只好也微踮起來,全身的攻
擊力量,也被這一拳的威力,粉碎於無形。
    佐佐木並沒有真的打下去,我和老二都鬆了一口氣。
    何永波漲紅了臉,顯得十分尷尬;那些「老教練」們鼓掌叫好不已。
    佐佐木「霍」地收回了拳頭,何永波才得以踮起的腳尖落下來。佐佐木又示意何永波再
戰,何永波的頭搖得像浪豉一般。佐佐木冷哼一聲,手一幌,何永波只好硬著頭皮應戰。
    李中生走過去,手一揮,大叫道:「開始!」佐佐木使用小馬步連進五六步。佐佐木白
色的衣袖長空一閃、已在何永波的額上擂了一拳。
    這一拳只是輕輕的在何永波額上沾了一沾,但是拳風已激起了何永波頭上汗水濕透的亂
發。那些「老教練」們又在叫好。李中生走前去大叫道:「佐佐木,贏兩分。」老二忽然
「呸」地一聲,沉聲道:
    「三段比水紅帶的,傲什麼傲的!」
    我也冷笑道:「這樣比下去,多沒意思,我心中想,可憐何永波經這一場凌辱只怕再也
沒有自信習武了。
    空手道的一般自由搏擊比賽,系以三分定勝負的。所以李中生又在喝嚷「預備」。
    何永波已無所謂應戰不應戰,到了這第三回合,他只有衝上去捱打,想儘快結束這場凌
辱。
    可是這一來,肌肉倒是都放鬆了,神態也自然了;佐佐木閃電向他頭部擊出一拳,何永
波竟一個刁手摜開。他畢竟是水紅帶五級的學員。
    我正想叫好,忽然瞥見那日本人的嘴臉,閃過了像正要擊碎紅磚的狠色。我心頭一震。
只見這閃電般的一剎那,何永波頂開了佐佐木的攻擊,佐佐木趁機挺身而上,右拳成了右肘
,「砰」地由下而上,頂撞在何永波下顎上。
    何永波的下顎立時就像西瓜一般地裂了,血液也像西瓜肉一般濺出來。李中生大叫:
「停止」時,何永波鳴咽了一聲,捂嘴跌退。
    這一下子驚變,連李中生都呆住了。自由搏擊中,擊中本就該收手,所謂「點到為止」
更何況是一個教練對上個初學的!但佐佐木竟下了殺手!
    就在這驚愕的剎那間,佐佐木向前一俯,「霍」地踢出了一記后踢,「啪」地踢中了背
后的姜清曉,他在呆如木雞之中受此一擊,彎腰撫腹倒地。
    這一下大家都呆住了。李中生首先恢復了鎮定,他示意那幾個白帶學員把兩個受傷的水
紅帶學員都救了回去。這時佐佐木向岡田榮一等鞠了個躬,岡田榮一不住點頭,彷佛他的弟
子已教導了我們什麼似的:哪!這才是空手道,一擊必殺!
    李中生向佐佐木大步走去。唐秋山總教練忽然站起來,勉強在沉默難堪中堆起笑容:
    「剛才的較量已經過去了。」然後轉頭向岡田榮一說了幾句日語,岡田榮一點點頭,嘴
角牽了牽,挺了挺胸、彷佛更顯出他至高無尚的地位。唐總教練又向我們說:「佐佐木好功
夫,我們大家來拍拍手。」
    除了幾個不知就裡的白帶學員,和受日本人的氣已慣了的「老教練」們之外,再也沒有
其他的掌聲。這稀稀落落的幾下掌聲、唐總教練也知道人心沸騰,當下道:
    「李教練,考試繼續。」
    我們咬牙切齒的看著佐佐木回到座上,看他掠了掠額上垂下來的頭髮,一面不屑的樣子
,對岡田久米攤了攤手,然後把姆指倒垂下來,向著我們,兩人哈哈笑了起來。岡田榮一也
不阻攔。他們是來幹什麼的!吃我們的飯,用我們的機票,來侮辱我們!我握緊了拳頭。
    所幸接下去的棕帶升級自由搏擊,那些日本人就再也沒有出過手。最後一項是「氣功」
。凡是棕三以上的,都要考空手道的「三戰氣功」。少林南派有「三展拳」,北派有「三箭
拳」,日本空手道的「三戰拳」,更配合了「三戰小馬步」,一運起氣來,全身肌肉堅硬如
鐵,功力高的,一棍打下去,棍子斷裂,肌肉無傷。就算是鐵棍子,用力擊下去,也會彎掉
。捱拳頭更不算怎麼一回事了。就算以我這樣的功力,左右共六塊瓦打在我運氣的時候,我
也可以把它激碎。空手道便是用這種氣功來防身的。棕三以上的學員,必須要能正確運氣,
而且要能受擊不倒。受擊的幾處是丹田、小腹、胸肌、肩肌、脅肌,到黑帶以上,才要捱受
棍擊,及其他各要穴的攻擊。
    我們棕三考棕二的,只有兩人,棕二考棕一的唯有一人。我是棕一的,我沒有參加黑帶
和段的考試。這兩個棕三的運起氣來,全場都充溢著他們吐納的聲音。李中生走上前去擊了
幾拳,他們都能捱受得住,李中生正想叫他們退下的時候,只聽台上又一陣竊語,李中生一
皺濃眉,唐總教練的聲音又響起了:
    「李教練,這位岡田副會長的公子,岡田久米四段,也想來試試我們學員的氣功。」
    那兩位棕三的一聽,頓時嚇得變了臉色。老二想站起來,我按住了他,悄聲說:「他是
副會長的兒子。」老二怒道:「又怎樣?」我說:「他比那個佐佐木順眼,看他怎樣下手。

    那岡田久米約二十來歲年紀,眯著眼睛步下台來,那兩個棕三的學員慌忙全力運氣。岡
田久米依舊是眯著眼睛,看了看兩人,忽然一矮身,己搶入左邊那個的胸腹間,一記兜拳就
把這學員打得像蝦米一般彎下身去,張開嘴拚命想叫些什麼,但淌下來的只有沫液,沒有聲
音。好重的一拳!我有些佩服起他來。久米一轉身,一個直拳「啪」地打在右邊那位學員的
胸肌上。不料這位學員牛高馬大,對氣功曾下過苦功,這一拳下來,他居然撐住了。久米一
愣,這學員馬上運氣納丹田,再吐氣出來(依照三戰氣功練法,被擊中之後,應立時吐氣出
去,才不致受內傷;而攻擊者也得等對方再氣聚丹田,方可再擊。)
    正在他將吸未吸,將吐未吐的剎那,久米忽然一個擂手,「碰」地擊在他的胸瞠上!
    這學員的臉色,突然紅得像打翻了蕃茄醬。叫了半聲,便叫不下去,而是倒了下去,一
下子昏眩過去。這一下我真是忍無可忍!久米也可能知道他自己過份了一些,匆忙鞠了一個
躬,便回到台上去。剩下一個棕二考棕一的,恐懼至極。那佐佐木又走了下來。這棕二學員
側過半片臉,一臉哀求的神色,向李中生凄喚道:
    「教練,我不要考了。」
    ――媽的!難道叫我們這些中華民國的子民站著給你打,給你來出風頭不成!我正想一
躍而起,不料半空一聲雷鳴,老二已連翻三個斛斗,落身場外指著佐佐木大吼道:
    「這就是你們狗屁武士道精神!」
         口       口       口
    一下全場震住了。
    場里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佐佐木微帶驚訝的目光,逗留在老二的黑帶上,然後完全不屑的樣子,向老二說了幾句
日本話。
    老二皺了皺濃眉,正待發作,李中生悄聲道:「他問你知道他有幾段?」
    老二吼道:「我管他有幾段!」
    我在場外大叫一聲:「老二有種!」
    我這一叫,佐佐木的臉色煞白,一臉殺氣!
    台上的岡田榮一忽然向唐總數練嘀咕了幾句,唐秋山道:
    「李教練。」
    李中生應道:「是。」
    「副會長岡田先生要他弟子和黃助教交手,由你主判。」
    李中生道:「好。」
    老二冷笑道:「打就打,有什麼――」
    我大叫:「小心!」
     佐佐木卻先閃電般沖了上來,一上來就是一拳!
         口       口       口
    空手道比試之前必須要先整衣、鞠躬、預備、姿勢,裁判說「開始」,方能攻擊。
    佐佐木事先一點徵兆也沒有,猝然出拳。
    拳已離老二下頷才一寸不到,老二急退!
    這一退,佐佐木的步法急進,老二急退,佐佐木猛進,瞬間已從道館中追出了十七八尺
,退到道場邊沿,但佐佐木拳頭離老二下頜仍是一寸不到!
    老二腳踏一空,立時大仰身,正是國術中的「鐵板橋」,佐佐木一拳,便自他臉上掠過

    「鐵板橋」是「醉八仙門」中必修之技,練這功夫的人必定要腰力很好才可以。佐佐木
一拳擊空,倒是一呆。看見老二一仰身下彎,以為機不可失,立時易拳為掌,四指貫手,直
插下去!
    但是他忘了,他會經怔了一怔。
    佐佐木雖然防守森嚴,沒有破綻,但在一怔之間,已露了破綻。
    老二身雖彎了下去,左足卻抬了起來,疾踢出去!
    他踢的是佐佐木的小腹!
    佐佐木慌忙用左手一拍!
    佐佐木的防守果然很密!
    可是他應付老二的腿時,右手的攻勢自然一慢。
    就在這一慢之間,老二的身子就像彈簧一般的彈了起來,左手格住了一插,一拳就擊中
佐佐木的腋窩。
    佐佐木忽然軟頹了下去。腋窩是人身要穴之一。老二藉彈起之勢,這一舉擂進去,足可
以使佐佐木身心麻痹大半天。
    老二擊倒佐佐木。
         口       口       口
    大家都在叫好,全揚都在叫好。
    我高興得擂榻榻米。可是「老教練」群里忽然飛出一人,矮小、精悍,正是今天與我沖
突,摑我耳光,與老二差點沒打起來的那個人。
    我知道大家都叫他做「烏鴉」。他笑起來是這種聲音。
    老二冷笑道:「你來幹什麼?」
    「烏鴉」道:「你得罪來客,我來教訓你!」
    唐總教練不斷的翻譯給那岡田榮一聽,岡田點了點頭,「烏鴉」回首望去。望見台上的
人鼓勵的神色,更是得意。老二怒道:
    「好!你找死怨不得我!」回首道:「李兄,你裁判吧!」
    李中生憂慮地點了點頭,道:「預備。」兩人紮好了馬步,李中生又喝道:
    「開始!」
         口       口       口
    「烏鴉」沒有動。
    老二也沒有動。
    「烏鴉」仍沒有動。
    老二更沒動。
    我們看的人卻動了,黃豆大的汗珠往脖子里淌。這樣的天氣真悶死人。
    李中生不安地挪動著。
    突然,「烏鴉」動了!
    老二也動了!
         口       口       口
    「烏鴉」一動,老二就更先動!
    「敵不動,我不動;
    敵一動,我先動。」
    「烏鴉」一動,老二橫掃他的內小腿!
    「烏鴉」沖近,等於送上腿去捱這一掃!
    「烏鴉」「呀」了一聲,仰天跌倒!
    老二一拳打下去,本可打胸,不忍下手,改而打腹,「烏鴉」便抱住了肚子,逕自在那
兒眼淚鼻涕齊出!
    只一招,老二便勝了!
    我覺得混身熱辣辣了起來,為這朋友,而感到光榮。
    老二站在那兒,正像天神一樣。
    可是又跳出一人,半空「哇」地怪叫一聲,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身裁也比較高大,雙
目炯炯有神,望著老二。
    這人是這些「老教練」們的頭頭,這幹人中,只有這人拿了兩段。
    他外號叫「獅子」。對陣時,真有獅子的威猛。
    老二冷冷地道:「你也要捱揍?」
    「獅子」呵呵笑道:「你揍得了我?」
    老二還是重複那句話:「你要為日本人捱揍?」
    「獅子」盯住老二全身道:「老子高興!」
    老二猛吼道:「那我就揍你!」
         口       口       口
    老二突然猛衝過去,這和他對付「烏鴉」的以靜制動的方式,完全不同。
    他如一頭怒虎般撲了過去,就是一拳!
    「獅子」避不及老二的猛撲,反手也是一拳!
    「砰砰」!兩人胸前同時中拳!
    老二一幌身,「獅子」退了一步,老二再大吼一聲,又擊出一拳!
    「獅子」既避不及,也還了一拳!
    「砰砰!」兩人同時臉部中拳,臉上都閃過一絲痛苦之色。
    老二大叫一聲,當胸又是一拳!
    「獅子」怪叫一聲,也是一拳!
    「砰砰!」這一拳交換后,「獅子」的臉色就煞白了起來!
    老二吐氣楊聲,又是一拳!
    「獅子」心魄俱裂,閃身急退!
    他這一退,氣勢全失,就在這一剎那,他避得過老二的拳頭,卻避不過拳頭后隨起的一
腳側踢!
    側踢打在他左太陽穴上,「獅子」倒飛出去,右身撞在牆上,軟弱下地的時候已像個布
袋。
    台上的岡田久米忽然清嘯一聲,一個斛斗,足足翻了七尺遠,已落在老二身前。
    老二返身過去,一抹鼻血,大笑道:「你也來送死!好極!」
         口       口       口
    李中生沉聲道:「黃兄,久戰不是辦法。」
    老二冷笑道:「我還收拾得了他。」
    岡田久米一聳肩,已搶入老二的中門!
    老二急退,但已著了久米的一記前踢!
    老二中腿,反轉,趁機迴旋踢!
    久米一矮身,老二腿自他頭上劃過;久米一蹲一躍,在老二身形未落定之前,已一拳猛
擊老二人中穴!
    我看得細切,只見久米用的是鳳眼拳(就是握成拳狀,以中指凸出擊。),打的又是
「人中穴」,一旦捱上,不死也重傷,不禁失聲欲呼。
    好個老二,右手及時抓中久米的拳頭。
    我正在要大叫「好」字,但突然場中又起了大變!
         口       口       口
    久米的左手一震、竟亮出一樣亮晶晶的東西!
    這東西閃電般插入老二右脅之中!
    我才叫得出聲:「浪人叉!」
    久米的右手又一震,又閃出了一條亮閃閃的東西。「吭」地刺入老二左臂!
    老二慘叫鬆手,久米一記前踢,踢中老二前額,老二叫一聲往後倒,在地上全身痙攣了
起來。
    久米上前再刺!
    忽然橫空一條長棍攔在久米身前!
    久米一看,只見是李中生,呼呼呼地舞了三道棍花,十足是少林派棍法的架式。
    我撲過去,把老二搶了過來,只見他痛得咬緊了牙齦,猶自罵道:「那龜兒子,竟動家
伙……。」
         口       口       口
    李中生側身向著久米。
    久米望向榮一。榮一望向唐秋山。唐秋山變色而立:「李教練,你不要考三段了嗎?這
些人豈是得罪得了的!
    李中生持棍而立,一字一句地迸了出來:「我平生只守一樣規矩,就是道場上的規矩!
」然後指著久米:「這些規矩是他們日本人創出來的,他們自己一手壞了,我也要向他討個
公道回來!」
    唐秋山強笑:「這隻不過是一場誤會。」
    李中生悍然道:「他不該在我主判之下施暗算,動傢伙!」
    唐秋山怒道:「李中生,你又何必這樣食古不化!」
    李中生冷笑一聲:「唐老師,你的六段,大可在台灣考,既省錢,又方便,用不著受人
的氣!」
    唐秋山的臉色變了好幾次,岡田榮一看著看著忽然大聲說了幾句日本話。久米一幌雙手
,浪人叉化成千百點寒芒,直投向李中生!
         口       口       口
    李中生的棍法橫掃,攔住了久米的攻勢!
    李中生的腕力很大,掃的又是死角,可是久米的浪人叉居然還守得住。
    李中生的棍法又是一變,變成打落,每棍迎頭擊下,久米招架得很是吃力。
    可是久米畢竟身法極快,雙叉一架,閃電般已沖入李中生的中門,抬腿一記閃電前踢!
    久米的前踢又快又准,這一招正是使老二剛才失了先手的絕招!
    好個李中生,身一側,久米的前踢,只踢在他的右肘上,而他的側踢,卻「砰」地撞中
了久米的胸口――
    久米退了七八步,臉色白得像紙一般。
    側身側踢,正是進身前踢的克招!
         口       口       口
    李中生的棍法又變了,變成用圈拖的回力。這本來是少林起手棍法。少林弟子學棍之前
,先得在廚房攪大鍋的稀飯,攪上一年,臂力、腕力、圈力、回力、都到了家,才正式學習
棍法。
    李中生的棍法雖沒下那麼多苦功,但他用棍尖繞著碗底圓周使勁而轉,也練了半年,打
破了三百多隻碗,可是練到現在,已經準確得可以點著杯底轉,而不與杯子碰擊任何一下。
    這一輪圈法,久米的雙叉被帶得如狂風中的飄絮,險象環生。久米的浪人叉是短打兵器
,李中生的棍是長距兵器,這樣打起來,久米必定吃虧,所以久米才衝進去前踢,不料李中
生的側踢剛好是他的剋星。
    李中生的棍法又是一變,變成用點式的。久米防守不下,「噗噗」被點了幾下,頭腫額
青。李中生猛地一聲大喝,久米以為他又要迎頭擊下,忙施雙叉交叉上擋。
    不料李中生雙手一拗,「咯啪」一聲,木棍中斷,李中生雙手雙棍,急劈中門,「啪啪
」二聲,久米雙脅各捱一棍,痛得連叉也丟了,抓住和服,頭貼著膝,扯著自己的頭髮,也
制不住那脅骨擊斷之痛。
    岡田榮一像一支箭一般,也沒看他怎麼動,已標了出來,扶起了久米,替他按揉。那久
米呻吟著用日木話罵著。唐秋山卻臉色鐵青,一步一步的走了下來。
    李中生向唐秋山鞠了一個躬道:「對不起,老師。」
    唐秋山停了下來,冷冷地道:「李中生,原來你也學得一手好中國棍法啊。」
    李中生笑笑,沒有作聲。唐秋山忽然厲聲道:「你為什麼要和我們作對!」
    李中生一抬頭,精芒四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出手狠辣的人,也這麼英挺過:「老師,
你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李中生。中國人生的。李中生!」
    「好!」唐秋山咆哮道:「你他媽的是中國人生的!」說完就出擊!
         口       口       口
    李中生招架了幾招,本可以反攻的,卻沒反攻。唐秋山原是他的老師,聽說他的武功,
百分之八十是唐秋山替他扎好根基的。
    李中生雖然不反攻,唐秋山的攻勢卻更狠了,這時侯我才知道李中生的功夫有多好,他
閃躲騰挪,唐秋山就是打不著他。
    可是唐秋山一聲吼,一記手刀就劈了下去。
    李中生一個上段一擋,突然之間,一臉痛苦之色。
         口       口       口
    我忽然記起了,唐秋山是國內唯一可以用手刀劈斷十根同時困著的甘蔗的人。
    李中生的手臂就是唐秋山的甘蔗。
    李中生慘叫,右手一滯,唐秋山的手刀易劈為抓,虎爪抓住李中生的內腕,一轉反拗,
李中生被制前俯,唐秋山右手又一記手刀――
    砍在李中生的關節上。
    我敢說李中生的慘叫聲,半裡外都可以聽得到。而且還夾著一聲關節斷裂聲。
    我猛站起,可是人影一閃,一人比我還快,沖入場內!
    郭啞子郭靜!
    郭靜終於出手了!
         口       口       口
    就在這一剎那,李中生不知已中了多少拳,多少腳,眼角、下唇、右額都在出血,唐秋
山下手可一點也沒留情。
    我搶到了李中生,他混身都軟了。郭靜則面對唐秋山。
    那些學員們歡悅的大叫道:
    「郭教練出手了!郭教練出手了!」
    唐秋山盯著郭靜,道:「你是日本人教的,今天你出手幹嗎?」
    郭靜沒有出聲,緩緩的,用手,指了指後面的岡田榮一等,用腳一踢,然後指向大門,
便沒有再動了。
    唐秋山怒極反笑道:「好,好,看你又好得過那中國人生的龜兒子多少!」
    他的人看來沒有動,腳卻動了,一腳就踢郭靜的下陰!
    毒招!
         口       口       口
    可是郭靜卻似閃電一般地撈住了他的腳。
    他撈腳的時候,是前趨立,也就是說他這一撈,還包括了轉腰,迫膝、側受等動作,都
在一剎那間完成。
    他的手成倒鶴嘴形,正是北派勾彈腿拳中的「一串錢」,據說這一招用得快時,掌心放
了一疊銅板,手一轉反鶴形,錢還直立不倒。是為「一串錢」。
    可是唐秋山雖一腳被撈,另一隻腳卻凌空踢出!
    唐秋山是五段。考黑帶五段的人都必要過這一關――兩人拿木板三寸厚,各站一方,考
者要雙腳雙方,同時橫一字凌空踢出,擊碎木板。這一記,唐秋山絕不含糊。
    可是郭靜一張手,卻用脅下硬受一擊,用內臂與側脅,硬生生扣住了唐秋山的這一隻腿

    這一來,唐秋山變成了一腳被扣,一腳被夾,郭靜又十分高大,唐秋山挺在半空,落不
下來。
    唐秋山大叫一聲,居然能半空以腰力挺起,左手雙指直插郭靜雙目!
    又是毒招!
    郭靜雖制住唐秋山雙腿,但唐秋山這五段總教練並不是白搭的,他的武功還在佐佐木三
段和岡田久米四段之上,居然臨危不亂,猛施殺手!
    好個郭靜,就在唐秋山挺腰插指時,忽然雙手重重一摔!
    要是唐秋山不挺腰攻擊,至少可以手肩先著地,用柔道的拍地而起法,便可消去大部份
落地之力;可是偏偏唐秋山又全神在挺腰攻擊,這一捧甩,翻身已不及,「砰」地腰背撞地
,我們清楚地看見,唐秋山的五官都痛得擠在一起!
    可是唐秋山立刻又躍了起來!
    他一躍起來,一個轉踢就飛了出去!
    但是郭靜也是一個轉踢!
    「啪啪!」二人頰部各中一腳,郭靜幌了幌,可是唐秋山卻斜飛了出去。
    我立時記起,郭靜剛才教那棕三的學員轉踢時的門道,那霍霍有聲的急踢。要是挨在平
時,唐秋山的轉踢絕不在他之下,可是因腰部跌傷,這一記轉踢,當不如郭靜了。我這才了
解郭靜為何要硬捱脅部一腳,再摔傷唐秋山腰背,然後才以腳換腳,各捱一招。先擊潰唐秋
山的腰勁,再設法制勝,這是極明智的打法。
    唐秋山斜飛出去,撞在牆上,卻立時彈了回來,橫身一記「內手刀」!
    唐秋山不愧為黑帶五段,兩度受重擊,居然還可以掌握住主動的攻擊。
    唐秋山的手刀是最可怕的,我不禁失聲欲呼,但我發覺我忽然失了音,不,是被一種聲
音所掩蓋――郭啞子郭靜的怒嘯聲!
         口       口       口
    郭靜這一聲怒喝,實在可怕的很,連令人掩耳的力量也沒有,像急雷一般,閃電似的在
你耳中擂了一響,讓你呆立當堂,還要去聽那隱隱的尾音。
    這一聲大喝,竟震住了唐秋山。
    他是面對著唐秋山的,我們在九尺之外的人尚且被震如此,更何況是唐秋山。
    唐秋山動作一滯,郭靜便扣住他的手臂,捧起了他的內腿,像挑起重擔般抬起他,身子
一連打橫轉了十七八個轉,再震天怒吼一聲,把唐秋山扔了出去!
    「砰」唐秋山撞在道館的石灰牆上,落下來時,兩隻眼睛已只見白膜,可是仍掙紮起來
,踉踉蹌蹌的沖向郭靜。
    他這個五段總教練的名頭,是絕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壞在郭啞子的手裡的。
    郭靜也沒有辦法。
    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擊倒唐秋山。
    唐秋山撲上來,他出拳,唐秋山居然還撥得開,可是一個蹌踉,及時抓住了郭靜的衣襟
,郭靜這時,又發出一聲大吼。
    這驚天動地的吼叫,就貼著唐秋山的耳邊發出的,就算我們有心理準備而又離得這麼遠
的,尚且抵受不了這吼聲的壓力,唐秋山抓住郭靜衣襟的手,不禁一凝。
    郭靜的膝就在這時頂在唐秋山的左胸上。
    我們聽得「咯勒」一聲,唐秋山按著胸口,口吐白沫,慢慢的坐了下去,然後再站起來
,一幌,再幌,終於「砰」地倒了,暈了過去。
         口       口       口
    道場里都沒有聲音。
    每一個人急促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被剛才的那幾番龍爭虎鬥所震住了。
    我也好生興奮,老二以黑帶初段的身份連贏初段的「烏鴉」,二段的「獅子」,以至二
段的佐佐木,李中生以二段的身份,居然擊敗四段的岡田久米,郭靜更以二段的帶級,擊敗
五段的總教練唐秋山,使我感覺到我腰間這一條棕帶一級,也可以亮相,做出點作為來。另
外我隱隱約約的感覺到,這是空手道獨立自強的一戰,不再受人欺侮,尤其是這幾個出戰的
,都是學過一些國術的空手道子弟,更有另一種更深的涵意。
    這時我看見岡田榮一慢慢地走了下來、冷靜而鎮定地看著郭靜,長期的日本空手道訓練
,已使他看什麼都如一塊移動的石頭,隨時一掌被他劈得稀爛!我注意到他已卸下了黑裙,
露出了道袍,他的腰帶紅白相間,神道自然流黑帶七段!
    他望著郭靜,就像望著一具死屍一般,一開口,居然是中國話:
    「你的佛門獅子吼,練得不錯。」
    佛門獅子吼!據說這是峨嵋派高僧於金頂,每日清晨對那口古鐘大吼,鐘聲傳音,乃是
以音懾人的絕技,後來禪宗稱之為「獅子吼」,猶如冷水澆背,驀然一驚之效,這種武技只
聽人說過,沒料郭靜居然懷此絕技。我想起他在天字第一號牛肉麵店中聽我們論國術時,一
臉激動的神情。
    郭靜那兩聲「獅子吼」,幾乎也等於喚醒了我的民族自尊,作為文人和武人夾縫中的我
,在此刻,像浪潮,第一陣卷土而去,第二陣務必要比前浪更高,更要激起千堆雪!
    現在大家都噤聲不動。日本神道自然流的副會長岡田榮一七段!這個名聲決非等閑。而
我注意到郭靜的右頰,青黑了一片,他的鼻嘴,都有一絲血絲,他曾捱受唐秋山一記前踢,
在左胸側,又捱了一記轉踢在臉部,不管他是鐵打的,捱了這兩下,絕不會好過到那裡去的

    郭靜還是沒有說話。他慢慢地沈馬橋手,岡田榮一道:「哦,原來是洪派弟子。」
    原來南粵的拳腳,有五大名家,即是洪劉蔡李莫,就是洪熙官、劉三昭、蔡九儀、李錦
綸、莫清嬌等五人,五人之中,又以洪熙官名氣最大。別的不說,單是他的馬步,外號「落
地生根」,一旦扎穩,別說單人匹馬踢他難動分毫,就算十多名壯漢用繩子去拖他,他也不
會動一動。岡田榮一一見郭靜沈馬,便看出他練的是洪家拳,這份眼力和見識,也確是驚人

    郭靜一沈馬,岡田榮一立時換馬成一虛一實,前吊后屈,宛若一隻欲撲噬鼠的怒貓,我
看過多少人採用這「貓足立」,可是岡田榮一這一下架勢,卻是其他所有的人所擺不出的:
動可制人,靜可迫人。
    郭靜的沈實與岡田副會長的輕靈,剛好成了一對比。郭靜大概長我四、五歲,而岡田卻
是近五十歲的人了,短小精悍,臉紅如醉酒,雙目的神采,像可以射穿一切障礙物。我不禁
暗地裡為郭靜耽心了起來。
    郭靜一直盯著岡田榮一那無瑕可襲的「貓足立」,忽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
    就在這時,岡田榮一的前踢忽然閃電般的一踢――如果郭靜在此時沖了過來,一定會捱
他這一踢的。
    不料郭靜只是發出一聲翻天蓋地的大喝,人卻沒有沖近,等岡田榮一一腳踢空,卻馬上
像貓兒一般就地一滾,郭靜的飛側踢就凌空擦過。而岡田榮一馬上起來,郭靜一落地,榮一
已在其後,郭靜立時打出一記「后踢」!
    這一記「后踢」,中國拳譜之中又名「虎尾腳」,令人防不勝防。岡田榮一卻是一撥就
撥過了。
    郭靜立時回過身來,可是恰好這時岡田榮一踢出一記「前踢」!
    「噗」!這一腳踢中郭靜的小腹。
    郭靜異常高大,可是岡田榮一出的腳大都是中、下門,使郭靜十分不好對付。據說世界
空手道大賽時,日人與洋人對疊,因體格太過懸殊,日人都採用「貓足立」,專攻中下門,
使洋人無法應付。
    郭靜吐氣揚聲,硬受一拳,正待反擊,「噗」地一聲,肚子又捱了一腳。
    原來岡田榮一的踢並不需收回去再反擊,可以連踢數腳,郭靜就這樣捱了兩下!
    同時第三下也踢到了,郭靜竟不知閃避,「啪」又捱了一下;可是我們也立時明白了他
的用意,他的「一串錢」,迅不及防地撈住了岡田榮一的腿!
    這一下,眼看岡田榮一一足被制,我們忍不住要叫好,可是岡田榮一像脫弦之矢一般,
前射了過去,在郭靜還未來得及把他的腿抬高拍出去之前、他已一拳「拋擊」擂在郭靜的右
太陽穴上。
    這下才真正夠郭靜受不了。好個郭靜,居然還能一聲大喝,把岡田榮一的腿一提,推甩
了出去!
    岡田飛落七尺之外,半空一個翻身,居然像貓一般,輕盈落地。
    岡田榮一甫落地面,立時像豹子一般沖向郭靜:岡田榮一動作之迅速,是我平生僅見,
就算是年青小夥子,只怕也沒他的活力與魄力!
    岡田榮一一旦沖近,郭靜馬上感受到這壓力,但他已受傷,無法突破,只好用「金錢剪
手」封鎖,不料就在這一剎那間,岡田榮一衝近忽然蹲低,一腳低側踢就切在郭靜的腳脛骨
上。
    郭靜大叫,另一腳一踢,岡田榮一卻即時蹲身,一記沉肘,敲在這一腳的膝蓋上,上撞
之力再記上下沉之力,我們只聽到郭靜的驚心動魄的慘呼。
    而就在這時,岡田榮一一低首,一拳踢在郭靜的脛骨被切中的足趾上。
    郭靜痛得蹲下身去,就在這連受幾下創傷中,岡田榮一已破去郭靜的「三戰馬步」,
(「三戰馬步」施長時,功力高者全身肌肉堅硬如鐵,而且雙腿齊夾,下陰無法攻入)就在
郭靜雙腿一分時,岡田榮一抬虎爪腕掌,向上托去!
    這一下郭靜若被打中,那就死定了。我們都失聲而呼。好個郭靜,居然及時抓住岡田榮
一的托掌,另一手迎臉就是一拳!
    「砰」了這一擊,正好打在岡田榮一的臉部上!
    岡田榮一怪叫一聲,被打得一幌,卻趁機倒卧地上,雙腿一撐,「砰砰」踢中郭靜的臉
部!
    這兩腳一中,郭靜幾乎已喪失所有的戰鬥力了,可是岡田榮一的腳仍不放過他,已交剪
在他脖子上。
    這一下子,所有的熱血都向上沖,我站了起來。我只是棕帶一級。可是,朋友都出手了
,我怎能不出手。岡田容一是七段。但是,今天是我們生死存亡的日子,彷佛我們這場打鬧
,代表著技藝以外更深的憤怒。
    說時遲,那時快,岡田榮一雙腳對剪,郭靜為之窒息,但他的武功畢竟是非同小可,居
然趁勢一曲頭栽下去,「喲」地用前額撞在岡田榮一的臉上!
    岡田榮一慘叫一聲,鬆開雙腳,兩人同時爬了起來。郭靜搖擺不已,岡田榮一卻一臉披
血。
    郭靜是我們當中,唯一練過「鐵頭功」的人,他一撞可以撞碎十塊洋瓦,這一下撞在岡
田榮一的臉上,由上而下,只怕是岡田榮一出道以來受擊最重的一次。
    岡田榮一臉部二度受創,可是郭靜傷得更重,雙腳都站不住了,臉部也被踢腫了起來。
我知道我只能出手了。可是我才棕帶一級,對方是黑帶七段。就在一遲疑間,郭靜和岡田榮
一又交手了。
    然後我很快的看見郭靜倒了下去。岡田榮一馬上蹲下來,對準郭靜的心窩就是一拳!
    已容不得我遲疑,郭靜要是中了這一拳,只怕不死也重傷;我已顧不了那麼多,「蛙」
地一聲就一記「雙飛側踢」過去,岡田榮一不及閃避,唯有把身一側,「砰」,我踢中他的
左肩,他翻飛了出去。
    這一下我是用盡全力。我自信雖只有棕一的帶級,可是我的中國武功的底子,卻不僅此
而已。岡田榮一用側身捱受了我這一下,居然又立刻爬了起來,丑,面對著我:又是一個攻
守皆宜的「貓足立」姿態!
    我破不了!可是我不管了!我腦海里有兩件事飛掠而過,而且特別顯明;一是李中生今
天在麵店里說的話:上次的東南亞空手道大賽,結果是棕二的嬴五段的,得了冠軍。二是郭
靜曾示範過的:對付前踢極好的人,要用威力奇強的側踢攻擊;對付「貓足立」無瑕可襲的
人,要用「后倚立」前進而擊潰之!
    好!那就拼吧!郭靜倒了,李中生負傷,老二暈眩,館里除那幾個不敢動手的「老教練
」外,只有我的帶級最高的了!我不能眼看中國人丟這個臉!
    我怪叫一聲衝過去,聽到兩旁學員們打氣的吼叫,像浪花一樣的涌過來。我衝到岡田榮
一的面前,看見他穩如泰山,心中一慌,竟忘了出擊。他閃電般抓住我左右衣襟!
    我猛地記起,岡田榮一,是神道自然空手道黑帶七段,同時也是起倒流柔道三段,合氣
道初段。他一抓住我,兩隻手便如鐵箍一般,我怎麼掙都掙不動。
    然後他的腳便斜斜地摔過來了,我知道這一下正是柔道的「浮腰摔」!
    我怎麼擺也擺不脫他的掌握,我驚慌之餘,一低首,向他的手腕,張口就咬――
    他怪叫一聲,連忙鬆了手,搖動不已,眼淚都痛得流了出來;我一旦得脫,與岡田榮一
已貼身而立,我一個橫肘,立時頂了出去!
    家父教我練「羅漢拳」,也教我練「霸王肘」,「霸王肘」的練法,是以雙肘伏地挺身
,由每次五十下增進到每次五百下,由草地轉到碎石地,「霸王肘」便算是練成了。一肘下
去,釘子也可以打下木板里去,我雖沒有這種功力,但也苦修過三個月,打斷兩寸厚木板兩
塊是不成問題的。
    這一肘就打在岡田榮一的右脅上!
    岡田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拼暈了頭,知道若不乘勝追擊,岡田榮一一旦恢復過來,那時我就絕不是其對手了。
    所以我一膝就向他腹部頂過去,雙手向他的背部一壓,這一抬上下夾擊。外國拳師叫
「三文治」,中國拳師叫「三合板」,一旦擊中,殺傷力是十分強大的!
    可是好個岡田!他在傷痛中,居然也一抬膝,與我的膝部「喀喇」一聲碰在一齊,雙手
反剪,竟已扣住我的雙手。
    我們的膝蓋碰在一起時,我從來沒有那麼刺痛過――至少有一百根一千根銀針,同時扎
了進骨頭裡去那麼痛――我不知我的膝蓋骨是不是撞碎了,我撞到的簡直是一塊鐵條,可是
我敢肯定岡田榮一也不好受,他的腿雖硬,但是我撞上去,他是被撞者,他的傷也絕不會比
我輕。
    可是我的手卻被反剪。這是「合氣道」的招式,我破不了。他在我的身後,我聽見學員
們都在惶急驚呼,我可以斷定岡田榮一已施了殺手,可是我卻無法抵擋――
    我在惶恐之下,猛心生一計,一抬腿,一腳用盡吃奶全力踩踏下去,踩正後面岡田榮一
的腳趾上!
    岡田榮一的狂吼簡直是一千根爆炸同時在我耳邊炸開――我敢打賭他也練過「獅於吼」
――所幸他沒有趁這時候出襲,反而鬆了手。我在暈暈眩眩中回了身,看見三四個岡田,我
的腦子裡轟轟響,反正也打不了那麼多個。我一腳「橫掃千軍」就掃那「三、四個」岡田的
下盤!
    「砰」!我像掃著了什麼,自己拌倒了一大跤,再起來時,腦袋才醒了醒,看見岡田也
正在爬起來。
    我心中慶幸剛才那一下畢竟掃著了他,一面卻立時撲了過去,一拳「黑虎偷心」,岡田
榮一臨危不亂,人仍站「貓足立」,但架式已不再是那末完美無瑕――
    而是有瑕可擊!
    我立時襲襲!
         口       口       口
    我用氣勢無匹的「后倚立」迫近。
    岡田榮一的站姿果然被我所摧毀。
    他並沒等我攻擊,而是先發動攻擊,來掩飾他的虛弱。
    我一連閃躲過他的中段、下段正拳兩次攻擊,他雙肩一聳,又是一記前踢!
    但我早有防備,一側身,就是狠命的一記側踢!
    側踢的腳勢比前踢長!可是他的前踢仍穿過我大腿,穿過我右肘,「蹼」地踢入我的右
脅!
    我當時的感覺就如一枚鋼釘,鑿進脅骨里去了;可是我的側踢,也「砰」地打中他的胸
口!
    他向後倒飛,「澎」地背撞在牆上,「哇」地吐了一口血,我衝上前,他臉呈紫金,搖
首掙扎道:
    「你贏了,我,我敗了…」
    我看著他,不禁深深地向他鞠了一個躬。他畢竟是我們的副總會長七段,武功氣度,都
是非凡的。
    我側臉過去看見地上的道袍,心中很是慶幸,要不是剛才脫下道袍時剛好蓋住他的視線
,只伯現在倒下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也看見學員們興高彩烈的歡呼起來,以足捶地,喜而忘
形地叫道:
    「我們打勝了,我們打勝了!」
    我點點頭,正想制止他們不要太過炫耀,忽見姜清曉張大了口,臉容極其驚恐的看著我
背後,卻叫不出一個字來。我本能地向前一衝,「啪」地一聲,一物擊中我的背項,我痛得
似袋鼠一般地彈跳了起來!
    我猛回身,「噗」,胸部被一物閃電般插入,我又捱了一記,痛得全身痙攣,才看見出
手的人是獰笑著的岡田榮一,手持雙節棍,一步一步的向我迫進。
    我著了他一踢兩棍,全身的功力,像被打散了似的,而他手持雙節棍,我痛得彎腰撫著
胸腹,實在無法招架,因為我上身赤裸,我撫腹時便觸及我的棕一腰帶。
    岡田榮一大喝一聲,雙節棍自上掛下,我就在胸門大開的剎那,忽然把手中帶子「霍」
地抽打出去!
    「啪」,帶鞭擊在他的眼晴上!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怎麼會手上有武器。詹兄常偷看他師
叔的丈二長鞭,而我的鞭法就是跟他學的。學得不好,可是猝然施出,鞭擊在臉,也夠岡田
榮一痛不欲生的了。
    岡田榮一狂吼一聲,以手掩臉,我強提真氣,舉身而起,全力一擊:全身躍起,一拳背
拳,自上而下向他的微禿的腦門敲下去!……後來我知道這一下的後果是:岡田榮一回到日
本后,與人動手過激時,腦門會劇痛異常,使他最後喪失了神道自然流副會長的資格。我知
道這對於一個老人來說,也許過於殘忍;但對於一個有名望的武術家來說,他這次所受到的
懲誡是罪有應得的。我沒有後悔打這一場仗,包括這一拳「泰山壓頂」!
         口       口       口
    第二天我們帶著跌打醫生給我們包紮的傷口大小十餘處,四個人彼此相互扶持的來到
「天字第一號」牛肉麵店。老闆和老闆娘都不在,倒是異常的圍了一大堆人,還有幾個警察
。一直到最後,我們看見地上有一灘赭褐色的血漿時,我們的虔語就轉而成為驚疑:
    「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你來吃面是嗎?以後還是不必來了。」
    「為什麼?」
    「這兒的老闆被人刺死了……」
    「怎麼會!……」
    「唉呀,怎麼不會。據說昨天這老闆管了某幫區的一群流氓一樁閑事,趕走了他們。今
個兒大清早,他們假裝成吃面的,後面就抗他一刀,……幾個人拿武士刀,索性連老闆娘也
砍了哪,就是這個樣子了,慘哇……」
    「呃……」
    「所以我說呀,年青人,這個年頭呀,還是閑事少管的好。」
    ……
    我們走出牛肉麵店,回首望去,已不見了那面對來往喧囂車輛的神色木然的老闆娘,我
們忍不住看看掛在樑上的招牌,因為年歲久,煙火薰多了,整個「天字第一號」的金漆都模
糊了,菸黃了,尤其是那「一字」,因為筆劃少,根本就分不出來有沒有字,只剩下「牛肉
麵店」幾個字,因離爐火較遠,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跟別家的牛肉麵店的招牌沒什麼兩樣
,褪色的招牌底下,我們發現我們暗自冒汗的手,是如此地緊緊牽扶著,不放棄地支持著彼
此的平衡。
                    完稿於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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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xin 發表於 2005-8-26 13:45 | 只看該作者
雖然是快30年前的文章,還是有新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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