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化非常複雜,一兩句話很難說清,但我還是想試著總結出中國文化中的幾個要點。 首先是梟雄文化。 中國人永遠盼著出現一個梟雄,中國一旦失去集權,就會陷入混亂,比如我們的五代十國時期、民國時期。 為什麼呢?因為最大的領導人沒出現,一旦出現,社會就變得比較安定。這就是我們的梟雄文化。 所以,作為農民的陳勝、吳廣起義時會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是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是個梟雄啊。 其次是不妥協的文化。 生活中經常碰到這種情況,某些人一張嘴就說我這人可不能商量啊。 這種心態導致中國人很難從談判中獲得利益,經常吃虧。我們解決分歧的方法要不就硬打,要不就吃虧認栽,反正都是走極端。 中國人的談判都是讓人拿槍頂著后脖頸子才談完的。沒有人願意發自內心地去談判,也不懂得找一個中間點,雙方說和。 因此,在這種不妥協的文化中,社會交易成本極高。 第三是推卸文化。 有事兒了先推出去,千萬別找我,不是我乾的。 生活中,我們看到的最經典的畫面是,在公園裡,一個學步的孩子突然摔倒,爺爺奶奶一定衝過去,一定要找個事去賴,沒有賴的地方也要賴到地身上。我見過無數個老太太抱著孫子拍著地說,都賴它,都賴它。 這就等於從小給了孩子一個非常不好的信號——出了事一定先把責任推出去。這讓我們成了一個不會道歉的民族,給外人的普遍印象就是中國人不會道歉。 我小時候就不會道歉,也絕不道歉,最後都是被老師擰著去道歉的。兩個人吵架,吵到最後經常是這兩個人梗著脖子說「我是不對,但你也不怎麼樣」。這就已經算道歉了。 你看外國人就很會道歉,他們經常是高跟低道歉,比如父親跟兒子道歉,丈夫跟妻子道歉。丈夫跟妻子,並沒有高低之分,但是按中國的傳統,總認為男比女高一頭。 在西方,丈夫跟妻子道歉的事比比皆是,張口就來。可中國人不會,中國人最多說一句「這事過去就拉倒了」。 明白了吧,只要你家丈夫說「這事過去就拉倒了」,那已經是在跟你道歉了,你就趕緊就坡下驢別再不依不饒了。 中國人的這種推卸文化導致我們嚴重缺乏反思精神,出了什麼事一定都是先從別人身上找原因,自己永遠不承擔責任,怨天尤人,不是賴領導就是賴制度,總之先把自己摘乾淨再說。這就是我們的社會走向文明的最大阻力。 包容的力量 說了這麼多梟雄文化、不妥協文化、推卸文化,這些都是負面的,我們也有好的文化。 那就是包容。中國人心胸最寬,有容乃大。 文化可以把什麼東西都牽進來。 比如說我們的餐飲,全世界獨樹一幟,光是那些古怪的字眼,就連中國人自個兒都說不清楚。 比如熗炒和爆炒有什麼區別?這中間的分別極其微妙,中國的烹調術語能寫滿滿一本書。 西方人有什麼烹飪手段啊?少得可憐,但是它能長驅直入。 改革開放沒多久,北京第一家肯德基在前門開業,那隊排得一眼望不到頭。然後麥當勞也來了。 今天全世界的麥當勞、肯德基有上萬家,你出國萬一人生地不熟,不確定上哪兒吃飯放心,你就去這兩家,絕對不會上當。 我在土耳其試過,一嘗,跟北京的沒啥區別,跟美國的也沒啥區別,就是多了一點咖喱。你看中國的麥當勞、肯德基,早餐都有炸油條、蛋花湯了,現在還有麻婆豆腐蓋飯呢。 你想想,肯德基、麥當勞進入中國才多久?不到三十年。我看再過三十年,我們就得擠對得他們掂勺了。一百年後中國的肯德基、麥當勞全是廚子在那掂勺。這就是包容的力量。 另一方面,我們好像是在不斷改變自己,其實是先讓你進來之後再悄悄把你改變。我們一般說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庭,以漢族為主,但是漢族人所有的生活習慣全是學來的。 你的起居原來是坐地上的,現在坐椅子上了;你原來的衣服是寬袍大袖,現在都是緊身的;你吃飯過去是分餐(到了明朝還是分餐呢),清朝人讓我們共餐了。 大家圍在一個桌子上吃,明朝人認為是種野蠻的吃法,應該一人一張桌子,自個吃自個的。日本人現在吃飯都是一人一份,大家坐在一張桌子上。若真按明朝的吃法,今天的我們還真不習慣了。 你想想,十個人十張桌子,一人一份地吃,怎麼看都覺得像是在號子里。 文化輸出的無盡遐想 文化是社會變革最大的一股力量,如果你不能理解文化是你在社會上立身處世的背景,你做什麼事都不會太順。 所以官方今天不停地講要把我們的文化輸出去。 美國人靠好萊塢大片輸出他們的價值觀和理念。我們靠什麼呢?我走過全世界很多國家,走到哪兒都發現有中國人開的餐館。 我想,如果通過餐館來輸出我們的文化,那一定事半功倍。我們今天在世界各地看到的中餐館一般都偏小、偏雜亂,檔次不高。 我今年去了一趟慕尼黑,人家介紹說有一個特別好的中餐館,就是有點貴。我問是不是中國人去得不多,他說基本上都是外國人去。 我去了之後發現那個餐館的菜式都是很傳統的中國菜,但它的布局和上菜方式非常西化。我覺得這真是一個特別好的文化輸出的場合,大量的外國人在裡頭悠然自得,很享受那個環境。 其實,只要你讓一個人從胃裡愛上你這個國家的菜,他一定會對你的國家有無盡遐想。 在功利時代 窮則獨善其身 我不願看到收藏界變成一個徹頭徹尾談錢的領域。功利會傷害到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和民族信仰。既然如此,就按照過去的說法:窮則獨善其身。 現在人家叫我收藏家,我並不是很高興。 過去收藏家必須有個標誌——「著書立說」,沒有著書立說,你算哪門子收藏家呀?而且,今天的收藏,已經大大背離了收藏的原旨。 收藏最初的宗旨,往大了說,是一個民族的記憶、證據,也是一個民族文化的實時標高,通過收藏,你能看到我們的商代、周代、秦漢、隋唐、宋元、明清,達到了一個什麼樣的高度;往小了說,是滿足文人雅士的一些內心需求,幫他理解紛雜的世界。 不幸的是,現在基本上全社會的收藏已經轉變成為一個商業的博弈,至少99%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 所有人的說法都是「未來可以升值」,社會各角度都以「他是否買了貴東西」為標準。 從我內心講,非常不喜歡:不是不喜歡別人加入這個隊伍,而是不喜歡把過去唯一乾淨的凈地變得非常世俗化。 每個人的目標過高,就跟唱歌似的,調子一起高了,誰都唱不上去。 我有時也可以理解別人的世俗觀,比如,宗教應該是最脫俗的地兒,但今天很多宗教場所並不能免俗;同樣,我不能要求收藏界免俗,我們的社會處處體現世俗的話,讓收藏界變得高雅也是不現實的。 但我也不願意收藏界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與原旨無關的領域:大家都談我賺了多少錢、將來可能賺多少錢——我覺得這些沒有意義。 其實我能感受到功利對我們嚴重的傷害,甚至對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和民族信仰的傷害。 既然如此,就按照過去的說法:窮則獨善其身。 這個「窮」是指精神上,這社會是一個精神貧窮的社會,但我一定要獨善其身,做好自己就可以了,我不能要求別人。 我一個人不可能改善,只能保全我自己不同流合污,不向世俗低頭。人是要妥協和自衛的,你妥協的目的是什麼呢?是為了下一步的成功。 過去人們說,尺蠖之曲,以求伸也——但今天的年輕人,第一不懂得尺蠖之曲,不願意退回來、軟一下,不會;第二,認為前進就一定能成功,但他又沒有前進的能力,每個人都好高騖遠。 我們常說「勵志」,但勵志的標準是很高的,很多成功人物背後往往有特殊的因素,如果把他們當作全社會的勵志標準,那就大錯特錯了,普通人就會認為上升通道不夠——問題是,你通到哪一站算夠呢? 人光有自我判斷還不夠,很多人認為自己身懷絕技,怎麼老也遇不到知音?就是因為對周圍環境沒有判斷。 有一天我看到一個資料,說中國缺400萬個經理人。我認識的很多老闆都說,缺有管理能力的人;我自己也是,想找一個有執行力的博物館館長,願意出百萬甚至千萬的年薪,但是沒有這麼一個人。 幹不了這個活,那你還說什麼呢?你覺得你行,但具體的事兒你做不來,然後就會埋怨:團隊不好、環境惡劣、潛規則盛行,那別人怎麼能夠生存呢? 我覺得這是個社會的問題——每個人的目標過高,就跟唱歌似的,調子一起高了,誰都唱不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