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精到之處還不限於此。他還認為,家族主義的復活是中國政治失態的表徵之一。特別是廢除「科舉制」和「迴避制」(避親)之後,家族主義得不制度約束的前提下,血緣體系立即就會肆無忌憚,變本加厲,空前泛濫,從而嚴重侵害社會有機體。這樣,對中國古代政治制度本身的規則及其潛規則之社會整合功能做出概括,就顯得十分必要了。誠如作者指出的,中國傳統政治系統是一個「血親」、「利益」和「觀念」三個要素所構成的有機體,把握它們之間的均衡運動將成為分析軍閥之間相互關係的關鍵。所以用單純的「家庭類推法」(The family analogy)去概括軍閥之間的政治關係,往往會以偏概全。「例如,『大元老』這個名詞(意指長者、老前輩,通常指家族組織中的長者),也曾用來稱呼某些資深個人。在軍閥派系中,依據年齡和在軍隊中的資歷,可以把某些人看成老前輩,他們由此得到聲望,但他們不一定同時擁有權力。在社會上他們得到適當的尊重,但是如果手中沒有軍隊,他們在政治上就極少或根本沒有權威。在政治鬥爭中,『有槍就有權』,而不是賃資歷。這與家庭中既有聲望又有權力的『大元老』的作用很不相同」。把榮譽與權力區分開來,並構成二者的制約和均衡,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已成為中國政治遊戲的重要規則。如果說所謂「調虎離山」、「明升暗降」、「厚禮釋權」實際上是自先秦法家就運用自如的轁晦策略,那麼,在現代軍閥手中,這些計量就則已上升到內部關係的戰略層次上了,陰謀與投機已成為其政治生活的基本準則。我們認為這些評論是有說服力的。
首先,該書的方法論預設值得商榷。《中國的軍閥政治》與眾不同的突出特點之一,就是試圖以社會科學的理論範式為解釋工具,以此對中國軍閥這一歷史現象進行分析。這種研究方式的意圖顯然是要改變歷史研究通常的敘述模式,既不想僅作編年史的脈絡梳理,也不想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在平實的語言中透露史家體悟人生旅程的遺跡,而是在某種「一般性」政治學框架的指導下,從歷史過程中抽象出若干具有原理性的政治行為規則。作為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家鄒讜教授的門人,作者良好的知識訓練為其實現這一願望奠定了基礎。恰好,莫頓·A·卡普蘭(Morton A. Kaplan)教授也是芝加哥大學著名的比較政治學家和國際政治理論系統學派的開拓者,所以,作者選擇用國際政治理論的系統論方法透視中國軍閥政治的歷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其次,從中國近現代史的角度看,在太平天國起義、義和團運動到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農民革命戰爭之間,似乎存在著一段歷史空白。在邏輯上講,如果引起農民起義的社會矛盾沒有得到根本化解,那麼農民不會如此長期地保持「沉默」。很明顯,恰恰就在這段歷史空白中,出現了中國軍閥政治的歷史時期。因此,我們有理由做出如下的假設:中國軍閥政治是農民起義運動之扭曲、變形的歷史形態。生活在赤貧線以下的農民和遊民,依賴超越自身的權威力量,以參加軍隊的形式維持生存的最低條件。「主義」對他們來說意義不大,信仰比起生存來說也降低了位置。換句話說,能保持一定生存能力的農民,仍受制於自給自足,天人合一的自然經濟的約束,過著質樸、封閉、與世無爭、清貪寡慾的生活;而那些一無所有、富有野心和鋌而走險的人則遊盪於社會空隙之間,時刻在謀求意外的「暴發」機會。顯然,軍隊是后一種人求之不得且得心應手的適當場所。正因為此,赤貧階層的所有意願和特徵,都在軍閥政治行為中暴露無遺,應當說,他們才是中國軍閥政治得以產生和存在的真正基礎。中國民俗曰「兵匪一家」,說的正是這個道理。諸如財產、傳統、道德、責任和法制精神,這一切現代憲政所必備的基礎要素,在軍閥政治中不僅一概蕩然無存,而且反而成為其得以存在和發展的基本前提。作者不止一次地涉及到了這一深刻的問題,但坦率地說,其在理論上的挖掘和分析上,還存在相當大可為餘地和討論空間。特別是關於中國軍閥政治對現代中國政治的潛在影響,作者並未提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缺憾。現代中國在此後幾十年中並沒能走上民主憲政的政治道路,而是選擇了毛澤東所說上井岡山「做山大王」,再經「星星之火」而最終燒遍全中國的革命路徑,恐怕並非完全是政治領袖個人魅力的精神產物。其中蘊涵著的現代中國政治和現代中國革命的社會基礎和整體邏輯,值得體味再三。所以,我們並不僅不盡同意Donald G. Gillcia關於該書最後一章「冗長乏味和沒有必要的」的評價,9 而且反到認為,恰恰正是這最後的一章,更需要,也更值得進行全面展開和持續性的深入研討。
註釋:
1 His-Sheng Ch`I, Warlord Politics in China, 1916-1928.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參見:齊錫生《中國的軍閥政治:1916-1928》,楊雲若、蕭延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以上引文均出自該書中譯本,省略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