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人與狗——緬懷救我一命的那個重慶丫頭

重慶表妹來漢趕上我的生日。
端坐在沙發上，她說：你還記得丫頭么？
我說：怎麼會忘呢？她救過我的命啊！
我知她是想說，如果沒有丫頭，也許你今天的生日。。。。。。。
她有些哽咽起來。
我無語。想不出更合適的話安慰她。

丫頭死了。表妹悲凄地說。大而美麗的眼睛里漾著一汪淚水。她是個愛哭的女人。
我怕她又撥動了淚腺一發不可收。便趕緊說：你在電話里對我說過。我永遠不會忘了她的。
那次在電話里對我說起丫頭的死，她泣不成聲，也弄出了我的淚水。
她說想把丫頭埋到花園小區去，丫頭喜歡有花有草的地方。跑了好多地方，可是人家不答應。
我說，是的。人家不會答應的。只要我們記得她就行了。不要難過了。

丫頭是表妹家的一隻京巴犬。是表妹的——不知該用什麼合適的辭彙描述她們之間的情感。
我從來不太喜歡寵物以致動物什麼的。湖北詩人朋友胡發雲收養了10多隻（也可能20多隻）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貓狗，而且任由它們在房間任何地方亂竄。我就一直懷疑他心理有什麼問題。他卻在報上講了一大篇讓人感動的收養這些棄兒的故事。

幾年前，我赴美探親，在底特律與美國移民局發生一場「國際糾紛」，一直鬧到美國大使館和外交部（詳見當年《南方周末》頭版紀實：《看透美國——我在。。。。。》），回國后在山城重慶蝸居親友家。那是極其鬱悶的一段日子。
在那段日子裡，也許鬱悶也許受親友感染，便結識並且喜歡上了丫頭。

丫頭全身純白，長得很有些姿色。尤其那雙眼睛，圓圓的大大的，炯炯有神，眉目含情，和她主人的漂亮明眸爭相鬥艷，相映成趣。從丫頭眼瞳的一池清水裡可以看到她的喜怒哀樂和愛憎分明。

丫頭的性格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平日里神清氣閑，優雅嫻淑，遇到什麼險情，便如猛士一般，為朋友兩肋插刀，雖少了淑女典雅，但義氣了得。
丫頭喜歡家裡人的熱鬧與和睦，這時她會悠閑地在屋裡踱著她獨有的方步逗你樂，或輕歌曼舞讓你為她喝彩；如果屋裡有誰爭執吵鬧，她便焦躁不安，在房裡亂轉，沖著主人氣憤地狂叫。

她熱愛和平，特重情感，而且善解人意。她清楚知道誰愛她誰不愛她愛的分量幾斤幾兩。她是在成都原來主人迫不得已險些遺棄她的困境下被親友帶回重慶的。她一直記得主人的滴水之恩，她用她所具有的各種本事來回報主人——其實她們成了不可離棄的朋友。由於我對她日漸的喜愛，丫頭也引我為友了。

每當表妹出門，她便站立起來，雙手抱拳一個勁作揖打恭，請求朋友帶她一塊出門。如果不能帶她，必須與她耐心說明原因，她便洗耳恭聽，只要你說得有理，她便心安理得送你出門，然後躍到窗前目送朋友遠去。

最奇的是，如果你對她說的不是那麼回事，出門時間太長了，她就在家焦躁不安，圍著屋子邊轉邊叫，示威抗議，還透著一份比任何人都強烈的擔心。如果主人在幾站路之外上了回家的車，她憑藉「特異功能」就能知道。於是欣喜地跳到窗前往外張望，並不時回頭告訴你朋友快到家了。

丫頭也有鬱悶和生氣的時候。如果做錯了什麼挨罵了，她會耷拉著尾巴躲在讓你覺得最可憐的地方，一聲不吭地反省自己錯在哪兒，是不是真錯了。這時她食不甘味，鬱鬱寡歡，讓這家裡頓失了一種氣氛。讓人人心裡都覺得缺了什麼。她可以一天不吃不喝，直到想清楚了誰是誰非，然後還得與她輕言細語講明道理，她才像真正的淑女一般來到飯桌前（補充一點，親友的飯桌旁必有丫頭的一把交椅，我一直不歡迎丫頭與我們共餐）。這時頗現出了丫頭正宗的女性色彩和孩子般的模樣。

我和丫頭的生死之交發生在一次意外事件中。
一次感冒，親友買了一盒氨苄青霉素。我吃了兩顆葯在家伏案寫作。突然嘴唇發麻，一向不過敏的體質，不知怎麼會過敏性中毒，有些經驗的我感到雙手迅速發麻腫脹。我立即站立起來，感到腳也麻痹腫脹起來，接著渾身腫脹麻痹。幸好，表妹回家看到這種情景，她亂了方寸，不知咋辦。我還能清晰想到山城地勢坡坡坎坎，乘車已經來不及。我乘著清醒，對她說趕快撥120。。。。。。說完便失卻知覺，一頭栽倒在地上一盆水裡。那是冬天，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

家裡人都不在，表妹哭喊著衝出房門喊救命。許多鄰居從屋裡跑出來圍在門外，居然沒一人願意進來相救。他們認為人命關天，人命關天可能關聯到他們。這是事後親友告訴我讓我至今沒弄明白的人性特質和麻木精神。

屋外發生的一切我是不知了。但是我的意識深處還清楚，我不能睡過去。我有過不止一次的生與死的經歷。在生與死之間，靈魂慢慢離開人體，靈魂有雙眼睛依依不捨地看著其實已經死亡的肉體，然後漂浮起來，很舒服地飄飄悠悠進到一個很長很長的隧道似的空間。隧道是黝黑的，但是很遠的前方有一孔亮光，你一直往前飄著，假如你想很舒適地離開這個充滿罪惡和恥辱的世界，便任由魂靈往前面飄去。如果你不想更快離去，你必須有堅強和明白的理智，要不時提醒自己不能圖一時的舒適，前面就是死亡。除非你渴望死亡（我曾有過這種渴望的經驗）。

所以當一個人在生命垂危時分有個聲音在一旁不斷呼喚他，喊著他的名字，或者要他千萬堅持不要睡過去是有道理的。也是我的生與死的切身經驗。我曾經任由靈魂漂浮得最遠的一次是飄過了隧道。一出隧道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鳥語花香鶯歌燕舞景象，然後繼續漂浮前行。。。。。。可是，我終於沒見到奈何橋景觀。

親友穿越要命的坡坡坎坎跑到街上去找的士了。即使找到的士也是開不進來的。
屋裡空寂，只剩下橫卧水中的我這條已經魂不附體即將離去的生命。不對，還有一個鮮活的生命。她就是丫頭。
這時在我唯一的意識里，就是丫頭聲嘶力竭的咆哮。一個生命為另一個垂危生命的瘋狂吶喊。我感到她圍著我的一息尚存的身體不停打轉。我察覺她時而不斷拚命拉扯我的衣袖衣領，時而凄慘地哀嚎，從那凄厲的嚎叫中，我朦朧醒著的意識里，顯現出丫頭仰起脖子向整個世界呼救的樣子。她失去了平日淑女的矜持，如聖女貞德衝鋒陷陣的狂野。

在我沒有完全死亡的意識里，充滿了對丫頭無限的愛與感激，我明白她在呼喚什麼，她一定明白決不能讓我睡過去。她還在向見死不救失卻了人之道義已經沒有希望的人們呼救、悲鳴和抗議！
我的被丫頭一次次呼喚回來的意識對我說，即使我就這麼離開這個不值留戀的世界，我也想請求死神給我一點點時間讓我好好擁抱親昵一下丫頭。我想如果我活下來，我再也一定不會從餐桌旁攆走她了，哪怕寧可攆走一個沒了人性的客人。
今日，我竟對一隻狗充滿了愧疚和勝於對人的敬愛。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只有丫頭一直陪伴我，告訴我我還活在這個有聲有色的世界。
親友終於用乞求和哭喊叫來一個願意走到住處的的士司機。在人們的觀望和不休的哎呀聲里，我的親友—— 一個女人和很不情願的小個子司機費了好大力，才弄著我半抬半拖地走過漫長的坡坡坎坎來到街上。直到我被塞進車廂，丫頭的嘶鳴還激勵著我快要死亡的意識。

冥冥中有個主宰生命的神。一生中，我好多次死過去活過來，都是命不該絕。那家平時根本毫無準備搶救設施的小醫院，這天剛好應付大檢查，花了幾天時間的準備，醫生說，我們好像是為這個人準備的全套搶救裝備，所以一分鐘沒有耽擱，如果我們沒準備好，如果你們再晚來幾分鐘，這位就完了。水腫已經封喉，馬上窒息而亡。好在他的意志力不錯，意識還清醒。
但是，他們不知我的意識不是依靠我的意志，也不是仰仗人的救助。而是丫頭—— 一隻人們眼中品種很低賤很不精貴的京巴狗，是她一秒鐘沒有停止的救助，才使我一次次沒有與死神握手。才使我贏得了寶貴的搶救時間。

當我帶著生命和靈魂回到家時，丫頭歡呼雀躍地迎候著我。我摟抱起她，她用她那柔軟的舌尖撫摸我的面頰。看著她脈脈含情的眼瞳，我覺得我的眼睛好酸好酸。

我把丫頭帶出門去散步，這是對她最好的獎賞。她得意洋洋地在我身旁舞蹈著前行。我們走過沙坪壩這個名叫文化村的宿舍區，穿行在擺滿黑壓壓上百張麻將桌蔚為壯觀的的「文化村」，看著一張張比麻將還冰冷麻木的人臉，我覺得丫頭是那麼的美麗威儀，那麼地莊嚴豪邁。

表妹說，丫頭是中毒身亡。在一次散步中，丫頭被恨狗的人投毒害死了。
表妹一家的悲痛可想而知。我一直不明白，聰慧伶俐的丫頭怎麼會中毒呢？我那次也是中毒，是她救助了我的生命。而她怎麼恰恰是中毒而死呢？
表妹將她送往最好的醫院搶救，卻終於沒有搶救過來。
丫頭在臨死前，用她那美麗有神的眼睛依依不捨地看著她的朋友，竟淌下了一滴淚水。
表妹和表侄女兒失聲痛哭用滂沱淚水送走了丫頭。

表妹說，丫頭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聲音，是長長的一聲嘆息。

表妹把丫頭莊重地埋在了長江邊。不知丫頭是否也有魂靈，如果有，她是否會沿著長江順流直下來探望她曾救過一命的我呢？
我想念丫頭——那個忽閃著美麗眼睛的我心中的女神。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