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04。造反有理

巴郎。《拾舊沙河夢》104。造反有理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04。造反有理

與吳部長不同，屈音卓局長雖是走資派，但她的歷史是清白的。
她是山東諸城人，說來與文革旗手江青還是老鄉。她家境貧寒，幸虧共產黨解放了家鄉，她才能上學讀書，解除包辦婚姻，她是黨培養成長起來的，對黨是無限忠誠的。1948年，是國共內戰轉折關頭，解放軍日漸強大，開始戰略反攻，需要大量幹部。屈也就毅然參軍，隨二野大軍南下，歷經槍林彈雨，直到下川東。在南下途中認識了孫立功，后又一同在下川東轉業，成為地方幹部，結為夫妻。一步一個腳印，都有蹤跡可尋，毫無把柄可抓。
然而，即使歷史清白，也並不能證明，一個曾經的革命者，在新的政治環境中，在新的形勢下，能站穩腳跟，不犯錯誤。無數的事實已經證明，在建設社會主義的過程中，如果躺在功勞本上，不思進取，不加強自身的思想改造，就會不自覺地受到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導致和平演變，蛻化為修正主義分子。他們就會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貌合神離，口是心非陽奉陰違。他們就會跟隨劉少奇黑司令部，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背叛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成為可恥的走資派。
從屈局長的所作所為，可以看出，她就是這樣的蛻化變質的修正主義分子，走資派，革命陣營的敗類。我們要擦亮眼晴，不能被她的道貌岸然所迷惑，要揭穿她大義凜然的革命偽裝，將她打著紅旗反紅旗的狼子野心徹底暴露出來。

在伯司令的仔細策劃下，手下的嘍啰們聞風而動。教育系統的才子筆桿們，成立了寫作組，緊鑼密鼓中，一篇篇檄文，新鮮炮製出爐。這些檄文，言詞犀利，觀點鮮明，如巨箭投槍，直戳要害，尖銳見血。將「屈陰婆」到任年余，如何秉承上意，貫徹執行劉少奇王光美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桃園經驗」，在局裡招降納叛，安插親信，打擊異己，壓制不同政見，一樁樁，一件件，過程細節、心路推理、人證物據，抽絲剝繭。又將她如何下派工作組，在屬下單位拉幫結派，混淆是非黑白，隨意指驢為馬，挑動群眾斗群眾，從而火中取栗，妄想矇混過關，公布出來。
這些，雖然有所誇大，但大部是確鑿事實，幹部群眾都親身經歷的。這一公布，就象將封口結痂的傷痕，重新把痂疤撕開，讓它鮮血淋漓，重溫往昔的痛苦。群眾心中塵封已久的苦楚，逐漸淡忘的屈辱，又重新被挑出來，不禁怒火燃燒，急欲噴薄。
於是，教育局下屬各中小學校，各機關單位，哪怕是散布在邊遠鄉鎮，一時間都行動起來，同仇敵愾，口誅筆伐。聲討「屈陰婆」的大字報，如雪片一樣，飄舞飛揚在百里山川。特別是在教育局行政大樓內外，大字報鋪天蓋地，街巷相連，層層疊疊，寒風呼嘯下，一派白紙茫茫，象極了人家死人後，出嬪時布置的靈堂。

心中的怒火一旦燃旺，光是口誅筆伐，是難以抒解的。隨後，教育系統的造反組織統一行動，開始時不時地揪斗屈陰婆及其同夥，偶爾還有主管縣長和宣傳部部長陪斗。他們被塗上花臉，掛著黑牌，彎腰弓背，在局裡禮堂接受批判，或游斗在各中小學校。
在批鬥會上，革命群眾義憤填膺，厲聲斥責，含著血淚，泣不成聲，盡數其罪狀，時不時激起台下群眾的應和共鳴，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口號聲響徹天地。待到激憤高潮時，也有人跳上台去，不分青紅皂白，沒有憐香惜玉，抓住「罪人」，反剪雙臂，直欲噴氣式飛機，幾乎拆腰。有更乾脆的，擼袖揮掌，兜頭蓋股，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在台下眾人的叫好聲中，直打得「罪人」無力支撐，軟癱倒地方止。

昔日的冤屈得伸，昔日的仇敵，已經被打倒在地，永無復辟翻身之日。伯司令志得意滿，胸中豪情萬丈。他抬起頭來，堅定的目光，越過教育局的院牆，望向牆外的廣闊天地。教育局的走資派已經倒台，但是其它部委局辦的走資派，甚或是縣委縣政府的走資派，人還在，還在走。他們的反黨行徑，我們革命造反派，決不能容忍，我們要「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要乘勝前進，擴大規模，把各機關部門的走資派，都揪出來，批倒批臭。
於是，在沙河子，各縣屬部委局辦，各鎮屬室股街段，都掀起了揪斗走資派的風潮，各機關的頭頭腦腦，只要職務上帶個「長」字，或有正式官銜如主任書記等，都被當成當權派走資派而受到遊街示眾，會議批判。
當然，在各個機關單位，批鬥形式有所不同，大多數時候，當權派都被指令站在自己坐位邊，積極地配合群眾的批判，向圍坐著的群眾，交待自己的問題，和回答群眾的責問，辯論會上氣勢濃，書記市長台前立，陳谷舊帳常清算，事無巨細詳答疑。此時的群眾，通常都是和風細雨，偶爾聲色俱厲，擺事實，講道理，力爭清算其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罪行，以理服人，要「罪人」徹底悔悟，服罪自新。
也有少數時間，有外人在場，或結合形勢變化，當權派必須規規矩矩地站在台上，接受批鬥。革命群眾則是指手劃腳地，罵罵咧咧，咒爹日娘地，進行揭發，喝斥批鬥，常手腳併用，拳打足踢，觸及肢體。
中國人雖然信奉儒家道德，講究溫文爾雅，但也相信體罰，認為棍棒底下出好人。為了促進這些走資派放下官架子，去掉傲骨自尊，老實交待罪行，認罪服法革面洗心，批鬥會上，打罵風行。革命群眾通常文化低，加上性子急，脾氣暴躁，三句話未說完，就開始打罵起來。陰損的語言，惡毒的咒罵，如死人哭喪，如潑婦鬧街，把九族三代祖宗子孫、沾親帶故舊交友朋，都一一罵到，憨暢淋漓，振聾發瞶。伴以辱罵，手足也不停地，揪頭髮、抓耳朵、打耳光、扭麵皮，彎腰低頭坐飛機，踩足踢膝揍屁股，直打得你三魂出竅，七魄異位。這種體罰，觸及靈魂，讓你長點記性，今後別再執迷不悟，別再跟劉少奇走，跟革命群眾為難。

對於革命造反群眾來說，對付走資派，這種打罵，這種體罰，都是冠冕堂皇地，以革命的名義進行的，也是符合革命邏輯的。這時，正常的王法碎裂，正常秩序消失，只要你是當權派，你就一定是走資派，揪斗你就是應該，不揪斗你才叫奇也怪哉。你即然是走資派，也就等同於是階級敵人，或其同夥，所以，打你罵你，是與你決裂，劃清界線。對你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犯罪。打得越狠罵得越厲害，就是越革命，與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一刀兩斷。
你們這些走資派，挨打挨罵受批鬥，不要怨恨，不要悲哀。如果你是十惡不赦，巨罪難饒，誰還會與你枉費口舌，實行體罰？早就會將你綁赴刑場，賞你一顆子彈，專政了！打你，這說明你還有挽救的餘地，革命群眾正施展渾身解數，包括拳打腳踢，試圖將你拉回到革命陣營中來。你們要學習阿Q，心存感激，打得越重，覺得越痛，就說明越有救藥。所以，趕快把所有罪行，有的和沒有的，都交待出來，以祈求革命群眾的諒解。也提倡背靠背地揭發，把你知道的，其它當權派的歷史和現狀，事無巨細，都說出來。這不是告密，不是出賣同志，而是悔悟反正的表現。更進一步，你也可以和你所揭發的當權派狗咬狗，面對面對質，讓他無可扺賴，無處藏匿，以他的罪行，來為你贖罪。

於是，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中，前途無望，不見出頭之日，有些人受不了精神折磨、皮肉之苦，不免無中生有胡編亂造，或危言聳聽誇大其詞，把自己的一點小小過失，無限放大拔高，說成十惡不赦，與路線鬥爭相連，只求暫時捱過難關，少點苦痛，哪管自己所供，會陷害毀滅他人的一生。
也有人蛛絲馬跡捕風捉影，造謠誣陷制假作偽，以莫須有罪名指責他人，打擊他人以求解脫自己。一時間，根據批鬥會和自我認罪書的交待，各機關各行業的當權派中的大多數人，都成了歷史上不清不楚，個人履歷中多有可疑之處。對施刑者來說，這說明文化大革命卓有成效，挖出了深藏在革命陣營中的階級異己分子。
本著「不冤枉一個好人，不放過一個壞人」的原則，要對其所作所為及交待內容，進行審理調查取證，以保證紅色江山的長治久安。於是，那段時間，東西南北，祖國各地，一時車船旅差緊張，路途上都是「內查外調」人員，不辭辛苦萬里奔波，只為查證批鬥會上，走資派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當然，也由此而造成許多冤假錯案，直到文革之後，才撥亂反正，予以平反。

我們的「紅星」戰鬥隊，經歷了秋冬幾個月的文革風雨，捱到了批鬥走資派的階段。隨著學校停課延長，複課無望，張仁和豐宗仁早早地離開了學校，融入了社會。羅萬榮甚至離開了沙河子，回了老家。好多同學，如孫叢婭駱雪婭李維民張聯平尹建平陳文軍郭小林等，其父母是縣屬或鎮屬單位的當權派，現在都成了走資派，無一例外地正在接受革命群眾的批鬥，交待問題，自身難保，也不免波及到家人。
環境磨鍊人，在短短時間裡，同學們似乎都長大了，心智也成熟起來，不再象從前一樣天真幼稚成天嘻嘻哈哈無憂無慮，而是胸有城府能應付處理內外事務，用自己稚嫩的臂膀，努力地去成為弟妹們的依靠，家裡的主心骨。
大家不再聚集點卯，也避免談論革命造反的話題，甚至都很難再見到各自的身影。我們為之奮鬥了數月的紅星戰鬥隊，實在難以為繼，終於在1967年元旦之後，隨著那漫天紛飛的雪花而凋零，消散於那深冬的寒意之中。
巴郎  記於2020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