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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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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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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5-7-14 17:03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金急雨
文/鍾曉陽


  小蝦:

  又是我這個香港小羊的!

  想不到會收不到你的信,真的想不到。以往信箱里沒綠信封,總想著晚上多吃蝦米,但還是覺得始終能等到的,尤其當我收到朱伯伯的信后。那陣子簡直幻想累累,想明年會考完央媽媽准我去台灣,就可以見到小蝦了,過一、兩天紅磚路上的日子;或是小蝦什麼時候來香港,我在胸前掛一面大牌子,寫著「小羊」,到機場接機。……想想想就沒有了,好象本該完的,完在鳳凰花落的紛飛下。

  今早剛考完期終考,外面恰恰下過雨,一灘一灘都是草的氣味,好象該是開心的時候了。回家把書都揀好,清理堆積了整個抽屜的報紙,著了兩篇王璇的「長鋏短歌」,就戴盔佩劍,準備找小蝦算賬。說真的,在道義上責任上情感上,小蝦都不必給我回信;但我的確是十分十分的不高興。也許我這輪太陽每天大清早熱刺刺的把不願起床的小蝦硬給燙起來,所以開罪了朱家二小姐,所以信箱中「空空復空空」。不過不要緊,我最能處變不驚,只是自己有滿腹的話想說,這邊又沒人可告訴,心裡憋得好苦,就覺得小蝦最好,是一個不知處,不睬我也沒關係,只要知道在水一方彷彿有個人了解我的某一些事,我便釋然。

  也有人問我心裡藏事會不會不舒服,我老說習慣了,其實不呀,我全告訴了我的日記,可惜它是長期吸電體,從不發電,寫寫筆尖偶爾就不通電了。

  小蝦,沒有別的,只想瑣瑣碎碎同你亂扯,像大冷天里兩個娃兒躲在被窩裡說的悄悄話。

  常想天心是個既簡單又別緻的名字,詩中有邵雍的「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和「數點梅花天地心」,或單單就是天的中心,有時候占著一片雲,有時候一筆霞,有時候就是那個風起時變得口齒不清的女孩。

  小蝦你在台大的椰林道上「飛」得怎樣了?小靜橘兒有沒有在身旁?

  宜陽還有沒有著那些好古代的獵戶星?所有的星星都好古代,這裡面就要談點天文學了。光的速度為每秒十八萬六千里,照計算,太陽光來到地球需時八分鐘。比如我們著半人馬星座,因為星光到達地球需時四又四分之一光年,因此我們著的,是四又四分之一年前的半人馬星座了。每晚上,夜空中全景古老的眨眨閃閃的星光,老老少少都有,正一番繁華熱鬧的氣象;而天上是古代,人間是現代,真是古今都成夢啊!知道宜陽喜歡看星,所以告訴他這些,小蝦你代我轉告好不?不過他應該早曉得了。

  見草木風姿,知草木有靈;聽草木蕭蕭,識草木有情。百草千花,原是大自然所孕育的生命,是神明的化身。幽幽清香,湮得春鞦韆載都要迷迷濛蒙了。雖說鬱郁黃花,盡皆般若;蒼蒼翠竹,都是法身;但來到凡間,飲露嚼雨,往往發現青的青得愁,紅的紅得怨,明明儘是多愁多病之身啊!我最喜歡金急雨了,春夏開得到處欣榮,也叫槐花、風一經過,漫天漫地是膩黃膩黃的碎碎,不是黃葉無風自落,而是有風,因此是曲折,是因果。金急雨本是飄零才美麗的,半隨輕風,半入塵土,命運便是如此無可選擇,乃中國千愁一種。

  楓樹我沒怎麼見過,只有幾片姐姐留下的楓葉被我夾進書頁,寂寂的委身書香了。聽說南京棲霞山秋來便滿岫滿谷漾動著紅葉,究是「滿山紅葉為誰愁」呢?燒得濃濃紅紅,燒得慘慘烈烈,為誰呢?真想回去瞧瞧才有時候老被詩詞帶領到那濃得化不開的國度,張眼合眼都有一個跳躍的心夢。小杜有兩句詩最叫我縈牽不已:「惟有別時今不忘,暮煙秋雨過楓橋。」

  你們三三有些文章真是繁難,比如剛讀完「衣缽」里的「文學與歷史的氣運」,搞得我頭痛眼花,愈看愈是胡塗。這當然是我識見粗淺的緣故了。本來為了一段關於宗教的文字,這下可硬給嚇跑了,這就是為什麼第三張信紙會不同,又空白了一段。你們真會唬人!

  我姐姐去了夏威夷一年,信了基督教回來。我不知她以怎樣的心情信教,但能忠於一種信仰倒是好事。她這人十分理智,能把自己的意願掌握得有條有理,不衝動,不激情。好象我收到朱伯伯的信時她在身旁,當初以為是小蝦的,高興得跳起來叫,腳馬上軟了,連聲的受不了,看了信曉得是朱伯伯的,還是笑個不止,姐姐給我一箭大不以為然的眼神,意思是「區區小信,何必謀殺那麼多細胞?」她從不曾醉心於某一些事上,聽一首歌,一聲好便了事;看一本書,從頭至尾能確知自己是在看書。所以多半清醒著,倒顯得我格外迷糊了。那天聽她講情事,男孩的情,女孩的情,講得都……都不美了。交雜著那麼多條件,那麼多理論,真的好,假的好,我都不要聽。不是這樣的嘛!明明不是這樣的嘛!我確信一種至真至純的超然情愛,是能經歷代變遷而一脈永存的;也確信「深知身在情常在」的今生今世,是不論滄桑,不論歲月的!

  一次我告訴姐,小蝦說要做拿破崙的情婦,小林說要娶「櫻子姑娘」,我則要做李義山的情人,她說我們都是神經病!又問:「小蝦是誰?」我含含混混的說:「……我的朋友!」我不曉得啊!小蝦,我真的不曉得!

  常見三三的作者說無名目的這樣,無名目的那樣,真正的底細是什麼,卻不十分理會得,小蝦你指教指教好不?

  能當個天才約是不錯吧?不光是小小年紀就能威風八面(當心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整條生命道路必較旁人更豐富,更輝燦。當然不是說以知識就可以衡量生命的價值成就,但能博學廣知豈不是好?大概是造物主興緻來時在天才的腦袋中加作料,一顆顆明珠出落得亮亮爛爛。有時不免羨慕得牙痒痒的,就夙夜K書,科書歷史都看,偏偏不爭氣,看了老忘。想也不愁,我是不要做大學問大事業的,我只要寫我小小的詩,聽我幽幽的歌,戀我柔柔的愛,然後欣賞著天才們各領個風騷數百年。生不攜使命來,死不帶榮耀去,只記取生命中的每一個名字,每一番煙雨。

  李白是個天才,諸葛孔明是,莎士比亞是,……許許則是個不遇的天才。我智商及不及格還相當可疑,甭論那個了。

  小蝦,你們是不是很恨美國人?沒有別的,只是想知道,能不能告訴我?

  一切愛情故事,只是一個故事。

  一切愛情都是死結

  生,不能解決才死,不能解脫

  ……

  ──余光中。〈幻〉

  終於,要說到許許了!唉,小蝦,怎麼說呢?那的確是一個故事,一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的故事。本來我要藏它一輩子,埋它在我心深處,但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或是道行猶淺,修養未深!原打算寫一篇散文小說什麼的,題目都擬好了,叫「夢斷彩雲」,可是,寫不出來!腦子裡紛紛亂亂理不出個頭緒,反正沒地方投,而我必須盡情的寫許許,痛快的寫許許,必須有人知道小羊已經不小了……(在香港我不能告訴任何人,真的,小蝦!)

  那是九月,濃濃的夏日。是我恨讀書恨透了的時節,開學那天肚裡一股子悶氣。你們開你們的學,與我何干!……「來了好多新老師啊!」「一半是男的呢!」……哼!去它的!

  因為三年制的施行,中一至中三一律六班,出現了地少人多的現象,我們中四四班在禮堂包廂「擠擠一堂」。我既不與外務相關,心底就一片清明,對新班主任研究起來了。說是姓許,一個很特別的人,有一種深藏著的氣質,泄露於眉目間。一個人無論怎樣假裝,氣質卻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之後也沒怎麼,日子依舊慵懶。

  才過幾天他被調往別班了,不當我們班主任,只當國文老師。我雖不樂意,卻也不介意。

  第一次找許許簡直魯莽,完完全合是一個學生有求於老師的模樣。我問他想念中國文學有什麼可行的方法(我們只有中國語文),他右手食指在鼻尖抹一下!或上唇和鼻子間輕站著,這是以後常見的習慣。我仰頭望他,哇!他那麼高那麼高啊!許許到那裹都是一副閑閑散散的姿態,彷彿一顆心已遠遠的遺在哪個角落了!這時我總要偷偷看他,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像陌上思念情人的書生,或緬懷身世的遊子!甚或是萬里悲秋的過客!許許走路的樣子怪怪的,有時候甩手甩腳,務必甩掉什麼似的,頭微低的,像肩負了什麼卻又肩負不起來。他那麼瘦,那麼蒼白!幾乎要以為患了某種慢性病。他的眉目,總讓人想起武俠小說里的長眉入鬢,星眉朗目。眼睛不大的,但非常的靈秀有神,有時候閃呀閃的泛著層霧光,我就難免慘遭滅頂了。欲笑未笑的關頭,直是少年風光都在那一抿唇之際,然後一排白牙亮亮昭昭,笑聲揚揚上了青雲。天候冷時許許就穿西裝,才只兩套,一套深藍,一套鐵鏽。我最喜歡男孩穿西裝了,筆筆挺挺清清爽爽,風采盡在衣角飛揚處。記得許許最漂亮的那天飄著小雨,他著得渾身沉色,走在濕濕萋萋的草坪上,兩手插在褲袋裡,頭也微俯著,我就突然想起「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的句子來。我們的校舍合是紅磚砌的啊!

  我知道許許的日子過得不好,常是眉頭深鎖,連笑容也澀澀的,要不來個出語驚人;那天他說活到四十歲就該差不多了。我抬頭望他,怎麼你和小蝦一道?我只想活到三十,所以出名要趁早!每每見他獨個兒坐在洋紫荊樹下,正感知「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淚下」的悲涼,我也會難過,接著一課甭想上了。看他嘻皮笑臉,言詞灰敗,便衝動得想抓著他問:許許,你何苦?你何苦呵?他對生命的冷眼,對生活的退縮,想是滄桑過來的。但年歲正盛,難道已無可追尋了?

  國文課上笑聲多半澎湃著。許許的話硬是逗人,卻有重重的自嘲意味。講到一些好題目,許許的話就滔滔不絕了,大有「不盡長江滾滾來」之勢,我總托著頦細細的凝神的聽,窗外白雲正徘徊,歲月真是無窮啊!許許懂得多少恐怕真無可衡量,聽著聽著,彷彿跌進了深遠博大的太空,都找不著自己了,而每一顆星都永恆,都璀璨。自北半球到南半球,從東南亞到西伯利亞,全是他心上一套百科全書。他可以知道三十年代的文壇態勢!可以知道十八、九世紀的西洋文學思潮,甚至四書五經春秋戰國,甚至查理狄更斯莎士比亞,甚至心理學家佛洛伊德,甚至哪一國新發明的什麼型的槍……那時我又急了,多半就立志K 書,志立多了反而覺得沒關係了。

  記得許許在課上念的第一首詩是李白的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後來居然還有我最最喜歡的文天祥就義前書於衣帶上的幾行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往往就一團浩然正氣如雲般湧進心房,想年年歲歲便是這股浩然正氣撐起我們的日月山川的!

  上許許的課我從不戴眼鏡,於是就什麼什麼都不落在焦點上了。好在度數淺,除了黑板上的字,世界還在眼前,他的眼神活動仍可追蹤到。但星期二的課室特大,和他隔得老遠,日光燈縱橫,要是下雨天,一片鬱郁蒙蒙,與他似隔著盈盈一水,漫無止境,就迷失得什麼都不是了。

  謠言總是不斷從許許身上漫開來,大概是他人特別,怪了不起的。我的消息偏偏不靈通,別人曉得什麼我全不曉得。聽說許許三十歲了,曾經留學日本,這都挺真的。後來竟還說他有一個五歲的女兒……謠言我是不要信的,除非他親口承認,女孩就是多生一張嘴巴,專好損人。

  以後十個晚上有八個是夢許許,就這般夢下去多好!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只在夢魂中!一次夢到許許趿著拖鞋和我到一家古古舊舊的酒家吃東西,正打算去參觀一個「天下奇表」的展覽……又一次是舞會,在一間黯黯沉沉的屋子裡,所有人都趿著拖鞋,女孩兒在裡面圍一個圈圈,男孩兒在外面也圍一個圈圈。我因為沒有舞伴,孤伶伶倚在窗旁,過一會兒許許站到我身後,說要跟我跳一支舞,我高興得要命,正待起步,房裡不知誰大聲喊許許,總之舞是跳不成了……又一次許許把女兒帶回校,徑自進了教務處,把女兒留在外頭。我打量她,齊齊的短髮,黑黑大大的眼睛,一點都不像許許。「你叫什麼名字?」「寧靜。」她答。「媽媽呢?」「死了!」「有沒有英文名字?」「white Chistmas!」哈!……有一次許許握著我的手問我愛不愛他,我點頭,他又吻我,叫我跟他走,不要理凡塵俗事。不知怎麼我們跑到苗栗,(哈!)住在鄉間。不多久許許病了。我穿黑衣黑裙才剪了短髮,每天純心致意煮葯燒茶,伺候許許,真是幸福平靜。做完這樣的夢回校,覺得什麼又都一樣了,真的人想象力最豐富的時刻,恐怕是在夢裡吧!

  以後每天上學都為的許許,星期五沒他的課,簡直幾世紀般長。進校門前的一段路雖是我們必經的,但許許上學的時間沒準兒,早五分鐘錯過了,晚五分鐘也錯過了,偶爾他在前,我在後;或我在前,他在後。校里有許多條粗圓柱子,很西歐風的。我出了名是其中一條的主人,上課前倚在那兒看書,也等許許。好象覺得一切本該如此,而日子依然茫茫。有時候上課鈴響了,許許還未回來,我急得直跺腳,忽然見他施──施──然──的踱出來,就氣得牙痒痒的,我討厭在我那麼焦急的時候他那般怡然自得。

  上國文我多半坐在牆側的角落裡,遠遠的看著他,咬著筆頭,看得清楚,看得仔細。唔!好象「客舍青育」里「親親」的女主角那樣站在門邊欣賞正在趕論文的男孩兒,覺得那人這般實在,這般聽話的在那兒。同學眼中許許好欺負得很,你談話,他不睬;你遲到,他不罵;你喝倒采,他反而笑。我曉得許許只是不願理,他懶得。每當許許念什麼詩詞談什麼作家那一x那我們兩個都好親近好親近,彷彿世上也僅我這麼一個人懂得他了。那次他說喜歡「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飛快又想到小蝦。同學說:「什麼千百度?近視眼呀?」哼!活氣!許許對詩人的詮釋是:別人踢你一下,你沒那麼痛,詩人會多痛一些。

  有時候許許當真無邪得很,尤其談到高興處,過往悲傷在分唇啟齒間化解了,那般孩子氣的笑著。他穿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又剪得不好看,明明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小男孩嘛!

  很多中三學生都愛找許許搭訕,中四也有,這是人家說的。我並不擔心,我曉得眾人中許許只注意我一個,好象全世界光榮都疊在我肩上了,那時候真傻!從一開頭我就明了許許不在乎我,但小蝦,世間事哪有這般容易,要放下就放下的呢?我向是被人寵慣愛慣的,朋友是沒有,不過中二上一個女同學瘋狂的崇拜我,又是信又是禮物,我老愛理不理,簡直一塊石頭對一棵樹,什麼都談不上。她送我一枝綢花,卡片上寫「名花贈佳人」,現在被我弄得爛爛縐縐的。我也感動,卻幫不上忙啊!許許說過的,你付出Xc.c. 的感情,並不能要求對方也付出同等份量。

  其實呀,今天這樣子,許許也有一部份責任,他信里卻好象全是我不對,不該想象,自己無事人一般。當初他幹嘛不像對別的同學一樣的搶我的東西看,跟我亂說話,亂喊我的名字,讓我覺得那麼多不同,給我那麼多錯覺……

  那段日子的快樂真真無限。知道他在望我,而做個女孩是好的,給我一種實實在在活著的感覺。他的目光那麼飄忽,那麼不經意,總是說了和自己有關的事後就投射到我身上,當初還以為是巧合,但,不了!幾乎每一次都是。他說我們校的圖書館屬第九流,還不及他家的一小截書架高明,然後趁著同學的笑聲往這兒瞟,查我的反應似的,我剛好也看他抿著唇笑,默契之好的!那次說到「等待果陀」,我「噗哧」一笑,他反應之快的,又斜眼瞟來。我是想起小蝦和橘兒在橄欖樹下等橄欖啊!他鐵定不曉得這個。他跟別的同學笑鬧成一堆時我總癟著嘴自個兒生悶氣,我是不高興嘛!他望來了,我把嘴癟得更扁,是不樂意了!怎麼樣?

  平常在廊間或走道上遇見,我不望他他也不望我,誰也不認識誰,完完全全的陌生。有時候覺得離許許遠遠遠遠的永生也不可能認識他,就絕望,就心灰,這之後常有暈眩的感覺,好象隨時會倒下去。逢星期三第四堂我沒課,上三樓圖書館,許許也上三樓。圖書館在北,他的課室在南,隔著一條綠色長廊,終年朗朗綠綠地淌著。於是我北上,他南下,擦身而過。此刻我是一個腰掛盤纏赴京趕考的書生,而許許是十年一覺揚州夢的落魄文人,彼此天南地北各一方。

  許許從不在班上喊我的名字,真的一次都沒有過。除了派考卷。偶爾點點桌面叫我起來答問題,不自然似,我更慌,把什麼該答的都忘精光了。

  突然想起忘了提許許的皮鞋,哈!也只兩雙,一雙巧克力色,一雙黑色,似較新。我喜歡黑色的,敲著地面一徑「達達」地響,顯得世界多麼淺易,潔凈。

  第一次作文是寫人物,我的題目是:「賣王花茶的小孩」。他認為不錯的。哪!第一句英語句式,我低頭瞧瞧,也沒什麼概念,看他的手指去了。許許的手指好修長,好漂亮喲!第二次寫要是能夠重新活過,希望改變一些什麼。發作文卷那天我請假,所以第二天才取回來。揭到第二頁右角上有幾行小巧的、整齊的鉛筆字,必定至死刻骨銘心的:「由靜中觀物動,從閑里著人忙,是神仙之趣,然人又豈能忘情,生命就是參與和接受,既不故作卑己,亦無須嘩眾,只平白做去,終不枉費精神。」我登時眼眶紅了。許許,你既懂得用這話奮勉別人,為何自己卻這般頹唐呢?

  小蝦你說許許也有不對是不是!他不該寫給我這些東西;不該常常望我,讓我覺得「有人同病相憐」!

  後來,我決定寫信給許許。猶豫了好久好久的,寫呢?還是不寫?算了,不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哎!別窩囊,發狠寫,寫了再打算!不,不能寫,要是沒回復,豈不羞死!不,一定得寫,不寫準會悔死。好吧──寫!!

  那天五月二日,是個星期三。天竟嘩嘩下起雨來,看不出是好意抑或鬼胎。我忘了帶毛衣,有點冷,又擔心,書包里的信忽然變得幾百斤重。小息后,也是我北上,他南下,可是我遲了,他已經南到廣東省,我則仍未轉北。圖畫館里在信尾加了幾段,差不多十一點,收好信,夾在文章中。我是要把信藏在文章里私運出去。出門,下樓才一層,兩層……心跳得人都楞了。許許在上課,不在教師室,那麼我就可以秘密留柬。敲敵第三扇教師室門,朝里張張,天!大馬臉在!

  大馬臉是我們公認最罪可當誅的男老師,我們總說:「那個美國佬,哼!天下那有那麼嚕囌的大男人,學生的衣服鞋襪全管。」

  他問我找誰,我含含糊糊的說Mr.Hui,他指指許許的桌子。我在做一件大事,必須冷靜,不可亂了方寸,露了馬腳。本想找到那捲作文把自己的放一起,翻來翻去翻不著,急得滿頭大汗。倒把大馬臉惹來了,他問我找什麼,有沒有找到,現在是什麼課,許許叫我取什麼……天!我簡直要昏死過去。好容易編了幾句謊話,把作文留在桌上,出得來才想,「刺馬」是沒錯的。

  哈!許許的桌子是天字第一號的凌亂!唔!我嗅到了!一個男人的氣息。中間一個散著些零錢,一本高深的線裝書。其餘的紙張作業胡亂的塞成一堆,他家裡八成是滿屋的臭襪臟襯衫。不過也好,我自己不也是亂亂的!亂亂的有啥不好!有個性,有熱情,一絲不苟給人冷冷的逼迫。

  同學問我如果只剩六分鐘命,要做的是什麼事情。我笑笑,不答。那還用說,當然是馬上找到許許。死在他懷裡,留臨終的一晌溫馨陪我長眠。

  不知是緊張過度,還是沒帶毛衣,總之是病了。好了!這一病……病出了一個姓韓的。這姓韓的賣勁得很,天天在路口等我,送我上學。一天兩天的往我家跑,我不肯下去,就在窗口和他遙遙對峙。揮手叫他走,他聳聳肩的低著頭走了。小蝦!程序是這樣:我送許許東西,姓韓的送我東西;我寫信給許許,姓韓的寫信給我。天下事,真的一物治一吻。將到校門口,我總習慣的朝許許來的地方張望,姓韓的也跟著望。有點不好意思,只得回頭過來,卻又忍不住張望,姓韓的也朝那兒望。哼!老實說,我挺願意許許見到,好殺殺他銳氣,叫他別得意。那時真傻,許許壓根兒不在乎的。一次許許真的看到了,他望望我,我望望他,望望身邊姓韓的,唉!

  姓韓的坦白得恐怖。「我太喜歡你了!」「你的長發好漂亮喲!」我絲毫不動心。最近大概覺到我的冷淡,不常找我了!那次掛個電話來,只說一句話:「好想!」我一驚。唉!事事休矣!事事休矣……

  何時該告訴他,我心有所屬。生命中第一個使我動心的男孩是許許,可惜他不是第二個……

  給許許的信上第一段我這樣寫:「或許你是我的老師,或許你不是;也或許我是你的學生,也或許我不是。總是一切都以一種柔柔的來勢,要發生就發生,要消逝就消逝。真真是涓涓的歲月也顯得無憑據起來,比風,比雲,比霧更來得飄忽,會使人覺得怎麼活都不是一個好方法,卻又想不出更好的了。」

  小蝦,我從未想過他會回信,也根本無法想象,但,他回了。

  那才是昨天的事。在賣物會裡,我瞥見他,白衫灰褲,竟渾身一震。實在不該再有這種反應的!後來,他叫我等他,這豈不是小小的約會?

  他把信遞給我,我望進他眼裡,他的目光避開了,彷彿還笑了一笑,我不曉得,我抓不住,輕如一絲風。

  也是下好大約兩,喇叭播放著一首流行曲:……「I cry the tears …」,到處又吵又擠,彩帶繽紛,而──在我掌中是夢。

  我走了。在校后的洋紫荊樹下看,在雨里看,看許許的信。許許說:想象的大多美好,就只欠真實,當我認識清楚了他,會發現他內心醜陋,庸俗不堪……小蝦,我不信的,我絕對不信,許許只是自卑,他最愛騙人,他最好最好了,說我瞎也好,傻也好,痴也好,我就是不要信嘛!

  「美國女作家Virginia Woolf曾說,一位女性要成為作家,有兩個先決條件,一是要富裕,另一是要有自己的房間……」他說我已有了後者,又有寫作的能力,叫我努力……小蝦,你知不知道?我不要當大作家,我不要我的房間,我也不要考什麼會考,我只要和許許好好的做朋友,笑笑聊聊,通通信……

  如此而已呀!小蝦,如此而已呀!

  他說自己無時的不在作假面,說假話,不過,他真心祝福我:「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他強調,他是我的「老師」。

  雨劍還是一柄一柄的猛削下來,傘坡上不停的滑著小瀑布。心裡滿滿的,又像空空的;茫茫的,也悵悵的。我只是要想,想一年間和許許的點點滴滴,許許的心境,大抵三分是「世與我而相違」,三分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兩分是「才華尚淺,因何福薄」,還有兩分則是「看花終古少年事,只恐少年非屬我!」

  忽而油然生起了一種莫大的感激,對天地方對神明,也對許許……這無名目的情分之後自有它不可圓滿的前因在,而一切似乎都該在這封信上終止了,但至今,我仍然慶幸能遇到許許,真的,小蝦!現在我也要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希望九月再見到他,是另一副新面目,另一種新關係。

  到目前為止,有兩個人對我說過忘不了我的一顰一笑,頂幸福的一種感覺,現在我也要對許許說。想他的一顰一笑,憶他的一言一語,都是那高照千年的漢唐月光中掐下來的玉液瓊漿,bb琮琮個人生代代無窮已。

  而我心也記取許許的祝福:「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記得一九七八年的九月,有一個令我動心的男孩………

  小蝦,故事講完了,此時此地難為情啊!記得你說過初中時曾瘋狂的喜歡一個男老師,後來見到他趿著拖鞋拎條魚!就決定移情。我看呀,我見到許許趿著拖鞋拎條魚,還會覺得蠻可愛呢!小蝦,你的故事呢?我們扯平好不?要不我可虧老本了!

  小蝦,我不能和你談國家大事,談人民福祉,但你不要怪,我生來並不是有什麼大目的的女孩,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往哪兒去。我只希望這世界永遠的美麗下去,真的,有時候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可愛!可惜,現實太無知。小蝦!我不喜歡這時代,我不喜歡!我們一同回去看漢唐的月好不?祝小蝦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戀愛!!

  曉陽上 七月一日

  又:忽然想起忘了告訴小蝦一些事。我是希望許許能早日遇到一個自已喜歡的好女孩兒的,一個能了解他撫慰他的,那麼許許會快樂一些!真的嘛!小蝦,真的嘛!相信我呀!

  (※本文錄自三三集刊第二十四輯。)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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