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之戰真有四十萬趙軍被阬殺嗎｜大象公會

　　長平之戰趙軍最後的被殺人數，《史記·秦本紀》記載是「大破趙於長平，四十餘萬盡殺之。」《史記·趙世家》記載「 秦人圍趙括，趙括以軍降，卒四十餘萬皆阬之。」言之鑿鑿，是「阬」（活埋）四十萬。

　　長平戰場附近，目前已發現的屍骨坑有 30 多處。1995 年，考古人員對其中較大的一處屍骨坑進行了發掘，結果顯示：許多屍骨上有遭砍、射的痕迹，還有的僅有軀幹而無頭顱，包括射進人的胯骨中的短箭頭。這說明，死者絕大部分是被殺之後亂葬的。但因發掘的樣本較小，並不能證明就沒有活埋的情況發生。

　　

　　長平之戰屍骨坑

　　關於被殺人數，規模較大的永祿 1 號屍骨坑內埋葬的個體只有大約 130 多個，30 多個屍骨坑的個體全部加起來，也肯定達不到 40 萬數。但考慮到經過了幾千年的變遷，不能排除現場被破壞，遺存滅失的情況。因此，現有埋葬個體數不足以證偽 40 萬這個數字。

　　在缺乏相關考古證據的情況下，除了直接採信史料記載，就沒有其他有效驗證手段了嗎？

　　也不是。

　　對戰爭中的各種兵力數字記載誇張失實，是古代東、西方很多史籍的通病。到了近代，歐洲的軍事專家們對這些記載產生了懷疑，並用科學的方法論證這些記載並不符合史實。這種科學論證的核心，就是後勤學。

　　

　　德國近代傑出軍事史學家德爾布呂克，曾以具備近代化鐵路、公路、無線電的普魯士 50 萬大軍機動迂迴的艱難，來論證阿提拉在同一進軍路線不可能指揮 70 萬大軍

　　我們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推演一下長平之戰中的趙軍兵力。

　　長平之戰，根據記載，趙軍總兵力為 45 萬。這需要動用多少後勤物資呢？戰國時期的資料不足以回答這個問題，但相隔不遠的西漢的後勤數字是足以借鑒的。

　　《漢書·趙充國傳》中記載，處於屯田狀態下的漢軍，「萬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萬七千三百六十三斛，鹽三百八斛」。一萬人一個月要消耗的糧食為 26615 斛。《漢書·匈奴傳》中記載王莽的大將嚴尤在描述出擊匈奴時的後勤數據：「計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牛又當自齎食，加二十斛，重矣。」則靠牛力攜行糧食出擊的漢軍，一萬人一個月要消耗的糧食為 38000 斛。

　　漢代使用的牛車，一輛車載糧大約為 25 石，則漢軍一萬人一個月要消耗的糧食大約要 1065~1520 輛牛車。取其中值，約 1300 輛車。戰國時的情況比起後來的西漢，不會有大的改善，只能是更加不如。

　　

　　漢代陶牛車模型

　　借用西漢的數據，就算趙國擁有如西漢的後勤能力，45 萬趙軍每天的後勤就需要 1950 輛牛車供應。如果以一輛牛車佔據 5 米長的空間計算，車隊將長達 9750 米，20 里長。

　　這只是單純從糧食的角度計算。45 萬趙軍的消耗，除了糧食還有相當數量的其他物資。比如，鹽；比如，損耗需要補充的武器，尤其是弓箭；比如，用於更換的被服；比如，戰馬所需的草料。經過胡服騎射改革的趙軍，軍中戰馬的保有數量在戰國諸強中都是領先的。

　　而戰馬消耗的草料數量又是驚人的。同樣在《漢書·趙充國傳》中記載其一次出征中「臣所將吏士馬牛食，月用糧谷十九萬九千六百三十斛，鹽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萬二百八十六石。」馬料茭藁的量比糧食還大。因此，1950 輛車的規模只是個遠遠小於需求的數字，真正要滿足每日趙軍的需求，車隊規模要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胡服騎射后的趙國騎兵

　　再來看趙軍的補給線路。

　　上黨是由太行山和太岳山分割出來的山西東南部獨立盆地。本是韓國領土。秦國擴張截斷了上黨南方與韓國其他地區的聯繫，上黨守將向趙國獻地，從而引發了長平之戰。

　　趙國聯通上黨地區抵達長平前線有兩條交通線。一條是從國都邯鄲出發，向西越過太行山脈，經由著名的太行八陘中的滏口陘抵達上黨盆地。另一條是從太原所在的汾河谷地出發，向東南經過榆社、左權越黃澤關與滏口陘匯合。

　　其時臨汾、介休一線汾河谷地已經為秦國佔領，太原（趙國陪都晉陽）已經在秦國兵鋒威脅之下，太原地區的軍力和資源用來防禦猶顯不足，且太原至上黨的交通線迂遠艱難，自然只能使用邯鄲至上黨的滏口陘道路。

　　滏口陘是太行八陘中的第四陘，這條穿越太行山的交通通道被稱為「山嶺高深，實為險扼」，這條路從上黨（今長治）東北行四十里至潞城，繼續東北行八十里至黎城，再東北行二十五里至壺關，再三十五里至涉縣，涉縣東北行百餘里至武安，武安東南行五十里到達邯鄲。這一路約 340 里。從位於中國地理第一級台地的河北大平原上海拔約 50 米的邯鄲聯通第二級上上黨盆地海拔 1000 米的上黨地區，期間道路的最高點超過 1100 米。

　　

　　趙軍補給路線示意圖

　　由於交通工具的限制，戰國時期軍隊的正常移動速度大約是每天行軍 30~40 里。而行進在穿越太行山「山嶺高深」的滏口陘上，需要在短短 340 里行程中將全部負載提升 1000 米的趙國輜重隊，還在使用原始木頭輪子的滿負載行動的牛車，其日均行進速度能否達到當時軍隊正常移動速度的一半都需要打上大大的問號。

　　我們就算他們能達到，則一次單程的時間也要 17~23 天，取其中值，為 20 天。為了保證每天不斷，單程從邯鄲到上黨方向需要保持每天有 20 支車隊在路上，而形成有效的運輸循環，則需往返路上同時有 40 支車隊在途。

　　一方面，僅僅從運送糧食的角度，每支車隊就需要 1950 輛牛車，40 支車隊則需要 78000 輛牛車。戰國時期牛耕極不普及，實際上到西漢，當時一頭牛的價錢相當於 100 斛粟，也不是小農家庭養得起的。78000 頭牛，別說趙國一國，山東幾國聯合搜刮恐也難以供應。而且這還是僅考慮供應糧食。

　　

　　戰國時代，牛耕還不普及，圖為漢代牛耕畫像石

　　另一方面，340 里的道路上分佈著 20 支車隊，平均每個車隊所佔空間約 17 里。而如上文所述，僅僅供應 45 萬趙軍一天糧食所需的 1950 輛大車所佔空間已經達到了 20 里，換言之，就是這條路上排滿了牛車，並使用我們已經高估的移動速度，依舊無法供應 45 萬趙軍的日用中糧食這一項。

　　能不能在上黨地區就地獲取後勤供應呢？答案是杯水車薪。戰國時期上黨的資料缺失，但還是可以參照西漢數據。西漢平帝元始二年，西漢全國紀錄人口 6000 萬，其中上黨郡人口 33 萬 7 千。相比之下，戰國人口普遍認為是 2000 萬，則相應比例上黨人口總數約 11 萬。並且漢代上黨郡包括上黨盆地和晉城盆地。

　　而長平之戰中，趙軍佔據上黨盆地，秦軍佔據晉城盆地，雙方的戰場長平處於兩個盆地的分水嶺。趙軍佔據的部分人口能有 5~6 萬已經是高估了。而且長平之戰始於四月，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夏秋時期。正是傳統農業青黃不接的時刻。當地居民能自己維持就已經不易，更不要說為 45 萬趙軍提供後勤支援了。

　　因此，從後勤上看，長平之戰趙軍 45 萬人是無法維持後勤的，這個數字是泡沫，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 40 萬趙軍供秦軍集體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