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被未來刺痛雙眼的中國少年

作者：謝勇

關注兩個少年。

第一個可以尊稱為「輝哥」，也就是社會關注的少年發帖被刑拘一案的主角。其實，他還有另外一個名諱被媒體有意無意忽略著：騷年少玩杜蕾斯。坦率說，相比「輝哥」這種有小鎮江湖氣的網名，後者更能體現一種少年的青春無羈和語言才分。也正是這種才分，讓輝哥經歷了到目前為止他人生中最為驚險的一周。不過最終，他迎來了最不壞的結局，被釋放，並且回歸了校園生活。

同樣被關注，也同樣表現出不同尋常才華的是少年夏建強。他擁有一雙能畫出美麗作品的手，他的作品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進入公共視野，在網上被傳播，在畫廊里展出，甚至，集結成畫冊公開出版。

當然，夏建強被關注的根本原因並非是他的藝術才能，而是他的父親夏俊峰，一個普普通通的街頭小販，因為殺了兩個城管而被判處死刑。在當下的中國，夏俊峰和他的案件以及命運，具有某種特殊的象徵意味。

有意思的是，無論是否被拔高或者標籤化，兩位少年都以某種影像的方式進入中國當代歷史書寫。輝哥的作品是一張照片，被釋放的少年驚魂未定，卻在記者相機前擺出勝利的手勢，若細讀畫面，我們會發現輝哥發育難言良好，顯得瘦小孱弱面色黝黑，無論是身穿國產二線運動品牌還是上面是大大的英文：改變，以及他佩戴的那副時尚塑膠眼鏡—連同他比劃出代表勝利的剪刀手勢，都如此符合人民對於網路少年的某種想象：底層屌絲少年，不安分的縣城少年。

他當然有不安分的理由，除了好衝動，除了不錯的成績，更因為他在北京的幾年經歷和曾經名列首都一所中學年級前茅的輝煌過去，雖然這些都只能註定是他人生中的一場夢幻。由於無法在他生活的北京參加高考，只能帶著他的北京口音一起回到故鄉，繼續他的另外一種宿命般的生活。當這個土地上的民眾擁有部分自由以後，中國變小了，變平了，但是，溝壑門檻，依舊是某種更真實的狀態。輝哥們的這種宿命如同夢魘一樣揮之不去。更糟糕的是，它還有一個名字，叫現實。

拉康說過，現實感源自人的痛覺。在今天，同樣能感覺到現實的是夏建強，而就在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夏建強的父親夏俊峰被執行死刑，這個孩子的一生，將滑向另外一個航道。夏建強的一幅作品同樣在網路上傳播，這幅名為《太陽快出來吧》的畫作，一個孩子站在山巔，對朝陽張開雙臂，作出擁抱的姿勢。可對夏建強而言，太陽也許永遠不會升起了。

在變平的世界里，這兩個少年和他們的圖像聚集了足夠多的注意力。如果說，他們的父輩，在告知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那麼，這兩個少年，則是我們往何處去這一永恆之問的答案。在畫冊序言中，夏建強的母親寫過這樣的話：「每個只記住仇恨的人都過得不快樂。」但是，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對於這兩個少年而言，快樂，也許都將是一種奢侈品。

少年的人生總和「父親」相關。輝哥的父親是西北一地的農民，到京城謀生，一直到最後開了自己的拉麵館。不知道在張家川一地的評價體系中，他是否算得上一個成功人士，但是，就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農民而言，最終能夠在首都立足、生活，並且養活兩個孩子，我覺得他已經很了不起。而更關鍵的，是他性格中的某種不安分：這種不安分不僅僅表現在從故鄉來到京城打拚，更表現在他對於社會公共事務的關心，在他的影響下，輝哥又多了一項特殊愛好：時事。他會和父親辯論釣魚島問題，在從北京回張家川的時候，輝哥帶著兩份報紙。在新媒體時代，這個舉動帶有荒誕意味，但是，我更願意將之解釋為，他帶著的，不是凝固的資訊，而是一種媒體價值觀。

夏建強的父親則是城裡人，而且是大城市瀋陽。作為東北老工業基地百萬「下崗」工人一員，是母親生病讓他們最後才走上街頭成為小販。隨後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刺死兩城管，形成關於底層民眾抗爭不正義城管以及背後權力的「符號」。這兩個少年和中國一系列宏大命題串聯起來：國企改革，下崗，城鄉流動，戶籍制度，教育平權，網路興起，整肅謠言、社會矛盾激化……而所有這些問題，被壓縮成了兩個少年的人生。
輝哥眼中的自己是這樣的：「我抽煙，但不嗑藥。我能喝酒，但不亂性。我崇尚暴力，但我很少打架。我人窮，但是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一身惡習，但我有自己的信仰。我長得不帥，但我會努力讓自己善良。我不會給討厭的人好臉，但我會真誠對待每個幫助過我的人。我要的不多，只要一個相伴一生的女人，和一幫能參加我的葬禮的兄弟。」而夏建強的畫作，表達的意味則更富張力更抽象。

不清楚他們將會怎樣走完自己的一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一生，將如同他們的父輩，背負著這個國家的種種問題，走向未來。走向不僅屬於他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