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葉子的故事

27歲生日那天，葉子捧著7個多月的大肚子，坐了20多個小時的飛機，從中國的南方飛到了美國的東部。

想生孩子，純粹是閑出來的。葉子在一個國有的大公司里上班，工作清閑，晉陞無望，一混就混了5年。考了律師執照，葉子時不時也動著出去當律師的念頭。「可是，你是那種幹事業的人嗎？天天奔波、應酬、口若懸河，是你要的生活嗎？」 問問自己，腦子裡涼快了下來。但總還是不甘心，在辦公室攤開報紙，泡上一杯茶，出走的念頭又象茶葉一樣慢慢的展開。

「你們單位真好，產假可以休上一年呢！」 等公車的時候，旁邊人的一句話，葉子心裡動了一下：要不，就先生個孩子，休個一年的產假再說吧。

心裡這一動，回去就跟老公磨上了。老公也才27的年紀，留學申請了一年，沒什麼消息。剛剛換了個外企的工作，摩拳擦掌地正幹得來勁。本來是沒什麼生孩子的心思，但禁不住葉子這一磨，也就含含糊糊的答應下來。這一答應，第二個月就懷上了。

葉子是全心全意的準備當媽了。每天敞著喉嚨吃蘋果，捏著鼻子喝惠孕補，軟言細語地請求同事把複印機搬到隔壁，洗掉了所有的化妝品，腰圍才長了一寸，就穿著便裝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故意地公告著自己要當媽的消息。

樂滋滋的懷到4個月。老公的入學通知書來了。美國東岸，全獎，1個月後就是開學的時間。等了一年多，沒有不去的道理。
「我怎麼辦？」
「辦法有兩個，一是我一出去，就把你辦出來，孩子到美國生；二是，你先在國內生完孩子，再出去陪讀。」
「出去生吧！我不願意孩子出生的時候看不到爸爸。」

出去生，意味著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剛剛出國，生孩子、完全沒有經驗。「你們能行嗎？」葉子的媽媽擔心。「沒問題的，坐月子的他爸爸放假，一人做飯，一個喂孩子，能有多少事！」葉子是真的不擔心，對於這些生活的瑣瑣碎碎，葉子似乎天生的隨遇而安。最不願意的，是孩子出生的時候看不到爸爸那張興奮的臉。

決定下來，手續就抓緊在辦了。在老公去美國1個半月後，葉子拿到了探親的簽證。葉子選擇了在她生日那天離開。離開的時候，公公婆婆去機場送行，一千一萬個不放心。葉子捧著自己已經藏不住的肚子，微笑著揮揮手，沒有什麼猶豫。進機艙門之前，把工作牌交還了送行的同事：「暫時用不著了，這一年的產假看來是要在美國休了。」

一切都是順順利利的。搬家、辦保險、買車子、生孩子，來到美國2個多月後，葉子平安地生下了她的寶貝兒子。打電話給同事報喜，告訴說：「用我的5。1獎金請滿月酒了哈，水煮活魚！」

月子過後，老公開始照常上課下課。葉子在家裡照顧兒子。兒子是天生的好精力，一天只睡不到12個小時，其餘的時間都賴在葉子懷裡。吃奶，沒完沒了的吃奶，吃到睡著，一放到小床上，立刻又醒過來，接著吃奶。孩子一天一天的胖起來，葉子一天一天的瘦下去。「肉肉都給了你啊！」 葉子又氣又愛地拍著兒子的胖臉蛋。兒子『呵呵呵「笑起來。

一邊帶著孩子，葉子一邊複習著托福GRE。書總是要讀一個的，才27歲，一輩子當全職媽媽的事，葉子從來就沒想過。不準備讀很好的學校，老公才開始讀博士，孩子還那麼小，葉子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在自己的學業上做什麼苛求。「 把孩子送回國吧」 總是有人這麼勸，「不，不！」葉子總是笑著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對於自己的最親的人，先是老公，然後是孩子，葉子總是固執的在乎朝朝暮暮。

專業呢，就計算機吧。那時正火著呢，讀出來就是至少5、6萬。「象我這樣原來文科的，能讀得下來嗎？」葉子怯怯地問。前輩打著保票：「沒問題，多少原來唱歌跳舞的都成PROGRAMMER了，你怕什麼！」那就讀吧。不然還能讀什麼呢？法學院？語言什麼時候達標不說，學費從哪來啊。會計？還不如計算機呢。興趣？哎哎，葉子這一代人，稀里糊塗跟著潮流上大學、找工作，哪知道自己對什麼有興趣！

兒子7個月，婆婆過來幫忙。葉子開始上學。課程不緊，經濟倒是比較緊，葉子就琢磨著出去打打工。

第一份工作是在家附近的一家中餐館當WAITRESS，從5點干到9點，被老闆看出沒經驗了，拿了錢走人。點著在美國賺到的第一筆錢：26塊85，葉子一點都不在乎被開除：「當然沒經驗了，來美國9個月，天天在家帶孩子，別說吃豬肉了，連豬跑都沒見過，哪來的經驗！能混滿這4個小時已經很滿足了，下次就有經驗了，4個小時的經驗，哈哈「

第二份工在市區里的中餐館，當帶位。這個活輕鬆，客人來的時候把他們帶到座位上，兼幫忙倒杯飲料、接個電話、掛件衣服什麼的。一起乾的還有一個從北京來的J2，話那個多，加上30來歲的老闆，三個人就天天講著笑話幹活，輕鬆愉快。老闆人倒還好，就是喜歡吃點口頭豆腐。有熟客來的時候，問葉子是他什麼人，老闆往葉子身邊一靠，曖昧地問：「你說呢？」 熟客上下看看：「你女兒？」 葉子大笑。

餐館里的人背景都複雜。四個WAITER，一個中了移民彩票的馬來西亞華人，50多歲了一個人過，最大地愛好是燒一碗豬肝湯喝瞭然後帶著貓散步。一個是偷渡客，來了快10年了，身份還沒搞定，天天琢磨著什麼時候拿到綠卡，把已經15歲的女兒接過來一起端盤子。一個原先是B2商務簽證，換了身份在餐館端盤子，一端就是6年。還有一個學生，和葉子一般大小一樣的專業。廚房裡的大廚據說原先是個工廠的廠長，不喜歡提過去，有人問起他就仰天高歌，象王起明。新來的BUSBOY拿的假結婚綠卡，在這個餐館里從10點干到7點，然後又趕到一家做夜宵的小店送外賣。為的是，早日還清貸款，拿到公民后離婚，然後，把女朋友接過來結婚。

葉子穿梭在他們中間，象穿梭在世界的另外一個空間。感慨、同情、憐惜、敬佩、，似乎都有一點。更經常的，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動。BUSBOY和學生有時候因為拖地板、倒醬油之類的分工吵起來，B2就會過來勸：「算了算了，大家都不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葉子走出廚房一面想著：算起來自己是最容易的一個。

活從早上11點干到下午2點半。吃了午飯，葉子就急急地往地鐵站趕--3點之前進站，省50個CENT呢。有課的時候去自己學校，沒課的時候就去老公學校，在圖書館呆到傍晚，和老公一起回家。

地鐵站口每天都有人在賣花。情人節那天，葉子出地鐵的時候對自己說：「今天幫客人掛衣服，如果拿到5塊錢的小費，就買一束花送給老公。」 結果只拿到了3塊，葉子還是買了。去到學校的時候，老公從車后箱里捧出更大的一束：「送給老婆，情人節快樂！」 兩個人捧著兩束花，心裡跟蜜似的。回了家，大的給婆婆，小的給兒子：「媽媽兒子情人節快樂！」 婆婆嘴裡說著「浪費、浪費」 ，樂滋滋地去找花瓶。葉子在老公屁股上掐了一把，偷偷地笑。

幹了3個月，嫌工資低交通費時，葉子轉到一家韓國人開的中餐館里當WAITRESS。

還是中午的活，葉子負責12張桌子。餐館的生意很好，收入是真的不錯，一個中午下來，錢能比帶位多上一倍。但的確累。12張桌子，客人又都是集中在一兩個小時內湧進來，從點菜到倒酒到開單到盛飯到送菜到買單到找錢，到送客人的「THANK YOU， SEE YOU NEXT TIME」 ，沒有經驗的葉子手忙腳亂。常常是端了滿滿一個TRAY的菜出來，看到剛擦乾淨的桌子上又坐滿了新的客人，葉子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為了加快速度，葉子開始嘗試抗可以放6個盤子的大TRAY，第一次放上肩膀，不到90斤的葉子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每個WAITRESS都在廚房內外進出如風，一次和同事在門口撞個滿懷，滿滿一壺的熱茶全倒在葉子手背上，晚上傷口就黑了一片。

餐館里的同事欺生，桌子給的是最不討好的吸煙區，收拾的活派的是最麻煩的調味品。芥末醬用完的時候，葉子要自己去調。一大包芥末粉、一勺蘋果醬、一瓶白醋倒在大桶里，用大勺使勁地攪。芥末和醋衝到眼睛里，葉子一面攪著一面抹眼淚。最吆三喝四大那個WAITRESS，在餐館里幹了10來年，6個月的身孕，依然抗著大TRAY箭步如飛。葉子一個中午干20桌已經快累癱了，她卻是每天都4、50桌地周旋。在她的罵聲吆喝聲和大肚子面前，葉子覺得自己真是笨得象豬。

只有幹完了活，換上牛仔褲，回到學校的圖書館里，葉子的自信和自尊才一點一點地又找了回來。葉子的成績一直很好。第一學期的C++，別人都說難，葉子卻輕輕鬆鬆地拿了A+。學校是不怎麼樣，學生老師們都在混。但葉子沒有混，學的每一個句子都是以後的飯碗，葉子可不願意讓自己的學費打水漂。而且，最重要的是，葉子發現自己喜歡這個專業，看到一個語句一個語句地輸進去，計算機把一個結果一個結果忠實地展示出來，葉子的每個神經都跟著興奮。

讀了10年的文科，到頭來卻念起了理科的研究生，而且還讀得高高興興，告訴國內的朋友，大家都驚掉大牙，葉子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

兒子已經1歲了。下了課回家，兒子「呀呀」叫著，搖搖晃晃地跑過來，象個小蘋果似的撲到葉子懷裡，小臉肉肉的，香香的，讓葉子怎麼聞都聞不夠。把兒子抱在懷裡看他小時候的相片：這張眼睛都睜不開呢，是出生第二天；這張，小光頭，滿月的時候爸爸媽媽的傑作；這張呢，小手跟藕似的，有7個月了吧；再看看這個，都會走路了，才10個月噢。。。兒子把相冊啪啪啪地翻到地上，「你這個小壞蛋喲。。。」 葉子胳嘰著兒子，兩個人笑成一團。

餐館的活越干越熟，同事卻越來越排擠了。給冷盤、搶熱飯、粗言冷語，葉子都默默地咽了下去。不願意和她們爭這些，再說，也不會爭。還沒開口，大概眼淚就會先掉下來吧，葉子知道自己就是那麼沒出息。那一天，客人很多很多，吸煙區里煙霧繚繞，新出的熱菜總是被別人搶走，客人抱怨，老闆也在指手劃腳地給著白眼，紅著眼睛送走最後一個客人，葉子一個人關衛生間里，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象大雨一樣的滂沱。

幹得不開心，功課也越來越忙，葉子就把打工的活辭掉了。那個時候IT行業的泡沫已經開始破滅，不停地有公司倒閉、誰誰誰被LAID OFF的消息傳來。師兄師姐們開始抱怨找工作怎麼怎麼難。可是，還是得好好把書讀完吧，別的專業不見得就好，再說，這個COMPUTER SCIENCE，葉子是真的還挺喜歡。

除了理論課，每種程序語言葉子都很喜歡。連續的兩門都考了最高分，同學開始好奇了：「你以前到底是學什麼的啊？」
「法律啊」
「法律和計算機有關係嗎？」
「有啊怎麼沒有，都是IF ELSE，DO，WHILE，一樣都是邏輯嘛，天下學科本一家。」

白天黑夜地讀，暑假也不間斷地修課，不到一年半的時間，葉子修完了她的計算機MASTER。因為全A的成績，葉子獲得了校長的學院優秀獎。在頒獎的PARTY上，校長送給大家LEE ANN WOMACK的I HOPE YOU DANCE，悠揚的音樂響起來
……I hope you still feel small when you stand beside the ocean,
Whenever one door closes, I hope one more opens,
Promise me that you will give fate a fighting chance,
And when you get the choice you will sit it out or dance?
I hope you dance, I hope you dance ……
在WOMACK自由遼闊的聲音里，美國生活的鏡頭象放電影一樣在葉子的腦子裡飄過，彷彿閉著眼睛站在一望無際的海邊，讓裙子在風裡自由的飛揚，葉子的心裡第一次為自己漲得很滿很滿。

優秀獎並不能帶來其他些什麼，工作還是要自己一點一點去找。IT行業的形勢更加嚴峻了，大批大批的PROGRAMMER被LAID OFF 下來，留給新畢業生的機會微乎其微。上百封的簡歷發出去，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偶爾有一個電話打過來，一聽是F1的身份，立刻就沒了下文。嘗試了近半年後，葉子向朋友感慨：「想當初大學畢業的時候，最高興的就是不用包分配。可是現在，我多麼希望誰把我包走啊！」

一邊找著工作，葉子一邊在一個朋友的店裡幫忙賣東西。說店，其實就是MALL里走道中一個5、6平方的小攤，賣旗袍、絲巾、佛像等中國東西。葉子很喜歡這份工作，看到別人驚喜地買走一件件絲綢小旗袍，葉子象自己賺了錢一樣的高興。店裡的生意不好不壞，忙的時候幹得開心，閑下來就坐在高凳子上看MALL里的人來來往往，或者和隔壁攤的中國女孩聊工作聊宗教，每一天都過得很快。

坐在攤子邊上，腦子裡什麼都不用想。就跟隔壁攤的女孩說，哎，這樣的工作也不錯啊，簡簡單單的，一點壓力都沒有。女孩說可不是，要全職乾的話，一個月也有2千多呢。現在外面計算機的工作，ENTRY LEVEL的，也就3萬出頭的工資，還成堆的人搶。

MALL里9點關門。收拾好攤子，把車開上高速，通常已經9點半了。收音機里正是聽眾點歌的時間，每天都有人用最溫柔的聲音說把歌「DEDICATE」 給他最愛的人，然後音樂就流出來。葉子把音響開到最大，車子在高速上賓士，車窗外，蔚藍的天空總是有星星在閃，那一刻很安靜很美。

工作一直在找，葉子偶然地得到了一份短期工的機會。學校的教授接了個政府的項目，要把一個程序用C++改編出來，問葉子能不能幫忙。一大堆的專業名詞，儘管連這個項目到底幹嘛的都聽不太懂，葉子還是毫不猶豫的接了過來。接過來以後立刻就傻眼了，好幾百頁的CODE，葉子一句都看不懂。學C++，已經是快兩年前的事了，又在MALL里曬了好幾個月燈光，葉子的腦子裡都快變成白紙了。

白紙怎麼辦，也要把它重新寫上字吧。埋下頭來看書，看程序，把CODE里一個線頭一個線頭地整理出來，慢慢地，葉子又找到一點感覺。程序的東西，看似很複雜，理清楚后其實也就是一小塊一小塊的零件。兩個星期後，葉子寫出了工作提綱；一個月後，葉子做出了漂亮的界面；兩個月後，葉子讀出了數據，科研的圖片開始在葉子的電腦上運轉了起來。

兩個月後的碰頭會，教授的老闆來旁聽。葉子把電腦接到大顯示屏上，用不甚流利的英語，慢慢地清晰地展示著程序的雛形。老闆聽完挺高興，臨走前向葉子豎了個大姆指，眨眨眼睛。一周后教授告訴葉子，老闆說：葉子不錯，我再給你撥筆錢，你把她全職僱用下來吧。

找了快一年的工作，沒有得到一次面試的機會，葉子卻終於得到了一份工作。晚上躺在老公的臂彎里，葉子說：我覺得自己真是挺幸運的。來美國、生孩子、父母過來幫忙、讀書、找工作，一路下來都沒有太大的波折。葉子的老公說：我最幸運，你是我老婆嘛。

工作穩定下來，日子又開始波瀾不驚地流著。婆婆早就回去了，後來接班的父母也已經回國。孩子送進了幼兒園。3歲多了，兒子開始唧唧咕咕地說著英語，在幼兒園裡忙著跟小朋友打架、比賽、玩球，每次葉子去接，他大聲叫著「媽咪~」，興奮地撲到媽媽懷裡，一頭的汗。葉子還是喜歡吧兒子抱在懷裡，使勁地聞，怎麼都覺得香香的忍不住要咬上一口。

單位的活一直不忙，每天送孩子、上班、接孩子、回家，日子平平靜靜地過得和在國內很象。閑下來的時候，葉子開始跟老公商量：要不，咱再生個老二？

想過去還是昨天的事，捧著7個月的大肚子從飛機上走下來，真快啊，四年過去了。

很好的故事。

許多華人在美國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你真能幹，真心佩服。

好厲害的葉子~~~

因為已有規定海外華人描寫海外生活的帖子放在貝殼原創，所以這個帖子從網路文學移動到此版塊。

謝謝PP對貝殼的抬愛。

讓我這十幾年的老IT都慚愧。。。

薩蘇做做得也不錯啊。最該慚愧的應該是我啊。

俺學了許多電腦課，得的也幾乎全是A，可什麼都不會做啊。電腦壞了，也只知道關機重來。。

謝謝樓上各位。

本來只是想記錄一下4年來最有感覺的一些片斷，寫下來一看跟表揚稿似的，怪不好意思滴。

這兩天把影班長虎作家薩作家的家都翻了個遍，影班長的輕靈，虎薩的大氣幽默，過癮噢

還是葉子厲害。葉子輕輕一出手，故事就上了本站的新聞首頁。

歡迎你常來，給我們再帶來一些新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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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