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江湖

前言

我已經老了，老得記不起很多事情。我的神經如同一大堆糾纏在一起並且開始掉皮的電線，它們時而短路，時而又隨機地形成短暫的迴路，胡亂傳送著電流。我的記憶毫無秩序地在我的全身到處流淌，就這樣流淌著，得不到營養，也找不到源頭，慢慢枯竭。

即便如此，我的身體里仍然充滿著慾望。每當我勃起的時候，記憶的河流彷彿得到了一些指引，開始向我的下身聚集，但每次都遠在它們形成任何東西之前，便排出了我的體外。當我老了的時候，每天就靠這種無聊的遊戲打發時間。它像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電腦遊戲，因為每次的斷電都毫無預兆，來不及存檔，所以永遠無法繼續。也正因為如此，它是一款能夠永遠玩下去的遊戲。我老了，我現在唯一的慾望，就是經常玩玩這種遊戲，然後把遊戲的結果拿到顯微鏡下去分析，試圖回憶起什麼來。

除了慾望之外，我的腦海里還時常浮現出江湖。江湖是什麼？這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同。我的江湖如同顯微鏡下的一滴精液，無數沒頭沒尾又似乎有頭有尾的東西在裡面亂撞。

我老了，我的財產，我的女人，我的榮譽，我的成就，都不再屬於我，我已經不是它們的主人。就連我的記憶也不再屬於我，我也不再是我記憶的主人。我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取一滴自己的精液，放在顯微鏡下，觀察那似乎曾經屬於我，又不再屬於我的江湖。

第一章

在大天王時代的江湖，還沒有後來無處不在的所謂頭頭們。當時的江湖人都認為，大天王時代的江湖才是最美好的江湖。據《江湖史》記載，那時候的江湖，天是藍藍的，地是綠綠的，藍藍的天空和綠綠的地面之間，飛翔著無數雪白的鴿子。這一切讓人看著就覺得心裡異常舒坦。而這些美好的景象和美麗的心情都要歸功於大天王，因為大天王統一江湖之後，江湖中的一切才變得如此美好。大天王不但在環境方面對江湖有所貢獻，並且還和江湖的父老兄弟姐妹們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藍天綠地白鴿子，外加約法三章沒頭頭，使那個時代的江湖由衷地慶幸：終於有了一位真正偉大的英雄，終於有了一位真正偉大的領袖。

很遺憾，我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的江湖，不但沒有享受過那種美好，而且對那種美好心存嫉妒，而嫉妒使人懷疑一切。所以對《江湖史》上的這些記載，我一向都是抱著酸葡萄的心態去讀。比如，我認為藍藍的天空配上綠綠的草地，色調很不和諧，而天空中亂飛的那些白鴿子更是比飯桌上的蒼蠅還要討厭。這是因為根據我的經驗，蒼蠅不會拉得滿大街都是鴿子糞，並且蒼蠅也不會掉色兒，弄得滿大街的行人身上全是白點子。我不知道那個時代的江湖人怎麼想，反正我要是剛一出門就弄得滿身滿臉都是鴿子糞和白點子，心情一定好不到哪裡去。懷著這種心情，我又發現那個約法三章也有很大的漏洞。比如，按照約法三章的精神，強姦婦女算不算犯法？要不要抵罪？因為強姦婦女的時候只要沒把人打死打傷，剩下的盜竊那條也安不到強姦犯頭上。就算強姦算是犯罪，那麼又如何抵罪？總不能讓那些被強姦的婦女也反過來強姦強姦犯吧？並且反強姦多少下才算正好相抵，也是個問題。除非當時的強姦犯們在實施犯罪的時候都先請個人在旁邊給幫忙數數兒。那數數兒的人還必須一絲不苟地看著，每數到一下就得在地上畫個道道兒，不然稍微一走神兒就可能數錯了，還得讓強姦犯們從頭再來一遍。這種事情的後果，就是數數兒的人多走了幾次神之後，強姦犯們就再沒什麼力氣實施犯罪了，也就不再是強姦犯，而請人幫忙數數兒這件事情也就變得毫無意義。總之，我認為大天王的這個約法三章簡直就是個垃圾，按照現在的話來講，它一是不合乎邏輯，二來也缺乏量化標準。

然而在那個時代，江湖父老們都認為這個約法三章相當不錯，畢竟江湖上還從來沒有過什麼法律。所以，大天王的這句話就被江湖管理委員會做成了幾千塊三尺見方的大銅牌，釘在江湖各個門派幫會總部的大門口，每天派江湖治安聯防大隊的人去查看牌子還在不在，有沒有被弄髒。丐幫總舵因為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只好讓每個弟子都做一塊牌子捧著，免得遇到聯防大隊的時候不好交代。由於丐幫的弟子太多，每個弟子捧著這麼塊大牌子到處亂晃，總會造成一些不方便。比如他們在城裡要飯的時候，無論在哪個飯館門口隨地一坐，那家飯館準保就沒了生意，過路的忘記了進去吃飯，在裡面吃飯的也要跑出來看看是靜坐示威還是別的什麼熱鬧。丐幫弟子們不要飯的時候，就會在大街上閑逛，那樣一來整個城市的交通就會堵塞。街道兩邊屋子裡的女人都要跑出來拉住丐幫弟子說：勞駕，讓我照照。然後就打開化妝包對著牌子瞄眉畫眼。這是因為江湖管理委員會把大夥家裡的銅鏡都收走了去做牌子。所以，那時候江湖上的女人大都蓬頭垢面的沒法打扮自己，每天起床后就讓小孩到街上去看看有沒有丐幫弟子路過。

這樣一來，丐幫弟子也覺得不太方便。因為每天有好多女人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固然是件美事，可是耽誤了要飯就得不償失了。那時候丐幫弟子的標準要飯動作是左手拿個破碗，右手拿一條打狗棒，飯來接飯，狗來打狗。因為要捧著牌子，飯碗和打狗棒只好掛在腰裡，想施捨的人不知道他們是要飯的，狗來了也趕不走，於是被狗咬傷的丐幫弟子驟增。這麼多人一瘸一拐地捧著大天王的約法三章到處亂逛顯然不太雅觀，江湖管理委員會就給丐幫發了個通知，限時解決。丐幫幫主的打算是讓每個弟子多背一條麻袋，專門用來裝牌子。這樣一來，丐幫絕大多數弟子表示歡迎，因為多背一條麻袋等於是調高了一級職稱。只有幾個九袋長老不同意，因為十袋長老全是丐幫的離退休幹部，哪個九袋長老也不願意提前退休。正在丐幫為是否多背一條麻袋爭論不休的時候，大天王又說話了。

在那個時代的江湖，大天王每說一句話，就會被江湖管理委員會拿去做成銅牌子，發給各個門派和幫會，一體遵照執行。假如你是少林寺值夜班的和尚，夜裡在門房睡覺的時候聽到山門外邊一陣子叮噹亂響，無須慌張：準是又釘牌子呢。第二天早上去門口看看新牌子上寫著什麼，回來通知全寺的和尚照辦就是了。有一天牌子上寫的是：你們看，天上的白鴿子真好看啊！於是江湖上凡是養鴿子的人家就把鴿子全都轟上天去，一看到它們落下來歇著就繼續轟。不白的鴿子也全都用石灰給染成了白色，等它們掉了色兒之後就抓住再染。結果當時江湖的天空就飛滿了白鴿子。另一天的牌子上寫著：種草是件好事，多種草可以保護環境。於是全江湖的人都開始種草，先是在自己家的前後左右種，種滿了就往大街上種，最後種到了城外的野地里，和野草連成了一片，結果全江湖的地上就都長滿了草。後來大家都忙著辦其他牌子上交代的事情，這些草就沒人再管了，長到了一人多高。這樣沒過幾天，各門各派總部的圍牆上就給釘滿了一圈牌子。放鴿子種草這些事情做起來雖然累，畢竟還有些樂趣。可有些牌子上的話就不那麼有趣了，比如：今天的小米粥真好喝，大家都要喝！由於牌子上沒寫清楚讓大家喝幾碗，於是全江湖的人那天都在不停地喝小米粥。也幸虧牌子上寫了時間，不然全江湖的人非被小米粥撐死不可。喝粥的第二天，聯防大隊的人居然破天荒地沒去各門各派查牌子，原因是他們頭一天也喝多了小米粥，上吐下瀉了一整天。

大天王有一天出門，發現整個房子都被綠草給包圍了，並且被撒了一身鴿子糞和石灰點子，才了解到銅牌子這件事情。於是乎，各門各派總部的牆上就又多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這樣不好。這下子全江湖的人都發了懵，不知道到底怎樣不好了，就開始亂猜。有人看牌子的時候正在吃早飯，就趕緊把饅頭扔掉。還有人看牌子的時候正在牆根兒小便，嚇得把剩下的半泡尿生生憋了回去，並且一整天不敢尿尿，發誓以後每天一定要等撒完尿以後再去看牌子。整個江湖在發懵的同時也更加確信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大天王確實是古往今來江湖第一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接下來的事情就更讓大家摸不著頭腦了：第二天，牆上所有的牌子都不見了。於是全江湖的人都發了一整天的呆，既沒心思吃飯，也不敢拉屎撒尿，等著聯防大隊的人來釘牌子。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到了天黑大家也不敢睡覺。最後大家才知道大天王的意思是：把我的每句話都做成牌子，這樣不好。那時候全江湖的都人已經不吃不喝地過了好幾天，肚子里也不再有什麼東西可供排泄。

當各門各派牆上的牌子開始被收回去的時候，丐幫發生了一些變化。那時候的丐幫弟子們，手裡都捧著三尺多厚、三尺見方的一摞銅牌，腰裡掛著要飯用的碗和打狗棒，一瘸一拐地到處閑逛著。我雖然不是學理工的出身，也知道每摞牌子大概有好幾噸重。丐幫弟子這個樣子不但要不到飯，被狗咬破的傷口也沒法處理，開始化膿，發出惡臭。街道兩旁的女人們也不再拉住他們照牌子，因為蓬頭垢面也總比一邊聞著他們身上的惡臭一邊化妝強。那時候大街小巷到處都瀰漫著一股怪味兒，除了丐幫弟子身上的味道外，還混合著鴿子糞的味道。參加麻袋問題會議的八袋九袋長老們也不太好受，因為捧著這麼一摞銅牌子，開會的時候不但不能喝茶，也不能打盹兒。加上八袋九袋長老通常歲數都比較大，這個會議就開得越發沉悶無比。隨後丐幫又接到通知，讓他們趕緊把銅牌子都收回去，因為丐幫的牌子不是江湖管理委員會發的，聯防大隊不負責回收。丐幫一時想不出怎麼處理這些牌子，只好結束了麻袋問題會議，另外開了一個牌子問題善後會。這個會開了一年多也沒有個結果，但大家都認為老是捧著幾噸重的牌子轉悠也不是個事兒，最後就把牌子全賣給了一個收破爛的。丐幫弟子們的牌子脫手以後，《江湖日報》每日焦點專欄發表了一篇文章，叫做《殭屍門東山再起，一夜發展幫眾數萬》。報道稱江湖各處突然出現大群形容枯槁、雙手平伸、腰插哭喪棒的可疑分子，粗略估計有數萬之眾，疑是絕跡江湖數年的殭屍門秘密發展幫眾，提請有關部門嚴密關注云雲。

丐幫九袋長老掌筆龍頭為了避免丐幫像殭屍門一樣絕跡江湖，連續三天在《江湖日報》副版的科學小常識欄目上撰文，《論雙手平伸》從正面闡述了普通人在長期不間斷地從事同一機械勞動之後肢體僵硬與復活殭屍肢體僵硬的區別，大意是說丐幫弟子的雙手平伸屬於累積損傷疾病；《再論雙手平伸》則從側面對殭屍門的哭喪棒和丐幫的打狗棒做了比較；《三論雙手平伸》進一步說明人在一年多不吃飯之後外形會發生何種變化。掌筆龍頭還準備《四論》《五論》地論下去，《江湖日報》又發表了一篇題為《雙手平伸可以休矣》的評論員文章，該文明確指出了腰間有無討飯碗是丐幫弟子與殭屍門幫眾的本質區別。丐幫全體弟子這才鬆了口氣，平伸了一年多的雙手總算放了下來。當然，丐幫的雙手平伸事件，以及《江湖日報》的評論員文章等等，都是在江湖管理委員會收回銅牌一年多之後發生的事情了。

我之所以提到這個事情，是因為根據我的研究，丐幫與殭屍門的本質區別並不在於有沒有討飯碗，而在於他們腰間棒子的人體工程學設計理念不同。掌筆龍頭的《再論雙手平伸》雖然提到了兩種棒子在外觀上的不同之處，但並沒有深入研究下去，也沒有提到人體工程學，否則中國人就會把這門學問出現的年代提前若干年。也幸虧如此，現在我每天呆在家裡才有點事情可做。如你所知，丐幫的打狗棒主要用於打狗，而殭屍門的哭喪棒卻是用來打人的。兩種棒子在用途上的差異，決定了丐幫弟子和殭屍門幫眾視覺心理和視覺空間以及人體作業域的不同，從而兩種棒子在長短、大小、形狀、材料、手感等方面也都會有差異。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打狗棒太短，像是交通警察用的指揮棒，丐幫弟子每次打狗就要低頭彎腰才能打到狗，並且還要冒被狗咬到手的危險，時間長了肯定會落下腰肌勞損的毛病。這是因為狗沒有人那麼明白事理，也沒人那麼聽話。無論是行人、自行車還是汽車，看到交通警察的指揮棒之後都會遠遠的避開，而對於狗來說，棒子不打到狗頭上方三寸之處它就不知道閃躲。由此也可以看出，不但人比狗聰明，人發明的東西也比狗聰明。

為了證明我的發現，我不但四處投寄關於棒子的人體工程學論文稿，並且還依照古籍的描述，加上我的推測，製造了好幾十根大小長短不同，形狀材料各異的棒子，準備向論文評審委員會的專家們做演示。後來這些棒子都沒派上該派的用場，因為我寄出去的論文都如同石沉大海，也沒有專家請我去做演示。時間一長，我也就把這件事情拋在了腦後，棒子也扔在門後頭。直到後來，對我感興趣的女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增多之後，我卻發現棒子一根根在減少。原因是她們跟我上過了床，臨走的時候就順手從門后拿走一根。由於那些棒子都是依據人體工程學製成的傑作，所以她們拿走的時候也順手無比。

當我的棒子一根不剩以後，就發生了一件怪事：每天總會有些陌生女人來敲我的門，進門就問：還有棒子嗎？這件怪事第一次發生時令我欣喜若狂，以為終於有哪個專家團對我的論文感興趣了，於是就當場給那女人做棒子，一邊做還一邊給她背誦我的人體工程學論文。那女人大概四十歲左右年紀，鼻子旁邊長滿了雀斑，目不轉睛地盯著逐漸成型的棒子，鼻孔一張一翕的，對我的論文卻好像沒聽進去。我做好棒子交給她，她突然說了句：好像細了點兒。然後塞給我一百塊錢就跑了。第二個來要棒子的女人更怪，不但要我做兩根，還說了句：師傅，麻煩您給漆成紅的。我雖然做過好幾十根棒子，但卻從來沒給棒子漆上過顏色。據我所知，無論是丐幫弟子的棒子還是殭屍門幫眾的棒子都沒有漆上顏色的必要，因為不管什麼顏色的棒子打在人或狗的身上都是一樣的疼。不過既然人家提出了學術方面的要求，我也就照做了。做那兩根棒子的時候，我想起了雀斑女人說的話，於是就把棒子的直徑放大了三厘米。這次我得到了三百塊錢，外加一句：師傅你的活兒真不賴啊。

每天來要棒子的女人越來越多，而我正好又需要錢，結果從那以後我就整天呆在家裡做棒子。到最後，我做出來的棒子一根根都奇形怪狀，有的像大白蘿蔔，有的像獨頭蒜下邊接了根大蔥，還有的帶著三個尖頭，配以九個鐵環，迎風一晃，嘩啷啷直響，讓人聯想起被岳飛挑於馬下的銅先文郎。而定做這根傢伙的女人碧眼鷹鼻，還真有點番幫女子的模樣。我之所以對她還留有一點印象，不光是因為她拿著圖紙來定做這種奇形怪狀的傢伙，還因為完活之後她當場讓我用那傢伙在她身上試用了一下，並且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動。從那以後，我似乎得到了靈感，做的棒子不斷推陳出新，精益求精，就算是後現代藝術大師這種稱號對我來說也決不過分。而與此同時，我總是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勁。這種不對勁如同自己的腦漿，雖然我看不見它，但知道它肯定在我腦袋裡裝著。直到我老了以後，我才又想起丐幫的雙手平伸事件，然而那時候我做的棒子早就和哭喪棒打狗棒以及科學論文什麼的沒有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