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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海格》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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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殼村長 發表於 2010-3-14 05:17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四月末,小貓牙山的白色峰頂開始回暖,雪水融化,淙淙流下山峰。貝爾熱湖在春天初漲。山雪水因為富含了硅而顯出天藍色,那顏色溫柔純凈可愛,可是誰知道它刺骨的冰涼?

我遊了一圈泳上來打了好幾個噴嚏,回家讓傭人幫我煮些糖水來喝,然後自己裹在毯子里在火爐邊看書。我特別喜歡看傑克倫敦寫的短篇《野性的呼喚》,中文的,外文的,我都看過好幾個版本。它講的是一隻大狗,名字叫做巴克,他原來在明媚溫暖的美國南方給法官看家護院,後來他被人勒住脖子,套上麻袋,拐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方:那個年代有人在那裡發現了金子,此地蜂擁了大量的淘金者,原始的山野中沒有道路,沒有車,人們迫切的需要強壯忠誠的狗作為雪橇犬,那幾乎是當時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巴克從一隻驕傲而溫厚的護院犬變成了一隻出色的雪橇犬中間經歷了數番波折和鬥爭,他被穿著紅襯衫手執大棒的人暴揍,直打得奄奄一息;他在雪橇犬的團隊中被欺侮排斥,甚至被人搶了在風雪中棲身的熱乎窩;他因為技藝不精,被掌轅的老狗狠狠地啃咬尾巴和肩膀;他也因為野心勃勃被對手覬覦,陷害。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求生,適應,學習和自己要當團隊中的頭狗的野心,他與人類妥協,順從,他觀察思考模仿提高,直練得一身本領,他在月夜中的雪原上毫不猶豫的咬死了自己的同伴兼敵人,他終於成為一隻屢創記錄的雪橇團隊的頭狗。

丹尼海格從美國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幹什麼,我跟他講,我在讀這樣這樣一個故事。

他說,聽上去挺有意思的。

「嗯。」我說。

「嗯」,「嗯」算是個什麼意思?不是對,也不是錯,禮貌的應付了一個對話,卻什麼都不說。從這一天開始我很善於用這個腔調來回答丹尼海格的話。

他說:「那你繼續看書吧,我再打給你。」

「嗯。」

壁爐的火燒得太旺了,我站起來撥一撥,覺得肩胛上有些酸疼,鼻子也不太通暢,我可能是感冒了,我很久都沒有生病了。我讓傭人請醫生來,然後躺回床上。

誰知道這一病那麼厲害。夜裡我打完了點滴,燒還是不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疼。我捂在被子里,一會兒睡,一會兒清醒,看見一會兒白天,一會兒黑夜。糊糊塗塗的看見我爸爸了,我走過去問他:「爸,這些年你去哪裡了?」他不回答,扭頭走了,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追也追不上去

我媽媽出現在我身邊,很奇怪,她那張臉仍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樣年輕漂亮,我向她伸出手去,我看見自己的手兒小小,還像個小寶寶那樣,我說:「媽,我一直都沒有給你打電話,你怪我嗎?」話音未落,她一轉身也走了,她身邊挽著男人,是馮叔。她也離開我了。

我這時候著急了,手忙腳亂的,怎麼會這樣呢?他們都棄我而去了。剩我一個人,這可不行,我用儘力氣追上去,扯著疼痛的喉嚨喊:「爸,媽,你們幹什麼去啊?你們回來啊。我身上難受呢,沒人照顧我!」可是夢裡面山水杳杳,腳下的路也看不清,我摔倒,整個人蹌在地上,怎麼也起不來。

身後有個人拉著我的肩膀把我扶起來,他用手指擦我臉上的淚水,指頭尖上是蘋果木的清香。他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是那麼好看的顏色,他輕輕地對我說:「不要哭。」

我握著他的手:「丹尼,我給你打電話了,你是不是要跟別人走了?」

他繼續擦我臉上的眼淚和汗水:「不是說了嗎?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這一個慌慌張張的心慢慢放下來,還好還好,還有一個人陪著我

可是,一艘富麗堂皇的大船駛過來,眼前的丹尼海格縱身一躍,上了船,那上面正開著一個盛大的舞會,無數香艷的女郎,身姿曼妙,傾國傾城,她們齊聚在丹尼海格的身邊,笑著看著我這個醜小鴨。

我說:「丹尼,快下來。」

他在船舷上蹲下,向我伸出手,看著我的眼睛,邀請著,誘惑著:「不,微微,你上來。」

他身後的女人們還在笑,我看著他搖頭:「我不,丹尼,我要你下來。」

他冷漠的轉過身,大船揚帆遠航。

又一個人走了,終於還是剩了我自己在這裡。

我一下子從夢中醒過來,喘著粗氣,汗水濕透了全身。周圍沒有妖艷的美女,沒有大船,也沒有一個接一個離開我的人,這裡是香貝里城杜露大街十五號,臨湖的別墅,我在溫暖的卧室里,清晨的亮光投過白色的窗紗淡淡的掃進來。2

身後有人說:「醒了?」

我回過頭,是丹尼海格,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手伸過來,托著我的臉,拇指按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睡了這麼久,覺得舒服一點沒有?」

我看著他,他與往日不太一樣,眼窩深陷,鬍子沒刮,難免看上去有些憔悴,他襯衫的領口打開著,領帶松垮垮的掛在頸上。他是個整潔而且愛漂亮的男人,他從來不會這樣。

「發燒到攝氏四十度,差點沒得肺炎,四月份去湖裡游泳,你問過我沒有?」

他在責怪我,可是聲音輕輕的,像是蔓延在這個房間里的晨曦的光,讓人心裡安定。我握住他的手:「你是什麼時候從美國回來的

丹尼海格看看自己的手錶:「不到四個小時,管家說你病的不輕,我趕回來。」他湊過來親我的嘴巴,我想到身上有病,想要躲開,被他捉住,仔細的親吻我的唇。

這一天的早上,我下定決心,要忘記那個「撥錯」的電話。

人做事情,最重要的在於「值得」兩個字。這個男人給我的溫暖和關懷,還有夢中我眼睜睜的看見他離開時,那蝕骨入髓的疼痛讓我知道,丹尼海格,我能擁有他一天就是一天,無論他在我之外還有多少女人和風流艷史,我都會努力的忘記掉。因為他,這是值得的。   

可是同時我也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些事情,為什麼我會那麼害怕他忽然離開呢?因為他給我的東西太多,而我自己真正擁有的太少了:金錢,知識,社會地位,人生閱歷,我什麼都沒有。我像是一條吸附在大魚身上的鮣魚,招搖過海,得意洋洋,殊不知自己其實一文不名。脫離開他,我連生存的能力都沒有。

我不能這樣。

我開始更用功的讀書了,認真的做好每一門筆記,準備好每一次考試。我改變了很多生活的習慣,我不那樣貪戀著那個在里昂的豪華的舒適的房子或者或者香貝里那個臨湖的別墅了,從前即使丹尼海格不在家,我也喜歡自己呆在那裡玩玩這個,鼓搗一下那個,但是現在我更願意把時間搭在學校。我跟導師們的關係很好,於是幫助他們翻譯些材料,做點小事,我也花更多的時間跟同學和朋友們在一起,聽天南地北的人講五花八門的故事。

此外還有一些潛移默化的變化,我開始主意自己每一筆開銷是否值得,合理,我可以花很多的錢,但是我要買到真正的好東西,我開始真正的關注寶石的品相,歷史,除了裝飾外是否有真正的收藏價值,我開始辨認那些好的衣料,箱包和鞋子是否有獨一無二且經典的設計,原來相熟的珠寶商和名品店老闆覺得我越來越難搞定了,我仍是一位重要的,出手大方的客人,但是極為挑剔。   

我想,似乎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眼光漸漸由一個純買家向一個生意人靠攏。

只是我可以起誓,在這所有我有意或者無意的變化中,我對丹尼海格的愛情沒有絲毫的減少,他望著我的時候,我望著他的眼睛;他不看我的時候,我也偷偷的看著他,在月色下,在帆船上,在燈光忽明忽暗的電影院里,在白色的枕頭上。有時我看著他,看著他,眼裡就會有淚水,像一個女人終於知道自己會老去一樣,我也分明知道了這個故事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結尾,因而心裡充滿悲傷,戀戀不捨。

丹尼,我親愛的丹尼。
四年級的暑假,學校安排我們去尼斯一家叫做美麗球的酒店實習。這個安排來得很突然,丹尼海格要去倫敦開會,我本來要一同前往,他的秘書已經開始著手辦理我去英國的簽證了,可是計劃忽然被打亂。

丹尼海格說:「要去哪一邊,這個,還是你自己來決定。」

其實我能跟他說就已經做好了打算了,我說:「那我實習完了,再去英國找你吧。」

「那也可以啊。」他正用一個手工刨子刨一塊木頭,手上的力度沒有掌握好,刨子斜著走下去,一塊好好的木料廢掉了。他拿起來對著陽光看了那塊木頭半天,轉過頭卻對我說:「現在難道不是暑假嗎?你是一個小孩兒,把自己弄得比共和國總統還忙,為什麼啊?」

我什麼都沒有說。

他也沒有再跟我說話了,專心的做自己手裡的木工。

他去英國那一天,我會和同學老師出發,從里昂南下到了尼斯。美麗球酒店是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老牌高級酒店,座落在新城半山腰上,面臨著碧藍的大海。這裡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因為阿爾卑斯在亞熱帶遇到了地中海。

酒店共有各種客房四百餘間,風格別墅78棟,它們被分別以一些法國省份或城市的漂亮的名字命名。我們到的時候,布魯斯威利斯帶著新歡和浩浩蕩蕩的班底入住,他包了三棟別墅,分別叫做佩平揚,洛林還有魯西永。

我被分配到銷售部,跟著一個叫做瑪儂的女孩實習,每天處理來自全球各地的訂單和合同,經常有中文的文件翻譯,有時還要跟國內的旅行社溝通。

瑪儂說:「不服氣就是不行。原來我們在亞洲只做日本香港新加坡的業務,現在呢,他們三個方面加在一起也沒有中國大陸的多,你們厲害,你們都是有錢人。」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們相處的不錯,又都是年輕人,她看我平時也總有個好脾氣,什麼話都敢說了:「慧慧,你也是,你不太一樣。」

我看看她:「哪裡?」   

「你們學校每年來實習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兒,但是,但是我極少看過那麼美麗的戒指。這不像是一枚父親送給女兒的戒指,你說,」她坐在我面前,無限八卦,「你說說你的男朋友。」   

我想一想:「嗯,這個… …他是一個搖滾歌手。但是你知道,瑪儂,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 …那,那會很麻煩… …」

這些事情我也都講給丹尼海格聽,他每天打電話給我,我跟他緒緒的談起我的工作,我的宿舍,我新認識的朋友和同事,我的困難,我的牢騷,還有尼斯的海鷗仗著自己個頭兒大在廣場上面搶鴿子的食物,還有我說的關於他的謊言:「   

瑪儂問我:『那麼他具體是哪個方面的搖滾歌手呢?』

我說:『輕搖滾混合pop』。

她說:『那不會是庄尼哈勒迪吧?天啊!你是庄尼哈勒迪的情人!』」   

丹尼海格聽到這裡哈哈的笑起來,笑過之後問我:「那你為什麼不告訴她實話呢?」

這是個好問題,為什麼我不能告訴別人我是丹尼海格的情人呢?

因為我得給自己留一手,因為我心裡的不安和不確定,我不能告訴別人那個人是丹尼海格,就像我再也不敢給他打電話一樣,我不知道在電話的另一端,我會不會再遭遇別人。

我不記得怎麼回答他的話了,我們後來又說了些別的事情,我收了線,站在宿舍的陽台上,看著遠方的山岬海角,藍色的海面上縱橫著大大小小的白帆船,晚風吹來,輕輕拂面。

下了班,同學們喜歡去街邊的小店喝兩杯。愛玩樂的人走到哪裡都先打探這種地方,我們這一伙人當中達米安是行家。

那是個星期五的晚上,我跟他們一起去了于格路上一家叫做「烈火」的酒吧。酒吧的入口高出地面半截,從那裡貓著腰下40級的台階才能到達嘈雜喧鬧,四處瀰漫著美國音樂和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用各種國家的語言調情的酒吧間。達米安大聲的跟我們說,這裡的老闆是個酷愛aero 史密斯的塞普勒斯人,所以這裡到處都張貼著這個樂隊在各個年代的巨幅照片。「你們知道嗎?聽說史蒂夫泰勒每年這個季節都來!我們沒準還能碰到他。」

我對是否能遇到史蒂夫泰勒不感興趣,但是我挺喜歡吵吵鬧鬧的這裡,人群瘋狂扭動,鼓點一浪高過一浪,漂亮的酒保調製出來可口的五顏六色的雞尾酒,還有不時上來搭話的男孩子,都讓人覺得有趣又興奮。   

達米安拉我的手:「走,慧慧,我親愛的,咱們跳舞去。」

我笑著推開他:「我先喝點酒,熱熱身。」

達米安說:「你沒勁。」

我說:「是啊,是啊,請你盡興。」

說到這裡,音樂變了,小舞台上上來一支三個人的樂隊,領頭的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紅頭髮非常扎眼,他很有派頭的招呼觀眾,像個真正的明星一樣。已經有熟客在大聲的叫好了。他們開始演奏,音樂最初很低沉,慵懶,紅頭髮的男孩是主唱兼貝斯,聲音有金屬感。歌詞我聽不太懂,大約是說:「我早上起來,喝杯咖啡,吃些東西,打一會兒遊戲,忽然我發現她不見了,哦,她不見了,她不見了,她哪去了?… …」剛開始我大意了,毫無防備地聽著這似乎走慵懶路線的歌曲,誰知道越到後來音樂越亢奮,那紅頭髮的把貝斯玩得帥極了,像有魔音,高亢強大的控制了整個酒吧。最高潮處戛然而止,我身邊的女同學狠狠的打了一個口哨。我也真心誠意的鼓掌。

可是這個人在台上和台下是兩個樣子,他們唱完了三首歌又換了另一個樂隊上來,演奏熱辣辣的南海岸舞曲。我覺得沒有剛才的好聽,就穿過層層的人牆去洗手間。

拐角的地方蹲著一個人,我的膝蓋撞在他的肩膀上,被結結實實的絆了一跤,我撞在牆上,一側的胳膊都很疼。

始作俑者慢慢抬起頭來,我一看居然是剛才的歌手,離近了看,他的面孔斯文且乾淨,只是眼神渙散,他說:「對不起。」

我都從烏煙瘴氣的洗手間出來了,這個人仍然蹲在那裡,我走到他旁邊,蹲下來看看他的臉,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我說:「哎哎,你還好吧?要不要,要不要我叫車送你回家?」

他說:「謝謝,讓我自己呆一會兒就好。」

他叫做雅尼克,是個夢想成為搖滾歌星的大學生。我初次見到他,覺得一個人要想實現理想真不容易,他本來就生病還要精神百倍的在這裡唱歌。是啊,我以為他在生病。那天晚上我12點回了宿舍睡覺,我以為人糟蹋自己的手段莫過於抽煙喝酒或者熬夜,我怎麼知道,那個神志不清的雅尼克實際上是嗑了葯。


尼斯的這趟行程,我不僅結交到新朋友,居然還有幸見到了老相識。那天我跟著瑪儂在酒店的大堂跟客房部的人談事情的時候,一位女士在我們旁邊的櫃檯上check in,我餘光感覺到她的臉朝向我這邊,摘下墨鏡,向我望一望。我於是回過頭去,跟她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照面,那是女演員蘇菲。

時間真快啊,轉眼已經兩年了。前年夏天的我,為她工作,被她解僱,還有那張5000歐元的支票,還有丹尼海格送給她的那個水晶瓶子里的礦泉水。所有的記憶一起湧上我的心頭,可是我只是看著她,微笑著點點頭。

蘇菲也在微笑,然後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任她看,我清楚自己的樣子。我的頭髮乾淨而且整潔,我臉上的妝清淡得體,我身上的西裝和裙子熨帖合身,我的絲襪質量上乘沒有破損,小腿健康而且結實,我的皮鞋精美舒適,每天我都把它們擦亮。

蘇菲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在那張美麗的臉上蕩漾開來,沒有惡意的笑,倒像是一個姐姐讚賞她初長成的小妹。

蘇菲向我點點頭:「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DIV class=t_msgfont>即將下班的時候,我接到蘇菲的電話,找到我很容易,我是在這裡工作的唯一的中國人,可能也是這樣她才重新得知了我的名字,她在電話另一邊說:「齊小姐,晚上有沒有時間,見一面?」

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我的即時反應很慢,因此會遇到什麼人,要說些什麼話,我總是先做準備。碰不上最好,碰上了總不會太過狼狽。我料到她會找我聊一聊,我說:「夫人,我晚上約了朋友,我們現在見面好嗎?我請您在酒店的咖啡廳喝點東西。」

「那也好,等會兒見。」

我早到了一會兒,下午四點多種,咖啡廳的人很少,服務生在擦洗各種器皿和咖啡機,我要了一杯紅茶,選了臨窗的位置。向外看去,遠處的沙灘上有人曬太陽,有人打排球,也有小孩子把自己埋在細滑的沙子里,棕櫚樹的影子在風中輕輕的盪,尼斯真是個可愛的地方。

蘇菲沒一會兒就到了,我站起來跟她握手,她換了一條淡黃色的裙子,戴著大檐兒的草帽。我得承認,她可真漂亮,沒有一點「但是」,「或者」,「也許還… …」的漂亮,她坐下說:「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你。」

「那不容易,兩年了,」我說,「西方人看東方人都是一樣的臉孔,反之亦然。」

「你不一樣,」她笑一笑,「你為我工作的時候,我就想,這是個蜜糖,而且她的法語說得那麼好。」

別的我都沒聽見,但是她終於還是說了這句話了,她說「你為我工作的時候」。

我說:「顯然我們都對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要的蘋果汁送上來,蘇菲飲一口問我:「你在這裡工作得怎麼樣?一切還都順利嗎?」

可是還沒有等到我回答,她就向過道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向我挑了挑眉毛,像在提醒著些什麼。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小枚花生躺在綠色的地毯上,沒有被清理乾淨。

我知道她恨我,從丹尼海格在劇院里跟我說話叫醒我的時候她就恨我。有些女人就是這樣,想要報復都在表面上,做得拙劣又毫無意義。

她把地上的花生指給我看是什麼意思?要扮作以為熱心腸的顧客指出我們工作上的失誤嗎?我身上穿的是酒店的制服,我戴著員工的胸牌,所以她認為我會現在過去把那枚花生撿起來嗎?   

不,蘇菲,從前我沒有向你低過頭,現在更不可能。   

我用手台打電話給餐飲部,對他們說:「你好我是銷售部的實習生齊,咖啡廳四號桌旁邊的過道上有少量雜物沒有清理,請派服務員過來,謝謝。」

我關上手台對她說:「各司其職。」   

她的演員作風馬上又上來了,齷齪的心機想用笑容掩蓋住,拿起果汁問我:「剛才說到哪裡了?」   

「說到… …您問我,這裡的工作怎麼樣。」我停一停,看著她的臉,「夫人,您跟我,我們之間沒那麼多的話題,唯一的一個可能性就是丹尼海格,您肯定知道我現在跟著丹尼,所以您想要知道,勸說,或者警告些什麼,大可以直來直去,我沒想過迴避。不過題外話說太多不行,那對我的聽力來講是個考驗。」

餐飲部派人來我們這邊打掃了,微型吸塵器的聲音,乾洗劑的檸檬味道把這小塊方寸弄亂,像個小戰場。

陽光一斜,蘇菲的帽檐遮住了半張臉孔,有了那層掩護,她似乎也不想裝腔作勢了,她對我說:「我不僅知道你們現在是情人,我也知道但你現在在英國,沒錯吧?」

「是的。」

「他不是一個高調的人,但是我總是關注他的——哪個女人能不呢?他那麼漂亮,溫柔,風趣又慷慨,我說的對吧?」   

「然後呢?」我說。   

「他在英國耽了有多久了?」   

「自我來尼斯實習之後,大約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在倫敦開會。」我說。

「小姐,」她還是笑了,「有什麼會能開上一個多月呢?」

「… …」   

「你有給他打過電話嗎?」她問。   

「我不願意打攪他,丹尼每天打給我。」   

「不給丹尼打電話,那是個好習慣。學會跟他和平相處,一段關係就會維持得久一點。」蘇菲說,「哦對了,你不會認為他住在酒店的吧?」她從手袋裡面拿出一張卡片,從桌子上慢慢推到我這邊,那上面是一串號碼,「如果碰巧他的電話打不通,如果你有急事找他,打這個電話十有八九都會找到他的,這是倫敦的一間寓所,女主人跟你一樣,跟我們所有人都一樣,都是漂亮而且貪財的女人——雖然這麼說對丹尼不太公平,他什麼都好,不僅僅富有。」   

我看著那張卡片,身體向後靠一靠。我有一會兒沒說話。

直到她輕輕地笑出聲來:「你是不是認為我在撒謊啊?」

我把那張卡片推回去給她說:「夫人,丹尼的事情,我要問丹尼自己。這張卡片,這個號碼,留給你自己去問候吧。你想要看我大驚失色還是怒氣衝天,還是痛哭流涕?你也說了,丹尼富有的像個皇帝,一個皇帝做些什麼都不過分。我如果沒有這個準備,就不會跟著他了。

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得糾正你,我跟丹尼海格,我自己開心,我自己值得,不是為了他的錢。——信不信,隨便你。」   

蘇菲聽了我的話,看著我,像有些真的佩服:「我都要鼓掌了,齊小姐。年輕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氣和理想。我但願丹尼不負你。」



那天晚上我自己去烈火酒吧,一個人坐了很久。雅尼克的樂隊演奏了兩首很柔軟的曲子,我聽啊聽啊的,心裡越發難過,幾乎就要落下眼淚來。過了一會兒,他坐到我旁邊,給自己要了一杯酒,我說:「今天怎麼都是慢歌?」

「你不喜歡嗎?」他問。

「哦,曲子很好聽,你自己寫的?」   

「不是,」他說,「原來的女朋友寫的。我吸一支煙可以嗎?」

「可以的。」我說,「她不跟你們一起演出?」

「她死了。」他說得無風無浪的。

我一直拄著頭跟他說話,聽到這句坐直了身體:「真抱歉。不過那是怎麼回事兒?」

「她車禍之後鋸掉了一條腿,變得非常暴躁,看了半年的心理醫生。我們都以為她好了,結果有一天早上,她從教堂的鐘樓頂跳下去了。」雅尼克的聲音很平淡,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可是他的眼睛漸漸盈滿淚水。

酒吧裡面這一天人不多,沒那麼熱鬧,DJ在放老歌兒,舞池裡面有幾對情侶輕輕相擁。   

雅尼克喝了一口看看我:「說說你吧。」

「我這人乏味的很,沒什麼可說的。」

「你還是個學生嗎?我看見是達米安帶你來的。」   

「嗯,來尼斯實習,我念商科的。以後想要做生意當老闆。」我說,「但是我現在做了一個買賣,只怕會虧了大本。」   

他笑起來:「祝你好運氣。」

「你也是。」

說到這裡,丹尼海格的電話打上來了。我看一看來電顯示,把它給按掉了。那天晚上,他沒有再打上來。我不是真的慪氣矯情,想要博得他的關注,只是我非常不高興,我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能跟他說些什麼。

這樣過了有兩個多星期的時間,我跟丹尼海格都沒有再通話。到了十月份,南海岸的旅遊高峰稍稍過去,觀光客漸少,我們的實習也接近了尾聲。每天晚上,我為實習報告準備材料卻遲遲不能動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好幾個同學也遭遇了這個問題,達米安提議我們一起去蒙特卡洛玩一圈,去那邊的大賭場試一試手氣。本來我覺得一堆煩惱的事情擺在眼前,但是換個念頭想,它們不會因為我的糾結纏綿而有任何的進展,索性我就跟他們一起去了賭城。

起先我只是玩那些特別簡單的遊戲,贏了幾枚小錢。不過賭博這個東西要是開頭輸,那很容易收手,就怕你上來就贏,我那點好勝心被鼓動起來,玩得越來越大。一天下來,幾個夥伴中我贏得最多。那天我們的旅館錢都由我來埋單。

第二天我打算上船試一試四人局21點,我先是看別人玩了半天,後來坐下來入局,依舊是大獲全勝。我贏錢贏得也不奇怪,一來我是新手,新手的手氣很旺,叫到的都是好牌;二來我說了,我有一張撲克臉,沒什麼表情,老手也很難在我的身上摸到什麼便宜。那天我贏到最後,圍觀的人上來一層。我滿載而歸,決定自己留下來再玩一天。

第三天是個星期一,我信心滿滿的上牌桌。打第一局的時候覺得自己能把整個摩納哥小國贏下來,誰知道,運氣的天平不知何時已經沉向了另一邊,我越打越糟,越糟越打。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之前兩天贏的錢都輸了回去。

我身上的現金不多,連一枚籌碼都再也買不起,但是還有丹尼海格給我的瑞士銀行的黑卡。在賭場吃免費的午餐的時候,我一邊嚼著牛排一邊想,我能刷卡,但是我不太想讓他知道我來這裡賭錢的事兒,我那念頭轉啊轉啊,終於轉到自己中指上那枚讓瑪儂艷羨萬分的粉色的戒指上了,那是我六月份的時候淘到的好玩意兒。丹尼海格送我的東西不計其數,少了這一個,他也不會察覺,我把它從中指上拽下來。

同一艘賭船上就有效率極高的當鋪,裡面從房契到汽車到ferragamo的皮鞋,什麼都可以典當,那是一個又一個紅了眼睛的賭徒的斑斑血淚史。我把那戒指扔在打著灰色領結的評估師的辦公桌上:「看看這個,能值多少錢。」

那樣的好玩意兒像是這世界上的名女人一樣都是有故事有身份的。這油頭粉面的紳士和他的同事連查帶驗了不久,便以一種冷淡卻謹慎的職業腔調跟我報了一個價。我一聽就笑了,連我買它時候付的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說:「行啊,給我直接換籌碼吧。」   

那枚戒指換的錢被我三下兩下輸得精光。

輸得太精彩太豪邁了,賭場為了表示感謝,給我免費安排了去火車站的車子,連回尼斯的火車票都是他們支付的。


渾身上下只剩下十幾歐元的我穿著玫瑰紅色的裙子坐火車,夕陽的光灑滿了空曠的車廂,身邊有些細不可聞的音樂聲,我看看自己的手,帶了幾個月的戒指輸掉了,也不算什麼大事兒,如果我不聲不響的走掉了,丹尼海格可能也不會當成什麼大事兒,不在乎的東西來來去去都掀不起什麼波瀾。

我回到尼斯,已經快到晚上八點多鐘了。厚雲彩卷上來,裡面有雷滾動,快要下大雨了。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回美麗球,司機說,熱到十月份,也該下場雨了,不過天氣乾燥也有天氣乾燥的好處,今年本省產的甜瓜特別香甜。

他說著說著雨就真的下來了,地中海岸的雨,來得急匆匆的。

我把身上所有的錢付了當車費,然後自己澆得像一隻落湯雞一樣跑回宿舍。

門是開著的,我走進去,丹尼海格站在我的房間里。
<DIV class=t_msgfont>我沒有驚喜的尖叫著撲向丹尼海格,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外面雷雨交加,他站在窗子的邊上,有閃電,我被他的影子覆蓋著。我說:「你怎麼進到我的房間里來了?」
  「在外面等了你三天都不在,再說我想看看你自己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就找人開門進來了。」
  「那麼你覺得怎麼樣?」
  「嗯,很不錯,很整潔,雖然空間有點小。」
  我走過來,身上濕漉漉的,椅子在他旁邊,我坐在床上。
  他如何進門的細節我不去追究了,這人想做些什麼都行,我說:「你從倫敦來的?」
  「是的。」
  從一個行宮到另一個行宮。
  「你呢?你去哪裡了?」
  我想一想:「跟同學去義大利玩了。」
  「那很好,愉快嗎?」
  「是的。」
  兩個月不見,一個月不通話,他在倫敦逍遙快活,我在賭城任性耍錢,其實過得都算不錯。可是兩個過得不錯的人忽然面對面了,少了很多對話的熱情和基礎。天越來越黑了,雨還在下,丹尼把我書桌上的檯燈點亮。
  「我就住在這家酒店,懸崖上的布列塔尼別墅,等一會兒,或者明天,你整理一下,去找我?」丹尼海格說。
  「嗯。」
  他這就要走了,我一直低著頭,他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他皮鞋的帶子鬆了,我說:「請等等。」然後我蹲下去,把他的鞋帶系好。當我再站起來,便被丹尼海格抱住了。
  我仰頭看看他,那湖藍色的眼睛變成火焰,他整個人是燙的,連呼吸都灼燒著我。他一隻手摟著我的腰,另一隻手捧著我的臉,聲音低沉地說:「我想你。」然後他的嘴唇烙在我的上面。
  我的心裡有一隻貪婪暴躁而慾火熊熊的小野獸,這隻小獸被關了太久了,此刻被丹尼海格霍然點著了火,叫囂著要衝出牢籠。
  他的手插進我的頭髮的時候,我揭開他襯衣的扣子;他撫摸我的脖子和胸脯的時候,我扯掉他的腰帶;他啃咬著我的肩膀時,我的手握住了他的器官。再沒有一句對話,我們倒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分開我的腿,把我壓在下面,我卯著勁兒不幹,渾身用了大力氣,把他狠狠壓在下面,我親吻著,吸吮著他的額頭,嘴唇,脖頸,胸膛,小腹和他挺立的□,我的腦袋裡面什麼都沒有,我只覺得這麼渴,這麼渴…… ……
  我的身體含著他的身體,在他的身上發狠用力,我總想要些更親密更深入的接觸,整個人是那樣的貪婪著。他在下面,不知什麼時候,眼光變了,他一直看著我的臉,臉上有層淡淡的難以捕捉的微笑,帶著點好奇欣賞還有縱容,彷彿要看我究竟能折騰到何等地步。他在下面不知觸到我的哪一個點上,我霎時疼得身體向後仰去,手一下子把檯燈拉到了地上。房間里忽然變得漆黑一片,閃電劃過天空,在地板上立刀劈下我的影子,那一瞬間我看到的不是自己,是那隻野獸帶著滿懷著嫉妒和佔有,跳脫出我的皮囊,在暗夜裡猙獰著。
  在突然襲來的恐懼中我的身體緊縮繼而□,丹尼海格也在同時發出低聲的呻吟。
  …… ……
  雨越下越大。
  愛一做完,喘息未過,人就冷靜下來了。精明的意志和判斷力都回來。上一刻鐘還熱情如火恨不得把對方燒熟了吃掉的我們兩個,□過去,都心平氣和了。我們躺在我宿舍的單人床上,他仰著,我趴著,他的手指從我的頭頂撫摸到我的脊背,一點點滑到我的腰上,臀上,我安靜的在黑暗裡分辨著他側面的稜角和曲線。
  「從前我遇到一隻漂亮的小貓,眼睛是琥珀色的,總像有點淚水。」他說,「抱回來養。沒見過那麼乖那麼可愛的東西。養著養著,這個傢伙長大了。脾氣越來越大,變化莫測,性子也野了。再不像從前那麼乖,我這才發現,原來那是個小豹子。」
  我咯咯笑起來,支起上身,伸手撫摸他的臉:「那你打算怎麼辦啊?是要管住了,還是要放歸山野?」
  他收斂了笑容看著我的眼睛說:「那要看她怎麼辦。」
  我湊過去,親他的嘴巴,用嘴唇親,用牙齒親,用力親,親得很重,親得我自己都覺得疼了,親到他推開我。丹尼海格用手指擦擦自己的嘴唇,上面有依稀血跡。我笑著對他說:「那有什麼啊?反正,反正你擁有整個動物園,哦不,森林都是你的。」
  丹尼海格沒再跟我糾纏這個火藥味十足的話題,他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對我說:「你睡吧,明天去找我。」
  他走之後,我坐起來,吸了幾支煙,看看時間,還不到晚上十二點。我賭了差不多一天的錢,從蒙特卡洛趕回尼斯,惡狠狠地跟丹尼海格揪斗一番,但是我一點都不累。我起來刷了牙,洗了臉,換件衣服,打著雨傘又出門了,直奔「烈火」酒吧。
  下雨的星期一,酒吧的生意清淡,我得以跟酒保詳細的解釋我想要的口味:「我要烈一點的酒,但是甜的,要能喝醉的,但是不能太難喝的。」
  這位小夥子笑著點頭,開始調酒,手段讓人眼花繚亂,過程中問我:「不高興啊?」
  我想一想,指著身後一屋子的人問他:「你說,這些人當中有幾個高興的?」
  他說:「嗯,你說得對。」
  我喝道第二杯的時候,雅尼克走過來,我帶著點酒勁問他:「Gitan——說的是不是這種人?嗯?四處流浪唱歌的。」
  他眯著眼睛想一想:「嗯,差不多。」
  「吃飽飯總是能保障的吧?」我問。
  「多少還能賺點錢的。」他說。
  「要人入伙嗎?」
  「你?」
  「對,我。」
  「你會唱歌嗎?你懂音樂嗎?」
  「不太懂,但是總能幫點小忙,當個助理,看個合同什麼的。」我說。
  他哈哈笑起來,喝了一大口酒,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你?你是個有錢人。你…… ……你那個漂亮的戒指呢?」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連他都留意到我的戒指不見了,我笑著說:「你看,你說錯了。我才不是什麼有錢人呢。我的假戒指扔到哪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信?我告訴你,我是個虛張聲勢的人。哎,但是我真的想加入你們。」
  雅尼克半天沒說話,我想要拿起自己的杯子來再喝一口,手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蓋在我的手上,他說你冷嗎?你的手可真涼。
  那一剎那,我那被美味的酒精刺激過的腦袋裡面很亂,眼前和耳畔閃過很多東西:那個打到美國的電話,女人對我用英語說「你要找丹尼嗎?沒有打錯」;蘇菲從桌子上推過來的紙條;丹尼海格的眼睛;還有我在蒙特卡洛賭船上的潰不成軍。
  我轉頭看看他,雅尼克,年輕男孩,很高大,很漂亮的搖滾歌手。紅色的頭髮像只毛髮蓬鬆的大狗,丹尼海格這般年紀的時候在做些什麼?他是否也曾經鍾情於一個姑娘?還是他早就擁有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想到這裡,我心中那隻小獸又跳出了籠子。我帶著點報復的心裡和放縱的快感傾身向雅尼克,親吻他的嘴巴,他也在同時摟住了我的肩膀。我體會著他的嘴唇和口腔的氣味,柔軟還有溫度,我們的鼻子尖相互摩擦,那一刻我想忘掉一個人。過了很久,我們慢慢離開。這裡沒有誰會注意一對接吻的年輕男女,除了我們自己,他說:「你想去哪裡?」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從高腳椅子上下來,我把酒錢放在吧台上,準備離開。
  雅尼克沒再與我有身體上的接觸,他只是笑了一下:「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什麼都說不出來,連聲再見也沒有,我離開那裡。
  他是一個嘴唇柔軟,氣味可親的男孩。
  可是他不是丹尼海格。
  我在自己的宿舍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天氣晴好,萬里無雲。我梳洗好了,喝了一杯咖啡之後去他住的布列塔尼別墅找丹尼海格,房子是空的。酒店的員工在打掃,在客廳的桌子上,我看見他給我留的紙條:我在沙灘上等你。
  我找到他,他在陽傘下面的椅子上看書,手上是一本偵探小說。他的眼睛在太陽鏡後面,他什麼都沒有跟我說。我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往身上擦油,有小販叫賣冰激凌和冰凍的覆盆子經過,我買了兩杯,遞給他一個,他這時方跟我說話:「謝謝。」
  那本書看完了被他丟在一邊,空閑出來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們今晚上回里昂?」
  「好的。你看了什麼故事了?給我講一講。」
  「嗯,沒什麼意思,就是一群嫌疑犯一個一個的排查,看誰是真正的兇手。最後找到了,但是解釋得很牽強。」他一直戴著眼鏡,看不見什麼表情,他說,「那天你講的那個大狗的故事說完了嗎?他最後成了一隻雪橇犬,這就是結尾嗎?」
  當然沒有。我正要跟他講巴克之後的經歷,忽然有人叫:「丹尼!」
  沙灘上走過來穿泳裝的一男一女,上來便擁抱他,那女的有一頭髮亮的栗色頭髮。丹尼海格將我們互相介紹,那是夏洛特和她的丈夫布魯諾,他們與丹尼是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友了。
  夏洛特說:「你來尼斯居然不告訴我們,真可惡。」
  丹尼笑著:「停留的時間太短了,要不然怎麼能不找你們呢?」
  夏洛特用食指指著他的胸膛,又霸道又熱情的說:「別說那麼多的理由,今天晚上要去我家吃飯,我寫郵件的時候告訴你了嗎?我的酒莊上個星期開窖的紅酒棒極了,愛麗舍宮可能要選它當做國賓禮物的。」
  夏洛特所言不虛,她的紅酒味美甘醇,口感極佳。我們被邀請到她在半山腰的家,憑海臨風,在草坪上喝酒聊天。丹尼海格興緻極佳,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聽他們聊天,我知道他們從前是在登山俱樂部認識的。夏洛特曾經在山頂遇險,丹尼搭救她下來,從此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布魯諾是后加入的,他跟夏洛特五年前結婚,丹尼是證婚人。他們言談之間對丹尼海格總有些感激之情,夏洛特之後跟我說,原來丹尼海格曾經出了一大筆錢幫助他們度過生意上的難關。
  那是我起身去洗手間,夏洛特陪同我去。我們穿過有著高大舉架,穹頂上是宗教畫的中庭,我對她說:「這房子可真漂亮啊。」
  「嗯,這是我三輩以前的祖父修建的,當時從羅馬請了畫師來,最初建成的時候,在這個地區也算是大事情。」
  「想當然。」
  我從洗手間出來,夏洛特在外面等著我,她手裡夾著一支煙,我洗手的時候,她在鏡子里看著我,有些審視和判斷的味道,她將帕子遞給我擦手:「我帶你看看這房子?」
  「好的。」
  她大約也有三十多歲,臉上不施薄粉,穿著件休閑的袍子和軟皮靴子,她的身體很瘦,走路慢悠悠的,有種說不出的瀟灑的風骨。她帶我看這房子每一位曾經的主人的畫像,她從前的遊戲房,給家中每一個到了16歲的女孩兒舉行晚會的舞廳,還有藏著五萬冊圖書的書房。
  「這漂亮的房子險些保不住,」他說,「前年的生意很不好,我們在中東的投資又出了錯,想把這房子賣了抵擋一下,要不是丹尼幫忙,真是恐怕就此一蹶不振了。」她說起他,眼睛看著我,「他真是個慷慨的朋友。」
  我笑一笑。
  「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快兩年了。」我說。
  夏洛特走在我前面,像是跟我說話又像是在自己感嘆:「日子過得真快啊,我認識丹尼都有十多年了。時間對於男人和女人真是厚此薄彼。我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看看丹尼,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請到這邊來,這是我的鋼琴,我更年輕些的時候,每天都在這裡彈鋼琴。」
  那個房間踞在這層樓的角落上,三面都是大窗子,窗子下面種著大捧大捧的萱草,月光從窗外投進來,清新的氣味和月光盈滿了整個房間,那中間是一個黑色的三角鋼琴,夏洛特走過去,將琴蓋打開,手指輕輕滑過,在上面撥下一串音符。
  可是我的目光被放在鋼琴上的另一個東西所吸引,我走過去,把它拿起來,放在手中,仔細的看。沙鐘形狀,霧白色的水晶瓶子,裡面的水還剩下一半,冰涼涼的。見我把它拿起來,夏洛特笑了:「認得它?」
  我沒說話。我當然認識這隻瓶子,丹尼海格曾送給蘇菲一模一樣的禮物,是我把它拆開的。
  夏洛特說:「你也有一個嗎?」
  「…… ……」
  「那麼我這個前會員還是歡迎你加入『海格俱樂部』。」
<DIV class=t_msgfont>晚上九點多,我們告辭。司機一直等在外面,我們還有三個多小時的山路要走。
  之前下了大雨,所以這一夜是個月明星稀的好天氣,車子在起伏的山路上一路向北行駛,月光把斑駁的樹影鑲嵌在我們身上。我的左手一直被丹尼海格握著。
  我不討厭這位夏洛特。她跟蘇菲不大一樣。過了兩年,蘇菲仍是要抓住丹尼海格的,用手段逼我放開他;夏洛特呢,她跟丹尼的故事可能已經年代久遠了,她自己結婚都五年了,雖然仍是念念不忘,但是她有一種冷淡的瀟灑,她看著熱鬧。
  我心裡一個一個的計算著:夏洛特,蘇菲,倫敦還有紐約的女人,還有我。丹尼海格他可真是,我看看他,他可真是荒唐啊。他像收藏汽車和名馬一樣的收藏女人,像品嘗美味一樣的品嘗著她們。我曾是想要說服自己的,我曾經認為他是值得的,但是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我忽然又想起了夏洛特說的那句話,她說,歡迎你加入「海格俱樂部」。
  也許她高估了我,我入會時間太短,還沒有得到一瓶象徵著他的愛情的裝在水晶瓶子里的海格水。
  不過,「海格俱樂部」,「海格俱樂部」,我想到這裡,覺得有趣極了,一個沒忍住,「咯」的一聲笑起來。
  他轉頭看看我,把我的手拿到唇邊親一親:「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我把手收回來,雙臂抱著蜷到車座上的腿,我對他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他看著我,饒有興味:「請說。」
  「其實我沒有去義大利,我去蒙特卡洛賭錢去了。」我說。
  「這種事情用撒謊嗎?」
  「我本來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學生,受你的照顧,豐衣足食。我想無論如何,賭錢都不是一個好習慣,所以本不想讓你知道。不過我忽然覺得不那麼在乎了,你那麽有錢,我多花點少花點有什麼差別?」
  他沒有說話,笑了一下,轉過頭去,不再看我。
  他對這個話題顯然不感興趣。
  我從車座上爬過去到他身邊,把他的臉扳過來面對我,我親親他的嘴巴:「你都不問問我開不開心?」
  他還是不說話,我們的鼻息間有很大的酒味,不知是誰。
  他只是看著我,他不配合我的喜劇。
  他不配合我也要繼續下去,我捧著他的臉:「我還沒盡興呢。回到里昂,不管多晚,你都得跟我玩上一局。」
  他在黑暗中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目光閃亮:「好啊,我不玩你肯定也不死心。」
  一摞撲克,一瓶威士忌,兩隻杯子。
  一到家,衣服都不換,兩個人直接上牌局。
  丹尼海格坐在沙發上松一松領帶:「什麼規則?哪種玩法?」
  我坐在柔軟的地毯上,抬頭看看他:「你的玩法可能我不會,我的呢,可能你不會。咱們就來最簡單的,比大小,怎麼樣?」
  我摸了五張牌,他摸了五張牌,一一相對著擺好,丹尼海格又問道:「輸了或者贏了都怎麼樣?斗酒嗎?」
  我把第一張牌打開,是一張紅心7,我說:「如果你的那張比這個大,我就喝威士忌。但是如果你的牌比我的小,那你只要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可以了。」
  他的手指按在那張牌上。
  我說:「你不許撒謊。」
  他掀開他自己的牌,是一張黑桃6.
  我笑一笑:「你跟夏洛特曾經是情人?」
  丹尼海格說:「從前是。」
  我點點頭,很好,很坦率。
  我打開第二張牌,是一枚草花Queen,丹尼海格打開他的牌,黑桃7.
  「紐約和倫敦都有你的情人,但又不僅僅是她們,對不對?」
  「對。」他回答得一點猶豫都沒有。
  「很好。」我呷了一口酒。
  「你說什麼很好?微微。是這件事情很好?還是我回答得很好?」他看著我,唇邊有點微笑。
  「很好因為你很誠實,不撒謊。」我說
  「那是你定的規則啊。我們繼續?」他說的理所當然。
  我打開第三張牌,是一枚紅心Ace,用不著他翻牌了,這一張又是我贏。我直接問道:「你可有新的藏品?」
  那張牌他沒有打開,他低著頭,像是在撲克的背面尋找答案一樣,過了很久方說道:「微微,你跟著我兩年,我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你覺得我有時間再找新的女人嗎?」他抬起頭,「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
  我是不是應該感激陛下在近兩年裡把時間都放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是應該跟他說謝謝?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低下頭繼續遊戲。
  第四組牌仍是我贏,紅心10對黑桃9,我抬起頭看了他半天,我只覺得鼻子裡面酸痛,我只覺得那麼不甘心,那個壓抑在我心頭很久的問題還是慢慢地,慢慢地問出來:「丹尼海格,你知不知道,我跟著你,是因為我愛你,不是,不是為了你的錢?」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回答我:「像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又努力的孩子一樣,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樣。」
  我的眼淚瞬時流下來,我拿起手邊的帕子用力的擦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輕輕的吻他溫暖的手指,然後把它們貼在我的臉頰上,我是真的感激的,我說:「謝謝,謝謝。」
  遊戲總要做完,還有最後一張牌要翻開,還是我贏,方片J對黑桃10.
  我最後的問題是:「丹尼海格,我們會有一個結果嗎?」
  他略沉吟,回答我說:「可能不會讓你滿意。」
  遠處山坡上,教堂的鐘聲響了,悠悠傳來,凌晨三點。
  我所有的牌都贏了丹尼海格,但是我輸掉了我的理想和希望。我扶著矮桌,慢慢的起來,蜷膝坐著太久了,腿上又算又疼,像有無數的螞蟻在咬。我很累,很困,我想要睡一會兒。我處心積慮的構思了一場牌局,最終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丹尼海格毫無保留,他是個遵守規則的好玩家。可是我情願他能撒一點謊。
  丹尼海格說:「微微,遊戲還沒有結束呢。」
  我回頭,所有的牌都擺在那裡,除了他的第三張沒有翻開,丹尼海格這個時侯將它打開,是黑桃8。他的五張牌是黑桃同花順。原來這才是大贏家。
  「啊,真漂亮。」我說,「你,你要怎麼懲罰我?我,我乾脆把這瓶威士忌都喝掉吧。」
  我的手已經伸過去把那瓶琥珀色的威士忌拿起來了,丹尼海格把我的手硬生生的按下去:「你不用喝酒。也不用回答我的問題。只要好好的,聽我說幾句話就可以。
  你是最聰明的孩子,教你什麼都會,都做得那麼好。那我今天再教你一件事情。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什麼呢?
  我告訴你,是去經歷和享受。
  沒做過的事情要做一做。
  無則努力追求,有則盡情享樂。
  我不是你說的那樣不堪,但是我從不打算改變現在的生活。
  你想讓我為了你過得清心寡欲,你想讓我為了你放棄森林?那絕不可能。
  所以你不用等待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也大可不必因為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就悲傷難過,如臨深淵。
  合則來,不合則散。這是簡單卻正確的道理。」
  他說的每一句我都安靜的聽著,寒意從心裡生氣,蔓延四肢。
  「當」的一聲,他把一個什麼東西扔在小桌上,我看一看,竟是我在蒙特卡洛當掉的粉鑽戒指。
  「你喜歡賭錢嗎?微微。喜歡就去,玩得多大都可以。你跟著我,這點玩意兒,我還照顧得來。用不著遮遮掩掩的,更用不著撒謊。」他走過來,到我身邊,親親我的臉頰:「去睡吧,你看上去很累。這不是愉快的一天,對嗎?去睡吧。」
  我站在那裡,只覺得脊背僵硬,頭暈腦脹。
  丹尼海格沒有再給我時間,他揚長而去。
<DIV class=t_msgfont>接下來的日子,學校已經沒有課了。最後一年,要麼實習,要麼準備畢業論文。丹尼海格沒有再來這裡,我獨處了一段時間,像過電影一樣的梳理這段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所以我跟丹尼海格之間,並不是一個信任或者不信任的問題。他一貫過著逍遙快活的日子,他認為人生在世就是要經歷和享受。他的生活理念就是這樣。難道我能以我的愛情為理由強迫他去改變自己的生活嗎?那當然是不切實際甚至荒謬的。
  但是換一個角度來想,我也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我愛上這樣一個非凡的男人,起初我想要跟他天長地久,後來我只求曾經擁有,可是仍然有那麼多的困擾。
  我也沒有什麼可後悔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我非常非常的快活。
  所有的愛情中都有一些相似的橋段:甜蜜的相處,爭吵,慪氣,重歸於好。這個過程進行良性或者惡性的循環。我獨自一個人躺在床上,徹夜不眠,我在想:我跟丹尼海格之後會怎麼樣呢?
  他會回到我這裡來,或者我去找他?我一哭,他總會有些憐惜和感動,然後我們在眼淚和□中和好。之後呢?我可能再遭遇他的某一個情人,以蘇菲和夏洛特之外的方式向我證明她和丹尼之間的風流艷史。與此同時,他也難免再去追求一個可愛而迷人的女郎。那我要怎麼辦呢?像蘇菲一樣的去警告她,攻擊她,玩弄手段,試圖拆散?還是優雅的抽身而退,對丹尼海格說再見?
  天色漸亮了,我披上晨褸,起床喝水。說再見,說再見,既然要說再見,那就長痛不如短痛。趁我還沒有看到他真的跟另一個女人顛鸞倒鳳,趁他還沒有見到我歇斯底里,趁我們對對方仍有個完整不破敗的形象,找一個體面地,浪漫的,足夠戲劇性的情節來說再見,才好對得起我們相處這兩年來每一個曾經讓我淪陷的好時光。
  說再見。
  這年十月末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年輕的男聲在那邊說:「你好…… ……不過,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確實沒有一下子聽出來是誰,但是那邊同時傳來了架子鼓和貝司的聲音,我說:「你好,你是雅尼克嗎?」
  他在那邊笑了,挺高興的:「我們來里昂演出了,你什麼時候有空,來『蘭多』夜總會坐一坐?哦,我是從達米安那裡要了你的電話號碼。」
  「太好了,」我說,「是哪一間?你能不能告訴我地址?好的,我記下了,我們稍後見。」
  我按照雅尼克給我的地址找到那間夜總會,比起來他們在尼斯駐場時的那個「烈火」酒吧,這裡無論是規模還是檔次上都高了許多。雅尼克和他的樂隊又有新歌,曲風明顯比從前柔軟了,沒那麼憤青,悅耳了許多,但也少了些個性。可是他們只唱兩首歌,就讓位子給別的樂隊了。
  聽雅尼克跟我說,這裡與尼斯的酒吧可不一樣,沒有那麼多熱情洋溢,喜歡聽音樂跳舞的觀光客,但是有很多職業經紀人和音樂總監出沒,可能今天你還在這裡免費的唱歌,到了第二天已經被發掘,而在擁有先進錄音和混音設備的工作室里試唱了。
  我聽到這裡抬頭看看他:「你們在這裡唱歌…… ……免費?」
  雅尼克喝了一口酒,看看身邊的同伴沒說話。
  他們三個人對來不來里昂也有不同意見。雅尼克認為應該來里昂,這裡有更大的發展空間,更多的機會;鍵盤羅傑很想留在尼斯,那裡他們有可觀而且穩定的收入,而且也不用像走馬燈一樣,唱不上兩首就下來;鼓手讓對於不能夠隨心所欲的演奏他們原來風格的重金屬音樂頗多微詞。
  我想的是,讓年輕人唱歌不給錢,這個老闆真討厭。
  那是凌晨四點多鐘,夜總會打烊之後,工作人員在打掃,我跟雅尼克他們佔了一張小檯子喝酒,一個人過來給我們每個人的杯子都倒滿香檳。他是個四十多歲的大鬍子,眼睛很精明。雅尼克把我們介紹給對方,這是這家夜總會的老闆扎斯先生,這是我的朋友齊小姐。
  我說:「您的夜總會很棒。」
  扎斯笑一笑,眼睛看著我說話,同時拍一拍雅尼克的肩膀:「您也這樣認為是嗎?謝謝您,這裡不是一個旅遊區的小酒館,我呢,也只請真正出色的樂隊。」
  這個信息很重要:老闆扎斯先生是看重雅尼克的樂隊的,他親自來斟酒,他想要他們留下來。
  我說了,這個時侯的我很閑,沒有功課,沒有找到實習的地方,也沒有情人來約會。我非常用功的念了四年半的商科,形成了一些職業的敏感,還有經丹尼海格調教過的對人和人之間複雜關係的嗅覺,這讓我對雅尼克的個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在第二天下午找到他,想要替他們去跟扎斯先生談一談。
  搖滾樂手們租了一個不大的兩層小樓,三個人各佔一間卧室,還有一個很寬敞的能操練的客廳和一個陽光很好的閣樓。
  我到的時候,雅尼克在練琴,寫譜子,他看看我:「幹什麼?你要做我們的經理人嗎?」
  「那倒不是,」我說,「只是我現在也沒有個實習的地方,哦,你覺得我是一個商業間諜,不放心我,是不是?」
  他笑起來:「你在說些什麼啊?」
  「我打算去跟扎斯先生談一談,」我說,「我要說服他給你們一份臨時的合同,要有機會壓軸,還要有不錯的收入。」
  「他不會同意的。」
  「談過了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如果我們走了,第二天就會有新的樂隊頂上來,只為了能在這裡唱歌,能認識好的製作人。」
  我說:「讓我試一試,試一試才知道。」
  我給扎斯先生打了一個電話,跟他說,我代表雅尼克的樂隊想要談一談合作的事情,我簡單的說了一下我的要求,他略略沉吟之後同意在他在夜總會樓上的辦公室見我。
  那天我剛在他辦公桌的對面坐下,扎斯先生就拿著一個漂亮的方盒子走過來,「啪」的一下,盒蓋子彈開,裡面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說:「來一支?」
  我看看他,把蓋子扣上:「先生,這是好東西,事情談成了,我再吸無妨。」
  他哈哈笑起來:「小姐,你有二十沒有?我女兒看上去都比你大。你要跟我談什麼?談他們唱什麼歌兒?談我給多少錢?我告訴你,我玩搖滾樂的時候你們還都沒出娘胎呢!重金屬搖滾就是噪音,我的客人不喜歡,那麼我的夜總會就不能用這個浪費時間。
  你想讓我付他們錢?
  我給他們一個機會來里昂最好的夜總會唱歌,還要我給他們錢?
  這真是自不量力,這真讓人討厭!」
  他說話的時候,在我的身邊轉啊轉啊,聲音隆隆的,像對著我的耳朵喊話一樣。全然不復我們之前見面的時候那頗讓人心生好感的熱情好客。
  有的人就是這樣的,聲勢極大,想要這樣先聲奪人,然後逼其就範。雅尼克他們也不容易。
  我搔了搔耳朵,然後站起來,我看著他,覺得這麼一個大鬍子,大肚子,大嗓門的人十分佔地方且讓人不耐煩。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扎斯這姓不是法文姓,您是俄國人嗎?」
  「白俄。」
  「咱們兩個外國人用法語說話就簡潔點吧。您懂音樂,但是我不懂,我只知道雅尼克他們在尼斯唱到爆棚。我只知道雅尼克的歌曲連我這麼一個不懂音樂的人也覺得好聽。他們從尼斯來您的夜總會唱歌,您應該感謝列寧。
  …… ……先別說,聽我說。
  我不是來吵架的,我有一個提議。
  每個周二,客人最少的晚上,你做一個重金屬的專題。如果有好的反應,那麼就繼續下去,如果不好,可以馬上終止。如果他們在尼斯能夠很受歡迎,那麼他們在這裡就能夠為您贏得更多的客人。
  我寫在這份文件上了,您可以看一看。」
  扎斯把我手上的建議書接過去,嘴裡仍在說:「這是什麼破玩意兒?!」
  我還沒把我的破玩意兒說完呢,我慢慢的非常明白的告訴他:「我不知道這個行業的潛規則,但是我只知道有人幹活就得給錢。在哪裡都一樣。
  雅尼克還是大學生您不知道吧?如果仍然得不到該得到的收入,那麼我們只得訴諸法律。年輕的搖滾歌手沒有錢請律師,但是您也知道,現在是暑假,大學里的法科學生排著隊等著接案子實習,我們總能得到一點幫助的。」
  扎斯被我徹底的激怒了,我話音沒落,這個白俄羅斯人用夾著雪茄的手指指著我說:「我用不著一個小女孩告訴我應該怎麼經營我的夜總會,我更用不著你來這裡威脅我?你要搞巴黎公社嗎?你現在給我出去,馬上出去…… ……!」
  這場談判簡直是一路吵下來的,我從扎斯的辦公室裡面出來,氣得簡直手指發抖。我的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我要問一問丹尼,我要問一問他我應該怎樣做。可是下一秒鐘我就想起來了,我去哪裡問丹尼?他早就走了啊。
  我給雅尼克住的地方打了電話,跟他們簡單說了一下我跟扎斯見面的情況,我沒有說此人是多麼的野蠻無理,我只說我交涉未果,扎斯對於星期二晚上重金屬的專題沒有表示出絲毫的興趣。
  「你打算怎麼辦呢?」我問。
  「嗯,」他在那一邊略略沉吟,「我不知道,我也沒有一個主意。」
  「真抱歉,我其實什麼忙都沒有幫上。」
  「不過我在想一件事,」雅尼克說,「我是玩重金屬的,我想要以後出名,我不可能唱一輩子的酒吧和夜總會。再說,羅傑和讓,他們兩個也不想要委曲求全,所以我,所以我…… ……如果扎斯不同意這個星期二晚上的主意,那麼我們就不在那裡演出了。」
  因此對於雅尼克,我最初是很有一些欣賞和感激之情的。他並沒有為我做任何事情,但是他尊重我的熱心和努力,當我與扎斯先生談判破裂的時候,他沒有再去「蘭多」演出,而是堅持了我的建議,與扎斯先生對峙。不僅僅是我,他的同伴羅傑和讓也都非常欣賞這個決定,他們認為這才是搖滾樂手應該有的脾氣和風骨,這才是gitan.
  樂隊與「蘭多」夜總會及其老闆扎斯僵持了一個星期左右,他們一直都沒有回去演出,期間雅尼克開始創作新的歌曲,我得說,他非常的有才華,他順手扒拉出來的幾個音符都讓人喜歡。但是每天,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有片刻發獃,我不明就裡,還以為他是病了,勸他去看看醫生。他說沒事沒事,我也就沒再當一回事了。
  過了一個星期,扎斯給雅尼克打了電話。這場對抗終於結束。老闆同意,下一個周二安排他們專場演出的機會,俱樂部可以負責宣傳,但是這個過程中產生的費用要由樂隊負擔。
  扎斯跟雅尼克在電話里談條件時,我就在旁邊聽著,他說到這裡,我馬上把字寫到紙片上讓他看,讓他告訴扎斯:「可以分擔費用,但是當天晚上酒水的利潤,我們要十分之一。」
  扎斯在電話里計算了一會兒之後說:「百分之五。」
  雅尼克念我在紙上寫的數字:「百分之八。」
  扎斯同意了。
  雅尼克放下電話看了我半天:「你可真是厲害啊。」
  我聳聳肩膀:「跟他只有錢的關係,得計算到每一分錢上面去。」
  那個成功的星期二的晚上,除去開銷,雅尼克他們賺到了一萬二千歐元。
  他們給了我一千歐元作為感謝,兩張五百塊的票子,雅尼克開玩笑說:「夠不夠你一天的開銷?夠不夠你買一雙鞋子?但是這是一點小的心意,感謝你幫我們這個忙。」
  我把那鈔票拿起來,在手裡看了半天,我說:「你誤會我了,雅尼克。無論對於誰來說,一千塊都是個不小的數字,我曾經打過每小時賺12塊的工,你知道嗎?我能不能再提一個小的要求?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雅尼克看著我的眼睛說:「請說。」
  「我也相當gitan,你們收留我吧,那個閣樓租給我怎麼樣?」
  「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他點頭說。
  我拿著雅尼克給我的這一千歐元去了一趟銀行,春天的那次實習,除去還給丹尼海格的股息和給他買禮物的開銷,我一共剩下九萬八千歐元,如今再加上手裡的這一千塊,我自己的賬戶上共有九萬九千歐元。我權且當做這是我自己的錢,那是一個很好的數字,一個圓滿的結束,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端。
  在丹尼海格離開里昂的四十天之後,我也離開了那個開滿鮮花,鋪著白色長羊毛地毯的房子。
  我住在搖滾歌手們樓上的大閣樓里,陽光很好,可以看見晴天里飛過城市上空的灰鴿子。他們沒有要我的房租,我換取這個免費住處的條件是幫他們打掃打掃房間,買點東西,煎個麵包什麼的。
  他們在「蘭多」夜總會每個周二的演出越來越成功,因為賺頭不錯,扎斯先生在星期四也安排了這個節目。他們賺得多了,名聲也大了。十二月初的一天,我們的電話里多了一條留言:「你好,我是喬羅辛。巴黎MG公司的音樂製作人,我對你們的風格很感興趣,這是我的號碼…… ……」
  終於有星探上來了。
  幾個人站成一排聽了三遍電話留言,都有點難以置信。
  雅尼克到底還是領頭的,他對我說:「我們都要排練,你願不願意替我們去談?」
  我?
  我又高興又沒底,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事情,我願意做。我不是為了錢,也沒有什麼別的利益,我就是有點死心眼的想做成點事兒。
  我同意了。我連個授權書都沒有就同意了。
  這時候我挺愉快的,我才不去想什麼丹尼海格呢。我也不找工作了,跟原來的朋友和同學接觸也少了。我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什麼都不在乎的gitan。
  這種欣欣向榮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那一天的下午,在半掩的門後面,我看見雅尼克在自己的房間里把錫箔紙上騰起的白色煙霧貪婪而細緻的吸到鼻子里。一點都不浪費。
<DIV class=t_msgfont>你怎樣去真正的認識一個人呢?他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看上去健康而且強壯,他非常有才華有理想,他懷念著他過世的女朋友,他也對我的幫忙很感激。但是他現在靠在沙發上,吸食了毒品之後,慢慢的享受著,表情愉悅。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他仰頭看看我:「還是被你給看到了啊。」
  我搖搖頭:「讓我讓我看到沒有那麼重要,這不是好東西,不能不做嗎?」
  他閉上眼睛:「卡拉說一樣的話。」
  然後他就不理我了。
  那天是星期二,晚上在夜總會他們還有演出,觀眾們很熱情,我看著雅尼克在舞台上激情四射的表演,想起丹尼海格的話,他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去經歷,去享受,如果雅尼克會快活,我又何必為他擔心呢?
  我這樣又想起丹尼海格了。
  那天晚上,演出結束,我們從夜總會裡出來,我看見對面街道的角落裡停著一輛青色的賓利。我站在那裡遲疑了一下,我想,那會不會是他?黑夜裡安靜的注視像是一種固執的談判,誰都不肯謙讓一步,直到羅傑把我拽走。
  搖滾樂手們的荒唐一點一點逐漸展現在我的面前。讓和羅傑總是帶不同的女孩子回家過夜,雅尼克在這個方面表現的清心寡欲,但是有一天,他一邊用一把小刀切分白粉末,一邊跟我解釋說:「我每天每頓的量都會固定,不會少,也絕不會過量。我覺得吸食這個過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貪婪了,適當的享受就可以了,怎麼連命都丟了?」他切啊,切啊,最後居然剩了一小撮,他用食指將它們點起來看看我:「你要不要嘗試一下?」
  房間裡面放著涅槃樂隊的音樂,女孩在隔壁被讓弄得尖叫起來,雅尼克用手指點著可卡因問我是不是要加入他?我只覺得喉嚨那樣疼,那樣癢,接著一陣劇烈的酸楚從胃裡襲上來,我捂著嘴巴衝進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雅尼克站在我後面,他還沒吸呢,可是癮已經上來了,他又有點發獃,他對我慢慢地說:「你,你看上去不好,氣色太糟糕了,明天,明天去看醫生吧?」
  我點點頭,在洗手池旁邊漱口,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臉,灰色的,煙圈青黑,額頭上長了很多小痘。
  十二月了,天氣漸漸冷下來,白天很短,下午三點多就已經現暮色。我在離住處不遠的一家診所里等著見醫生,候診室是一個貼著淡藍色壁紙的小房間,牆上有女醫生和她自己兒子的照片,桌上有幾本雜誌,我拿起來看,內側第一頁上就是海格出的化妝水的廣告,精美的包裝,高端的價位,女明星握在手裡,星眸朦朧,微啟朱唇,欲語還休。
  醫生送上一位病人出來,之後輪到我了,我把雜誌放下,隨她進去。
  醫生詢問我的情況,我一句一句的回答:「嗯,清晨的時候會有些噁心,嘔吐過兩次了,吸煙,也喝酒。…… ……不,從來沒有過,嗯…… ……我的生理期,我的生理期一向不是很穩定,有時三十多天,有時候四十多天…… ……這一次,」我算了一下,「快兩個月了。」
  我一邊說,醫生一邊在計算機上鍵入我的情況,說到這裡,她抬頭看看我:「小姐,有沒有可能,您懷孕了?」
  我跟了丹尼海格兩年,過程當中都很注意避孕的問題,可是上一次在尼斯,那次激烈的□,我們幾乎把一切都拋到腦後了,我看著醫生說:「有可能的。」
  醫生笑一笑:「那麼我先為您做一下消化系統的檢查,如果沒有問題,我給您開一張驗血的診斷單,除了看看有沒有懷孕以外,我們還要查一下您是否有微量元素的缺乏症。請跟我到這邊來,我先要檢查一下您的腸胃。」
  我沒有馬上動,我問她:「如果是懷孕的話,醫生,我要怎麼進行人工流產呢?」
  女醫生看了看我,然後回到座位做好,這位女士有一張秀麗而莊重的臉,她的表情和她身後的窗子外那些鉛灰色的雲朵讓她接下來說的話有一種儀式感,她說:「可能與中國不同的是,在法國,自然受精的人類胚胎已經被認為享有人權…… ……自1979年起,人工流產在法國合法化。但是如果要剝奪一個孩子出生的權利,我們強調一定要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
  「什麼叫做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
  「一些生理指標的化驗明確的顯示,不適宜妊娠,還有我們堅持要與當事人雙方進行溝通,希望能夠勸說保留小孩子。」
  我捋了一下頭髮:「有沒有商量的餘地?難道這件事情不能由我自己決定嗎?」
  女醫生雙手相織,放在桌面上:「小姐,任何一位醫生出具人工流產手術的證明都要承擔道德和法律上的責任,您想商量些什麼呢?」
  「我明白了。」
  我的腸胃沒有問題,我抽血化驗,等待第二天出來結果。
  我沒有一點僥倖的心理,我在藥店裡面轉了很久,尋找那些孕婦忌服的危險藥物。可惜很多都是處方葯,我看來看去,用於性生活第二天緊急避孕的藥物不需要處方,而且說明上的措辭又頗強硬:服用本葯避孕失敗后要用人工手段停止妊娠。我買了兩顆。
  傍晚我在城裡逛一逛,走一走到了蓮花廣場。我買了一杯可可坐在長椅上,看著有小販在街對面賣烤栗子和熱白酒。噴泉的水聲很大,阿波羅勒住九條火龍。我坐在這個長椅上想,那是什麼時候?丹尼海格在這裡等我,在街上擺小攤做義工的我?那是什麼時候?
  醫生說,要與當事人雙方溝通,那麼我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丹尼海格嗎?其實找一個人去醫生面前表態說我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們決定把他打掉並不難,我接下來想到的就是雅尼克,無論如何,我們也算是個朋友,讓他幫我做這件事,也並不需要費太大的周折。
  這一天也不都是壞消息,我睡覺之前接到了羅辛先生的電話,他希望聖誕節之前雅尼克他們能夠抽空去一趟巴黎,讓他的合作者們也看一下這個樂隊的表演,然後在聖誕節之後,我們也許就能夠準備一份合約了。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我的心裡又有了一些愉快的理由了。
  第二天的早上是個出人意料的大晴天,晚歸的搖滾樂手們還在睡覺,我在陽台上給化驗中心打了電話,結果跟我想的一樣,我懷孕了。丹尼的孩子。我謝過對方,放下電話,下樓給自己做些東西吃。我盤算著什麼時候去做手術。
  「給我也煎一個雞蛋,行嗎?」雅尼克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
  「嗯,好的。」我看看他,「你不再睡一會兒了?」
  「不困。」他說。
  「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說。」我把一隻雞蛋打在平鍋里。
  「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說呢。」雅尼克說。
  我轉過身,手裡拿著翻雞蛋用的小鏟:「那你先說吧。」
  他抻了一把椅子過來:「你願不願意跟我去美國?」
  我有點沒聽懂,雅尼克,他問我,是否願意跟他,去美國?
  「似乎不行,」我說,「我正要跟你說呢,昨天羅辛先生打了電話來,他希望你們三人聖誕節之前去一趟巴黎,去見一下他的合作者們,然後…… ……」
  他對此沒有絲毫的驚喜,他只是看著我。
  「你是什麼意思?雅尼克。」我問。
  「有個美國的製作人想讓我去那邊工作。下個星期一走。我希望你也能去。」他在餐桌上拿了一個綠蘋果,咬了一口,「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雞蛋在平底鍋里煎得滋滋拉拉的,我把它們趕快翻了一個個兒,我背朝著他想了幾秒鐘,轉過身問雅尼克:「是你去美國,不包括羅傑和讓,對嗎?你要單飛,對嗎?」
  「對。」
  「是你自己接觸的美國的製作人?」
  「是的。」
  「可是你,你仍然讓我跟羅辛先生聯絡,這樣就沒有人主意你自己的打算了,對嗎?」
  「有這個意思。」
  我笑了一下:「那他們兩個怎麼辦?」
  「人各有志,我現在覺得我們三個之間有很多的不同點。我覺得自己唱歌可能比樂隊更適合我。」
  「那我呢?我怎麼辦?我怎麼跟羅辛先生說?我已經見了他兩回了。」
  「你不用跟他說,」雅尼克直說到現在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只要告訴我,你是不是同意跟我一起去美國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雅尼克。下個星期一你去美國,你現在來問我是不是願意跟你去?你以為去美國像去家樂福買東西一樣嗎?」我緊緊的盯著他,我到現在都不能消化這個消息。
  「我到了美國,在那裡等你。你可以立即著手開始辦理簽證的事情。」他說,「中國人去美國可能會有些困難…… ……我是真的邀請你去的,我需要一個人幫忙,我覺得你……」
  我向他擺擺手,請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把煎好的雞蛋分別裝在兩個盤子里,我很難壓抑自己的震驚和憤怒,雞蛋給他的時候,盤子落在桌面上,「咣」的一聲。
  「你剛才說,你也有事兒跟我說?」他看看我。
  「沒有了,雅尼克,沒有了。」我看著他,搖著頭,轉身上閣樓。
  搖滾樂手雅尼克讓我非常非常的挫敗。
  我自己坐在閣樓的椅子上,一邊吃煎雞蛋一邊想起在尼斯看到他的第一夜,我以為他生病了,想要幫他叫車子,其實他是剛剛吸食了毒品呢,在那裡舒服呢;我幫他聯繫製作人,洽談合同,跟夜總會的老闆叫嚷著討價還價,而他早就撥弄著自己的算盤打算登上大洋彼岸的新大陸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做的其實也沒有什麼錯,可是我曾經那麼感恩於他的熱情和信任,我曾經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朋友,可是他背叛了他的合作者,他也背叛了我。他是個精明而且自私的人,我多麼愚蠢,我還動過那個念頭,想讓他陪我去醫生那裡冒充我的男朋友。
  我想著想著,頭疼極了。這麼多的事情亂七八糟的湧上來,我只覺得耳邊一片雜音,嘩,嘩,像奔騰的潮水一樣。我吃完了雞蛋,把盤子放在桌子上,我覺得肩膀酸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如果丹尼海格在這裡,他會怎樣做呢?他會幫我擺平很多事情,然後他會告訴我,微微,你要記住……你不應該……你做得好……或者,你再不要這樣。他像是一個教我駕駛的老師,無論我的車技有多麼糟糕,他在一旁總能化險為夷;而我如今自己上路,橫衝直撞,狼狽不堪。
  我想給他打一個電話,手機拿起來,欠費了。我下樓,在街邊的電話亭撥通了丹尼海格的號碼。
  電話鈴一聲一聲的響,我想,我現在要他來搭救我的話,他會來嗎?
  上午時分,街上人不多,一個扎著辮子的哥特造型的女孩坐在電話亭旁邊的馬路沿上,旁邊是她的大狗,她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半個抱在錫箔紙里的三文治來,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大部分都給了她的狗。
  一輛漂亮的車子停在她旁邊,男人從駕駛座上下來給女人開門,他們兩個那樣光鮮亮麗,互相親親臉頰之後道別。
  我腦袋裡面忽然有個念頭,他對她,會不會比,它對她更忠誠?
  丹尼海格的電話這個時侯被接起來,是他本人,嗓音低沉:「喂?」
  我的喉嚨哽咽住,我沒說話,他現在是在誰的溫柔鄉里?那一瞬間,我改變了主意。
  「……微微,是不是你?」
  我沒說話。
  「你在哪裡?」
  我還是沒有說話。
  「……逛得怎麼樣?累了還是無聊了?我去接你回來?」他說的有點縱容,我覺得也有點看笑話的味道,彷彿知道我會打這一個電話一樣,彷彿知道我轉了一大圈,最終會告饒一樣。
  我的壞脾氣又上來了。
  「是我,我就是想要告訴你,丹尼海格,」我的手緊緊的握著話筒,越說越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過得還不錯。」
  「……那很好。」他說。
  然後我掛斷了電話,「啪」的一聲。
  外面的哥特女孩看著我。
  我從電話亭里走出來,也坐在馬路沿上,我從衣兜里掏出香煙,自己拿了一支,然後把香煙盒往前送一送,那女孩搖搖頭:「謝謝,我不吸煙。」
  我說:「你爸媽呢?」
  她說:「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她問我,「你的呢?」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把這個小孩生出來幹什麼啊?他的媽媽是一個毫無能力撫養他的女學生,他的爸爸是一個風流成性的大富翁。
  劇情的發展逃不開兩個方向:現實版的是,孩子生下來,丹尼海格不承認他的血統,我用盡高科技手段,法律手段,傳媒手段將之證明給世人看,丹尼海格的財產得有他的份,就算是問題解決得不理想,他也可以得到大筆的贍養費……錢。錢,丹尼的錢,我不要都擺在那裡,我要的話,不用拿一個孩子耍手段。
  浪漫版本的是,我帶著他獨自生活,他會是個優秀的小孩兒,漂亮健康而且熱情,我看到他就會想起我深愛的他的爸爸。那種幽怨纏綿持續我短暫的一生,我身後,孩子可能去找他,他對丹尼用過去時說:「我媽媽叫齊慧慧,你叫她微微……」
  我的眼淚要流下來了。怎樣演繹,這都是悲傷的故事。
  我不想用我的孩子寫一個悲傷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丹尼海格的全部,那我就放棄他;如果我的孩子註定要成為一個非婚生子,一個私生子,那我也情願放棄他。
  我買了一瓶礦泉水,一邊吸煙一邊把那兩粒葯吞掉了。
  我態度強硬,而且化驗的結果顯示我確實不適宜懷孕,我終於從醫生那裡得到了可以進行人工流產的診斷書,約會定在了下個星期一,也就是雅尼克要出發去美國的那一天。我從搖滾樂手的閣樓上搬出來,在一個暖氣不錯的小旅館租了一個房間。我買了一個很厚實的被子和很多吃的。我總得把自己照顧得好一點。
  那天我狀態不錯,因為打了麻藥,過程中也沒有那麼疼痛。我岔開著腿,看著醫院手術室粉色的天花板想,我只當是生了一場病,一個炎症被醫生挖出身體。那是個好醫生,手術之前給我沖中國綠茶喝,給我講他在桂林旅行的經歷。
  我還是問他:「人工流產會給我的身體造成多大的傷害?」
  他說:「沒有大的問題,好好保養,很快復原。您這麼年輕。不過最好沒有下一次啊。」
  痛苦是從我看到絨毛的那一刻開始的。護士把從我體內剝離的東西給我看,在一大片濃稠的血液中,我看見瑩白色的絨毛,裡面居然還有小節的殘肢,透明的,但是已經分明看到形狀,哪裡是他的小腳,哪裡是他的小手。
  我笑了一下,我以為我笑了一下,其實那是在極度的震驚和痛苦下,臉上肌肉的抽搐,我看著那個護士,沙啞著聲音問:「怎麼,怎麼是這樣啊?怎麼他都有腳了?」
  她看著我,目光很憐憫。但她只是搖一搖頭。
  我離開醫院,想著那個小孩子;我打了一輛車子,想著那個小孩子;我把自己卷在旅館的被子里,我仍然想著那個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小腹部周期性的劇痛中醒過來,麻藥的勁頭過了,我的懲罰從肉體上和心靈上同時襲來。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腦袋裡面是他或者她可能的樣子。
  要是個男孩,應該像我,皮膚白白的,無論長到多大臉上都有些孩子氣的小絨毛。他的下巴上也有個小渦。我的樣子不難看,像我的男孩兒會眉清目秀的,會有許多姑娘愛上他,他會深情的對待一個真心的女孩。
  要是個女孩,會更像丹尼海格,更像一個典型的歐洲人,金頭髮,藍色眼睛,有一點偏執的脾氣和果斷的魄力,她不會愛上誰,她是個小壞蛋,她把她的心保留給自己。
  他或者她如果有運氣的話,本應該在來年的七八月份出生,處女星座,是個心底溫柔的,善待朋友的完美主義者。
  他或她非常聰明。
  他或她很小就會講複雜的漢語和美麗的法語。
  只是,再沒有他或者她了。
  ……
  一陣陣刀絞般的劇痛從我身體裡面傳來,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呻吟一聲,誰知張開嘴巴,便痛哭出聲。
<DIV class=t_msgfont><DIV class=t_msgfont id=postmessage_13603566>我從那間小旅館出來,是12月23號,學校組織聖誕晚會。我身上不疼了,但是臉色仍然糟糕,我塗了很多的粉和腮紅,可是發現,黑眼圈怎麼也蓋不住。
  吃自助餐的時候,達米安坐在我旁邊,他看著我說:「你看上去氣色不太好。」
  「我生病了。」我說。
  「哪裡?」
  「……闌尾炎。」
  「好了嗎?」
  「嗯,好了。」我點點頭,「謝謝你。你現在在哪裡實習?」
  「我爸爸的公司,幫他們做一些地產項目的宣傳策劃。你呢?」他問我。
  「我什麼都沒有做。養病嘛。」
  「你知道那個唱歌的雅尼克自己去美國了嗎?他把他的兩個同伴扔下了,自己單飛了。走之前,誰也不知道。」達米安說。
  「哦?是嗎?」我配合他,做了一個驚訝的樣子。其實他的情報錯了,他走之前,至少有一個人是知道的,我。
  晚餐之後有燃放煙火的節目,然後是舞會,還有人從教堂請了少年唱詩班來唱聖誕歌曲。穿著白袍子的小孩們唱《小城伯利恆》,聲音像他們的臉頰一樣透明,可愛得讓人想要流眼淚。
  晚會還在進行,我離開的很早,趕上唱詩班的小朋友們互相牽著衣襟走出學校,去會合等待他們的家長。我把衣服緊了緊,圍巾裹好,如果找不到一個勤勞的計程車,我就打算走回旅館去。走了幾步,我停下來,我又看見丹尼海格的車子了。離我不遠,停在道邊。
  這一次沒有對峙,也沒有談判,丹尼海格從車子上下來,朝著我走過來,他穿著灰色的羊毛風衣,向我伸出雙手。
  小孩子們被他們的父母接走了。
  丹尼海格又來認領我了。
  我被他擁抱在懷裡,他的手按在我的頭上,我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他在我的耳邊輕輕說:「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我回到那個鋪著白色羊毛地毯的房子,綠色植物仍然長得很好,壁爐的火燒的熱乎乎的,我們洗了澡,躺在床上,臉對著臉。他的手撥動我額前的劉海,像是極為專心的做著這件事情,我心裡想,他這麼容易就找到我,我那些事情他知道些多少?
  「你知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幹什麼去了?」我說。
  「騎鵝旅行。」他說,有點笑容。
  我在枕頭上搖搖頭。
  他看著我,目光溫柔:「是的,我知道,你跟幾個搖滾歌手呆了一段時間,我也知道其中的一個跑到美國去了。你自己有什麼感想?」
  我低下頭:「我是個笨蛋,搞糟一切。」
  他摟著我,手輕輕撫摸我的後背:「胡說八道些什麼?見識一下不也挺好的嗎?至少你知道搖滾樂手怎麼過日子。」他親親我的頭髮,「至少你知道人還是沒有合同值得信任。」
  我猶豫了半天,直到丹尼海格睡著,我都沒有勇氣問他,你是否知道我去醫院流掉了一個孩子。之後他也沒有跟我再提起這件事情,我帶著僥倖告訴自己,他可能知道很多事情,只是除了這個。
  我得說,只要這個人願意,他會讓你覺得他的一顆心都是你的。
  我回來之後的日子過得又像從前一樣風平浪靜溫柔浪漫了,像我最初跟了他的那些時候一樣,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仍是每天跟我在一起,吃飯,□,睡覺,看電影和動畫片,幫我改一改畢業論文,還有他仍然送給我那麼多漂亮的禮物。
  我有一天在《國家地理》上看到突尼西亞的照片,藍色大海,白房屋,還有白金色的沙漠,我跟丹尼說,我想去這裡,他說:「那是沙漠啊,那個國家非常炎熱乾燥,你知道嗎?他們跟這裡可不一樣。都沒有大葉片的植物。」
  「我想去看看,我沒去過呢。」
  他笑起來:「可以,等我忙過這一段。」
  「你要記得啊。」
  「你放心。」
  四月份,天氣稍稍轉暖,丹尼給我定製的新帆船出船塢了。它有十四米長,雙三角帆,純白色的船身上用羅馬字母寫著我的名字,丹尼讀出來仍然是:微微。這艘大船在晴天里的貝爾熱湖上張開雙帆,就像一隻大天鵝一樣,漂亮極了。
  「你可以在這裡看書,」他讓我看船舷上包著白駱駝皮的柔軟座椅。
  「你可以在這裡睡覺,」他打開船艙的門,讓我看裡面裝修的奢侈華麗的內室。
  「你可以在這裡上網玩遊戲,」他把自己的電腦給我看,上面信號滿格,畫面清晰。
  「你還可以BBQ。」他甚至還準備了一個烤肉的圓盤。
  我抱著肩膀笑著說:「這真好,丹尼,不過你忽略了一個問題,我不會駕駛帆船啊,要是你不在,還是把他就停在港口好了。」
  「這個有什麼擔心的?」他說,「你過來。」
  我隨他到船尾,看見兩個巨大的白色螺旋槳,丹尼說:「雙動力的帆船,駕駛它比開車容易,按一下電鈕,掌握好方向盤,要知道貝爾熱湖上可從來不會塞車的。當然,夫人也可以一邊用船槳驅動,一邊也把船帆張起來,那樣很漂亮,而且看見的人都會好奇——怎麼你的帆船會那麼快……」
  我笑起來,上去抱一抱他。
  他捏著我的下巴說:「這樣很好,微微,高興一點。嗯?高興一點。」
  事情發生在這艘船上。
  那天早上有霧,不過過了中午天氣大好。丹尼海格帶著我駕著新的帆船行駛到貝爾熱湖中心釣魚。早上漫天的霧氣被陽光一縷一縷的揪結成了小塊的雲朵,沿著小貓牙山慢慢攀升,春天裡回歸的候鳥成群的掠過藍色的湖面,優雅的低聲鳴叫。
  我站在船舷上仰著頭一點一點的看這景色。忽然想起我在這裡最初見到丹尼的那一天。那是我隨教授來香貝里實習,那是秋天,那是灰姑娘初見溫柔慷慨的皇帝,風景與此時是何等的相似。兩年半的時間,對於一座山,一面湖只不過是剎那瞬間,可是現在的我是另外的一個人了。
  我們在湖心停好,丹尼把船帆收攏,捆結實了,然後把我送給他的釣具拿出來。他身上穿著件駝色的毛衣和短褲,臉色被午後的陽光曬得紅堂堂的,他說:「我給廚子放假了,釣上來你做吧。怎麼樣?辣一點的。」
  「嗯,好啊。」我說。
  「過來讓我親一下。」
  我坐在他旁邊,膝蓋上放著電腦,找找鱒魚的做法,再看看國內的八卦。
  達米安在線上,從msn上給我發了一個連接,我順手打開,是一個英文新聞網站,窗口的標題是《法國搖滾樂手過量吸食毒品在紐約寓所不幸身亡》。
  那是雅尼克。
  他剛剛到了美國。他還沒有成名呢。他連專輯都沒有。他死了。
  幾十個字的短新聞,我反反覆復看了好多遍。
  曾經認識的一個大活人忽然死了,消息變成冰冷的毫無表情的文字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好像停了一下,再恢復,心如擂鼓。我覺得四肢都麻了。
  我機械性的向丹尼靠一靠,低聲說:「丹尼。」
  他稍稍轉過頭,掃了一眼我的電腦屏幕,然後轉過臉去,專註的盯著自己的釣竿,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帶著太陽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可是他的臉上的平靜幾近殘酷,我甚至覺得他是滿意的。
  那個時侯,我忽然想起雅尼克跟我說的話,他說:「我每天每頓的量都會固定,不會少,也絕不會過量。我覺得吸食這個過量而死的人都是笨蛋,太貪婪了,適當的享受就可以了,怎麼連命都丟了?」僅僅幾個月而已,他的毒癮會瘋狂到要了他的命嗎?
  丹尼海格猛地收竿,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被他釣上來。他把它從勾上卸下來,「吧」的一下扔到桶里,換上新的魚餌,手一揚,遠遠的甩出去。
  我看著那條無力掙扎的鱒魚,卻對丹尼海格說話,我說:「是不是你?」
  他說:「什麼是不是我?」
  「是你派人殺了那個搖滾歌手?對不對?」
  他回頭看看我,牽著嘴角,有點笑容:「我說不是,微微,你信不信?」
  我抓住他的胳膊,我要他看著我,我問他,聲音幾乎是戰抖的:「你,你幹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他怎麼了?…… ……你為什麼這麼做?」
  「這個搖滾樂手,他不應該死嗎?他在尼斯親吻你,他不該死嗎?他利用你甩了自己的同伴,然後跑到美國去,他不該死嗎?而與此同時,你在醫院裡接收手術,流產掉這個混蛋的孩子,他不該死嗎?」他把我的手從他的手臂上撥下去,他緊緊的看著我,「微微,可惜這個人他只有一條命,否則他應該至少死掉四回了。」
  原來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我墮胎了的。
  可是他弄錯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跟雅尼克毫無關係。
  遠處忽然有哨聲傳來,我跟丹尼海格同時循聲望去,另一艘淺藍色的帆船輕快的破浪而來,船舷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高聲喊著:「丹尼!丹尼!」
  上一分鐘還面色鐵青的丹尼海格忽然變了臉,他愉快的站起來,雙手籠著聲音向他們喊:「哎歐!夏洛特!布魯諾!」他轉頭看看我,「是他們!」
  他見到了前情人和老朋友,頓時把一個死人拋在腦後了。
  我覺得我不認識他。
  他是誰?
  那張英俊的臉下面是不是另外一個人?
  我慢慢的,慢慢的向後退。
  丹尼海格看著我:「你在幹什麼?微微?」
  迎著陽光,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一片陰影,我慢慢的說:「我得謝謝你,丹尼海格。你知道我跟搖滾樂手們鬼混還那樣善待我。我得謝謝你。」
  「…… ……你過來。」
  「我沒說完!請聽我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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