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匕首般的冷月-《瑞典火柴》 [推薦]

匕首般的冷月
――評小雨康橋《瑞典火柴》

阿成（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在一位朋友的推薦下，於長春至乾安泥林這一路上，看了這部曾燃燒於網上的情感小說。東北人古來坦率，那麼坦率地說，如果不是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這部小說，我是不大可能花錢上網去讀它的。我差不多就是一個吝嗇的人。毫無疑問，這是一部用真情寫就的小說，同時又是用迷惘鋪成的小說。開始那一段，我還以為我又發現了馬原和洪峰小說敘述方式的傳承者：「我叫岳子行，男，三十三歲，已婚，大連良民。我現在正扛著人腦坐在電腦前，用手指調擊鍵盤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如果您一不小心想聽我講下去，那我就準備從這天晚上講起，因為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對我很重要，也是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有一段時間，遼寧和吉林一帶馬原式的敘述方式是很流行的。但是，當我讀到後面的時候，就全不是那麼回事了。我震驚於作者的那種特殊的、活跳著的文學體驗。我隱約地感到，它似乎會讓一些固步自封的、以為亘古不朽的作家黯然失色，這就是文學發展的力量，同時它也對忘卻無視這一發展規律的人們的一個警示與證明。不僅如此，它似乎正在、或者逐漸地預示著舊的文學時代的結束。小說中那些傷感的、迷亂的、機智的、匪夷所思的陳述，是對沉悶的舊藝術手段的一次刃血般的殺戮。它並沒有以你為目標，但你已成為他們的目標了 ：「她愣了一下，蹲下來把高跟鞋脫掉拿在手中，然後撒開腳丫往前狂奔。我回過神后奮起直追。她跑得很快很靈，像一隻小狼在午夜的人行道上閃躍。我追上她，將她緊緊抓在掌中。我們趔趄著停下來，喘著粗氣注視對方。她雙手各執一隻鞋，滿臉的恐懼和茫然。」

小說的豐富與單純，展示的那種新式婚姻的尷尬、新式行為的矛盾，包括良知與慾望、自責與衝動、浮動的反省與無法駕馭的苦悶，連同無法擺脫的逐新的刺激，在新生活、新歷史、新觀念、新追求的舞動下，變得撲朔迷離，亦真亦幻，無規無矩。在這些被吸納到這本書里，沒有單色的人、單純的人，所有的簡單與青春都是複雜的：有人不斷地走進來，又有人不斷地走出去，新生活之門，愛之門，婚姻之門，苦悶之門，灰色與頹廢之門，包括情慾之門，進進出出，「門」被折磨得無以復加，沒有一刻的安寧。在這樣的情勢下，那些老一輩以及偽青年的同仁與同行們，對這些小同行的那種希望繼承他們之墨的夢想，希望他們樹立與自己同樣夢想的理想，希望他們尊重自己和自己作品的夢想，被全新的寫手無聲的忘卻了。這真是一種殘酷。

我作為一名讀者，讀這部小說的時候，像一個走在被地下岩漿顛覆著的土路上，晃晃悠悠，時凹時凸，有一種欲之逃離前的窒息感和失語感。毫無疑問，《瑞典火柴》不僅是當代青年寫手真誠坦率地傾述，也因此組成了新一付斑斕的世界面孔。《瑞典火柴》用新的方式傳達它的全新的人文精神，展示著它的別樣品質與魅力。

我也注意到了書後的那些網上的評價，耐人尋味的是，他們不是慣常意義上的鼓吹者、策應者、幫閑文人、兄弟姐妹的大團結，或者早已放棄評論的昏庸看客，他們是《瑞典火柴》的共鳴者、喟嘆者。他們的文字體現了一種文本上的良知與民主。他們彼此是不相識的，但他們這種靈魂深處的交融，使他們一下子變得熟悉起來。勿庸置疑，藝術的溝通，其實永遠不會停留在文字上，文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是那樣的愚腐和不可靠。而他們這樣的溝通，是沿著靈魂這條幽暗而深隧的小道走的，走得愈深其本質就愈加真實。

在《瑞典火柴》這部書中，你幾乎看不到古怪的修飾、蒼白的想象、庸俗的贅語、低劣的編造、平淡的、冗長的、幼稚的、老一套的描寫。在這個世界里，新一代作家毫無其前輩青年時代的那種小資調，也沒有滑稽的構築，蒼白的兇猛，可疑的愛情，煩人的絮叨。這篇小說如同是一個敞開的魂靈，讓讀者對這個靈魂世界深入而不能自拔。當然，單純的敞開靈魂是不夠的，《瑞典火柴》還在於它情感的真實、藝術的真實、虛構的真實和迷惘的真實，這一切，幾乎是一道前輩平庸者們難以逾越的鴻溝。

小雨康橋，是一個作者的筆名。但是，他更像一個神秘的幽靈在網上行走，同時也在紙介媒體上悠忽而來，詩般的語言，靈動的陳述，真實的殘忍，平俗的且流行於市的對話，使得這一組合像一隻「達利的鐘」。我們沒有理由對小雨康橋背過臉去，那形象太過老邁，也太過醜陋。文學，特別是文學的未來，絕不是一件家族祖傳的私貨，而是靜謐在人類之夜上的一鉤匕首般的冷月。它的繼承與理想，是對固有的平台進行重新冶鍊。

當然，任何一部作品都無法與上帝之手媲美。正惟如此，期待才有價值。

（評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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