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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楓還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的名義來貶低魯迅,其實是一種誤讀。為什麼魯迅不是陀氏呢?這是一個問題嗎?同樣,我們還可以問陀氏為什麼不是魯迅?用一種文化標準去代替另一種文化標準,本身就是缺乏同情的理解的態度。 中國人執著現世,注重實用。中國文人的想象力也捆綁在這種執著現世的實用的鉛墜上不能起飛。中國文化是一種早熟的文化,定型很早。這種執著現世的理性的人學思潮,從而使得宗教神學不能成為中國文化的正宗和正統。中國文人的心態基本上是儒道互補,然而儒家和道家不是宗教,而是倫理學和美學為核心的哲學。以倫理代替宗教,在審美中求解脫,這是中國文人對於個體生命的主要超越方式。(192頁) 李澤厚認為,中國哲學無論儒墨老莊以及佛教禪宗極端重視感性心理和自然生命。它要求生命 、生存、 生活而積極活動,要求在這活動中保持人際的和諧 、人與自然的和諧。因之,反對放縱慾望,也反對消滅慾望,而要求在現實的世俗生活中取得精神的平寧和幸福亦即「中庸」就成為基本要點。這裡沒有浮士德式的無限追求,而是在有限中去得到無限;這裡不是陀氏式的痛苦超越,而是在人生快樂中求得超越。這種超越即道德又超越道德,是認識又是信仰。實際上,它乃是一種體用不二 、靈肉合一,即具有理性內容又保持感性形式的審美境界,而不是理性與感性二分 、體(神)用(現象界)隔離 靈肉對立的宗教境界。(314頁)這也許就是中國了感文化(以身心與宇宙自然合一為依歸)與西方罪感文化(以靈魂歸依上帝)的不同所在吧?包括魯迅,也終於並不喜歡陀氏,這大概不會是偶然吧?(316頁)
陀氏筆下的人物,除了象索尼婭那樣以情動人的例外,所有「地下室人 」、拉斯柯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基里洛夫·伊凡等人都找不出足夠的理由,信仰上帝存在,都顯示出理論上的蒼白。陀氏的作品已經雄辯地表明,從科學知識上,從認知理論上,從理論論辯上,惡魔已經徹底擊敗了上帝,上帝的存在僅僅是靠一種傳統和人們的向善之心的純粹信仰,而真理已經為惡魔所掌握。劉小楓僅僅把陀氏說成是梅思金、佐西馬長佬、阿遼沙,而無視陀氏同時也是「地下室人」,拉斯柯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基里洛夫、伊凡等惡魔,怎能真正理解陀氏呢?那種簡單地把陀氏筆下的人物替代魯迅作簡單發揮的做法,根本不可取。 劉小楓還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的名義來貶低魯迅,其實是一種誤讀。陀氏筆下的人物,除了象索尼婭那樣以情動人的例外,所有「地下室人 」、拉斯柯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基里洛夫·伊凡等人都找不出足夠的理由,信仰上帝存在,都顯示出理論上的蒼白。陀氏的作品已經雄辯地表明,從科學知識上,從認知理論上,從理論論辯上,惡魔已經徹底擊敗了上帝,上帝的存在僅僅是靠一種傳統和人們的向善之心的純粹信仰,而真理已經為惡魔所掌握。劉小楓僅僅把陀氏說成是梅思金、佐西馬長佬、阿遼沙,而無視陀氏同時也是「地下室人」,拉斯柯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基里洛夫、伊凡等惡魔,怎能真正理解陀氏呢?那種簡單地把陀氏筆下的人物替代魯迅作簡單發揮的做法,根本不可取。
高旭東先生先生已經有剝皮見骨的精彩批駁。高旭東雖然對魯迅很崇敬,但是對於劉小楓的批評卻很含蓄,其中心思想是質疑劉小楓宣揚的基督教普世主義,對隱含其後的文化一元論調和高高在上的拯救心態予以揭批,指出劉小楓宣揚神學救贖的實質在於:「劉小楓雖然自稱運用的是什麼『現象學』的方法,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立場分明的價值論者。他雖然一口一個海德格爾,但是海德格爾的文化立場是現代的,儘管在海德格爾的being(存在)這一概念中留有上帝的影子,而劉小楓的立場卻是中世紀的。即使是那些對上帝死去之後而留下一片文化荒原留戀惋惜的西方文人,大都感嘆西方的沒落而發出無可奈何的悲鳴,那裡有像劉小楓這樣的信心十足的要求人們專一信神的衛道士?從這個意義上說,劉小楓已經不大像個學人,而更像一個有著神學家面目的神甫。」在深入剖析了劉小楓神學觀點的基礎上,高旭東指出劉小楓站在中世紀基督教普世主義的立場上,極力抹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善,將中國文化描繪為沒有上帝的「惡」,為基督教拯救中國的逍遙清道豎旗。為了反駁這一論調,高旭東從中西文化比較的角度,從美學、哲學等諸多領域詳細闡述了中國文化中的「善」,指明「如果我們不被劉小楓這種假的『現象學』而真的價值一元主義和絕對主義所蒙蔽,而以較為客觀??或者說互為主觀的比較文化的視角看問題,那麼,中國文化與詩學不同於西方的,恰恰就是其對善的強調。」同時,為了反論基督教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交流會通和碰撞衝突,高旭東以太平天國為例,分析了基督教神學與歸化中國的另一可能性和所導致的變異曲解,雄辯地駁斥了劉小楓所以基督教神學拯救中國的幻想。最後,高旭東站在文化會通的角度,對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的交流做了精當的展望,提出:「不相信基督教並不等於要排斥西方的文化;相反,對於基督教孕育出來的科學、民主、個性自由等各種成果,中國人應該不遺餘力地吸取。這就是『五四』新文化的方向。對於西方文化,中國人能成功地吸取多少,就表明中國自身能強大多少,而不必擔心什麼『全盤西化』;因為我總感到理性務實了幾千年的中國人不大可能篤信基督教,所以向西方文化學習的結果,也決不可能導致『全盤西化』」,表現了一個比較文學學者宏闊的胸懷和開放的眼界。高旭東滿懷自信地指出「中國文化古來就有寬容而融合其它文化的特點,中國人主動『到西天取經』,學習佛教文化的優長,以補自身文化的不足。從這個意義上說,向西方學習並不始自1840年以後,而是一個從東漢末年就開始,到唐代被發揚廣大的傳統。中國人在當代世界應該發揚這種將彼『拿來』的『漢唐精神』,以開闊的胸襟吸取外來文化。『有容乃大』,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優良傳統。因此,融合基督教文化而非為其歸化,就應該是中國面對基督教及其崩潰時代的文化選擇。假如為基督教文化的崩潰而沾沾自喜,從而走向文化的封閉和故步自封,那麼,中國的文化不但不能得以發展,而且都難以爭存於世界,難以使中華民族巍然地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我們應該倡導文化的多元化,尤其倡導多元文化之間的交流學習、彼此尊重、相互寬容,這樣才會締造在和平中發展的世界;而非像劉小楓那樣,為了倡導中國人信從基督教,竭力排斥異教,將屈原、魯迅等不信神的文學大師格殺勿論,置文化多元化的世界潮流於不顧,強調文化的一元主義、普世主義和絕對主義,以不寬容的姿態敵視異端。」
對這個世界的個人生命體驗來講,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世界的惡與黑暗,並且不認同世界的存在即是合理的說法。但在惡的勢力絕對統治著的世界上,人性無能為力,因為人本身就是世界的惡的根源。人沒有相信善的天性,人的生命本性陰暗、冷漠、兇殘、刻骨。那麼,對於一個生活在沒有神聖資源而又不願意放棄理想追求的人文知識分子來說,該怎麼辦呢?理想的狀態應是既相靠上帝又反抗惡,前者可以解決個體的虛無和黑夜的問題,藉助於十字架,走上一條甘願受苦的至愛的道路 ,後者對這個世界的惡作絕望的反抗作荒誕悲劇英雄主義式的擔當。 而魯迅選擇的是一條反抗的路,更加艱難。在劉小楓看來,在沒有上帝力量懸殊的情況之下,魯迅和薩特、加繆不可能以善抗惡以愛抗惡,自然只有以惡抗惡,只能給這個本就充滿仇恨的世界帶來更多的仇恨。這種嚴重缺乏「歷史感」的喪失基本判斷的論述,值得令人警醒。具體到魯迅,問題就出來了。
魯迅不能把期望放在任何群體身上,只能把希望放在對於自己靈魂的內在超越反抗自身上。余傑曾說過,魯迅先生的文章火藥味太濃,缺乏愛的因素,如同一把雙刃劍,殺傷了別人,自己也是遍體鱗傷。我認為不盡然,魯迅先生的文章中並不是缺乏愛和溫情,恰恰是因為愛得太深,感性總是超越理性,悲憤的感情總是充斥著自己,這樣,難免有些矯枉過正,對於很多與自己意見不合但並不該成為死敵的人,也將對方完全推到自己的對立面,雖然痛快,卻樹敵太多,因此,魯迅先生的朋友很多,但說起敵人來可有些數不勝數的意思了。沒有對歷史的豐富閱讀了對人性的起碼了解, 尤其是對於中國知識分子的「陰險」的個性了解,是不能體味的。也是無法理解魯迅先生的憤怒的。 張遠山認為,魯迅那「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紀念劉和珍君》)的自供,更是他對人性之惡估計不足的鐵證,因為否則就無法解釋他在「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之後,為何終其一生對遭到的攻擊和傷害表示震驚與意外。他自以為自己是個比他人更多「惡意」的人:「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真不知要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是我的真朋友。倘使並這個也沒有,則就我一個人也行。」(《寫在〈墳〉後面》)以魯迅的光明磊落,竟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人天共厭的惡魔。這種自我厭棄,只能說明魯迅具有極其情緒化的詩人型藝術家的精神潔癖。 那麼魯迅為什麼好像永遠不知世事呢?是因為仁者魯迅不願「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在魯迅身上,仁慈的成分壓倒了智慧的成分。因此,仁者魯迅大概也不會想到,以中庸來裁判魯迅,「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唯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的事情,至今還在上演。恰如魯迅所說:「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有些醉意了。」(《並非閑話(二)》)因而也就難免有些「醉眼中的朦朧」,其研究和議論之失其準星,也就可想而知。 由於魯迅對人性之惡嚴重估計不足,他對社會對人性之純潔的預想一再被現實所粉碎,所以一、他揚言要「報復」,而他的報復僅僅停留於知識分子式的「口誅筆伐」;二、他再也不能平靜,雖然他一再說要「沉靜下去」,獨自過活,再不管世事,但事實上直到他生命終止,他都沒有放棄對世界的無限關愛。他的「恨」,是恨鐵不成鋼之「恨」。三、清醒對他來說只有痛苦而沒有快樂,知識的快樂主要是智性的,而情感型藝術家更主要的精神立足點,卻是感性。魯迅對國民麻木的普遍性之認識是深刻的,但對人性潛伏在麻木背後的意義卻嚴重估計不足,甚至成為他終生的盲點。所以他無法理解,國民之麻木是出於一種自我的心理保護和精神平衡的需要──魯迅則認為這只是天性下*。 一方面,魯迅被環境傷害的太厲害了;另一方面,魯迅對於對人性之惡嚴重估計不足,這時候魯迅的批評難免會尖刻和生硬,同時也會傷害自己.魯迅應該對此反思,他也一直反思,但是正如劉小楓先生所反思的「魯迅所置身的文化傳統不可能給他提供愛心,祈告寄予無限信賴的信念」,這樣魯迅無法解決這一痛苦,自然會陷入惡性的憤激當中。
我們引進西方文化的目的是什麼?魯迅說的好,「竊火煮肉」。魯迅與他前後的知識分子有一個重要差別,即與他此前此後的知識分子都把西方文化作為一種現實表象而反對。魯迅則是把西方文化作為一個全部過程來思考,把中國文化作為一個全部過程而研究。魯迅畢生不把自己納入到西方的任何一個思想體系中,他重視的始終是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全部發展過程。他在這兩個文化史發展過程的對比中建立起了自己的思想。表現這種思想的文章是早期的《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從中可以看出,魯迅對整個西方文化的重視,既不在於它的科學,也不在於它的宗教,而在於它的整體的動態流程,科學和宗教是這個過程中的兩大文化形態,科學以物質的形態同時也表現著精神的作用,宗教以精神的形態同時也表現著物質的作用,二者的消長起伏激動著西方文化的發展。魯迅研究學者王富仁據此認為,魯迅的思想是超於西方哲學內部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科學和宗教的對立的。西方的「物質」和「精神」的「元對立,在魯迅這裡是被「人」的存在形成統一在一起的。如果魯迅也有一個「元」的問題,那麼這個「元」不是別的,就是「人」。在魯迅那裡,整個西方文化史和整個西方現代社會,作為人的創造物,都是從「人」的存在形式中外化出來的。魯迅當年提出了「拉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的主張,總括起來就是重視「人」自身,只是人的內部世界的象徵性表現。人是在自己內部世界的推動下創造自己的文化,建構自己的外部世界的。回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不難看出魯迅的深刻之處。魯迅是看到了一次次改革的非物質原因,才促使他對文化與人的關係進行了更深入的思考的。洋務派、維新派企圖在中國人的內部世界沒有任何變化的條件下用西方文化的外在表現形式替換中國文化的外在表現形式,這是毫無意義的。魯迅的這種理解,已經被後來的無數事實所證明——西方的民主制,在沒有民主要求的中國人這裡,成了政治頭瓜分中國的一種政治形式,它導致了軍閥混戰和軍事專制。只有人的內部精神世界發生了變化,外部世界的變化才是有實質意義的變化。正是在這種思維框架的基礎上,魯迅才建立了自己以「立人」為核心的全部思想。對於重視中國國民性的改造,重視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建設的人來說,魯迅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基礎,一個新的話語形式。魯迅所從事的工作是基礎性的,他把國人從各種思想理論的掩體中拖出來,使他們首先感到一種思想和精神的饑寒,正視自己,正視社會人生的矛盾,並進而在自我的真實人生體驗中建立自己真正的精神追求。這是一種精神歸位的工作,一種克服普遍的人的異化現象的工作;任何真誠的、有價值的思想學說都必須有賴於這種需要而創立,也必須有賴於這種需要而接受。李新宇先生認為,魯迅是中國文學現代知識分子話語的基石,因為他不是權力話語的代表,也不是民間話語的代表,而是覺醒的現代知識分子的代表。是的,魯迅正是懷著「連自己也燒在這裡面」的激情去觀照國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遺傳的。他當然清楚「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但是,對於這個精神蒂固的民族來說,必須撕開面子,狠下心來「鑒別靈魂」。長期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對於魯迅思想中那種以自審意識和懺悔意識為基礎的豐富的精神痛苦十分隔膜。魯迅國民性的批判建立在嚴峻的自審意識和痛苦的自我剖析的基礎之上的,離開了嚴酷的自我懺悔和痛苦的「抉心自食」,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將無法設想。真正站得住的思想總是與前人和同時代人的艱苦辯難和反覆對話中建立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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