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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團圓 (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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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05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張愛玲:小團圓 (連載)

《小團圓》前言

宋以朗

  我身為張愛玲文學遺產的執行人,一直都有在大學、書店等不同場所舉辦關於張愛玲的講座。每次總有人問我那部未刊小說《小團圓》的狀況,甚至連訪問我的記者也沒有例外。要回應這些提問,我總會徵引張愛玲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給我父母寫的信——隨信還附上了遺囑正本——其中她曾說:

  還有錢剩下的話,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請高手譯。沒出版的出版,如關於林彪的一篇英文的,雖然早已明日黃花。 (《小團圓》小說要銷毀。)這些我沒細想,過天再說了。

  這裡要指出一份遺囑是法律文件,但一封普通信件不是,為何還要「細想」與「再說」?據我所知,這討論從未出現過。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去世,而她所有財產都留給我父母。我父親宋淇(Stephen Soong)當時身體欠佳,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亦去世了。我母親宋酈文美(Mae Fong Soong)則遲遲沒決定《小團圓》的去向,患得患失,只把手稿擱在一旁。到了二OO七年十一月,我母親逝世,而《小團圓》的事就要由我決定了。

   於是我總會問我那些聽眾,究竟應否尊重張愛玲本人的要求而把手稿付之一炬呢?他們亦總是異口同聲地反對。當中必然有些人會舉出Max Brod和Kafka作例子:若Max Brod遵照朋友的吩咐,世界便會失去了Kafka的作品。很明顯,假如我按張愛玲的指示把《小團圓》毀掉,我肯定會跟Max Brod形成一個慘烈的對照,因而名留青史。當然我也不一定要服從民主投票,因為大眾可能只是喜歡八卦爆料。

  我明白一定要很謹慎地下決定。張愛玲既然沒要求立刻銷毀《小團圓》,反而說稍後再詳細討論,證明了不是毫無轉圜餘地的。假如要「討論」,那議題又是什麼呢?一開始是什麼促使張愛玲寫此小說呢?她遲遲不出版又為了什麼緣故?何以最後還打算銷毀它呢?

  要問他們三位自然是沒可能的。幸好他們留下了一大批書信:四十年間,他們寫了超過六百封信,長達四十萬言。當中我們就可找到《小團圓》如何誕生及因何要暫時「雪藏」的故事。以下就是相關的書信節錄: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八日

  這兩個月我一直在忙著寫長篇小說《小團圓》,從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現在寫了一半。這篇沒有礙語。「……」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當然也並不是否定自己。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八月八日

  《小團圓》越寫越長,所以又沒有一半了。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

  《小團圓》因為醞釀得實在太久了.寫得非常快,倒已經寫完了。當然要多擱些天,預備改,不然又遺患無窮。「……」這篇小說有些地方會使你與Mae替我窘笑。但還是預備寄來給你看看有沒有機會港台同時連載。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小團圓》擱了些天,今天已經動手抄了。我小說幾乎從來不改,不像論文會出紕漏。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小團圓》好幾處需要補寫——小說下改,顯然是從前的事了——我乘著寫不出,懶散了好幾天.馬上不頭昏了。看來完稿還有些時,最好還是能港台同時連載。 「……」趕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一是朱西南來信說我近年來盡量de-personalize讀者對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寫。當然不會生效,但是這篇小說的內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六日

  《小團圓》是寫過去的事,雖然是我一直要寫的,胡蘭成現在在台灣,讓他更得了意,實在不犯著,所以矛盾得厲害,一面補寫,別的事上還是心神不屬。

  張愛玲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小團圓》還在補寫,當然又是發現需要修補的地方越來越多。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三日

  《小團圓》因為情節上的需要,無法改頭換面。看過《流言》的人,一望而知裡面有《私語》、《燼餘錄》(港戰)的內容,儘管是《羅生門》那樣的角度不同。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小團圓》情節複雜,很有戲劇性,full of shocks,是個愛情故事,不是打筆墨官司的白皮書,裡面對胡蘭成的憎笑也沒像後來那樣。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

  《小團圓》剛填了頁數,一算約有十八萬字(!),真是《大團圓》了。是採用那篇奇長的《易經》一小部份!——《私語張愛玲》中也提到,沒舉出書名——加上愛情故事——本來沒有。下星期大概可以寄來,副本作為印刷品,恐怕要晚一兩天到,不然你們可以同時看。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日

  昨天剛寄出《小團圓》,當晚就想起來兩處需要添改,沒辦法,只好又在這裡附寄來兩頁——每頁兩份——請代抽換原有的這兩頁。

  鄘文美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前天收到《小團圓》正本,午間我立刻覆了封信告訴你,讓Stephen下午辦公時順便付郵。傍晚他回家,帶來另一個包裹,原來副本也寄到了!於是我們就不用你爭我奪(你知道我們從來不爭什麼,只有搶看你的作品是例外),可以一人一份的先睹為快。我已經看完,心裡的感覺很複雜,Stephen正巧很忙,又看得仔細,所以還沒有看到結尾……你一定想聽聽我們的反應,這次還是要你忍耐一下。

  「……」

  今天收到你十八日的信,有兩頁需要抽換,很容易辦。問題是Stephen說另外有許多小地方他覺得應該提出來和你商量一下。

  「……」

  這本小說將在萬眾矚目的情形下隆重登場(我意思登上文壇),我們看得非常重要,所以處處為你著想,這片誠意你一定明白,不會嫌我們多事。你早已預料有一些地方會使我們覺得震動——不過沒關係,連我都不像以前那麼保守和閉塞。我相信沒有別一個讀者會像我那樣徹底瞭解你為什麼寫這本書。Stephen沒聽見過你在紐約打胎的事,你那次告訴我,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

  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為了國家主義的制裁,一直無法寫。

  「……」

   我跟陳若曦在台北的談話是因為我對國民政府的看法一直受我童年與青年的影響,並不是親共。近年來覺得monolithic nationalism鬆動了些,例如電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間諜不愛國(Michael Caine飾),所以把心一橫,寫了出來,是我估計錯了。至於白便宜了「無賴人」,以前一向我信上也擔憂過。——他去台大概是通過小同鄉陳立夫,以前也幫過他忙——改成double agent這主意非常好,問題是我連間諜片與間諜小說都看不下去。等以後再考慮一下,稿子擱在你們這裡好了。

  志清看了《張看》自序,來了封長信建議我寫我祖父母與母親的事,奸在現在小說與傳記不明分。我回信說,「你定做的小說就是《小團圓》」,現又去信說 euphoria過去后,發現許多妨礙,需要加工,活用事實,請他soft-pedal根據事實這一點。但是一定已經傳出去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

  我們並不是prudes.老實說,國家的觀念也很淡,可是我們要面對現實問題。「無賴人」如果已死了,或在大陸沒有出來,這問題就算不了什麼,可是他人就在台灣,而且正在等翻身機會.這下他翻了身,可是至少可以把你拖垮。小說中說他拿走了所有的來往書信,可能還保存在手,那麼成為了 documentary evidence,更是振振有詞了。所以現在改寫身份,讓他死於非命,開不出口來。還有一點,如果是double agent,也不能是政府的agent,因為政府的agent是不會變節的。我們從前參照Spy Ring那樣拍一個電影,劇本通不過,就是這理由。邵之雍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可以不必寫明,因為小說究竟是從女主角的觀點出發,女主角愛他的人,that』s all,並不追究他身份,總之他給人打死,據說是double agent,為日本人或偽政府打死都可,甚至給政府的地下份子或共產黨地下份子打死也無不可。你不必去研究他的心理,因根本不在正面描寫他。只要最後發現原來是這樣一個言行不一致,對付每個女人都用同一套,後來大家眾在一齊,一對穿,不禁啞然失笑。在此之前,九莉已經幻滅,去鄉下並不是懷念他,而是去看一下,了卻一樁心愿,如此而已。

  張愛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是太鑽在這小說里了,其實Stephen說的台灣的情形我也不是不知道——不過再也沒想到重慶的地下工作者不能變節!!!袁殊自命為中共地下工作者,戰後大搖大擺帶著廚子等一行十餘人入共區,立即被拘留。但是他的cover是偽官,還是不行。也許可以改為台灣人——我教過一個台灣商人中文,是在日本讀大學的。跟清鄉的日軍到內地去做生意。——戰後潛伏的鄉下只要再南下點就是閩南語區。有個德國僑領曾經想recruit我姑姑去重慶活動,這人也許可以派點用場。九莉跟小康等會面對穿,只好等拍電影再寫了,影片在我是on a different level of consciousness。在這裡只能找circumstances to fit the scenes & emotions。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我現在的感覺不屬於這故事。不忙,這些都需要多擱些時再說。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來,不然早出土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小團圓》分三天匆匆讀完,因為白天要上班,讀時還做了點筆記。對措詞用字方面有疑問的地方都記了下來,以便日後問你再商酌。Mae比我先看完,筆記也做得沒有我詳細,二人加起來,總可以cover the ground。因為從好的一方面說,你現在是偶像,不得不給讀者群眾好的一方面看;從壞的一方面說,你是個目標,說得不好聽點,簡直成了眾矢之的。台灣地小人多,作家們的妒嫉,拿不到你書的出版商,加上唐文標之類的人,大家都拿了顯微鏡在等你的新作面世,以便在雞蛋里找骨頭,恨不得你出了什麼大紕漏,可以打得你抬不起頭來。對於你本身,多年已不再活躍,現在又忽然成為大家注意力的中心,在文壇上可說是少見的奇蹟,也是你寫作生涯中的轉折點,所以要特別珍重。以上就是我們處理你這本新著的primary concern。

  這是一本thinly veiled,甚至patent的自傳體小說,不要說我們,只要對你的作品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聞的人都會看出來,而且中外讀者都是一律非常nosy的人,喜歡將小說與真實混為一談,尤其中國讀者絕不理什麼是fiction,什麼是自傳那一套。這一點也是我們要牢記在心的。

  在讀完前三分之一時,我有一個感覺,就是: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而且插寫太平洋戰爭,初期作品中已見過,如果在報紙上連載,可能吸引不住讀者「追」下去讀. 我曾考慮建議把它們刪去或削短,後來覺得有母親和姑姑出現,與下文有關,同時含有不少張愛玲筆觸的文句,棄之實在可惜,所以決定押后再談。

  及至看到胡蘭成的那一段,前面兩章所pose的問題反而變成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你的書名也是ironical的,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狀元,然後三妻四妾個個貌美和順,心甘情願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團圓」。現在這部小說里的男主角是一個漢奸,最後躲了起來,個個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於情勢,或看穿了他為人,都同他分了手,結果只有一陣風光,連「小團圓」都談不上。

  女主角九莉給寫成一個膽大,非傳統的女人:她的愛是沒有條件的,雖然明知(一)這男人是漢奸;(二)另外他有好幾個女人;(三)會為社會輿論和親友所輕視。當然最後她是幻滅了,把他拋棄。可是我們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會有人指出:九莉就是張愛玲,邵之雍就是胡蘭成。張愛玲明知他的身份和為人,還是同他好,然後加油加醬的添上一大堆,此應彼和,存有私心和護嫉的人更是每個人踢上一腳,恨不得踏死你為止。那時候,你說上一百遍:《小團圓》是小說,九莉是小說中人物,同張愛玲不是一回事,沒有人會理你。

  不要忘了,旁邊還有一個定時炸彈:「無賴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麼線,去台灣中國文化學院教書,大寫其文章,後來給人指責為漢奸,中央日報都出來攻擊他,只好撤職,寫文章也只好用筆名。

  《小團圓》一出,等於肥豬送上門,還不藉此良機大出風頭,寫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的說:九莉就是愛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實事,某些地方改頭換面,其他地方與我的記憶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情想都想得出來。一個將近淹死的人,在水裡抓得著什麼就是什麼.結果連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來?

  我上面說道你是一個偶像,做到了偶像當然有各種限制和痛苦。因為有讀者群眾,而群眾心理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你之所以有今天,一半靠讀者的欣賞和喜歡你的作品,學院派和作家們的捧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官方最近realize你是第一個反共作家更是一個有利的因素。如果前面的推測應驗起來,官方默不作聲,讀者群眾只聽一面之詞,學院派的辯護到時起不了作用。聲敗名裂也許不至於,台灣的寫作生涯是完了,而以前多年來所建立的goodwill一定會付之東流。以上所說不是我危言聳聽,而是我對P.R.這一行頗有經驗,見得多了,絕非無中生有。

  我知道你在寫作時想把九莉寫成一個目unconventional的女人.這點並沒有成功。只有少數讀者也許會說她的不快樂的童年使她有這種行為和心理,可是大多數讀者不會對她同情的,總之是一個unsympathetic的人物。這是一。

   其次,這些事積在心中多少年來,總想一吐為快,to get it out of your system。像我在電影界這麼多年,對於許多事,假裝不知道.最後終於抵制不住,等於breakdown,以後換了環境,拚命想法get it out of my system一樣。好了,現在你已寫出來了,這點也已做到了。我們應該冷靜客觀地考慮一下你的將來和前途。

  大前 提是in its present form,此書恐怕不能發表或出版。連鑫濤都會考慮再三,這本書也許會撈一筆,但他不會肯自毀長城的。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改寫,有兩個approach: (一)改寫九莉,identify她為愛玲為止。這一點做不到,因為等於全書重寫。(二)改寫邵之雍。這個可能性較大。藍山我們猜是桑弧,你都可以拿他從編導改為演員,邵的身份沒有理由改不掉。你可以拿他改成地下工作者,結果為了錢成了double agent,到處留情也是為了掩護身份,後來不知給某方發現,拿他給幹掉了。

  九莉去鄉下可以改獨自去,表示想看看所愛的人的出身地,結果遇見小康等人,為了同樣目的也在,大家一交換notes.穿了綳,原來他用同一手法和說法對付所有的女人,而原來還有兩個鄉下老婆,然後才徹底地幻滅,(荒木那一段可以刪除,根本沒有作用。)這樣改當然也是一個major operation.但牽涉的面較狹,不必改動九莉和家庭那部份,至少不用全部重寫,可能挽救這本書。

  九莉這樣做是因為她所過的生活使她完全不知世情,所以才會如此,不少讀者會同情一點。同時這樣還可以使「無賴人」無話可說,他總不見得這樣說:「邵之雍就是我」,因為他究竟是漢奸,而非地下工作者,而且也沒有死。他如果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會有人相信。況且藍山和打胎兩段讀者多數不會identify為你的。當然你在設計整本書的時候,有一個完整的總盤計劃,即使極小的改動也會牽一髮而動千鈞。

  我不是超人,對寫小說也沒有經驗,自知說起來容易,正式做起來,處處俱是問題。但和Mae談了幾次,認為這不失為一個可行之道。(二)這方法你如果認為行不通,腦子一時拐不過來,只好暫時擱一擱,好好想一想再說,對外只說在修改中,好在沒有第三個人見過原稿。想通之後,有了具體的改法再來過。

  讀到這裡,你已知道得跟我一樣多了。以我所見,他們最大的隱憂就是當時身在台灣的胡蘭成。他們相信,胡會利用《小團圓》出版的良機而大佔便宜,亦不會顧慮到張愛玲的死活。

  宋淇提出了一個技術上的解決辦法,就是把男主角改寫為最終被暗殺的雙重間諜(double agent)。如此胡蘭成便難以聲稱自己就是男角的原型了,當然,這無可避免需要大量改動。

  結果張愛玲也同意宋淇的顧慮,便暫時把《小團圓》擱置,而繼續寫她的《色,戒》去。但終其一生,她也沒有把《小團圓》修改完畢。

  今天的情況又如何呢?胡蘭成已在一九八一年去世,所以有關他的一切隱憂現已不復存在。至於政治敏感的問題,今天的台灣與當年亦已有天淵之別,這重顧慮亦可放下了。

  剩下來的,其實只是兩個技術上的問題。第一,當年曾擔心女主角九莉太「不值同情」,即宋淇所謂unsympathetic。但假如這標準成立的話,我想張愛玲其餘很多作品也該據此理由而永不發表。舉一個例,《金鎖記》的女主角曹七巧又何嘗討讀者歡心?(見劉紹銘《再讀<再讀張愛玲>緣起》) 所以無論女主角如何「不值同情」,我也不認為是一個足以阻撓小說出版的理由。第二,當時他們也怕讀者會視九莉為張愛玲的復製本,因而招來大量批評。但依我所見,假如張還在生,且看到現時網際網路上那些談論她的文字,她便會明白當年的顧慮是多麼微不足道了。事實上她早已去世,什麼批評都不再可能給她切膚之痛。她留給世人的文章江河萬古,也斷不會因這類聲音而減其光焰.此外,以上節錄的書信已把她的創作原意及過程表露無遺了,因此我也不必再為她作任何辯解。

  本文開始時,曾引述張愛玲一九九二年三月給我父母寫的信,其中明言「《小團圓》小說要銷毀」,讀者一見,大概就會疑惑出版此書是否有違張愛玲的意願。事實上,只要我們再參考一下她與皇冠兩位編輯的書信,便會發現她本人不但沒有銷毀《小團圓》,反而積極修改,打算儘快殺青出版。以下就是其中三封相關書信的節錄:

  陳礫華致張愛玲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您的書的責任編輯方麗婉告訴我,幾乎每天都有讀者來信或來函探詢《小團圓》的出書日期,因為尚缺《對照記》與《小團圓》的文稿.非常盼望早些收到工作,更盼望皇冠有榮幸早日刊登,以饗讀者。(我也好盼望!)

  張愛玲致方麗婉 一九九三年七月三十日

  又,我忘了《對照記》加《小團圓》書太厚,書價太高。《小團圓》恐怕年內也還沒寫完。還是先出《對照記》。

  張愛玲致陳礫華 一九九三年十月七日

  《小團圓》一定要儘早寫完,不會再對讀者食言。

  據此,我們應該明白張愛玲根本捨不得「銷毀《小團圓》」,而她在晚年不斷修訂,可能就是照宋淇的意見去做,可惜她始終沒有完成。我個人意見是雙重間諜辦法屬於畫蛇添足,只會引入誤會張愛玲是在替胡蘭成清洗漢奸身份,所以不改也罷。

  張愛玲自己說過:「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在她已發表的作品當中,《私語》、《燼餘錄》及《對照記》可謂最具自傳價值,也深為讀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們都難跟《小團圓》同日而語,所以銷毀《小團圓》會是一件大罪過。

  我的根據就是,當年若非宋淇把關,指出胡蘭成與台灣政治情況的問題,《小團圓》早已在一九七六年發表了。既然這些問題在今天已不再存在,我便決定直接發表當時的原稿,不作任何刪改。

  這就是我今天決定讓《小團圓》問世的理由。無論你是否認同我的決定,你也應該承認,我至少已在這裡說明一切來龍去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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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06 | 只看該作者
 一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裡在床上看見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卧在那裡,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鬧鐘都已經鬧過了,抽水馬桶遠遠近近隆隆作聲,比比與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問一答,互相口試,發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聞。比比去年留級。

  九莉洗了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里,剛才忘了關檯燈,乙字式小檯燈在窗台上,乳黃色球形玻璃罩還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藍色的海面上,不知怎麼有一種妖異的感覺。她像給針扎了一下,立刻去捻滅了燈。她母親是個學校迷,她們那時代是有中年婦女上小學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個透,宿舍只有檯燈自備,特為給她在先施公司三塊錢買了一隻,寧可冒打碎的危險,裝在箱子裡帶了來。歐戰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幣三對一,九莉也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其實白花的也已經花了,最是一年補課,由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自己教,當然貴得嚇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開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葉門,向比比說。

  「你昨天什麼時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頭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裡掏摸著。她家裡在香港住過,知道是亞熱帶氣候,但還是寄了個睡袋來,因為她母親怕她睡夢中把被窩掀掉了,受涼。她從睡袋理取出一盞燈來,還點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窩裡看書?」九莉不懂,這裡的宿舍又沒有熄燈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當熱水袋用。「嬤嬤要跳腳了,」她笑著說,捻滅了燈,仍舊倒扣在床頭鐵闌幹上。「你預備好了?」

  九莉搖頭道:「我連筆記都不全。」

  「你是真話還是不過這麼說?」

  「真的。」她看見比比臉上恐懼的微笑,立刻輕飄的說:「及格大概總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里,只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矚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們在做彌撒,會客室里隔出半間經堂,在樓梯上就聽得見喃喃的齊聲念拉丁文,使人心裡一陣平靜,像一汪淺水,水滑如油,浮在嘔吐前翻攪的心頭,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們的濃可可茶燉好了等著,小廚房門口發出濃烈的香味。她加快腳步,跑下水門汀小樓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這麼多,一進去先自心驚。幾張仿中世紀僧寺粉紅假大理石長桌,黑壓壓的差不多都坐滿了。本地學生可以走讀,但是有些小姐們還是住宿舍,環境清靜,宜於讀書。家裡太熱鬧,每人有五六個母親,都是一字並肩,姐妹相稱,香港的大商家都是這樣。女兒住讀也仍舊三天兩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來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人聲嘈雜。安竹斯先生說的:「幾個廣東女孩子比幾十個北方學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給針扎了一下。

  「死啰!死啰!」賽梨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齊眉的捲髮也跟著一蹦一跳,縛著最新型的金色闊條紋塑膠束髮帶,身穿淡粉紅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藍色小狗與降落傘。她個子並不小,胸部很發達,但是稚氣可掬。「今天死定了!依麗莎白你怎麼樣?我是等著來攞命了!」

  「死啰死啰」嚷成一片。兩個檳榔嶼華僑一年生也跟著皺著眉跟著喊「死啰!死啰!」一個捻著胸前掛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團團轉,一個急得兩手亂灑,但是總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實大聲洪,而又毫無誠意,不會使人誤會她們是真不得了。

  「噯,愛瑪,講點一八四八給我聽,她們說安竹斯喜歡問一八四八,」賽梨說。

  九莉又給針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實是底層。天氣潮濕,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於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連這樣,底層還是不住人,作汽車間。車間裝修了一下,闢作食堂,排門大開,正對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擱在一張桌子上,揀了個面海的座位坐下。飽餐戰飯,至少有力氣寫考卷——每人發一本藍色簿面薄練習簿。她總要再去領兩本,手不停揮寫滿三本,小指骨節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樂園》,背書誰也背不過中國人。但是外國人不提倡背書,要背要有個藉口,舉得出理由來。要逼著教授給從來沒給過的分數,叫他不給實在過意不去。

  *Spartacus,美國電影大師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一九六零年的作品,台灣譯名為《萬夫莫敵》,描述羅馬奴隸抗暴的故事。——原版注

 但是今天卷子上寫些什麼?

  死囚吃了最後一餐,綁赴刑場總趕上大晴天,看熱鬧的特別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彎著腰一面看腿上壓著的一本大書。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與廣東話是通用的語言,大陸來的也都避免當眾說國語或上海話,彷佛有什麼瞞人的話,沒禮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孫,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頭看見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來的時候大概就快起來了。」

  「今天我們誰也不等,」婀墜厲聲說,俏麗的三角臉上一雙吊梢眼,兩鬢高吊 ,梳得虛籠籠的。

  「車佬來了沒有?」有人問。

  茹璧匆匆走了進來,略一躊躇,才坐到這邊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與劍妮一桌。這兩個內地轉學來的不交談。九莉也只知道她們的英文名字。茹璧頭髮剪得很短,面如滿月,白裡透紅,戴著金絲眼鏡,胖大身材,經常一件二藍布旗袍。劍妮是西北人,梳著兩隻辮子,端秀的鵝蛋臉,蒼黃的皮膚使人想起風沙撲面,也是一身二藍布袍,但是來了幾個月之後,買了一件紅白椒鹽點子二藍呢大衣,在戶內也穿著,吃飯也不脫,自己諷刺的微笑著說:「穿著這件大衣就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穿這件大衣就不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久,大衣上也發出深濃的蒜味,掛在衣鉤上都聞得見,來源非常神秘。修女們做的雖然是法國鄉下菜,顧到多數人的避忌,並不擱蒜。劍妮也從來不自己買東西吃。

  她雖然省儉,自己訂了份報紙,宿舍只有英文《南華晨報》。茹璧也訂了份報,每天放學回來都急於看報。劍妮有時候看得拍桌子,跳起來腳蹬在椅子上,一拍膝蓋大聲笑嘆,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收復了什麼地方,聽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動作聲口倒像有些老先生們。她常說她父親要她到這安靜的環境里用心念書,也許是受她父親的影響。

  有一天散了學,九莉與比比懶得上樓去,在食堂里等著開飯。廣東修女特瑞絲支著燙衣板在燙衣服。比比將花布茶壺棉套子戴在頭上,權充拿破崙式軍帽,手指著特瑞絲,唱吉爾柏作詞,瑟利文作曲的歌劇:「大膽的小賤人,且慢妄想聯姻。」(「Refrain, audacious tart, your suit from pressing.」)原文雙關,不許她燙衣服,正磨著她上樓去點浴缸上的煤氣爐子燒水。特瑞絲趕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從孤兒院派來打雜的女孩子瑪麗,她叫她「阿瑪麗」——嘁嘁喳喳低聲托比比代問茹璧可要她洗燙,她賺兩個私房錢,用來買聖像畫片,買衣料給小型聖母像做斗篷。她細高個子,臉黃黃的,戴著黑邊眼鏡。

  比比告訴九莉她收集了許多畫片。

  「她快樂,」比比用衛護的口吻說。「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應,自己不用擔心,進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筆嫁妝,她們是嫁給耶穌了。」

  她催比比當場代問茹璧,但是終於上樓去向亨利嬤嬤要鑰匙燒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說,無意中眼光掠過劍妮的報紙,她就笑著分了張給她,推了過來。

  九莉有點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報,看報只看電影廣告。」

  劍妮微笑著沒作聲。

  寂靜中只聽見樓上用法文銳聲喊「特瑞絲嬤嬤」。食堂很大,燈光昏黃,餐桌上堆滿了報紙。劍妮摺疊著,拿錯了一張,看了看,忽道:「這是漢奸報,」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來,隔著張桌子把沉重的雙臂伸過來,二藍大褂袖口齊肘彎,衣服雖然寬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張報兩人扯來扯去,不過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經嗤嗤一撕兩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邊,事情發生得太快,一時不及吸收,連說的話都是說過了一會之後才聽出來,就像閃電后隔了一個拍子才聽見雷聲。

  「不許你誣衊和平運動!」茹璧略有點嘶啞的男性化的喉嚨,聽著非常詫異。國語不錯,但是聽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時不大開口,而且多數人說外文的時候聲音特別低。

  「漢奸報!都是胡說八道!」

  「是我的報,你敢撕!」

  劍妮柳眉倒豎,對摺再撕,厚些,一時撕不動,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劍妮還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動手打人,略一躊躇,三把兩把,把一份報紙擄起來,抱著就走。

  九莉把這一幕告訴了比比,由比比傳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說茹璧是汪精衛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衛的侄女遠不及何東爵士的侄女重要,後者校中就有兩個。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觀點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裡去玩。有一天九莉走過婀墜房門口,看見茹璧在她床上與賽梨扭打。茹璧有點男孩子氣,喜歡角力。

  這些板壁隔出來的小房間「一明兩暗」,婀墜住著個暗間,因此經常勾起梁山半截門,敞亮透氣些。九莉深夜走過,總看見婀墜在攻書,一隻手托著一隻骷髏,她像足球員球不離手,嘴裡念念有詞,身穿寶藍緞子棉浴衣,披著頭髮,燈影里,背後站著一句骷髏標本,活像個女巫。

  劍妮有個同鄉常來看她,穿西裝,偏於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鏡,面容使人一看就馬上需要忘到別處去,彷佛為了禮貌,就像是不作興多看殘廢的人。劍妮說是她父親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后,亨利嬤嬤打趣,問「劍妮的魏先生走了?」劍妮在樓上回頭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結了婚的,嬤嬤!」

  亨利嬤嬤仍舊稱他為「劍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個「婀墜的李先生」,婀墜與一個同班生等於訂了婚。

  劍妮到魏家去住了幾星期,暫時走讀。她說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婦都非常喜歡她,做家鄉菜給她吃,慣得她不得了。他們媳婦不知道是沒出來還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時就接去住,劍妮在宿舍里人緣不錯,也沒有人說什麼。一住一個月,有點不好意思,說「家鄉菜吃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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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07 | 只看該作者
 比比只說:「同鄉對於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遠,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張恨水小說里的人,打辮子,藍布旗袍……」

  比比在中國生長的,國產片與地方戲也看得很多,因也點頭一笑。

  張恨水小說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卻有點不安,那魏先生又長得那樣,恐怕有陰謀。嬤嬤們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嬤嬤人就照常取笑「劍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對北方人本來視同化外,又不是她們的教民,管不了那麼許多,況且他們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幾文膳食費,與三兩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樣受歡迎。只有九莉,連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筆旅費。去年路克嬤嬤就跟她說,宿舍不能為她一個人開著,可以帶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兩課英文,供膳宿。當然也是因為她分數打破記錄,但仍舊是個大情面。

  還沒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嬤嬤在樓下喊:「九莉!有客來找你。」

  亨利嬤嬤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鐵闌干談話,原來是她母親。九莉笑著上前低聲教了聲二嬸。幸而亨利嬤嬤聽不懂,不然更覺得他們這些人古怪。她因為伯父沒有女兒,口頭上算是過繼給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嬸,從小覺得瀟灑大方,連她弟弟背後也跟著叫二叔二嬸,她又跟著他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媽,不叫爸爸媽媽。

  亨利嬤嬤知道她父母離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認離婚,所以不稱盛太太,也不稱小姐,沒有稱呼。

  午後兩三點鐘的陽光里,她母親看上去有點憔悴了,九莉吃了一驚。也許是改了髮型的緣故,雲鬢嵯峨,後面朝里卷著,顯瘦。大概因為到她學校宿舍里來,穿得樸素點,湖綠蔴布襯衫,白帆布喇叭管長袴。她在這裡是苦學生。

   亨利嬤嬤也彷彿淡淡的。從前她母親到她學校里來,她總是得意非凡。連教務長密斯程都也開了笑臉,沒話找話說,取笑九莉丟三拉四,捏著喉嚨學她說「我忘了。」她父親只來過一次,還是在劉氏女學的時候。因為沒進過學校,她母親先把她送到這家熟人開的,母女三個,此外只請了一個老先生與一個陸先生。那天正上體操課,就在校園裡,七大八小十來個女生,陸先生也不換衣服,只在黃柳布夾袍上套根黑絲襪,系著口哨掛在胸前,剪髮齊肩,稀疏的前劉海,清秀的窄長臉,嬌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幾夾右夾,幾夾右夾。」上海人說話快,「左右左右」改稱「左腳右腳,左腳右腳。」九莉的父親頭戴英國人在熱帶慣戴的白色太陽盔,六角金絲眼鏡,高個子,淺灰直羅長衫飄飄然,勾著頭笑嘻嘻站在一邊參觀,站得太近了一點,有點不好意思。下了課陸先生也沒過來應酬兩句。九莉回去,他幾次在煙鋪上問長問短,含笑打聽陸先生結了婚沒有。

 她母親到她學校里來總是和三姑一塊來,三姑雖然不美,也時髦出風頭。比比不覺得九莉的母親漂亮,不過九莉也從來沒聽見她說任何人漂亮。「像你母親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說。

  的確她母親在香港普通得多,因為像廣東人雜種人。亨利嬤嬤就是所謂「澳門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長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經中年以後發福了。由於種族歧視,在宿舍里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領路進去參觀,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顯得小了許多。九莉非常惋惜一個人都沒有,沒看見她母親。
  「上去看看,」亨利嬤嬤說,但是並沒有一同上樓,大概是讓她們單獨談話。

  九莉沒問哪天到的。總有好兩天了,問,就像是說早沒通知她。

  「我跟項八小姐她們一塊來的,」蕊秋說。「也是在牌桌上講起來,說一塊去吧。南西他們也要走。項八小姐是來玩玩的。都說一塊走——好了!我說好吧!」無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沒問到哪裡去,香港當然是路過。項八小姐也許不過是到香港來玩玩。南西夫婦不知道是不是到重慶去。許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還沒成為孤島之前,蕊秋已經在鬧著「困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現在好容易走成了,歐戰,叫她到哪裡去呢?

  事實是,問了也未見得告訴她,因為後來看上去同來的人也未見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訴了她怕 她無意中說出來。

  在樓上,蕊秋只在房門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還要到別處去,想著順便來看看你們宿舍。」

  九莉也沒問起三姑。

  從食堂出來,亨利嬤嬤也送了出來。瀝青小道開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環山馬路。兩旁乳黃水泥闌干,太陽把藍磁花盆裡的紅花晒成小黑拳頭,又把海面曬褪了色,白蒼蒼的像汗濕了的舊藍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來吧,你會乘公共汽車?」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說。

  亨利嬤嬤忽然想起來問:「你住在哪裡?」

  蕊秋略頓了頓道:「淺水灣飯店。」

  「噯,那地方很好,」亨利嬤嬤漫應著。

  兩人都聲色不懂,九莉在旁邊卻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她倒會裝窮,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繼續往下走。

  「你怎麼來的?」亨利嬤嬤搭訕著說。

  「朋友的車子送我來的,」蕊秋說得很快,聲音又輕,眼睛望到別處去,是撇過一邊不提的口吻。

  亨利嬤嬤一聽,就站住了腳,沒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嬤嬤一塊上去,明知她絕對不會對她說什麼,但是自己多送幾步,似乎也是應當的,因此繼續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見馬路了。車子停在這邊看不見,但是對街有輛小汽車,當然也許是對門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應當就這樣微笑站在這裡,等到她母親的背影消失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車裡是什麼人代開車門,如果是對街這一輛的話。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趕上亨利嬤嬤。她怔了怔之後,轉身上去,又怕亨利嬤嬤看見她走得特別慢,存心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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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07 | 只看該作者
 還好,亨利嬤嬤已經不見了。

  此後她差不多天天到淺水灣去一趟。這天她下來吃早飯,食堂只擺了她一份杯盤,刀叉旁邊擱著一隻郵包。她不怎麼興奮。有誰寄東西給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這很像那種狹長的小字典,不過太長了點。拿起來一看,下面黃紙破了,路出污舊的郵票,嚇了一跳。

  特瑞絲嬤嬤進來說:「是不是你的?等著簽字呢。」這兩句廣東話她還懂。

  排門外進來了一個小老頭子。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襤褸的郵差。在香港不是綠衣人,是什麼樣的制服都認不出,只憑他肩上的那隻灰白色大郵袋。廣東人有這種清奇的面貌,像古畫上的老人,瘦骨臉,兩撇細長的黑鬍鬚,人瘦毛長,一根根眉毛也特別長,主壽。他遞過收條來,又補了只鉛筆,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說:「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邊沒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開蔴繩裡面一大疊鈔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簽名,是安竹斯。稱她密斯盛,說知道她申請過獎學金沒拿到,請容許他給她一個小獎學金。明年她能保持這樣的成績,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

  一數,有八百港幣,有許多破爛的五元一元。不開支票,總也是為了怕傳出去萬一有人說閑話。在她這封信是一張生存許可證,等不及拿去給她母親看。

  幸而今天本來叫她去,不然鑰匙要憋一兩天,怎麼熬得過去?在電話上又說不清楚。

  心旌搖搖,飄飄然飛去在公共汽車前面,是車頭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淺水灣,先告訴了蕊秋,再把信給她看。郵包照原樣包好了,擱在桌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存到銀行里都還有點捨不得,再提出來也是別的鈔票了。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這怎麼能拿人家的錢?要還給他。」

  九莉著急起來。「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樣的人。還他要生氣的,回頭還當我……當我誤會了。」他囁嚅著說。又道:『除了上課根本沒有來往。他也不喜歡我。「

  蕊秋沒作聲,半晌方才咕噥了一聲:「先擱這兒再說吧。」

  九莉把那張信紙再折起來,裝進信封,一面收到皮包里,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愛上了安竹斯。那條洗衣服的黃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觸目,但是她走來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還以為憋著好消息不說,會熬不過那一兩天。回去之後那兩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麼過的,心都急爛了,怕到淺水灣去,一天不去,至少錢還在那裡,蕊秋不會自己寫信去還他。但是再不寫信去道謝,也太不成話了,還當真是寄丟了,被郵差吞沒了——包得那麼馬虎。

  她知道不會一去就提這話。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來了。南西臉黃,她那皮膚最宜於日光浴,這一向更在海灘上曬的,許多人曬不出的,有些人力車夫肩背上的老金黃色,十分勻凈,配著火紅的嘴唇,火爆的洋服,雖然扁臉,身材也單薄,給人的印象非常熟艷。照例熱烈的招呼:「噯,九莉!」她給楊醫生買了件絨線衫,拿給蕊秋看,便宜就多買兩件帶去做生意。
  「噯,你昨天輸了不少吧?」她問。

  「噯,昨天就是畢先生一個人手氣好。」蕊秋又是撂過一邊不提的口吻。「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們回來早,不到兩點,我說過來瞧瞧,查禮說累了。怎麼,說你輸了八百塊?」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來沒注意,不過覺得有點奇怪,蕊秋像是攔住她不讓她說下去,遂又岔開了,始終沒接這碴。那數目聽在耳朵里里也沒有反應,整個木然。南西去后蕊秋也沒再提還安竹斯錢的話。不提最好了,她只覺得僥倖過了一關,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車上才明白過來。

  偏偏剛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話,也就像「造化小兒」一樣,「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過味來,就像有什麼事結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決定,不過知道完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

  後來在上海,有一次她寫了篇東西,她舅舅家當然知道是寫他們,氣得從此不來往。她三姑笑道:「二嬸回來要生氣了。」

  九莉道:「二嬸怎麼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訴楚娣那次八百塊錢的事。「自從那回,我不知道怎麼,簡直不管了,」她夾著個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會,笑道:「她倒是為你花了不少錢。」

  她知道楚娣以為她就為了八百塊港幣。

  她只說:「二嬸的錢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還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項八小姐說的,天天罵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詫異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項八小姐可還是在上海的時候的印象,還是因為在香港住在一個旅館里,見面的次數多,以前不知道? 其實在香港已經非常好了,簡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時候蕊秋第一次回國。在香港她又恢復了小客人的身份,總是四五點鐘來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來那天,蕊秋穿著蛋黃色透明睡袍,僕歐敲門,她忽然兩手叉住喉嚨往後一縮,手臂正擋住胸部。九莉非常詫異,從來沒看見她母親不大方。也沒見她穿過不相宜的衣服,這次倒有好幾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亂了章法。僕歐開門送茶點進來,她已經躲進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銀茶壺倒了兩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來吃茶。她打電話來,我就約了她來。」

  是說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幹的,她可以幫你的忙,就是不要讓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後三個字聲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點。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愛。以前常聽見三姑議論有些女朋友要好,一個完全聽另一個指揮。

  ――――――――――――――

  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嬸三姑同性戀愛。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遠是美麗高尚的,別人無論什麼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面去。

  九莉跟比比講起她母親,比比說也許是更年期的緣故,但是也還沒到那歲數。後來看了勞倫斯的短篇小說《上流美婦人》*2,也想起蕊秋來,雖然那女主角已經六七十歲了,並不是駐顏有術,儘管她也非常保養,是臉上骨架子生得好,就經老。她兒子是個胖胖的中年人,沒結婚,去見母親的時候總很僵。「他在美婦人的子宮裡的時候一定很窘。」也使九莉想起自己來。她這醜小鴨已經不小了,而且醜小鴨沒這麼高的,丑小鷺就光是丑了。

  有個走讀的混血女生安姬這天偶然搭她們宿舍的車下山,車上擠著坐在九莉旁邊。後來賽梨向九莉說:

  「安姬說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覺得應當告訴你。」

  九莉知道賽梨是因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覺得應當告訴她。

  安姬自己的長相有點特別,也許因此別具隻眼。她是個中國女孩子的輪廓,個子不高,扁圓臉,卻是白種人最白的皮膚,那真是面白如紙,配上漆黑的濃眉,淡藍色的大眼睛,稍嫌闊厚的嘴唇,濃抹著亮汪汪的朱紅唇膏,有點嚇人一跳。但是也許由於電影的影響,她也在校花之列。

  賽梨不知道有沒有告訴比比。比比沒說,九莉當然也沒提起。

  此後看見安姬總有點窘。

  比比從來絕口不說人美醜,但是九莉每次說:

  「我喜歡卡婷卡這名字,」她總是說: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卡婷卡。」顯然這女孩子很難看,把她對這名字的印象也帶壞了。

  「我喜歡娜拉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說。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娜拉。」作為解釋,她為什麼對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發現英文小說里像她母親的倒很多。她告訴比比諾峨?考瓦德的劇本《漩渦》里的母親茀洛潤絲與小赫胥黎有篇小說里的母親瑪麗?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發生關係?」

  「不,她不過是要人喜歡她。」

  比比立刻失去興趣。

  吃完下午茶,蕊秋去化妝穿衣服。項八小姐來了。九莉叫她八姐,她輩份小,其實屬於上一代。前兩年蕊秋有一次出去打牌碰見她,她攀起親戚來,雖然是盛家那邊的親,而且本來也已經不來往了,但是叨在同是離婚婦,立刻引為知己,隔了幾天就來拜訪,長談離婚經過,坦白的承認想再結婚。她手頭很拮据,有個兒子跟她,十七歲了。

  *2:作者D?H?勞倫斯是二十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他膾炙人口的傑作。此處是另一篇短篇小說《美婦人》(The Lovely Lady),收入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The Lovely Lady and Other Stories》一書中。
  她去后,蕊秋在浴室里漫聲叫「楚娣啊!」九莉自從住到她們那裡,已經知道跟三姑不對了,但是那天深夜在浴室里轉告她剛才那些話,還是與往常一樣親密。九莉已經睡了,聽著很詫異。「反正是離了婚的就都以為是一樣的,」楚娣代抱不平。

  「噯。」帶著羞意的溫暖的笑聲。

  「他們那龔家也真是——!」

  「噯,他們家那些少爺們。說是都不敢到別的房間里亂走。隨便哪間房只要沒人,就會撞見有人在裡頭——青天白日。」

  項八小姐做龔家四少奶奶的時候是親戚間的名美人,那時候最時行的粉撲子臉,高鼻樑。現在胖了些,雙下巴,美國國父華盛頓的髮型。一年不見,她招呼了九莉一聲,也沒有那些虛敷衍,逕向蕊秋道:「我就是來問你一聲,今天待會怎麼樣。」表示不攪糊她們說話。

  「坐一會,九莉就要走了。」

  「不坐了。你今天怎麼樣,跟我們一塊吃飯還是有朋友約會?」搭拉著眼皮、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喉嚨都粗起來。

  蕊秋頓了一頓,方道:「再說吧,反正待會還是在酒排見了面再說。還是老時候。」

  「好好!」項八小姐氣憤的說。「那我先走了。那待會見了。」

  項八小姐有時候說話是那聲口,是從小受家裡姨太太們的影響,長三堂子興這種嬌嗔,用來操縱人的。但是像今天這樣也未免太過於了,難道引為她難得到香港來玩一次,怪人家不陪她來玩?

  九莉沒問蕊秋預備在香港待多久。幾個星期下來,不聽見說動身,也有點奇怪起來。

  有一天她臨走,蕊秋跟她一塊下去,旅館樓下的服飾店古玩店在一條丁字式短巷裡面,上面穹形玻璃屋頂。蕊秋正看櫥窗,有人從橫巷裡走出來,兩下里都笑著招呼了一聲「噯!」是項八小姐,還有畢先生。

  原來畢大使也在香港,想必也是一塊來的。

  「畢先生。」

  「噯,九莉。」

  「我們也是在看櫥窗,」項八小姐笑著說。「這兒的東西當然是老虎肉。」

  「是不犯著在這兒買,」蕊秋說。

  彷佛有片刻的沉默。

  項八小姐搭訕著問道:「你們到哪兒去?」

  蕊秋喃喃的隨口答道:「不到哪兒去,隨便出來走走。」

  那邊他二人對立著細語了兩句,項八小姐笑著抬起手來,整理了一下畢大使的領帶。他六七十歲的人了,依舊腰板挺直,頭髮禿成月洞門,更顯得腦門子特別高,戴著玳瑁邊眼鏡,蟹殼臉,臉上沒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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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08 | 只看該作者
 看到那佔有性的小動作,九莉震了一震,一面留神自己臉上不能有表情,別過頭去瞥了她母親一眼,見蕊秋也裝看不見,又在看櫥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臉,色澤分明,這一剎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裡望進去,有一種含情脈脈的神氣。

  九莉這才朦朧的意識到項八小姐那次氣烘烘的,大概是撇清,引為蕊秋老是另有約會,剩下她和畢大使與南西夫婦,老是把她與畢先生丟在一起,待會不要怪她把畢先生搶了去。

  「那我們還是在酒排見了,」項八小姐說。

  大家一點頭笑著走散了。

  九莉正要說「我回去了,」蕊秋說「出去走走,這兒花園非常好,「真要和她去散步,九莉很感到意外。

  大概是法國宮廷式的方方正正的園子,修剪成瓶罇似的冬青樹夾道,仿白石鋪地,有幾株玫瑰花開得很好。跟她母親並排走著,非常異樣。蕊秋也許也感到這異樣,忽然講起她小時候的事,那還是九莉***歲的時候午餐后訓話常講起的。

  「像從前那時候真是——!你外公是在雲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歲,是雲南的瘴氣。報信報到家裡,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稱她聖母為二姨太。「這些本家不信,要分絕戶的家產,要驗身子——哪敢讓他們驗?鬧得天翻地覆,說是假的,要趕她們出去,要放火燒房子。有些都是湘軍,從前跟老太爺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圍住房子,把守著前後門,進進出出都要查,房頂上都有人看著。生下來是個女的,是凌嫂子拎著個籃子出去,有山東下來逃荒的,買了個男孩子,裝在籃子裡帶進來,算是雙胞胎。凌嫂子都嚇死了,進門的時候要是哭起來,那還不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時候丟下話,要對凌嫂子另眼看待,養她一輩子。你舅舅倒是這一點還好,一直對她不錯。」

  九莉聽了先還摸不著頭腦,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搖搖頭輕聲說。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說雙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說「二嬸跟舅舅不是嗎?」寂靜片刻后楚娣方應了聲「噯,」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說他們像,楚娣也笑。——沒有雙胞胎那麼像,但是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據說不是真正的雙胞胎。

  「他們長得像是引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後來也有點知道這時候告訴她這話,是引為此刻需要縮短距離,所以告訴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這麼大了,十八歲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記得舅舅家有個凌嫂子,已經告老了,有時候還到舊主人家來玩,一身黒線呢襖袴,十分整潔,白凈的圓臉,看不出多大年紀,現在想起來,從前一定很有風頭,跟這些把門的老湘軍打情罵俏的,不然怎麼會讓她拎著籃子進去,沒搜出來?

  她對這故事顯然非常有興趣,蕊秋馬上說:「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爭家產。」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麼會……去跟舅舅打官司?」
  「我不過這麼說哦!也說不定你要是真沒錢用,會有一天會想起來。你們盛家的事!連自己兄弟姐妹還打官司呢。」

  已經想像到她有一天窮極無賴,會怎樣去證明幾十年前狸貓換太子似的故事,去搶她舅舅快敗光了的家產。

  在沉默中轉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終於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難受,為了我帶累二嬸,知道我將來怎樣?二嬸這樣的人,到白葬送了這些年,多可惜。」

  蕊秋頓了一頓,方道:「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我不喜歡你,』句點,」九莉彷佛隱隱的聽見說。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這輩子已經完了。其實我都已經想著,剩下點錢要留著供給你。」這一句捺低了聲音,而且快得幾乎聽不見。「我自己去找個去處算了。」

  她沒往下說,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個愛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勞以德,那英國商人,比她年青,高個子,紅臉長下巴,藍眼睛眼梢下垂,說話總是說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來,聽不清楚了,稍微有點傻相。有一次請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隊比賽,也帶了九莉去,西青會游泳池邊排的座位很擠。她記得夏季的黃昏,池邊的水腥氣,蕊秋灰藍色薄紗襯衫上的荷葉邊,蕊秋興奮的笑聲。

  蕊秋一說要找個歸宿,在這一剎那間她就看見個幽暗的穿堂,舊式黑色帽架,兩翼正中嵌著一面鏡子,下面插傘。像她小時候住過的不知哪個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點惴惴的站在過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遠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賴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滿意的神氣。平靜的接受這消息,其實也不大對,彷佛不認為她是犧牲。

  天黑下來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來了,我打電話給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對著鏡子化妝,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來。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氣憤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裡想,她們現在感情壞到這樣,勉強住在一起不過是為了省錢,但是她走了還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還真生氣。

  她沒問三姑的男朋友是什麼人。她母親這次來了以後她也收到過三姑一封信,顯然那時候還沒有,但是仍舊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羅素的話:「『悲觀者稱半杯水為半空,樂觀者稱為半滿。』我現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滿的生活。」

  九莉不喜歡她這麼講,回信也沒接這個碴。她心目中的二嬸三姑永遠是像她小時候第一次站在旁邊看她們換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淺粉色遍地小串水鑽穗子齊膝衫,楚娣穿黑,腰際一朵藍絲絨玫瑰,長裙。她白凈肉感,小巧的鼻子有個鼻結,不過有點齙牙,又戴著眼鏡。其實就連那時候,在兒童的眼光中她們已經不年青了。永遠是夕陽無限好,小輩也應當代為珍惜,自己靠後站,不要急於長大,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將來日子長著呢,這是從小常聽蕊秋說的,但是現在也成了一種逃避,一切宕后。

  ――――――――――――――

  蕊秋這次見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糾正她的一舉一動了。這一天傍晚換了游泳衣下樓去,叫她「也到海邊去看看。」

  要她見見世面?她覺得她母親對她死了心了,這是絕望中的一著。

  並排走著,眼梢帶著點那件白色游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從前她在法國南部拍的海灘上的照片永遠穿著很多衣服,長袴,鸚哥綠織花毛線涼鞋遮住腳背,她裹過腳。總不見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腳上這雙白色橡膠軟底鞋。纏足的人腿細而直,更顯得鞋太大,當然裡面襯墊了東西。

  出了小樹林,一帶淡褚紅的沙灘,足跡零亂。有個夫婦帶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灘球,都是廣東人或「澳門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經夠刺目了,又戴著眼鏡,是來香港前楚娣力勸她戴的。她總覺得像周身戴了手套,連太陽照著都隔了一層。

  「看喏!」蕊秋用腳尖撥了撥一隻星魚。

  星魚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圓點鑲嵌在漆黑的紋路間,像東南亞的一種嵌黒銀鐲。但是那鼓唧唧的銀色肉皰又使人有點毛骨悚然。

  「游泳就是怕那種果凍魚,碰著像針刺一樣疼,」瑞秋說。

  九莉笑道:「噯,我在船上看見的。」到香港來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見水裡一團團黃霧似的漂浮著。

  留這麼大的空地幹什麼,她心裡想。不蓋點船塢什麼的,至少還有點用處。其實她剛才來的時候,一下公共汽車,瀝青道旁簇擁著日本茉莉的叢樹,圓墩墩一堆堆濃密的綠葉堆在地上,黃昏時分蟲聲唧唧,蒸發出一陣陣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帶瓶式白石闌干,已經興奮起來,覺得一定像南法海邊。不知道為什麼,一跟她母親在一起,就百樣無味起來。

  「就在這兒坐坐吧。」蕊秋在林邊揀了塊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厲害。當中不能抓癢,但是終於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這兒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蠅,小得很的。」

  「叮了特別癢。早曉得穿襪子了。」到海灘上要穿襪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裡突然湧起一個人來,映在那青灰色黃昏的海面上,一瞥間清晰異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馬,一撮黑頭髮粘貼在眉心,有些白馬額前托著一撮黒鬃毛,有穢褻感,也許因為使人聯想到陰毛,他一揚手向這裡招呼了一聲,蕊秋便站起身來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來應了一聲,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見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膠鞋淌水,腳步不大穩。那大概是個年青的英國人,站在水裡等她。

  那天到宿舍里來是不是他開車送她去的?
  九莉穿過樹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處」之前,趁此多玩幾天,最後一次了,所以還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擱得太久,忽然見老了,覺得慘然。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見了面可會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門口撳鈴。地勢高,對海一隻探海燈忽然照過來,正對準了門外的乳黃色小亭子,兩對瓶式細柱子。她站在那神龕里,從頭至腳浴在藍色的光霧中,別過一張驚笑的臉,向著九龍對岸凍結住了。那道強光也一動都不動。他們以為看見了什麼了?這些笨蛋,她心裡納罕著。然後終於燈光一暗,撥開了。夜空中斜斜劃過一道銀河似的粉筆灰闊條紋,與別的條紋交叉,并行,懶洋洋划來劃去。

  不過那麼幾秒鐘的工夫,修女開了門,裡面穿堂黃黯黯的,像看了迴腸盪氣的好電影回來,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樣感到異樣,一切都縮小了,矮了,舊了。她快樂到極點。

  有一天到淺水灣去,蕊秋又帶她到園子里散步,低聲閑閑說道:「告訴你呀,有樁怪事,我的東西有人搜過。」

  「什麼人?」九莉驚愕的輕聲問。

  「還不是警察局?總不止一次了,箱子翻過又還什麼都歸還原處。告訴南西他們先還不信,我的東西動過我看不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

  「還不是看一個單身女人,形跡可疑,疑心是間諜。」

  九莉不禁感到一絲得意。當然是因為她神秘,一個黑頭髮的馬琳黛德麗。

  「最氣人的是這些人這麼怕事,本來說結伴走大家有個照應,他們認識的人多,楊醫生又是醫生,可以多帶點東西做生意。遇到這種時候就看出人來了——噯呦!」她笑嘆了一聲。

  九莉正要說跟畢大使一塊來的,總不要緊,聽見這樣說就沒作聲。

  「你這兩天也少來兩趟吧。」

  這是在那八百塊港幣之後的事。叫她少來兩趟她正中下懷。

  此後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邊遞遞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視。

  「哪,你來幫我撳著點,」蕊秋忽然惱怒的說,正把縫衣機打包,捆上繩子,教她捺住一個結,又叫放手。縫衣機幾乎像條小牛異樣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項八小姐來坐了一會,悄悄的,說話特別和軟遲慢,像是深恐觸怒她。去后蕊秋說:

  「項八小姐他們不走,她跟畢先生好了,她本來要找個人結婚的。他們預備在香港住下來。

  九莉還是沒問她到哪裡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為她提起過要找個歸宿的話,就像是聽見風就是雨,就要她去實行,勞以德彷佛聽說在新加坡。

  她沒再提間諜嫌疑的事,九莉也沒敢問,不要又碰在她氣頭上。

  「萬一有什麼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們學校的,你知道他?」

  「噯,聽見說過,在醫科教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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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09 | 只看該作者
 「要是沒事就不用找他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就說我是你阿姨。」

  「嗯。」

  「顯然不是跟她生氣。

  那還是氣南西夫婦與畢先生叫她寒心?尤其畢先生現在有了項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為了畢先生跟項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擺在臉上,項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觸怒她的神氣。

 那是跟誰生氣?難道那海邊的年青人不幫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沒到警局問話的程度,不過秘密調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沒有英國人作保,還是當大學講師,不過放暑假,不見得在這裡。

  九莉也沒去研究。

  動身那天她到淺水灣飯店,下大雨,出差汽車坐滿了一車人,也不知道有沒有一塊走的還都是送行的,似乎補償前一個時期的冷淡,分外熱烈,簇擁著蕊秋嘰嘰呱呱說笑。

  蕊秋從人堆里探身向車窗外不耐煩的說:「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說她根本不想來送。

  她微笑站在階前,等著車子開了,水花濺上身來。
  二

  「這比比!還不下來!」婀墜在看手錶。

  「死啰死啰!」兩個檳榔嶼姑娘還在低聲唱誦。

  「你是不要緊的,有你哥哥給你補課,」其中的一個說。

  「哪裡?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電話來,問『怎麼樣?』」柔絲微笑著說,雪白滾圓的臉上,一雙畫眉鳥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麥片,炒蛋,麵包,咖啡,還是心裡空撈撈的,沒著沒落,沒個靠傍。人整個掏空了,填不滿的一個無底洞。

  特瑞絲嬤嬤忙出忙進,高叫「阿瑪麗!」到洗碗間去找那孤兒院的女孩子。樓上又在用法文銳叫「特瑞絲嬤嬤!」她用廣東話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聲嘟囔著咒罵著,匆匆趕上樓去。

  幾個高年級的馬來亞僑生圍著長桌的一端坐著。華僑女生都是讀醫,要不然也不犯著讓女孩子單身出遠門。大家都知道維大隻有醫科好。

  照例醫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級,高年級生三十開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場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過特別沉默。平時在飯桌上大説大笑的,都是她們內行的笑話,夾著許多術語,實驗室內穿的醫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來。九莉只聽懂了一次講一個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里的一根性器官丟在解剖院門口瀝青道上,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雷克最壞了,」有一天她耳朵里刮著一句。是怎樣壞,沒聽出所以然來。她們的話不好懂,馬來亞口音又重,而且開口閉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島的土著,等於稱對方「老兄」,熱帶英屬地的口頭禪橫跨兩大洋,也許是從前的海員傳播的,又從西印度群島傳入美國爵士界。

  她們一天到晚除了談上課與醫院實習的事故,就是議論教授。教授大都「壞」,英國教授本來有幽默諷刺的傳統,慣會取笑學生,不過據說醫科嘲弄得最殘忍。

  但是比比也說雷克壞,問她怎麼壞,只板著臉掉過頭去說「Awful.」他教病理學,想必總是解剖屍體的時候輕嘴薄舌的,讓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這樣有曲線的,九莉告訴她母親認識雷克,就沒說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話。

  有一天九莉頭兩堂沒課,沒跟車下去,從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許多天的春雨,滿山兩種紅色的杜鵑花簌簌落個不停,蝦紅與紫桃色,地下都鋪滿了,還是一棵棵的滿樹粉紅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藍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附近這一帶的小樓房都是教授住宅。經過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門口洋台闌幹上,矮小俊秀,看去不過二三十歲,蒼白的臉,冷酷的淺色眼珠在陽光中透明,視而不見的朝這邊望過來。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園裡看見過他,總是上衣后襟稀皺的。

  靠里那隻手拿著個酒瓶。上午十點鐘已經就著酒瓶獨飲?當然他們都喝酒。聽說英文系主任夫婦倆都是酒鬼。到他們家去上四人課,有時候遇見他太太,小母雞似的,一身褪色小花布連衫裙,笑吟吟的,眼睛不朝人看,一溜就不見了。按照毛姆的小說上,是因為在東方太寂寞,小城生活苦悶。在九莉看來是豪華的大都市,覺得又何至於此,總有點疑心是做作,不然太舒服了不好意思算是「白種人的負擔」。她不知道他們小圈子裡的窒息。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磚紅的臉總帶著幾分酒意,有點不可測,所以都怕他。已經開始發胖了,漆黑的板刀眉,頭髮生得很低,有個花尖。上課講到中世紀武士佩戴的標記與家徽,問嚴明升:「如果你要選擇一種家徽,你選什麼?」嚴明升是個極用功的矮小僑生,當下扶了一扶鋼絲眼鏡,答道:「獅子。」

  哄堂大笑,安竹斯依舊沉著臉問:「什麼樣的獅子?睡獅還是張牙舞爪的獅子?」

  中國曾經被誚為睡獅。明升頓了一頓,只得答道:「張牙舞爪的獅子。」

  又更哄堂大笑。連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淚來。

  有一次在安竹斯辦公室里上四人課,她看見書櫥里清一色都是《紐約客》合訂本,不禁笑道:「這麼許多《紐約客》!」有點驚異英國人看美國雜誌。

  安竹斯隨手拿了本給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隨時可以來拿,我不在這兒也可以。」

  從此她總是揀他不在那裡的時候去換,沒多久一櫥都看完了。抽書是她的拿手,她父親買的小說有點黃色,雖然沒明說,不大願意她看,她總是乘他在煙鋪上盹著了的時候躡手躡腳進去,把書桌上那一大疊悄悄抽一本出來,看完了再去換。

  ――――――――――

  安竹斯的獎學金,她覺得只消寫信去道謝,他住得又遠,但是蕊秋一定要她去面謝,只得約了同班生賽梨陪著去,叫了兩輛黃包車,來回大半天的工夫。她很僵,安竹斯立刻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只跟賽梨閑談了幾句,二人隨即告辭出來。

  賽梨常說安竹斯人好,替他不平,氣憤憤的說:「其實他早該做系主任了,連個教授都沒當上,還是講師!」

  他是劍橋出身,彷佛男色與左傾是劍橋最多。九莉有時候也想,不知道是否這一類的事招忌。他沒結婚,不住校園裡教授都有配給的房子,寧可大遠的路騎車來回。當然也許是因為教授住宅區窒息的氣氛。他顯然欣賞賽梨,上課總是喜歡跟她開玩笑。英國盡多孤僻的老獨身漢,也並不是同性戀者。

  此外他常戴一根紅領帶,不過是舊磚紅色,不是大紅。如果是共產黨,在講台上的言論倒也聽不出,儘管他喜歡問一八四八,歐洲許多小革命紛起的日期。

  有人說文科主任麥克顯厲害。九莉上過他的課,是個虎頭虎腦的銀髮老人,似乎不愛看書,根本不是個知識分子。大概是他作梗,過不了他這一關。

  「死啰!死啰!黛芙妮你怎麼樣,看你一點也不急。」賽梨吃完了坐到這邊桌子上來。

  越是怕看見她,偏就坐在旁邊,一回頭看見九莉,便道:「九莉快講點給我聽,什麼都行!」

  九莉苦笑道:「這次我也什麼都不知道。」

  賽梨把頭一摔,別過臉去。「你還這麼說!你是不用擔心的——」但是突然咽住了,頓了一頓,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啰,死啰,今天真是來攞命了!」又在椅子上一顛一顛。

  賽梨是一本清帳,其實有誰不知道? 那天安竹斯問了個問題接連幾個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煩的叫了聲「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搖搖頭。他略怔了怔,又叫別人,聽得出聲音里有點生氣。班上寂靜片刻。大家對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確像他信上預言的,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該作何感想,以為她這樣經不起慣——多難為情。

  為什麼這學期年不進去,主要是因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沒有故事性,越接近報紙。報紙上的時事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總不大相信,覺得另有內幕。

  比比也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

  比比終於下來了,坐都來不及坐下,站著做了個炒蛋三明治,預備帶在車上吃。

  車輪谷碌碌平滑的向手術室推去,就要開刀了。

  餐桌對著一色鴨蛋青的海與天,一片空濛中只浮著一列小島的駝峰剪影,三三兩兩的一行烏龜,有大有小。幾架飛機飛得很低,太黑,太大,鴨蛋殼似的天空有點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兩聲。
  「又演習了,」一個高年級的僑生說。

  九莉看見地平線上一輛疾馳的汽車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還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過的汽車。只一瞥就不見了,心裡已經充滿了犯罪的感覺。安竹斯有輛舊汽車,但是不坐,總是騎自行車來,有時候看到她微笑一揮手。

  又砰砰砰幾聲巨響,從海上飄來,相當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嬤嬤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後面進來了,低著頭籠著手,翻著一雙大黑眼睛,在濃睫毛下望著眾人,一張大臉抵緊了白領口,擠出雙下巴來。

  「大學堂打電話來,說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靜的說,聲音不高。

  頓時譁然。

  「剛才那是炸彈!」「我說沒聽見說今天演習嚜!」「噯,嬤嬤嬤嬤,可說炸了什麼地方?」「怎麼空襲警報也沒放?」

  「糟糕,我家裡在青衣島度周末,不知道回來了沒有,」賽梨說。「我打個電話去。」

  「打不通,都在打電話。路克嬤嬤打給修道院也沒打通,」亨利嬤嬤說。

  「嬤嬤嬤嬤,是不是從九龍攻來的?」

  「嬤嬤嬤嬤,還說了些什麼?」

  七張八嘴,只有九莉不作聲。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冰冷得像塊石頭,喜悅的浪潮一陣陣高漲上來,沖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動,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劍妮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蛇鑽的窟窿蛇知道,剛才嬤嬤進來一說,人家早知道了,站起來就走。」大家聽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經不見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電話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見飛機。花匠站在鐵闌干外險陡的斜坡上,手搭涼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鋪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樹。一畦赤紅的鬆土裡,一棵棵生菜像淡綠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鐵闌幹上,倒仰著頭,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綹子炒蛋。

  「噯,這白布還是收進來吧,飛機上看得見的,」婀墜指著矮牆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頭,都是幾尺見方,漿得畢挺,貼在邊緣上包著鋁製的薄板上。

  亨利嬤嬤趕出來叫道:「進去進去!危險的!」沒人理,只好對著兩個檳榔嶼姑娘吆喝。她們是在家鄉修道院辦的女校畢業的,服從慣了,當下便笑著倘徉著進去了。

  「花王啊!」亨利嬤嬤向花匠叫喊。「把排門上起來。你們就在這兒最安全了,地下層。」隨即上樓去打聽消息。

 食堂上了排門,多數也都陸續進來了,見賽梨坐在一邊垂淚,她電話打不通。有個高年級生在勸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樓上理東西,等家裡汽車來接。茹璧第一個打電話回家叫汽車來接,已經接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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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09 | 只看該作者
比比從後門進來,補吃麥片。九莉坐到她旁邊去。賽梨又上去打電話。

  幾個高年級生又高談闊論起來,說日本人敢來正好,香港有準備的,新加坡更是個堡壘,隨時有援兵來。

  「花王說一個炸彈落在深水灣,」特瑞絲嬤嬤匆匆進來報告。她崇拜瘦小蒼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帶著個孩子住在後門口一間水門汀地小房間里。

  「嬤嬤!黃油沒有了!」比比膩聲抱怨著,如泣如訴。「嬤嬤你來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嬤嬤你給換一壺來。」

  特瑞絲沒作聲,過來端起咖啡壺黃油碟子就走。

  劍妮頹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點,蒼黃的鵝蛋臉越發麵如土色,土偶似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凝視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門上端半透明的玻璃這點天光,食堂像個陰暗的荷蘭宗教畫,兩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黃色,亮紅方磚砌地,僧寺式長桌坐滿一桌人,在吃最後的晚餐。

  「劍妮是見過最多的——戰爭,」婀墜笑著說,又轉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見什麼,哦?」

  「噯。」

  九莉經過兩次滬戰,覺得只要照她父親說的多囤點米,煤,吃得將就點,不要到戶外去就是了。

  一個高年級生忽然問劍妮,但是有點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許多話來,劍妮顯然也知道:「戰爭是什麼樣的?」

  劍妮默然了一會,細聲道:「還不就是逃難,苦,沒得吃。」

  熱咖啡來了。一度沉默之後,桌上復又議論紛紛。比比只顧埋頭吃喝,臉上有點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覺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樓梯上九莉說:「我非常快樂。」

  「那很壞,「比比說。

  「我知道。」

  「我知道你認為自己知道壞就不算壞。」

  比比是認為偽君子也還比較好些,至少肯裝假,還是向上。

  她喜歡辯論,九莉向來懶得跟她辯駁。

  她們住在走廊盡頭隔出來的兩小間,對門,亮紅磚地。九莉跟著她走進她那間。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線太深陡,仰卧著腰痠,因為懸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來。兩邊都是長窗,小房間像個玻璃泡泡,高懸在海上。當然是地下層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氣氛實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飛機彈片來爆破它。
  不喜歡現代史,現代史打上門來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襯絨裡子的睡袋特別悶,抖出一絲印度人的氣味來。「你在看什麼書?」

  「歷史筆記。」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補牢。

  她是覺得運氣太好了,怕不能持久——萬一會很快的複課,還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長鳴,放馬後炮解除空襲警報。

  午後比比接了個電話,回到樓上來悄悄笑道:「一個男孩子找我看電影。電影院照樣開門。」

  「什麼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麼,反正值得去一趟。」

  「噯,看看城裡什麼樣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過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從來不提名道姓,總是「一個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惱的告訴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過之後要去找妓女,你聽見過沒有這樣的事?」

  九莉是寧死也不肯大驚小怪的,只笑笑。「這也可能。」

  又一天,她說「馬來亞男孩子最壞了,都會嫖。」

  「印度男孩子最壞了,跟女朋友再好也還是回家去結婚,」她說。

  又有一次她氣烘烘走來道:「婀墜說沒有愛情這樣東西,不過習慣了一個男人就是了。」

  聽上去婀墜不愛她的李先生。

  「你說有沒有?」比比說。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聲說,像是表示不負責,洗手不管了,別過身去沒好氣的清理書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們宿舍不遠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長排,在馬路上來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時候也叫她們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聲,一陣雜亂的笑聲。叫賽梨的時候最多,大都是這幾個英文書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時候叫比比。大概是馬來人唱歌求愛的影響,但是集體化了,就帶開玩笑的性質,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樓上嗤笑著說。

  雖然沒有音樂伴奏,也沒有和音,夜間遠遠聽著也還悅耳。九莉聽了感到哀愁。

  開戰這天比比下山去看電影,晚上回來燈火管制,食堂里只點一隻白蠟燭,但是修女們今天特別興奮,做了炸牛腦,炸番薯泥丸子,下午還特地坐宿舍的車上城去,買新鮮法國麵包,去了兩個修女。她們向來像巡警一樣,出去總是一對對,互相保護監視。

  「跟誰去看電影的?是不是陳?」婀墜問,「是陳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國語說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黒。

  ――――――――――――

  這裡沒幾個人懂國語的,比比不管是否有點懂,更不理會,只埋頭吃飯。

  特瑞絲嬤嬤替她留著的。

  「你曉得,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黒魊魊的,票房點著藍燈,」她低聲向九莉說。「看了一半警報來了,照樣看下去,不過電影好像加了點情節,有味些。」

  飯後婀墜的李先生,劍妮的魏先生都來了。劍妮與魏先生站在後門外冬青樹叢旁邊低聲談話,借著門內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與李先生並排站在食堂外甬道里,背靠在水門汀牆上,抱著胳膊默然無語。李先生也是馬來亞僑生,矮小白凈吊眼梢,娃娃生模樣,家裡又有錢,有橡膠園。

  人來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麼都不到客廳來坐?上來上來!」年邁的挂名舍監馬克嬤嬤在小樓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還有劍妮呢?」

  婀墜只報以微笑,小尖臉上露出筋骨來,兩顴紅紅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爾伯、瑟利文的歌劇:「巫婆跨上了掃帚滿天飛……」

  當夜九莉聽比比說男生要報名參軍,李先生也要去報名,婀墜不讓他去,所以兩人鬧彆扭。

  醫科學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組兩男一女。兩個檳榔嶼姑娘互相嘲戲,問希望跟哪個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誰翻了船飄流到荒島上。

  等日本兵來了,這不是等於拴在樹上作虎餌的羊?九莉心裡想。當然比比不會沒想到。不去不行,要開除學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國女校當過學生長,自然是戰時工作者的理想人選,到時候把隨身帶的東西打了個小包,說走就走,不過說話嗓子又小了,單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書的時候一樣。

  只剩下九莉劍妮兩個讀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會為了她們開下去。聽見說下午許多同學都去跑馬地報名做防空員,有口糧可領,便問劍妮:「去不去,一塊去?」

  劍妮略頓了頓,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塊去。」

  飯後九莉去叫她,沒人應,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沒想到她這麼討厭她。

  浩浩蕩蕩幾百個學生步行去報名,她一個也不認識,也沒去注意劍妮在哪裡。遇到轟炸,就在跑馬地墓園對過。冬天草坪仍舊碧綠,一片斜坡上去,碧綠的山上嵌滿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里。柴扉式的園門口掛著一副綠泥黃木對聯「此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是華僑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種陰森之氣,在這面對死亡的時候。

  歸途有個男生拎來一蔴袋黒麵包。是防空總部發下的,每人一片。九莉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麵包。

 「我差點炸死了。一個炸彈落在對街,」她腦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告訴人。告訴誰?難道還是韓媽?楚娣向來淡淡的,也不會當樁事。蕊秋她根本沒想起。比比反正永遠是快樂的,她死了也是一樣。
  差點炸死了,都沒人可告訴,她若有所失。

  回來已經天黑了。亨利嬤嬤向她勾了勾頭,帶著秘密的神氣,像是有塊糖單給她一個人,等她走近前來,方道:「魏先生把劍妮接了去了。我們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關門了,你可以到美以美會的女宿捨去,她們會收容你的。就在大學堂這裡不遠,你去就找唐納生小姐。」

  美以美會辦的是女職員宿舍。九莉覺得修道院這時候把她往陌生人那裡一推推得乾乾淨淨,彷佛有點理虧,但是她也知道現在修道院高級難民擠得滿坑滿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虛,還記得那年夏天白住,與她母親住淺水灣飯店的事。她當晚就去見唐納生小姐,是個英國老小姐,答應她搬進來住,不過不管伙食。

  是簡陋的老洋房,空房間倒很多,大概有親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間,光線很暗。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檳榔嶼的玫瑰——柔絲到她房門口來招呼,態度不大自然,也許是怕她問起怎麼沒到急救站去。當然一定是柔絲的哥哥不讓她去,把她送到這裡來了,又有個同鄉章小姐也住在這裡,可以照應她。那章小姐有四五十歲了,對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為什麼,過了兩天,發現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時候難得遇見,都是低頭疾趨而過,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長得歪歪扁扁的廣東女人。

  唐納生小姐還有別的女傳教師住在一起,雇著個女傭,但是樓下的廚房似乎沒有人使用,永遠清鍋冷灶的。穿堂里一隻五斗櫥上的熱水瓶倒總是裝滿了的。防空機關官樣文章太多,口糧始終沒發下來。九莉帶來的小半筒乾糧吃完了以後,就靠吃開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沒有,一生氣也許會停止供應。

  她開始明了大家為什麼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別人絕糧告幫,認識了以後不好意思不分點給人。尤其這是個基督教的所在,無法拒絕。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過柔絲了,所以柔絲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來,正忙著積點自來水——因為制水——做點瑣事,突然訇然一聲巨響,接著人聲嗡嗡。本來像一座空屋,忽然出來許多人,結集在樓梯口與樓下穿堂里。她也下去打聽。

  柔絲駭笑道:「炮彈片把屋頂削掉一個角,都說樓上危險。」

  九莉也跟著她們坐在樓梯上。梯級上鋪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絲你哥哥來了。林醫生來了。」畢業班的醫科學生都提前尊稱為醫生。

  「噯呀,大哥,你這時候怎麼能來,我們這裡剛中了彈片。」

  「這裡危險,我來接你的,快跟我來。」見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學,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塊去?」

  九莉忙應了一聲,站起身來,見柔絲欲言又止,不便告訴她哥哥她正遠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來,林醫生道:「到邦納教堂去,那裡安全。」那是個男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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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0 | 只看該作者
 從橫街走上環山馬路,黃昏中大樹上開著大朵的朱紅聖誕花。忽然吱呦歐歐歐歐一聲銳叫,來了個彈片。

  「快跑,」林醫生說。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來。

  吱呦歐歐歐歐……那錐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長才落地。九莉覺得她這人太暴露了,簡直擴展開去成為稀薄的肉網,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個彈片。

  林醫生居中,扯著她們倆飛跑。跑不快帶累了人家,只好拚命跑。吱呦歐——吱呦——吱呦歐歐歐歐!倒越發密了。

  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儘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長了也更透不過氣來,胸前壓著塊鐵板。

  轉入草坡小徑方才脫險。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來,這才聽見炮聲一聲聲轟著,那聲音聽著簡直有安全感。林醫生找了些《生活》雜誌來給她們看,晚上停炮后又送她們回去。

  防空站在一個圖書館里,站長是個工科講師,瘦小的廣東人,留英的,也間接認識九莉的母親與三姑,曾經托他照應,因此指名要了她來做他的秘書,是個肥缺,在戶內工作。

  「你會不會打字?」他首先問,坐在打字機前面。

  「不會。」

  他皺了皺眉,繼續用一隻手打幾份報告。

  他交給她一本練習簿,一隻鬧鐘,叫她每次飛機來的時候記下時間。

  她不懂為什麼,難道日本飛機這麼笨,下次還是這時候來,按時報到?

  「時間記下來沒有?」總是他問。

  九莉笑道:「噯呀,忘了。」連忙看鐘,估著已經過了五分鐘十分鐘了。

  看圖書館的小說,先還是壓在練習簿下面看。

  為了不記錄轟炸的時間,站長有一天終於正色問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後帶著點不懷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員是要救火的,在炸毀的房屋裡戳戳搗搗,也可能有沒爆炸的炸彈,被炸掉一隻手、一條腿。「願意,」她微笑著說。

  但是他知道她不認識路,附近地區也不太熟,又言語不通,也就不提了。

  「噝潤唔唔!——又在轟炸。這一聲巨響比較遠,聲音像擂動一隻兩頭小些的大鐵桶,洪亮中帶點嘶啞。

  噝潤嗯唔唔!這一聲近些。

  昨天槍林彈雨中大難不死,今天照樣若無其事的炸死你。

  噝潤唔唔!城中遠遠近近都有隻大鐵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噝潤嗯嗯唔唔!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動,有碎玻璃落地聲。

  「機關槍有用的,打得下來!」她偶然聽見兩個男生爭論,說起圖書館屋頂平台上的兩隻機關槍,才知道是這兩挺機槍招蜂惹蝶把飛機引了來,怪不得老在頭上團團轉。
  「你下樓去好了,這兒有我聽電話,」站長說。

  她搖頭笑笑,儘管她在樓上也不過看小說。現在站長自己記錄轟炸時間。

  她希望這場戰爭快點結束,再拖下去,「瓦罐不離井上破,」遲早圖書館中彈,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彈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進來?

  這又不是我們的戰爭。犯得著為英殖民地送命?

  當然這是遁詞。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們的戰爭。

  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國家主義不過是一個過程。我們從前在漢唐已經有過了的。

  這話人家聽著總是遮羞的話。在國際間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沒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沒命還講什麼?總要活著才這樣那樣。

  她沒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夠永遠存為懸案。也需要到老才會觸機頓悟。她相信只有那樣的信念才靠得住,因為是自己體驗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擱在那裡,亂就亂點,整理出來的體系未必可靠。

  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聽見樓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蠟燭上來了,穿著灰布臨時護士服,頭髮草草的擄在耳後。

  「你看我多好,走了這麼遠的路來看你。」

  她分配到灣仔。九莉心裡想也許好些,雖然是貧民區,鬧市總比荒涼的郊野危險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軍登陸的地方?

  「你們那兒怎麼樣?」

  比比不經意的喃喃說了聲「可怕。」

  「怎麼樣可怕?」

  「還不就是那些受傷的人,手臂上戳出一隻骨頭,之類。」

  「柔絲也在這裡。」

  「噯,我看見她的。」

  問起「你們口糧發了沒有?」九莉笑道:「還沒有。事實是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早知道我帶點給你,我們那兒吃倒不成問題。其實我可以把晚飯帶一份來的。」

  「不用了,我這兒還有三塊錢,可以到小店買點花生或是餅乾。」

  比比略搖了搖頭道:「不要,又貴又壞,你不說廣東話更貴,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兩天的話——因為我確實知道你們就要發口糧了,消息絕對可靠。」

  比比是精明慣了的,餓死事小,買上當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實在不想去買,較近只有堅道上的一兩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面來,背山面海,灰撲撲的雜貨店,倒像鄉下的野鋪子,公共汽車走過,一瞥間也感到壁壘森嚴,欺生排外。

  ――――――――――――――

  「幾點了?你還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這兒吧。你有沒有毯子?」

 「沒有,我找到些舊雜誌拿來蓋著。」《生活》雜誌夠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樓上另一間房間里,九莉聽見那邊的談笑聲。過了一會,她就帶了兩床軍用毯回來。

  九莉也沒問是跟誰拿的。始終也不知道柔絲住在哪裡。

  沒有被單,就睡在床墊上。吹熄了蠟燭,脫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涼很堅實。她習慣了自己的腿長,對比比的腿有點反感,聯想到小時候在北邊吃的紅燒田雞腿。也許是餓的緣故。但是自從她母親告誡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戀愛,心上總有個疑影子,這才放心了。因為她確是喜歡比比金棕色的小圓臉,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陽,她有時候說:「讓我撳一撳你的鼻子。」

  「幹什麼?」比比說,但是也送了上來。

  九莉輕輕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觸電似的手臂上一陣麻,笑了起來。

  她也常用一隻指頭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國語說:「死人肉!」因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長太太送飯來,幾色精緻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飯,九莉在旁邊一陣陣頭暈。屋頂上守著兩隻機關槍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來打聽口糧的消息,站長說他屢次打電話去催去問了,一有信息自會告訴他們。

  直到下班仍音訊杳然。

  美以美會宿舍的浴室只裝有一隻灰色水門汀落地淺缸。圍城中節水,缸里的龍頭點點滴滴,九莉好容易積了一漱盂的水洗襪子,先洗一隻,天已經黑下來,快看不見了。

  「九莉!」柔絲站在浴室門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應是忽然佔有性大發,心裡想柔絲剛來了半年,又是讀醫的,她又知道什麼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情當然是震動,只輕聲叫了聲「怎麼?」

  校中英籍教師都是後備軍,但是沒想到已經開上前線。九莉也沒問是哪裡來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絲悄悄的走了。

  九莉繼續洗襪子,然後抽噎起來,但是就像這自來水龍頭,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幾點痛淚。這才知道死亡怎樣了結一切。本來總還好像以為有一天可以對他解釋,其實有什麼可解釋的?但是現在一陣涼風,是一扇沉重的石門緩緩關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連日轟炸下,也許是西方那句俗語:「壕洞里沒有無神論者。」這時候她突然抬起頭來,在心裡對樓上說:「你待我太好了。其實停止考試就行了,不用把老師也殺掉。」
  次日一早女傭來說唐納生小姐有請。下樓看見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樂的聖誕」。原來今天是聖誕節,還是正日,過得連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隻小窗戶裝著鐵柵,射進陽光來,照在餐桌上的墨綠漆布上。唐納生小姐請吃早飯,煉乳紅茶,各色餅乾糖果。九莉留下幾塊餅乾握在手心裡帶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見個同學告訴她香港投降了,她還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個人也沒有。

  在醫科教書的一個華僑醫生出面主持,無家可歸的外埠學生都遷入一個男生宿舍,有大鍋飯可吃。搬進去第一天,比比還在灣仔沒回來,有人來找九莉。

  她下樓去,廣大的食堂里桌椅都疊在一邊,再也沒想到是同班生嚴明升含笑迎了上來,西裝穿得十分齊整,像個太平年月的小書記。他一度跟她競爭過,現在停課了,大家各奔前程,所以來道別,表示沒什麼芥蒂?她還真有點怕人看見,不要以為他是她的男朋友。比比有一次不知道聽見人說她什麼話,反正是把她歸入嚴明升一類,非常生氣。此地與英美的大學一樣,流行「紳士丙」(The gentleman C),不興太用功的。

  寒暄后九莉笑道:「你可預備離開這裡?」她自己一心想回上海,滿以為別人也都打算回家鄉,見他臉上有種曖昧的神氣,不懂是為什麼。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投降后一兩天內,賽梨等一行人已經翻過山頭到重慶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約比比一塊走,說願意也帶九莉去。比比告訴她,她覺得有點侮辱性,分明將她當火腿上的一根草繩。

  「重慶轟炸得厲害。你不跟我回上海去嗎?你家裡在那裡,總好些,」她向比比說。

  上海人總覺得一樣淪陷,上海總好些。

  比比是無可無不可。常約她出去的陳沒走,弄到一塊黃油送她,她分給九莉拌飯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雞汁醬油。陳與她同是孩兒面,不過白,身材纖瘦,也夠高的。九莉有一次問她,她說他孩子氣,「自以為他喜歡我。」

  她也許比較喜歡另一個姓鄺的,也是僑生,喜歡音樂,有時候也約她出去,煩惱起來一個人出去走路,走一夜。這次與賽梨她們一同走了。約比比一塊去的極可能也就是他。後來他跟賽梨在內地結婚了。

  九莉也沒找個地方坐下,就站著跟嚴明升閑談了兩句。他也沒提起安竹斯陣亡的事,根本沒提戰時的事。那天去跑馬地報名,她似乎一個同班生也沒看見。這些遠道來讀文科的僑生明知維大文科不好,不過是來混文憑的,所以比較不去冒這險做防空員。

  「註冊處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說。「在燒文件。」

  「為什麼?」

  他咕噥了一聲:「銷毀文件。日本兵還沒開來。」

  「哦……噯。」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門邊,有點茫然,向門外望去,彷佛以為看得見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許多人都去看。」

  ――――――――――――――

  九莉笑著說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燒了,連學生的記錄、成績、全都燒了,」說罷,笑得像個貓。

  九莉這才知道他的來意。此地沒有成績報告單,只像放榜一樣,貼在布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圍著擠著看。她也從來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見就像烙印一樣,再也不會忘記,隨即在人叢中擠了出去。分數燒了,確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還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著送走了他,回到樓上去,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發現她的一張水彩畫有人用鉛筆打了個橫杠子,力透紙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剎那。

  比比回來了之後,陸續聽見各救護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個女僑生,團白臉,矮矮的,童化頭髮,像個日本小女學生,但是已經女扮男裝剪短了頭髮,穿上男式襯衫長袴,拿著把掃帚在掃院子。一個日本兵走上前來,她見機逃進屋去,跑上樓去站在窗口作勢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遜英雄略》*3里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為香港是國際觀瞻所系,進入半山區的時候已經軍紀很好。宿舍大禮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隻手彈鋼琴。有一次有兩個到比比九莉的房間來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談話,坐了一會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聽見說有個教授住宅里有澡可洗,人當然都進了集中營了,不知道為什麼水龍頭裡有熱水。她連忙帶了毛巾肥皂趕去,浴室關著門,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遠,怕又有人來佔了位子,去到半摟梯的小書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亂紙,半山區采樵的貧民來洗劫過了。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馬路邊上鐵闌幹上談天,兩腳懸空宕在樹梢頭,樹上有一球球珍珠蘭似的小白花,時而有一陣香氣浮上來;底下山坡上白霧中偶然冒出一頂笠帽,帽檐下掛著一圈三寸長的百褶藍布面幕,是撿柴草的女人——就是她們。

  這時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書架,抽出一本畢爾斯萊插畫的《莎樂美》,竟把插圖全撕了下來,下決心要帶回上海去,保存一線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閂著門,敲門也不應,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還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來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別處去,怕浴室有了空檔被人搶了去,白等這些時,只得掩上房門蹲下來。空心的紙團與一層層紙頁上沙沙的一陣雨聲。她想起那次家裡被賊偷了,臨去拉了泡屎,據說照例都是這樣,為了運氣好。是不是做了賊的行徑?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來看過她,帶了一包腐竹給她。她重託了他們代打聽船票的消息。

  項八小姐點頭道:「我們也要走。」

  電話不通,她隔些時就去問一聲,老遠的走了去。他們現在不住旅館了,租了房子同居。
  主持救濟學生的李醫生常陪著日本官員視察。這李醫生矮矮的,馬僑,搬到重前舍監的一套房間里住,沒帶家眷。手下管事的一批學生都是他的小同鄉,內中有個高頭大馬很肉感的一臉橫肉的女生似乎做了壓寨夫人。大家每天也是排隊領一盤黃豆拌罐頭牛肉飯,拿著大匙子分發的兩個男生越來越橫眉豎目,彷彿是吃他們的。而這也是實情。夜裡常聽見門口有卡車聲,是來搬取黑市賣出來的米糧罐頭——從英政府存量里撥出來的。

  「婀墜跟李先生要結婚了,」比比說。「就注個冊。宿舍里另撥一間房給他們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覺得不值得。

  況且橡膠園也許沒有了,馬來亞也陷落了。蕊秋從新加坡來過信——當然沒提勞以德——現在也不知道她還在那裡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銀行去,銀行是新建的白色大廈,一進門,光線陰暗,磁磚的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日本兵拉的。黃銅柵欄背後,行員倒全體出動,一個個書桌前都有人坐著,坐得最近的一個混血兒皺著眉,因為空氣太難聞。他長袖襯衫袖子上勒著一條寬緊帶,把袖口提高,便於工作,還是二十世紀初西方流行的,九莉見了恍如隔世。

  她還剩十三塊錢存款,全提了出來。比比答應借錢給她買船票,等有船的時候。

  「留兩塊,不然你存摺沒有了,」比比說。

  「還要存摺幹什麼?」

  比比沒有她的世界末日感。

  人行道上一具屍首,規規矩矩躺著,不知道什麼人替他把胳膊腿都並好,一身短打與鞋襪都乾乾淨淨。如果是中流彈死的,這些天了,還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別過頭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順便買布。她新發現了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地子上,綠葉粉紅花朵,用密點渲染陰影,這種圖案除了日本衣料有時候有三分像,中國別處似乎沒有。她疑心是從前原有的,湮滅了。

 中環後街,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高。戰後布攤子特別多,人也特別擠,一疋疋桃紅蔥綠映著高處的藍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幫她挑揀講價,攤販口口聲聲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點唾沫抹在布上一陣猛揉。九莉像給針戳了一下,攤販倒沒作聲。

  人叢中忽然看見劍妮與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沒開口,靠後站著。劍妮大著肚子,天暖沒穿大衣,把一件二藍布旗袍撐得老遠,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長,像昆蟲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臉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鮮艷的藍旗袍實在面積太大了,儘管不看它,那藍色也浸潤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許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說話有點心不在焉。

  「我以為你們一定走了,」九莉說。

  見劍妮笑了,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的陰影,她還不懂為什麼,就沒想到現在「走」是去重慶的代名詞,在稠人廣眾中有危險性的話。而且他們要走當然是去重慶。他在家鄉又有太太,他們不會同去。就是要去,火車船票也買不到,不會已經走了。

  「走是當然也想走,」劍妮終於拖長了聲音說。「可是也麻煩,他們老太爺老太太年紀大了,得要保重些……」隨即改用英文問比比她們現在的住處的情況,談了兩句就作別。

  他們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幫子像含著一口水似的,忍笑與九莉四目相視,二人都一語不發。

  *3:Ivanhoe,台灣名為《劫后英雄傳》,是美國作家沃爾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著名的歷史冒險小說,曾改編拍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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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0 | 只看該作者
 三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隻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隻腳拴在窗台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裡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隻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只鳥。老秦媽拿到后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後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項八小姐說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

  就是那海邊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裡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麼生氣。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勞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麼了,不是好兆頭。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里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後,對她母親態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於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麼回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楚娣見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地一個大學畢業生結婚了。後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面,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麼一段悲劇性的歷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麼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麼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另娶,婚後到盛家來看她,此後拖延了很久之後,她還是決定離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裡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但是簡煒到她家裡來的那最後一幕,她未免有點好奇,因為是她跟她母親比較最接近的時期。同在一個屋檐下,會一點都不知道。有客來,蕊秋常笑向楚娣道:「 小莉還好,叫二嬸,要是小林跑進來,大叫一聲媽媽,那才真——!」其實九林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媽媽,一直羨慕九莉叫二嬸。

  她也不過這麼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麼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裡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裡。

  離婚的時候蕊秋向九莉說:「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二叔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回國那天,一個陪嫁的青年男僕毓恆去接船,是卞家從前的總管的兒子,小時候在書房伴讀的。不知怎麼沒接到,女傭們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恆又到碼頭上去了,下午終於回來了,說被舅老爺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九莉九林已經睡了,又被喚醒穿上衣服,覺得像女用們常講的「跑反」的時候,夜裡動身逃難。三開間的石庫門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豎立著許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張茶几坐在兩張木椅上。女傭與陪嫁丫頭都擠在房門口站著,滿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燈光下,大家臉上都有一團黑氣。

  九莉不認識她們了。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兩人都是泥土色的軟綢連衫裙,一深一淺。蕊秋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鏡。

  蕊秋嗤笑道「噯呦,這襪子這麼緊,怎麼給她穿著?」九莉的英國貨白色厚羊毛襪洗的次數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鐵煙囪管。

  韓媽笑道:「不是說貴得很嗎?」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撥開她的前劉海,「噯呦,韓大媽,怎麼沒有眉毛?前劉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願意。半長不短的前劉海傻相。

  「我喜歡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說著便把九林拉到身邊來。

  ――――――――――――

  「小林怎麼不叫人?」

  「叫了。「韓媽俯下身去低聲叫他再叫一聲。

  「噯呦,小林是個啞巴。他的余媽怎麼走了?」

  「不知道嘛,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韓媽有點心虛,怕當是她擠走了的。

  「韓大媽倒是不見老。」

  「老嘍,太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楚娣習慣的把頭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慣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樣)搞啊?」楚娣學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幹了。」

  楚娣忽道:「噯,韓大媽,我們今天摪睡啊?」

  半開玩笑而又帶著點挑戰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預備好了。」

 「都預備好了」這句話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來,正待開口,臨時又改問:「有被單沒有啊?」

  「怎麼沒有?」

  「乾淨不幹凈?」

  「啊啊啊呃——!」合肥話拖長的「啊」字,捲入口腔上部,攙入咽喉深處粗厲的吼聲,從半開的齒縫裡迸出來,不耐煩的表示「哪有這等事?」「新洗的,怎麼會不幹凈?」

  九莉覺得奇怪,空氣中有一種緊張。蕊秋沒作聲,但是也注意聽著。

  她父親上樓來了,向蕊秋楚娣略點了點頭,就繞著房間踱圈子,在燈下晃來晃去,長衫飄飄然,手裡夾著雪茄煙。隨便問了兩句路上情形,就談論她舅舅與天津的堂伯父們。

  一直是楚娣與他對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開口說:「這房子怎麼能住?」氣得聲音都變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在跟楚娣談了兩句,便道:「你們也早點歇著吧,明天還要早點出去看房子。我訂了份新聞報,我叫他們報來了就送上來。」說著自下樓去了。

  室中寂靜片刻,簇擁在房門口的眾婦女本來已經走開了,碧桃又回來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門站著。

  蕊秋向韓媽道:「好了,帶他們去睡吧。「

  韓媽忙應了一聲,便牽著兩個孩子出來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親也是自己住一間房,在二樓,與楚娣的卧室隔著一間,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們與教中文的白鬍子老先生住四樓,女傭住三樓,隔開了兩代,防夜間噪鬧。

  「你們房間跟書房的牆要什麼顏色,自己揀,「蕊秋說。
  九莉與九林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裡很怕他會一反常態,發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九莉揀了深粉紅色,隔壁書房漆海綠。第一次生活在自製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臟都要綳裂了,住慣了也還不時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來。四樓「閣樓式」的屋頂傾斜,窗戶狹小,光線陰暗,她也喜歡,像童話里黑樹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樓吃飯,她父親手夾著雪茄,繞著皮麵包銅邊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來。

  楚娣在飯桌上總是問他:「楊兆霖怎麼樣了?」「錢老二怎麼樣了?」打聽親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遠是諷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們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難得開口,只是給孩子們夾菜的時候偶爾講兩句營養學。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瞼,臉上有一種內向的專註的神氣,脈脈的情深一往,像在淺水灣飯店項八小姐替畢先生整理領帶的時候,她在櫥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總是第一個吃完先走,然後蕊秋開始飯後訓話: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總是跟你們講理,從前我們哪像這樣?給外婆說一句,臉都紅破了,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九莉有點起反感,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怕另一個人,無論是誰?

  「外婆給你舅舅氣的,總是對我哭,說你總要替我爭口氣。」

  楚娣吃完了就去練琴,但是有時候懶得動,也坐在旁邊聽著。所以有一天講起戀愛,是向楚娣笑著說的:「只要不發生關係,等到有一天見面的時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過關係,那就完全不對了,」說到末了聲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麼事?姐姐想做鋼琴家,你呢?你想做什麼?唔?」

  「我想學開車,」九林低聲說。

  「你想做汽車夫?」

  他不作聲。

  「想做汽車夫還是開火車的?」

  「開火車的,」他終於說。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楚娣說。「我明天要出去,借給我一天就還你。」

  他不作聲。

  「肯不肯,呃?這樣小器,借給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義大利人……」她聲音低下來,宕遠了。

  「乃德」是愛德華的昵稱,比「愛德」「愛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見過她父親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聽見她母親背後稱他為乃德,而且總是親昵的聲口,她非常詫異。

  蕊秋叫女傭拿蓖麻油來,親自用毛筆蘸了給九莉畫眉毛,使眉毛長出來。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講起在英國到湖泊區度假,剛巧當地出了一件謀殺案,是中國人,跟她們前後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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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1 | 只看該作者
  「真氣死人,那裡的人對中國什麼都不知道,會問『中國有雞蛋沒有?』偏偏在這麼個小地方出個華人殺妻案,丟人不丟人?」

  「還是個法學博士,」楚娣說。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環遊世界。他們是在紐約認識的。」

  楚娣把頭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為解釋。

  「年紀也比他大,這廖仲義又漂亮,也不知道這些外國人看著這一對可覺得奇怪,也許以為中國人的眼光不同些。這天下午四五點鐘他一個人回旅館來,開旅館的是個老小姐,一塊吃茶。他怎麼告訴她的?楚娣啊?」

  「說他太太上城買東西去了。」

  「噯,說去買羊毛襯衫袴去了,沒想到天這麼冷。——後來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見她的背影,打著傘坐在湖邊。」

  極自然的一個鏡頭,尤其在中國,五四以來無數風景照片中拍攝過的。蕊秋有點神經質的笑了起來。

  「把她一隻絲襪勒在頸子上勒死的,」她輕聲說,似乎覺得有點穢褻。「赤著腳,兩隻腳浸在湖裡。還不是她跟他親熱,他實在受不了了。噯呦,沒有比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更噁心的了!」她又笑了起來,這次是她特有的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羞笑。

  又道:「說她幾張存摺他倒已經都提出來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揀這麼個地方,兩個中國人多戳眼。」

  「所以我說是一時實在忍不住了,事後當然有點神經錯亂。——都說廖仲義漂亮,在學生會很出風頭的,又有學位,真是前途無量,多不犯著!」

  九莉當時也就知道「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最噁心」是說她父親。她也有點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儘管羞與為伍。

  很久以後她看到一本蘇格蘭場文斯雷探長回憶錄,提起當年帶他太太去湖泊區度假,正跟太太說湖上是最理想的謀殺現場。他看見過這一對中國新夫婦,這天下午碰見男的身上掛著照相機,一個人過橋回來,就留了個神。當晚聽見說女的還沒回來,就拿著個手電筒到橋那邊去找。雨夜,發現湖邊張著把傘,屍身躺在地下,檢驗後知道她是從一塊大石上滑下來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時候,並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後的人勒死她的,顯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齊,沒有被非禮。

  文斯雷會同當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時候,才九點鐘,他倒已經睡了。告訴他太太被殺,他立刻說:「有沒有捉到殺我太太的強盜?」偵探說:「我並沒有說她被搶劫。」

  她戴著幾隻鑽戒,旅館里的人都看見的。湖邊屍首上沒有首飾。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首飾與存摺,但是沒有鑽戒。他說:「按照中國的法律她的東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機拿去,照片沖洗出來都是風景,末了在一筒軟片里找到了那幾隻鑽戒。
  回憶錄沒說死者醜陋,大概為了避免種族觀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艷屍也殺風景,所以只說是他「見過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親是廣州富商,幾十個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幾歲起就交給她管家,出洋後又還在紐約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時候,把兩百元存入一家銀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銀行,這樣開了許多戶頭,預備女家調查他。

  結婚那天,她在日記上寫道:「約定一點半做頭髮。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這是個西方化的精明強幹的女人,不像舊式的小姐們好打發。

  但是日記上又有離開美國之前醫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長認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殺了她。這是自為了解中國人的心理。

  蕊秋回國后游西湖,拍了一張照片,在背面題道:

  「回首英倫,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舊嬌紅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卻已忘儂,

  惆悵恐重來無日。

  支離病骨,

  還能幾度秋風?

  浮生若夢,

  無一非空。

  即近影樓台

  亦轉眼成虛境。」

  看來簡煒也同去湖泊區。

 帶回來的許多照片裡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國外的一張,照相館拍的,背面也題了首七絕,她記不全了:

  「才聽津門□□鳴,

  又閉塞上戰鼓聲。

  書生□□□□□,

  兩字平安報輿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說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現在怎麽還說做官,現在都是公僕了。」九莉聽了也差點笑出聲來。她已經不相信報紙了。

  這時候簡煒大概還沒結婚。

  午飯後她跟上樓去,在浴室門口聽蕊秋繼續餐桌講話。磅秤上擱著一雙黑鱗紋白蛇皮半高跟扣帶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腳尖也還是要塞棉花。再熱的天,躺在床上都穿絲襪。但是九莉對她的纏足一點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媽洗腳的小腳有怪異感。

  ―――――――――――――――

  乃德有人請客,叫條子,遇見在天津認識的一個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愛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懷念起愛老三來,叫她的人就叫她轉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說話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雲志,當個笑話去告訴蕊秋。已經公認愛老三老,這小老七比她還大幾歲,身材瘦小,滿面煙容,粉搽得發青灰色,還透出雀斑來,但是乃德似乎很動了感情。

  也就是這兩天,女傭收拾乃德的隊室,在熱水汀上發現一隻銀灰色綢傘,拿去問楚娣蕊秋,不是她們的。蕊秋叫她拿去問乃德,也說不知道哪來的。女傭又拿來交給蕊秋,蕊秋叫她「還擱在二爺房裡水汀上。」

  過了兩天,這把傘不見了。蕊秋楚娣笑了幾天。

  下午來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媽帶著表哥表姐們,他們都大了,有時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裡開話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們同來,就打麻將。蕊秋高興起來會下廚房做藤蘿花餅,炸玉蘭片,爬絲山藥。乃德有時候也進來招呼,踱兩個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純姐姐蘊姐姐二十一二歲,姐妹倆同年,蘊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兩人都穿著蘋果綠輕紗夾袍,長不及膝,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襟上各輟一朵灑銀粉淡祿大絹花。人都說純姐姐圓臉,甜,蘊姐姐鵝蛋臉,眼睛太小一點,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純姐姐,她開過畫展,在字林西報上登過照片,是個名媛。

  九莉現在畫小人,畫中唯一的成人永遠像蕊秋。纖瘦、尖臉,鉛筆畫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歡純姐姐遺是蘊姐姐?」楚娣問。

  「都喜歡。」

  「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

  「喜歡蘊姐姐。」因為她不及純姐姐,再說不喜歡她,不好。純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歡她。

  蕊秋楚娣剛回來的時候,竺大太太也問:

  「喜歡二嬸還是三姑?」

  「都喜歡。」

  「都喜歡歡不算。兩個裡頭最喜歡哪個?」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遠「二嬸三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三姑後來有時候說:「從前二嬸大肚子懷著你的時候,」即使純就理智上了解這句話都費力。

  「想好了沒有?」

  「還沒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嬸有點特殊關係,與三姑比較遠些,需要拉攏。二嬸要是不大高興也還不要緊。

  「想好了沒有?」

  「喜歡三姑。」

  楚娣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蕊秋顯然不高興的樣子。

  早幾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金鎊,一塊銀洋。「要洋錢還是要金鎊?」

  老金黃色的小金餅非常可愛,比雪亮的新洋錢更好玩。她知道大小與貴賤沒關係,可愛也不能作準。思想像個大石輪一樣推不動。苦思了半天說:「要洋錢。」

  乃德氣得把她從膝蓋上推下來,給了她一塊錢走了。

  表大媽來得最勤。她胖,戴著金絲眼鏡,頭髮剪得很短。蕊秋給大家取個別號,揀字形與臉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實,」竺大太太常說。「忠厚。」

  「『忠厚乃無用之別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說。

  「她像誰?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說。

  「可別像了我,」楚娣說。

  「她就有一樣還好,」蕊秋說。

  在小說里,女主角只有一樣美點的時候,水遠是眼睛。是海樣深、變化萬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沒有,但是仍舊抱著萬一的希望。

  「嗯,哪樣好?」竺大太太很服從的說。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誰要耳朵?根本頭髮遮著看不見。

  「不是。」

  她又有了一線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說吧,是什麼?」

  「她的頭圓。」

  不是說「圓顱方趾」嗎,她想。還有不圓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頭頂道:「噯,圓。」彷彿也有點失望。

  蕊秋難得單獨帶她上街,這次是約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點心,先帶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東西堆滿一櫃檯,又從裡面搬出兩把椅子來。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歲。去了幾個部門之後出來,站在街邊等著過馬路。蕊秋正說「跟著我走:要當心,兩頭都看了沒車子——」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彷彿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緊了點,九莉沒想到她手指這麼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心裡也很亂。在車縫裡匆匆穿過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心的掙扎,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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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2 | 只看該作者
 九莉講個故事給純姐姐聽,是她在小說月報上看來的,一個翻譯的小說。這年青人隔壁鄰居有三姐妹,大姐黑頭髮,二姐金黃頭髮,三妹纖弱多病,銀色頭髮。有一天黃昏時候,他在她們花園裡遇見一個女孩子,她發瘋一樣的抱得他死緊,兩人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瘋.那地方黒,他只知道是三姐妹中的一個,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始終沒開口。第二天再到她們家去,留神看她們的神氣,聽她們的口氣,也還是看不出來。到底是沉靜的大姐,還是活潑熱情的二姐,還是羞法的三妹?

  純姐姐定睛聽著,臉上不帶笑容。她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後來呢?」

  「底下我不記得了,」九莉有點忸怩的說。

  純姐姐急了,撒起嬌來,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會不記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記得了。」

  要不是她實在小,不會懂,純姐姐真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下去,推說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兩年的小說月報都找了出來,堆在地下兩大疊,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還是找不到。純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後她又看到這篇匈牙利短篇小說,奇怪的是仍舊記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葉麗娜。是葉麗娜病中他去探病,還是他病了她看護他……?大概不是她告訴他的,不知道怎麼一來透露了出來。他隨即因事離開了那城市,此後與她們音訊不通。

  會兩次忘了結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後來威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婚的年齡。

   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後才聽見說是骨癆。

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 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

  「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她回家后聽見蕊秋對楚娣說,顯然覺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進戒煙醫院戒掉了嗎啡針,方才提出離婚。

  「醫生說他打的夠毒死一匹馬,」她說。

  乃德先說「我們盛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臨到律師處簽字又還反悔許多次,她說那英國律師氣得要打他。當然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師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來住公寓,九莉來了,蕊秋一面化妝,向浴室鏡子里說道:「我跟你二叔離婚了。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別人,會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後遇見合適的人。」

  九莉倚門含笑道:「我真高興。」是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同時也得意,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我告訴你不過是要你明白,免得對你二叔誤會。」蕊秋顯然不高興,以為九莉是表示贊成。她還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離婚要徵求孩子們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卻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還痴心指望再碰見她,她弟弟還會替他們拉攏勸和。但是蕊秋手續一清就到歐洲去了。這次楚娣沒有同去,動身那天帶著九莉九林去送行,雲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圍著蕊秋。有他們做隔離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裡想:好像以為我們會哭還是怎麼?她與九林淡然在他們舅舅家的邊緣上徘徊,很無聊。甲板上支著紅白條紋大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過艙房,終於在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暍,孩子們沒有座位。

  在家裡,跟著乃德過,幾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靜。乃德脾氣非常好,成天在他房裡踱來踱去轉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面不斷的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里,背到未了大聲吟哦起來,末字拖長腔拖得奇長,殿以「毆……!」中氣極足。只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的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九莉替他覺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講起她伯父,笑道:「大爺聽見廢除科舉了,大哭。」

  九莉卻同情他,但是大爺至少還中過舉.當然楚娣是恨他。她與乃德是後妻生的,他比他們兄昧大二十幾歲,是他把這兩個孤兒帶大的。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齣還好,沒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裡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麼,又不讓去。

  「大爺老是說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見老太爺老太太,對我哭。總是說我不肯,其實也沒說過兩回親。

  「大媽常說:『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會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爺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來喜啊!拿洗腳水來。』哪曉得伺候老爺洗腳,一來二去的,就背地裡說好了;來喜也厲害,先不肯,答應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厲害。就告訴大媽把來喜給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關開鞋帽庄的,說得有名有姓。大媽因為從小看她長大的,還給她辦嫁妝,嫁了出去。生了兒子還告訴她:『來喜生了兒子了!』也真缺德。」

  自從蕊秋楚娣為了出國的事與大房鬧翻了不來往,九莉也很少去,從前過繼過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離婚後那年派他們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爺在樓下書房裡獨坐,戴著瓜皮帽與眼鏡,一張短臉,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們磕頭他很客氣,站起來伸手攔著,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嘁嘁喳喳一句話說兩遍:「吃了飯沒有?吃了飯沒有?看見大媽啦?樓上去過沒?看見大媽啦?」又低聲囑咐僕人:「去找少爺來。去找少爺來,嗯?」他原有的一個兒子已經十幾歲了。「樓上去過沒?——去叫少爺來,哈?」

  乃德又叫韓媽帶孩子們到大房的小公館去拜年。那來喜白凈樸素,也確是像個小城裡的鞋帽庄老闆娘,對韓媽也還像從前一樣,不拿架子,因此背後都誇姨太好。

  ―――――――――――

  年前乃德忘了預備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叫九莉乘家裡汽車去買臘梅花。幸而花店還開門,她用心挑選了兩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塊多錢,找的錢帶回來還他,他也說花好。平時給錢沒那麼爽快,總要人在煙鋪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說他付賬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渥兩天也是奸的。 」九莉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怖。

  「二爺現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媽說。

  韓媽笑道:「二爺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嚜!」

  他這一向跑交易所買金子,據說很賺錢。他突然成為親戚間難得的擇偶對象了。失婚的小姐們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該學學了!」

  四姑奶奶家裡有個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經結了婚,二表姑還沒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豐,年紀不上三十,微長的寬臉,溫馴的大眼睛,頭髮還有點餘鬈,堆在肩上。乃德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頭,叫了聲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媽談天,她便牽著九莉的手出來,到隔壁房裡坐。

  這間房很大而破爛,床帳很多。兩人坐在床沿上,她問長問短,問除了上學還干什麼,

  「還學鋼琴?」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緊。

  「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訴她,她父親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厲害的。

  二表姑顯然以為她父親很喜歡她,會聽她的話。

  他也是喜歡夾菜給她,每次挖出鴨腦子來總給她吃。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而伸手揉亂她頭髮,叫她「禿子。」她很不服,因為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多年後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麼不許說「碰」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快活」也不能說。為了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裡想「快活林」為什麼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稍後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干」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有時候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 「嚇壞了。」也是多年後才猜到大概與處女「壞了身體」有關.

  乃德訂閱》《福星》雜誌,經常收到汽車圖片廣告,也常換新車。買了兩件辦公室傢俱,鋼製書桌與文件櫃,桌上還有個打孔機器,從來沒用過。九莉在一張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氣的說:「胡鬧,」奪過機器,似乎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

  書桌上還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講英文有點口吃,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鬥》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採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
  他訂了份《旅行雜誌》。雖然不旅行——抽大煙不便——床頭小几上擱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夾子里可以摺起來。

  九莉覺得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進學校,明知在家裡請先生讀古書是死路一條,但是比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幾年再說.蕊秋對九林的事沒有力爭,以為他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國前,家裡先搬到上海來等著她,也是她的條件之一。因為北邊在他堂兄的勢力圈內,怕離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帶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們郎舅戚情不錯.以前常一塊出去嫖的雲志剛起來,躺在煙鋪上過癮。對過兩張單人鐵床。他太太在床上擁被而坐,乃德便在當地踱來踱去。一個表姐拉九莉下樓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書,買糖.

  「帶三毛錢鴨肫肝來,」她二姐在客廳里叫。

  「錢呢?」

  「去問劉嫂子借。」

  客廳中央不端不正擺著張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紅桌圍,桌上灰塵滿積,連燭淚上都是灰。三表姐走過便匆匆一合掌,打了個稽首。燭台旁有隻銅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遞給她,卻有點遲疑,彷彿亂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卻有個老女傭聞聲而來,她已經瞎了,人異常矮小,小長臉上闔著眼睛,小腳伶仃,遺是晚清裝束,一件淡藍布衫常齊膝蓋,洗成了雪白,打這補丁,下面露出緊窄的黒袴管。罩在腳面上,還是自己縫製的白布襪,不是「洋襪 」。

  「我也來磕個頭.」她扶牆摸壁走進來.

  「這老二姑娘頂壞了.專門偷香煙。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二表姐恨恨的說,把茶几上的香煙罐打開來檢視.

  老二姑娘不作聲,還在摸來摸去。

  「好了,我來攙你.」

  「還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說。

  三表姐把她攙到沙發前蜷卧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

  雲志怕綁票,僱了個退休了的包打聽做保鏢,家裡又養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來走開了.

  四表姐租了《火燒紅蓮寺》連環圖畫全集,買了鴨肫肝香煙糖來。

  「書攤子說下次不賒了。」

  她們卧室在樓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書。香煙糖幾乎純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煙的式樣,拿在手裡吃著有禁果的戚覺。房裡非常冷,大家蓋著大紅花布棉被。垢膩的被窩的氣味微帶咸濕,與鴨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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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2 | 只看該作者
  「你多玩一會,就住在這兒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樓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來告訴我們,好躲起來。」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讓她住下來。等到四表姐下來報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兩級,搶先跑上樓去,直奔三樓。姨奶奶住三樓,一間極大的統間,疏疏落落擺著一堂粉紅漆大床梳妝台等。

  「姨奶奶讓表妹在這兒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風背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袴,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姑老爺。」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李媽,倒茶,」她喊了聲。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面繼續踱著。

  「出來出來,」

  最後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后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說。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泄露出來。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只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後韓媽就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

  她例必回答:「從前老太太那時候……」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蔔絲酥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面印出雲頭蝙蝠花樣,托在小片棕葉上。

  「韓媽小時候是養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他告訴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
  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聖經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後揀拾地下的麥穗。

  「家裡沒得吃,摪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快吃,鄉下霞(孩)子沒得吃呵!」每飯不忘。又道:「鄉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

  她講「古」,鄉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髮,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於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想到自己的白頭髮。也有時候說:「老嘍!變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變的。九莉後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饑,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幫工」,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捨不得呵!」提起來還眼圈紅了。

  男僕鄧升下鄉收租回來,她站在門房門口問:「鄧爺,鄉下現在怎麼樣?」

  他們都是同鄉,老太太手裡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帶。

  「鄉下鬧土匪。現在土匪多得很。」

  「哦……現在人心壞,」她茫然的說。

  她兒子女兒孫女輪流上城來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時又回去了。她兒子進寶一度由盛家託人薦了個事,他人很機靈,長得又漂亮,那時候二十幾歲,槍花很大,出了碴子,還是韓媽給求了下來。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無法找事了,但是他永遠不死心。瘦得下半個臉都蝕掉了,每次來了,在乃德煙鋪前垂手站著,聽乃德解釋現在到處都難——不景氣。

  「還是求二爺想想辦法。」

  九莉看見他在廚房外面穿堂里,與韓媽隔著張桌子並排坐著,彷彿正說了什麼,他這樣憔悴的中年人,竟噘著嘴,像孩子撒嬌似的「唔……」了一聲。

  李媽也是他們同鄉,在廚房裡洗碗,向九莉笑道:「進寶會打鐮槍,叫進寶打鐮槍給你看。」

  「小時候看進寶打鐮槍,記不記得了?」韓媽說。

  進寶不作聲,也不朝誰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九莉覺得他妒忌她。她有點記得他打鐮槍的舞姿,拿著根竹竿代表鐮槍,跨上跨下。鐮槍大概是長柄的鐮刀。

  他姐姐一張長臉,比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樣,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紅色。從哪裡來的,這棗紅色的種族?

  韓媽稱她女兒「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這稱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講起她女兒來稱為「我家大姐」,以資識別。但是有時候九莉摟著她跟她親熱,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嘔!」

  韓媽回鄉下去過一次,九莉說:「我也要去。」她那時候還小,也並沒鬧著要去,不過這麼說了兩遍,但是看得出來韓媽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

  韓媽去了兩個月回來了,也曬得紅而亮,帶了他們特產的紫暈豆酥糖與大麻餅來給她吃。

  有一天家裡來了貴客。僕人們輕聲互相告訴:「大爺來了。」親戚間只有竺家有個大爺到處都稱「大爺」而不名。他在前清襲了爵,也做過官,近年來又出山,當上了要人。表大媽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帶著緒哥哥另外住,緒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從來沒見過表大爺。

  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聽見她父親起坐間里有人高談闊論,意外的卻是一口合肥話,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後來她無意中在玻璃門內瞥見他踱到陽台上來,瘦長條子,只穿著一身半舊青綢短打,夾襖下面露出垢膩的青灰色板帶。蒼白的臉,從前可能漂亮過,頭髮中分,還是民初流行的式樣,油垢得像兩塊黑膏藥貼在額角。

  此後聽見說表大爺出了事,等到她從學校里回來,頭條新聞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報上偶有續發的消息,也不詳細:虧空巨款——在她看來是天文學上的數字,大得看了頭暈,再也記不得——調查,免職,提起公訴。

  表大媽住著個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樓上擺著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傢俱,養著許多貓。緒哥哥大學畢了業,在銀行做事,住在亭子間里。九莉向來去了就跟貓玩。她很喜歡那裡,因為不大像份人家,像兩個孩子湊合著同住,童話里的小白房子,大白貓。所以她並不詫異三姑也搬了去,分組他們三樓,樓梯口裝上一扇紗門,鉤上了貓進不來。裡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電話,楚娣常坐在電話旁邊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樣,做點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疊舊英文報紙,讓她坐在地毯上剪貼明星照片。

  「表大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她悄然說。

  九莉笑道:「噢,「心裡想,要幫為什麼不幫韓媽她們,還要不了這麼些錢。」

  「奶奶從前就喜歡他這一個侄子,說他是個人才,」楚娣有點自衛的說。「說只有他還有點像他爺爺。」

  九莉也聽見過楚娣與乃德講起大爺來。也是因為都說他「有祖風,」他祖父自己有兒子,又過繼來一個侄子,所以他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寄哥兒。此外在他那裡拿月費月敬的人無其數。

  「他現在就是那老八?」楚娣問乃德。

  「嗯。」

  寄哥兒會拍老八的馬屁,因此很得寵,比自己的兒子喜歡。

  「那寄哥兒都壞透了,」楚娣也說。「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爺的事我看見報上,」九莉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孟曉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曉筠拉他進去的,出了紕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說『朝中無人莫做官,』只有你沒有靠山,不怪你怪誰?」

  「現在表大爺在哪裡?」

  楚娣忙道:「在醫院裡,」 免得像是已經拘押了起來。「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厲害的病。」默然了一會,又道:「他現在就是虧空。」
  又道:「我搬家也是為了省錢。」

  九莉在她那裡吃了晚飯,飯後在洋台上乘涼,有人上樓來敲紗門,是緒哥哥。

  小洋台狹窄得放張椅子都與鐵闌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張椅子。沒點燈,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問道:「吃了飯沒有?」一面去絞了個手巾把子來。

  緒哥哥笑嘆了一聲,彷彿連這問題都一言難盡,先接過手巾兜臉一抹,疲倦到極點似的,坐了下來。

  緒哥哥矮,九莉自從竄高了一尺,簡直不敢當著他站起來,怕他窘。但是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他們是最明白最練達的成年人。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說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講的全是張羅錢的事。輕言悄語,像走長道的人剛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麼大的數目。

  下午他到醫院去見過表大爺。他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濛,而帶著一絲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見過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時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聲音總是低了一低,有點悲哀似的。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蒼黑的小長臉,小凸鼻子,與他父親唯一的聯繫只是大家稱他「小爺」,與「大爺」遙遙相對。

  不知道怎麼,忽然談起「有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問題。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麼知道?」

  「像三姑跟緒哥哥就是的。」

  一陣寂靜之後,楚娣換了話題,又問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應噹噹面這樣講,叫人家覺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訴她:「我們為分家的事,在跟大爺打官司。」

  「不是早分過家了?」

  「那時候我們急著要搬出來,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實錢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帶過來的。」

  「那現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麼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係,家裡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裡到旅館里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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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3 | 只看該作者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傢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於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於娶後母的事表面上不怎麼樣,心裡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裡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麼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麼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里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婚後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陽台上去眺望花園裡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捻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髮油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彷彿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麼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打?拿什麼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不去怎麼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后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麼喜歡你。」

  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麼四口人住那麼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摺上看見過一兩個: 卞漱海、卞嬧蘭……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 」……此外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九莉一面寫,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並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

  ――――――――――――――――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張精緻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冬天只有他們吸煙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只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的頸項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別鬧,」她偏著頭笑著躲開。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後。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裡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楚娣給過她一隻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絝,楚娣又替他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自己想要這麼個孩子。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來不怎麼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裡,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裡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面調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姐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他們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翠華節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現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出叫聲 「太太!」感情滂沱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裡,面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彷彿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煙室。

  她現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來看見九林忽然拔高,細長條子晃來晃去,一件新二藍布罩袍,穿在身上卻很臃腫。她隨即發現他現在一天一個危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

  「剛才還好好的嚜!」好婆低聲向女傭們抱怨。「這孩子也是——!叫他來不來。倒像有什麼事心虛似的。」又道:「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歡連名帶姓的喊他,作為一種幽默的昵稱:「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來。」他應了一聲,立即從書桌抽屜里找到一隻商務化的西式長信封,遞給他父親,非常幹練熟悉。
  有一次九莉剛巧看見他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字。翠華在煙鋪上低聲向乃德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大眼睛裡帶著一種頑皮的笑意。乃德跳起來就刷了他一個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來」,韓媽與陪房女傭兩人合力拖他,他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

  「唉哎噯,」韓媽發出不贊成的聲音。

  結果罰他在花園裡「跪磚」,「跪香」,跪在兩隻磚頭上,一枝香的時間。九莉一個人在樓下,也沒望園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計,又要這樣怕。他進來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憤怒的睜大了眼睛,眼淚汪汪起來。

  鄧升看不過去,在門房裡叫罵:「就這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沒怎樣,隔了些時派他下鄉去,就長駐在田上,沒要他回來。老頭子就死在鄉下。

  九莉在銀暗的大房間里躺著看書,只有百葉窗上一抹陽光。她有許多發財的夢想,要救九林韓媽出去。聽見隔壁洗衣間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聲音,韓媽在洗被單帳子。

  楚娣來聯絡感情,穿著米黃絲絨鑲皮子大衣,迴旋的喇叭下擺上一圈麝鼠,更襯托出她完美的長腿。蕊秋說的:「你三姑就是一雙腿好,」比瑪琳黛德麗的腿略豐滿些,柔若無骨,沒有膝蓋。她總是來去匆匆的與韓媽對答一兩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噯,韓大媽!好啊?我好歐。」然後習慣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說:「我在想,韓媽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怎麼她對我們就不像對你一樣。」

  九莉想不出話來說,笑道:「也許因為她老了。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

  翠華從娘家帶來許多舊衣服給九莉穿,領口發了毛的綿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在她那號稱貴族化的教會女校實在觸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結果又沒通過。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歲我替你做點衣裳。」

  不知道為什麼,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楚娣說過:「我答應二嬸照應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們官司打輸了。」楚娣輕快的說。

  "是怎麼樣的?"九莉輕聲問,有點恐懼迷茫。

  「他們塞錢。——我們也塞錢。他們錢多。」

  楚娣沒告訴她打輸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父親倒戈,單獨與大爺私了了。

  「說弟弟偷東西,」她告訴楚娣。

  「偷了什麼?」

  「錢。」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見零錢擱在那裡,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給他們耿家說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畢業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張,頭髮短齊耳朵,照出來像個小雞。翠華見她自己看了十分懊喪,便笑道:「不燙頭髮都是這樣的呀!你要不要燙頭髮?」

  ――――――――――――――――――

  「娘問我要不要燙頭髮,」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個呂表哥是耿家的窮親戚,翠華的表姪,常來,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練歷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劍眉星眼,玉樹臨風,所有這些話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綢袍,過來到九莉房裡,招呼之後坐下就一言不發,翻看她桌上的小說.她還搭訕著問他看過這本沒有,看了哪張電影沒有,他總是頓了頓,微笑著略搖搖頭。她想不出別的話說,他也只低著頭掀動書頁,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書,不攪糊你了。」

  耿家有個表姐笑嚷道:「呂表哥討厭死了,聽六姐說.也是到他們那兒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六姐說討厭死了,」那是耿家的闊親戚,家裡兩個時髦小姐,二十幾歲了。耿家自己因為人太多,沒錢,呂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覺得她是酸葡萄,但是聽見說他對「六姐」姐妹倆也這樣,不禁有點爽然若失。後來聽九林說呂表哥結婚了,是個銀行經理的女兒。又聽見九林說他一發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絲慶幸。

  九林對呂表哥的事業特別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長大。翠華有個弟弟給了他一套舊襯衫,黃卡其袴,配上有油漬的領帶,還是小時候楚娣送他的一條,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著鏡子,在龍頭下沾濕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聳的飛機頭。十二歲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電影,有家裡汽車接送,就是他們倆.散場到惠爾康去吃冰淇淋,他就點啤酒。

  「大爺死了,」九莉放假回來他報告.「據說是餓死的。」

  九莉駭異道:「他那麼有錢,怎麼會餓死?」

  「他那個病,醫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餓急了,不知怎麼給他跑了出來,住到小公館去.姨太說『我也不敢給他吃,不然說我害死的』還是沒得吃。所以都說是餓死的。」

  她知道西醫忌嘴之嚴,中國人有時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為是餓死的.但是也是親戚間大家有這麼個願望.

  「韓媽鄉下有人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報道。「他外婆***十歲了,進寶老是問她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里.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來往裡塞。」

  九莉又駭然,簡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沒聽見。「韓媽怎麼說?」

  「韓媽當然說是沒有的事,說她母親實在年紀大了,沒聽見說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謠言。」

  「少爺!老爺叫!」陪房女傭在樓梯上喊。

  「噢,」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聲帶太緊,聽上去有點不自然,但是很鎮靜敏捷的上樓去了。
  韓媽沒提她母親死了的事,九莉也沒問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個老叫化子,給了他兩毛錢。人老了可憐咧!韓媽要做老叫化子了,」說著幾乎淚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會?不會的,」也想不出別的話安慰她。她不作聲。

  「怎麼會呢?」九莉又說,自己也覺得是極乏的空話。

  她陪著九莉坐在燈下,藉此打個盹。九莉畫了她一張鉛筆像,雖然銀白頭髮稀了,露出光閃閃的禿頂來,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韓媽你看我畫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會,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時候抱著貓硬逼牠照鏡子,牠總是厭惡的別過頭去,也許是嫌鏡子冷。

  起先翠華不知道網球場有許多講究,修理起來多麼貴,遺說九莉可以請同學來打網球。一直沒修,九林仍舊是對著個磚牆打網球,用楚娣給他的一隻舊球拍。

  翠華在報紙副刊上看到養鵝作為一種家庭企業,想利用這荒蕪的花園養鵝,買了兩隻,但是始終不生小鵝。她與乃德都常站在樓窗前看園子里兩隻鵝踱來踱去,開始疑心是買了兩隻公的或是兩隻母的。但是兩人都不大提這話,有點忌諱——連鵝都不育?

  「二嬸要回來了,」楚娣安靜的告訴九莉,臉上沒有笑容。

  九莉聽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種預感。

  好婆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女兒,冬瓜臉。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綢旗袍,挺著個大肚子。翠華也常說她:「媽就是這樣!」瓮聲瓮氣帶著點撒嬌的口吻,說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間。

  這一天她在樓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餅,咱們過陰天兒哪,」只有《兒女英雄傳》上張金鳳的母親說過「過陰天兒」的話。她下廚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疊薄餅,沒什麼好吃,但是情調很濃。

  「我們小時候那時候鬧義和拳,嚇死了,那時候我們在北京,都扒著那柵欄門往外看。看啊,看嘔!看那些義和拳嘍!」她說.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裡拉大車。

  她曾經跟翠華的父親出國做公使夫人,還能背誦德文字母:「啊,貝,賽,代。」「那時候使館請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寶石金剛鑽脖鍊兒,摟摟抱抱的跳.跳舞嘛!樓梯上有個小窗戶眼兒,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

  這兩天她女兒女婿都在談講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說,寫晚清人物的《清夜錄》,裡面賽金花從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國做公使夫人,顯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來。

  九莉也看了《清夜錄》,聽見說裡面有她祖父,看著許多影射的人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個,是為了個船妓丟官的還是與小旦同性戀愛的?

  「爺爺名字叫什麼?」她問九林,又道:「是哪兩個字?」

  他寫給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從來不跟他們提起他父親,有時候跟訪客大談「我們老太爺」,但是當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這些事,與蕊秋一樣認為不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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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4 | 只看該作者
她趕緊去翻來看,驚喜交集看到那傳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敵不念舊惡,在他倒霉的時候用他做師爺,還又把女兒給了他。

乃德繞著圈子踱著,向煙鋪上的翠華解釋「我們老太爺」不可能在籤押房驚艷,撞見東翁的女兒,彷彿這證明書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華只含笑應著「唔……唔。」

  「你講點奶奶的事給我聽。」九莉向韓媽說。韓媽沒趕上看見老太爺。

  她想了想。「從前老太太省得很喏,連草紙都省。」

  九莉聽著有點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與她父親的恐怖一樣,都是永遠有出無進的過日子。

  「三小姐小時候穿男裝,給二爺穿女裝.十幾歲了還穿花鞋,鑲滾好幾道,都是沒人穿了的。二爺出去,夾著個小包,」韓媽歪著頭,雙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一溜溜出去,還沒到二門,在簷下偷偷的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們在樓上看見笑,」她悄悄笑著說,彷彿怕老太太聽見。

  「二爺背書,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說我心細。說『老韓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頭,問疼不疼,也常說:「從前老太太倒是說我手輕。」

  她在女僕間算是後進,但是老太太後來最信任她。

  九莉又問三姑關於奶奶的事,爺爺她不記得了,死的時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錄》,笑道:「奶奶那首詩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詩也都是爺爺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歡:『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想想真是——從前那時候四十歲已經老了,奶奶死的時候也不過四十幾歲,像我們現在倒已經三十幾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歡她身上許多紅痣,其實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個小紅點子。我喜歡摸它。

  「大爺非常怕奶奶。奶奶總是罵他。」

  她死後他侵吞兩個孤兒的財產,報了仇,九莉心裡想。

  「韓媽說二叔十幾歲還穿花鞋,穿不出去,帶一雙出去換。」

  「是都說奶奶後來脾氣古怪,不見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見人,要他怕人——怕他學壞了。」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給她嫁個年紀大那麼許多的,連兒子都比她大。她未見得能像老爹爹那樣賞識他。當然從前的人當然相信父親……」

  九莉不願意這樣想。「不是說他們非常好嗎?」

  「當然是這麼說,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親十八歲的時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寬博的輕羅衫袴,長挑身材,頭髮中分,橫V字頭路,雙腮圓鼓鼓的鵝蛋臉,眉目如畫,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裡來的西洋攝影師鑽在黑布底下?
  但是九莉想起純姐姐蘊姐姐有點像她,是她的姪孫女。蕊秋楚娣都說她們倆「愛笑人。」

  她們的確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給爺爺大概是很委曲。在他們的合影里,她很見老,臉面胖了,幾乎不認識了,儘管橫V字頭路依舊。並沒隔多少年,他們在一起一共也不過十幾年。又一直過著伊甸園的生活,就是他們兩個人在自己蓋的大花園裡。

  這樣看來,他們的羅曼斯是翁婿間的。這也更是中國的。

  「爺爺是肝病,」楚娣說。「喝酒暍得太多。」

  他稱為「恩師」的丈人百般援引,遺是沒有出路,他五十幾歲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有興趣?我們這一代已經把這些都撂開了,到了你們更應當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事。」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這次她母親一回國就在看《清夜錄》。她就從來沒對蕊秋提起這本書。她知道她母親恨他們,尤是沒見過面的婆婆。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

  碧桃來了,也是倚在浴室門框上流淚。上次蕊秋臨走,因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歲了——從小買來的丫頭,不知道確實歲數——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恆還沒娶親,雖然年紀比她大,兩人可以說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自己也都願意,就把她嫁了給毓恆,又給了一筆錢作為嫁妝。但是婚後開的一爿小店蝕本,把碧桃的錢也擩進去蝕掉了。婆婆又嫌她沒有孩子,家裡常吵鬧,毓恆到鎮江找事就沒回來,聽說在那邊有人了。碧桃現在就是一個人在上海幫傭,也一度在楚娣這裡做過。她紫棠臉,圓中見方,很秀麗,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門似的,又黑,猛一看像個黑大漢站在人前.嚇人一跳。

  九莉來了也是在浴室倚門訴說家裡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妝是個空檔。

  蕊秋一面刷著頭髮,含酸道:「不是說奸得很嗎?跟你三姑也好,還說出去總帶著小林,帶東帶西,喜歡得很。」

  九莉覺得驚異,她母親比從前更美了,也許是這幾年流行的審美觀念變了。尤其是她蓬著頭在刷頭髮,還沒搽上淡紅色瓶裝水粉,秀削的臉整個是個黃銅彫像。談話中,她永遠倒身向前,壓在臉盆邊上,把輕倩的背影對著人,向鏡子里深深注視著。

  九莉那天回去,當著翠華向乃德說:「三姑說好久妹看見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塊去。」

  「唔。」

  當然他們也早已聽見說蕊秋回來了。

  ――――――――――――――――

  蕊秋備下茶點,楚娣走開了,讓他們三個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齒怎麼回事?」

  他不作聲。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齒很小,泛綠色,像搓衣板一樣粼粼的,成為鋸齒形。她想是營養缺乏,他在飯桌上總是食不下咽的樣子。

  有一天她走進餐室,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把頭抵在皮面方桌的銅邊上。

  「你怎麼了?」

  「頭昏。」他抬起頭來苦著臉說:「聞見鴉片煙味就要吐。」

  她不禁駭笑,心裡想我們從小聞慣的,你更是偎灶貓一樣成天偎在旁邊,怎麼忽然這樣嬌嫩起來?

  蕊秋講了一段營養學,鼓勵的說他夠高的,只需要長寬,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驗肺,到某醫院去,向掛號處說卞小姐講好的,賬單寄給她。九莉覺得這安排恐怕太「懸」,醫院裡攪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說。又是某小姐代付費,倒像是他靠一個年紀較大

  的女朋友養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飯前直接回學校去。蕊秋又去洗臉,九莉站在浴室門邊拭淚,哭道:

  「我要……送他去學騎馬。」

  蕊秋笑了。「這倒不忙,先給他進學校,哪有這麼大的人不進學校的。」

  她替九莉把額前的頭髮梳成卻爾斯王子的橫雲度嶺式。直頭髮不持久,回到學校里早已塌下來了,她捨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

  「痴頭怪腦的,」飯桌上一個同班生嗤笑著說。她這才笑著把頭髮掠上去。

  自從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來往了。這時候剛巧五爺回來了,就托五爺去說,送九林進學校,送九莉出洋.五爺在滿洲國不得意,娶了個十六歲的班子里姑娘帶回來,說看她可憐,也是流落在東北。所以現在又是兩份家,他兩個姑奶奶對他十分不滿。

  又是在下午無人的餐室里,九林走來笑道:「你要到英國去啦?」驚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說。

  「你去我想不成問題,」他很斟酌的說,她覺得有點政客的意味。

  她因為二嬸三姑,一直總以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過越大越覺得渺茫。

  「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蕊秋說。

  那時候他愛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條約,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還在,九莉每次說要到「三姑」那裡去,他總柔聲答應著,臉上沒有表情。

  「你二叔有錢,」蕊秋說。

  九莉有點懷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並沒說沒有,只道:「離了韓媽一天也過不了,還想一個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翠華道:「小莉到底還想嫁人不嫁?」

  五爺把話傳了過去,楚娣又是氣又是笑,道:「哪有這樣的,十六七歲就問人還想不想嫁人。」

  韓媽大概是聽九林說的,乘無人的時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沒什麼,」這句有點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國去,」九莉輕飄的說。「我要像三姑。」

  「嚇咦!」嚇噤的聲音,低低的一聲斷暍。韓媽對楚娣蕊秋從來沒有過微詞,只有這一次。

  九林又給叫到楚娣那裡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厲聲說。

 他不作聲。

  他沒到醫院去照X光,九莉覺得是因為蕊秋不信任他,沒給他十塊錢X光費。當然,給了他是否會另作別用,那又是個問題了。

  九莉剛中學畢了業回來,這一天街上叫賣號外。陪房女傭出去買了張回來,只比傳單略大一圈,拿在手裡驚笑道:「這報紙怎麼這麼小?」

  九莉只在樓梯腳下就她手裡看了看。滿紙大紅大黑字。滬戰開始了。

  蕊秋與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築路的地段。雲志承認他膽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館里租下一套三個房間。他的姨太太早已「打發」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覺得他這筆旅館費太客觀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許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機薰陶薰陶。

  「三姑說我們這裡離閘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裡去住兩天,」九莉向乃德說。翠華剛巧出去了,她如釋重負,每次當著翠華抬出「三姑」來,總覺得非常不自然,不像與乃德在這一點上有一種默契。

  乃德照例應了聲「唔,」沒抬起眼來。

  旅館里很熱鬧。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經一圈垢膩。

  「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日本鬼子最壞了,」雲志說。

  蕊秋笑了起來。「你這種話可不氣死人,要亡國還情願亡給誰。」

  雲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憐咧,亡國奴咧!」

  蕊秋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給人看不起,都氣死人了!」

  「哪個叫你去的?」

  他們姐弟與楚娣兄妹一樣,到了一起總是唇槍舌劍,像拌嘴似的,但是他們倆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個澡?人家還特為開房間洗澡呢。」

  雲志道:「多洗澡傷元氣的。」


  ―――――――――――――――

  雲志夫婦託了蕊秋給長女次女介紹留學生,正交朋友,讓出兩間房來讓她們會客,大家擠在另一間里,蕊秋楚娣領了紅十字會的活來做,捲繃帶,又替外僑志願兵打茶褐色毛線襪子。

  雲志低聲道:「那天在家裡,我聽見客廳里一個跑一個追,在笑,我有點不放心,走過門

  口瞭了一眼,看見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劉嫂子,叫她進去裝著拿東西,一會再去對茶送點心,多去兩趟。」

  蕊秋道:「所以說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升堂入室的。」

  轟炸中,都說這旅館大廈樓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級上,看錶姐們借來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聲巨響,是大世界遊藝場中彈,就在法大馬路。九莉在窗口看見一連串軍用卡車開過,有一輛在蒼綠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黃色義肢,像櫥窗中陳列的,不過在這裡亂七八糟,夾雜在花布與短打衣袴間。有些義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紅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見了。

  看來法租界比她家裡還要危險。午後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電車站上鬧嚷嚷的賣號外,車窗里伸出手來買。似乎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絲微笑,有一種新鮮刺激的厭覺。

  天熱,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裡曬得紅頭漲臉,先去洗個臉再上樓去見他們。在浴室里,她聞見身上新鮮的汗味。

  洗了臉出來,忽見翠華下樓來了,劈頭便質問怎麼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大門上了鎖出不去,她便住到樓下兩間空房裡,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一住下來就放心了些,那兩場亂夢顛倒似的風暴倒已經去遠了。似乎無論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渾,也是一種定力。

  這兩間房裡堆著一些用不著的舊傢俱,連她小時候都沒見過,已經打入冷宮的紅木大櫥,櫥頂有彫花門樓子。翠華的兩個進大學的兄弟來住的時候權作客房,睡在籐心紅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間,把中間的拉門拉上。到隔壁一間去找書看,桌上有筆硯,又有張紙鬆鬆的團成一大團。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筆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這是什麼話?她因為從前在她的畫上打槓子,心裡有了個底子,並不十分震動。二哥是天津來的從堂兄。這封信是沒寄還是重新寫過了?粗心大意丟在這裡,正像他乾的事。

  他難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華說她在外面過夜沒先稟告她,不過是個不敬的罪名,別的明知說了也沒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從學校回來還是跟他住一間房,兩張單人床之間隔著個小櫥。她已經聽韓媽說他夢遺過,但是脫衣上床的時候,他雖然是禮貌的不看,也確實兩人都坦然不當樁事。她一門心思抽長條子,像根竹竿。有時候她也有點覺得奇怪,沒人叫他們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結婚,多買了一堂現代化的卧室傢俱。既然是買給他們倆的。翠華不好意思叫他們搬一個出來,彷彿是覬覦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讓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如果他不是真當她會有什麼,那他是為虎作倀誣衊她?但是她沒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氣憤道:「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信箋依舊團皺了撩在桌上,也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

  關了幾天,這天下午韓媽進來低聲說:「三小姐來了。」

  二嬸三姑聽見了風聲,所以三姑來跟他們理論。九莉也興奮起來了。

  「你千萬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韓媽恐嚇的輕聲說。

  九莉帶笑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替她打算的話。她自己也已經寫過一張字條交給韓媽送去:

  「二叔,

  娘是真的對我誤會了,請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當然一看就撕了。韓媽沒說,她也沒問。

  韓媽拖過一張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張臉看守著她。只避免與她對看。臉對臉坐得這樣近,九莉不禁有點反感。自從她挨了打抱著韓媽哭,覺得她的冷酷,已經知道她自己不過是韓媽的事業,她愛她的事業。過去一直以為只有韓媽喜歡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撥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

  突然聽見叫罵聲,在樓上樓梯口,聲帶緊得不像楚娣的聲音,一路嚷下樓梯,聽不清楚說什麼。才來了沒有一會。

  乘此衝出去,也許可以跟三姑一塊走。

  韓媽更緊張起來。

  九莉坐著沒動,自己估量打不過她,而且也過不了大門口門警那一關。

  又一天晚上韓媽進來收拾,低聲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什麼小樓?」

  「後頭的小樓。壞房子。」

  九莉沒去過,只在走廊門口張望過一下,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搖搖晃晃的樓廊,褪色的慘綠漆闌干東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頭在這裡弔死過。

  韓媽眼睛里有種盤算的神氣,有點什麼傢俱可以搬進去,讓她住得舒服點。隨又輕聲道:

  「好在還沒說呢。」

  還沒來得及鎖進柴房,九莉生了場大病。韓媽去向翠華討葯,給了一盒萬金油。

  發高熱,她夢見她父親帶她去兜風,到了郊區車夫開快車,夏夜的涼風吹得十分暢快。街燈越來越稀少,兩邊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閻瑞生王蓮英的案子,有點寒森森的。閻瑞生帶了個妓女到郊外兜風,為了她的首飾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這一類的事更覺得接近。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點就瞞著韓媽逃了出去,跑到二嬸三姑那裡。一星期後韓媽把她小時候的一隻首飾箱送了來,見了蕊秋叫了聲「太太!」用她那厭情洋溢的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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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5 | 只看該作者
蕊秋也照舊答應著,問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沒說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這一向錢緊,但是韓媽去后她說:「我給了她五塊錢。看老奶奶可憐,七八十歲的人,叫她洗被單。這才知道厲害了,從前對我那樣,現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從前怎樣?」九莉問。

  「哈,從前我們走的時候,你沒看見這些大媽們一個個的那樣子呵——!臨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見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說:『行李我扣下了!』這些人在旁邊那神氣呵——都氣死人。」

  楚娣在洋行里找了個事,不大在家。卞家兩個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紹留學生,她們都健美。從前楚娣那裡也有一種有目標有紀律的氣氛,是個訴訟廠,現在是個婚姻廠,同時有幾件在進行。卞家的人來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說。

  南西也常來。

  楚娣背後攬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說她的化妝衣著不像良家婦女。

  蕊秋道:「你沒看見她剛到巴黎的時候小可憐似的。認識了查禮,一吵架就跑來哭。總算查禮倒是跟她結了婚。到現在他家裡人還看不起她,他們家守舊。」

蕊秋不是跟他們一塊回來的。她有個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彎到東南亞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樣子?」九莉問。

  「大扁臉,沒什麼好看。」

  她喜歡蕊秋帶回來的兩幅埃及剪布畫,米色粗布上,縫釘上橙紅的人牽著駱駝,遠處有三座褪色的老藍布金字塔,品字式懸在半空中。她剛在古代史上發現了苗條的古埃及人,奇怪他們的面型身段有東方美。

  「埃及人什麼樣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慮了一下。「沒什麼好看。大扁臉。」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彈簧褥子奇軟,像個大粉撲子,早上她從里床爬出來,挪一步,床一抖,無論怎樣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總是鬧「睡得不夠就眼皮摺得不對,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走過跑馬廳,綠草坪上有幾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擠奶的羊。物以稀為貴,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說「貴死了!」這時候西方有這一說,認為羊奶特別滋補,使人年青。
  她從家裡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麼。母親節這天走過一爿花店,見櫥窗里一叢芍藥,有一朵開得最好,長圓形的花,深粉紅色復瓣,老金黃色花心,她覺得像蕊秋。走進去指著它笑問:「我只要一朵。多少錢?」

  「七角錢。」店裡的人是個小老僕歐,穿著白布長衫,蒼黃的臉,特別殷勤的帶笑抽出這一朵,小心翼翼用綠色蠟紙包裹起來,再包上白紙,像嬰兒的襁褓一樣,只露出一朵花的臉,表示不嫌買得太少。

  「我給二嬸的,」她遞給蕊秋。蕊秋卸去白紙綠紙捲,露出花蒂,原來這朵花太沉重,蒂子斷了,用根鐵絲支撐著。

  九莉「噯呀」了一聲,耳朵里轟然一聲巨響,魂飛魄散,知道又要聽兩車話:「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連你二叔都還不是這樣。」「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臉上諂媚的笑容:心裡羞愧到極點。

  「不要緊,插在水裡還可以開好些天。」蕊秋的聲音意外的柔和。她親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裝了水插花,擱在她床頭桌上。花居然開了一兩個星期才謝。

  她常說「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頭髮不用燙,梳的時候總往裡捲,不那麼畢直的就行了。」九莉的頭髮不聽話,穿楚娣的舊藍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葉」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親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勢動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實長得不難看,十幾歲的時候很秀氣的。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蕊秋夾了個英文字說,「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從此也就沒再提這話。

  「嗚啦啦!」蕊秋慣用這法文口頭禪含笑驚嘆,又學會了愛吃千葉菜「啊提修」,煮出來一大盤,盤子上堆著一隻灰綠色的大刺蝟,一瓣一瓣摘下來,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說。他是個法科學生,九莉在她的速寫簿上看見他線條英銳的側影,戴眼鏡。

  「他們都受軍訓。怕死了,對德國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說他一定會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隨口問了聲。

  蕊秋別過頭去笑了起來。「這種事,走了還不完了?」

  但是她總是用藍色航空郵簡寫信,常向九莉問字,用兩張紙掩住兩邊,只露出中間一段。九莉覺得可笑。

  「我有兩本活動字典,」她說楚娣與九莉。

  她難得請客,這一次笑向楚娣道:「沒辦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這公寓小,是個單獨請吃茶的格局,連一張正式的餐桌都沒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邊形。幽暗的土黃色燈光下,她只穿著件簡便的翻領黑絲絨洋服,有隻長方的碧藍彫花土耳其玉腰帶扣。菜已經上了桌,飯照西式盛在一隻橢圓大蓋碗里,預備添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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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缺一隻椅子,」她說。

  九莉到別的房間去找,但是椅子已經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張小沙發椅,躊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擱在個小地毯上,澀滯異常,先推不動,然後差點帶倒了一隻站燈。她來了以後遇到勞作總是馬上動手,表示她能適應環境。本來連划火柴都不會,在學校做化學實驗無法點酒精燈,美國女教師走來問知代划,一臉鄙夷的神色。

  在家裡總有女傭慌忙攔阻:「我來我來,」怕她闖禍失火。

  「卞家的小姐們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買東西!」從前李媽輕聲說,彷彿是醜事。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畢卡索抽象畫小地毯,都是必經之道,有時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時候需要把沙發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皺就會拖倒打碎東西,才度過一張,又面臨一張。好容易拱到過道里,進了客室的門,精疲力盡,怱見蕊秋驚異得不能相信的臉。

  「你這是干什麼?豬,」

  項八小姐南西夫婦與畢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們一樣裝不聽見,仍舊略帶著點微笑,再把沙發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飯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說她她分辯,蕊秋便生氣說:「你反正總有個理!」

  「沒有個理由我為什麼這樣做?」她想,但是從此不開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頭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國要是遇見個什麼人。」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

  「人家都勸我,女孩子念書還不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結了婚也還是要有自立的本領,寧可備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經替蕊秋打過一次嘴,學了那麼些年的琴不學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學著翠華的聲口。

  住讀必須學琴才准練琴,學了又與原有的教師衝突,一個要手背低,一個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師氣得對她流淚。校方的老處女錢小姐又含嗔帶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橫掃過來,下手很重。她終於決定改行畫卡通片。

  「你已經十六歲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說。

  蕊秋總是說:「我們就吃虧在太晚。」

  這要到了英國去鬧戀愛,那可真替她母親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據也無用。

  「第一次戀愛總是自以為嘔——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說。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我要把花的錢賺回來,花的這些錢我一定要還二嬸的。」裝在一隻長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聽見一樣。「想想真冤——回來了困在這兒一動都不能動。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青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反正我們中國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個處女,就連碧桃,那時候雲志都跟我要!」
  九莉詫異到極點。從小教她自立,這時候倒又以為可以嫁掉她?少女處女的話也使她感到污穢。

  蕊秋又道:「我不喜歡介紹朋友,因為一說給你介紹,你先心亂了,整個的人都——都——」她打了個手勢,在胸腔間比劃著,表示五中沸騰,一切慼官都騷動起來,聲音也低了下來,變得親密而恐懼,九莉聽著有一種輕微的穢褻感。雖然不過是比譬的話,口口聲聲「你」呀「你」的也覺得刺耳。她不懂為什麼對她說這些。雖然剛說過「嫁掉你,」她以為是舊式的逼婚,再也沒想到她母親做媒做得順手,也考慮到給她介紹一個,當她在旁邊眼紅也說不定。像她表姐們那當然是應當給介紹的。她們也並不像舊式女孩子一樣,一聽見提親就跑了,卻是大大方方坐在一邊微笑聽著,有時候也發表意見。有一個表姐說「嫁人要嫁錢,」她也贊成,覺得對於她表姐是對的。但是她想要電影上那樣的戀情,不但反對介紹見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會窘死了,僵死了,那還行?當然她也從來沒說過。海闊天空「言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會,又夾了個英文字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著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裡叫喊著:「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沒往下說。九莉不知道這時候還在托五爺去疏通,要讓她回去。蕊秋當然以為她是知道了生氣,所以沒勸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爺道:「我們盛家的人就認識錢。」又道:「小姐們住在一塊要吵架的。」

  翠華道:「九莉的媽是自搬磚頭自壓腳。」

  九莉總想著蕊秋這樣對她是因為菲力,因為不能回去,會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對戀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鑰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帶去。那些藍色航空郵簡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屜里。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權利知道我干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橫,轉了轉鑰匙,打開抽屜,輕輕拈出最上面的一張,一看是一封還沒寄出的信,除了親暱的稱呼,也跟蕊秋平時的信一樣,抱怨忙,沒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術俱樂部學塑像。最後畫了十廿個斜十字,她知道一個叉叉代表一個吻,西方兒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舊不得要領。看慣了電影上總是纏綿不休而仍舊沒有發生關係,她不知道那是規避電影檢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從小養成的一種老新黨觀點,總覺得動不動疑心人家,是頑固鄉氣不大方。

  表大媽仍舊常在一起打麻將,但是蕊秋說:「大太太現在不好玩了。」

  「自從大爺出了事,她就變了,」楚娣說。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搖擺著。

  其實這時候大爺已經還清了虧空,出了醫院。

  這天蕊秋楚娣帶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飯,小爺不在家,但是房子實在小,多兩個人吃飯就把圓桌面擺在樓梯口。

  竺大太太在飯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絲也嫩。還可以多擱點鹽,好像稍微淡了點。」她怕朱媽。

  朱媽倚在樓梯闌幹上,揚著臉不耐煩的說:「那就多擱點鹽就是了。」

  飯後報說大爺來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塊下去。九莉跟在後面,見大爺在樓下踱來踱去。因為沒有客室傢俱,上首擱著一張條幾,一張方桌,佈置成一個狹小的堂屋,專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沒脫袍子。看上去不那麼臟,也許在醫院裡被迫沐浴過了。她叫了聲「表大爺。」

  他點頭答應,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國去啦?將來像了你們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謙了一聲。他又道:「二位都是俠女,古道熱腸,巾幗英雄,叫我們這些人都慚愧死了。」

  大家都沒坐下。大太太站在一邊,只隔些時便微嗽一聲打掃喉嚨:「啃!」

  「這一向好多了?」楚娣說。

  「精神還好。沒什麼消遣,扶乩玩。」

  「靈不靈?」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時候的確仿彿有點道理。你們幾時高興來看看?就在功德林樓上。有兩個乩仙喜歡跟弟子們唱和,有一個是女仙。」

  楚娣笑道:「聽說你這一向很活動?」帶著挑戰的口吻。

  他笑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不是說你要出山了嗎?」

  「不不,絕對沒有這話。那是人家看不得我這劫后餘生,造我的謠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聲。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見了大爺那僵的啊,」

  「說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來,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有點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說沒有這事。」

  「那他當然是這麼說。」

  她二人浴室夜談,蕊秋溫暖的笑聲,現在很少聽見了。九莉自從住到這裡來,當然已經知道她們現在不對了。蕊秋有時候突然爆發,楚娣總是讓著她。九莉不懂楚娣為什麼不另住,後來聽她說是為了省錢,也仍舊覺得寧可住亭子間,一樣可以佈置得獨出心裁。後來又聽說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個體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確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畢先生替九莉領護照,轉託了人,不到半個月就從重慶寄來了,蕊秋很得意。——「這要丟了可好了!在外國沒有護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有一天九莉聽見楚娣在浴室倚門向裡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時候自然會的,」知道蕊秋在說她。其實楚娣也並不贊成送她出洋,後來提起來,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勸來著。她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剛巧她們倆都在浴室里,正有點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細高細高的——!」

  「也有一種……沒成年的一種,」蕊秋說。「美術俱樂部也有這種模特兒。」

  「哦?」楚娣自負體格夠標準,顯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聽見她母親衛護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來。

  當然不會肯讓她去做模特兒。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來幫她油漆燈罩,但是顯然又在辦公室絆住了,七點多鐘還沒回來。她激動的在客室里走來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沒回來的時候,你三姑做投機,把我的錢都用掉了。也是為了救你表大爺,所以買空賣空越做越大。這時候找到個七八十塊錢一個月的事,這樣巴結,笑話不笑話?」

  九莉怔了一怔,輕聲道:「是怎麼……?別人怎麼能把錢提出來?」

  「也是為了現在法幣要保值,所以臨走的時候託了人,隨時看著辦,問我來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這樣的事?馬壽聽見了都氣死了,說:『這是偷!』」說時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鳥伸長了蛇一樣的頸項,向空中啄了一下。

  馬壽是個英國教員,前一向來過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訴楚娣:「馬壽現在胖得像個豬,」又提起他現在結了婚了。

  「把人連根剷,就是這點命根子。噯喲,我替她想著將來臨死的時候想到這件事,自己心裡怎麼過得去?當然她是為了小爺。我怎麼跟她說的?好歸好,不要發生關係。好!這下子好,身敗名裂。表大媽為了小爺恨她。也是他們家傭人說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來也覺得大太太現在只跟蕊秋好,對楚娣總是酸溜溜的,有時候連說話聲音都難聽。但是大太太現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來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聲,因此她陰陽怪氣的,九莉也沒大注意。恨楚娣,不見得光是因為他們輩份不同?總也是因為她比他大,以為是她引誘他。

  「表大媽也是氣他們不拿她當個人,什麼都不告訴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爺還不也是利用她。現在都說小爺能幹了,他爸爸總是罵他,現在才好些了。 ——我心裡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給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張嘴多壞!我想想真冤,啞子吃黃連,還不能告訴人——真是打哪說起的?」

  九莉始終默然,心裡也一片空白,一聽見了就「暫停判斷,」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詩《老水手》等,讀者「自願暫停不信。」也許因為她與三姑是同舟的難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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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6 | 只看該作者
蕊秋又道:「從前提親的時候,呵喲!講起來他們家多麼了不起。我本來不願意的,外婆對我哭了多少回,說你舅舅這樣氣她,我總要替她爭口氣。好,等到過來一看——」她又是氣又是笑,「那時候你大媽當家,連肥皂都省,韓媽膽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窩枕頭都有唾沫臭。還要我拿出錢來去買,拿出錢來添小鍋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時候十五歲,一天到晚跑來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後來分了家出來,分家的時候說是老太太從前的首飾就都給了女兒吧,你三姑也就拿了。還有一包金葉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來就是那樣,就說給了她吧。那時候說小也不小了,你說她不懂事呀?」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又在昏黃的燈下走來走去,然後又站住了。「我為了這幾個錢這樣受彆,困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我還是看不起錢。就連現在,我要是要錢要地位的話,也還不是沒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畢大使。楚娣打趣過她,提起畢大使新死了太太。

  「勞以德總是說:『你應當有人照應你。你太不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覺得我不應當讓你念書。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別的你又都不會。馬壽也說我:『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對馬壽一陣敵意。馬壽上次來她也看見的,矮小,希臘石像的側影,不過因為個子小,一發胖就肥唧唧的。她母親的男友與父親的女人同是各有個定型。還有個法國軍官,也是來吃下午茶,她去開門,見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鴨舌軍帽下陰沉的低著頭,擠出雙下巴來,使她想起她父親書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現在都是說『高大』,」蕊秋笑她侄女們擇偶的標準,「動不動要揀人家『高大』,這要是從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話?」

  聽她的口氣「高大」也穢褻,九莉當時不懂為什麼——因為聯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請客吃茶的下午,蕊秋總是脾氣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間,插花,鋪桌布,擺碟子,一面說笑,笑聲低抑。她講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歡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縫衣機上踏的一件墨綠蔴布齊膝洋服,V領,窄袖不到肘彎,毫無特點,是幾十年來世界各國最普遍的女裝,她穿著卻顯得嬌俏幽嫻。

  有客來,九莉總是拿本厚重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鐘的陽光特彆強烈,只能坐在門檻上陰影里。淡紅亂石嵌砌的平台,不許晾衣裳,望出去空曠異常,只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下下幾座乳黃水泥掩體。蕊秋好起來這樣好,相形之下,反而覺得平時實在使人不能忍受。這時候錢也花了,不能說「我不去了。」不去外國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沒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為你好,為好反成仇。

  讓你到後台來,你就感到幻滅了?

  她想到跳樓,讓地面重重的摔她一個嘴巴子。此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讓蕊秋知道她是真不過意。

  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
  這就是熱情嗎?

  她留神對楚娣完全像從前一樣,免得疑心她知道。

  現在楚娣大概對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為她不會知道。

  緒哥哥有天來,九莉有點詫異,蕊秋對他很親熱。自從她離婚後,他從「表嬸」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認為叫名字太託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談話問,講起他家裡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這兒洗個澡好了,」不耐煩的口吻,表示不屑裝作他沒在她家洗過澡。

  蕊秋親自去浴室,見九莉剛洗過澡,浴缸洗得不乾凈,便彎下腰去代洗,低聲笑道:「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興的時候的溫暖羞澀的笑聲。

  放了一缸溫熱的水出去,緒哥哥略有點窘的脫下袍子,擱在榻上,穿著白綢短打進浴室,更顯得矮小。蕊秋九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沒注意,又在淚眼模糊起來。

  「你韓媽要走了,你去見她一面吧。」蕊秋說。

 顯然她沒來辭行,是因為來了又要蕊秋給錢。這邊託人帶話,約了她在靜安寺電車站見面。九莉順便先到車站對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塊多錢買了兩色核桃糖,兩隻油膩的小紙袋,笑著遞了給她。她沒說什麼,也沒有笑容,像手藝熟溜的魔術師一樣,兩個油透了的紙袋已經不見了。掖進她那特別寬大的藍布罩衫裡面不知什麼不礙事的地方。九莉馬上知道她又做錯了事,一塊多錢自己覺得拿不出手,給了她也是一點意思。

  韓媽辭別後問了聲:「大姐你學堂那隻箱子給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應了一聲。是學校制定的裝零食的小鉛皮箱,上面墨筆大書各人名字,畢業后帶了回來,想必她看在眼裡,與她送來的那隻首飾箱一併藏過一邊,沒給翠華拿去分給人。

  九莉這兩天剛戴上眼鏡,很不慣,覺得是驢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長途。韓媽似乎也對她有點慼到陌生,眼見得又是個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過去過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虧負她,騙了她這些年。在電車月台上望著她上電車,兩人都知道是永別了,一滴眼淚都沒有。

  考上了,護照也辦好了,還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說就要打起來了,」蕊秋說。

  九莉從來不提這事,不過心裡著急。並不是想到英國去——聽蕊秋說的一年到頭冷雨,黃霧,下午天就黑了。「窮學生哪裡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見,」整個不見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九莉笑道:「我喜歡吃乳酪。」

  「那東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過是想遠走高飛.這時候只求脫身。

  ―――――――――――――――

  這樣著急,也還是不肯看報。

  「到時候自會告訴我的,」她想.

  其實她母親又還不像她父親是個「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來也不要緊,學生他們會疏散到鄉下去,配給口糧,英國人就是這種地方最好了。」

  九莉卻有點疑心她母親是忘了她已經不是個學童了。蕊秋顯然是有個願望,乘此好把她交給英國政府照管。

  兩個表姐就快結婚了,姐妹倆又對調了一下,交換對象,但是仍舊常跑來哭。

  楚娣抱怨:「我回來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這是喜期神經,沒辦法的,」蕊秋說。

  她幫著她們買衣料,試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們家的人也都沒來,公寓里忽然靜悄悄的,聽得見那寂靜,像音樂一樣。是週末,楚娣在家裡沒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來包。」

  九莉笑道:「沒有餡子。」

  「有芝蔴醬。」她一面和麵,又輕聲笑道:「我也沒做過。」

  蒸籠冒水蒸氣,薰昏了眼鏡,摘下來揩拭,九莉見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問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你給關起來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見我就跳起來掄著煙鎗打。」

  九莉也聽見說過,沒留心。

  「到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但是顯然她並不因此高興。

  糖心芝蔴醬包子蒸出來,沒有發麵,皮子有點像皮革。楚娣說「還不錯,」九莉也說這餡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淚來。楚娣也沒看見。

  辦過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說要請誰吃茶,九莉病了,幾天沒退燒,只好搬到客室去睡與楚娣對調。下午茶當然作罷了。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隻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髒了這像童話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請了個德國醫生來看了,是傷寒,需要住院。進了個小醫院,是這范斯坦醫生介縉的。單人病房,隔壁有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靜了下來。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症,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范斯坦醫生每天來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專家,胖大,禿頭,每次俯身到她床前,發出一股子清涼的消毒品氣味,像個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凈的大象。他總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學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卻連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開葷了!」他說。第一次吃固體的東西。

  她記得去年蕊秋帶她到他診所里去過一次。他順便聽聽蕊秋的肺,九莉不經意的瞥見兩人對立,蕊秋單薄的胸部的側影。蕊秋有點羞意與戒備的神氣,但是同時又有她那種含情脈脈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換著來,帶雞湯來。蕊秋總是跟看護攀談,尤其誇讚有個陳小姐好,總是看書,真用功。她永遠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后才聽見表大爺被暗殺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門口,兩個穿白襯衫黃卡其袴的男子,連放幾鎗逃走了,送到醫院裡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說是重慶方面的人。以前的謠言似乎坐實了。緒哥哥銀行里的事也辭掉了。表大媽正病著,他們不敢告訴她,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說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橫死,」楚娣輕聲說。

  「怎麼樣叫漏光?」九莉問。

  似乎很難解釋,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爺到底有沒有這事?」

  「誰知道呢。緒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來見,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說是寄哥兒拉縴,又說是寄哥兒在外頭假名招搖。」

  九莉在大太太那裡見過寄哥哥,小胖子,一臉黑油,一雙睡眼,腫眼泡,氣鼓惱叨的不言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後來恍惚聽見大太太告訴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費來,拿去嫖了。

  九莉總疑心大爺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他現在實在窮途末路了,錢用光了只好動用政治資本。至少他還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斷了這條路。

  她太深知她父親的恐怖。

  緒哥哥預備到北邊去找事,上海無法立足,北邊的政治氣氛緩和些。已經說好了讓他看祠堂,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一時也走不開,大太太病著。

  九莉動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帶她去看錶大媽。樓下坐滿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議要不要告訴她。她恨大爺,她病得這樣,都不來看她一次。

  小爺也在,但是始終不開口,不然萬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樓去,也沒坐,椅子都搬到樓下去了。一間空房,屋角地下點著根香,大太太躺在個小銅床上,不戴眼鏡,九莉都不認識她了,也許也因為黃瘦了許多,聲音也微弱,也不想說話。九莉真替她難受,恨不得告訴她表大爺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碼頭上遇見比比家裡的人送她。是替她們補課的英國人介紹她們倆一塊走。蕊秋極力敷衍,重託了比比照應她。船小,不讓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說了聲「二嬸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這樣英國化,九莉差點笑出聲來。

  上了船,兩人到艙房裡看看,行李都搬進來了。

  「我們出去吧,他們還在那裡,」比比說。

  「你去,我不去了。她們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獨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艙位上大哭起來。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迴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床下的地開始移動。她遺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

  比比回到艙房裡,沒作聲.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淚坐起來。
  四

  楚娣在德國無線電台找了個事,做國語新聞報告員,每天晚上拿著一盞小油燈,在燈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紅的燈罩上累累的都是顆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淪陷后馬路失修,許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時候一腳踹進去,燈還是砸了,摸黑回來,搖搖頭只說一聲「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學騎車,屢次跌破了膝蓋也沒學會。以前學開車,也開得不好,波蘭籍汽車夫總坐在旁邊,等著跟她換座位。

  「我不中用。二嬸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斷腿。」

 有個二O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騖又出來辦雜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騖。」

  「後來怎麼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面沒有?」

  「沒見面。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又道:「湯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見過照片。後來結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詩講他們『除卻離家總並頭』我們都笑死了。」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騖收到信一定是當作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回信。

  湯孤騖來信說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幾時請他來吃茶。」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騖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騖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髮。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頻略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彫花金邊鏡框里,蕊秋頭髮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騖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卧室,就這麼一問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無債一身輕,有一次提起「那時候欠二嬸的錢。」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嬸告訴我的。」

  楚娣顯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是為了表大爺的事籌錢,做股票,一時周轉不過來,本來預備暫時挪一挪的,」她聲音低了一低,「就蝕掉了,後來也都還了她了。我那時候還有三條弄堂沒賣掉——也都抵押過不止一次。賣了就把二嬸的錢還了她。」

  「哦。二嬸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也猜著是錢還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你那時候聽見了覺得怎麼樣?」

  九莉笑道:「我不覺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會不覺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個什麼理由。」

  楚娣頓了頓,顯然不明白,難道蕊秋沒告訴她是為了緒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為從前晚上在洋台上乘涼,聽三姑跟緒哥哥講話,我非常喜歡聽,覺得三個人在一起有種氣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記得了,但是十分喜悅。默然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見了面不理我——還不是聽見了緒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我非常幫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賞識的一個堂姪,大學畢業后從天津帶著少奶奶出來,在上海找了個小事做著,家裡有錢,但是不靠家裡。少奶奶是家裡給娶的,耳朵有點聾。楚娣說過:「現在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裡的錢是要的,家裡給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們那裡去過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門之玷」的信就是寫給二哥哥的。他們夫婦倆住著一層樓面,兩間房相當大,冷冷清清擺著兩件敝舊的傢俱。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個子,有紅似白的長臉,玳瑁邊眼鏡,夠得上做張恨水小說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長臉,矮而不嬌小。她殷勤招待,有點慌亂。九莉已經留了個神,說話大聲點,也不便太高聲,還是需要他傳話,他顯然很窘,冷冷的,不大高興的神氣。九莉覺得他們很慘,沒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種喜氣。

  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裡面雲鳳與表姪戀愛,也不知是堂姪——只看見兩段,沒說清楚——有肉體關係。男的被族長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女的僱了頂轎子趕去挺身相救,主角魯男子怕她會吃虧。雖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會的影響至今也還在,再加上楚娣不像雲鳳與對方年齡相仿。九莉從來沒問起緒哥哥的歲數,因為三姑對這一點一定敏感。但是他進大學很晚,畢業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也許還不止。他是那種乾薑癟棗看不出年紀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聯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輩,楚娣對他也非常熱心幫忙。連幫忙都像是別有用心的了。他又有個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來,九莉也想不出話來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媽後來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爺死了?」

  「他們沒告訴她。」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道:「表大媽跟表大爺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挾掗他的。他剛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書房裡連說了兩天兩夜。他們本來是老親。表大媽那時候當然沒這麼胖,都說她長得『喜相』。他那時候就是個三姨奶奶。娶填房,別的姨奶奶都打發了,就帶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過門的。表大媽說她做新娘子時候,『三姨奶奶磕頭,我要還禮,兩邊攙親的硬扳住了,不讓彎腰噯!』」學著她悄悄說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囑咐了跟來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來陪大奶奶說話。北邊那房子有兩溜窗戶,上頭的一溜只能半開,用根紅木棍子支著。天熱,大奶奶叫開窗子,剛巧旁邊沒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戶棍子拿來。三姨奶奶當時沒說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說大奶奶把她當成傭人。大爺氣得從此不進新房。陪房都說她們小姐脾氣太好了,這時候剛過來就這樣,將來這日子怎麼過?嗾使她鬧,於是大鬧了一場。也不知怎麼,說是新娘子力氣大,把牆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門房子老,本來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媽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一張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裝束,兩端尖削的鵝蛋臉,異常妖艷苗條。

  「大爺一直不理她。後來還是三姨奶奶做賢人,勸著大爺對她好了點,他們出去看戲吃館子也帶她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黃金時代。她哥哥到北京來,打電話去,電話裝在三姨奶奶的院子里。叫大奶奶聽電話,問『東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氣得馬上跑了去,打了大爺一個嘴巴子。

  ----------------

  「大爺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後回上海來也不在家裡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來養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來住了幾個月,表大媽就想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後來對人說:『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裡,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氣死了。」

  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

  「緒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頭生的,」楚娣說,「生了下來三姨奶奶就把她賣到外埠去了,不知道賣到哪裡去了,孩子留下來自己帶,所以緒哥哥恨她。

  「表大媽還跟她好得很。現在她還常來,來了就住在表大媽那裡,頭髮禿了,戴個薄片子假頭髮殼子。頭一禿大爺就不理她了。緒哥哥還對他爸爸哭.他叫她媽,還以為他是她生的。大爺對他說:『你不要傻。你不是她養的。』他這才知道了。

  「她隔些時就到上海來一趟,從來見不到大爺。表大媽反正是,給她幾聲『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還說『人家這時候倒霉了——』也不想想她從前跟大爺在外頭說得她多難聽:『胖子要得很哩!』

  「來了就住在他們家亭子間里,緒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媽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寒心.我們跟大爺打官司,她就嚇死了,不知道有多為難,怕得罪了人,說:『可惜了兒的,一門好親戚。』」

  九莉詫異道:「她這麼說?」

  楚娣把頭一摔。「可不是?她們這些人是這樣說:『有這麼一門好親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爺出了事表大媽到親戚家去挨家磕頭,還怪緒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幫!!誰真幫了忙了?所以表大媽就是這樣。」

  九莉回來了覺得上海畢竟與香港不同,簡直不看見日本兵。都說「上海也還是那樣。」

  她帶回來的土布花紅柳綠,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與簡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

  「現在沒電影看了,」楚娣悵然笑著說。「我就喜歡那些喜劇,說話俏皮好玩。」

  尤其是羅莎琳.若素演的職業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說:「這些人說話是真像這樣的。」她也相信。是他們的文化傳統,所以差不多都會說兩句。高級的打情罵俏,與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點不同,「吃豆腐」只吃瘋瘋傻傻的「十三點」女人的豆腐,帶輕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辦公室里跟焦利說話就好玩。」

  焦利跟她兩個人一間房,是個混血兒,瘦長蒼白,黑頭髮。九莉看見過他,有點眼熟。九林如果順理成章的長大成人,一切如願,大概就是這樣,自己開車,結婚很早,有職業,沒有前途——雜種人在洋行里的地位與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兩人都已經升得碰了頂了,薪水就一個獨身的女性來說,是高薪了。
  「那時候緒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辦公室很晚才回來,跟焦利調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斂,末句突然聲音一低,滯重起來,顯然是說強姦。

  九莉也有點知道下了班的辦公室的空寂,入夜的營業區大廈的荒涼。但是怎麼會想到這相當年青漂亮的同事會強姦她,未免有點使人駭笑與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緒哥哥就是跟維嫂嫂好這一點,我實在生氣。」

  九莉愕然輕聲道:「跟維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維嫂嫂是個美人,維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對,有好幾個孩子了。她尖下頻,一張「俏龐兒」,額上有個小花尖,頰上橙紅的睏脂更襯出一雙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個洋火盒式身材。慣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門麥軟妲頭頂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絹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時候喜歡他們家的純姐姐蘊姐姐,其實長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一口常熟官話特別刺耳,稱婆婆為「娘」,念去聲,聽著覺得這人假。

  緒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覺得他太對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給了他自信心,所以有這膽子偷香竊玉,左右逢源起來。竺家這幾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風氣晚婚,只有維哥哥一個人娶了親,也是因為他不老實,一二十歲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點給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個漂亮的,好讓他收心。到內地物色了一個江南佳麗,也是他們親戚,家裡既守舊又沒錢,應當會過日子。竺家自己到了絲字輩,錢也已經給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們二房人多,更拮据,但是他婚後也不短出去玩。維嫂嫂要報復,其實緒哥哥是最合邏輯的人選,嫡堂小叔,接近的機會多.又貌不驚人,不會引人注意,而且相處的年數多了,知道他謹慎,守口如瓶絕對可靠。處在她的地位,當然安全第一。在他這方面,想必早就羨慕她了。他又不像維哥哥大少爺脾氣,她也許有眾人國士之感。

 九莉這時候回想起來,緒哥哥提起「嫂嫂」的時候,這兩個字也特別輕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樣。當然是向楚娣說的,奇怪的是聲調里毫無心虛的犯罪感。是那時候還沒真怎麼樣,還是楚娣那時候還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他也仍舊坦然?

  他想必也是藉此擺脫楚娣。維嫂嫂顯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來聲音格外難聽,十分敵意。

  「緒哥哥臨走,我跟他講開了,還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講開,心裡總是不好受。」

  九莉雖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為他們的事後來變醜惡了,她要它有始有終,還是個美好的東西,不然在回憶里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現在結婚了,也是他們家的老親,一個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彿覺得這數目的巧合有命運性。「嬌小玲瓏,是個嬌小姐,慣得不得了,處處要他照應她。現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過,丈母娘也把他慣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低聲道:「他喜歡你,」似乎不經意的隨口說了聲。

  九莉詫異到極點。喜歡她什麼?除非是羨慕她高?還是由於一種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在父母的陰影的籠罩下長大的?從來沒誰喜歡過她,她當然想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說的,怎麼會說的,但是三姑說這話一定也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她不能再問了,惟有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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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9 | 只看該作者
  她不喜歡他,倒不光是為了維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領略他那種苦兒流浪兒的楚楚可憐。也許有些地方他又與她太相近,她不喜歡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讀中學的時候興紀念冊,人人有一本,到處找人寫,不願寫的就寫個「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訓人家一句。她叫緒哥哥在她那本上畫張畫。他跟五爸爸學過國畫,但是她說:「隨便畫什麼,除了國畫。」她小時候家裡請的老師有一個會畫國畫,教她「只用赭色與花青兩個顏色。」她心裡想「那不是半瞎了嗎?」學了兩天就沒學下去。她對色彩永遠感到飢渴。

  她只記得對他說過這麼句話,他更從來不跟她說話,當時笑著接過紀念冊,隔了些時交卷,畫了個舞蹈的金髮美人,世紀末「新藝」派畫風,畫中人卻是鵝蛋臉兩頭尖,頭髮中分,緊貼在頭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職業,她又開始賺稿費之後,兩個德國房客搬走了一個,多出一間房來。蔥油餅也不吃了,老秦媽也退休了。楚娣其實會做菜,還在外國進過烹飪學校,不過深恐套進,「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現在也肯做兩樣簡單的菜,九莉只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髮。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來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長。紅磚壁爐。十一月稀薄的陽光從玻璃門射進來,不夠深入,飛絮一樣迷濛。

  「有人在雜誌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是個汪政府的官。昨天編輯又來了封信,說他關進監牢了,」她笑著告訴比比,作為這時代的笑話。

  起先女編輯文姬把那篇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硃批,像有一種線裝書,她有點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來了封信說:「邵君已經失去自由了。他倒是個硬漢,也不要錢。」

  九莉有點擔憂書評不能發表了——文姬沒提,也許沒問題。一方面她在做白日夢,要救邵之雍出來。

  她鄙視年青人的夢。

  結果是一個日軍顧問荒木拿著手鎗衝進看守所,才放出來的。此後到上海來的時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來看她,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志士。

  楚娣第一次見面便笑道:「太太一塊來了沒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國人過了一個年紀全都有太太,還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顯了點。之雍一面答應著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之雍說。

  他天天來。她們家不興房門整天開著,像有些中國人家一樣。尤其因為有個房客,過道里門全關著,在他就像住旅館一樣,開著門會使他覺得像闖到別人家裡.但是在客室里關著門一坐坐很久,九莉實在覺得窘。楚娣只皺著眉半笑著輕聲說了聲:「天天來——!」

  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背著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裡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稜。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捻沙發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你臉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點納罕的輕聲說。

  「我的皮膚油,」她笑著解釋。

  「是滿面油光嗎?」他也笑了。

  他約她到向璟家裡去一趟,說向璟想見見她。向璟是戰前的文人,在淪陷區當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飯後騎著他兒子的單車來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輪車。清冷的冬夜,路相當遠。向璟住著個花園洋房,方塊烏木壁的大客廳里許多人,是個沒酒暍的雞尾酒會。九莉戴著淡黃邊眼鏡,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清水臉,只搽著桃紅唇膏.半鬈的頭髮蛛絲一樣細而不黑,無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藍寧綢棉袍,整個看上去有點怪,見了人也還是有點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說話。

  「其賣我還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訴她.

  他們本來親戚特別多,二嬸三姑在國外總是說:「不要朝那邊看:!那邊那人有點像我們的親戚。」

  向璟是還潮的留學生,回國后穿長袍,抽大煙,但仍舊是個美男子,希臘風的側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裡給娶的,這天沒有出現。他早已不寫東西了,現在當然更有理由韜光養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睛里輕藐的神氣,很震動.

  她崇拜他,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覺得只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當然她沒對他說什麼中世紀的話,但是他後來信上也說「尋求聖杯」。

  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隻舊信封里。

  她有兩張相片,給他看,因為照相沒戴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面目。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裡照的,非常貴,所以只印了一張。陰影里只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髮,像阮布然特的畫。光線太暗,雜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

  「這是你的一面,」他說另一張。「這張是整個的人。」

  雜誌上雖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臨走她順手抽開書桌抽屜,把裝滿了畑蒂的信封拿給他看。他笑了。

  --------------------

  他每次問「打攪了你寫東西吧?」她總是搖搖頭笑笑。

  他發現她吃睡工作都在這間房裡,笑道:「你還是過的學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後來她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裡窮,可以連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

  他愛過一個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去,「要四百塊錢——就是沒有,」他笑著說。

  「我看見她這兩年的一張照片,也沒怎麼改變。穿著襯衫,長袴子,」他說。

  他沒說她結了婚沒有,九莉也不忍問。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結了婚了。

  他除了講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許多理論。她覺得理論除了能有確實證據的,往往會有「願望性質的思想」,一廂情願把事實歸納到一個框框里。他的作風態度有點像左派,但是「不喜歡」共產黨總是陰風慘慘的.也受不了他們的紀律。在她覺得共產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回事。至於紀律,全部自由二父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

  「和平運動」的理論不便太實際,也只好講拗理。他理想化中國農村,她覺得不過是懷舊,也都不去注意聽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後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坐在三姑房裡俯身向著小電爐,抱著胳膊望著紅紅的火。楚娣也不大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說話也悄聲,彷佛家裡有病人。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點鐘,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閑錢。

  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撳滅了煙蒂,雙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鏡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個乾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乾。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面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他拿著她的手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隻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又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幹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買雜誌,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隻手臂撐在門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裡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於只說了聲「你眉毛很高。」

  他走後,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那麼許多鐘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麼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麼都不願告訴人了.每次破例,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後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麼沒結婚?』那時候躺在床上.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麼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轉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仿彿是好萊塢喜劇的俏皮話,但是下一句顯然是自覺的反高潮:「他說『不是,我是說你怎麼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並不怎麼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鬆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後,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

  九莉笑道:「噯。」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隻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
  五

  正以為「其患遂絕」,他又來了。她也沒問怎麼這些天沒來。後來他有一次說:「那時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點詫異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說:「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話,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這以前他說過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難。」是說她很難找到喜歡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實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說:「我怕未來。」

  沒說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點悲哀的微笑著說:「人生總得要去過的。」

  之雍笑道:「我總是忍不住要對別人講起你。那天問徐衡:『你覺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裡見過的一個畫家.「他說『風度很好。』我很生氣。」

  她也只微笑。對海的探海燈搜索到她,藍色的光把她塑在臨時的神龕里。

  他送了她幾本日本版畫,坐在她旁邊一塊看畫冊,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藍喇叭袖裡的手腕十分瘦削.見他也在看,不禁自衛的說:「其實我平常不是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為了我嗎?」

  她紅了臉低下頭去,立刻想起舊小說里那句濫調:「怎麼樣也是抬不起頭來,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頭來,是真的還是在演戲?

  他注視了她一會之後吻她。兩隻孔雀藍袍袖軟弱的溜上他肩膀.圍在他頸項上。

  「你彷彿很有經驗。」

  九莉笑道:「電影上看來的。」

  這次與此後他都是像電影上一樣只吻嘴唇。

  他攬著她坐在他膝蓋上,臉貼著臉,他的眼睛在她面頰旁邊亮晶晶的像個鑽石耳墜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這樣說他。她想是他的同學或是當教員的時候的同事。

  寂靜中聽見別處無線電里的流行歌。在這時候聽見那些郎呀妹的曲調,兩人都笑了起來。高樓上是沒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連歌詞的套語都有意味起來。偶而有兩句清晰的。

  「噯,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聽。

  大都聽不清楚,她聽著都像小時候二嬸三姑常彈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順流而下

  金色的夢之河,

  唱著個

  戀歌。」

  -------------------

  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暸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這一段時間與生命里無論什麼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划船,隨時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說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現在好了。」

  不過笑得自然了點,她想。

  他三十九歲。「一般到了這年紀都有一種惰性了的,」他笑著說。

  聽他的口氣他也畏難。但是當然他是說他不像別人,有重新來過的決心。她也有點知道沒有這天長地久的感覺,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樣。

  他算魯迅與許廣平年齡的差別,「他們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點。」

  又道:「不過許廣平是他的學生,魯迅對她也還是當作一個值得愛護的青年。」他永遠在分析他們的關係。又講起汪精衛與陳璧君,他們還是國民黨同志的時候,陳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開門請她進去。

  陳璧君的照片她看見過,矮胖,戴眼鏡,很醜。汪精衛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們這是對半,無所謂追求。」見她笑著沒說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討價還價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說:「太大膽了一般的男人會害怕的。」

  「我是因為我不過是對你表示一點心意。我們根本沒有前途,不到哪裡去。」但是她當時從來想不出話說。而且即使她會分辯,這話也彷彿說得不是時候。以後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後。還能有多少時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舊是遙坐的時候的半側面,目光下視,凝注的微笑,卻有一絲凄然。

  「我總是高興得像狂喜一樣,你倒像有點悲哀,」她說。

  他笑道:「我是像個孩子哭了半天要蘋菓,蘋菓拿到手裡還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說他一直想遇見像她這樣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說。

  「噯,我也喜歡那種腰身細的佛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彌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說過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說她沒看見我這樣過。」

  秀男是他姪女。「我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對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為了幫我維持家用,決定嫁給一個姓聞的木材商人,也是我們同鄉,人很好。」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過他一次,見到秀男,俏麗白凈的方圓臉,微鬈的長頭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藍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幾歲。那位聞先生剛巧也在,有點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裝,三十幾歲,臉上有點麻麻癩癩的,實在配不上她。

  「她愛她叔叔,」九莉心裡想。

  他講他給一個朋友信上說:「『我跟盛九莉小姐,戀愛了。』」頓了頓,末了有點抗聲說。

  她沒說什麼,心裡卻十分高興。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這是宣傳。

  她的腿倒不瘦,襪子上端露出的一塊更白膩。

  他撫摸著這塊腿。「這樣好的人,可以讓我這樣親近。」

  微風中棕櫚葉的手指。沙灘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線往上爬,又往後退,幾乎是靜止的。她要它永遠繼續下去,讓她在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會。

有一天又是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座下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看過的兩本淫書上也沒有,而且一時也聯繫不起來。應當立刻笑著跳起來,不予理會。但是還沒想到這一著,已經不打了。她也沒馬上從他膝蓋上溜下來,那太明顯。

  那天後來她告訴他:「向璟寫了封信給我,罵你,叫我當心你,」她笑著說。

  之雍略頓了頓,方道:「向璟這人還不錯,他對我也很了解,說我這樣手無寸金的人,還能有點作為,不容易.他說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簡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動機,會對他說向璟的壞話?還是表示有人關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沒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識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響人的能力,不相信誰會背叛他。他對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個也不肯放棄。

  信就在書桌抽屜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傑作」,然後叫她當心「這社會上有吃人的魔鬼。」當然沒指名說他,但是文姬也已經在說「現在外面都說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沒拿給他看,她最怕使人覺得窘,何況是他,儘管她這是過慮。也許她也是不願正視他在這一點上有點瘋狂。

  結果她找楚娣幫她寫,回了向璟一封客氣而不著邊際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來信說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涼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對了。……生命在你手裡像一條迸跳的魚,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氣。」

  她不怎麼喜歡這比喻,也許朦朧的聯想到那隻趕蒼蠅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這封長信寫得很得體,她拿給楚娣看,免得以為他們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該有封情書了。」

  「我真喜歡紅綠燈,」過街的時候她向比比說。

  「帶回去插在頭髮上吧,」比比說。

  之雍再來上海,她向他說「我喜歡上海。有時候馬路邊上乾凈得隨時可以坐下來.」
  之雍笑道:「唔。其實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不是?他說「有些高房子給人一種威脅,」不也是同樣的主觀?

  「你倒是不給人自卑感,」他有次說.

  他撳鈴她去開門,他笑道:「我每次來總覺得門裡有個人。」聽他的語氣彷彿有個女體附在門背後,連門都軟化了。她不大喜歡這樣想。

  「你們這裡佈置得非常好,」他說。「我去過好些講究的地方,都不及這裡。」

  她笑道:「這都是我母親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驚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濃烈的顏色她都喜歡,但是沒看見過有深紫的牆,除非是個舞廳。要個沒有回憶的顏色,回憶總有點悲哀。

  她只帶笑輕聲說了聲「跟別的地方都兩樣。」

  他有點擔心似的,沒問下去。

  她覺得了,也有點輕微的反感,下意識的想著「已經預備找房子了?」

  他說他還是最懷念他第一個妻子,死在鄉下的。他們是舊式婚姻,只相過一次親。

  「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我要跟你確定,」他把臉埋在她肩上說。

  她不懂,不離婚怎麼結婚?她不想跟他提離婚的事,而且沒有錢根本辦不到。同時他這話也有點刺耳,也許她也有點戚覺到他所謂結婚是另一回事。

  說過兩遍她毫無反應,有一天之雍便道:「我們的事,聽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隨時可以停止。這次他走了不會再來了。

  他們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牆平齊,上面又沒有門楣之類,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畫在牆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沒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

  十幾年後她在紐約,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來,先洗個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婦在女傭來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掃一番。

  急死了,都已經四個月了。她在小說上看見說三個月已經不能打了,危險。好容易找到的這人倒居然肯。

  懷孕期間乳房較飽滿,在浴缸里一躺下來也還是平了下來。就像已經是個蒼白失血的女屍,在水中載沉載浮。

  女人總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頭背心,淡茶褐色斜紋布窄腳袴。汝狄只喜歡她穿長袴子與鄉居的衣裙。已經扣不上,鈕扣挪過了,但是比比說看不出來。

  「生個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說,也有點遲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

  門鈴響,她去開門。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門度假去了,地方相當大。一個矮墩墩平頭整臉三十來歲的男子,蒼白,深褐色頭髮,穿戴得十分齊整,提著個公事皮包,像個保險掮客,一路進來一副戒備的神氣。

  「這裡沒人,」她說。那是他的條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領他進卧室,在床上檢驗。他脫下上衣,穿著短袖襯衫,取出許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來是用藥線。《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藥線」。身死異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藥線上,時空遠近的交疊太滑稽突梯了。

  「萬一打不下來怎麼辦?」她著急的問。

  「你寧願我割切你?」他說。

  她不作聲。一向只聽見說「刮子宮」,總以為是極小的手術。聽他說得像大切八塊一樣,也覺得是恫嚇,但是這些事她實在模糊。

  他臨走她又說:「我就是怕打不下來,不上不下卡在那裡。四個月了。」

  「不會的。」但是顯然也在心裡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電話。」

  他給了個電話號碼,事後有什麼問題可以跟一個瑪霞通電話,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貨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瑪霞不見得是真名字,也不見得是在家裡等電話。

  他走了。

  沒一會,汝狄回來了,去開碗櫥把一隻劈柴斧放還原處。這裹有個壁爐,冬天有暖氣,生火純為情調。

  「我沒出去,」他說,「就在樓梯口,聽見電梯上來,看見他進去。剛才我去看看他們這裡有些什麼,看見這把斧頭,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個什麼,我殺了這狗娘養的。」

  這話她聽了也不覺得奇怪。憑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來他也許與她十幾歲影迷時代有關,也在好萊塢混過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說。

  也積不下錢來。打撲克談笑間買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賣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說『汝狄在錢上好』」——劇情會議上總是推他寫錢的事。

  「我是個懦夫,」他說。他們離西部片的時代背景不太遠,有時候會動不動對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 (我們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點納罕也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說。

  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

  「我向來是hit and run(闖了車禍就跑了》,」他說。

  她可以感覺到腿上拖著根線頭,像炸彈的導線一樣。幾個鐘頭后還沒發作,給瑪霞打了個電話,這女店員聽上去是個三十來歲胖胖的猶太裔女人,顯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沒再打去。
  晚飯他到對過烤雞店買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長,畢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彫的鳥。

  恐怖到極點的一剎那間,她扳動機鈕。以為沖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湧中消失了。

  比比問起經過,道:「到底打下來什麼沒有?」告訴她還不信,總疑心不過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們這真是睜著眼睛走進去的,從來沒有瘋狂,」之雍說。

  也許他也覺得門頭上有個什麼東西在監視著他們。

  「明天有點事,不來了,」他說。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轉學到她妹妹的大學里,姐妹倆都人緣非常好,但是上海對印度人的歧視比香港深,因為沒有英帝國的一層關係在裡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異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鄉娶媳婦,嫌此地的女孩子學壞了,不夠守舊。英美人又都進了集中營。她們家客室里掛著兩個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國王為了子嗣問題與埃及的御妹離婚後,又添上伊朗國王的相片,似乎視為擇婿的對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釋.照他們的標準,法魯克王不算胖——當然那時候也還沒有後來那麼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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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19 | 只看該作者
  法魯克後來娶的一個納麗曼王后也是平民,開羅一個店主的女兒,但是究竟近水樓台,不像戰時上海那麼隔絕。九莉心裡覺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來是神秘的。他們家後門口小天井裡拴著一隻山羊,預備節日自己屠宰,割斷咽喉。牠有小馬大,污暗潮濕的鬈毛像青種羊,伸著頭去吃廚房窗口菜籃里的菜。

  這天剛巧無處可去,沒電影看實在是樁苦事。九莉忽然想起來,那畫家徐衡曾經把住址寫給她,叫她隨時去看他的畫,問比比有沒有興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畫。

  徐家住得不遠,是弄堂房子,從廚房後門進去,寬大陰暗的客室里有十幾幅沒配畫框的油畫掛在牆上,擱在地下倚著牆。徐衡領著她們走了一圈,唯唯諾諾的很拘謹。也不過三十幾歲的人,家常卻穿著一套古舊的墨綠西裝,彷彿還是從前有種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綠。

  之雍忽然走了進來。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卻再也沒想到他剛巧也在這裡.他有一次在她家裡遇見過比比,大家點頭招呼,房間里光線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見他滿面笑容,卻帶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夠不上談畫,只能說英文。九莉以為窘是因為言語不通,怕他與徐衡有自卑感,義不容辭的奮身投入缺口,說個不停。尤其因為並不喜歡徐的畫,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視了兩遍,他又從內室搬出兩張來,大概他們只住底層兩問。欣賞過了方才告辭,主人與之雍送了她們出來.通往廚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將,進出都沒來得及細看,彷彿都是女太太們。


  ---------------

  次日之雍來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裡打牌。

  「偏你話那麼多,嘰哩喳啦說個不完,」他笑著說。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來,才記得迎面坐著的一個女人滿面怒容。匆匆走過,只看見彷彿個子很高,年紀不大。

  「她說:『我難道比不上她嗎?』」

  他說過「我太太倒是都說漂亮的。」九莉看見過她一張戶外拍的小照片,的確照任何標準都是個美人,較近長方臉,頎長有曲線,看上去氣性很大,在這裡,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臉,剔起一雙畫成拋物線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對自己說:「這次要娶個漂亮的。」她嫁他的時候才十五歲,但是在一起幾個月之後有了感情才有肉體關係的。

  他講起出獄的時候,「這次我出來之後,更愛她了,她倒——噯,對我冷淡起來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講條件似的嘔!我很不高興。」

  昨天當場打了他一個嘴巴子,當然他沒提,只說:「換了別人,給她這麼一鬧只有更接近,我們還是一樣。」

  九莉偏揀昨天去穿件民初棗紅大圍巾縫成的長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絨線排總繐,罩在孔雀藍棉袍上,觸目異常。他顯然對她的印象很壞,而且給他丟了臉。她不禁憮然。本來他們早該結束了。但是當然也不能給他太太一鬧就散場.太可笑。九莉對她完全坦然,沒什麼對不起她。並沒有拿了她什麼,因為他們的關係不同。

  他還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來,她端了茶來,坐在他的沙發椅旁邊地毯上。

 他有點詫異的說:「你其實很溫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來是煙視媚行的,都給昇華昇掉了。」

  她總是像聽慣了諛詞一樣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時候,這裡那個看門的嫌晚了,還要拿鑰匙替我開門,嘴裡罵著髒話。我生了氣,打了他。」他仰著頭吸了口香煙,眼睛里有輕蔑的神氣。「喝,打得不輕呃,一跤跌得老遠。那麼大個子,不中用,我是因為練太極拳。其實我常給他們錢的,尤其是那開電梯的。」

  公寓的兩個門警都是山東大漢,不知道從什麼雜牌軍隊里退伍下來的,黃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國式短袴,躺在一張籐躺椅上攔著路,突出兩隻黃色膝蓋。

  開電梯的告訴楚娣:「那位先生個子不大,力氣倒大,把看門的打得臉上青了一塊,這兩天不好意思來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從之雍打了那門警,九莉覺得對他不同了,這才沒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愛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離婚,」她竟告訴比比,揀她們一隻手弔在頭上公共汽車的皮圈上的時候輕快的說,不給她機會發作。
  比比也繼續微笑,不過是她那種露出三分恐懼的笑容。後來才氣憤的說:「第一個突破你的防禦的人,你一點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沒有!」隨又笑道:「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給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裡遇見之雍,她當然還是有說有笑的滿敷衍。他覺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頭髮梢上分開的,可以撕成兩根,」他忽然告訴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們的親暱。比比顯然覺得這話太不紳士派,臉色變了,但是隨即岔了開去。那天他與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講起她要錢出了名,對稿費斤斤較量,九莉告訴他「我總想多賺點錢,我欠我母親的債一定要還的。」她從前也提起過她母親為她花了許多錢又抱怨。不過這次話一出口就奇窘,因為他太太是歌女,當然他曾經出錢替她「還債」。他聽著一定耳熟,像社會小說上的「條斧開出來了。」但是此一時彼一時,明知他現在沒錢,她告訴他不過是因為她對錢的態度需要解釋。

  連之雍都有點變色,但是隨即微笑應了聲「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裡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的。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然後笑著把那隻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打開箱蓋,一箱子鈔票。她知道一定來自他辦報的經費,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拖開立在室隅。

  連換幾個幣制,加上通貨膨脹,她對幣值完全沒數,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貨膨脹,這是一大筆錢。

  她把箱子拎去給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來給我還二嬸的錢。」其實他並沒有這樣說。但是她這時候也沒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會弄錢。」

  九莉這才覺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飯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們家吃了便飯之後,她實在覺得不好意思,打了個手巾把子來,剛遞了給他,已經一側身走了,半回過頭來一笑。

  他望著她有點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時候,之雍笑道:「這毛巾這麼乾這麼燙,怎麼擦臉?」

  專供飯後用的小方塊毛巾,本來摺成三角形像兩塊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濕。她猜著他習慣了熱手巾把子,要熱才舒服,毛孔開放,所以拿去另絞了來。她用楚娣的浴室,在過道另一端,老遠的拿來,毛巾又小,一定涼了,所以把熱水龍頭開得特別燙,又絞得特別緊,手都燙疼了。

  「我再去絞一把來。」

  她再回來,他說:「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沒有,粗重的闊條水泥闌千築得很高,整個幾何式。燈火管制的城市沒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頭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帶鐵銹氣的天上,高懸著大半個白月亮,裹著一團清光。

  「『明明如月,何時可擷?』在這裡了!」他作勢一把捉住她,兩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夾著香煙,發現他燙了她的手臂一下,輕聲笑著叫了聲噯喲。

  他吻她,她像蠟燭上的火苗,一陣風吹著往後一飄,倒折過去。但是那熱風也是燭燄,熱烘烘的貼上來。

  「是真的嗎?」她說。

  「是真的,兩個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來。這一天下午秀男來找他,九莉招呼過了馬上走開了,讓他們說話。等她泡了茶來,秀男沒吃就走了。他們在最高的這層樓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來,她在街上還又別過身來微笑揮手。

  「她說『你們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訴九莉。

  「因為她愛他,」九莉心裡想,有點凄然。

  浴佛節廟會,附近幾條街都擺滿了攤子,連高樓上都聽得見嗡嗡的人聲,也更有一種初夏的氣息.九莉下去買了兩張平金綉花鞋面,但是這裡沒什麼東西有泥土氣,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鄉下小孩子,」他說。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遙坐的半側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歡你某一個角度。」

  之雍臉色動了一動,因為她的確有時候忽然意興闌珊起來。但是他眼睛里隨即有輕蔑的神氣,俯身撳滅了香煙,微笑道:「你十分愛我,我也十分知道,」別過頭來吻她,像山的陰影,黑下來的天,直罩下來,額前垂著一綹子頭髮。

  他講幾句話又心不在焉的別過頭來吻她一下,像隻小獸在溪邊顧盼著,時而低下頭去啜口水。

  磚紅的窗帘被風吸在金色橫條鐵柵上,一棱一棱,是個扯滿了的紅帆。壁上一面大圓鏡子像個月洞門。夕陽在鏡子上照出兩小條五彩的虹影。他們靜靜的望著它,幾乎有點恐懼.

  他笑道:「沒有人像這樣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

  「能這樣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說。

  又道:「鄉下有一種麂.是一種很大的鹿,頭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氣很大,差點給牠跑了。累極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經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們並排躺在沙發上,他在黃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你很像一個聊齋里的狐女。」

  他告訴她他第一個妻子是因為想念他,被一個狐狸精迷上了,自以為天天夢見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覺得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使她心悸。

  木彫的鳥仍舊站在門頭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寫信給他說:「我真高興有你太太在那裡。」

  她想起比比說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後需要去找妓女的話。並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們現在仍舊是夫婦。她知道之雍,沒有極大的一筆贍養費,他也決不肯讓緋雯走的。

  她不覺得他有什麼對不起緋雯。那麼美,又剛過二十歲,還怕沒有出路?

  她不妒忌過去的人,或是將要成為過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說:「我還是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

  他回信說:「……至於我們的婚姻,的確是麻煩。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讓我來承擔好了。昨天夜裡她起來到餐室里開了櫥倒酒喝。我去搶了下來,她忽然怪笑起來,又說:『我的父親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從來沒去問那句話的意義。想必總是從十五歲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現在要向父親訴說。

  「現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說。

  九林想必也聽見了點風聲,來了一趟,詫異得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但是看她們這裡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來。

  他自從那年五爸爸去說項,結果送他進了一家大學附中,讀了兩年升入大學,念了兩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沒有興趣九莉也不贊成念下去,但是也無法幫他找事,更不願意向之雍開口。

  「一個人要靠人幫總不行,」楚娣當著他說。

  九莉對這話有點輕微的反感,因為她弟弟天生是個混飯吃的人,至少開始的時候沒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時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連日熬夜,隔兩個鐘頭數幾滴藥水給他吃。九莉也是聽她自己說的。但是她這些年來硬起心腸自衛慣了,不然就都靠上來了。

  九莉給之雍信上說,她夢見告訴她的老女傭關於他,同時看見他在大太陽里微笑的臉,不知道為什麼是深紅色的臉,刻滿了約有一寸見方的卐字浮彫,有兩三分深,陰影明晰。她覺得奇怪,怎麼一直沒注意到,用指尖輕輕的撫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點疼。

  他信上說不知道為什麼刻著卐字。其實她有點知道是充軍刺字,卐字代表軸心國。

  她寫了首詩:

  「他的過去里沒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裡曬著太陽,

  已經是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進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他沒說,但是顯然不喜歡。他的過去有聲有色,不是那麼空虛,在等著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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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21 | 只看該作者
 六

  之雍夏天到華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來,告訴她說:「我帶了筆錢來給緋雯,把她的事情解決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說了聲「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從來沒提過他離婚的事。但是現在他既然提起來,便微笑低聲道:

  「還有你第二個太太。」是他到內地教書的時候娶的,他的孩子們除了最大的一個兒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幾個都是她的。後來得了神經病,與孩子們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認緋雯是我的太太。」

  「不過你跟緋雯結婚的時候沒跟她離婚。」

  「要趕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過是法律上的手續。」隨即走開了.

  終於這一天他帶了兩份報紙來,兩個報上都是並排登著「邵之雍章緋雯協議離婚啟事」,「邵之雍陳瑤鳳協議離婚啟事」,看著非常可笑。他把報紙向一隻鏡面烏漆樹根矮几上一丟,在沙發椅上坐下來,雖然帶笑,臉色很凄楚。

  她知道是為了緋雯,坐到沙發椅扶手上去撫摸他的頭髮。他護痛似的微笑皺著眉略躲閃了一下,她就又笑著坐回原處。

  「另外替緋雯買了輛卡車。她要個卡車做生意,」他說。

  「哦。」

  又閒談了幾句,一度沉默后,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興。」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說了!」

  她後來告訴楚娣:「邵之雍很難受,為了他太太。」

  楚娣皺眉笑道:「真是——!『啣著是塊骨頭,丟了是塊肉。』」又道:「當然這也是他的好處,將來他對你也是一樣。」

  那兩條啟事一登出來,報上自然推測他們要結婚了。

  楚娣得意的笑道:「大報小報一齊報導。——我就最氣說跟我住住就不想結婚了。這話奇怪不奇怪?」

  原來親戚間已經在議論,認為九莉跟她住著傳染上了獨身主義。當然這還是之雍的事傳出去之前。她一直沒告訴九莉。

  「那麼什麼時候結婚?一她問。

  「他也提起過,不過現在時局這樣,還是不要,對於我好些。」

  他是這樣說的:「就宣布也好,請朋友吃酒,那種情調也很好,」慨然說。

  他在還債。她覺得有點凄慘。

  他見她不作聲,也不像有興緻,便又把話說回來了。

  提起時局,楚娣自是點頭應了聲「唔。」但又皺眉笑道:「要是養出個孩子來怎麼辦?」

  照例九莉只會詫異的笑笑,但是今天她們姑姪都有點反常。九莉競笑道:「他說要是有孩子就交給秀男帶。」

  楚娣失笑道:「不能聽他的。疼得很的。——也許你像我一樣,不會生。二嬸不知道打過多少胎。」

  九莉非常詫異。「二嬸打過胎?」

  楚娣笑嘆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當你知道.」

  因為她一向對夏赫特的態度那麼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說過:「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當然她回到上海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學校校長,楚娣去學德文認識的。她也見過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黃頭髮,戴眼鏡,還相當漂亮,說話永遠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來她總是到比比家裡吃飯。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為二嬸總是最反對發生關係。」

  楚娣疲乏的搖頭笑嘆道:「那時候為了簡煒打胎——喝!」因為在英國人生地不熟,打胎的醫生更難找?「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那時候想著,要是真不能離婚,真沒辦法的話,就跟我結婚,作掩蔽。我也答應了。」略頓了頓,又道:「二嬸剛來那時候我十五歲,是真像愛上了她一樣。」
  她沒說愛簡煒,但是當然也愛上了他。九莉駭異得話聽在耳朵里都覺得迷離惝恍。但是這種三個人的事,是他們自己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雖然悲劇性,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笑道:「後來怎麼沒實行?」

  「後來不是北伐了嗎?北洋政府的時候不能離婚的。」

  怪不得簡煒送她的照片上題的字是這樣歉疚的口吻:「贈我永遠視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長長的臉,橢圓形大黑眼睛,濃眉,花尖,一副顧影翩翩的樣子。

  游湖泊區當然是三個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詩上說「想籬上玫瑰依舊嬌紅似昔。」北國涼爽的夏天,紅玫瑰開著,威治威斯等幾個「湖上詩人」的舊遊之地,新出了留學生殺妻案。也許從此楚娣總有種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這筆妻財,所以更依戀這溫暖的小集團,甘心與她嫂嫂分一個男人,一明一暗。

  楚娣又笑道:「還有馬壽。還有誠大姪姪。二嬸這些事多了!」

  「我不記得誠大姪姪。」

  「怎麼會不記得呢?」楚娣有點焦躁起來,彷彿她的可信性受影響了。「誠大姪姪。他有肺病。」

  「我只記得胖大姪姪,辮大姪姪。」因為一個胖,一個年紀青青的遺留著大辮子,拖在背上。「——還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顯然認為那個來吃下午茶的法國軍官不足道,不大能算進去。「二嬸上次回來已經不行了.」她搖搖頭說。

  九莉一直以為蕊秋是那時候最美。

  楚娣看見她詫異的神氣.立刻住口沒說下去。雖說她現在對她母親沒有感情了,有時候自己人被別人批評,還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醫生倒是為了你。」

  九莉很震動。原來她那次生傷寒症,那德國醫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凈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陣消毒藥水氣撲鼻。在他診所里,蕊秋與他對立的畫面:診所附設在住宅里,華麗的半老洋房,兩人的剪影映在鐵畫銀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頭用聽筒聽她單薄的胸部,她羞澀戒備的微醺的臉。

  難怪她在病榻旁咒罵:「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的人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也許住院費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竟一點也不覺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就像簡直沒有分別。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為人多了,多一個也沒什麼分別?照理不能這樣講,別的都是她愛的人。是他們不作長久之計,叫她忠於誰去?

  -------------------

  九莉想著,也許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后,她從屋頂上下來,不知道怎麼卧室里有水蒸氣的氣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沒拉平,一切都有點零亂。當然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麼會對誠大姪姪一點印象都沒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虛,總是靠後站,蕊秋楚娣走後也不到他們家來玩,不像他別的弟兄們。只有他,她倒有點介意,並不是因為她母親那時候是有夫之婦——時候再講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當時也許也帶點報復性質,那時候大概已經有了小公館。她不過因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麼那一段時間尤其是她的。久后她在紐英倫鄉下有一次路上遇見一家人,一個小男孩子牽著一匹「布若」,一種小巧的墨西哥驢子,很可愛,臉也不那麼長。因為同路走了一會了,她伸手摸了摸牠頸項背後,那孩子立刻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也能了解,她還沒忘記兒童時代佔有性之強。

  那年請大姪姪們來過陽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還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沒戴金銀紙尖頂高帽子.九莉沒上桌,但是記得宴會前蕊秋楚娣用大紅皺紙裹花盆。桌上陳列的小炮仗也是這種皺紙,掛燈結綵也是皺紙帶子。她是第一次看見,非常喜歡,卻不記得有誠大姪姪這人。他也沒拍進照片。

  她們走後這幾年,總是韓媽帶九莉九林到他們家去,坐人力車去,路很遠,一帶低矮的白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頂,也用不著屋瓦。荒涼的街上就是這一條白泥長方塊,倒像中東。牆上只開了箇舊得發黑的白木小門,一進去黑洞洞的許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關的親戚本家。轉彎抹角,把她們領到一個極小的「暗間」里,有個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姪子,她叫二大爺。

  「認了多少字啦?」他照例問,然後問他媳婦四嫂:「有什麼點心可吃的?」

  四嫂是個小腳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門口。翁媳討論完了,她去弄點心。大姪姪們躲得一個都不見,因為有吃的。

  「背首詩我聽,」他說。

  九莉站在磚地上,把重量來回的從左腳挪到右腳,搖擺著有音無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國恨,」看見他拭淚。

 她聽見家裡男佣說二大爺做總督。南京城破的時候坐在籃子里從城牆上弔下來逃走的。

  本地的近親只有這兩家堂伯父,另一家闊。在傭人口中只稱為「新房子」。新蓋的一所大洋房,裡外一色乳黃粉牆,一律白漆傢俱,每問房裡燈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總。盛家這一支家族觀念特別重,不但兩兄弟照大排行稱十一爺十三爺,連姨奶奶們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爺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爺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繞得人頭暈眼花。十一爺在北洋政府做總長。韓媽帶了九莉姐弟去了,總是在二樓大客廳里獨坐,韓媽站在後面靠在他們椅背上,一等等好兩個鐘頭。隔些時韓媽從桌上的高腳玻璃碟子里拈一塊櫻花糖,剝給他們吃。

  有人送的一個新姨奶奶才十七歲,煙台人,在壁爐前抱著胳膊閒站著,細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綠磁磚壁爐,更顯得苗條。梳著兩隻辮子髻,一邊一個,稀疏的前劉海,小圓臉上胭脂紅得鄉氣。
  「來了多少年哪?是哪兒人哪?」她沉著臉問韓媽。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話講,免得僵。韓媽恭恭敬敬一句一個「姨奶奶」,但是話並不多。

  連新姨奶奶都走開了。終於七老太太召見,他們家連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稱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們問長問短。「都吃些什麼?他們媽媽好些東西不叫吃,不敢亂給東西吃。鯽魚蒸雞蛋總可以吃吧?還有呢?」一一問過,吩咐下去,方輕聲道:「十六爺好?十六奶奶十九小姐有信沒呀?」她當然用大排行稱呼乃德兄妹。「咳呀,倆孩子怎麼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還虧得有你們老人喔!」

  「還是上回來的信吧?我們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

  「倆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們這兒的。」

  「他們倆倒好,不吵架。」

  「十六爺這向怎麼樣?」又放低了聲音,表示這一次是認真問。隨即一陣嘁嘁喳喳。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我們不知道呵,老太太,我們都在樓上。現在樓下就是兩個燒煙的。」

  問話完畢,便向孩子們說:「去玩去吧。要什麼東西跟他們要,沒有就去買去。到了這兒是自己家裡,別做客。」

  沒人陪著玩,韓媽便帶他們到四樓去,四樓一個極大的統間,是個作場,大姨奶奶在一張長案上裁剪、釘被窩,在縫衣機上踏窗帘。屋角站著一大捲一大捲的絲絨織花窗帘料子。她臉黃黃的,已經不打扮了,眉毛頭髮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臉上從來沒有笑容。

  「噯,韓大媽坐,坐!見過老太太沒?」

  「見過老太太嘍!大姨奶奶忙。」

  她短促的笑了一聲。「我反正是——總不閒著。老王倒茶!」

  「大姨奶奶能幹嘛!」

  老太太廢物利用,過了時的姨奶奶們另派差使。二姨奶奶比大姨奶奶還見老,骨瘦如柴,一雙大眼睛,會應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紅人。

  大姨奶奶有個兒子,六七歲了,長得像她,與九莉姐弟一樣大,但是也不跟他們玩,跑上樓來就扯著他母親衣襟黏附在身邊,嘟囔著不知道要什麼。

  她當著人有點不好意思,詫異的叱道:「嗯?」但終於從口袋裡摸出點錢來給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樓去。

  「開飯了。」女傭上樓來請下去吃飯。

  老太太帶著幾個大孫子孫女兒與九莉九林,圍坐在白漆大圓桌上。他們倆仍舊是家裡逐日吃的幾樣菜擱在面前,韓媽站在背後,代夾到碗碟里。

  飯後老太太叫二哥哥帶他們到商務印書館去買點東西給他們。二哥哥是中學生,二藍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長圓臉凍得紅一塊白一塊,在一排排玻璃櫃檯前徘徊了很久。有許多自來水筆,活動鉛筆,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鎮紙,看不懂的儀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細看,像是想買什麼。
  一個店伙走上前來,十分巴結,也許是認識門口的汽車,知道是總長家的少爺。二哥哥忽然豎起兩道眉毛,很生氣似的,結果什麼也沒買。

  晚上汽車送他們回去,九莉九林搶著認市招上的字,大聲唸出來,非常高興。

  「新房子」有個僕人轉薦到海船上當茶房,一個穿黑嗶嘰短打的大漢,發福后一張臉像個油光唧亮的紅蘋菓。

  「他們可以『帶貨』,賺的錢多,」九莉聽見家裡的傭人說。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

  煙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簍來,篾簍幾乎有一人高。女傭們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點不好意思似的。還沒吃完早已都吃厭了。

  月夜她們搬了長板凳出來在後院乘涼。

  「余大媽你看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們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韓媽轉問九莉。「有銀角子大?單角子還是雙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霧濛濛的發出青光來。銀角子拿得多遠?拿得近,大些,拿得遠,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麼高,該多小?九莉腦子裡一片混亂。

  「單角子,」碧桃說。「韓大媽你看有多大?」

  韓媽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總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過雙角子那麼大,」李媽說。

  「你小。」

  「還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們這都叫沒辦法,出來幫人家,余大媽家裡有田有地.有房子,這麼大年紀還出來。」

  余媽不作聲。韓媽也沒介面。碧桃和余媽都是卞家陪嫁來的,背後說過,余媽是跟兒子媳婦嘔氣,賭氣出來的。兒子也還常寫信來。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媽說。

  北邊有這種「土狗子」,看上去像個小土塊,三四寸長,光溜溜的淡土黃色,式樣像個簡化的肥狗,沒有頸子耳朵尾巴,眼睛是兩個小黑點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簡直分不出來,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見了,因此總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給我扇子上燙個字,」李媽說。她們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認錯了。用蚊香燙出一個虛點構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燒出個洞。

  鄧爺在門房裡熄了燈,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鄧爺不出來乘涼?裡頭多熱!」韓媽說。

  鄧爺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來。
  碧桃竊笑道:「鄧爺真有規炬,出來還非要穿上小褂子。」

  鄧爺瘦瘦的,剃著光頭。剛到盛家來的時候是個書僮,後來盛家替他娶過老婆,死了。

  「我學鄧爺送帖子。」打雜的也是他們同鄉,有時候鬧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轎子前面緊跑幾步,然後一個箭步,打個千,同時一隻手高舉著帖子。

  鄧爺一絲笑容也沒有。

  九莉想說「鄧爺送帖子給我看,」沒說,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兩年他曾經帶她上街去,坐在他肩頭.看木頭人戲,自掏腰包買冰糖山楂給她吃,買票逛大羅天遊藝場。

  有一次她聽見女傭們嗤笑著說鄧爺和「新房子」的兩個男僕到堂子里去。

  「什麼堂子?」

  「嚇咦!」韓媽低聲嚇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門房裡玩,非常喜歡這地方。粗糙的舊方桌上有香煙燙焦的跡子。黃籐茶壺套,壺裡倒出微溫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筆硯賬簿信箋,儘她塗抹,拿走一兩本空白賬簿也由她。從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來,找人用墨筆在鼻孔里抹點墨.冷而濕的毛筆舐了她一下,一陣輕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給鄧爺買皮袍子,」她說。

  「還是大姐好,」他說。九林不作聲.他正在鄧爺的鋪板床上爬來爬去,掀開枕頭看枕下的銅板角子。

  「我呢?我沒有?」韓媽站在門口說。

  「給韓媽買皮襖,」九莉說。

  韓媽向鄧爺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大姐好。」

  門房裡常常打牌。

  「今天誰贏?」他們問她。

  樓上女傭們預先教她這樣回答:「都贏。桌子板凳輸。」

  兩個燒煙的男僕,一個非常高而瘦,三角臉,青白色的大顴骨,瘦得聳著肩,像白無常,是后薦來的,會打嗎啡針。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為了戒賭,曾經斬掉一隻無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來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頭還剩一個骨節,末端像骰子一樣光滑蒼白。他桔皮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長子戳了他的壁腳,矮子氣喔,氣喔!說要宰了他。」李媽兼代樓下洗衣服,消息較靈通。

  打雷,女傭們說:「雷公老爺在拖麻將桌子了。」

  雨過天青,她們說:「不會再下了,天上的藍夠做一條袴子了。」

  她們種田的人特別注重天氣。秋冬早上起來,大聲驚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見對街一排房屋紅瓦上的霜,在陽光中已經在溶化,瓦背上濕了亮瀅瀅的,窪處依舊雪白,越發紅的紅,白的白,燁燁的一大片,她也覺得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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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9-4-10 13:21 | 只看該作者
 「打風了!」

  颳大風,天都黃了,關緊窗子還是桌上一層黃沙,擦乾凈了又出來一層,她們一面擦一面笑。

  韓媽帶她一床睡,早上醒來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對小牛一樣。九莉不喜歡這樣,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過來的時候舌頭有清氣,原氣,對眼睛好的。當然她並沒說過,蕊秋在家的時候她也沒這樣過。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規矩,每天和余媽帶他們到公園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蓋的羊毛襪。一進園門,蒼黃的草地起伏展開在面前,九莉大叫一聲,狂奔起來,畢直跑,把廣原一切切成兩半。後面隱隱聽見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陽!」余媽像鸚哥一樣銳叫著,也邁動一雙小腳追趕上來,跑得東倒西歪。不到一兩年前,九林還有腳軟病,容易跌跤,上公園總是用一條大紅闊帶子當胸絆住,兩端握在余媽手裡,像放狗一樣,十分引人矚目。他嫌她小腳走得太慢,整個的人仆向前面,拚命往前掙,胸前紅帶子上的一張臉像要哭出來。

  余媽因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歸她帶。打平太平天國的將領都在南京住了下來,所以卞家的佣僕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帶微笑向九莉說。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將來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這尖嘴姑子回來。」

  蕊秋沒走的時候說過:「現在不講這些了,現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樣。」

  余媽敵意的笑道:「哦?」細緻的胖胖的臉上,眼袋忽然加深了。頭髮雖然稀了,還漆黑。江南鄉下女人不種地,所以裹了腳。韓媽她們就都是大腳。

  「我們不下田,」她斷然的說,也是自傲的口吻。

  見九莉把吃掉半邊的魚用筷子翻過來,她總是說:「勺君子不吃翻身魚。」

  「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魚。」

  九莉始終不懂為什麼,朦朧的以為或者是留一半給傭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紀后才在報上看到台灣漁民認為吃翻身魚是翻船的預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韓媽她們就沒有這一說,但是余媽似乎也已經不知道這忌諱的由來了。

  余媽「講古」道:「從前古時候發大水,也是個劫數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個姐姐弟弟,姐弟倆。弟弟要跟姐姐成親,好傳宗接代。姐姐不肯,說:『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給你。』弟弟說『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後頭追,追不上她。哪曉得地下有個烏龜,絆了姐姐的腳,跌了一跤,給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給他。姐姐恨那烏龜,拿石頭去砸烏龜殼,碎成十三塊,所以現在烏龜殼還是十三塊。」
  九莉聽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當然也不看她。

  家裡自來水沒有熱的,洗澡要一壺一壺拎上來,倒在洋式浴缸里。女傭們為了省事,總是兩個孩子一盆洗,兩個女傭在兩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從來不抬起眼睛來。

  夏天他們與男女傭都整天在後院里,廚子蹲在陰溝邊上刮魚鱗,女傭在自來水龍頭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個姑娘家不大下樓來。九莉端張硃紅牛皮小三腳凳,坐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頭上是深藍色的北國的藍天。余媽蹲在一邊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廚子說。

  有一天韓媽說:「廚子說這兩天買不到鴨子。」

  九莉便道:「沒有鴨子就吃雞吧。」

  一聲斷暍:「嚇咦!」

  「我不過說沒有鴨子就吃雞吧。」

  「還要說!」

  冬天把一罐麥芽糖擱在火爐蓋上,裡面站著一雙毛竹筷子。凍結的麥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終於到了一個時候,韓媽絞了一團在那雙筷子上,她仰著頭張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膠質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來得很慢。

  麥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傭們留著「拔火罐」 。她們無論什麼病都是團皺了報紙在罐子里燒,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醬色緞子一字襟小背心,寶藍繭綢棉袍上遍灑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雖然嫩,因為瘦,像鬆軟的薄綢。他垂著眼睛,假裝沒注意,不覺得。

  女傭們非常欣賞這一幕,連余媽嘴裡不說,都很高興。

  碧桃贊嘆道:「看他們倆多好!」

  余媽識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錢回去養家,因此零用錢多些,有一天在舊書擔子上買了本寶卷,晚飯後唸給大家聽.黯淡的電燈下,飯後發出油光的一張張的臉都聽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誠。最是「今朝脫了鞋和襪,怎知明朝穿不穿」這兩句,余媽反覆唸了幾遍,幾個老年人都十分感動。

  她有時候講些陰司地獄的事,九莉覺得是個大地窖,就像大羅天遊藝場樓梯上的灰色水門汀牆壁,不過設在地下層,分門別類,陰山刀山火焰山,孽鏡望鄉台,投生的大輪子高入半空。當然九莉去了不過轉個圈子看看,不會受刑。她為什麼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迴上天去,玉皇大帝親自下階迎接。她要無窮無盡一次次投胎,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總也有時候是美貌闊氣的。但是無論怎麼樣想相信,總是不信,因為太稱心了,正是人心裡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不像後來進了教會學校,他們的天堂是永遠在雲端里彈豎琴唱讚美詩——做禮拜做得還不夠?每天早上半小時,晚上還有同學來死拉活扯,拖人去聽學生講道,去一趟,肯代補課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禮拜三小時,唯一的調劑是美國牧師的強蘇白,笑得人眼淚出而不敢出聲,每隔兩排有個女教職員監視。她望著禮拜堂中世紀箭樓式小窄窗戶外的藍天,總覺得關在裡面是犯罪。有時候主教來主持,本來是山東傳教師,學的一口山東話,也笑得人眼淚往肚子里流。
  但是聖經是偉大的作品,舊約是史詩,新約是傳記小說,有些神來之筆如耶穌告訴猶大:「你在雞鳴前就要有三次不認我。」她在學校里讀到這一節,立刻想起她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自從她母親走後愛老三就搬進來住。愛月樓老三長挑身材,蒼白的瓜子臉,梳著橫愛絲頭,前劉海罩過了眉毛,笑起來眼睛瞇得很細。她叫裁縫來做衣服,給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樣的,雪青絲絨衣裙,最近流行短襖齊腰,不開叉,窄袖齊肘,下面皺襇長裙曳地,圓筒式高領也一清如水,毫無鑲滾,整個是簡化的世紀末西方女裝。愛老三其實是高級時裝模特兒的身段,瘦而沒有脇骨,衣架子比誰都好。

  幽暗的大房間里,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鏡立在架子上,向前傾斜著。九莉站在鏡子前面,她胖,裁縫捏來捏去找不到她的腰。愛老三不耐煩的在旁邊揪了一把,道:「喏!高點好了,腰高點有樣子。」

  裁縫走了,愛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嬸給你做衣裳總是舊的改的,我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歡二嬸還是喜歡我?」

  「喜歡你。」九莉覺得不這麼說太不禮貌,但是忽然好像頭上開了個煙囪,直通上去。隱隱的雞啼聲中,微明的天上有人聽見了。

  衣服做來了。愛老三晚上獨自帶九莉出去,坐黃包車。年底風大,車夫把油布篷拉上擋風。

  愛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裡面。

  在黑暗中,愛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濃香中又夾雜著一絲陳鴉片煙微甜的哈氣。

  進了一條長巷,下了黃包車,她們站在兩扇紅油大門前,門燈上有個紅色的「王」字。燈光雪亮,西北風嗚嗚的,吹得地下一塵不染。愛老三撳了鈴,扶起斗篷領子,黑絲絨綻出玫瑰紫絲絨裡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頭。她從黑水鑽手袋裡取出一大捲鈔票來點數,有磚頭大,只是雜亂無章。

  九莉想道:「有強盜來搶了!」不禁毛髮皆豎。回過頭去看看,黃包車已經不見了。剛才那車夫腳上穿得十分齊整,直貢呢鞋子,雪白的襪子,是專拉幾個熟主顧的,這時候在她看來是救星,家將,但是一方面又有點覺得被他看見了也說不定也會搶。

  開了門愛老三還沒點完,也許是故意擺闊。進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並不精緻。穿堂里人來人往,有個樓梯。廳上每張桌子上一盞大燈,桌子上的人臉都照成青白色。愛老三把斗篷一脫,她們這套母女裝實在引人注目,一個神秘的少婦牽著個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樣。她有個小姐妹走上來招呼,用異樣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帶著嫌惡的神氣。

  愛老三忙道:「是我們二爺的孩子。」又張羅九莉,笑道:「你就在這兒坐著,啊,別到別處去,不然找不到你。」

  -----------------

  兩人走開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來,又走了。

  九莉遠遠的看著這些人賭錢,看不出所以然來,也看不見愛老三。盆栽的棕櫚樹邊,一對男女走過,像影星一樣,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後飄著三尺白絲圍巾,男人頭髮亮得像漆皮。聽不見他們說話——是當時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樣,一等等幾個鐘頭,十分厭煩。愛老三來的時候她靠在那裡睡著了。

  此後沒再帶她去,總是愛老三與乃德一同出去。

  「說輸得厲害,」女傭們竊竊私議,都面有懼色。「過了年天天去。……俱樂部沒賭得這麼大。……說遇見了郎中。……這回還是在熟人家裡。……跟劉四爺鬧翻了。……」

  早就聽見說「過了年請先生,」是一個威脅。過了年果然請了來了。

  「板子開張沒有?」男女傭連廚子在內,不知道為什麼,都快心的不時詢問。

  板子擱在書桌上,白銅戒尺旁邊,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會。是當過書僮的鄧爺把從前二爺書房裡的配備都找了出來。板子的大小式樣像個眼鏡盒,不過扁些,舊得黑油油的,還有一處破裂過,缺一小塊.露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雖然已經又磨光了,還是使人擔心有刺。

  開始講「綱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現在韓媽余媽管家,」九莉想。

  講到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上,她看見他們兄弟倆在蒼黃的野草里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糧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樣過日子。她忽然哭了起來。老師沒想到他講得這麼動人,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但是越哭越傷心,他不免疑心是藉此罷課,正了正臉色,不理她,繼續講下去,一面圈點。九林低著頭,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賣弄!」師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聽不見。她這才漸漸住了聲。

乃德這一向閉門課子,抽查了兩次,嫌他們背得不熟,叫他們讀夜書,晚飯後在餐桌上對坐著,溫習白天上的課,背熟了到對過房裡背給他聽。老師聽見了沒說什麼,但是顯然有點掃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對過的兩問房,中間的拉門經常開著,兩間併成一間,中間一個大穹門,光線又暗,又是藍色的煙霧迷漫,像個洞窟。乃德與愛老三對躺在煙鋪上,只點著茶几上一盞檯燈。

  愛老三穿著鐵線紗透紅裡子襖袴,喇叭袴腳,白絲襪腳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纖瘦的腳踝。她現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見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來不要他們叫她什麼。但是當著她背書非常不得勁。

  長子坐在小凳上燒煙,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闊袖口翹得老高,時而低聲微笑著說句話。榻上兩人都不作聲。

  乃德接過書去,坐起身來,穿著汗衫,眼泡微腫,臉上是他那種半醉的氣烘烘的神氣。九莉站在當地,搖擺著背誦起來,背了一半頓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書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愛老三面前出醜,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來拉緊她一隻手,把她拖到書房裡,拿板子打了十幾下手心。她大哭起來。韓媽在穿堂里窺探,見乃德走了方才進來,忙把她拉上樓去。

  「嚇咦!還要哭,」虎起臉來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廚子不再笑問「板子開了張沒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對面慘慘戚戚小聲唸書,她怕聽那聲音,他倒從來沒出事。

  愛老三有個父親跟著她,大個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張蒼黃的大臉,也許只有五十來歲,鬼影似的在她房裡掩出掩進。

  「怕二爺,」女傭們輕聲說。

  「又說不是她老子。」

  他總是在樓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櫥前,拿著用過的煙斗挖煙灰吃。

  愛老三仍舊照堂子里的規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飯,總要晚兩個鐘頭一個人吃,斜簽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撥著碗里的飯,只有幾樣醃漬滷菜。

  剛搬進來吃暖宅酒,兼請她的小姐妹們,所以她們也上桌,與男客並坐。男女主人分別讓客進餐室,九莉那時候四歲,躲在拉門邊的絲絨門簾里。那一群女客走過,繫著半長不短的三鑲闊花邊鐵灰皺襇裙,淺色短襖,長得都很平常,跟親戚家的女太太們沒什麼分別。進去之後拉門拉上了,只聽見她父親說話的聲音,因為忽高怱低,彷彿有點氣烘烘的聲口。客室裹只剩下兩個清倌人,身量還沒長足,合坐在一張沙發椅上,都是粉團臉,打扮得一式一樣,水鑽狗牙齒沿邊淡湖色襖袴。她覺得她們非常可愛,漸漸的只把門簾裹在身上,希望她們看見她跟她說話。但是她們就像不看見,只偶然自己兩個人輕聲說句什麼。

  赤鳳團花暗粉紅地毯上,火爐燒得很旺。隔壁傳來輕微的碗筷聲笑語聲。她只剩一角絨幕搭在身上,還是不看見她.她終於疑心是不理她。

  李媽幫著上菜,遞給打雜的端進去,低聲道:「不知道怎麼,這兩個不讓她們吃飯,也不讓她們走。說是姐妹倆。」因向客室里張了張,一眼看見九莉,不耐煩的「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樓去。

  也是李媽輕聲告訴韓媽她們:「現在自己會打針了。一個跑,一個追,硬給她打,」尷尬的嗤笑著。

  毓恆經常寫信到國外去報告,這一封蕊秋留著,回國后夾雜在小照片里,九莉剛巧看見了:「小姐鈞鑒:前稟想已入鈞覽。日前十三爺召職前往,問打針事。職稟雲老三現亦打上針,癮甚大。為今之計,莫若釜底抽薪調虎離山,先由十三爺藉故接十六爺前去小住,再行驅逐。十六爺可暫緩去滬,因老三南人,恐跟蹤南下,十六爺懦弱,不能駕馭也。昨職潛入十六爺內室,盜得針葯一枚,交十三爺送去化驗……」
  他嚮往「新房子」,也跟著他們稱姑爺為十六爺。像蔣干盜書一樣,他「卧底」有功,又與一「新房子」十三爺搭上了線,十分興頭,但是並沒有就此賞識錄用他。蕊秋楚娣回國后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薦事,」蕊秋告訴他「政府現在搬到南京了,我們現在也不認識人了。」

  愛老三到三層樓上去翻箱子,經過九林房門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沒問起。

  「連頭部不回,」李媽說。

  余媽不作聲。

  「噯,也不問一聲,」韓媽說。

  九莉心裡想,問也是假的,她自己沒生,所以看不得他是個兒子。不懂她們為什麼這樣當樁事。

  好久沒叫進去背書了。九莉走過他們房門口,近門多了一張單人銅床,臨空橫攔著。乃德迎門坐在床沿上,頭上裹著紗布,看上去非常異樣,但是面色也還像聽她背書的時候,目光下視,略有點悻倖然,兩手撐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雙胳膊意外的豐滿柔軟。

  「痰盂罐砸的,」女傭們輕聲說。「不知道怎麼打起來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車來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聽見樓下吵鬧的聲音。

  「十三爺來了,」女傭們興奮的說。

  李媽碧桃都到樓梯上去聽,韓媽卻沉著臉摟著九莉坐著,防她亂跑。只隱隱聽見十三爸爸拍桌子罵人,一個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來這麼幾句,時發時停,江南官話,逼出來的大嗓門,十分難聽。這是愛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爺坐汽車走了。樓下忙著理行李。男僕都去幫著扛抬。天還沒黑,幾輛塌車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門,樓上都擠在窗口看。

  「這可好了!」碧桃說。余媽在旁邊沒作聲。

  還有一輛。還有。

  又出來一輛大車。碧桃李媽不禁噗嗤一聲笑了.碧桃輕聲道:「哪來這些東西?」

  都有點恐慌,彷彿腳下的房子給掏空了。

  李媽道:「是說是她的東西都給她帶去,不許在天津北京掛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說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媽說。

  似乎沒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沒有回來,回來了是否還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嗎啡?九莉從來沒想到這些,但是提起她的時候總護著她:「我倒覺得她好看。」

  當時聽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間里追逐著,捉住她打嗎啡針,那陰暗的狂歡場面。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韓媽不要孩子們叫她。看不起她也是一種刺激。被她打破頭也是一種刺激。但是終於被「新房子」抓到了把柄,「棒打鴛鴦兩離分,」而且沒給遣散費。她大概下場很慘。
  九林雖然好了,愛老三也走了,余媽不知道怎麼忽然灰心起來,辭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邊去了,她跟著走可以省一筆路費,但是竟等不及,歸心似箭。

  碧桃搭訕著笑道:「余大媽走了,等毛哥娶親再來,」自己也覺得說得不像,有點心虛似的。也沒有人介面。

  白牛皮箱網籃行李捲都堆在房間中央。九莉忽然哭了,因為發現無論什麼事都有完的時候。

  「還是毛姐好,」碧桃說。「又不是帶她的,還哭得這樣。」

  余媽不作聲,只顧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邊,更一語不發。

  樓下報說黃包車叫來了。余媽方才走來說道:「毛姐我走了。毛哥比你小,你要照應他。毛哥我走了。以後韓媽帶你了,你要聽話,自己知道當心。」

  九林不作聲,也不朝她看。打雜的上樓來幫著拿行李,韓媽碧桃等送她下樓,一片告別聲。

  此後九莉總覺得他是余媽託孤托給她們的,覺得對不起她。韓媽也許也有同感。

  他們自己也要動身了。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漫聲唱唸著。

  傢俱先上船。空房裡剩下一張小鐵床,九莉一個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菓。她是第一次看見石榴,裡面一顆顆紅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擺陣。水菓籃子蓋下扣著的一張桃紅招牌紙,她放在床下,是紅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過河去。

  連鐵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鋪,韓媽李媽一邊一個,九莉九林睡在中間。一個家整個拆了,滿足了兒童的破壞欲。頭上的燈光特別遙遠黯淡,她在枕上與九林相視而笑。看著他橢圓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餅乾。

  最初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坐在床上,他並排坐著,離得不太近,防萬一跌倒。兩人都像底邊不很平穩的泥偶。房間里很多人,但是都是異類,只有他們倆同類,彼此很注意。她面前擱著一隻漆盤——「抓週」。當然把好東西如筆墨都擱在跟前,壞東西如骰子骨牌都擱得遠遠的,夠不到。韓媽碧桃說她抓了筆與棉花睏脂,不過三心兩意,拿起放下。沒有人記得九林抓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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