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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對話王蒙:笑游大觀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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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南子 發表於 2009-3-9 08:39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香港《明報月刊》大家大講堂


  題按:內地的紅學潮流一路升溫,近日涌到了香港。兩位文壇大師金庸和王蒙於2003年12月3日,在三聯書店展覽廳舉行《話說紅樓夢》公開講座。他們立論新穎、妙語連珠,引來逾百位出席者的陣陣笑聲和掌聲。本次公開講座由三聯書店、香港作家聯會、明報月刊聯合主辦,明報書會協辦。香港作家聯會創會會長曾敏之、三聯書店執行總編輯李昕主持講座。應聽眾的要求,本刊編輯整理出現場錄音,並經金庸、王蒙審閱,以饗讀者。

  金庸:這個講座題目不很合適,應將王先生的名字放在前,我的名字放在後,他是這次討論的主角,而且客人總應在先,我們是地主應在後(笑聲)。


  三天三夜論說不盡

  其實今天這個題目不是很切題,不是"話說紅樓夢",而是話說王先生評點的《紅樓夢》。因為話說《紅樓夢》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大學里開課,談四年才差不多。

  清朝時流行一句話:"開卷不談《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四書五經讀了很多,如果不讀《紅樓夢》,學問也還不夠。

  今天我們集中談王先生評點的《紅樓夢》:我向各位推薦這本書,王先生所著的《紅樓夢啟示錄》我早就看過,也很欽佩和同意。我自己一直不太喜歡看《紅樓夢》的考證,如后四十回是不是曹雪芹所著,曹的爸爸、祖父叫什麼名字,他與滿族人有什麼關係……各種各樣的考據工作。我在做小學生時,看這些一點興趣都沒有。有什麼可考據的?當然歷史學家有興趣。後來年紀大了,學問增長了些,對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吳世昌、馮其庸諸位先生的文章也讀得很佩服。但對藍翎、李希凡在"文革"時論《紅樓夢》的文章就不大佩服,雖然我自己決計寫不出來。我覺得很奇怪,為何沒有小說家來研究《紅樓夢》?少年時,我很少看這些考證性的評註。後來看脂硯齋的《紅樓夢》評點本,就有興趣了。

  脂硯齋評點本除了講書中哪裡好、哪裡有問題之外,還加上很多材料。例如在書末評點作者寫到結尾時的心情怎麼樣。其評點不單批評好或不好,還加上書中人物的許多材料,這看上去就有味道了。為什麼《紅樓夢》這樣好的一部大小說,很少小說家來討論、評論一下?看到王先生這部評論,很佩服,小說家的評點本用的是小說家的觀點,不是用索隱家的觀點,也不是用考證家的看法。

  紅學研究不斷升溫

  還有一部評點很奇怪,字裡行間加上想象。史湘雲吃螃蟹後到石凳上去睡覺,該評論家就推想:史不是去睡覺,而是與賈寶玉搗鬼,發生性關係去了,我看時間上湊不起,不相信,也覺評點得很滑稽。寶釵撲蝶時,與丫頭小紅講話,故意將責任推到林黛玉身上,評點說寶釵"工於心計",嫁禍於人。

  王蒙:《紅樓夢》我也不完全理解是怎麼回事。在內地,特別是在北京,對《紅樓夢》的研究、談論、出版、考證……不斷升溫。中國國家圖書館舉辦了《紅樓夢》系列講座,現代文學館又舉行了《紅樓夢》系列講座,中央電視台第十套節目又把這些關於《紅樓夢》的講座播出來,而且內地好像人人都談《紅樓夢》。從毛澤東開始,毛對《紅樓夢》的解釋也有他作為政治家、革命家的特點,他說《紅樓夢》是什麼"階級鬥爭的書",一開頭就寫有多少人被封建地主階級迫害而死,那當然也有。你從這裡邊查,有跳井的,有為一把扇子把石獃子害死的,有和賈璉亂七八糟地搞完后被鳳姐逼迫吞金自盡的,等等。


  評點、評論不盡相同

  據我所知,江青自稱是半個紅學家,但特別遺憾,江青的紅學著作沒出版。我提過許多次,建議不牽涉國家機密的作品可以發表。另外據我所知,陳伯達在秦城監獄里做《紅樓夢》研究,寫了三十多萬字,但也沒出版。我一直到處呼籲出版此書。

  我最早做評點時發現,做評點與寫評論並不完全一樣。寫評論時,有時多少有一些先入為主的概括性看法,比如說林黛玉很性靈,甚至是很叛逆。林黛玉、賈寶玉,晴雯都屬於造反派、叛逆派,因為他們不接受儒家的、以賈政為代表那一套正統的東西。而賈政、薛寶釵這些屬於正統派或保皇派。這都是一個先入為主的見解,但具體跟著人物評點時,便發現事情起碼不完全如此,如賈寶玉很多地方很講規矩,像書中寫寶玉見北靜王,認為被要人接見,榮幸得不得了、恭敬得不得了。北靜王送他一點東西,他便得意洋洋,拿回去給林黛玉看,結果林黛玉說"什麼臭男人的東西"。可見男人更易受社會地位影響。

  金庸:男人一生講功名、事業、名氣、財產、權力、地位,升一級好像不得了,林黛玉瞧不起這些東西。女孩子講愛情,講男人愛我,為男人犧牲一切都可以。總結生活哲學,我說我崇拜女性,是因為女性比較重感情;對父母,女孩子更加孝順(笑聲);講道德,總體而言,女孩子的道德比男人高一些(笑聲)。


  黛玉也會察言觀色


  王蒙:男人的社會責任大,都怕老闆;女人相對好一點。林黛玉好一點,但也不等於什麼事都抵抗。她剛到榮國府時,非常小心翼翼,很注意察言觀色、看風俗。她在蘇州家中時,飯後才喝茶,而在榮國府,吃到中間就上茶,可能受廣東飲茶習俗的影響,一邊吃飯一邊喝茶(笑聲)。但她不提出任何疑問,榮國府氣派大多了,她就不出聲。


  榮國府里的奴才也有很多級別,也有一等一級的奴才、准主人的奴才,也有非常低等的奴才。他們也有順序,有尊卑長幼,這方面林黛玉也很注意。但後來林黛玉就愈來愈不注意了。是不是由於林黛玉的叛逆、造反意識,乃至革命意識愈來愈強呢(笑聲)?我不這樣看,我認為後來她愈來愈不注意,是因為她愈來愈愛賈寶玉,也得到了賈寶玉的愛。女性必須有愛,有了愛就長行情(提高身價),才敢於反抗、革命。後來她在榮國府就比較敢唱反調,比較敢充當反對派。這很難從政治上、意識形態上分析,很多時候需要從感情上分析。再如普遍認為晴雯這個人好得不得了,但晴雯對地位低下的丫頭扎手,搞肉刑,她也有恃才、恃貌、傲物、不準別人上來這一面。雖然那麼多人喜歡晴雯,歌詞里也唱,大鼓詞里也唱賈寶玉探晴雯,但看到上述描寫,也能感到曹雪芹對人物的理解是立體的。所以跟著作者的文字走,會發現我們許多認識是粗糙的,在概括了一部分的同時,又忽略了一部分。

為什麼這麼多人喜歡《紅樓夢》?因為從中可以學那麼多人情世故、興衰治亂,政治性的東西能學那麼多,包括恩恩怨怨,這些都是有共性的。一般富貴人家雖不可能有榮國府那麼好的宅院、花園,香港最闊的大佬也沒有大觀園那麼好的花園,但你可以與書中有共同的尊卑長幼、善惡真偽,從中學到很多道理,這與看查先生小說是一樣的。我看查先生的小說,最初以為查先生會練功夫(笑聲),後來別人說查先生不練功夫。您練過一點嗎?


  金庸:打太極拳,當做健身運動(笑聲)。


  尤三姐堪稱尤大俠


  王蒙:但讀查先生關於功夫的書,我想他論述的實際上是人生與萬物消長的一種道理,即在什麼情況下,會有一種什麼樣的功夫。比如說練一種邪招,非常稀奇古怪,與正常武功完全相反。你看這個道理,就和尤三姐對付賈珍、賈璉一樣,用的就是這種怪招。那兩位色狼對付一個尤三姐,尤三姐用怪招轉守為攻,她不但不防守,還把衣衫往下一甩,最後還說是她嫖了男人。她說你們有什麼兩下子,我什麼都見過,把你們的牛黃狗寶全掏出來(笑聲)。這樣的女子,不但應該崇拜,簡直是大俠--尤大俠啊!你最怕什麼我就用什麼招,這種人生道理,講不完的。


  金庸:江青有沒有評《紅樓夢》我不知道,不過"文革"時我看了一個消息哈哈大笑。老粗大將軍許世友公開宣布:明天我開始讀《紅樓夢》,因為毛主席說《紅樓夢》好,也不知道他真的讀還是假的讀。


  王先生的評註,我最佩服的一點講到,初時薛蟠殺了頗有身份的馮淵,求賈府講幾句話,就使事情不了了之。後來,賈府政治勢力衰落了,薛殺人的問題就大了,他只殺了一個店小二,但花了很多錢和力氣,人家不甘心,要他抵命,雖然結果還是脫罪了,但困難很大。從事件前後,反映出初時有錢有勢可以馬上解決問題,後來卻要花很多錢、面子才解決。王先生評點出賈、薛政治勢力在具體事件中衰落,使我佩服。


  還有晴雯補寶玉的孔雀裘這個情節,王先生注意到,孔雀毛不如羊毛保暖,不過華麗好看而已。一到冷天,賈母讓寶玉穿上這件衣服,好像很了不起的一件衣服,王先生不大相信它能保暖,我也不相信。


  芳官奇特惹人愛憐


  王蒙:孔雀是熱帶禽鳥,毛好的動物一般在寒帶。有些東西曹雪芹寫得特別得心應手,如吃螃蟹、賞菊、聯詩、過生日。給人的感覺是曹雪芹有很深切的經驗,如喝酒、行酒令、與女孩子一起說說笑笑。我記得您說過您非常喜歡芳官。芳官比較任性、單純,有點像您小說中的年輕女孩子(金庸插話:你家裡也有一位芳官。編者註:王先生的夫人閨名崔瑞芳,金庸在私人場合中戲稱之為"芳官")。而且有時她打扮成男孩子。她還有一個法國名叫金星玻璃,太怪了,還有一個契丹族的名字(金庸插口:叫耶律雄奴)。對,耶律雄奴,一身兼四任,兼男兼女,兼漢兼少數民族,兼華兼洋,也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但她最後的下場很可憐,被欺騙了,當尼姑去,而且沒有一個正經的寺廟和庵堂,最後被人賣掉了。但不管怎麼樣,她光彩了一段。這段曹雪芹寫得特別好。


  但曹雪芹有一部分寫得不那麼細緻、真切,比如尤三姐吃酒時用邪招戰鬥,非常吸引。但愛上了柳湘蓮,一下子變成了非常規矩的淑女,最後自殺時那麼簡單,-刀抹過去,躺在地上。柳湘蓮功夫那麼好:一看到尤三姐掏出劍來要自殺,本應跑上去攔阻,卻沒有,完全讓她輕易地自殺成功。這描寫太草率了,哪怕練過劍術,自己砍自己都沒那麼簡單。"文革"中有許多人自殺,但自殺成功率並不高。


  薛寶釵也沒有那麼壞,捉蝴蝶嫁禍於人,並非薛寶釵故意,且未造成嚴重後果,她推卸責任是為了保護自己。我的理論是,一個人為了保護自己,可以理解;如果害別人,就不可以。在不害別人的前提下可以保護自己。


  《紅樓夢》中一寫到趙姨娘和賈環就帶貶意,他們說出來的沒有一句是正常的話,不是人話,什麼地方都出洋相。我覺得曹雪芹對他們有偏見,可能曹雪芹年幼時受過庶出兄弟的氣,或受過姨娘的氣,所以一寫到趙姨娘和賈環就顯出偏見,沒有那種寬闊胸懷。

跟著曹雪芹的筆鋒,會發現許多有趣的東西。不管怎麼說,這是小說,不是正史、紀錄,故曹雪芹與任何寫小說的人一樣,會流露出他的熟悉或不熟悉、喜愛或厭惡。


  查先生,您是多大歲數開始看《紅樓夢》的?


  金庸:我媽媽看時,我跟她一起看,大概12歲左右。當時不大懂,我母親跟堂姐、堂嫂比賽背《紅樓夢》的回目,背上邊一句話,下邊接下去背,接不下去的罰吃糖塊什麼的。


  襲人晴雯形成對比


  《紅樓夢》是將一個較好的人放在不好的環境中間,賈寶玉、林黛玉是理想的人,放在大觀園、賈政、賈母這樣的環境中,他們之間有許多矛盾衝突出來。北京大學一位教師徐晉如先生寫文章,說我寫的《鹿鼎記》中的韋小寶本身是一個壞人,放在一個壞的環境中,他如魚得水。韋小寶如果放在大觀園中,會得其所哉,可能拍馬屁拍得賈政喜歡他了,賈璉、賈珍個個喜歡他了,丫頭也喜歡他了,小姐也喜歡他了。這樣一個滑頭、虛偽、向上爬的人,放在這個環境當中正好。


  王蒙:我對韋小寶印象沒有那麼壞,因為他有一個做人的底線:不出賣朋友。有這一條也還可以跟他打交道。他有所不為,多少講點義氣。


  金庸:康熙要殺他的師父,師父是他的朋友,他就不幹,官也不做了,努力去救師父,還是有一條底線,不是無所不為。


  王先生剛才講到《紅樓夢》中的人情世故、各種政治的東西。《紅樓夢》中襲人與晴雯的關係,襲人向王夫人說晴雯的壞話,那是致命傷--香港人叫"篤背脊",也是一種人情世故。


  王蒙:《紅樓夢》里的人物互相之間形成一種對比,襲人和晴雯之間是一個對比,襲人與薛寶釵也是一個對比。薛寶釵的格調比襲人要高一點(金庸插話:大方得體),與她受的教育有關係。


  《紅樓夢》里秦可卿這個人物過去已經成為定論,俞平伯、脂硯齋認為秦可卿跟她的公公賈珍有不正當關係,用柯林頓的說法,就是"不適宜的關係"(笑聲)。焦大說,你們這是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扒灰"就指這類事。特別是賈珍在秦可卿死後,"哭得像個淚人兒"。一個大男人哭得像個淚人兒--這樣描寫!另外又喊:"怎麼樣辦喪事?還問什麼,不過傾我所有罷了。"大家都把這個作為他們淫喪天香樓的證據,還有那個小丫頭因此上吊自殺。可是周汝昌先生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他說如果賈珍真與秦可卿有這種關係,他能這麼大喊大叫嗎?他能說"我這個兒媳婦可太好了,比我的兒子還強十倍啊!我為她辦喪事,將家產全賣了也可以"嗎?他應隱蔽一點,偷偷摸摸地,哪有這麼大張旗鼓、光明正大、拚命炒作?周講的也有點道理。


  秦可卿身份太特殊


  金庸:一個人如果真的很難過,真的愛她愛得不得了的話,她死了,這人會情不自禁的,情感一衝動,什麼都不顧了。


  王蒙:會情不自禁,這也是一種解釋。


  劉心武先生研究秦可卿側重她的身世。秦可卿在《紅樓夢》里太特殊了,又大方、又得體,可其弟秦鍾卻像一隻猴子,像一個小流氓、小癟三。他父親是一個教書先生,而且秦可卿是從孤兒院里抱出來的。一般孤兒院抱出來的孩子,童年時缺少愛、缺少教育,會有些怪癖,很任性,甚至會有一些陰暗的東西,有自卑感,又會恨別人。可這些在秦可卿身上都沒有,所以劉心武說,秦可卿不像是孤兒院里抱出來,而是大有來頭的,來歷比賈府的一般人還要高。而且她託夢時,由她出面給王熙鳳講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提醒她要及早有憂患意識。劉心武認為秦可卿是一個有特殊身份的人,是清朝王爺之間鬥爭中出現的一個人物。賈府之所以將秦可卿娶來,實際上有政治上押寶的成分,將來她那個山頭如果能上的話,賈府便又興旺起來。這當然是猜測,考證與論據最多只有兩三成,猜測佔七成。


  金庸:我覺得劉心武先生的猜測很有道理,小說家可以推測人物的心理,小說家講心理,而不講考證。賈寶玉的性知識與性經驗,是秦可卿開導的,這也有點奇怪。

王蒙:我想請教查先生,寶玉脖子上掛的那塊玉,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薛寶釵又弄了一把金鎖,而且變到情節里,一會兒玉丟了,一會兒找到了,一會兒又丟了。


  金庸:象徵性很大。我猜想這塊玉大概是具體地象徵寶玉的靈性。


  王蒙:以至於胡適先生非常反感,說賈寶玉銜玉而生,這怎麼可能呢?胡適我也很佩服,但胡適的這個分析我覺得太痛苦,他用婦產科的觀點(笑聲)來分析,那當然不可能。我不知道婦產科的紀錄里有沒有"銜玉而生"、"銜珠而生"、"銜戒指而生"的可能。


  金庸:或許有這種可能,因為人體有結石,如膽結石、腎結石、子宮結石(笑聲)。


  王蒙:就是說從婦產科學的角度還可以考慮(笑聲)。


  《紅樓夢》留了一些情節讓你去分析,前邊講女媧補天容易理解,因為這也是一種自嘲:石頭想補天又不夠格,最後被淘汰下來,出局了。出局后又自怨自艾,然後又經歷了各種事情,變成了一部書,前邊寫得非常好。


  金庸:後來石頭跟空空道人講話,石頭怎麼會講話呢?因這部書並非全部是現實主義的東西。


  史湘雲屬爽直女性


  王蒙:周汝昌先生不喜歡林黛玉,更不喜歡薛寶釵,他最著迷的是史湘雲。他完全是愛上了史湘雲,一提起史湘雲就有一種偉大的愛,他喜歡爽直的女性。


  金庸:我也請教王先生一個問題,我前年在浙江大學過中秋節,跟文學院的教授們一起吃飯,大家行酒令。酒令很簡單,每人講一句有個"月"字的古典詩句,"羞花閉月"這類詞不可以用,必須是詩詞。一句一句地大家講,有的人一下子講不出來,就得喝酒。我們分別說了"秦時明月漢時關"等詩詞,後來愈說愈生僻,有人說到晏小山的"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中文系系主任蕭教授說的)。文學院的教授們隨口說說詩詞,當然毫不稀奇。但《紅樓夢》里的丫頭,如鴛鴦,這些不大有學問的人,講酒令講得好,這可不可能?


  劉姥姥並非老貧農


  王蒙:因為中國過去很講究背誦古典詩詞,甚至有些文盲也能背誦,如我的外祖母基本上是文盲,但《千家詩》、《唐詩》她會背,連《紅樓夢》裡邊的詩她都知道,如贈帕題詩之類。沒上過學,不識字,但從小背詩之類,完全有可能,過去藝人也如此。說大鼓書的人,地位比唱戲的還低,如河南墜子,完全靠背誦。樂譜也靠背誦,靠記憶。只能這樣解釋。晴雯這些人能做寶玉的貼身丫頭,如果太笨了,連說個酒令都不會,或者說出來的話是薛蟠的那種語言,那賈寶玉早把她開除了。


  您對高鶚的后四十回怎麼看?


  金庸:我第一次看到七十九回以後就不看了,後來長大了才看,當然覺得差勁一點。


  王蒙:現在內地拍電視劇《紅樓夢》,請一幫紅學家來研究應該怎樣結尾,把高鶚的推翻,但這樣更可怕。什麼原因呢?高鶚不管怎樣也是那個時代的人,現代人續《紅樓夢》,儘管從理論上作的推測是正確的,比如結尾巧姐的經歷不應是高鶚寫的那樣,而應該換另外一個樣子。假設這種推測百分百正確,但能替巧姐擬出對話來嗎?能替劉姥姥帶巧姐出走擬出細節來嗎?絕對不如高鶚,沒有任何人能如高鶚。正確是沒有用的,作為小說,比高鶚的還要差得多。我每次看新拍的電視劇,劉姥姥在賈府衰敗後來到賈府照顧巧姐,因為感激王熙鳳過去對她的恩惠,劉姥姥一出來,我馬上想到電影《小兵張嘎》里的老貧農奶奶。如果我們現在要拍一個急公好義、救人危難的劉姥姥,肯定是老貧農的形象,不可能是別的形象,還不如老老實實按高鶚的來拍。而且有些對高鶚的批評實際上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原來這樣寫,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有這些人都死了。如果在最後十章里寫死了三十多個人,除非是在小說里寫架機關槍掃射,或者是民航飛機撞大樓,否則怎麼一下子能死那麼多人?不管多麼真實也不能這樣描寫。每章寫四個人死,誰都不敢這樣寫。為了寫死一個人,往往要寫十八章、二十章來鋪墊。

越劇軟,有溫柔的感情,改編成越劇的《紅樓夢》給人感覺還可以,比電影好一點。《紅樓夢》是一個不可企及的世界,拍電影找一個女孩子演賈寶玉,大家無論如何接受不了;找一個臉長得細一點、嘴小一點的人演林黛玉,大家也不接受。林黛玉本是一個仙女的形象,悲哀的、美麗的、清純的,不是肉體凡胎。如果從電影明星里找一個人演林黛玉,肯定會失敗。就像俄國的《安娜·卡列尼娜》,俄國讀者已將安娜神聖化。美國人也拍過《安娜·卡列尼娜》電視劇,俄國人看了以後要氣死了,好萊塢哪一個明星演安娜,俄國人都不接受。


  寶釵善於自我保護


  我寫過一篇文章,叫《釵黛合一新論》,寶釵與黛玉是截然不同又難分伯仲的兩個人物,但又可看成人性的兩個方面。性靈的、任性的、感情的、相對來說又是社會的、非常照顧別人的、社會性非常強、相當有分寸(金庸插話:傳統道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製的、文明的。薛寶釵的很多表現都是很文明的。


  我衡量薛寶釵,不能說她保護自己是不對的。比如抄檢大觀園以後,她將門關起來,離開喧嚷,"與你們不相干",這怎麼不對?


  金庸:西方道德就是如此,自己管自己。


  王蒙:薛寶釵受理性的個人主義影響,她不能卷進去,卷進去她又能幹什麼呢?她能管賈珍和兒媳婦的事情嗎?能管趙姨娘和賈環的事情嗎?她連薛蟠的事都很難摻和。講幾句對她哥哥責備的話,立刻就被薛蟠扣上帽子反誣過來。她哭了、走了。所以我說薛寶釵是人性的另一面,而人性的這一面和那一面,這題材在全世界的文學作品中不斷地採用,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也有這些。人類生活中始終存在,是聽從心靈、感情、性格,還是要考慮人生的各個方面,考慮到他人,而且考慮到社會?這是事物的兩個方面。


  林黛玉與薛寶釵的判詞放在一起寫: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俞平伯認為這是一道水分成兩道溪,樹上開的兩朵花,起碼是一種看法。


  (以下進入提問)


  聽眾:如何看妙玉?


  金庸:妙玉表現很親切、很規矩,可能有點不大自然,讀者看起來有點假清高、虛偽。


  妙玉是個尷尬角色


  王蒙:我覺得妙玉是一個尷尬的角色。因為她又是尼姑,又是帶髮修行,並沒有完全脫俗。她的尼姑庵並不在山上,就在大觀園裡邊,這太奇怪了。宗教本來是高於世俗的,關心的是彼岸,但這裡宗教變成了世俗的一個點綴。大觀園裡有戲班子,有文藝工作者(笑聲)給賈母、王熙鳳等唱戲;還搞了一個尼姑庵,有幾個尼姑,好像還顯得賈府中人關心一下自己的靈魂。可這個尼姑庵不倫不類,這是中國非常奇特的一種文化現象,可以把彼岸的和此岸的,把終極的關懷和世俗的生活納入一起。所以妙玉的性格、表現就非常尷尬,也不覺得可愛。但又無從責備妙玉,妙玉的出家本身是無奈的,實際上她的生活是痛苦的。


  聽眾:曹雪芹通過創作《紅樓夢》,對時代承擔什麼責任?


  金庸:當時文字獄還是很厲害的,曹雪芹(在這種背景下)寫了這本書。我猜測他為汁么寫這本小說呢?現在寫小說有稿費(笑聲)、有收入,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尋常,寫出這樣一部長篇,改來改去改了很多(曹雪芹於第一回中自稱於此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我想他寫作的目的,不是想到社會責任。他將真的事件都隱瞞起來,不講南京、北京,地理環境故意不講,什麼朝代、皇帝也不講,真的事件都隱藏起來(甄士隱)。"賈雨村言"表示,我寫的都是假的。至於寫書有什麼目的、動機?只能猜想,傳下來的也沒有記載。我看大概他的家族從興旺到衰敗之後,他沒有功名,也不做官、教書,在家裡無聊,就將過去的經歷記錄下來,寫到自己的事情又感到寫得太明顯了,於是假託一下,把真的隱瞞起來影射一下,將自己的和跟表姐、表妹、父母的經歷寫下來,大概這樣。


  本為可愛女子立傳


  王蒙:根據書里所言,作者多次談到寫此書的目的。第一是半生潦倒、一事無成,辜負了天恩祖德,因此有一種懺悔錄的性質。第二,他又說,風塵中有一些女子非常優秀,不能泯滅,這裡又有一種為一批可愛的、可敬的女子立傳的性質,或者是他自己寄託對這些人的懷念,對年輕時女伴的懷念、思念,又有懷舊立傳的性質。第三,他又感到很空虛,所以他講色空觀念,希望女家看完這本書,茶餘酒後把此一玩,然後能省卻一些虛妄--他講人生的許多追求是虛妄的,沒有這些虛妄,可以節省壽命、精力。與其把時間放在虛妄、達不到的事情上,不如把日子過得自在一點、舒服一些。這些東西都是正確的、真實的。


  至於這本書還能起一些別的作用,如像毛澤東說的記載了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記載了階級鬥爭,批判了封建社會等,我覺得這些都是曹雪芹自己沒有認識到的。愈是偉大的作家,他自己不一定認識得到,但作品達到了。是不是另外他還想到了時代的責任,我就更懷疑了:第一,他知道不知道"時代"這個詞?第二,他知道不知道責任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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