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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懷岸:《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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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9-3-1 14:45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一座山有多高

前輩子是頭牛,這輩子做個人,下輩子變座山。
                                    ——湘西民謠

   
1

我父親是1950年底鎮反運動時因罪大惡極被拉到縣城外一處叫做石灰窯的河灘上槍決的。
行刑那天,差不多整座縣城的人扶老攜幼,傾巢而出,加上方圓幾十里聞訊趕來的鄉親,總共有好幾萬人民群眾湧上河灘,不僅狹窄的河灘被擠得水泄不通,四面的山坡上也站滿了人。當父親一瘸一瘸地被人民解放軍戰士五花大綁押來時,人群發生了嚴重地搔亂,許多老弱病殘者被擠進酉水的深水泡得渾身精濕。那天是農曆冬月一個霧氣沉沉的日子,異常陰冷,寒風掠過河對岸的石崖像河灘上所有人同時在用指甲刮白鐵皮一樣尖銳地嘶鳴,沒有一個人感覺到冷,包括那些落水者也捨不得回家換衣,大家挨冷受凍也要等到最精彩的一幕。
    雖然父親沒有喊出人人期待的「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豪言壯語,但他果然沒讓忍飢受寒前來給他「捧場」的鄉親們失望。
父親總共挨了九槍沒有倒地。
解放軍一個班十二名戰士執行這次行刑任務,大多數輪上向我父親胸膛射擊一槍。如若不是第九個戰士違規射擊,那個軍官還發現不了我父親已經站立著斃命,每個戰士肯定都能輪上一次。
父親在挨第三槍沒有倒地時,人民群眾發出了驚訝的尖叫聲,以後每一聲槍響,他們都同時高呼:倒——!倒——!倒下去——!可以想象一下,幾萬人同時興奮地高呼一個字,那是多麼巨大的聲響,用響徹雲霄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吧。群眾的呼聲如此之高,說明他們一秒鐘也不願意讓這個血債累累的人民公敵多活,局面令這班身經百戰戰無不勝的解放軍戰士們尷尬和無地自容。父親的胸口已經被多粒子彈絞走不少於二斤肉,呈現出一個碗口大的窟窿,血流如瀑,但他依然虎眼圓睜,氣勢若虹。父親的這種神態激怒了一個解放軍小戰士,對這個頑固到底死不改悔的階級敵人的仇恨使他不顧規定沖著父親的頭顱射擊了一槍。子彈從眉心鑽進去從後腦勺鑽出來,落入父親背後的河水裡,濺起一圈圈漪漣。但父親身子幾乎沒有顫動一下,更沒像前面幾槍那樣渾身抖動起來,那個軍官剛要批評違規的小戰士,發現我父親的額頭上只印上一個圓圓的小洞,沒有一滴血滲出來,再看他的臉,寡白寡白的,雙目圓睜卻毫無光澤,定了。軍官知道我父親已經死了,他是憋了一口氣,再打五百槍也是浪費子彈,不會倒地。他跑過去,用家鄉東北話罵了一句:媽個疤子!老子以為打不死你!一腳踢去,父親轟然一聲撲倒下地,像一截木頭似的滾動起來,嚇得圍觀的人群又是一陣驚叫,亂作一團。
父親一倒地,我母親嚎叫一聲衝上去。事實上,要不是母親急時上前,一把扯住父親的衣角,他就一骨碌滾進河水裡去了。他是站在一個四面隆起的小沙丘上行刑的,身後不到兩丈就是綠得發暗的河水。母親在三天前就接到了收屍通知,等她帶著我從九十裡外的貓庄趕到石灰窯時槍決父親的槍聲已經響過六次。第七次槍聲響起時,母親終於費力地鑽出人群擠到最前列,在巨大的槍聲中她大聲地喊出了父親的名字,同時父親也看到她,眼睛亮了一下,迸出最後一道光芒。
我母親一直認為父親是在那一刻落氣的。她堅信父親是在看到她,特別是看到我之後才會死去。
那年,我零歲,還在母親肚子里呆著。所以我從未見過父親,儘管他臨死前我趕到了刑場為他送行。

母親衝上前去,一把扯住父親屍身,幾乎沒有停頓,雙手抓起父親的胳膊,把他整個人提溜起來,然後快速地半蹲下去,一隻肩鑽進他的腋下,往上一撂,父親順勢趴上了她肩頭。那時父親全身還熱乎乎的,手腳並不僵硬。母親從地上起肩時吆喝了一聲:長生,回家嘍——!
母親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像雜技表演一樣,那一聲吆喝也吼得字正腔圓,悠遠綿長,圍觀的群眾看呆了。
母親把父親背起來后,人們才反應過來,紛紛退讓,給她閃出一條道路。母親步態平穩地走在鵝卵石上,向泊在不遠的一條烏篷船走去。她聽到身後傳來人們驚詫的議論:
他娘的,土匪婆就是厲害。
不愧曾是民國政府懸賞三十萬大洋通緝過的土匪的婆娘。
聽那腔,這婆娘應該是個戲子,八成是趙老三搶來的。
看她那肚子不下七八個月了吧。
母親感到背上的父親越來越沉重,她知道父親正在快速地變硬,變涼。母親把父親往肩上聳了聳,但很快父親又往下滑了一截,母親的腰彎不下去,只好雙手使勁地往上托。好在這段路不長,不到一百米。到泊船的地方,也不管四處水窪,嚓嚓地踩上去。接近船舷,母親試探了幾下,船頭翹得太高,她怕一腳踩上去,船身會晃蕩,把她摔下來。
上不了船,母親無論如何努力,也沒把握平穩地將父親放進船倉里。加之我像感應到了什麼似的在她的肚子里亂踢亂動,使得母親更不敢冒險,最後,母親只好像空麻袋一樣把父親對著船倉倒進去。
母親把父親在船倉里擺平,提起竹篙開始撐船。當竹篙離開水面涮涮往下滴水時,母親的手停住片刻,眼淚才比水滴更凶涌地嘩嘩啦啦流下來。母親沒有哭出聲來。她背過身去。當時看熱鬧的很多人根本沒有發現母親流淚,只見她把竹篙在河灘的一塊大卵石上一點,小船左右晃蕩幾下,輕巧地滑進水面,順著暗綠色的酉水遠去了。

2

現在回過頭去梳理父親的一生,可以說他的一生是熱愛刀槍的一生。其實,在我的整個家族中,熱愛刀槍的遠遠不止父親一人,我的祖祖輩輩皆是如此,他們在打打殺殺中度過短暫的一生。最後,都死在刀槍下。
父親出生在一個土匪世家。從他爺爺的爺爺就開始從事佔山為王打家劫舍這門古老的職業,後來父親成為一代湘西名匪,是子承父業,把祖輩的「生意」做大做強了。
據說我爺爺這個老土匪至死從沒有讓父親接替他衣缽的想法。走上匪道,完全是父親自由選擇的。
我爺爺有三個兒子,父親是最小的老三。出生不到兩個月,我奶奶就死了。死在一次火併中。那年大年三十,盤踞貓庄的另一夥土匪包圍了爺爺家的大院,槍聲一響,奶奶趕緊抱起熟睡的父親往外跑。一出堂屋,才曉得整個院子被包圍了,情急之下,把襁褓中的兒子塞進廂房內一隻廢棄的雞籠里,用一塊破麻布蓋住。我奶奶能使雙槍,左右摟火去跑去跟我爺爺匯合。當時我爺爺帶著我兩個伯父和幾個家丁正在後院跟那伙人交火,前院已被攻破,有人沖了進來。奶奶跑了幾步,想到不能讓爺爺腹背受亂,又轉身往前院跑去。她一梭子撂倒衝進院子的兩個人,但她沒注意到院牆上趴有人,在瞄準她,一槍打中她的左肩,又一槍打中她的胸膛,奶奶晃蕩幾下撲倒下地。
天亮前,衝出去的爺爺召集攏貓庄人殺回來時,那伙人早把家裡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搜索一遍了,包括我奶奶手裡的兩支短火也成了他們的戰利品。所有沒死的家人和負傷的家丁都被當場捅死,手段極其殘忍。惟一倖存下來的就是我父親。我爺爺找到他的時候,他還躺在雞籠里的干屎中呼呼大睡。先後兩次炮仗一般激烈爆響的槍聲竟然沒有把他驚醒,讓他撿了一條小命。
所以,後來父親得了一個小名,就叫三雞籠。
儘管父親其實並未受到什麼驚嚇,爺爺也很快給他找了一個奶娘,但他卻一天一天瘦弱下去。十來歲時,還乾瘦得像一根長在岩罅中的山竹桿,兩排肋骨撐出來老高。父親的兩個哥哥,也就是我大伯父和二伯父,都像我爺爺一樣,粗膊長腰,高大威猛。也許覺得這孩子太瀛弱,也許覺得他從小沒娘,太造孽,爺爺對父親溺愛有加,卻不准他像兩個哥哥那樣舞刀弄槍,說他吃不了刀槍這碗飯,而是讓做過私塾先的生老管家來教他讀書識字。但父親天生不是一塊讀書料,先天教的東西晚上睡一覺就會忘掉精光。父親對讀書不來勁,只對刀槍感興趣。
父親對槍特別有感覺。第一次摸槍,在他八歲生日那天,是一把二斤多重的八連發德國毛瑟槍。那天,父親跟爺爺吵著要玩槍,被訓斥了一通,蹲在屋檐下哭鼻子。兩個哥哥哄他,偷偷地把他帶到後山一片樹林里,在十步開外的一塊大石頭上擺上三隻拳頭大小的桔子讓他打。槍太重,父親單手拿不穩,用雙手握緊著摟火,三聲槍響,三隻桔子汁液四濺,全被打得粉碎。
這個準頭讓兩個哥哥大吃一驚。
從此他倆對老三另眼相待,常常背著爺爺偷偷帶他習武打槍。
父親十七歲那年,長得只比一支九九式快槍高不了多少,但對長槍短火各種槍械都玩的得心應手。而且槍法奇准。就是沒有準星的自製火銃,一抬手能打下飛行在天空中的一隻麻雀。槍法比兩個哥哥厲害得多。體力也比一般同齡的山裡人好。除個子矮小一些,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其實父親的力氣不在肌肉上,而是在骨頭裡。許多年後,貓庄的老輩人說起父親,還稱他是鐵骨人。
一切都是瞞著我爺爺的。父親有一身好槍法、好身手,兩個哥哥也不敢說出去。爺爺脾氣暴躁,誰不遵從他的意志都沒好果子吃,輕輒挨打,重輒要挨槍子,哪怕是親兒子,他也絕不輕饒。
這年冬天,我們縣換了一任縣長。那是個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年代,已經是這一年中第三次換縣長了。以往每一個縣長走馬上任,本縣的土匪頭目們都會在半月內備厚禮派人去打點。我爺爺更不例外。那時候他已有上百匪眾,仿效水泊粱山,在雞公山建起山寨,獨霸貓庄。樹大招風,縣裡主張剿滅他的大有人在。因此爺爺對縣裡長官變迭格外關注。但這次變得實在太快,給前一任縣長三千大洋厚禮送上去還不到一個月,當時恰恰縣城聯絡點上的人下常德辦事去了,貓庄隔縣城山高路遠,消息閉塞,縣長換人這等大事我爺爺竟渾然不知。
等爺爺知道時已經大兵壓境。縣警察局幾十號人馬開來貓庄,摸上了山寨。
槍響時,爺爺和嘍羅們正在聚義堂里喝酒吃肉。
這天是臘月二十三,貓庄人的小年,清晨我爺爺帶人出去打了一頭重達二百多斤的野豬。一高興,從山洞裡搬出十多壇陳年竹葉青,跟弟兄們一醉方休。他們划拳,對山歌,耍酒瘋,聚義堂鬧得喊聲震天,不亦樂乎,幾乎沒人聽到外面的槍響。父親第一個從屋裡衝出去的。當時他一手提著一支九九式快槍,一手攥著從我爺爺房裡偷來的七發子彈,準備去後山一個山洞過把射擊癮。一聽到槍聲,立馬就往寨門口趕去。跑到寨門時,看到前面木樓哨亭上的那個人挨了槍子,先是定在那裡,一動不動,接著,往前一躥,張牙舞爪像一截木頭栽倒下來。警察已到聚義堂下的飛鴉角了,正向上面放槍,子彈在耳邊呼呼嘯叫,父親沒有感到懼怕,貓著腰飛快地爬上哨亭,端槍射擊。第一槍響,父親看見一個警察捂著腿蹲下地去。但這樣反而遭來對方更瘋狂的射擊,子彈像馬蜂一樣成群地朝哨亭的木板和木柱上撞來。第二槍,父親就不手軟了,照著一個拿短火警察的黑殼帽白條紋上瞄準。槍一響,他就後仰式栽倒下去。又一聲槍響,另一個警察胸口開出了朵黑花。
警察們嚇得全部趴下,一動也不敢動。
等爺爺帶人拖槍從聚義堂跑出來,警察已經撤下山去。
父親一個小屁孩,用一條沒得準星的破快槍三槍幹掉兩個警察,讓爺爺和眾匪們吃驚不已。但我爺爺吃驚之餘,更多的是擔心。他擔心會招來報復。不管怎麼說,打死警察是非同小可的事。
爺爺把父親關了三天。同時受罰的還有教他習武打槍的兩個哥哥。
三天後,爺爺親自把父親送到兩百裡外的沅州城,讓他進了一所中學讀書。爺爺在沅州城秘密開有一個間主營桐油賺帶銷髒的鋪子,打理人正是父親的舅舅。爺爺回貓庄時對舅公說,管好長生,讓他好好讀書。不要再刀呀槍呀的惦記著,沒我來接,不準回去。咱家不能光出拿槍的土匪,也得出一個拿筆的秀才。
舅公看到父親兩個眼珠子咕咕碌碌亂轉,說這傢伙怕不像讀書的貨。
爺爺說,這是他娘的意思。你妹妹懷他時就說要讓他讀書考學的。

父親終究是一個土匪種,血液里流淌著幾代人沉澱下來的沖涮不掉的對刀槍的熱愛。無時無刻不在盼望我爺爺接他回山裡去,心猿意馬,不僅書念得一塌糊塗,隔三差五還鬧出打架鬥毆的劣跡,令我舅公頭疼不已。
終於,有一天,父親看到街上有人招兵,偷偷跑過去問有不有仗打?當他弄確切這支部隊要開到北邊的戰場后,毫不猶豫報了名。換上軍裝,手裡拿上了一支嶄新的瓦藍色的漢陽造,父親心裡充滿了對我爺爺報復的快感。
其實,父親不知道,我舅公也一直瞞著他,爺爺在他來沅州城的第二年秋天,人頭就掛上了我們縣城小西門城頭。父親打死的兩個警察中其中一個拿短火的是警察局的大隊長,也是新縣長親兄弟,新縣長豈肯罷休,調了一個保安團開來貓庄,不到半天工夫就掏毀我爺爺的山寨。眾匪們死的死逃的逃。我爺爺在戰鬥中挨了十多槍,胸脯被打成一張羅篩。
二伯父也被一槍打破腦殼。
那天大伯父逃過一劫。他帶人去十五裡外一個寨子收租,等他趕回山寨,一切都已經結束。他在一座碉樓下找到半截屍身的我爺爺和腦漿灑了一地的二伯父。
爺爺的人頭在縣城城牆上掛了三個半個月,日晒雨淋,皮肉掉得一絲不存,只剩一具骷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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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lz888999 發表於 2009-3-1 14:50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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