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有些老鼠的兒子可能還真會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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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說】

　　　　　　　　　　　　　　　　　侯憲補

　　　　　　　　　　　　　　　　·何　求·

　　「侯憲補」是班上同學給小侯取的外號，因為他長得有點兒尖嘴猴腮的，特像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的給日本憲兵隊做事的漢奸侯憲補。這個侯憲補在戲里沒出場幾次，一次是去抓捕地下黨李玉和，說了一句人人都耳熟能詳的台詞，「鳩山隊長請你去喝酒。」

　　雖說小侯特恨這個外號，可是叫開了他也沒辦法。後來聽有的同學說，給他起這個外號不光是因為他長得像侯憲補。

　　小侯在班上雖然功課不怎麼樣，但是特能神吹海砍，什麼事經他一講都是有鼻子有眼兒的。有一次他跟人吹牛，說聽他爸爸說，他們家祖上特神氣，當過錦衣衛，干過東廠，吃的是皇糧，誰見誰怕。是真是假班上同學誰也不知道。不過侯憲補的爸爸是個片兒警倒確實是真的，有同學見過，就在街道派出所工作，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不遠。有一次人藝送給派出所每人一張優待票，免費看老舍的話劇《茶館》。侯憲補的爸爸看了一半兒就出來了。回到家裡一邊喝悶酒還一邊罵，

　　「這姓舍的盡他媽瞎編……」

　　侯憲補聽得挺納悶兒，也不敢問他爸。後來憲補自己也跑到人藝，等了張退票進去看個究竟。《茶館》的第一幕是滿清末年，戲里有兩個「專門拿人」的，特別讓侯憲補留心。這二位一個叫宋恩子，一個叫吳祥子，身穿灰褂馬袖，把一個叫常四爺的給抓到大牢里去了，就因為常四爺說了一句，

　　「這大清國要完那！」

　　按如今的說法就是，犯了「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到了第二幕時，常四爺被從大牢里放出來了，又碰上了這兩個傢伙，不過已經換了打扮，不穿灰褂馬袖了，還接著「拿人」。

　　常四爺：「……您二位怎麼樣？」

　　吳祥子：「瞎混唄！有皇上的時侯，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的時侯，我們給袁大總統效力；現而今，宋恩子，該怎麼說啦？」

　　宋恩子：「誰給飯吃，咱們給誰效力！」

　　……

　　侯憲補一邊看一邊琢磨，他爸爸不高興也許就是因為戲里糟踐了這兩個「專門拿人」的。可他爸爸也沒「拿」過人呀？就算「拿」過人，那也是階級敵人呀，這有什麼可生氣的？等看到最後一幕，侯憲補也有點坐不住了：抗戰勝利了，宋恩子，吳祥子都沒了，又出來了小宋恩子，小吳祥子，身穿洋服，接著「拿人」。這也編得太離譜了吧？

　　他爸爸到底拿沒拿過人，侯憲補不知道，不過有一件事他可是親眼所見。那是１９７６年清明節，他爸爸一夜沒回家。第二天早上憲補看見家裡的洗衣盆里泡著帶血的衣服。後來聽他媽說，他爸前晚上是去天安門廣場清場去了。那陣子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到處都是花圈輓聯，字裡行間明裡暗裡的罵四人幫。把廣場清出來可是大動干戈，費老勁了。

　　場倒是清出來了，可四人幫到底還是垮台了，文革也就跟著收場了。侯憲補也插完隊回北京了。一時找不著工作，就先在居民委員會幫忙，雖說是待業，也還掙點零花錢。忙裡偷閒，娶妻生子都沒耽誤。憲補那個寶貝兒子小名叫猴崽，長得猴模猴樣的，真像侯憲補。那陣子憲補的老同學都在忙著準備考大學。憲補覺著自己沒戲，況且，好不容易不用再念書了，受什麼洋罪呢？還是先在居委會幫忙吧。你還別說，幫著幫著，憲補也轉正成了派出所的片兒警。這可不叫鬼使神差，人家有他爸的人脈在那兒呢。派出所所長馮大伯跟他爸是把兄弟，馮大伯的兒子馮老大跟憲補又是同班同學，兩家還是鄰居，能不提攜嗎？

　　當了片兒警畢竟不一樣，大蓋帽一戴，憲補頓時有了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一種背靠大樹的感覺。豈只是大樹，那簡直就是如來佛呀，再調皮搗蛋的傢伙也跑不出咱們的手心兒。你們有大學學歷又怎麼樣，碩士博士又怎麼樣？我照樣能「拿」你。只是到了這時候，憲補才開始對他爸爸的行當、他祖上的行當有了那麼點兒心領神會。真正讓侯憲補這種背靠如來的感覺通暖周身，熨貼肺腑的還是在１９８９年夏天，他過手了好些個落網「暴徒」，其中一個竟然是憲補的老校友，在學校時曾是學習、體育尖子，張狂得不得了，總是拿後腦勺對著憲補。這回他可張狂不起來了，對著侯憲補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檢討，把憲補過去所有的在他面前的自卑全都給抵消了。

　　話說這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世道變起來眼花繚亂。到底是少念了幾年書，侯憲補鬧不明白的事越來越多。眼瞅著人家「成功人士」呀，「白領階層」呀，這個「總」呀，那個「裁」呀……風光事都沒他的份兒，憲補心裡不平衡。「早先不是說，新社會沒有人上人了嗎，可我現在怎麼覺著我上邊有那麼多人那？過去還尊著咱們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現在也不提了。再說，我也不想給別人當什麼『拳』，我缺的是錢！是醫療保險！」他跟老婆一合計，得，咱這輩子怎麼說也不趕趟兒了，可一定得讓孩子跟上潮流，學點兒真本事，長大也當個「精英」什麼的。從此接呀送呀，上小課呀找家教呀，兩口子在猴崽身上可是沒少上心，沒少花錢。

　　俗話說，「過日子看隔壁（讀ｊｉｅ４　ｂｉ３兒）」。鄰居馮老大雖說也是出於警宦之家，可人家愛看書，愛琢磨事，跟侯憲補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馮老大的兒子叫馮佳，跟猴崽同年生，也愛看書，特像他爸。功課可比猴崽不知好到哪去了。不光功課好，人家馮佳這孩子還心眼兒好，人又踏實，不像猴崽那麼浮，坐不住。一次憲補夜裡突然胃大出血，猴崽也不知道哪兒野去了，指望不上，結果還是找到馮佳，拉個平板三輪深更半夜把憲補送到醫院去的。侯憲補老婆總說，「看人家馮家，輩兒輩兒都比你們侯家的強」。憲補最不愛聽這話，雖說心裡也知道老婆並沒說錯。可差歸差，人家馮佳能上一流大學，咱猴崽上個三流大學還不行嗎？只要是熱門，將來有個好工作就行。就這麼著，猴崽卯足了勁，考上了個三流大學，學了憲補最鬧不懂的計算機。一來二去，還真把大學給念下來了，畢業成了個軟體技師。憲補高興，侯家出了大學生，祖墳上到底冒煙兒了。

　　當父母的總有操不完的心。這猴崽畢了業就好好工作吧，不介，挑三揀四，高的人家不要他，低的他還看不上，三天兩頭的老跳槽。女朋友也是三天兩頭的換，走馬燈似的。打起電話沒完沒了，神聊海扯，滿嘴的時髦詞兒憲補也不懂，只是聽著鬧心。一天猴崽嘻皮笑臉地跟他爸說，這回不再跳槽了，就干這個了。憲補趕緊問，又換了個什麼新工作？猴崽說，保密，反正甭操心就是了，鐵稈莊稼。不說就不說，侯憲補還是高興，這回這小子總算有了個稱心的工作，還是吃皇糧。

　　常言道，「人有旦夕禍福」。馮老大的兒子馮佳因為在網際網路上寫了點東西，針砭時弊，結果犯了事兒，讓國安部的人給帶走了。侯憲補聽說后專門到馮老大家，想給老鄰居寬寬心。馮老大一說起那天來抓人那幫人氣就不打一處來，

　　「……干這勾當，真他們缺德！」

　　「可不是嘛，真他們缺德！」

　　憲補一邊給馮老大消火兒，一邊勸馮老大，別想不開，不會出什麼大事。咱們慢慢託人想辦法，總能把孩子弄出來。接著憲補又說起了猴崽的新工作。三聊兩聊，馮老大眼兒就直起來了，

　　「你說，他說他乾的是什麼工程來著？」

　　「叫……什麼『燉』工程……我，我也沒聽清。」

　　「是不是『金盾』？」

　　「對對對！就是『禁（讀ｊｉｎ１）燉』！『禁燉』工程！」

　　馮老大「啪」的一拍桌子，嚇得侯憲補大氣兒也不敢出。等馮老大氣兒順一點了，憲補才悄聲悄氣地問，這『禁燉』工程到底是怎麼回事？馮老大出了一口長氣，然後把網際網路，擋火牆，網管……給憲補科普了一通，掃了下盲，憲補這才明白猴崽乾的到底是什麼，羞了個滿臉通紅，連著給馮老大賠不是。

　　侯憲補沒精打採回到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邊喝悶酒，一邊自言自語，

　　「操！這事兒難道也他媽遺傳？」

　　憲補老婆在廚房聽了一耳朵，便問，

　　「什麼事兒？」

　　侯憲補沒答理他老婆，一揚脖兒，把酒喝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