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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童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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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8-11-7 02:35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簡介

旅美華裔女作家李翊雲發表於「紐約客」的新作。一個做教授的母親把自己海歸的兒子許配給以前的學生,看起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是背後卻藏著難以啟齒的秘密。這是一個有關gay和lesbian的故事,雖然匪夷所思,卻不乏親情和人性的暖意。


他由母親一手帶大,而她卻是父親養育的。他母親安排了他們的約會,她不知道他母親是否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了他。

思玉38歲,而瀚峰,那個思玉將要見到的男人,已經44歲了。思玉的父親把思玉撫養到大學畢業,然後與一個小他30歲的女人結了婚。女人有一個從前婚帶過來的兒子,思玉的父親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兒子。男孩今年高三,思玉告訴父親,他應該過上平和簡單的生活,所以思玉客客氣氣與父親的新家保持著距離。每年的除夕,還有其它一些節假日,思玉都是和瀚峰的母親一起過的,她是學院的動物學教授。老太太什麼時候有興緻邀請思玉沒有準頭,所以思玉盡量讓自己空出來,結果大多數節假日她都是孤身一人。

思玉和瀚峰互相打了招呼,思玉說,「這些天戴教授一定牽掛學生了,」儘管她知道,他母親牽掛的恐怕不是學生,而是她辦公室里儲物架上的那些哺乳動物和鳥類的白色頭骨。她的抽屜里放著解剖刀、鉗子、鑷子,她總是小心地把它們擦乾淨,保管好。她用對動物研究的熱忱來遮掩她對人的冷漠。思玉與戴教授初次相遇是在學院開學的那一周,新生們被領著參觀校園的時候。老太太正在昏暗的走廊里追趕著一隻大搖大擺走路的貓頭鷹,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一大群新生。她微微弓著腰,像是貓頭鷹的媽媽保護著自己的孩子。有個男孩走前一步,想仔細看看貓頭鷹,她趕緊把貓頭鷹抱在懷裡,瞪了男孩一眼,然後大步走開了。

瀚峰說,「她肯定很不習慣退休生活。」他母親看輕那些一有機會就為別人做媒的女人,但是瀚峰迴國還沒有幾天,她就提出她有一個以前的學生,瀚峰應該見見。母親沒有多說什麼,但瀚峰感覺她想的是他的婚事。雖然離開母親已經有二十年,他的這一點並沒有改變,他總是在母親把話說出來之前就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他不知道母親是否意識到這一點。

瀚峰和思玉見面的地方是母親選定的,那是頤和園山坡下亭子里的一個茶坊,母親還建議他們可以在湖邊走一走。那是三月初的時候,天氣陰沉有風。瀚峰私下希望風不要停下來,那樣就不至於再去進行這浪漫的散步了。他不知道思玉是否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從她臉上看不出她的意思來。她彬彬有禮地微笑著,向他介紹她為兩人點的茶葉白牡丹。但是她的微笑也好,說話也好,彷彿有點費力,好像她對他倆見面的興趣很容易就會消退。思玉體態苗條,黑色的直發及肩,已經明顯可以看到絲絲白髮。瀚峰很奇怪,為什麼這麼漂亮而毫不忸怩作態的女人會從來沒有結過婚。

思玉問道,「你是不是發現北京變得很不一樣了呢?」她知道對於這樣的問題,他已經不知道被問了多少遍了,但是這樣的問題永遠無傷大雅。思玉已經不是第一次與陌生人相親了,她到了二十來歲的時候,鄰居和熟人大概是同情她從小沒有母親,都無事自擾地來關照她的未來,把為她找男人當作自己的事情。但是自打一開始思玉就沒有過取悅那些男人的慾望。多少年過去了,她已經得了難找伴的名聲。如今,只有最敬業的媒人才會為她提親,而對象往往是五六十歲的鰥夫或者離婚男人。第一次有人起勁地向思玉介紹這樣的對象時,思玉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人家要她嫁給自己的父親,後來她才想到,自己已經不是一個年輕女人了。

思玉的工作是在動物研究所當圖書管理員,她的生活與大學時代相比沒有很大變化,她可能在心裡仍然認為自己是十八歲的年華。上大學的時候她每天把鬧鐘調好,到了早上六點就可以坐在生物系大樓前銀杏樹下的長凳上。六點半戴教授就騎著自行車來了,那是一輛重磅自行車,車身高而且銹跡斑斑,看起來還是讓農民或者街頭小販騎更加合適一點。戴教授把車鎖上時會朝思玉點點頭,不過動作難以察覺。等到戴教授有一天穿過院子來到思玉面前,問她每天在看的厚厚一本是什麼書時,那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情了。「查爾斯 狄更斯,」思玉回答說,她告訴戴教授,她想把《遠大前程》背下來。戴教授點點頭,對思玉的作為既不表示吃驚也沒有一點好奇,而思玉因為背書的事已經在同學眼裡是一個怪人了。思玉沒有對同學做過任何解釋,其實她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外祖父就曾經在上海公寓小小的陽台上背誦過狄更斯的著作。靠這樣的本事,外祖父解放前在英國人開的銀行里某得了高位。結果也是狄更斯害死了思玉的母親,作為一個英國資本家忠實走狗的女兒,她在思玉僅僅四個月大的時候就上吊自殺了,那是思玉幾乎還沒有斷奶。

瀚峰端詳著思玉的臉,覺察到一種熟悉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他母親也是這樣,會問他問題,卻似乎對答案毫無興趣。他想獨身女人大概就是這樣吧。「汽車太多了,」瀚峰答道。這是這些天來他回答關於北京印象問題的標準答案,「我還是想念自行車。」

瀚峰一個月前剛從美國回來。他告訴以前在舊金山的同事打算回中國定居,他們開玩笑說要和他一起回來,做新一波的淘金者。瀚峰也順水推舟做起了野心勃勃的事業規劃,當然他明白這隻不過是紙上談兵。他對朋友們解釋說娘老了,自己也不再是想要冒險的年輕人,他認為像自己的情況,半退休是最好了。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他在美國IT泡沫的尾巴上所賺到的錢還不足以支撐他所嚮往的閑適生活。不過他倒也不急於外出找一份工作,他把自己一半的錢存進母親的銀行賬戶,說自己想休息一段時間。母親沒有問起他將來的計劃,也沒有問起他準備呆在家裡還是離家外出。

他母親今年七十一歲了,還是像以前那樣獨立好強。她討厭許多像她那樣年紀的女人喜歡的事情:早上找個伴到外面散散步、家長里短地閑聊、到市場上討價還價、下午待在家裡看看電視劇。瀚峰從來沒有想過母親退休後會怎樣度日,直到回了國,那曾經是母親一人居住因而顯得空空蕩蕩的三居室變得突然擁擠起來。瀚峰小時候就在家裡為兩人做飯,做完后把飯菜分成兩份,獨自吃了自己的一份。母親總是忙於研究工作,要到有空才回來吃飯。瀚峰迴國后又重操舊業當起了家庭廚師,現在他們母子倆不用外出某事,可以一起吃飯了。

瀚峰曾想自己租一套住房,但又感覺有點浪費,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大學畢業后就去了美國,想為自己打開一片天地——那是整個的新大陸。在後來的二十年裡他到處漂游,從紐約到蒙特利爾,到溫哥華,後來又到了舊金山,和母親遠隔萬水千山。但是回到中國以後,他倒反而不急於找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他告訴一個在美國的老朋友說,自由就像餐館里的菜肴,就是對最好餐館里的最好菜肴,人有時也會倒胃口。朋友說他胡說八道,他不像瀚峰,早就找了一個同伴安居下來,有自己的房子,兩條狗,還想領養一個孩子。他對瀚峰說,「去休息一段吧,」勸說瀚峰在嘗夠了家裡的餃子和麵條之後回到加州來。瀚峰則可以預見到自己在母親的屋裡過著怎樣的單身漢生活,和母親看同一張報紙,對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聊上幾句,等母親去上每星期兩次的鋼琴課,他就隨意在屋裡閑逛。

鋼琴是他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起勁參與的事情。瀚峰剛回來不久,她就要瀚峰去本地的音樂學校看演奏會,她本人也會在那裡演奏一段。來參加演奏會的男女都和瀚峰差不多年紀,帶著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並且訓練有素的孩子,當孩子上台演奏時,家長就顯得很緊張。他母親是唯一在台上不像木偶表演的。她凝神注視樂譜好久,然後開始一本正經地敲擊琴鍵,讓瀚峰感到有點驚奇。他認為鋼琴只是母親退休後用來打發時間的,當他母親說起,她的目標是把琴練好,等有一天可以和瀚峰一起聯彈四手,瀚峰溫和地表示了反對。瀚峰沒有告訴母親他早就不彈琴了,儘管他每到一個城市,在空空蕩蕩的公寓里放進的第一件傢具總是一架租來的鋼琴。台下的小孩子發出吃吃笑聲,稍大一點的孩子只好傻笑,可憐這個老婦人,她僵硬的手指永遠不會像小孩子那樣靈活了。有些家長不讚許地對孩子搖頭,讓瀚峰感到自己成了母親的家長,他是在這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上保護她的人。

瀚峰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困惑。她母親是一個意志堅強的女人,頭髮花白,不苟言笑,看起來比以前更加端莊而凜然不可侵犯。借別人的眼睛來看她,瀚峰意識到母親是怎樣變成現在的樣子了——她幾十年的寡居生活,獨自冷對人們好管閑事的眼睛,他們總是用虛情假意來掩飾自己的無聊,她獨立自主生活的信念等等——也許可以認為這些毫無意義,甚至很可笑。也許任何生靈都是這樣,樹葉上的毛毛蟲不知背後伸來的鳥嘴;白鷺顧影自憐,自認為是天地間的主人。或者說瀚峰愚蠢地同樣形式地重複著希望和失望,不顧最終的失望還是充滿著希望。

思玉又問了幾個問題,瀚峰也一一作答。沒有什麼話好說的時候,他用手指環抱著茶杯,研究起茶杯的形狀來。在思玉看來他像一個大男孩,在冰冷的琴鍵上伸展著修長的手指。她想象他在冬天會嫌開著窗太冷,而他母親會告訴他彈鋼琴可以使手上的血液流通。思玉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想,其實她對他一無所知。在戴教授家裡,有裝在鏡框里的瀚峰照片,五歲時參加鋼琴比賽的,然後八歲的,十歲的,十五歲的。還有他剛到美國時的照片,穿著顏色鮮亮的T恤,長發飛揚,開懷大笑,像背後的自由女神象一樣美麗而不真實。

思玉初次見到那些照片時已經十八歲了,當時她被推選為班級的代表,給戴教授送去新年的禮物。沒人想做這件事,因為戴教授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很不招人喜歡,而有點怪脾氣的思玉就鬼使神差地擔當了這份差事。但是使思玉感到奇怪的是,戴教授那天並沒有在走道里就把她打發走,儘管她隨手把思玉帶來的禮物——一幅裝在鏡框里的金色鯉魚草草放在廢紙簍邊上。戴教授把思玉請進屋裡,把餐桌上的材料挪到琴登上,讓思玉坐下,然後走進廚房去泡茶。當思玉問起牆上的照片時,戴教授指著瀚峰的照片,告訴她彈鋼琴的是自己的兒子。思玉模糊地想到,她想要這樣的男孩做男朋友,他可以像她的獎章一樣讓別的女孩羨慕。很多年後思玉才知道,並不是出於對這個男孩的想念,她才在大學期間每天早上坐在生物系外的長凳上;也不是為了他的緣故,她才以戴教授許可的方式保持著和她的朋友關係。有時候,思玉會在戴教授屋裡仔細端詳瀚峰的照片,當她們一時沒有關於動物方面的話題時,思玉會問及瀚峰在美國的情況。戴教授打來電話邀她和瀚峰見面時,思玉想可能是她對那個英俊單身漢所表現出來的興趣給戴教授留下了假象,所以讓戴教授做起了媒人。

茶坊的女服務員重新拿來了一壺茶,瀚峰轉向思玉,問她是不是想走了。他們已經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瀚峰兌現了對母親的承諾,沒有以他的冷淡態度讓女方下不來台。思玉望著窗外的柳樹,柳枝隨風舞動,像一頭梳不齊的亂髮。瀚峰說,這樣的天氣去散步可不太妙,思玉點頭同意,問瀚峰是否要她帶一程。

他說,「我還是打的吧。」

思玉說,「我反正經過你母親家,」她自己住的地方是向一對退休老夫妻租來的小房間,離開戴教授家才幾分鐘的路程。思玉沒有告訴瀚峰,因為她認為現在就說這些事會讓他覺得自己有點迫不及待。

瀚峰後悔沒有另找借口,比如到別地方和朋友吃飯啦,看電影看展覽啦等等,但再改口已經太晚了。

一個星期以後,瀚峰的母親問他是不是還想見思玉。他們剛吃完早飯在看報紙,碗筷散亂地放在他們之間的桌上。他母親問起這個問題時沒有把眼睛從報紙上抬起來,但是瀚峰知道母親並不是隨便問問。「我該去嗎?」他回答道。

「你不喜歡她嗎?」

瀚峰想,他不過喝了一個多小時茶就讓他來說喜歡不喜歡這個女人,但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對母親這樣的問題他並不感到奇怪,他十二歲時不想彈鋼琴,想和同齡孩子一起玩遊戲,她曾經問過,「你不喜歡彈鋼琴嗎?」他在大學里想攻讀文科學位,不讀她為他選定的專業,她曾經問過,「你不喜歡工科嗎?」出國前母親告訴他,她在世俗眼光里可能不是一個好母親,但是她認為她成功地給了他兩樣東西:可用來謀生的實用技能、可當作唯一可信賴朋友和心靈安慰的音樂。二十四歲時,瀚峰愛上了一個兒時的夥伴,那個傢伙正和一個嘰嘰喳喳的女孩約會。瀚峰不相信母親的禮物會給他帶來任何快樂。美國初看起來是一個快樂的地方,可是當他朋友打電話來告訴他已經訂婚時,瀚峰就放縱自己,在外到處找伴了。有人問起他更多時,他回答說他只想找樂。在很多美國人的辭彙里,「過得開心」不是已經代替了告別時所說的再見了嗎?但是到頭來,他的回答卻回過頭來奚落他了:他最後一個夥伴竟然也對他說「我想我們不過是找樂子罷了。」他是一個中國男孩,一個像瀚峰曾經那樣的新移民,瀚峰資助他讀完了大學。

母親建議他可以請思玉看電影,或者聽一場音樂。看他不冷不熱的樣子,她說,「要不請她過來一起吃飯?」

瀚峰答道,「那好像快了點吧。」儘管思玉是自己母親介紹的,可只見了一次面就請人家過來吃飯,會讓人覺得母子兩人都同意了這門婚事。

「她又不是外人,」母親一邊說一邊翻看廚房牆上的日曆。「星期六日子不錯。」瀚峰提出這麼短時間通知人家,思玉不知道有沒有空,母親打消了他的疑慮說,「如果她有事,可以讓她重新安排。」她在一張紙片上寫下了日期和思玉的電話號碼。

瀚峰不知道思玉是否一樣感受到了母親的壓力。她會怎樣對思玉說呢——我要你和我兒子相親?出於對母親的了解,他感到她會直截了當地對思玉說,她兒子要討老婆,她認為思玉是合適人選。「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結過婚呢?」他問道。

「我想事情明擺在那兒,她沒有感到有結婚的需要。」

瀚峰又問,「那她現在想結婚了嗎?」他以為母親會回答,思玉不結婚是因為沒有遇到合適的男人。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問母親,為什麼覺得他對她合適。

「上次相親,她不是沒有拒絕嗎?」

瀚峰打電話向思玉發出吃飯的邀請時,她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他等她找出借口來婉拒這個邀請,或者更加理想的是,讓她告訴他,上次見面不過是看他母親的面子,現在要做得巧妙一點的是想辦法讓他母親知道,他倆互相都不感興趣。但是思玉卻提出在一起吃飯前是否能再見一次面,時間在她下班后隨時都可以。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需要見他,其實電話上都可以講清楚的。不過他還是答應她就在那天傍晚見面。

思玉定的約會地點是一家咖啡館,那裡正好停電,除了櫃檯上點著幾支蠟燭,狹長的店堂里幾乎漆黑一片。思玉早到了幾分鐘,選了唯一靠窗的位子。她解釋說,這個咖啡館總是很安靜,今天連咖啡機的嗡嗡聲都沒了,就更安靜了。一個臉色不悅的年輕女孩重手重腳地在桌上放上了一壺茶和兩個茶杯。女孩走開后,思玉對咖啡店不友好的態度表示歉意,她說,「我是這家店裡唯一的常客,可是到現在三年了,店裡沒有一個人認識我。」

「那你為什麼還要到這兒來呢?」

「就是因為安靜啦。我可以保證,北京找不到比這裡更安靜的地方了。」思玉說。「我的理解是,店主是某大款的情婦,她不想讓這個咖啡店為他賺錢, 大款又不能把店關了,因為這是他送給情婦的禮物。」

瀚峰看了一下四周,除了櫃檯里那個女孩沒有別人。他說,「看來這個店專門雇傭不開心的人。」

思玉說,「老闆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瀚峰點點頭,沒問更多的問題。她看出來,他是那種不回頭的人。她想告訴他,除了女老闆的漂亮,還有每隔一段時間到店裡來時那種頤指氣使的神態,還真沒有更多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猜想。但是對這個死氣沉沉的咖啡店總得有個說法吧,她想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但是他屬於那樣一個世界,那裡是不需要她解釋的。對於她這種古怪的老姑娘,外面的世界早已經有了固定的成見。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如果在另外環境一個更加浪漫的地方,隱藏的喇叭送出柔軟的爵士音樂會覆蓋情人們的低語,柔和的燭光會照亮他們的臉龐。但是在這裡,音樂是沒有的,點燃蠟燭只是出於照明的需要。想在一起吃飯前對瀚峰多了解一點,看起來像思玉的其它想法一樣都是令人懊惱的錯誤。瀚峰沒有提出無足輕重的閑聊話題,思玉就問他是不是意識到他母親希望他結婚。

瀚峰不太確切地答道,「我想所有母親都會為子女的婚事操心的。」他以為母親很久以前就已經接受了他的狀況。他從美國回來探家時,母親從來不追問他在美國生活的細節,以免除他不得以解釋自己的窘境。「你母親不是也一樣嗎?」

思玉想自己無權感到被鄙視,然而她對戴教授沒有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他感到很失望。從很小的時候起,只要別人講到她,總會先說到她是父親帶大的。她回答說,「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母親,我是父親獨自帶大的。」

瀚峰看著她 ,還沒有來得及表示歉意,她就說沒有關係。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感覺到失去過什麼,所以也就沒有遭受到真正的損失。她不知道瀚峰對他死去的父親是否也是這樣想的。戴教授從來沒有對她提起過去世的丈夫,但是思玉有一次暑假在系辦公室打工時,聽其它老師和助理講起,戴教授的丈夫死於一次在暴風雪天發生的車禍,他騎的自行車撞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一場事故原本無可厚非,但是思玉可以感覺到別人對戴教授的不以為然,好像她對降臨到她丈夫身上的厄運負有一部份的責任。而相反的是,她死去的丈夫卻總被別人說成一個好人。

瀚峰問道,「從小長大隻有父親會是怎麼樣呢?」他對自己的父親幾乎沒有記憶了,但是有一些照片,分別是瀚峰百日,六個月,一歲和兩歲時拍的。在這四張照片上,他在父母身邊,而他們的神情嚴肅而專註。結婚時他們被稱做一對金童玉女,他們是那麼漂亮而般配,贏得好多人的羨慕。瀚峰生日時的家庭照片想必是父親提出來拍的,因為自父親去世后,瀚峰就從來沒有和母親合過影。

思玉答道,在她想象中和只和母親在一起長大沒有什麼兩樣。他們沒有另外一個父親或母親可以比較,他們的孝心也不需要在雙親間平衡和分配,沒有愛哪一個不愛哪一個的麻煩。思玉沒有把這些說出來,但是她看到瀚峰的眼神變得溫柔了,不再是以前的那種心不在焉,她知道他是明白這些道理的。

瀚峰避開思玉的眼光,朝窗外張望。一個穿土色厚大衣的女人正騎著一輛自行車在街上成排的汽車當中穿行,坐在自行車后架竹椅上的,是一個用灰色披巾包裹起來而看不出性別的孩子。孩子和母親一樣,都對周圍不耐煩的汽車喇叭聲無動於衷。瀚峰把那孩子指給思玉看,想起他們也曾經這樣穿行在北京的大街上,他坐在母親後面,而她的前面是父親。

等女人和孩子從視線中消失了,思玉說,她十二歲開始騎自行車上學,父親每天會早早起來跟在她自行車後面跑,直到她騎進學校大門。她曾經為此很害羞,因為她是唯一由父親跑著送到學校來的,但是她從來沒有對父親提起過這一點。

瀚峰說,「他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愛心的父親了。」

思玉點點頭。吧台後面的一扇門打開又關上,有一刻,那跳動的燭光幾乎要熄滅了。思玉想起她在上學路上遇到下坡路常常要緊捏剎車,好讓父親不要那麼大聲地喘氣,以引來別人的注意。等到後來長大了許多,她才明白父親堅持在她邊上奔跑,是為了不想讓她變成一個野孩子,騎得飛快而闖禍,以至摔壞了手腳和腦殼。儘管父親話不多,她卻能經常感覺到他對自己和對母親的愛。但是結果卻是她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做離開父親的借口。當時她決定不參加父親的婚禮,父親卻對她說,「不管怎樣你總是我的女兒,」當她告訴父親她春節也不回家過時,他又說,「你總是家裡的人。」她告訴父親的是,她的出現只會使父親的生活變得複雜化,這不是他所需要的。她知道父親會息事寧人地接受她每月回家吃一次午飯的建議,這也就作為保持父女關係的唯一方式了。

在鄰居和親朋眼裡,她肯定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只是為了一種不能也沒有權力來解釋的愛而不方便在父親的眼皮底下生活。最近一次她和父親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他說,「我現在感到自己一人把你帶大是犯了一個錯誤。」他把她至未今嫁當作自己的失敗。「我害怕后媽會對女兒不好,但是也許有一個女人就會不一樣了。」到了這把年紀,父親說話已經不那麼瞻前顧後了,話也多了許多。思玉只有搖頭,不認為父親做了任何值得後悔的事情。她在沒有母親的家庭長大,這一點倒是可以成為任何事情現成的擋箭牌——她青少年時期的怪癖,她儘管學業優秀卻選擇了平凡的工作,還有她的至今單身不嫁。但要是人們知道了她的秘密,他們就會輕易得出結論,她用畢生精力來愛一個老婦人是為了尋找母愛。但是思玉卻相信即使她有了母親,事情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瀚峰注視著思玉的臉想,這是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女人,也許自己母親曾經也是這樣的美麗而憂傷。這是不是母親要他和思玉結婚的原因呢?起初瀚峰感到很奇怪,為什麼母親會和一個以前的學生保持這麼密切的關係。據他知道,母親不是那種會對某些學生偏心的老師,也不喜歡和學生有任何個人的交往。倒是他覺得思玉只有慈父而沒有母親,她不管戴教授的嚴厲,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嚴厲來找到戴教授還說得過去。但是看起來思玉作為學生,對母親的了解並不多,瀚峰感到這也許就是母親為什麼會允許這個年輕女人和自己保持著朋友關係。瀚峰十歲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從南方省份來看望母親,他可以看出來這是一位不速之客。母親晚上回家時,看見瀚峰正和客人坐在兩個小凳上剝豆角,兩人的腿幾乎碰在一起了。女人告訴瀚峰,她是母親的老朋友,打算到這兒來住上一個星期。可是第二天早上瀚峰還沒有醒來時,客人卻已經走了。他感到很迷惑,卻又知道不好去問母親。女人看見母親時臉色蒼白,手中的豆子都無意識地放進了豆殼堆里,這樣的景象卻一直留在瀚峰的心裡。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弄明白了,兩個朋友之間必定有了背信棄義的行為。到他離家上大學的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永遠不會窺得真相,母親早已決定帶著自己的秘密獨自生活,直到死去。

一起吃飯的時候,思玉和瀚峰都感到有點害羞,但是戴教授並不在乎兩人的尷尬,她先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未來的媳婦說道,「年輕人結婚為愛情,老來結婚就是找個伴了。」

瀚峰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前一天晚上,母親在結結巴巴彈完一首肖邦的曲子后對他說,她總有一天會死去,她的死沒有什麼好悲傷的,就是不希望看到兒子重複她的命運。「重複?」瀚峰問道,假裝不知道母親其實已經看穿了自己。母親答道,她希望他和思玉結婚。婚姻有很多種,她估計瀚峰和思玉的婚姻要比最壞的那種好了許多。

當瀚峰被支出去買酒的時候,母親把同樣的話也對思玉說了。思玉幫母親擺放碗筷,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老太太正在給筷子配對,避開了她的眼睛。思玉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些年來相親時遇到的那些陌生人,但是有一年除夕,戴教授告訴思玉,假如她不想結婚,就不因該去結。那時她們剛吃完年夜飯,她與戴教授隔著餐桌坐著,思玉可以看到窗帘上的竹葉被外面的焰火照亮。那天戴教授開了一瓶酒,這在她們的節日用餐中是不太有的,因為她們兩人都不是那種喜歡慶祝節日的人。「你會感覺到被不合適的男人拖住了。」 戴教授說,她的聲音因為剛喝了酒而變得很柔和,在焰火的聲響中幾乎聽不見。「在你們的婚姻生活中,你會天天詛咒他去死,但是有一天奇迹降臨,你的願望實現了,你卻又擺脫不了對自己殘酷的負疚感。」思玉洗耳恭聽,知道老太太是在講自己,也知道她們兩人以後都會假裝忘記這個除夕所說的話。在其它各個除夕說的話,也照樣心照不宣從不提起:有一年,思玉把自己母親自殺的事告訴了戴教授;又一年,戴教授告訴思玉自己的兒子對結婚不感興趣。戴教授贊成思玉的決定買一輛二手汽車,這樣老太太就不用擠公共汽車,也不用聽計程車司機侃大山了,不過這個意思不是直截了當說的,而只是通過一種暗示。連她對思玉警覺心的感激也是這樣婉轉表示出來的,有一次思玉發現她沒有接每周一次的例行電話就趕過來了,發現老太太心臟病發作倒在鋼琴旁邊的地板上。

現在思玉知道了,她不結婚原來是為了戴教授;也是因為戴教授的關愛,她將變成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當然不會像他母親那樣希望自己的丈夫去死,因為儘管是這樣一個婚姻,應該還是一個有愛的婚姻。思玉曾希望在戴教授老年時成為她的一個伴,現在她的希望實現了,這是在她並不豐足的人生中得到的意想不到的禮物。

瀚峰感到有必要說些什麼來打破三人間的沉默,他說「那麼這就是訂婚的晚飯了嗎?」昨天晚上他對母親說,他不感到自己沒有老婆是生活中的缺憾,母親回答說,思玉不是那種會向他索要很多的女人。

戴教授說,「我們就不要見外了。」她要思玉儘快搬進來住,不要再浪費租房的錢了。思玉看了看門廊,知道戴教授會把放鋼琴的房間改成第三間卧室,鋼琴會搬到在客廳里。她似乎看見自己站在窗前,聽瀚峰和戴教授的四手聯彈,也看見自己有一天會替代戴教授坐在琴凳上,丈夫在身邊耐心地指教著她生澀的指法。他們都是可憐的半孤兒,此外,還因為出於對他母親的愛,以至於他們沒有別人可以選擇。他是一個遠遊歸來的兒子;她一直在他母親身邊,而且永遠不會離開。他們三人都是那麼孤獨而憂傷,他們在一起也許不能夠互相憮平傷痛,但是也許,只要用心,他們會創造出一個能夠容納他們孤獨人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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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deng 發表於 2008-11-7 21:40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jvmpzh 於 2008-11-7 08:54 發表 [金童玉女 - 文化沙龍 -  back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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