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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我在地震災區當赤腳醫生―― 一位美籍華裔醫生在震災災區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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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ren 發表於 2008-6-14 13:24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從別的網站上轉來的:一位從大陸移民來美的醫生,地震后扔下自己的診所去四川災區作志願服務。以下是他的回憶。給黨和政府歌功頌德的報道鋪天蓋地,咱也看看一個什麼頭銜也沒有的平民華人醫生在災區的見聞。


我在地震災區當赤腳醫生――震中日記 (一)(二)(三)(四)  
僅以此文獻給5.12大地震中死去的中國同胞和無數忘我獻身的志願者

(一)災難降臨

五月十二日至二十七日

2008年5月12日早上8時,我象往常一樣,駕車上班。路上,我先給一朋友掛了個電話問候,他的父母剛從美國回到成都。談話中並無任何異樣。然後我打開收音機,象往常一樣聽NPR早上新聞。突然,新聞里傳來駭人的消息「中國四川發生里氏7.9級大地震,已知數千人死亡。」我被這消息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到辦公室,馬上打開電腦,看到各網頁的頭版頭條已經都是關於中國地震的消息:中國時間5月12日下午2時28分,離2008年8月8日奧運會88天,四川省汶川縣發生7.9級大地震。從早期傳回的照片上看,汶川已成了一片廢墟。這一整天心情不佳。雖說四川不是我故鄉,我也沒有親人在四川工作生活,但那一片土地畢竟是我故國的地方。在看兩個病人中間的間歇時間,我都回到辦公室,眼睛盯在電腦屏幕上,尋找著從災區傳來的最新消息。晚上回到家,除了在電腦上尋找消息外,也打開久違了的CCTV衛星頻道,了解中國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雖然中國政府在前一段的西藏騷亂中還是對外封鎖消息,這一天卻異乎異常的放手讓境內外媒體報道災情。中國政府對災情的反應也是異常的快。就在我駕車上班的同時,溫家寶總理也在飛往災區的飛機上。

連續三天,地震的消息佔據著各種媒體的主要版面。死亡人數的統計在不斷上升。人們改變了日常生活的節奏,關心這一事件,連網上愛吵架的馬甲們也靜了下來。我和許多海外的中國人一樣,天天坐在電腦和電視前,捕捉每一條最近信息。這時我發現,不管承認不承認,自己還流著中華民族的血。汶川的痛,四川的痛,也是我心裡的痛,我們都成為了四川人。

三天以後,中國媒體的報道明顯轉向。正面報道的多,歌頌領導視察的多,災民受災情況的報道越來越少。媒體把注意力集中在幾個主要城鎮如汶川,都江堰,北川,綿陽,映秀鎮,其他的不甚了了。打開中國四川地圖,震中附近千人以下的鄉村小鎮星羅棋布。山裡的山民們更是從未見報道。他們肯定也遭了災,但他們得到了救援了嗎?兩年前,我隨旅遊車到九寨溝,經過都江堰,汶川,北川,羌族阿壩自治州,那美麗的小鎮,獨特的小樓,淳樸的民情,險峻的公路,都曾使我陶醉。如今,這一切還存在嗎?

Do something!

網上看到彥大夫在尋找參加醫療救援隊的機會,卻不得門而入。我告訴他,買張飛機票,自己飛回去。其實我自己也在想這麼做。這時中國各省已派了大量的醫療隊前往災區,大批重傷員也已從災區運往全國各地。成都重慶的大醫院早已醫生滿為患。我們回去,能幹什麼呢?

大災難醫療救災大概分4期。第一是黃金期。這是搶救生命的時期,在大災難發生的頭三天。第二是創傷外科期。主要集中精力於受傷者的外科處理。第三是內科感染期。主要對象是沒受傷或輕傷的災民。他們因惡劣的居住條件和環境開始產生各種疾病,甚至會有瘟疫流行。第四是心理輔導期。災民經過開始階段的shock之後,心理開始調整和修復。

震后兩周,是內科感染期的開始,正是需要我這一類專業的時候。災區鄉村小鎮仍需大量醫療照顧。我終於聯繫到了一個民間組織,他們主要著眼於政府照顧不到的災民,這正合我的心意,於是決定加入他們。

這時候,我早已因各種原因用完了我今年的假期,而且要是我離開的話,我的partner就要cover我的on call 和病人,我的護士也要重新修改我的門診schedule, 我的病人又要推遲他們的appointment。他們怎麼想?會不高興嗎?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我的partner和辦公室的小姐們一說,出乎意料之外,他們都非常支持,二話不說。他們其實早就看到我坐在電腦前獃獃的樣子,怕我傷心,一直不說,現在既然我自己說出來了,他們都表示同情和支持。 雖然中國不是他們的故土,他們也感到中國人的痛。當我把想去中國救災的想法告訴醫院的CEO,他堅持要捐獻一批藥品。網上的朋友Sabina和Bilbo得知我要回國救災,馬上捐獻了一批藥品。多位網友也表示了要捐獻或參與的願望。只是我當時情況不明,不敢繆然答應。

我馬上回家,約了一位跟我一樣想為災區做點實事的H醫生。我們的目標是去災區的鄉村服務。我做好了在最差的條件下生活的準備,買了登山背囊,買了在野外露營所需要的服裝和用品,買好了機票,辦好了多次回國的簽證,一切準備妥當。

出發。

(二)奔赴災區

五月二十八日

一早,我們兩人趕到機場,與另一位藥劑師會合,坐上了飛往中國的飛機。在飛機上,我睡不著覺,就把網友星光和末末通過e-mail寄來的《心理急救-災區現場急救手冊》拿出來看。這是美國National Child Traumatic Stress Network and National Center for PTSD編寫的心理急救手冊。在汶川震后6天內,由美國多位華人學者一人一段緊急譯成中文,供災區使用。我確實佩服他(她)們的愛心和熱情,能在短短几天內翻譯出這本125頁的書。我不知道網上的大俠里,是否有人參與了這本書的翻譯,(現在我知道,Laoniu參加了這本書的翻譯)不過我不得不說,這本書的翻譯確實良莠不齊,有的段落確實翻譯得慘不忍睹,就算象我這樣的專業人員,也不知其所云。因手上沒有這本手冊的英文原版,只好連猜帶編地在上面做筆記。

說到網友的支持,我不得不在這裡表示感謝。自從我在老彥的線上透露要回國救災的消息,網上一片讚揚聲,很多網友更是送來關心和支持,令我羞愧不安。在我出發前,已有成千上萬的志願者從中國各地和海外趕到四川災區,他們在餘震中冒著生命危險默默無聞地工作。而我,還沒成行,就已得到這麼多的鮮花和掌聲,於心不安。

在飛機上看了Discovery的一個節目,正好談到Neeswood抗震屋的實驗。這是木頭和複合材料做的房子,在模擬8級地震下房屋結構絲毫無損,只是傢具都移位了。要是四川人都住這種房子,傷亡人數一定大減。不過我懷疑這種房子能否在中國推廣,那得要多少木頭和複合材料啊!

機上還看了一部非常羅曼蒂克的電影「27 Dresses」,很陶醉。不過,在這種時候看羅曼蒂克的電影,簡直有點罪過感。

飛機一抵達上海,馬上轉機飛往成都。到達成都后,在機場找了輛計程車,便直奔某救災辦事處的指揮部所在地。計程車穿過成都鬧市區。震后兩周,成都看上去並不象是處於地震災區,成都市民看上去並無緊張的氣氛。馬照跑,舞照跳,麻將照打,街上歌舞昇平的景象與我們心急火燎趕來救災的樣子完全不同。我不禁懷疑是否來錯了地方。從前讀過誰寫的戰時重慶,人們照樣紙醉金迷,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現在終於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了。

指揮部設在一間較偏僻的酒店裡。與剛才大街上看到的不一樣,這裡就象戰場指揮部,人來人往,卻有條不紊。我們到達時已是當地晚上十點,總部會議室仍然燈火通明,每天例行的工作會議正在進行。一位救援者正在講述志願者,生存者,兒童,災民的心理健康需要。她報告說災民的心態可分幾個型:一聲不吭型,工作狂型,焦慮不安型,驚弓之鳥型,伸手待哺型。一位山上災民的房子倒了,妻子失蹤了,他留下兒子照顧老父親,自己下山投身挖人救災工作。幾天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拚命工作。一群從災區里搶救出來的孩子,就象驚弓之鳥,連卡車卸磚,都會嚇得直哭。這時,一位志願者來向大家告別。他放下家庭和工作出來救災,家庭卻不理解他,出現了問題,他不得不離去。臨走前抱著總部的負責人,放聲大哭。

我們被現場的氣氛感染,很快便進入狀態。我們聽了簡介,接受了明天的任務,便到了被分配的房間休息。伴著一天的疲勞,一天的興奮,聽著旁邊一家飯店裡成都市民的猜拳行令聲,進入了夢鄉。

(三)鄉村醫療隊

五月二十九日

清晨,我們在酒店大堂會合。我們的醫療隊由志願者組成,其中有三位醫生。除了我們兩個來自美國外,還有一位是來自香港的年輕的外科醫生J。J醫生是我們幾個人中最早參與救災的,地震前他剛好因事來到成都,地震一發生,他馬上成為志願者,投入民間救災的行列。J醫生目睹了地震中最慘烈的場面。他在重災區都江堰聚源鎮,綿竹漢旺鎮都工作過。在廢墟中救過傷員,在餘震中運過救濟品,一個任務結束,他又投入另一個任務。和我們混合組成醫療隊時,他的身心已經非常疲勞。

另一位香港男護士L,普通話說得誰都聽不懂,臉上常帶著孩子般的笑容。他在地震三天後來到災區。和J醫生一起轉戰過不同的戰場,哪裡需要就到哪裡。他也在廢墟底下扒過人,高山上運送過救災物質,災民營里照管過孤兒。

我們的領隊兼嚮導兼川語翻譯小Z是一個秀氣漂亮的成都姑娘。她原來的職業是電視台記者,現在是雜誌編輯。地震發生后,投身於民間救災。Z小小年紀,卻有非凡的組織和領導才能,幾個大老爺們都得跟著她的指揮棒轉。Z具有職業記者的敏銳嗅覺,又在新聞傳播界有一班朋友,從她那裡,我聽了許多救災中的「untold stories」,

另一位隊友是北京的一位畫家R。R在著名的通縣畫家村擁有一個寬大的畫室,在同行中小有名氣。地震發生后,隻身趕來災區。和我們組隊時,他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拯救隊員了,但他在隊里的任務卻是幫我們打雜。

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秀水鎮,在北川和綿竹之間。秀水鎮本來就是個窮地方,缺醫少葯,地方土霸王橫行。地震發生時,農民多在田裡,因而死傷不多,但房子大部倒塌,村民只得住在簡易的帳篷里。在電視上,我們看到災民住的藍色帳篷,裡面備有各種各樣的生活設施,我們或者會想當然的認為所有的災民都住上這種帳篷。其實不然。那藍色的帳篷城其實是國家的面子工程。在秀水鎮農村的貧苦百姓可沒那麼幸運。藍色的救災帳篷輪不到他們,早被鄉里的領導獨佔了。貧苦的村民只能用一塊塑料布搭個簡易棚子,即不遮風,也不擋雨,更不隔蚊子。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下生活,沒病也會熬出病來。

沿途看見很多民房都倒塌了,包括一些看上去很新的房子。這些房子的倒塌對房主是一個雙重的傷害。蓋房的多是外出的打工仔,說不定還有做皮肉生意的。在家鄉蓋房子是用來光宗耀祖的,一場地震,不但將他們一輩子的血汗錢頃刻化為烏有,也令他們想光宗耀祖的夢煙消雲散。

我們首先進入離秀水鎮不遠的一個村莊,村裡誰窮誰富,一看就知道。窮人的房子都倒了,富人的卻還站著。我們在一家村民的門前找了一張桌子和板凳,設了醫療點。村裡的人知道我們來,便奔走相告,紛紛來到醫療點,等看病的人,一下子排長了隊。J醫生顯然比我熟練。我在美國看病人,初診30分鐘,複診15分鐘,已經自覺夠快的了。而J醫生卻象國內的大夫一樣,不到3分鐘就看完一個病人。病人多數並沒有在地震中受傷,或頂多受了點輕傷。重傷的早已經運到城裡搶救了。我們看得最多的是上呼吸道感染,胃腸道感染和皮膚感染。這和災后的衛生條件與帳篷生活有關。

村民們住在帳篷里,早晚溫差大。白天悶熱,晚上寒涼,清晨露水重。大多數人都有嗓子疼,咳嗽,頭暈。室外蚊叮蟲咬,很多人也沒洗澡,皮膚瘙癢和皮疹的人特別多。除了許多是慢性濕疹近期加重以外,還有很多是蚊叮蟲咬後繼發感染的。輕度腹瀉和腹痛的人也很多。我稱這些為帳篷綜合症。大概以後寫教科書時得補上去。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體癬和足癬等真菌類感染的,比我原來想像的少得多。

鄉民中來看各種疼痛的也很多。其中大部分並不是在地震中被砸了,而是各種慢性關節炎和相關的併發症。腰痛,頸痛,腿痛,膝關節痛,手腕關節痛是最常見的主訴。四川的鄉民們大多有關節炎。鄉民們年紀大一點的都有高血壓,但吃高血壓葯的幾乎沒有。我專門帶了網友們捐的血糖計回去,卻發現派不上用場。測了血糖有什麼用呢?他們沒 錢買降血糖葯。我們原來是來救災的,現在把鄉村醫療都包了。

有一位鄉民跑來說,他們村裡有一位在地震中被砸傷了腿,不能走來。另一位的肩膀被砸了,手不能抬起來。我們說:「那好,我們去看他們!」我和H醫生收拾了一點藥物和紗布繃帶,放在背囊里,和領隊的小Z一起,跟著來人往那村裡走。

鄉間的路本來就凹凸不平,由於下過大雨,路上一片泥濘。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裡趕去。幸虧我們穿的是登山鞋子,才沒有滑倒。路的兩邊是農民的田地。聽老鄉講現在是雙忙的季節。農民這時正是冬小麥收割和早稻插秧的時候,但不少的田裡,冬小麥還沒有收割。強壯勞動力本來就少,這房子一塌,把農活都耽擱了。可是這早稻要是現在不插下去,誤了季節,明年吃什麼呢?我們默默無語,只有為農民擔憂。

村裡大部分的房子都倒了,到處是斷壁殘垣,碎磚爛瓦。農民在倒塌的房子旁邊搭簡易帳篷住。在一根撐起的橫木上掛上一塊塑料布,就是他們的棲身之所。我們首先趕到那被砸了的農民的家。她家四口人,男女主人,小女兒和老母親。他們搭了兩個帳篷,大的是男女主人和小女兒住,小的給老母親住。廢墟里拉出一床墊,放在大帳篷里。老母親的帳篷里沒有床墊,一塊木板上面鋪了稻草,那就是她的床了。女主人的左肩膀在地震中被倒下的橫樑砸了,不能動,一動就痛。檢查之後,發現是左鎖骨閉合性骨折。所幸骨折端移位不大。我建議她如果有機會的話,去醫院照個X光,如無錯位,不用手術。她苦笑一下,因為她沒有照X光的錢。無移位鎖骨骨折除肩膀肩帶固定外,無需特別治療,但我們連這肩帶也沒有。我們只好給她一些止痛藥,囑咐她不要提重東西。她的右腿踝也給砸了,不過是軟組織損傷而已,我們給她上了點外用藥膏。

這時另一位村民走來,他的腳給砸傷了。村裡的醫療站給包上了,但還覺得疼。我把他腳上纏著的紗布打開,看到一個開放的傷口,已經化膿了,幸虧並不深。我給他用生理鹽水洗了,塗上從美國帶來的抗菌素軟膏,用乾淨無菌紗布給重新包紮了。村民千恩萬謝,但我在想,我們離開之後,誰給他換藥呢?

周圍慢慢聚集了附近的村民,他們也是來求醫的。大部分的癥狀都一樣,都是住帳篷給弄出來的感冒,支氣管炎和皮炎。少數有胃腸道癥狀,年紀大的普遍有關節炎和慢支肺氣腫。有時我在想,在這裡確實不需要一個正規訓練的醫生,象在美國的四年under,四年med school 和四年的resident 訓練在這裡顯得實在多餘,他們當中有赤腳醫生就夠了。

回程的路上,小Z跟我們說,許多村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沒有人關心他們。鄉長村長都是一方土皇帝,要打就打,要罵就罵。村裡的水塘被村長霸佔著,村民們敢怒不敢言。村民們不知關愛是何物。握手,擁抱,是他們一生中從未享受過的奢侈品。給他們做災后心理治療,確實不需要長篇大論。我們在美國學過的心理學,對他們似乎並不適用。和他們坐下來,握住他們的手,看著他們的眼睛,擁抱他們一下就夠了。每次我們握著村民的手,看著他(她)們的眼睛的時候,他(她)們的眼淚就象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掉下來。愛對他(她)們來說,比醫藥更重要。

(四)黃土災民營

五月三十日

今天我們去探訪黃土災民營。地震后政府設立了多個災民營。我們要去的這個災民營設在安縣,是政府三個最早設立的災民營之一,收留了從北川下來的三千災民。因為北川是這次地震中受災最慘烈的城市,所以這個災民營也是媒體最感興趣的災民營之一,溫家寶總理在這裡視察過,許多影視明星也來這裡訪問過。這個災民營是政府的模範災民營,也是政府的面子工程。全國大量的捐贈物質,帶著捐贈公司的廣告,全涌到這裡來了。我們去的時候,營地里有嶄新的藍色救災帳篷城,有自來水,衛生間和熱水淋浴室。還有醫療站,理髮室,心理輔導站,免費通訊設備和一所帳篷學校。營區內有一個大投影電視,裝有新架設起來的衛星天線,以解決災民們的娛樂生活。災民在這裡的生活條件與我見到農村裡的艱難生活條件,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不過,住在這個災民營里的災民並非每人都很滿意。北川的災民,多是縣城裡的人,本身就帶著小縣城居民的習氣。他們開始時對各種援助都感恩戴德,慢慢地就對援助品挑挑揀揀起來了,畢竟各種選擇太多。營區的生活與原來小城相比,不免枯燥。帳篷之間的家庭以前素不相識,小城居民也不習慣與無親戚關係的陌生人一下子熟絡起來。一些從附近鄉村來的,也只在熟人中扎堆。有心理創傷者,更不願與任何人講話。白天一半的帳篷都空著,災民們都出營投親靠友或改善生活去了,只有傍晚才回來。

當我們來到災民營時,營地最熱鬧的時期已經過了。大部分媒體已經撤退,只剩下幾個駐營記者在這守著。災民營里的人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地方官員和國安部的官員,他們不住在帳篷里,只是來這裡上班。他們的任務是管理和監控災民營。第二部分是志願者。志願者又分為兩類。一類是各地單位組織來的,另一類是完全自發來的。他們其實是救災工作中最值得歌頌的人。他們被媒體著眼最少,但乾的工作最多。第三部分是災民。如前所說,這裡的災民主要來自北川縣城,他們當中身體受傷的不多,因為受傷的都運走了,但精神受傷的不少,很多家庭都失去了親人。有一個廣東來的心理治療隊在這裡工作,但主要是為孩子們服務,對大人只是做了調查,記錄在案。沒人給大人做心理治療,或者政府認為大人能自我療傷。

這個營區里的帳篷是由志願者搭起來。當政府決定在此地建災民營時,這裡是一片花生地,最艱苦的工作,如平地,鋪磚,搭帳篷,卸物質,架設管道,全由志願者完成。他們來到這裡時,無水,無電,無糧食,無廁所,烈日之下硬是將災民營建起來了。這些志願者全由營區內的志願者指揮部統一指揮。雖然他們搭起了諾大一個帳篷城,他們卻無權住在政府撥來的標準藍色救災帳篷里,無權吃救災食品。他們自備帳篷,自帶乾糧和水。不公平嗎?是不公平。有怨言嗎?沒有。他們是志願者。

說到志願者,這時的成都市,每天都有大量外來的志願者湧入。他們一部分受團委,NGO,教會呼召而來,另一部分完全以個人身份投入。中國從來沒出現過這樣龐大的志願者大軍。志願者的身份從公司老闆到普通農民都有。大批NGO(非政府組織),在地震發生后突然冒了出來,組織了成千上萬的專業或非專業的志願者從全國和世界各地趕到災區。大批捐款也通過這些NGO源源流入災民手中。政府的紅十字會門口也天天聚集了一大批人,就象一個巨大的勞工市場。裡面出來一個人,說某地需要人幫忙卸磚,馬上有一大幫人跟著他去。我聽一東北來的志願者說:「我們什麼也不懂,但有的是力氣。」有人說救災工作與其說是政府和軍隊做的,不如說是志願者做的。這話一點不為過。雖說政府和軍隊在這次救災中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但他們畢竟是人民的錢養起來的。而志願者,用的是自己的力氣和金錢。這些志願者,代表了中國的良心。

志願者小B,搞室內設計,來自北京,二十剛出頭,一臉孩子氣,非常陽光。地震發生后,她拉上她的男朋友,一起到了災區當志願者。最初幾天,水電不通,無法洗澡,無處上廁所,天天吃乾糧,這對一個北京的秀氣女孩子來說似乎有點殘忍,但她硬是挺下來了。現在她是營區志願者的領導,獨擋一面。那天傍晚,我從帳篷區回指揮部,一抬頭看見小B坐在河堤上新建的熱水鍋爐旁休息,頭倚著她的男朋友,落日的餘暉給他們塗上金色的輪廓。我不禁動容。我想,在災區的這段經歷,將是他們一生中最珍貴的回憶。

志願者小T,重慶人,教師。她丈夫在地震當天自己開車來到震區,冒著生命危險在廢墟下挖人,進出綿竹,什仿災區數次運送傷員和物質,見到了最慘烈的場面。他一回重慶就哭了,不吃肉,只吃饅頭,不睡覺,精神近於失控。小T決定讓十幾歲的兒子看著丈夫,自己接替丈夫來災區。在災民營未建成前,她負責帶著一群失去父母的小孩子,跟他們玩,安慰他們。她描述說:「孩子們髒兮兮的,但很可愛。他們的眼睛里充滿驚慌,無助的眼神。一有餘震,他們馬上趴倒在地尖叫。經過有裂縫的牆壁,他們懂得繞著走。」有個叫「強強」的孩子,老拉著她的手,跟她在一起,一步不離。晚上她要離開時,強強不讓她走,她只好留下電話號碼,跟他說,有什麼事就給阿姨打電話。可是,當她剛轉過身,強強就開始打電話了。

營區有一醫療站,醫護人員來自當地的一個區級醫院。他們是被分配安排來坐班的,並非志願者。我和一位坐班的年輕醫生交流了一下,他說災民的大病不會在這裡看,看的都是傷風感冒之類的小病,閑得很。他們在這工作已經九天了,正希望有人來替換他們。我找到營區管醫療衛生的官員,告訴他我們很願意幫忙。這位官員倒是客客氣氣,不過他說因為這營區是政府管理的,在這行醫得有中國醫師執照和上崗證。我的天!我們竟然不如這區級醫院的小醫生有資格。其實我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我們的美國身份。中國政府對美國人在災區出現很敏感。君不見,巴基斯坦和古巴的醫療隊都可以來災區救災,偏偏美國的就不能來。

我們沒空跟這些官僚廢話,直接到災民帳篷里挨家挨戶地訪貧問苦。災民們在我們面前可不象在媒體的攝像機前那樣感恩戴德唱高調,而是抱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就算是這個「模範」災民營,管理也有不完善的地方。災民抱怨排隊領食物的隊伍太長,往往排到最後,粥都沒有了。這裡的災民住在寬大幹燥的標準帳篷里,不象鄉村的災民,住在潮濕窄小的簡易帳篷里。這裡的災民患「帳篷綜合症」的不多,倒是有各種各樣的慢性病,因為驚嚇,疲勞,生活環境變化而加劇了。不過他們不信任醫療站的醫生,也不喜歡他們冷漠的態度,所以不願意上那去看病。我無言,只有安慰他們,告訴他們一些衛生常識。雖然不讓我們在這裡行醫,但總不能不讓我們在這發放衛生用品吧?當我抱著一箱婦女衛生巾逐個帳篷發送時,心裡都不禁覺得好笑。

(待續)

[ 本帖最後由 shanren 於 2008-6-14 13:2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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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shanren 發表於 2008-6-17 04:00 | 只看該作者
(五)上山,上山

五月三十一日

按照指揮部的安排,今天我們去都江堰以北的龍池鎮山區。

香港的醫生J和護士L已經在災區工作了兩星期以上,他們要回去了,我們依依不捨,彼此交換了通訊地址。

有兩個新醫生加入我們,是成都中醫葯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嘿,又是兩位成都美女。一年前我到成都,在春熙路逛來逛去,就是沒見到美女,原來都跑這來了。

汽車經過都江堰市。在我的想像中,都江堰市應該是一片狼藉,因為從前幾天的媒體報道中知道,都江堰是重災區。都江堰市聚源鎮聚源中學是全世界媒體聚焦的地方之一。聚源中學是當地重點中學,有900學生。地震時只有200人逃了出去,其他的都被壓在樓板底下。出乎意料之外,都江堰大多房子從外表上看都完好無損。都江堰是旅遊城市,近年來建造了大量別墅式或康斗式的商品房。這些房子基本沒倒,看上去還是那麼嶄新劃一,只是在我看來,現在裡面幾乎沒有住客或遊客。我們沒去聚源中學現場,聽去過現場的小Z講,就是新建的教學大樓倒了,周圍的樓房都沒倒。這肯定是豆腐渣工程。承包這棟大樓的建築商,想來現在不是被抓了,就是逃亡了。

汽車經過二王廟。二王廟是用來紀念修建都江堰的李冰父子的。地震前的一周,即五月四日,一年一度的盛大慶典剛在這裡舉行,慶祝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二千二百六十四年。然而,一個星期後,地震發生,二王廟轟然倒了,成了一片廢墟,李冰父子的神靈也沒能保住他們的廟。

汽車繼續往山上走,路邊不時出現大量掉下的巨石和泥土。道路顯然已給搶修過了,巨石旁能允許一輛車通行。途中經過紫坪鋪水庫。據說這個壩堤沒有漏水,但明顯也放去很多蓄水了,水位很低。水庫兩旁的山體有很多大片的滑落,綠色的植被已被黃色的山泥所代替。從遠處看,可看到對面山腰上通往汶川映秀鎮的公路,數台大型推土機正在不停地工作,試圖修復這條被地震嚴重損壞的公路。遠遠能夠看到映秀鎮,它夾在兩座大山中間,地震時兩山合一山,映秀鎮被埋了,全鎮9000餘人,僅逃出近2000人。

車行上山,往龍池方向,途中經過龍池隧道。隧道約長500米,中間及另一出口斷裂滲水,正在修復,也可過車。想像中如果地震當時穿過這條隧道,那會是多麼恐怖。過了隧道不久,前面的路被山泥完全蓋住,毫無近期內重新開通的可能。路的右邊,有一條新修的黃泥盤山公路。我真佩服修路的解放軍官兵,他們在沒有勘探的情況下,硬是用推土機在45度的山坡上划Z字,幾天內把這條路修成。路面滑,軟,陡,不平,危險至極。要是平時絕對不敢開,但這個時候,只得豁出去了。

我們終於到達龍池鎮。這裡與映秀鎮隔山相望,直線距離只有三公里。這裡原是一個美麗的風景區,是成都市民消暑郊遊的好地方。山上有多處農家樂小旅館。地震時,絕對多數房子都倒了,不少村民和遊客都被埋了。因為山體的滑落,出山的道路給封住了,山上居民苦苦自救多天後,救援隊才趕到。

車行到一處叫劉大鬍子的休閑農莊前,道路斷了,不能繼續往前走。我們在這裡開設了一個醫療點,劉大鬍子一家把桌子椅子搬出來,讓我們露天開診。幾位打雜的隊員挨家挨戶地上門,通知附近的居民來看病。醫療點漸漸又圍了一大群村民。

據當地人說,山上還有十多個村落,村民被困在山裡出不來。

我們決定上去找他們。

我們兵分兩路,兩位成都MM和我們的藥劑師C留在原地看守醫療點。我和H醫生,小Z和北京畫家R背起行囊和藥物繼續上山。

一路上驚心動魄。道路兩旁是滑坡的山體,巨大的滾石,將水泥路面砸了一個又一個坑。不時看到滑坡山泥把農家樂小院的房子蓋得嚴嚴實實,只有不知是主人還是遊客的汽車還露在外面。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不知是來自防疫的消毒水,還是空氣中的飄塵。

我們沿途經過不少臨時居民點,就順便給他們看病。這裡的居民多是幾戶人家聚在一起,住在自己搭的帳篷里。他們震前多數經營農家樂小旅館,較為富裕。一次經過一個居民點,有位女士在哭泣,我們以為她有親人在地震中喪生,一問之下,原來是她丈夫在這帳篷生活中與另一位女的好上了。唉,都什麼時候了,還干這事!

道路有一段沒一段。經過小水壩時,前面的道路完全被傾瀉的山體封住了。一架挖土機正在不停地工作。工人們告訴我們,可以繞著山邊的一條小徑過去。但當我們走到山邊的時候才發現,從技術上講,這裡根本沒有小徑,只有一個亂石堆,其中有人走過的痕迹。前面幾十米,得手腳並用地從一塊石頭爬上另一塊石頭,還根本不知哪一塊石頭是鬆動的,哪一塊是穩定的。過了亂石堆,是兩架獨木橋。第一架是由兩根碗口粗的松樹桿臨時搭在溪流上形成的,要命的是這兩根松木一根硬,一根軟,腳踏上去,根本沒有實地的感覺。幸虧這橋較低,就算摔下去,也不過弄個落湯雞,摔不死。過了這架獨木橋,便經過一個小竹林。這是一個箭竹林,小徑就象一條隧道,完全是用刀砍出來的。箭竹林的另一頭,是另一架獨木橋。這回橋由三根松樹桿組成,比前面那架穩一點,不過卻高多了,底下是岩石,摔下去的話,不死也會傷筋動骨。

我自信平衡功能良好,當在經過這橋時,也未免有點心虛。

過了橋不遠,我們又回到路上。這時,我們被前面看到的景象驚呆了。路上有一塊從山上滾下來的巨石,體積跟房子一樣大。它輾過一大片房子,所到之處,房子都變成一片碎渣。我肯定房子下有受難者,因為經過的時候,仍可聞到屍臭。

畫家終於走不動了。這位畫家有二百斤的個,平時又不愛好運動,一路上來已經氣喘吁吁,加上看到這些情景,大概他的腳也軟了。我們找到了一處居民點,給居民看過病後,就把畫家留在那裡,其餘三個人繼續往上走。

前面的路又斷了,又要爬過一片亂石堆。這片亂石顯然是巨石摔下來碎開形成的,多處是邊緣尖利的石塊。H醫生在前面開路,小Z在中間,我斷後,手腳並用地艱難行走。旁邊是巨大的山石,一半懸在我們頭上。我只希望這時不要發生餘震,否則,石頭一鬆動,我們都會給砸在裡面。

突然,H醫生滑了一下,左手抓在旁邊的一塊岩石上。當他的手拿開時,岩石上留下一片血跡。他的手被鋒利的岩石邊緣割了一個大口子,鮮血不斷地流,止也止不住。這個地方無法停留,我也觸不到他,我們只好繼續走,任憑鮮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我們終於走回到路面上,可以停下來止血。幸虧我們帶著外傷急救用品。我迅速拿出一瓶生理鹽水幫他沖洗傷口,塗上抗菌素藥膏,用無菌紗布和繃帶包紮好,然後又繼續往上走。

我們終於到達了最高的居民點。這裡的大部分居民地震時都在外面勞動,只有一個幾個月的嬰兒和她祖母在屋裡,房子倒了,他們都被埋在了裡面。其他人在山上被困了七天,才被救援隊找到。自救中幾家人成為了一家人,他們住在自搭的帳篷里,同吃一鍋飯。我們給他們看病,看的無非也是帳篷綜合症,加上腰腿痛,因為他們每天都在清理廢墟。

完事後我們沿原路下山,由於有了經驗,再經過那些險灘時就快多了。不過經過一處懸崖時,我發現H醫生踏過的一塊石頭明顯鬆動。我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小Z已經一腳踏上去了。還好,石頭沒掉,大概是因為小Z身輕如燕。但是當她一抬腳,石頭就掉到懸崖里了。好險!我嚇出了一身冷汗。一條小狗跟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路。我不知道它的主人還在不在,但看它很可憐又很可愛,就停下來撫摸它一下,它圍著我不停地搖尾巴,看得我心碎,但又沒有東西可給它吃。

回到劉大鬍子的休閑山莊,已是下午四點多。劉大鬍子非要請我們吃飯,並特意用當地有名的山溪鱒魚燒了個湯給我們喝。雖然我在山溪中看到很多遇難者的鞋子,飢腸轆轆之中,也顧不了許多了。劉大鬍子也是個上了電視的新聞人物。地震發生后,當地斷水斷電斷路,劉大鬍子帶領當地居民自救,挖出多個被埋的居民,又把埋在廢墟中的冰箱挖出來,將裡面的食物分給大家,一直到救援人員到來。劉大鬍子一臉憨厚,聽說我們明天還要來,萬分感謝,執意要找輛吊車來,扒開廢墟,將那倒塌的房子里埋著的一百多斤臘肉挖出來給我們吃。

我們聽到帳篷里有一小姑娘在哭,就去看她。這是一個叫S的16歲女孩。地震時房子倒了,媽媽現在還埋在屋底下,妹妹被挖出來后就死了,爸爸全身骨折,現在被送到濟南醫治,估計出來后也會喪失勞動力。劉大鬍子收留了她。小姑娘一想起家人就哭,淚水忍也忍不住。我們無言,小Z走過去,抱住她,讓她哭。

當晚我們回成都過夜。回成都路上,聽到廣播里說一架軍用直升飛機在我們去的大山附近出事,失去聯繫。我們在山裡沒聽到任何動靜。經過紫坪鎮水庫時,我想,飛機是否摔進水庫里了呢?

回到旅館打開電視機,又是有關災區人民戰勝自然災害的喜訊。當聽到播音員說:「笑臉又回到災區兒童的臉上」時,我恨不得把那電視機砸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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