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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壞了,又要重裝,朋友最緊張的是我電腦里的資料,問我要不要恢復文件並備份,我說不用,電腦里沒有什麼不能丟的,不能丟的都在我大腦里。朋友有些不解,在動手前又慎重其事地問一句,你電腦上存的所有資料都要被洗掉的,你到底有沒有重要的想留一份?
這一問倒讓我猶豫了起來,我說,那你就恢復我的文件夾吧。朋友邊說要費點事,一邊著手敲打鍵盤。過了一會,他問,裡面的幾個文件夾都備份?我說,不用了,只要把「流行歌曲」文件夾備份就可以了。朋友好奇地看我了一眼,並沒有停下手頭的操作。他嘀咕道,你也聽流行歌曲呀。在存檔時他問我是否可以看一眼我都聽些什麼流行歌曲,我點頭同意。他笑著打開了音樂夾,掃了一眼,突然叫了出來,啊,你這些都是什麼流行歌曲呀,最新的也是幾年前流行過的,大多數是老掉牙的,有幾首都快比流行性感冒還要古老了。他說,這些歌曲在網際網路上到處都可以下載,我卻讓他費力恢復和備份。
朋友說的幾首破玩意,其實也有好幾十首,雖然大多都不再流行,但卻伴隨我很久了。記得剛出來MP3時,我買了一個MP3,請朋友給我下載歌曲,想來想去也就是三十多首的樣子。那些歌曲我以前都聽過好多次,反反覆復的。一旦下載到我的MP3上,就更不用說了。後來MP3壞了,就又買一個,還是請人家把同樣這些歌曲弄上去,前後大概也換了好幾個MP3,容量也從當初兩百多MB升到2GB, 只是裡面的歌曲始終是那麼幾十首。
為了不讓這幾十首歌曲壞在MP3里,又請朋友把這些歌曲下載在電腦里。現在MP3很便宜了,而且體積越來越小,手機也可以播放音樂,不過無論是電腦、MP3還是手機,裡面存的還是那幾十首。一般朋友都以為我新潮得有些返老還童,卻不知道我在搖頭晃腦沉浸在耳機里如痴如醉時,聽的都是這些老掉牙的「流行歌曲」。
話說回來,比起父親,我還是有進步的,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這一輩子好像就哼唱過一首「流行歌曲」。那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已經恢復了高考,父親很高興,把全部身心放在我身上,希望我考上名牌大學。有一天他突然哼起了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父親說,那首歌他喜歡,但被文革時被禁止了。這幾天他從收音機里聽到了,他說歌詞有點不一樣,可還是那首歌。於是他哼唱起來,聲音卻是很低沉,彷彿仍然害怕隔牆有耳。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
人們路過她的帳篷,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動人的月光。
我願變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鞭子,不斷輕輕抽打在我身上……
父親唱到「拿著細細的鞭子」 的時候,聲音都有些顫抖了,臉上也放出紅光,看得我目瞪口呆。我那時才是初中生,甚至還沒有認識到找女人需要帶上鞭子,更加難以體會到讓那小姑娘拿細細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的樂趣——哈!
不過,那同我從小聽慣了的革命歌曲如此不同的曲調以及歌詞中「在那遙遠的地方」以及「她那粉紅的笑臉」還是給我很深的印象,後來又在收音機里聽了幾遍,就深深迷上了。特別是在高中那兩年慘無人道地高考備戰中,這首始終縈繞在我腦際的愛情歌曲不但能夠讓我放鬆下來,而且,無形中也成為我玩命學習考上大學的動力之一。你想,要想到那遙遠的地方去找那位人們路過她的帳篷都要回頭的小姑娘,你不考上大學,騎自行車去找她?就算你找到了,你不是大學生,人家看得上你嗎?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當時聲情並茂地在上初中的我面前哼唱這首歌是有預謀的。我的青春期比別的孩子早,小學五年級後晚上就常常一柱擎天,我那時又很英俊(哈,是那時呀),特逗小姑娘喜歡,分分鐘偷吃禁果,以那時比較薄弱的意志,失去童子功也就是自廢武功,再要想過五關斬六將拼進名牌大學,門都沒有。
老謀深算的父親用這首《在那遙遠的地方》一下子把我吸引住,從此我就糊裡糊塗意志堅強地被那個在遙遠地方的女孩子吸引了。老楊——當時的小楊簡直就像吃了搖頭丸的小和尚,聞雞起舞,一路從初中到重點高中,進入重點大學。
這首歌雖然現在很少聽了,但始終靜靜躺在我電腦里。那些靜靜躺在我電腦和MP3里的所有的歌曲幾乎都有一段故事或者某種特殊的感覺。在修電腦遭到朋友的嘲笑時,我才發現,這些歌曲幾乎都是關於愛情的,而我在朋友面前,一向對於愛情這東西是退避三舍的。這次電腦里的流行歌曲讓我露了餡。
如果掃一眼這些已經不再流行的歌曲名字,不要說別人,就是我自己也會迷茫,這些歌曲竟然伴隨我這麼久,不棄不離,一路走過千山萬水?它們有什麼特別?讓我驚訝的是,這些聽了那麼多遍的歌曲,除了我可以情不自禁哼出曲調之外,我竟然沒有一首能夠唱全,有些歌曲竟然只記住了其中的一兩句歌詞,而那一兩句歌詞卻是那麼刻骨銘心。
「Looking to my eye, you』ll see, what you mean to me, ……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 (看著我的眼睛,你能看到我心中只有你……不管我做什麼,我都是為你而做。)這一句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不但沒有膩味,每聽一次,都會有不同的新感覺。還有「you can speak right to my heart, ……you will catch me, wherever I fall, you say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歌詞中的那句「你答應我無論我在哪裡跌倒,你都會把我抱住」更是能夠讓聽到這歌詞時身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我立即頓足,體會那種能夠抱住不讓她受傷的感覺。
對於流行歌詞我是各取所需,很多時候我已經賦予了它新的意義,至於原歌的意思我反而不介意了。還記得有些流行歌曲突然走進我人生的場景,某一天我正在街頭散步,突然一首歌曲從商店裡飄出來,牽扯了我的步子。接下來我就在那個商店門口徘徊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那首歌曲進入到我的生命中,成了我第一部分,為什麼呢?也許和當時的心情有關,也許它的歌詞中某一句讓我想起了不想忘記的,也許,只不過我看到街對面一個商店裡的女孩子的樣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追夢人》中那句「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讓她牽引我的夢。」到底是哪一個臉孔早就忘記了,但長發還在飄,始終牽動我的夢。
電腦里有一首叫《任逍遙》,這首歌我已經聽了七八年了,還一度弄成了電話鈴聲。
英雄不怕出身太單薄,有志氣,到哪也驕傲……
有愛有心不能活到老,叫我怎麼忘記你的好……
讓我哭也好,讓我累也好,讓我天天看到她的笑……
這首歌里的歌詞竟然能夠讓我聯想或者適用到不同場景中,屬於比較少見的。這首歌是在1999年某國一間公寓里看《神鵰俠侶》連續劇時第一次聽到的,雖然慢慢喜歡上,但並沒覺得會走進我的電腦和生活中,結果當時正好碰上美國「誤炸」南斯拉夫大使館,悲憤交加。那一天,在家裡拉下所有的窗帘,確認沒有在監控伸到房間,決定一個人在暗室中為遇難的同胞默哀,當時為了擾亂也許存在竊聽裝置,打開了電視機,由於錄像沒有關掉,在默哀的時候,竟然聽到的是「英雄不怕出身太單薄,有志氣,到哪裡也驕傲」,從此這句話就和愛國以及為國獻身聯繫上了。至於後面兩句,就不知道怎麼又扯到另外一些場景,特別是那句「讓我哭也好,讓我累也好,讓我天天看到她的笑……」更是從來就讓我笑不起來……
最近雖然也偶然聽到一些流行歌曲,馬上下載下來,例如那首《做你的愛人》:「我時常一個人獨自彷徨,也時常一個人獨自流浪——」也讓我聽了好一陣子,然而,我知道它的生命力遠遠比不上那些伴隨我南征北戰、久經考驗的老歌,例如電腦里就有一首《三百六十五里路》,第一次走進我生活的場景已經久遠得記不住了,但之後的卻在我人生不同的階段響起來,有時讓我悲傷,有時讓我彷徨,更多的時候卻能給我力量:
……多年漂泊日夜餐風露宿,
為了理想我寧願忍受寂寞,
飲盡那份孤獨。
抖落一地地塵土,
踏上遙遠的路途,
滿懷痴情追求我的夢想。
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越過春夏秋冬,
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豈能讓它虛度,
三百六十五里路呀,從故鄉到理想,
三百六十五里路呀,從少年到白頭 ……
總是在追求,不停地追究,卻註定永遠也追求不到,也永遠不會滿足。那首歌里怎麼說的? 「Looking at the crowded street, listening to my own heartbeat, so many people, all around world, tell me where do I find some one like you girl. Take me to your heart, take me to your soul」 ——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我聽見的卻只是自己的心跳,全世界那麼多的人呀,誰能告訴我,到哪裡才能找到像你那樣的女孩呢。啊,讓我靠近你的心,讓我貼近你的靈魂……
最凄美的是也許你永遠找不到,最可悲的是你以為找不到就停下來了,最悲壯的是你明知道找不到卻一直不肯停下來,當然,還有更讓人傷心的,就是你轉了一大圈,發現要找的其實早就在你身邊,只是被你錯過了。
自從父親用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把我變成好像屁股上被抽了幾鞭子的野馬而滿世界狂奔尋找那個遙遠的地方,我就再也沒有停下來。回首來路,再「遙遠的地方」其實已經被我遠遠拋在後面了,也許曾經有一個帳篷讓我回頭張望,我卻並沒有停下來。二十多年後回到當初離開的家鄉,猛然發現,記憶中只有小學的玩伴和初中的同學才是有一張張粉紅笑臉的小姑娘……
我們這一代人更露骨地追求愛,但卻是不善於表達愛的。這也許是我一直把那些老掉牙的愛情歌曲深藏在電腦里的原因。聽到現在的年輕網友一上來就一句「我愛你」,弄得人喘不過氣來。不過,放心,說完「我愛你」后,她們一轉身,連自己也忘記說什麼了。她們會把自己喜歡的音樂推薦給你,卻不知道那首音樂要成為我們這種人的一部分卻要穿越多少時空和思緒。對於這些年輕人,她們自然是不能明白,某首流行歌曲里的一句話竟然能夠伴隨我這種人那麼久,而且帶給我那麼多快樂、憂傷以及力量。
看到地震災區同胞抱頭痛哭,對比在國外見到的類似場面,我深深體會到,我們是一個在失去愛的時候可以毫不掩飾而放聲大哭的民族,但並不是一個在愛被震碎於地震廢墟之前大膽表達愛的民族。那一場地震,讓多少生離死別的愛人後悔前一天沒有對永遠離開的心愛的人說一聲「我愛你」;那一場地震又讓我們虧欠了多少個對幼小的靈魂說一聲「我愛你」……我們只是哭,號啕大哭,跪地大哭,對於我們這個民族,最深的表達愛的不是那句「我愛你」,而是失去愛時的痛哭流涕……
赫然發現,我自己有多久沒有說那句話了?不但對愛著的人,就算對一直深愛的同胞和祖國,我也越來越不願意開口。自從在異國它鄉把窗帘拉上為同胞默哀至今,無時無刻不在愛,可是,那首曾經流行的歌曲是怎麼唱的?
MP3里有一首張雨生的《大海》,由於聽了無數遍,當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不管是在高速公路開車,還是在鬧市趕路,我的思緒都能立即飄忽到只有風聲和浪聲的大海邊: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想要說聲愛你,卻被吹散在風裡……
楊恆均 2008-6-8 端午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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