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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漢字與處世的奧妙
中國字的奧妙,還在於可以組成五花八門的詞。那詞比字更麻煩,可以反覆組合,光成語就有上萬條,還有許多的新詞在不斷產生。中國成語外國人就更摸不著頭腦了,像積毀銷骨,本義是說一個人遭受的毀謗多了,所受的傷害能夠毀滅他,是指人言的可畏。可在法國人的漢語辭典里,卻解釋為「連續的毀滅性的戰爭造成大量的人死亡,市面上有人銷售死人的骨頭。」呸!你們法國佬才買死人骨頭呢!我們中國人講吉利,誰要那種晦氣東西?但要是把漢語言中的字和詞都弄懂了,那才叫有意思。
古人用起漢字漢詞來有時是挺神的,簡直讓人拍案叫絕。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用字之巧早已盡人皆知。宋代還有一個叫宋祁的工部尚書,寫過一句 「紅杏枝頭春意鬧」,那個「鬧」字就十分的叫人佩服。當時朝中還有個叫張先的都官郎中,慣會用「影」字,時人稱之為「張三影」。他的「影」字句中有一句 「雲破月來花弄影」,其中「破」、「弄」二字都頗見功力,連會「鬧」的宋尚書也大為嘆服,不計身份主動登門求教。到了門口說:「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 』郎中。」自隋唐以三省六部製取代秦漢的三公九卿制,就是用吏、禮、戶、兵、刑、工六部尚書來分原來「三公」的大權,史稱「還政於朝」,六部尚書,朝廷重臣,都是一品大員;那郎中官只不過是尚書手下的屬官,新入尚書麾下稱郎中,第二年稱尚書郎,第三年稱侍郎,自唐至宋元明清地位不斷上升,升至清朝的侍郎也是個正二品,終不及尚書位高權重。完全是漢字的魔力打破了封建等級觀念。張先在屏風后一聽是宋祁,連忙大聲說:「莫不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呀?」然而宋祁與張先鍊字的功夫終究不及大詞人秦少游爐火純青,秦少游有句「山抹微雲,天粘衰草」,據說那個「抹」字人人叫絕,時人稱之為「山抹微雲秦學士」。有次秦少游的女婿范仲溫參加一個宴會,被人冷落了半天,他便高聲道:「我乃『山抹微雲』女婿也。」滿座賓客竟無不為之傾倒。岳父的文彩可給女婿臉上貼金,除了中國文字之外,還有哪國文字能有如此寬廣無邊的外延?
今人用字比之古人也毫不遜色。比如一個「炮」字,基本含義毫無疑問是指大口徑兵器,但今人的闡釋內涵可豐富了。大口徑兵器當然還叫炮,煙花之類的娛樂用品也叫炮;爆破作業埋設的炸藥叫炮,打麻將時捉而胡之的那張牌也叫炮。若與一個「打」字相聯,在過去專指戰爭行為,後來又與爆破和打麻將有關,而今人若言「打炮」,卻與這三者毫不相干,你要是莫名其妙,不妨讀一讀女大學生陸離的新派小說《記一件令人感動的事》,小說里有幾個哥們租賃了一間民房,專門用作「炮房」。陸離與男友進入「狀態」后,每次去時都帶一條幹凈床單「預設陣地」,接下來的買賣自然就是「打炮」了。由於「炮房」僅只一間而「炮兵」成群結隊,為解決供需矛盾,門口的腳墊底下還壓著一張「排班表」,誰要操炮先宣戰,簽個大名在上面,曉諭後來者,可保進入戰爭狀態后,別人不至於誤撞你的炮口。如今的大學生對於科學文化的發展真可謂建立了不世之功,拿著床單去「打炮」,真正化干戈為玉帛,一陣呻吟便彌平了血腥殘酷與魚水之歡的界限。
然而字的妙用,終究抵不上詞的工巧。曾經有個邊將,帶兵打了幾年仗,總也解決不了邊患,皇帝便派了個大臣去做監軍。監軍到了前線,深為邊關將士的英勇精神所感動,向朝廷奏報說他們「屢戰屢敗,復屢敗屢戰」,盛讚其不畏強敵英勇戍邊的精神。可是兵部尚書和那邊將有舊冤,給皇帝念這個奏摺時故意顛倒詞序,念成 「屢敗屢戰,復屢戰屢敗」,兩個詞前後錯置,倒成了邊將故意挑起邊釁、老是愛打仗、又老是打不贏。皇帝聽了很生氣,說:「情有可原,罪無可逭!」這意思很明白,那邊將只有死路一條了。但記事朝官不滿兵部尚書的陰謀伎倆,同情邊將,在記錄帝語時也學那尚書的行徑,顛倒詞序,成了「罪無可逭,情有可原。」好一個「情有可原」,竟成起死回生之功,漢字的奇妙,至此可見一斑,那是任何洋文都萬萬沒法比的。
要說學漢字,我個人也有些心得,算是讀書三十年的一點膚淺收穫,但與文字語言學無關,不可通用。就說做人吧,需要靈活,不能拘泥於某些信條,默守理性和陳規。鄙人讀書學字,深究其理,邊學邊觀察生活,深感對漢字精義的理解,光依據辭書是不夠的,還需要在實踐中親身感悟。大凡能夠拋棄信條,違背一般道德準則的人便特別吃香;而自以為是、循規蹈矩的必定吃虧不小。其實祖宗造字,早有提示,只是我輩學識膚淺,不解其中三味罷了。
從社會生活方面講,許多常用字都各有深意。比如「人」字,結構極其簡單,但想寫好卻萬分的難。其實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看似容易,實則不易。人是社會主體、萬物靈長,老祖宗們在這個「人」字的創造上真可謂上窮天機、下究人性,你看雖只一撇一捺,卻兩腿叉開,昂首而立,何等有氣勢。老實人不懂,往往用手多而用腿少,苦做苦幹,結果辛勞是自己的,功勞是別人的。為何?造字的老祖宗早就告誡我們,做人需要靠兩條腿,腿杆子硬,你才立得住;那雙手幹得再多,有時也難免費力不討好。醒眼看世人,誰的腿跑得勤,誰就混得開,好處佔盡,辦事方便。世人的解釋叫做「苦幹不如巧幹」,做人的道理盡在其中。用手需要耐苦,而用腿自能生巧。那手平時大可不必過於操勞,需等該出手時才出手;關係跑到位了,暗中出手,必定大有斬獲。
又比如三點水加上舌頭的舌字,便是「活」字。你要想玩得轉、玩得活,靠實打實地干那是不夠的,主要得用舌頭說話,巧舌如簧,吹得唾沫四濺,你就是什麼實際工作也沒做,照樣能夠糊弄領導,留給人一個好印象。古人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就是對手與舌的作用最精闢的概括與對比。
還有一個很特別的「門」字,其理深奧,不用心研究很難領會其要旨。你想走正道進前門,難矣!前門狹窄且有障礙,平凡身手如何得進?若學得乖巧些,避開前門,別求蹊徑,則後門洞開,來去方便,萬事好說好商量。看那些洋洋得意之徒,哪個不是善走後門的?而那些愁眉苦臉之人,必是前門碰壁、後門無路,以致有事難辦、有苦難訴、有志難展。其人不是不懂走後門,只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身居要津者不肯買賬而已。
自從市場放開以來,計劃經濟的影子逐漸不見了,習慣按部就班的人越來越難以適應社會,許多事情,得靠自己去努力。記得有位從事教學工作的前輩說過:「要想寫好詩歌,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實際上眼下漢字中形容詞使用頻率越來越低,而動詞使用率越來越高,尤其是那個「搞」字,其概率幾乎超過了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公認的使用率最高的語言結構助詞「的」。請你吃飯,叫「請你搞一頓」,敬你一杯酒,叫「和你搞一杯」,玩幾局牌叫「搞兩把」,會不會辦事、是否能把事情辦好叫「懂不懂搞?」「搞不搞得掂?」甚至男同志衣服紐扣掉了請女同事幫釘上也叫「你給我搞一下。」差不多所有的動詞都被「搞」代替,無處不用「搞」,無處不可以「搞」。有人開玩笑說:「漢語言文字的全部精華都在這個『搞』字裡面。」從字面上看,這「搞」字是一個提手旁加一個高字,這已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你要多往上面使些手段,才算「懂搞」,才算「手段高明」。只看如今那些有個一官半職的,真正深入基層深入群眾中去調查研究的不多,跑上級機關跑領導家裡倒是很勤,道理何在?說穿了,就是「懂搞」。
時代不同了,如今就是做「客」,也大異從前。做客原本是輕輕鬆鬆的事,親友之間你來我往,主人一桌酒菜客人一張嘴,吃完了嘴一抹便算了事。隨著社會剩餘產品的增多和富裕程度的增加,做客是越來越麻煩。「客」字下邊是個「各」字,自然代表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的來者;上邊有個寶蓋頭,大概是說做客者不可兩手空空,各人都要有各人的法寶。手中無寶,做不得客,最多只能算你吃飽了無事串門閑逛。你就是進得門來,如果主人不讓你坐冷板凳,也必定是和你打哈哈,你想辦的事,那是肯定落不到實處的。據說在漢字里「宀」代表房屋,那麼客字中這個「宀」自然代表主人的住所。有事相求者爭先恐後地擠進了這房屋,目的不盡相同,當然是各懷心事;或者請客者別有所圖,做客的琢磨不透,主客之間,互相敷衍,各打算盤。因此現在無論請客還是做客,都不會輕鬆自在。中華民族的祖先在造字時,當真料事如神,如果不是先知先覺,知道幾千年後做客有這許多麻煩,怎麼能有如此匠心?
好與壞兩個字,則更有學問。一個「土」字加一個「不」字,就是「壞」。壞,也就是對土的否定。在社會生活里,土與洋相對。人們往往指樸實為土,稱浮艷為洋;指人性中與生俱來的部分為土,稱外來影響所起的變化為洋;指傳統道德習慣為土,稱新潮時髦的東西為洋。一個人如果否定本性、背叛傳統道德、一味地放縱自己,那必定好不到哪裡去。而好字又最為古怪,有女有子,才算是好。男人一輩子打光棍肯定不是好的結局,有了女人和孩子,才算圓滿。而世上壞事,多是男人所為,女子大概是要比男子好些。中國歷史上誤民害民的昏君貪官,都是男人,把五千年歷史從頭數到尾,壞女人只有慈禧太后一個,壞男人卻數不勝數。男人往往比較放肆,有女子在場,會收斂許多,粗痞的語言動作都沒了;一旦有了女人管束,男人的很多壞習慣也會消失於無形。這麼簡單的一個字,涵蓋了多麼豐富的社會內涵!書寫起來,壞字易而好字難,包括一些有名的書法家,要把好字寫好也極為不易。老祖宗造字之時,也許早就知道後人學壞易而學好難,才如此創造安排。
從道德範疇來說,「罵」字大有講究。若只有一「口」,便成「嗎」字,詞性完全不同,字義大異其趣。字里擺明了「罵」的兩個先決條件,一是兩「口」爭先各不相讓,二是那兩張嘴不說人話,兩個條件都具備了才能「罵」將起來。因此老祖宗造字,在兩個口字下面不用人字而用了一個馬字,馬為何物?眾所同知是牲畜,而有道之人是不輕易張口罵人的。
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對男人太過放縱,而對女人又太過苛刻。在幾千年的中華文明史上,重男輕女男尊女卑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在語言文字上的反映也十分的顯然。比如這個「男」字,上邊是田,下邊是力,倒底是說男人須在田頭地間多使些力氣呢?還是說男人的力量可以佔有田地?或許兩者兼而有之。男耕女織,是中國歷史上人們社會生活的主要形態,男人在土地上所花的力氣,大概是比女人要多一些;但那些田地也總是歸男人們所有,就是富戶豪門,祖宗的家業,也是不能讓女人佔有的。女兒長大了,辦些妝奩,一嫁了事,「女大不中留」,「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如此而已。沒有誰用田地作陪嫁,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綱常倫理所在,不得佔有土地。過去一個喪夫寡居的女人,如果沒有兒子,就不能繼承先夫的田產。可見「男」字將其田高置於上而將其力低調處理,也是耐人尋味。只有大量佔有田地,你才是上等的男人、上流的男人;而若無田無地,光會使些力氣,終究流於下品。廣東潮汕地區,經濟挺活躍,某些思想觀念的轉變落後於現代文明社會很遠。尤其在生育觀上的反映,還停留在十九世紀末的中國水平上。我曾偶爾走進一戶有八個兒女的汕頭人家,問他家有幾口人,答「有三口。」這是一個十分令人震驚的答案:除了一個母親和兩個男人外,另有七個女兒皆不算齒數。但有了這個答案,我對「男」字深刻內涵的理解似乎又更為透徹。
「娘」 和「媽」兩個字,是對男尊女卑的進一步詮釋。什麼人可以做「娘」?良家女子。君不見舊社會那些庶出偏生的子女,對生身母親只能稱姨、姨娘,或謂「二娘」、 「三娘」之類,日常所呼之「娘」,不是親生母親,而是其父的原配正室。什麼人才算良家女子?也並不是你品行端方就能算「良家」。你若是個漂亮女孩,即使再端莊,但若你的母親有過不良表現或不良之名,你便也成了「小妖精」「小狐狸精」之類,算不得良家女子。俗話說:「行要好伴,住要好鄰」,即使你的母親祖母乃至十八代祖宗並無污點,但你的街坊鄰居中有不三不四的女人,你也算不得良家女子。尤其毗鄰三瓦兩舍花街柳巷,你就終日足不出戶,也必被人認為沾有煙花氣,在品行問題上會無緣無故地扣分,你便是做了「娘」,那臉上也沒有多少光彩。也許全因這些原因,天下母親對阿舅家的重視程度都遠遠超過了天下父親對叔伯家的親情。至於「媽」字,其義更雜。一曲《世上只有媽媽好》,唱得天下人心弦顫動,而在古漢語里「媽」和「娘」卻有著質的區別,「娘」是至親尊長,「媽」 是傭工下人,不可同日而語。做娘須是良家女子,做媽須有牛馬精神,因此娘字為女部從良,媽字為女部從馬,其理昭然。現代漢語媽已與娘同義,那是因為天下兒女越來越嬌貴,不管你做媽也好做娘也罷,你都須象牛馬般地吃苦耐勞,方能讓兒女滿意。
偶然看到陶鑄先生《松樹的風格》,雄文大義,闡幽發微,給人的啟示十分深刻。而我把卷之餘,卻頗多感慨。世上贊「松」頌「松」者自古以來就不乏其人,陶公此文並非首例。然而看那「松」字,覺得實在古怪。松木乃平常材料,何以妄自尊大?敢稱「木公」?在我看來,能稱木公者,惟有世上最古老的木本植物銀杉之樹。就是普通的杉樹,不僅正直挺拔于山野,而且廣泛作用於社會生活,也比那善盤曲而多枝節的松樹要強.古人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只因那些正直挺拔的樹木,雖有耿介之標,雖是可用之材,奈何風摧凋零,為數日少。倒是松樹類善彎善曲之木,儘管能鮮德薄,卻呼朋結黨,佔山據嶺,日漸坐大,於是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居然稱王稱公。
春暖花開,艷麗而芬芳,觀賞者有之,讚美者有之,偷偷攀摘者亦有之。殊不知「花」乃由「艹」「化」而來,其本質不過是一棵草,只因善於妝扮和美化自己,所以才姣姣其表,灼灼其華,眩人眼目,亂人心志。樸實的人,甘為小草,自安本份,寂寂無名地點染著大地。然而有人喜歡做秀做花,形式主義、表面文章、欺瞞領導、矇騙群眾,卻因擺出來好看,彙報起來好聽,偏能嬴得好感。貪花戀柳彷彿是人的共性,有時觀花人明知橙紅紫綠的花只是一棵草的諸般變化,永遠不會結出香甜的果實,也不可能長久地點綴風景,春痕過去便將零落成泥,仍要把其視為草木的楷模,大加讚賞。因此花兒雖然易開易敗,卻佔盡了風光;小草雖常綠於野,卻只能作為花的背景和陪襯。做花做草,惟人自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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