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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愛故事十篇:父親的力量永遠超出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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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南子 發表於 2008-3-27 15:03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目錄

1. 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
2. 洛克菲勒給兒女的忠告
3. 約翰遜·曼德拉給女兒的信
4. 賈平凹: 父親的半瓶酒
5. 朱自清: 背影

6. 汪曾祺: 多年父子成兄弟
7. 豐子愷: 給我的孩子們
8. 梁曉聲: 父親

9. 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受獎演說:父親的手提箱
10. 父親的愛







1. 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

從記事起,布魯斯就知道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父親的右腿比左腿短,走路總是一拐一拐的,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父親那樣,把兒子頂在頭上嬉戲奔跑。父親不上班,每天在家裡的打字機上敲啊敲,一切都顯得平淡無奇。布魯斯很困惑,母親怎麼願意嫁給這樣的男人並和他很恩愛呢?母親是個律師,有著體面的工作,長得也很好看。

小的時候,布魯斯倒不覺得有個瘸腿的父親有何不妥。但自從上學見了許多同學的父親后,他覺得父親有點窩囊了。他的幾個好朋友的父親都非常魁梧健壯,平日里忙於工作,節假日則常陪兒子們打棒球和橄欖球。反觀自己的父親,不但是個殘疾人,沒有正經的工作,有時還要對布魯斯來一頓苦口婆心的「教導」。布魯斯從小就畏懼母親,母親在場的時候,他會對父親的「教導」作聆聽狀。而實際上,他打心眼裡看不起父親,從不願和父親一起出入公開場合。

像許多少年人一樣,布魯斯喜歡打橄欖球,並因此和幾位外校的橄欖球愛好者組成了一個隊伍,每個周日都聚在一起玩。那個周日,和往常一樣,布魯斯和幾個隊友正歡快的玩著,突然來了一群打扮怪異的同齡人,要求和布魯斯他們來一場比賽,誰贏誰就繼續佔用場地,這是哪門子道理?這個球場是街區的公共設施,當然是誰先來誰用。布魯斯和同伴們正要拒絕,但見其中兩個將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的少年面露凶光,擺出一副不比賽你們也別想玩的樣子,布魯斯何同伴們平時雖然也愛玩鬧,有時甚至也跟人家吵吵架,但從不大家。看到來者不善,他們勉強的點頭同意了。

比賽結果,布魯斯他們贏了。可惡的是,對方居然賴著不走。布魯斯和同伴們惱火了,和一個自稱頭兒的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對方竟動手打人。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布魯斯和同伴們決定以牙還牙。

爭鬥中,不知誰用刀子把對方的一個人給扎了,正扎在小腿上,鮮血淋淋,刀子被扔在地上。其他同伴見勢不妙,一個個都跑了,就剩下布魯斯還在與對方廝扭,結果被聞訊而來的警察抓個正著,於是布魯斯成了傷人的第一嫌疑犯。

很快的,躲在附近的布魯斯的幾個同伴也相繼被找來了,他們沒有一個承認自己動了手,事情也幾乎有了定論,傷人的就是布魯斯。雖然對方傷勢不重,布魯斯還不至於留下犯罪記錄,但一定要通過家長和學校。布魯斯所在的中學以校風嚴謹著稱,對待打架傷人的學生處罰非常嚴厲。布魯斯懊惱不已,恨自己看錯了這些所謂的朋友,然而,布魯斯越是為自己辯解,警察就越懷疑他在撒謊。

一個多小時以後,布魯斯的父母和學校負責人在接到警察的電話通知后陸續趕來了。

第一個到的是父親。布魯斯偷偷抬頭看了看父親,馬上又低下了頭。父親顯得異常平靜,一拐一拐地走到布魯斯面前,把布魯斯的臉扳正,眼睛緊緊地盯著布魯斯,彷彿要看穿他的靈魂。「告訴我,是不是你乾的?」布魯斯不敢正視父親灼灼的目光,只是機械的搖了搖頭。父親嘆了口氣,目光變柔和了,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沉思起來。

接著校長和督導老師也來了。他們非常客氣的和布魯斯父親握手,並稱他為韋利先生。父親不叫韋利,但韋利這個名字聽上去很熟悉。

布魯斯的父親和校長談了一會兒后,布魯斯聽見父親對警察說:「我養的兒子,我最了解。他會跟父母鬥氣,會與同伴吵嘴,但是,拿刀扎入的事他絕對做不出來,我可以以我的人格保證。」校長介面說:「這是著名的專欄作家韋利先生,布魯斯是他的兒子。布魯斯平時在學校一向表現好,我希望警察先生慎重調查這件事。有必要的話,請你們為這把刀做指紋鑒定。」

父親和校長的那番話起了作用。當警察對布魯斯和同伴們宣布要做指紋鑒定時,其中一個叫洛南的終於站出來承認是自己乾的。那一刻,布魯斯抑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第一次撲在父親的懷裡,大哭起來。此刻的他,覺得父親是如此的偉岸。哭過之後,母親也趕來了。布魯斯迫不及待地問母親:「爸爸真是那鼎鼎大名的作家韋利嗎?」母親驚愕了一下,說:「你怎麼想起這個問題?」布魯斯把剛才聽到的父親與校長的對話告訴了母親。母親微笑著點了點頭:「這是真的。你爸爸曾是個業餘長跑能手。在你兩歲的時候,你在街口玩耍,一輛剎車失靈的貨車疾馳而來。你被嚇呆了,一動不動。你父親為了救你,右腿被碾在輪下。你父親不讓我透露這些,是怕影響你的成長。也不讓我告訴你他是名作家,是怕你到處炫耀。孩子,你父親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我一直都為他感到驕傲。」

布魯斯激動得不能自已。他沒料到,自己引以為恥的父親,曾經被自己冷漠甚至傷害的父親,會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給予自己無比的信任。他知道,從撲到父親懷裡大哭那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父親的偉大。

[ 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8-3-27 17: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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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3-27 15:27 | 只看該作者

2. 洛克菲勒給兒女的忠告




蠟燭在銀燭台上慢慢燃燒,飯廳里氣氛溫馨。可是伊麗莎白和西恩的情緒都不高。

  洛克菲勒吃過一塊牛排后,慢慢地開導他們:「二十歲到三十歲是人生最為重要的學習階段,如果在這一期間無法掌握好將來工作所必需的知識,就會無功而返,毫無成就。到了三十歲時,你的生活就只剩下家庭生活的小圈圈。你會為了分期付款的住宅,或為了日常的生活而奔波,你在三十歲時須抵達的人生目標,現在還僅僅是一個美夢,或者說是一個空想。但是你必須把它看成是鼓勵現在的你的動力。不將這一富於動機的目標銘記心中,沒有任何確切的目標,要進行長時間的學習,是無法忍耐持久的。目標必須日日更新,與前途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只有以此為出發點,你才能夠超越艱苦的環境。比如說:令人傷腦筋的課題,考試中的失敗,論文不公正的評價,無聊的教授和艱澀難學的必修課程等。」

  「可是我很難確定我短期的人生目標是什麼,尤其是當選『美國小姐』后。」伊麗莎白抱怨道。

  洛克菲勒陷入了沉思中,過了好一會兒,他說:「伊尼,我當年也有和你一樣的困惑。在我年輕時,學習條件很差。尤其是目標很不明確。有時我會陷入一種幻覺,頭天晚上失眠一整夜,到天亮時睡兩個小時,第二天一早,我與太陽一道醒來,卻感到年輕力壯,精力充沛。正如惠特曼的詩所說,我『健康、自由,世界展現在眼前……』

  「有一陣子,我實在閑得無聊,就到處瞎逛。我漫無目的地乘大巴來到猶他州,在一個農場附近下了車。天黑的時候,我敲響了農場主人家的門,主人熱情地招待了我。第二天,我感謝了主人的盛情款待,再次踏上了回紐約州的旅程。我沿路徒步走著,期待著一輛可搭乘的車的出現。終於一個農民讓我上了他的車,我感到一輩子從未有過的自足和得意。我與這個世界如此之和諧!

  「我們疾馳著,那個農民打斷了我的思索。『你想去哪兒?』他問。

  「我快速用我在那前一晚才聽到的惠特曼的詩來回答,直到現在,這首詩仍然在我腦海里縈繞。『我將去我喜歡去的地方,這漫長的道路將帶領我去我嚮往的地方……』我背著這句《通達大路之歌》里的詩。

  「那個農民看著我,面帶驚訝甚至慍怒。

  「『你想對我說,』他譴責地說,『你甚至沒有一個目的地?』

  「『當然我有目的地,』我說,『只是它在不斷地變———幾乎每天都在變。』

  「突然,那個農民把車停在路邊,命令我下去。『遊手好閒之徒,』他說,『你應當找一份正當的職業。落下腳,掙錢過日子。』

  「說著他把車開走了,留下我獨自一人站在土路上。這條路的兩端都長得看不到頭。我試著想尋回兩分鐘前還感到的得意洋洋之感,卻只有席捲著我全身的失落感。

  「生活充滿了兩極對比。前一晚,我剛聽到詩人惠特曼鼓勵我們繼續在這通達的大路上走下去,僅第二天,我卻為這遭到陌生的紅臉農民的訓斥。儘管如此,我還是做好準備接受生活中的所有沉浮升降。」

  「可是,爸爸,我有目標,那就是進入一所好大學。」西恩說道。

  洛克菲勒馬上說:「那麼,我想問你進入好大學到底是為了什麼?還有最近你沉迷於聲色犬馬中,你確定你的目標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旦確定了目標,就應盡一切可能,努力培養達成目標的充分自信。大多數人根本不清楚律師的一天是怎麼過的,在根本不去考慮跟法律有決定因素諸多層面時,就貿然揚言『我要當律師』。其實,首先應該跟這一職業有關聯的人進行交談,不過,必須選擇那些人生觀不偏不倚的人。對沉迷於自己所選擇的職業,將法律視為今生今世惟一話題的人,與這種人交往是有害無益的。另一方面,跟討厭自己所選擇的職業的人交談也沒有什麼積極作用。優秀的忠告者會對你所必須學的課程提出建議,尤為重要的是他會教導你,當你達到了目標,自己開了一家法律事務所時,什麼事情是最為重要的。」

                      小心那些只讀過一本書的人

  西恩最近讀了不少書,想藉此拓寬自己的視野,為將來磨鍊經營手腕做準備。洛克菲勒覺得這是一個好現象,他想以自己的親身體驗對兒子做正確的指導。

  洛克菲勒翻開一本書,陷入了回憶中:「記得我商科剛剛畢業時,我認為是自己再走一條新路的時候了,我希望去生活、學習、成長。我打點好行囊,帶著惠特曼的詩、托馬斯·沃爾夫的小說《你再不能返家》以及愛默生的書《論自立》,踏上了西行的未知之路。

  「通過讀書可以磨鍊經營手段,簡而言之,就是可以讀人。歷史是針對人而寫成的,而且在現在也廣為流傳,有關工作壓力、投資、飲食療法、運動、飛艇安全操作法等方面不可勝數的圖書,都是針對人以及人的思維和人的行動的。你如果想使你的經營水平提升至一個不可估量的高水平,就應該對更廣範圍內的人們進行閱讀了解。」

  「我最不喜歡看那些舊得發霉的書。」西恩抱怨。

  洛克菲勒又從書架上拿出一本《聖經》,隨意翻著,邊翻邊對西恩說:「孩子,你必須明白,這個世上新鮮事並不太多,人的一生有很多方面總是反反覆復。證實我的這一觀念的最好的一本書便是《巴特雷特常用警句集》。這本書羅列了始於《聖經》中記述的對人的考察,忠於當今時世的思想觀念,你知道其中有一位古希臘詩人荷馬在公元前700年說過的妙語么?『兒子極少與父親相同。不及父輩的佔大部分,超過前輩的只佔少數。』東方大思想家孔子在公元前500年也說過: 『不要結交比自己還差的朋友。』伊索在公元前550年曾言:『心甘情願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吧!你不可能任何方面都出人頭地。』聖海爾勞姆斯在公元400年說過:『不了解自己的無知,是最大的無知。』巴特雷特以這種基調貫串始終,將萬古流芳的不可勝數的偉人們對世界的觀念及看法傳達給讀者。這些人都跟你我現在活在世間一樣,在歷史的某一階段,曾經生活過、呼吸過,體驗過人生。了解這些思想家的人生百態、觀點以及他們的苦惱,我們的問題就顯得何等不值一提。至少站在經驗者們的觀察的基礎上,一切問題均會容易處理得多。」

  「我覺得斯坦福大學的教育已經非常充分了。」西恩似乎很自信地說。

  洛克菲勒搖搖頭,很不同意西恩的觀點:「知識是外在的,是我們對所見事物的認識;智慧則是內涵的,是我們對無形事物的了解;只有二者兼備,你才能成為一個全面發展的人。」

  「既然這樣,爸爸,你能給我介紹一些書好嗎?」西恩問。

  「我會叫卡萊絲在你的房間做一個書架,在書架上擺上你進入商界時乃至能使你的個人生活方面均受益無窮的書,這裡有十本書值得一看———

  1、《巴特雷特常用警句集》(約翰·巴特雷特)

  2、《昂首闊步廣告業》(克勞德·霍普金斯)

  3、《成功的資本》(諾曼·文森特·皮爾)

  4、《醫生與心理》(維克多·E·弗蘭科醫學博士)

  5、《創造人生奇迹》(諾曼·文森特·皮爾)

  6、《思考的力量》(拿破崙·希爾)

  7、《信心成就未來》(克勞德·布里斯托爾)

  8、《大英百科全書》(哪一卷都行)

  9、《成為人生的贏家》(大衛·史華茲)

  10、《箴言書》(巴爾塔沙·葛拉西安)

  「最後我還要向你贈送一句聖托馬斯·阿克那斯1250年時的贈言:『小心那些只讀過一本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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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約翰遜·曼德拉給女兒的信




 ……我很高興地獲悉,你已正式成為《摯愛》雜誌的專欄作者。在你17歲的年紀,這是一項不小的成績。約翰內斯堡能為你提供這樣一個富有挑戰意味的機會,真是夠好的了。寫作是受人敬仰的職業,它可以把你直接推到世界的中心,而要成為第一流的作家,你就必須付出實實在在的艱苦勞動,追求美好而新穎的主題,簡單明了的表達,不可更替的辭彙選擇。

  為了適應你今天的處境,你正在進行自我調整,設法使自己感到幸福。對此,我激動萬分。你說得好極了,孩子,只要有鋼鐵般的意志,你可以把不幸變成優勢,如果不是這樣,你媽媽早該變得失魂落魄了。

  關於那位男朋友,我對情況了解不夠,難以為你提供恰當的建議。生活中,很少有人能找到十全十美的男朋友或女朋友。一般說來,雙方真誠相愛就足夠了,剩下的是相互諒解和相互影響的問題。坦率而求實的討論可能使那些微妙的難題迎刃而解。

  如果在做了最大努力之後,你仍覺得你們的關係沒有真正改善,那就毫不遲疑地結束這種關係。有一件事要永遠牢記,永遠不能允許任何人欺侮你,不管他是誰,不管你愛他愛得多麼深。我詳細地回顧了過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試圖欺侮你們的媽媽。我們都是平等地討論問題。我不能容忍任何企圖欺侮你的人。這樣說一說是否會使你稍稍感到輕鬆些呢?

  現在,你的學業是第一位的,是最重要的事情,要不惜一切取得英語獎學金。

  這是媽媽和我所願意看到的事。

  生活中會有這樣的時刻:人們忘記了他們作為人的可貴天賦,忘記了使他們在所到之處和任何困境中都閃耀著光輝的高尚情操。生活中也有這樣的時刻:永遠充滿自信的人開始猶豫不決,潛在的天才看上去還不及平庸之輩。本來強悍有力的男子漢在危難降臨時癱軟得像那蜷縮在殼壁之中毫無生氣的水母。當人們說生活並不是玫瑰花圃時,說的就是這層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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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賈平凹: 父親的半瓶酒




我在城裡工作后,父親便沒有來過,他從學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著我的小女兒。從來我的作品沒有給他看過。姨前年來,問我是不是寫過一個中篇.說父親昕別人說過,曾去縣上幾個書店、郵局跑了半天去買,但沒有買到。

我聽了很傷感,以後寫了東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還給我,上邊用筆批上密密麻麻的字。給我的信上說.他很想來一趟,因為小女兒已經滿地跑了,害怕離我們太久,將來會生疏的。但是,一年過去了,他卻未來.只是每一月寄一張小女兒的照片,叮嚀好好寫作,說:「你正是幹事的時候,就努力干吧,農民揚場趁風也要多揚幾杴呢!但聽說你喝酒厲害,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這全是我沒給你樹個好樣子,我現在也不喝酒了。」接到信,我十分羞愧,便發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讓他和小女兒一定來城裡住,好好孝順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爭論本是正常的事,複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隨即發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麼風聲雨聲都有。我很苦惱,也更膽怯,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裡前防后擋,唯恐被撞翻了擔子。茫然中,便覺得不該讓父親來,但是,還未等我再回信。在一個雨天他卻抱孩子搭車來了。

    老人顯然很瘦,那雙曾患過白內障的眼睛,越發比先前獃滯。

    一見面.我有點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兒.指著我讓叫爸爸。小女兒斜著看我,怯怯地剛走到我面前。突然轉身撲到父親的懷裡,父親就笑了,說:「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來嗎?」

    父親住下了,我們睡在西邊房子,他睡在東邊房子。小女兒慢慢和我們親熱起來,但夜裡卻還是要父親摟著去睡。我叮嚀愛人,什麼也不要告訴父親,一下班回來.就笑著和他說話。他也很高興,總是說著小女兒的可愛,逗著小女兒做好多本事給我們看。一到晚上。家裡來了很多人,都來談社會上的風言風語,談報刊上連續發表批評我的文章,我就關了西邊門,讓他們小聲點,父親一進來,我們就住了口。可我心裡畢竟是亂的,雖然總笑著臉和父親說話,小女兒有些吵鬧了.就忍不住斥責,又常常動手去打屁股。這時候,父親就過來抱了孩子,說孩子太嫩,怎麼能打,越打越會生分,哄著到東邊房子去了。我獨自坐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對.又不想給父親解釋,便過去看他們。一推門,父親在那裡悄悄流淚,趕忙裝著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說話.我心裡愈發難受了。

    從此.我下班回來,父親就讓我和小女兒多玩一玩.說再過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該回去了。但是,夜裡來的人很多,人一來,他就又抱了孩子到東邊房子去了。這個星期天,一早起來,父親就寫了一個條子貼在門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著小女兒跑,讓叫我們爸爸、媽媽。後來,他說去給孩子買些糖果,就到遠遠的商店去了。好長的時候,他回來了,腰裡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來。給了小女兒一把,剩下的交給我愛人,讓她們到一邊去玩。又讓我坐下,在懷裡掏著,是一瓶酒,還有一包醬羊肉。我很納悶:父親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對我喝酒。現在卻怎麼買了酒來?他使勁用牙啟開了瓶蓋.說:「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這麼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怕你沒有經過事,才來看看你。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里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才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麼說,你心裡要有個主見。人生是三節四節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幹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恫。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來,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臉色通紅,皮肉抽搐著,終於咽下了,嘴便張開往外哈著氣。那不能喝酒卻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顫著接不住他遞過來的酒瓶,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了。

    喝了半瓶酒,然後一家人在田野里盡情地玩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親又住了幾天,他帶著小女兒便回鄉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沒有喝,放在書桌上,常常看看它,從此再沒有了什麼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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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朱自清: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裡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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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汪曾祺: 多年父子成兄弟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後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認為樂器中最難的其實是胡琴,看起來簡單,只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現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為買來的不中使。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他養的一盆素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花。我母親死後,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裡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肷。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裡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裡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裡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裡面養了金鈴子。從外面可以看到金鈴子在裡面自在爬行,振翅鳴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扎了一隻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的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罵瓜」)上開小口挖凈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里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了,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少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太會欣賞,只是畫一些鮮艷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後,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裡,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只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碟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只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台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郡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麼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裡,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和兒子的關係也是不錯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村勞動,他那時還從幼兒園剛畢業,剛剛學會漢語拼音,用漢語拼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趕緊學會漢語拼音,好給他寫回信。「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被打成「黑幫」,送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麼還給他打酒?」只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我們等著他回來。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他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夥同學的秘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於「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麼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卧室,對他的冒失行為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麼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擔干係的思想是庸俗的。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採取的態度是「聞而不問」。了解,但不干涉。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決定。最後,他悄悄和一個小學時期女同學好上了,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已近七歲。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1990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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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3-27 16:44 | 只看該作者

7. 豐子愷: 給我的孩子們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敬佩。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甚麼事體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

    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油。寶姊姊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一隻藍來,寶姊姊坐在籃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現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隊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裡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裡的香蕉不知落在哪裡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弱小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助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襪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剗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裡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罷!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幾十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地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罷!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到:「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候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裡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罷!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謝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象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象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者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甚麼去做這種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正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顯示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象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視今,亦尤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痴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自立。然這真不過象「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子愷畫集》代序,一九二六年耶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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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3-27 17:01 | 只看該作者

8. 梁曉聲: 父親



關於父親,我寫下這篇忠實的文字,為一個由農民成為工人階級者「樹碑立傳」,也為一個兒子保存將來獻給兒子的記憶……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威,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暴有感應的鳥兒。

  父親難得心裡高興,表情開朗。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統,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嘆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說我們家:「房頂門,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什麼,也唉聲嘆氣。因為我聽鄰居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親如果出唉聲嘆氣,則會少發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嘆氣。

  這大概是父親的「命」所決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親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親發脾氣的時候,我卻非常能諒解他。甚至同情他。一個人對自己的「命」是沒辦法的。別人對這個人的「命」也是沒辦法的。何況我們天天在「吃」父親,難道還不允許天天被我們「吃」的人對我們發點脾氣嗎?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像。一個慣於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後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米的空間內,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導常的。全家都沒注意我三天沒說話。

  第四天,在學校,在課堂,老師點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后,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後一排。坐著七位外校的聽課老師。

  我不是不想讀。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裡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還焦急。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不開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氣紅了。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二年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讀生」。多了一個「結巴嗑子」。我,出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學以後,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成府」。而在需要「據理力爭」的時候,我往往又成了一個「結巴嗑子」,或是一個「理屈詞窮」者。父親從來也沒對我表示過歉意。因為他從來也沒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後的口吃聯繫在一起……

  爺爺的脾氣也特火暴。父親發怒時,爺爺不開罵,便很值得我們慶幸了。
  值得慶幸的時候不多。

  母親屬羊。像羊那麼馴服,完全被父親所「統治」。如若反過來,我相信  對我們幾個孩子是有益處的。因為母親是一位農村私塾先生的女兒,頗識一點文字。遺憾的是,在家庭中,父親的自我意識,起碼比「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條理論早形成20年。

  中國的貧窮家庭的主婦,對困窘生活的適應力和耐受力是極可敬的。她們憑一種本能對未來充滿憧憬。雖然這幢憬是朦朧的,盲目的,帶有浪漫的主觀色彩的。期望孩子長大成人後都有出息,是她們這種憧憬的萌發基礎。我的母親在這方面的自覺性和自信心,我以為是高於許多母親們的。

  關於「出息」,父親是有他獨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感。

  父親卻鼓勵我:「盛呀!再吃一碗!」

  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用,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肅他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長力氣!你們眼下靠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

  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臉上呈現出一種真實的怎樣,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

  我將那滿滿一大碗苞谷面粥喝下去了。還強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儘管撐得夠受,但心裡幸福。因為我體驗到了一次父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深深感動。

  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一次教導,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一次不容置疑的現身說法。我心領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從那一天起,飯量大了。黨得自己的肌肉也彷彿日漸發達。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老梁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像小浪崽子似的!窩窩頭,苞谷面粥,咸萊疙瘩,瞧一頓頓吃的多歡,吃的多饞人喲!」這是鄰居對我們家的唯一羨慕之處。父親引以自豪。

  我十歲那年,父親隨東北建築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親離家不久,爺爺死了。爺爺死後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親病了。醫生說,因為母親生病,妹妹不能吃母親的奶。哥哥已上中學,每天給母親熬藥,指揮我們將家庭樂章繼續下去。我每天給妹妹打牛奶,在母親的言傳下,用奶瓶喂妹妹。

  我極希望自己有一個姐姐。母親曾為我生育過一個姐姐。然而我未見過姐姐長的什麼樣,她不滿三歲就病死了。姐姐死的很冤,因為父親不相信西醫,不允許母親抱她去西醫院看病。母親偷偷抱著姐姐去西醫院看了一次病,醫生說晚了。母親由於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場。父親卻從不覺得應對姐姐的死負什麼責任。父親認為,姐姐純粹是因為吃了兩片西藥被葯死的。

  「西藥,是治外國人的病的!外國人,和我們中國人的血脈是不一樣的!難道中國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藥來治的嗎?!西藥能治中國人的病,我們中國人還發明中醫幹什麼?!」

  父親這樣對母親吼。

  母親辯駁:「中醫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醫。」

  「說這話的,就不是好中醫!」父親更惱火了。
  母親,只有默默垂淚而已。

  鄰居那個會算命的老太太,說按照麻衣神相,男屬陽,女屬陰。說我們家的血脈陽盛陰衰,不可能有女孩。說父親的秉性大剛,女孩不敢托生到我們家,說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們家的陽剛之氣「--」逃了,又托生到別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父親將一包中草藥偷偷塞進爐膛里,滿屋瀰漫一種苦澀的中草藥味。父親在爐前獃獃站立了許久,從爐蓋子縫隙閃閃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親臉上。父親的神情那般肅穆,肅穆中呈現出一種哀傷

  我幼小的心靈,當時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說。要不妹妹為什麼是在父親離家,爺爺死後才出生呢?我盡心盡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個膽大的女孩,希望父親三年內別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別人家中去。妹妹的「光臨」,畢竟使我想有一個姐姐的願望,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種彌補性的滿足。
  父親果然三年設探家,不是怕「--」逃了妹妹,是打算積攢一筆錢。父親雖然身在異地,但企圖用他那條「萬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則遙控家庭。
  「要節儉,要精打細算,千萬不能東借西借……」父親求人寫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對母親諄諄告誡一番。父親每月寄回的錢,根本不足以維持家中的起用開銷。母親徹底背叛了父親的原則。我們在「房頂開門,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歷史階段,很令人悲哀地結束了。我們連心理上的所司「窮志氣」都失掉了……
  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春節前夕。父親攢了三百多元錢,還了母親借的債,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麼過的日子?啊?!我每封信都叮囑你,可你還是借了這麼多債,你帶著孩子們這麼個過法,我養活得過嗎?」父親對母親吼。他坐在炕沿上,當著我們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將炕沿拍得啪啪響。

  母親默默聽著,一聲不吭。
  「爸爸,您要責罵,就大罵我們吧!不過我們沒亂花過一分錢。」哥哥不平地掛母親辯護。
  我將書包捧到父親面前,兜底兒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而面都寫滿字的作業本,幾截手指般長的鉛筆頭。我瞪著父親,無言地向父親申明:我們真的沒亂花過一分錢。

  「你們這是幹什麼?越大越不懂事了!」母親嚴厲地訓斥我們。
  父親側過臉,低下頭,不再吼什麼。許久,父親長嘆了一聲。那是從心底發出的沉重負荷下泄了氣似的長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嘆氣。
  我心中攸然時父親產生一種憐憫。

  第二天,父親帶領我們到商店去,給我們兄弟四個每人買了一件新衣服,也給母親買了一件平絨上衣……
  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斯期間。
  「錯了,我是大錯特錯了!……」一一細瞧著我們幾個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腫不堪的青黃色的臉,父親一迭聲說他錯了。
  「你說你什麼干錯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父親用很低沉的聲音回答:「也許我十二歲那一年就不該闖關東……猜想,如今老家的日子興許會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就是吃野萊,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親要回老家看看。果真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他就將帶領母親和我們五個孩子回老家,不再當建築工人,重當農民。
  父親這一念頭令我們感到興奮,給我們帶來希望。我們並不迷戀城市。野菜也好,樹葉也好,哪裡有無毒的東西能塞滿我們的胃,哪裡就是我們的福地。父親的話引發了我們對從未回去過的老家的嚮往。
  母親對父親的話很不以然,但父親一念既生,便會專執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難以使他放棄的。

  母親從來也沒有能夠動搖過父親的哪伯一次荒唐的念頭。母親根本不具備這種婦人之術。母親很有自知之明,使預先為父親做種種動身前的準備。
  父親要帶一個兒子回山東老家。
  在我們--他的四個兒子之間,展開了一次小小的紛爭。最後,由父親作出了裁決。

  父親莊嚴地對我說:「老二,爸帶你一塊兒回山東!」
  老家之行,印像是凄涼的。對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滅。對父親,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擊。老家,本沒親人了。但畢竟是父親的故鄉。故鄉人,極羨慕父親這個掙現錢的工人階級。故鄉的孩子,極羨慕我這個城市的孩子。羨幕我穿在腳上的那雙嶄新的膠鞋。故鄉的野萊,還塞不飽故鄉人的胃。我和父親路途上沒吃完的兩摻面饅頭,在故鄉人眼中,是上等的點心,父親和我,被故鄉一種飢餓的氛圍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錦還鄉」的角色來。

  父親第二次攢下的三百多元錢,除了路費,東家給五元,西家給十元,以「見面禮」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濟了故鄉人。我和父親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子離開了故鄉……

  到家后,父親開口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子他媽,我把錢抖摟光了!你別生氣,我再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用內疚的語調對母親說話。
  母親淡淡一笑:「我生啥氣呀!你離開老家后,從沒回去過,也該回去看看嘛!」彷彿她對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錢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親內心是很在乎的,因為我看見,母親背轉身時,眼淚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親回身不止,長嘆接短嘆。
  兩天後,父親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內的勞動日是發雙份工資的……

  父親始終信守自己給自己規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鐵律,直至退休。父親是很能攢錢的。母親是很能借債的。我們家的生活,恰恰特別需要這樣一位父親,也特別需要這樣一位母親。所謂「對立統一」。

  在我記憶的底片上,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模糊的虛影,三年顯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思人。

  報答這種心理,在父子關係中,其實質無疑於溶淡骨血深情的衡釋劑。它將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經地義的倫理平和地扭曲為一種最荒唐的債務,而窮困之所以該詛咒,不只因為它造成物質方面的債務,更因為它造成精神上和增感上的債務。
  父親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學那一年。父親對哥哥想考大學這一慾望,以說一不二的成嚴加以反對。
  「我供不起你上大學!」父親的話,令母親和哥哥感到沒有絲毫商量餘地。
  好心的鄰居給哥哥找了一個掙小錢的臨時活--在菜市場賣菜。賣十斤菜可掙五分錢。父親逼著哥哥去掙小錢,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冊課本,早出晚歸。回家后交給父親五角錢。那五角錢,是母親每天偷偷塞給哥哥的。哥哥實則是到公園裡或松花江邊去溫習功課的。騙局終於敗露,父親對這種「陰謀詭計」大發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鏡子。

  父親氣得當天就決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將父親送到火車站。

  列車開動前,父親從車窗口探出身,對哥哥說:「老大,聽爸的話,別考大學!咱們全家七口,只我一人掙錢,我已經五十齣頭,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應該為我分擔一點家庭擔子啊!……」父親的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懇求。

  列車開動時,父親流淚了。一滴淚水掛在父親胡茬又黑又硬的臉腮上。我心裡非常難過,卻說不清究竟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哥哥難過。我知道,哥哥已背著父親參加了高考。母親又一次欺騙了父親。哥哥又一次欺騙了父親。我這個「知情不舉」者,也欺騙了父親。我因無罪的欺騙感到內疚極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為自己難過……

  幾天後,哥哥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欣慰地笑了。哥哥卻哭了
  我又送走了哥哥。
  哥哥沒讓我送進站。
  他說:「省下買站台票的五分錢吧。」
  在檢票口,哥哥又對我說:「二弟,家中今後全靠你了!先別告訴爸爸,我上了大學……」
  我站在檢票口外,獃獃地望著哥哥隨人流走人火車站,左手拎著行李卷,右手拎著網兜,一步三回頭。
  我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緊緊擦著沒買站台票省下的那五分鋼市,心中暗想,為了哥哥,為我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儉用,節約每一分錢……

  我無法長久隱瞞父親哥哥已上了大學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訴父親實情。
  哥哥在第一個假期被學校送回來了。
  他再也沒能返校。

  他進了精神病院--個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國--個心理弱者的終生歸宿。一個明確的句號。

  我從哥哥的日記本中,回出了父親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錯字和白字佔半數以上的信。一封並不徹底的掃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沒有父母!根本沒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個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養大你,就算我出你這個兒子!有朝一日你當了工程師!我也再不會認你這個兒子!
  每句話後面都是「!」號,所有這些「!」號,似乎也無法表過父親對哥哥的增怒。父親這封信,使我聯想到了父親對我們的那番教導:「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我不由得將父親的教導做為基礎理論進行思考:每個人都是有把子力氣的,倘一個人明明可以靠力氣吃飯而又並不想靠力氣吃飯,也許竟是真有點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學,其實絕不會造成我們家有一個人餓死的嚴峻後果。那麼父親的憤怒,是否也因哥哥違背了他的教導呢?父親是一個體力勞動者,我所見識過的體力勞動者,大至分為兩類。一類自卑自賤,怨天咒命的話常佳在嘴邊上:「我們,臭苦力!」一類盲目自尊,崇尚力氣,對凡是不靠力氣吃飯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輕巧飯的!」隱含著一種渺視。

  父親屬於后一類。

  如今思考起來,這也算一件極可悲的事吧?對哥哥亦或對父親自己,難道不都可悲么?

  父親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後的七年內,我再沒見過父親。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和父親同時探家。

  在我下鄉的第七年,連隊推薦我上大學。那已是第二次推薦我上大學了。我並不怎麼後悔地放棄了第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哥哥上大學所落到的結果,遠比父親對我的人生教導在我心理上造成更為深刻的不良影響。然而第二次被推薦,我卻極想上大學了。第二次即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獲得第三次被推薦的機會。那一年我25歲了。

  我明白,錄取通知書設交給我之前,我能否邁人大學校門,還是一個問號。連幹部同意不同意,至關重要。我曾當眾頂撞過連長和指導員,我知道他們對我耿耿於懷。我因此而優慮重重。幾經徹夜失眠,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告之父親我已被推薦上大學,但最後結果,尚在難料之中,請求父親匯給我二百元錢。還告知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上大學的機會。我相情我暗示得很清楚,父親是會明白我需要錢幹什麼的。信一投進郵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測父親要麼乾脆不給我迴音,要麼會寫封信來狠狠罵我一通。肯定比其哥哥那封情更無情。按照父親做人的原則,即使他的兒子有當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絕不容忍他的兒子為此用錢去賄賂人心的。
  沒想到父親很快就匯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匯。匯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槽別字:「不勾,久來電」。

  當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錢分裝在兩個衣兜里,一邊一百元。雙手都插在衣兜,緊緊攝著兩迭錢,我先來到指導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去,後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去了。我吱吱唔唔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衣兜里掏出來,兩迭錢被拒濕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刻一個充滿同憎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老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家子!他節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捨不得買……」

  這是父親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后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

  我覺得衣兜里的兩送錢沉甸甸的,沉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麼骯髒,我的人格那麼卑下,我的動機那麼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骯髒的心從胸腔內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連隊很遠,躲進兩堆木持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親。父親他為什麼不寫封信罵我一通啊?!一個父親的人格的最後一抹光彩,在一個兒於心中出壞了,就如同一個泥偶毀於一捧髒水。而這捧髒水是由兒子潑在父親身上的,這是多麼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時,我堅持由三杠換到了二杠--負荷足沉重的位置。當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於聲中被抬高地面,當抬杠深深壓進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連長和指導員並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永遠保留在我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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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3-27 17:08 | 只看該作者

9. 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受獎演說:父親的手提箱



父親在去世的兩年前給了我一個小手提箱,裡面裝的是他的作品,手稿和筆記。他裝作以前那樣輕鬆玩笑地要我在他走後再看,這個「走」當然是說的是他死了以後。

  他說:「翻翻就行了。看看有沒有對你有用的東西。或許在我走後你可以挑選一些發表。」

  說這話時是在我的書房裡。在四面全是書的牆的包圍之中,父親想找個地方放下箱子。他左右徘徊,就彷彿一個想把自己身上的痛苦的負擔趕緊卸下去的人。最後,他悄悄地把它放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那真是個有點尷尬卻又難忘的時刻。但隨後我們就恢復了常態。平常的輕鬆,俏皮和嘲諷性情立刻顯現出來。我們照例聊了些家長里短,土耳其的政壇醜聞,還有父親一直沒有起色的商業投資,說這些時我們一點都不傷心。

  父親走後,我圍著那個箱子轉了幾天,卻碰都沒有碰一下。這個小小的黑皮箱子我太熟悉了。父親旅行的時候總是帶著它。有時上班也用它來裝文件。我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出差一回來,我就會打開箱子,把裡面的東西都翻出來檢查一番,感受一下古龍水和異域的情調。這個箱子就像是一個老朋友,承載我的童年及過去的記憶。可現在我卻不能碰它一下,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其中的沉重的內涵。

  現在就來說說這沉重的內涵。這是一個人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面,坐在桌子面前,完全把自己投入到自己的思想表達中——這正是文學的意義。

  我摩挲著父親的箱子,還是不敢打開它,可我卻非常了解那些筆記本上記的是什麼。我曾經見過父親往它們上面寫東西。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見到箱子里的東西了。四十年代的時候,父親有一個很的圖書室。他也曾想當一名伊斯蘭詩人,還把瓦雷里的詩譯成了土耳其語呢。但他不想過那種在一個窮地方寫幾首沒人看的詩的生活。父親的父親——我的祖父——是一個有錢的商人;父親小時和年輕時過得都是很富足,所以他也沒打算要為了文學,為了寫作忍受貧窮。他喜歡生活中精緻的東西——對此我也深表理解。

  當然,讓我無法打開父親箱子的第一條就是我害怕我會看到我不願意看到的東西。父親就是知道這一點才裝作不把它當回事的樣子。作為一個寫了25年書的人,這一情景實在讓我痛心。但我對於父親沒能認真投身文學事業不是生氣……我真正的擔心是發現父親是個優秀作家的可能。這正是我不敢開父親的箱子所擔心的。更糟的是我都不敢公開的承認這一點。因為如果從父親的箱子里拿出來的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我就必須面對父親身體裡面存在著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這個可能性太可怕了。因為即便是一把年紀了,我也只希望我父親就是我父親而不是一個作家什麼的。

  作家是一種能夠耐心地花費多年時間去發現一個內在自我和造就了他的世界的人。當我談到寫作時,我腦子裡想到的不是小說,詩歌或是文學傳統,而是一個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單獨面對自己的內心的人;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他用言語建造了一個新的世界。這個男人或是女人,可能用的是打字機,也有可能利用電腦的先進技術,或者只是拿筆在紙上寫。他寫作的時候可能喝茶,喝咖啡,抽煙,還時不時會站起來,望著窗外在大街上嬉戲的兒童,如果幸運的話,可能還能看到綠樹或是風景;也許他只能面對一堵灰牆。他可以像我一樣,寫詩,寫戲劇,寫小說。同樣都是坐在桌子後面,努力的思考,結果卻大不一樣。寫作就是將他內在的凝視集中到文字上、研究在他回歸自我的內心后,依然人來人往的外部世界。他這樣做時還得從容、執著、興趣盎然。我坐在桌前,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不斷用文字填滿空白的稿紙,我感覺自己是在創建一個全新的世界,就像是在自己內心加入了許多人的性情。同樣地,一個人也可以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建起一座大橋或是大廈,我們作家用的材料就是文字。我們把它們放在手中掂量著,揣摸著他們相互之間的銜接關係,有時需要後退到遠處瞧瞧,有時需要用手指和筆尖細細摩挲,衡量再三,東移西湊,在時光流逝中創造出新的世界。

  作家的秘訣不在於靈感——因為誰也不知道它來自哪裡——而是靠固執,耐心。有一句老話 ——就是用根針挖井——我覺得就說出了作家的概念。在那些老故事中,我最喜歡Ferhat的那份決心,他可以愚公移山似的追求愛情——我非常理解他。在我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當我寫到那個老波斯畫家以一種不變的熱情長年畫著一模一樣的馬,一筆一畫都能倒背如流,閉著眼睛也能畫出那些漂亮的駿馬。我知道我在談論寫作的職業化,和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一個作家講的是自己的故事——要慢慢的講,要當它是別人的故事來講——假如他感覺到這些故事在他心裡已經成熟,他就該坐下來,把自己完全交付這一藝術——它已經被賦予了期待。靈感天使(通常經常光顧一些人而對另一些人卻不大理睬)喜歡有期待,有信心的人。而正是在一個作者感到最孤獨,對自己的努力,夢想及作品的價值最困惑的時候——這時他會認為自己的故事僅僅是自己的故事——天使就是選擇在這個時刻給他以故事,圖像和夢來幫他描繪出他想象中的世界。回頭想想那些我為之奮鬥一生的書,我自己都對那些時刻感到驚訝。那些讓我如此痴迷沉醉的句子,彷彿根本不是來自我自己的想象,而是冥冥之中的慷慨禮物。

  我害怕打開父親的箱子,看到他的筆記本還因為我知道他忍受不了我在創作過程中經歷的艱辛。他不喜歡孤獨,而喜歡朋友、人群、沙龍、玩笑和夥伴。可後來我的想法又改變了。這些想法,這些所謂放棄和忍耐才能實現寫作夢想的說法,其實是我在自己的寫作生活和經歷中養成的偏見。不是也有無數才華橫溢的作家是在人群中,在家庭生活里,在朋友的陪伴和愉快的閑聊中創作的嗎?還有,父親還在我小時候也曾厭倦了家庭生活的單調,離開我們去了巴黎。在那兒——和許多有名的作家一樣——他一個人呆在旅館的房間里,看自己的筆記。我也知道,那就是現在躺在箱子里的這些筆記。因為在把箱子給我之前的幾年間,他陸續地告訴我他那一段時期的生活。他甚至還告訴我我孩提時的種種往事,但卻絕口不提他的致命弱點,他的作家夢,還有他在旅館時的身份等煩人問題。他只是大談他在在大街上碰過幾次薩特,看過些什麼書和電影,說起來眉飛色舞,一臉虔誠,就像宣布希么重大新聞似的。我成了作家之後,我一直認為這要部分歸功於我有一個大侃世界知名作家遠勝於政壇高官和宗教領袖的父親。所以我必須在這種背景下來讀父親的筆記,同時牢記對他的圖書室對我的巨大裨益。我要記著父親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和我一樣就喜歡一個人看書,思考——而並未過多地注意自己的寫作水平。

  可當我如此熱切地注視著這個父親留給我的箱子時,我還是感覺到我做不到。父親有時會從一摞書前面的長沙發里站起來,放下手上的書或雜誌,恍然若夢,長時間的沉靜在自己的思緒中。每當我看到他臉上一幅與我們開玩笑,找樂子和耍貧嘴大不一樣的神情時——也就是他開始內省的跡象——我(尤其是在小時候)就會不安地猜想他又不滿意了。如今,許多年過去了,我體會到這種不滿其實是成為一個作家的特性。要當一個作家,光有耐心和辛勞是不夠的。首先要從人群、同伴、家常瑣事,日常生活中逃離出來,然後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里。我們乞求耐心和希望,以在筆下創造一個深刻的世界。但這種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的衝動正是推動我們作為的動力。蒙田——一個為內心愉悅而讀書,一個只聆聽自己的心聲而抗拒他人的嘈雜的人,一個和自己的書的對話發展自己的思想以及自己的世界的人——當仁不讓地可作為早期現代文學獨立作家的先驅。蒙田是父親經常反覆咀嚼的一個作家,也是他一直向我推薦的作家。我喜歡把自己看成是一個作家傳統中的一位成員,不管他們是誰,來自世界的那個角落,他們都一無例外的與世隔絕,把自己關起來只跟書呆在一起。真正的文學始於一個把自己和書關起來的人。

  一旦把自己關起來,我們很快就發現這其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孤獨。我們有前人的話語為伴。它們在別人的故事裡,在別人的書中,我們把它們稱作傳統。我認為文學是人類在認識自我的追尋中最有價值的寶藏。各種各樣的社會,部落,人群變得越來越智慧,豐富,先進,就是因為他們重視自己作家們的話,而且,我們都知道焚書坑儒就意味著黑暗無知的到來。但文學從來都不僅是一個民族的事,那個把自己關起來的作者首先是進入自己意志的旅程,積年之後,就會發現文學的永恆規則;這時他就需要把自己的故事當作他人的故事來講和把他人的故事說成自己的故事的藝術才能,因為文學就是這樣的。但前提是我們通攬別人的故事和書籍。

  父親有一個很好的圖書室——總共有1500冊藏書——對一個作家來說也足夠了。22歲時,我雖然還沒讀完這些書,可我卻對他們卻了如指掌——我知道哪本很重要,我知道哪本不重要卻容易讀,哪本是經典名著,哪本是任何教育都缺少不了的,哪本看完就忘卻不乏一些當地歷史有趣掌故,以及父親對哪個法國作家評價甚高。有時,我會遠遠地注視著這個圖書室,想象有一天,在另一個房子里,我能建起自己的圖書室,一個更好的圖書室——給自己建一個世界。從遠處看父親的圖書室,在我看來就是一個真實世界的一個小縮影。是一個從伊斯坦布爾我們自己的角落看過去的世界。這個圖書室在這方面尤其明顯。父親的圖書主要來自一次又一次到巴黎和美國的旅行,也有從專賣四五十年代外版書的商店和伊斯坦布爾大大小小的書商里淘來的,那些書商我也認識。而我的世界是國內的——民族的——和西方的混合物。七十年代時,我也曾雄心萬丈地要打造一個自己的圖書室。那時我還沒決心成為一個作家——正如我在《伊斯坦布爾》提到過的,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根本成不了一個畫家,但我也不知道我該走哪條路。在我的內心有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一種有著強烈希望的慾望促使我去閱讀和學習。同是我也覺得生活中好像缺了點什麼,好像我沒法過的跟別人一樣的生活。這種感覺部分跟我看著父親的圖書室是的感覺有聯繫——生活得距離事務中心很遙遠,因為那時我們住在伊斯坦布爾的人都覺得有一種住在鄉下的感覺。我的焦慮和些許的失落感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十分清楚自己生活在一個對藝術家絲毫不感興趣的國家——不論是畫家還是作家——這就令他們絕望了。七十年代時,我拿著父親給我的錢在從伊斯坦布爾的舊書商那裡貪婪地購買那些褪色的,灰頭土臉的卷角舊書。那些舊書店的可憐情形就像那些書一樣深深的打動了我——窮困潦倒的書商們的毫無生氣,凌亂不堪。他們在路邊,在清真寺的院子里,在歙簌掉土的牆腳下隨便攤開自己的家什。

  至於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在生活中和在文學上一樣,我的基本感覺就是「遠離中心」。在這個世界的中心,有一種比我們自己的生活要更豐富,更激動人心的生活,在伊斯坦布爾,在土耳其,到處都有,可我不在其中。今天,我想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會和我有同感。同樣的,世界文學,也有它的中心,離我也很遙遠。其實我腦子裡想的是西方而不是世界文學,我們土耳其人不在其中。我父親的圖書室就是一個很好的明證。在圖書室的一端,是伊斯坦布爾的書——我們的文學,我們本地的世界,有著無數親切的細節——而在另一端,是個外來者,西方或是世界文學,一個截然不同的,讓我們又痛又愛的世界。閱讀、寫作,就像是離開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不同的、奇怪的和令人驚異的世界中去找尋安慰。我感覺父親就是靠讀這些小說來逃往西方世界——就像後來我做的一樣。或者,在我看來,那時的書就是我們撿起來逃避我們自己的文化的工具,因為我們對自己的文化感到如此的失落。為了充實自己的筆記,父親趕到巴黎,把自己關起來,然後又帶著手稿回土耳其。我看著父親的箱子,這就是讓我坐立不安的源頭。在一個房間里寫作25年之後,我成了土耳其的作家,當看到父親把自己的想法緊緊地鎖在了箱子里,就像寫作是一項秘密工作,要遠離社會、國家,和人們的視線。這讓我羞愧。這可能是我對父親不能像我一樣認真對待文學而倍感氣憤的原因吧。

  事實上我就是因為父親沒選擇和我一樣的生活生氣。可他從未和自己的生活過不去,他一輩子都快樂地和朋友親人在一起。但我自己又有點知道我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妒忌」,後者要準確得多了,而這一點又讓我尤其不安。每逢想到這點,我就會輕蔑,惱怒地大聲問自己:「幸福是什麼?」幸福是孤獨的關在暗無天日的房間里嗎?或者是與芸芸眾生一起,過著或裝出過著舒適生活的樣子?還是不管幸福與否,都和周圍的人事和諧一致,享受生活的同時悄悄地寫下來?這些問題實在是太讓人煩惱了。誰說幸福是衡量生活的唯一標準的?大眾,報紙,每個人都把幸福當作評判生活的重要尺度。這事本身是不是說明其反面也很值得探尋一番?畢竟,父親也曾多次從家裡逃跑——我又能說我對他有多少了解,我對他的焦慮又有多少理解呢?

  我第一次打開父親的箱子時就是受這種情緒影響的。父親生活中是不是有什麼我毫不知情的秘密或是不幸而他只能默默忍受,傾瀉在紙上?一打開箱子,旅行的氣息就撲面而來。我認出了其中的幾本筆記,父親多年前曾給我看過,但我卻從沒仔細讀過。我現在拿在手裡大多數筆記是我們還年輕時父親到巴黎去做的。我就想讀我所崇拜的作家的手記一樣急切地想要了解父親在我那個年級的時候都想了些什麼,寫了些什麼。不久我就意識到不是那麼回事。最讓我不舒服的是我在筆記中時不時能讀到作家的腔調。我知道那不是父親的聲音。一點都不真實,至少不屬於我認識的我的父親的聲音。在對父親寫作時可能不是他自己的擔心之下,還有更深的擔憂:害怕內心深處的自己也不真實,害怕在父親的作品里找不到什麼好東西。這又增加了我對父親受太多作家的影響的憂慮。我年青的時候也為此深受折磨,幾乎陷入絕境,差點就放棄我的本性,我的寫作慾望,我對生活拷問的習慣。在我當作家的前十年裡,我對此倍感焦慮,儘管後來有所擺脫,我還是會擔心某天我還得承認自己的失敗——就像我在繪畫上的努力一樣——最終屈服於這種煩躁,放棄小說的創作。

  我曾經提到過我關上父親的箱子時產生的兩種情緒: 在外省的被放逐感覺和我自己缺乏真實性的感覺。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多年來他們就一直在我的閱讀、寫作當中存在著,我也就一直在研究,發現甚至深化這些各式各樣的、出人意料的,既讓人精神崩潰也讓人情緒高漲的情感和色彩。我的靈魂是早已被混亂,敏感和來自生活中和書本里的稍縱即逝的痛苦所困擾,這些大多來自年輕時的體會。只有當我寫書的時候才對真實性的問題(比如《我的名字是紅》和《黑書》)和邊緣性的生活(比如《雪》和《伊斯坦布爾》)有了更全面的理解。對我來說,做一名作家就是去挖自己內心深處的隱秘傷疤,他們是如此的隱秘,有時甚至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還要不辭辛苦地去研究、了解、揭示它們,真正的去擁有這些傷和痛,把他們變成我們的精神和作品中的看得見的部分。

  作家談論的是大家都知道但卻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事。他要去探討它們,關注他們的成長,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讀者們看到的是一個既熟悉而又不可思議的世界。當一個作家經年累月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磨練自己的技藝的時候——他是在創造一個世界——如果他是從揭開自己的秘密傷口開始的話,不管他是否意識到了,他都是對人性賦予了最大的信任。我的信心就來自一個信念即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也有著和我一樣的傷痛的——因而他們會理解我。真正的文學都來自於那份充滿童真和希望的信心,就是所有的人都是相像的。但一個作家閉門數十載,就是在用這種姿態宣示一個基本的人性,揭示一個沒有中心的世界。

  但是從我父親的箱子和伊斯坦布爾人蒼白的生活可以看出,這個世界的確有一個中心,而且離我們很遙遠。在我的書中,我曾詳細描述這個事實是如何激起過契訶夫式的邊緣感受,以及他是怎麼從另外一方面引起了我自己的真實性的懷疑。根據經驗我知道這個星球上的大部分人都有這種情緒,相對於我,有些人可能還遭受著更為深刻的物質匱乏,沒有安全感和墮落感折磨。人類面臨的重大難題還是土地缺乏,無家可歸和飢餓……但今天的電視和報紙可以比文學更為迅速簡潔的報道這些基本問題。而文學最迫切的任務是要講述並研究人類的基本恐懼:被遺棄在外的恐懼,碌碌無為的恐懼,以及由這些恐懼而衍生的人生毫無價值的恐懼;集體性的恥辱,挫折,渺小,痛苦,敏感和臆想的侮辱、還有民族主義者的煽動和對即將到來的通貨膨脹的擔心……不論何時我面對這些傷感,煩惱,通常以誇張的語言表達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觸及了我內心深處的黑暗。我們曾看過西方社會以外的民族,社會,和國家——我很容易認同他們——常常因為被恐懼折磨得犯一些愚蠢的錯誤,僅僅是因為害怕受到羞辱和敏感。我也知道西方——我也同樣容易認同的一個世界——一些國家和民族對自己的財富,對他們把我們帶進了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現代主義有著不一般的自豪,但他們時不時的也由於自我滿足干出一些同樣愚蠢的事來。

  這就意味著我父親不是唯一把一個有中心的世界看得太重的人。而那促使我們閉門數十年寫作的是一個相反的信念;那信念是相信有一天我們的文字會被讀到而且被理解,因為世界上的人都是相似的。可從我父親及我自己的作品來看,似乎是有點過於樂觀了,因為裡面充滿了對被擠在邊緣,排斥在世界外圍的怒氣留下的傷痕。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對西方愛恨交織——現在我也許多方面體會到了。但如果說我認識到了一個基本的真理的話,如果我要為這一樂觀主義辯解的話,就是因為我和這位偉大的作家一起經歷了對西方的愛恨情仇,一起關注了他在另一方向上建立的另一個世界。

  所有獻身這一任務的作家都明白這樣一個現實:不論遠來的目的是什麼,我們歷經數十載滿環希望創建的一個世界最終將轉移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他將把我們帶到一個遠離那張我們帶著傷感和怒氣工作的桌子,到傷感和怒氣的另一面,另一個世界。我父親可能還沒到那裡嗎?就像一塊正在形成的大陸,慢慢的從五彩繽紛的薄霧中升起,就像經過長途的海上旅程,終於見到了小島,這個新世界一直在迷惑著我們。我們就像當年西方的旅行者飄洋過海尋找伊斯坦布爾一樣,被霧靄魅惑了。在這個以希望和好奇開始的旅程結束時,一座滿是清真寺和尖塔,密密匝匝布滿屋舍,街道,山巒,橋樑,斜坡的完整的城市展現在你的面前了。看到它,我們都希望走進去,藏身其中,就像我們讀一本書那樣。因為感到土氣,被排斥,氣憤,或是極端孤獨,我們坐下來看書,卻發現了一個超越這些傷感情緒的全新世界。

  我現在的感受和我孩童和青年時期正好相反:對我來說世界的中心就是伊斯坦布爾。這不僅是因為我一輩子都生活在此,而且因為過去33年裡,我一直在講述它的街道,橋樑,居民,購,房舍,清真寺,噴泉,傳奇英雄,商店,名人,污點,它的日日夜夜,我把它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接納了它。當我親手建成這個世界時,目標就達到了。這個世界存在我的腦海中,它比那個我所生活的世界還要真實。這是因為,在我的世界中,所有的人和物還有建築都開始相互交流,以一種我不曾預料的方式互動起來,就像是它們不適依賴於我的想象和書,而是獨立存在一樣。

  看著那箱子,我覺得父親在他寫作的那些年裡可能也發現了這些樂趣:我不應該對他預先判斷。我很感激他。不管怎麼說,他從來不是一個呼來喝去,懲罰不分的平庸父親,而是一個讓我自由選擇,對我表示最大限度的尊敬的父親。我常想,要是我當初偶爾能對父親談談我的想象該多好啊,不管是放肆的還是幼稚的。因為跟我其他朋友的童年不一樣,我從來沒怕過我的父親,我有時還認為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名作家就是因為我父親當初就想當作家。我必須要一顆容忍心來閱讀它——看看他在旅館房間里究竟寫了些什麼。

  正是帶著這種希望,我又走到了那個箱子跟前。它還靜靜地立在父親放置的地方。我全神貫注地通讀了幾本手稿和筆記。我父親寫了些什麼呢?我記得有一些是巴黎旅館窗外的景緻,幾首詩,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分析等等……我寫作的時候就像一個出了車禍的人拚命要回憶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又害怕會記起太多的可怕場景。在孩提的時,我父母一到吵架的邊緣——就是他們相互不說話的時候——爸爸就會打開收音機來調節一下情緒,而音樂就會幫助我們很快地忘掉不愉快。

 現在讓我來說幾句像音樂一樣能調節情緒的好話吧。你知道,我們作家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也是最喜歡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寫作?我寫作是因為內心的衝動,也因為我不能像別人一樣做好其他的工作,還因為我想讀到像自己一樣的人寫的書。

       我寫作是因為生所有的人的氣,每一個人。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整天地坐在桌子前面子寫東西。我寫作是因為只有改變真實的生活來分享經驗。我寫作是因為我想讓其他的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了解到我們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們還將繼續生活下去。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紙張、鋼筆和墨水的芬芳。我寫作是因為相對其他東西,我更信仰文學,信仰小說藝術。我寫作是因為是一種習慣和熱情。我寫作是因為我害怕被遺忘。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寫作帶來的榮耀和樂趣。我寫作是因為我享受孤獨。也可能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你們能理解我為什麼對你們這麼的憤怒,對每一個人都這麼的憤怒。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別人讀我的故事。我寫作是因為我曾經寫過一部小說,一篇文章,某一頁的開頭,我想把它寫完。我寫作是因為每個人都希望我寫下去。我寫作是因為我有一個孩子般的執著:要有一個不朽的圖書室,書架上還要有自己的書。我寫作是因為把生活中的美和豐富轉變成文字是一項激動人心的工作。我寫作不僅僅是要講述一個故事,而是要創造一個故事。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能逃脫那不祥的預兆,就像在夢裡一樣我有個地方要去卻總也到不了。我寫作是因為我從來沒讓自己快樂過,寫作能讓我快樂。

  在把箱子留在我辦公室后一個星期,父親又來看過我一次;一如既往,他給我買了巧克力(他忘了我都48歲了)。也一如既往,我們聊了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瑣事。後來他終於看到他放的箱子被我移動過了。我們就互相看了看,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我沒說我打開了箱子,看了裡面的內容,相反,我只是把視線移開了。他立刻明白了。就像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樣。就像他明白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樣。但所有的明白就在幾秒鐘之內明白了。因為父親是一個快樂,懶散但卻對自己有信心的人;他只是照例沖我笑了笑。當他離開時,沒忘記把他作為父親該說的讚揚鼓勵之詞又重複了一遍。

  我也同往日一樣,注視著他離開,無比羨慕他的快樂,無憂無慮和處世不驚的脾氣。我也記得那天我心裡有一小會兒的竊喜讓我感到羞恥。那是由我感覺到我可能生活上可能過得不如他舒適的念頭引起的。可能我不如他過得快樂,自由自在,但我獻身於寫作了——你明白……我為自己對父親有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在所有的人中,父親從來沒讓我痛苦過——他完全讓我自由發展。這些都讓我們想到寫作和文學是和生活中中心的缺失,和我們的幸福與負疚相聯繫的。

  我的故事同時也相應地提醒我那天還有一件事讓我更加內疚。在父親把箱交給我的二十三年前,在我決心放棄一切把自己關起來去當一名小說家四年之後,就是我22歲時,我完成了第一步小說《傑夫德貝伊與其子》。我用顫抖的手將列印稿拿給父親看,想聽一點他的意見。這並不僅是因為我相信以他的品位和智慧,或是他的意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還因為他不像母親那樣,反對我成為一個作家。在這點上,父親遠比我們有遠見多了。我迫不及待的等著他的消息。兩個星期之後他來了,我跑過去把門打開。父親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張開手臂給了我一個擁抱,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非常非常喜歡這部作品。有一會兒,我倆陷入了那種由於異常激動帶來的無言沉默。後來,等我們平靜下來開始說話,他用了一種誇張的語言對我和我的處女作表達了他的強烈信心:他告訴我說總有一天我會贏得像站在這裡接受這個獎項這樣的無限快樂。

  他說這話不是因為想用好聽的來安慰我,或是把這個獎項作為目標來刺激我;他像所有的土耳其父親那樣給自己的兒子以支持,並鼓勵我說:「總有一天,你會獲得榮譽並成為帕夏!」許多年來,無論何時,他看到我都以同樣的話語鼓勵我。

  我父親在2002年12月去世了。

  今天,我站在這裡,站在給予我這無尚光榮的獎項的瑞典文學院的同事們和尊敬的來賓們面前,我深切地希望此刻他就在我們中間。

  (根據瑞典文學院官方網站英文稿譯出 翻譯: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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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3-27 17:15 | 只看該作者

父親的愛



爹不懂得怎樣表達愛,使我們一家人融洽相處的是我媽。他只是每天上班下班,而媽則把我們做過的錯事開列清單,然後由他來責罵我們。

    有一次我偷了一塊糖果,他要我把它送回去,告訴賣糖的說是我偷來的,說我願意替他拆箱卸貨作為賠償。但媽媽卻明白我只是個孩子。

    我在運動場打鞦韆跌斷了腿,在前往醫院途中一直抱著我的,是我媽。爹把汽車停在急診室門口,他們叫他駛開,說那空位是留給緊急車輛停放的。爹聽了便叫嚷道:「你以為這是什麼車?旅遊車?」

    在我生日會上,爹總是顯得有些不大相稱。他只是忙於吹氣球,布置餐桌,做雜務。把插著蠟燭的蛋糕推過來讓我們吹的,是我媽。

    我翻閱照相冊時,人們總是問:「你爸爸是什麼樣子的?」天曉得!他老是忙著為別人拍照。媽和我笑容可掬地一起拍的照片,多得不可勝數。

    我記得媽有一次叫他教我騎自行車。我叫他別放手,但他卻說是應該放手的時候了。我摔倒之後,媽跑過來扶我,爹卻揮手讓她走開。我當時生氣極了,決心要給他點顏色看。於是我馬上爬上自行車,而且自己騎給他看。他只是微笑。

    我念大學時,所有的家信都是媽寫的。他除了寄支票外,還寄過一封短柬給我,說因為我沒有在草坪上踢足球了,所以他的草坪長的很美。

    每次我打電話回家,他似乎都想跟我說話,但結果總是說:「我叫你媽來接。」

    我結婚時,掉眼淚的是我媽。他只是大聲擤了一下鼻子,便走出房間。
我從小到大都聽他說;「你到哪裡去?什麼時候回家?汽車有沒有汽油?不,不準去。」爹完全不知道怎樣表達愛。除非 ……

    會不會是他已經表達了而我卻未能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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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 發表於 2008-3-31 12:49 | 只看該作者
真是好貼,就是長了點,還是謝謝廣南子給我們帶來這樣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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