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希臘人的英雄主義
朱孝遠 教授。浙江海寧人,1954年出生。1982年獲上海師範大學學士學位、1986年獲美國伊利諾斯州立大學碩士學位、1990年獲美國俄勒岡大學博士學位。1990-1992年在美國伊利諾斯州立大學任教,1992年回國在北京大學歷史系任教,負責招收和指導世界史歐洲中古史專業的博士研究生,世界古代史、世界中古史、西方史學史、史學理論四個專業方向的碩士研究生。
現任希臘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中國世界中世紀史學會副會長;併兼職上海師範大學等高校教授。主要著作有《近代歐洲的興起》、《近代前期世界宗教史》、《神法、公社和政府:德國農民戰爭的政治目標》等。
我想辦一件事,我想從希臘那面要求來一些文物,拿到北京大學來展覽,然後,還要拿到上海去展覽,拿到各大城市展覽,讓我們中國人更多地理解希臘的文明,辦好以後再建議把中國的文物拿到希臘去展覽,讓西方人更多地理解我們中華文明。 ——朱孝遠
我今天來講一下有關希臘的問題。當我們大家想起希臘的時候會想起什麼?想起雅典娜。還想起什麼?奧林匹克運動會。還想起什麼?古代有很多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柏拉圖等等,還有什麼?還有那麼多偉大的雕刻。所以我們一下子就覺得和希臘非常近。為什麼要講希臘呢?因為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源頭。當我們講到一個源和流的時候,我們總是覺得源頭是非常清澈的。中華文明的源頭是什麼?是長江、黃河,還有什麼?曲阜。我們有孔子在那裡。而西方人他們一追溯古代的文明就追溯到希臘那裡去了。
為什麼要從文化的角度來研究希臘呢?這是因為中國現在的文化發展也是非常快速的。有幾種大的變化。第一種大的變化,就是現在真正是到了研究經濟和研究文化同步發展的時候了。第二個變化就是已經做了一個世紀的理論探索,現在是到了拼文化底蘊、拼境界的時候了。我們不談那麼多的文化理論,就要看你能不能畫出齊白石那樣的蝦,能不能唱出梅蘭芳那樣的京劇了。另外,關於東方文化好,還是西方文化好?這樣的爭論也已經有幾十年了。現在我們認識到一種新的文化一定是在吸收世界各國優秀文化的整合基礎上誕生的,所以不再說中國文化有多少優點,西方文化有多少優點,而是說要吸收全世界文化的優秀成分。這樣我們探索西方文化的源頭,就追溯到希臘那裡去了。
我先要來談一個文化現象,這個文化現象叫「言必稱希臘」。大家都知道有這個說法。為什麼要「言必稱希臘」,講得清楚嗎?首先,希臘文明一定是比較優秀的。天下的東西,只要做到極端的優秀,就能完成三個超越。比方說齊白石畫的蝦、梅蘭芳的京劇、古希臘的雕塑、德國貝多芬的音樂,這樣一些東西能完成什麼超越呢?首先是時間上的超越,過去的人喜歡,現在的人也喜歡;其次是空間上的超越,中國人喜歡,外國人也喜歡;然後,還有一個大題材和小題材的超越。你看荷蘭梵·高的向日葵、齊白石的蝦,你說這到底是小題材,還是大題材?還有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是大題材是小題材?什麼東西達到了極端優秀,實際上就完成了這種超越。古代的希臘文化就是因為優秀,出了那麼多哲學家,那麼多藝術家,那麼多科學家,所以它完成了現在研究歷史的一種超凡入聖的境界。所以歷史書一定不能寫得很枯燥,歷史課一定不能講得大家不想聽。歷史學一定要完成它的科學性、藝術性和人文性的結合,這樣的課才可以聽。這是說「言必稱希臘」的第一個理由,就是它本身比較優秀。優秀跟平庸是相對的,整個中世紀相對來說比較落後,所以人文主義者就覺得古代是好的,那個時候是優秀的,而中世紀相對被認為是平庸的。這個說法對不對不去管,這是義大利人文主義者的思想。但是,古代的希臘文明確實是像一扇遠方的窗戶,裡面是點著燈的。
「言必稱希臘」的另一個理由是,古代跟現代構成一種反差。現代人很喜歡看古代的東西,而不喜歡看現代的東西,古和今,古代和現代構成一種反差。古代很遙遠,它體現出人類的一種真性情、真血性,沒有修飾成分。為什麼人類學家都要去研究原始社會?他認為那個時代的人沒有修飾,現代的人比較喜歡修飾。比方說古代人最愛說兩句話,一句話叫我愛你,一句話叫我恨你。這兩句話現代人就很難說,現代人在愛與恨之間有一大串話——這個人怎麼樣,OK;這個人怎麼樣,還可以;這個人怎麼樣,不累;這個人怎麼樣,不討厭;這個人怎麼樣,像朋友一樣;這個人怎麼樣,像家裡人一樣;這個人怎麼樣,很可愛,很可愛就是很可以愛……所以現在的人他加了這多的形容詞連他自己都聽不懂了。但是古代的希臘人代表一種真性情、真血性,說的話是怎麼樣就什麼樣。
這樣它又帶來了第三個「言必稱希臘」的理由:希臘的文化刺激。希臘的文化非常刺激,刺激就是把事情做絕,不做絕不刺激。有一個哲學家一輩子住在木桶里,刺激不刺激?刺激。還有一個人叫蘇格拉底,為真理而死,死就死了,刺激吧?刺激。古代希臘的那些人不迴避什麼,他們稱自己是「英雄時代」。哪有一個民族說自己是「英雄時代」的?他們就不迴避,英雄就是英雄。這個說法比較刺激。所以古代那些人,他就是不做假謙虛,好就好,壞就壞,這就和現在構成了一種不同。希臘人對西方人帶來一種影響,他們喜歡把什麼事情放在高峰和刀鋒上體驗,就是放在生與死的境界上去加以體驗。比如戰爭吧,古代希臘的三部史書,都是描寫戰爭的,一部是有「歷史之父」之稱的希羅多德寫的《歷史》,講希臘和波斯人的戰爭;第二部是《荷馬史詩》,講的是特洛伊戰爭;還有一部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修昔底德寫的,也是談戰爭。為什麼都談戰爭?因為戰爭把一切濃縮了,使好的更好,壞的更壞,這就是刀鋒體驗。有一個溫泉關戰役,三百勇士守關口,抵抗波斯人的進攻。有兩個人,一個人出差去了,還有一個有病,沒去打仗。他回家妻子就說不,別人都死你為什麼不去死?所以很刺激。當然這個刺激和平庸是相對的。
希臘人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他們很純潔、很純情,他們是自然主義者。你到希臘看,希臘靠海,有一個海叫愛琴海,多好聽。愛琴海邊的人白天喜歡體育鍛煉,喜歡游泳,晚上睡覺是很晚的。那裡的人感情是很熱烈的,他們待人非常好,很重感情。這種自然主義還使得希臘人很少去建摩天大樓,他們就要建與自然親近的建築,這一點和羅馬很不一樣,和中國倒比較接近。中國古代最高的理想是什麼?是融於宇宙之中,像成都草堂,以小見大。希臘也有這種自然主義傾向,自然主義跟人為是相對的。現在的好多事物都是人為的,我們到公園一看,都是人工造的。而古希臘喜歡自然,和人為構成對立。古代希臘人包括現在希臘人都非常喜歡美,非常喜歡文化。美和丑是對立的,這個美在希臘還是分等級的,什麼叫美什麼叫不美,這裡面有很多講究。首先那個美不僅僅是外表美,還有心靈美,還有一種美感。希臘有個哲學家叫柏拉圖,他構築一個思想叫精神之愛,你能理解嗎?精神之愛就比較高級,你住在上海,他住在北京,兩個人一輩子不說話,然後心心相通。你能做到嗎?希臘人的各種感覺是分等級的。首先是味覺,味覺高級不高級?和口連在一起,高級不了。比味覺好一點就是視覺,視覺就有一點抽象了,能夠看很遠的東西。再就是聽覺,聽覺更抽象了。然後還有心靈美、心靈的感覺。所以他們就有這樣的說法,心靈的感覺特別美。心靈的感覺再上升到心靈的愛情——精神之愛,那個東西就比較懸了。
古希臘人還向上,形而上還是形而下那是不一樣的。形而上就是他們的文化要求特別高,是向上的,是進取的,是表現自己的文化素質的,這樣形而上就涉及到了他們的理想觀念。有這麼四種動力:一種是理想主義動力,一種是為生存而產生的動力,還有是為功利產生的動力,還有一種是為信仰產生的動力。希臘人是理想主義動力。形而上的動力觀使得他們特別注重東西的分類,注重把事物上升到某種主義。你看西方就是許多主義的發明者:你英雄就英雄了,卻叫英雄主義;浪漫就浪漫了,我們中國翻譯成孟浪,他就叫浪漫主義。什麼都是主義:理性主義,人文主義,都是主義。主義就是把東西弄抽象,西方有一種習慣,不把東西做絕,不抽象到哲學涵義上,就覺得沒做完,這也是從希臘人那裡來的。希臘人還有一個東西可能大家不能理解,就是希臘人守紀律。尤其有個城邦叫斯巴達,那裡面的人非常守紀律。紀律這個東西和現代人的自由散漫構成了反差。現在西方有的人是很自由散漫的,自由散漫有什麼好有什麼不好?太自由散漫了,太自由了,他反而感到自由沒勁,要有紀律才有勁。人有一個「圍城」現象,圍城就是有一個牆,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去,那座牆就是一個紀律。假如把那個牆拆掉了,裡面的人就是外面的,外面的人就是裡面的,男性就是女性,女性就是男性,那還能夠有「圍城」現象嗎?沒有了。所以自由散漫的人特別渴望古代人的紀律性。
還有一個現象,就是古代希臘人的東西難弄。你們玩過魔方嗎?西方有一句俗話,做一件非常艱巨的事情就像學希臘文一樣難。現代人喜歡的東西都是難的,禪宗難不難?棒喝一聲,難不難?很難。魔方難不難?難。什麼東西越難越勾起現代人一種挑戰的心理。古代希臘的東西難,像謎一樣,那麼就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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