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反面教員」的「講義」——反右運動50年後的回顧
·李若愚·
「反面教員」一詞的創作權不知道歸誰,也不知道它的準確起用時間,只知道1957年它如雷貫耳。既是被特封的「教員」,當然要交出一份「講義」,這就是這篇文章命名的由來。
1954年,中共中央為了加強黨對企業的領導,決定在全國區縣級以上黨委都成立財貿部。北京市各區縣委先成立財經部(以後分開為工業、財貿兩部),我被任命為西四區委財經部副部長,分管財貿工作。還有一位副部長張奇生,分管工業工作。部門有了,但沒有幹部,領導指示自行解決。於是,我從下屬財貿單位物色了四五個幹部,就算有了工作班子。但是,黨委機關天天忙於中心工作、政治任務,如取締反動會道門,組織「五一」、「十一」的慶祝遊行,歡迎歡送外國貴賓,去夾道歡呼,還有反對美帝與各國反動政府的侵略和暴行,支持第三世界人民的革命鬥爭等等,動不動就要出動幾萬以至幾十萬人上街,遊行示威,搖旗吶喊。還有更重要的肅清反革命分子運動,那一次,我奉派到北京市第三中學協助該校副校長羊賜祥(化名)領導運動,經常回區委彙報、請示,交流經驗。有一次,一個單位彙報,他們那裡有個國民黨的三青團員,按政策規定,不能算反革命分子,但是此人群眾關係不好,所以參加肅反的積極分子都主張給他定為反革命,請示區委怎麼辦,區委決定不了,搬來市委組織部長拍板定案,與會者都洗耳恭聽。組織部長說:「共產黨做任何工作都講群眾路線,既然群眾要求給他戴反革命帽子,那就戴嘛。假如他說這不符合政策,你們就反問他,三青團員不算反革命,但能說他就是革命的嗎?」與會者有的拍手稱快,少數人目瞪口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上級領導就是比下級高明嘛。此外,還有貫徹糧食統購統銷;迎接和推動社會主義改造高潮;傳達討論「高饒事件」及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的秘密報告等等。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馬不停蹄,人不下鞍」,幹部自稱是「准專業化的運動員」。這種情況別人是否都能適應,我不敢說,我自己卻有時候產生過「不務正業」之感,與成立財經部的宗旨不太吻合,我多次和主管財經的區長兼區委副書記李福滿(化名)議論這事,他基本上同意我的看法。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中共中央財貿部,在北京市西苑招待所召開全國財貿系統基層組織工作會議,市委財貿部通知我參加,並叫我搭劉萊夫部長的車一起去。在車上我說了「不務正業」問題,劉部長毫不奇怪,他說:「我們是黨委的一個部門,黨委要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我說那假如財貿工作出了大問題,財貿部有沒有責任?這是經歷過1953年全國財經會議的陰影還在我腦子裡作怪的表現。當時劉部長是怎麼說的,已經想不起來了。
這次財貿系統基層組織工作會議,由中共中央財貿部長馬明芳親自主持。第一天開會,馬部長首先傳達了他剛剛聽過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的報告,照著他的筆記本念,「原汁原味」的傳達,我基本上都記錄下來了。經過半天的討論,印象更加深刻。與會者普遍理解是,今後人民的隊伍擴大了,敵人的勢力削弱了。報告中最令人吃驚的幾句話的大意是,今後有殺父之仇,殺母之仇,殺子之仇,殺夫之仇,殺妻之仇的,都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老天爺,要不是直接聽到講話的人,誰能相信這是從毛澤東口中說出來的話。毛澤東的這個報告,在整風反右運動中公開發表時,已經做了很大的修改與「完善」,屬於「右傾機會主義」的部分,已經無影無蹤。而死心眼的傻瓜卻上了大當。馬部長的傳達記錄,我一直保存著,到「文革」災難中,我家失火,殃及藏書,才毀滅了,但當時我並不覺得可惜,反而高興,假如有人說我準備為右派分子反攻倒算時就沒有憑據了。這次黨的基層組織工作會議,明確了黨在企業里的任務有四項:1、管政治思想,2、管政策方針,3、管理幹部,4、管群眾組織(?)。與會者都很高興,都認為任務已經明確,對今後開展工作十分有利。會後回來向領導彙報,也都說不錯。這樣我就決定以國營西四區副食品營業處(以後改稱公司)為試點單位,探索基層黨組織應如何領導企業的問題。在與該單位黨支部共同研究制定試點方案時,碰到一個問題,就是黨政工團這四套班子怎樣分工合作,克服當時事事都有人管,又事事都沒有人管的混亂推委現象。這使我想起不久前的中央召開的那次會議上,某市財貿部長的高論,他說,這有什麼問題,「黨政工團都尿到一個壺裡就萬事大吉了」。話比較粗鄙,引起鬨堂大笑。但是他的比喻很實際,問題是要不要聽吹哨,排著隊去尿,還是一哄而起的亂尿?結果是尿到壺裡的少,尿到地面的多。這個問題還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
試點工作還沒有正式起步,整風反右就開始了,行政十七級以上的黨員幹部先聽了北京市委書記彭真的動員報告,回來組織討論,大家一致表態,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分子就應該受到狠狠地打擊,但具體到本單位,除了「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那些人(有歷史問題)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是。據「文革」中揭發的材料,甚至連彭真都說北京市沒有右派分子,他這句話在中央闖了大禍,他掉轉頭來批評搞反右運動的幹部,說那些認為是我們請人家提意見,並事先承諾,言者無罪,有言在先的人,是「一根筋」、「死腦筋」、「二百五」、「半吊子」,要發動群眾回憶對比,要對照報紙上發表的那些人的言論,深挖細查,一個都不能漏網。緊接著就傳達了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關於反右的報告,他說,什麼樣的人可能是右派分子:一是出身不好的知識分子;二是平時對領導有意見的人;三是帶頭鬧福利待遇的人;四是在歷次運動中受過打擊的人。好象還有一兩條,已經記不得了。聽了總書記的報告,我已經預感「在劫難逃」了,因為我的出身不好,又是知識分子,平時對領導人也不是唯唯諾諾的。果然,不出兩天,就有人給我貼大字報,數量不多,但很尖銳。重要的是:說老幹部占著茅房不拉屎,請他們進參事室;主張實行考試製度,搞自由市場;反市委副書記劉仁,輕視區委的領導;說搞政治工作容易犯錯誤;與區委其他幾個知識分子結成反黨集團;說外行不能領導內行。這些罪狀在當時都是要命的。其他雞毛蒜皮的事還有一些。希奇的是所有的揭發材料都出自一個人的筆下,少數人附和,但沒有揭出任何其他的新東西。
這個一馬當先的左派分子,就是我從基層單位發現的人才左毅(化名),他來到財貿部比別人早,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說話辦事一板一眼,筆下也過得去,我下基層單位了解情況,或者請他們來彙報工作時,他差不多都在場,因此,他比別人更了解我,記錄我的「罪行」就很多,打倒我的功勞也最大,何以見得?當時在我手下工作的五六個人,論德才都不含糊,但直到退休,他們的職務都沒有左毅高。
當時,區委正書記施道(化名)在中央黨校學習,領導區委反右運動的是新從中組部調來的一位副書記趙治國(化名),開始時他對新環境比較客觀,有一天,他問我你與左毅之間有過什麼矛盾?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沒有,從來沒有」。副書記沒有往下說。隨著事態的發展,我才認識到,你對別人開誠布公,推心置腹,別人未必就會還你襟懷坦蕩,特別是別人的私利得不到滿足,或一心想往上爬,又認為你是他的絆腳石的時候,只要你站在井邊,他一定會從背後使勁推你一把。我想起來了,左毅曾經向我提出,想把他弟弟的戶口從外省遷來北京,我沒有多的考慮,就回答他說,你知道北京的戶口控制很嚴,這樣做不符合政策。一句話,我沒有滿足他的要求,懷恨了。可以證明我這推斷正確的是,左毅在批判我的「罪行」時,說我自稱自尊心太強,就不想想別人也有自尊心。說到這裡,他幾乎聲淚俱下。當我把這事說給副書記趙治國時,他的腦子裡已經灌進別的東西,他已經不像剛來時那樣客觀冷靜,他吱吱唔唔,不說話了。
反右鬥爭雖然激烈,但沒有低頭、彎腰、「噴氣式」、「陰陽頭」,等等那些皮面上的花樣,還允許「敵人」做答辯,所以,在第一次批判我的會議上,我還十分幸運有機會對左毅揭發我的那些問題做了全面的答覆和澄清:
第一,關於考試製度與自由市場問題。我的確說過這話,也想過這問題,因為在管理幹部工作中,有的人挑挑揀揀,不服從分配,他們「人在福中不知福」,沒有嘗過「畢業就失業」的滋味。他們的理由是,所用非所學,或者說他的興趣不在這方面。經過艱難的說服,甚至是強制性的分配以後,還是不安心,鬧情緒。驗證了「強扭的瓜不甜」,「捆綁不成夫妻」,那兩句俗話的科學性。所以我想以後需要幹部,可不可以先提出工作的性質、任務和要求,然後公開招聘,願者上鉤,不願者自謀出路,如何?這就是我所說的考試製度與自由市場,它只限於用人方面,並未涉及經濟領域。這本來只是個人的思考探索,而且我又自我否定,認為這個主張不可行,因為它與計劃經濟背道而馳。
第二,關於老幹部占著茅房不拉屎和老幹部進參事室問題。這也是在研究幹部工作時所說的。那時候,區財貿口有個交通銀行,行長年齡較大,又缺乏銀行業務方面的經歷,讓他挑這擔子,實在是費力不討好。他出去開會,都要隨身帶上人事科長和業務科長,單位的群眾看在眼裡,議論紛紛。所以我說這是典型的「占著茅房不拉屎」,可是人家對革命有功,不能推開完事,可以請他進參事室。那時候國家已經有這個機構,但進去的都是舊中國的知名人士,叫一位老黨員老幹部進那裡,真使人難以接受,不像改革開放時代的顧問委員會那樣光榮,其實,實質上是一樣的。那時期「占茅房問題」不是個別現象,有人直接寫信給毛澤東,毛澤東承認有這回事,但是他說占茅房的人是可靠的,是不可避免的歷史現象。所以提這意見的人是錯誤的,隨後就都成了右派分子。我在批判會上聲明,我是針對個別人說的,我並沒有說所有的老幹部都進參事室。
第三,關於反市委副書記及區委領導的問題。這也是從工作中引起的。當時北京市商業系統有兩套機構,一個是全民所有制的國營商業,一個是集體所有制的合作社商業。兩套機構的經營範圍,服務對象,完全一樣,但又為了爭網點,爭貨源,經常發生摩擦,商店職工都對這種內耗不滿意,他們說憑我們的感覺,全民所有與集體所有沒有什麼兩樣。這說明解放以後,在城市裡建立與發展起來的合作社商業與農村的不同,現在的合作社的經營資金來自國家銀行貸款,它的服務對象中沒有參與投資入股的社員,它的管理人員當然也不是選舉產生。所以說國營商業與合作社商業就像孿生兄弟,當初為什麼叫他們分家,誰也說不清。我是「國合合併」的積極支持者之一,在區委領導面前陳述了好幾次,在市委財貿部的會議上也講了這問題,但沒有引起重視。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給市委副書記劉仁寫封信試一試,劉副書記我只聽過他的報告(「高饒事件」的報告就是他傳達的),沒有直接接觸過,但他的「厲害」早已名聲在外。我上午八點請通信員發出信,大約十點鐘就接到劉副書記的辦公室電話,說劉仁同志要見我,而且說接我的車子已經出發。我還沒有來得及和別人打招呼,車已經到機關門口,我就被接到東交民巷市委機關,司機給我指了指方向,我往前走不幾步,就有人在樓梯口等我,抬頭就看見樓上懸掛著一幅很大的毛主席的肖像,室內擺設按當時情況來說,已經很豪華了,我見過的幾個中央機關,都沒有這樣闊氣。我進了副書記的辦公室,還沒有落座,對答就開始了,「你就是李若愚」?「正是」。「你是不是共產黨員」?「當然是」。「你為什麼寫群眾來信」?「呃,什麼群眾來信」?副書記從辦公桌上揚起我給他的那封信說,「這是什麼」?「啊,原來你說的是這封信」。「你為什麼要寫群眾來信」?副書記的嗓門很大,盛氣凌人,真有點嚇唬人。「寫信是為了解決工作中的困難問題嘛」,我回答。「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要寫群眾來信」?副書記揪著不放。「一個下級黨員給上級市委書記寫信,叫群眾來信,這是我現在才聽說的,我不懂」。這句話把副書記的火暴脾氣緩解了不少。他說,現在來談你反映的問題,你認為問題為什麼解決不了?我說有關方面不重視。那些方面?區委主管人、市委財貿部、市一、二商業局、供銷社。副書記叫秘書打電話,叫西城區委主管財貿工作的副書記李福滿,市委財貿部長劉萊夫,市一商業局長彭城,二商局長已經忘了他的名字,市供銷社主任杜鳳鳴,馬上來見市委劉副書記。不大工夫,人就齊了。劉副書記指著那幾位被召見的人說,你們這些官僚主義分子,有人告你們了。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好象要大禍臨頭了,目瞪口呆。劉副書記接著說,國營商業與供銷社合併的事,為什麼遲遲不解決?有什麼天大的困難?沒有人答話。劉副書記連說了兩聲「官僚主義」、「官僚主義」!難怪市委接到的群眾來信越來越多!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劉副書記說,還等什麼,回去抓緊工作,把問題解決了。劉副書記把李福滿和我留下,又回到群眾來信問題上,他指著我說,以後做工作要懂得依靠組織,你的組織就是區委,有問題而個人解決不了時,就向區委提出,區委解決不了,它就會向市委提出,市委也解決不了時,會向中央請示報告,這樣工作順序就理順了。李福滿在旁邊直點頭。我也承認這才是正道,承認自己考慮不周,說到底就是思想水平低的表現。副書記露出笑臉說,這樣,我們的認識一致了吧?我說完全一致了。回到區委機關,幾位委員都在那裡等消息,我把事情的經過細說了一遍后,有人說,我們以為你捅了大漏子了,劉仁同志有時候對下級人員會罵娘,等等。這次經歷就成為我反市委副書記鐵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