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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古鑒今說幫閑:賈府的幫閑與西門慶的幫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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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jie_alex 發表於 2007-12-26 04:40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權貴富豪得勢的時代,也是各式幫忙幫閑當紅的時代。當下的買辦精英,到底算幫忙還是幫閑?為此,我又拜讀了魯迅先生的一些膾炙人口的名文,諸如《幫閑法發隱》、《二丑藝術》、《從幫忙到扯淡》等,鑒賞中時發會心微笑。難怪各式精英對先生要不擇手段地貶低歪曲,非得將先生顛覆不可了;也明白毛澤東為什麼說「我和魯迅的心是相通的」了。先生後半生的筆墨,多半是針對各式知識幫忙幫閑的,如今又逢盛產幫忙幫閑的時代,奉勸諸位重溫先生雜文,真是受用無窮。這是個說不盡的話題,姑貼一篇相關舊作,以博同志者一笑耳。


賈府的幫閑與西門慶的幫閑

    魯迅說過,世間有權門,就會有幫凶,也一定會有幫閑。古代的通俗文藝,特別是戲劇中,藝術家們早就把許多幫閑者的形象搬上了舞台,那些保護花花公子的教師爺和一味仗勢的宰相家丁之類角色,已經成了大眾喜聞樂見的性格類型,至於有血有肉地塑造出幫閑的形象,則是《金瓶梅》和《紅樓夢》的功績。應伯爵們,屬市井幫閑;詹光們,屬於世家幫閑,蘭陵笑笑生和曹雪芹,用他們的生花妙筆,為我們栩栩如生地刻畫了這兩種不同類型的典型,他們不僅維妙維肖地再現了這類人物的世相,而且以自己的豐滿和豐富,揭示了這類人物存在的社會原因和文化原因,其深刻程度,遠非其它小說可比。本文擬從這個角度,對二書中的幫閑形象,試加比較。
                  

價值觀念與其實現方式之間

    對於《金瓶梅》和《紅樓夢》中的幫閑們,評論者大率分析其無恥相,這是必要的,也是正確的,但「無恥」之外,有誰注意到他們的悲哀么?

    每一社會都有自己居支配地位的價值觀念,每一社會群體也都有自己的價值觀念,每一社會每一群體的人都根據其價值觀念去設計自己並爭取實現自己的價值,古今中外皆然,概莫能外。問題在於,大家的價值觀念,都能得到實現么?

    幾千年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傳統價值觀念是「學而優則仕」,說得堂皇一點是「修、齊、治、平」,如果說得實際一點,是「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不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然獨善之義,蓋模糊矣。可以是暫歸南山,謀官不成先謀隱,待更高之價而沽;可以是優遊林下,與友人詩酒賡和,風雅自命,老此終生;可以是不為達宦,退為鴻儒,聚徒講學,名滿天下……,這些都屬不失其風雅者。然能如此雅者,如商山四皓和竹林七賢,如嚴子陵和陶淵明,如王摩詰和孟浩然者,畢竟是少數,他們或有高貴門第,或有達官顯貴為台柱,或有一定名聲,或有較好機遇,至少也須有良田數頃,童僕數人,以供其役使作為「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的保證,否則就難免真的墜入「謀官謀隱兩無成」的潦倒境地了。對於古代知識分子的多數,無論是察舉還是科舉,無論是九品中正還是滿漢八旗,有資格或有幸運達顯或窮顯者畢竟是少數,可悲的是廣大出身下層的讀書人抱定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幻想,四書八股,十年寒窗,春秋作賦,皓首窮經,兢兢業業,孜孜    ,在這條道路上擁擠著,爭逐著,個別有幸者上去了,不幸者如周進、范進,雖做驢做馬,仍執著於「舉子業」不改其道。然而周進和范進到底還是「中了」,更不幸者如孔乙己,穿長衫而站著喝酒,雖「固窮」而不承認偷書,抵死不離「斯文」,則是更可悲的典型了。而那些不能執著此道,又不願棄卻「斯文」,改弦更張者,往往就走了「幫閑」或「幫忙」的路,大者可以為高級幕僚,為節度判官,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小者為州縣師爺,掌錢糧或訴訟,而「清客」則是幫閑的一種。

    清客也者,地位較幕僚為低,而品格較師爺為雅,他們必須有「幫閑之志」,且有「幫閑之才」,方能成為清客。幫閑之志,就是說得願意幫閑,且不得不幫閑,並不願不幫閑。這些人大多為窮儒,無由宦達,亦無由「獨善」,又不能棄卻斯文,於是只好依傍權門,以很不斯文的方式維持其斯文生活。他們還 得有幫閑之才,「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這才能不失其為清客。」《紅樓夢》中經常圍繞在賈政周圍的詹光、胡斯來、程日興們,就是這樣的清客。

    曹雪芹刻畫清客的形象,用的既不是傳統戲曲中寫教師爺的漫畫化手法,也未用《金瓶梅》刻畫應伯爵們的工筆,他用的是白描與寫意的手法,截取清客生活的幾個片斷,通過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老學士杜撰    詞,寶玉上學及挨打等幾個場面,寫他們的幫閑生活和幫閑文采,點染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寫出了他們的淪落和辛酸。「試才題對額」和「杜撰   詞 」兩回,是「悼紅軒的詩話」。它維妙維肖地再現了世族大家的文化生活,其主人公雖然是賈寶玉,但作為陪襯的門客也不是形象蒼白的無學之輩。這些人雖然缺乏性靈,但他們於詩歌的意境、手法、鍊句等方面,於其創作和審美方面,都有一定的修養,庶可謂「老手妙法」了。舒蕪雲:「議論雖未脫盡試貼家風味,但畢竟是心得之言,眼光識見都不陋。」在「題對額」中,為了讓寶玉展才,清客之屬既不能太高,又不能太陋,他們就像曹雪芹為小說中不同人物按頭制帽代作詩詞一樣,比自己創作更要難。總之,這些清客們是有「文采」的,或者說也是「雅」的。這文采,既是他們的謀生之道,也是他們的生活內容;既是其人生價值內容本身,也是其價值實現手段。他們同主人一樣生活在「雅」之中,但他們卻沒有主人那樣的實現「雅」的條件,於是不得不採取這種「幫閑」的並不雅的方式去實現,結果是為雅而俗,以俗求雅;通過痛苦去尋求歡樂,通過情感損失去獲得心理平衡;在自我否定中肯定自己,為觀念而犧牲人格 ── 他們的悲劇正在這裡。幾千年來,千千萬萬知識分子的悲劇也正在這裡。豪放不羈如李太白,且寫過《與韓荊州書》那樣的自我拍賣廣告,對韓極力奉承,以求君侯「階前盈尺之地」,「使白得揚眉吐氣,激昂青雲。」杜子美一生悲苦,更深味於「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酸楚。能從傳統中走出來,如曹雪芹的能有幾人!連敦誠還要勉勵他「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隨肥馬塵。殘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呢。

    如果說世家幫閑詹子亮們以「雅」為基調和賈存周們結成了文化生活的共同體,那麼市井幫閑應伯爵們恰恰以「俗」為基調和新興暴發戶西門慶結成了新的夥伴關係。應伯爵是開綢緞鋪的應老闆的二少爺,和生藥專業戶家的西門大郎有著同樣的家庭出身。不同的是西門家到了西門慶這一代,依然「騾馬成群,呼奴使婢」,而應家因為「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到了應伯爵這代,只好以「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為生」了。雖然如此,但共同的家庭出身和社會環境造就了他們的共同氣質,不甚讀書,喜歡遊盪,眠花宿柳,惹草招風,雙陸象棋,抹牌道字,件件皆通。一個市井暴發戶,一個市井破落戶,兩者之間可謂同質異構。他們有著共同的生活目標,不擇手段地追逐財富,不顧廉恥地追求享受。儘管在他們的觀念中,發財致富的機會對於每個人似乎是平等的,但是這「平等」一旦拿到生活中去兌現時卻表現出了千差萬別。西門慶可以憑藉自己的財富和權勢,從容地支配著世界,實現自己的價值觀念,擴張與膨脹著自我;而應伯爵因為無所憑藉,只能以低三下四地出賣自我的方式去「實現自我」。西門慶是在不斷的擴大中實現自我,迅速地膨脹著自己的財富和地位,而應伯爵卻只能以簡單重複的方式去再生產著自我。他自己靠幫嫖貼食而抹嘴頭,而家中妻兒卻經常弄得衣食無著,即使西門慶一次周濟他幾十兩銀子,也改變不了他幫閑貼食的地位。他與主子在夥伴關係中實現著他們的生活內容,然而西門慶是憑藉自己的財富去吃喝嫖賭,聽曲看戲,而伯爵們是以「幫」、「貼」、「沾」、「蹭」的方式去嫖、吃、聽、看,在價值觀念與其實現方式的對立而又統一方面,他們這一對夥伴,與《紅樓夢》中清客與主人的關係,異曲而同工,相映成趣。

    說到同工異曲,詹光和應伯爵們還有一點明顯的差異。前者對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環境的認識,遠不如後者清醒。清客們的生活觀念,更多地來自傳統文化的積澱,無斯文條件而不能放棄斯文方式,只能以不斯文的方式維持其假斯文的生活,他們雖然可悲但對造成這種現象的社會原因及自己的實際地位缺乏清醒的意識,他們的悲劇是荒誕的悲劇。而市井幫閑們,他們對自己的謀生之道較少心理負擔,其最大特點是現實,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採取這種方式的原因有著清醒的意識。他們與西門慶有些酒場上可以稱兄道弟,甚至有時也可居於客位,而實際上則是「老爺」與「小人」、「大官人」與「窮光蛋」的關係,是施捨者與貼蹭者或乞食者間關係。他們十分清楚,該講「體面」時就「體面」,不該講時,他們能隨時放下架子,現出本色。「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裡好敘齒!」「生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 都是他們真實的內心獨白。一次,應伯爵對客人嘲弄李桂姐說:「你老人家放心,他不做表子了,見大官人做了官,情願認做乾女兒了。」他嘴中的人情世態,有很高的透明度。他們從不「拉硬屎」,從不講求假體面,對於生活和處境,他們有著很強的現實感。這也可以說是他們高於清客之處吧。


自尊與自賤之間

    有著主人一樣的價值觀念,卻不具備主人一樣的實現價值的條件,於是不得不靠出賣自己以扭曲的形式去實現這種追求,一切幫閑者都面臨著道德上和人格上的強烈的自我矛盾。

    清客也者,顧名思義一曰「清」,二曰「客」。「清」的意義是多樣的:清者,閑也,故曰幫閑;又,文也,以幫閑為業,亦近清雅;又貧也,因貧不得不以幫為生。雖然,形式上的身分仍為「客」,與奴僕,與夥計不同,這在心理上給那些無以為生的文士們至少是自欺欺人的滿足。每當賈二老爺公餘要在琴棋書畫中享受一點閑適生活情趣的時候,詹子亮們便以「客」的身分出現在履行職務的過程中與主人一起分享雅趣了。「老學士杜撰   詞」正是主客們「風流雋逸」生活場面的一次集中寫照。「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固然是為了測試和表現寶玉,但當寶玉過分逞才時父親便會喝斥他:「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75回中「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合家團圓共度佳節的家宴中,賈母還特地提醒賈政兄弟:「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這都表現了幫閑們「客」的身分以及主人對他們的高看。

    然而這不過是形式,端人碗,服人管,既然是幫人為生,無論幫的內容是什麼和幫的形式怎樣,主客之間總擺脫不了雇傭關係,因而清客們又必須以巧妙的方式履行自己的職務,以客與佣的雙重身分,為主子服務。

    大觀園初落成,清客們追隨著賈政前往游賞,他們本來的任務不過以自己的文采幫助主人鑒賞、品題,對工程酌斟損益,以彌補因官場生活扭曲而變得迂腐古板的賈政的性情和才情的不足,這一任務本來還容易完成,誰知中途遇到了賈寶玉,出現了一個「試才」問題,處於古板的父親與乖僻的公子這對素質反差極大的兩代人之間,清客們的使命馬上複雜起來了。既要照顧父親,又要兼顧兒子;既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既要奉承主人,又要不著痕迹,於是察言觀色,依違兩可,引導開脫,提示湊趣,清客們周旋其間,真可謂煞費苦心了。「杜撰   詞 」過程中清客們的處境和作用,亦作如是觀。第八十回寶玉上學路遇詹光、單聘仁二人,「一見了寶玉,便笑著趕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說著,請了安,又問好,嘮叨半日,方才走開。」如果說,以往場面,清客們幫閑以斯文的面目出現,在這裡,在一個孩子面前,他們便脫去斯文,露骨地現出了幫閑者人格的另一面 ── 平日被斯文掩蓋住的比較隱蔽的那一面了,所以魯迅說幫閑「為有骨氣者所不願為。」

    雇傭關係,由來已久,比比皆是,如果是「名正言順」,雇傭雙方也便會大家坦然。麝月送花,碰賈母高興,賞了二百錢,她以為得了彩頭,是體面,感恩戴德之情溢於言表。平兒無端被打,賈璉代鳳姐賠不是,還不敢受,聲明歸罪於「那淫婦」,老太太表示知道了她的委曲,且「不許惱」,她就覺得臉上有了光。奴隸觀念使奴隸們維持著心理平衡。意識到奴隸地位的奴隸,「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萌發了反抗意識,化不平為抗爭,她們也無過多的心理煎熬。唯獨清客相公,以佣為客,既要保持斯文身分,又不能保持斯文人格,他們難免要經常遭受著內心的煎熬。觀念要他們維持體面,生活又不允許他們講求斯文;外在方面他們要維持著較強的不屑於與小人為伍的「君子」意識,潛在上他們又時時流露出屈躬事人的「小人」意識;傳統和教養要他們講求尊嚴,而現實生活又不給他們以維持尊嚴的物質條件,而為了維持尊嚴他又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尊嚴。為了斯文,出賣斯文;為了人格,犧牲人格。如果他們不上升為主人,而又不願脫下長衫,他們就永遠擺脫不了心靈上的煎熬,這是清客們的又一痛苦。

    這方面,如果把應伯爵們與詹光們稍加比較,就可以看出二者間的明顯差異了。其一為道德觀念的淡化。士人重義,市人重利,與傳統的讀書人相比,他們的一切觀念都以利為核心,做了重新安排。生活觀念、價值觀念、倫理觀念、人格觀念、貞操觀念……,不光貫串著「利」的精神,而且當觀念與實利發生矛盾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棄卻前者,而擷取後者。在他們的觀念中,人格、良心、情操都可以化作商品出賣,這是瀰漫在清河縣上空而迥異於榮國府中的總的氛圍。西門慶趕出的樂工李銘央求應伯爵說情,伯爵教導他說:「常言嗔拳不打笑臉。如今年時尚個奉承的,拿著大本錢做買賣,還放三分和氣。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全要隨機應變,似水兒活,才得轉出錢來……」這是他的幫閑哲學,也是他的生意經。「生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他就是本著這一原則與西門慶周旋的。十兄弟中,以他年齒最長,可熱結時,他甘願以西門慶為兄,而西門慶亦坦然受之。這種露骨的勢利,在賈政那裡是不可想象的。

    其二為人格的低賤。應伯爵們的品格比賈府的清客們的格調低得多了,他們之所幫,不在詩詞書畫,而在幫嫖貼食,打諢插科,拍馬逢迎,以博得主子一笑。為點綴宴會氣氛,他可以為西門慶的寵妓下跪,叫其「月姨」,並甘挨其耳光。更其甚者,山洞戲春嬌,隔花戲金釧,其鄙俗下賤,則完全是流氓行徑了。至於在麗春院幫嫖時狼吞虎咽一掃而光的吃相,離開時順手牽羊偷婊子東西的拿相,在西門家鯨吸酥油奶茶的喝相,表現都很低賤,無半點斯文可言。所以儘管表面看來,應伯爵是西門慶的結拜兄弟,在場面上有時也是座上客,二人間也時以兄弟相稱,可在郊遊宴會上,伯爵說笑話,一時走了嘴觸了西門慶的忌諱,回過味來時,西門慶雖未耿耿於懷,而伯爵倒惴惴不安起來,等說到「有錢的牛」時,他慌忙掩口,跪下道:「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霎時間,關係轉換,「哥」變成「老爺」,「兄弟」變成了「小人」,這也都是詹光們所做不出的。西門死後,應伯爵等七兄弟的祭文,雖為遊戲筆墨,然而「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倒也不失為他們的自況。雖然他們也經常依仗西門之勢在外人面前做張做致,撈點好處,然而在西門面前,他們是很能自輕自賤的。──他們有著清醒的自賤意識。故他們在干著那些卑鄙的勾當時,他們也沒有世家清客所經常經受的心靈痛苦。

    其三是他們見利忘義,有奶便是娘。自古以來,人們便對世態有炎涼之嘆,豪門食客隨主子炎勢的衰歇而更換門庭亦是常事。然「炎涼」與「無恥」畢竟不同,更何況講究節概,標榜「士為知己者死」,向來為門客的傳統節操呢。然而市儈的突出特點是「見利忘義」,因而毫無操守正是順理成章的事,毫不足怪。西門慶一死,熱結兄弟馬上如鳥獸散,屍骨未寒應伯爵已投靠張三官,以損害舊主子向新主子討好。而吳典恩則更欺凌孤兒寡婦,恩將仇報,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表現得極為無恥可憎。這則是他們區別於世家清客的又一特點。

    世家幫閑的倫理觀念和人格意識多來自傳統文化,市井幫閑的倫理觀念和人格意識來自市井生活。前者又稱清客,後者近乎無賴,他們從事自己幫閑職業時,有著迥然不同的心態。

    不過總的看來幫閑們的人格淪喪還在於現實生活的扭曲。不光賈政的幫閑除了為主人湊趣之外未見劣跡(賈赦的「清客」則更近於「幫忙」或「幫凶」,書中未正面寫,又當別論。),即是應伯爵們也時見未曾泯滅的善念。他為李銘說情,為孫寡嘴和祝念實開脫,為常峙節向西門慶謀求幫助,都算是做的好事,含有同情弱者物傷其類的成分,向受益者推辭酬謝的態度也是真誠的。該勒索時勒索,該仗義時仗義,正如醉金剛倪二黑心放高利貸,但有時也能仗義助人,這都屬於市井光棍們的道德,可見人性的複雜的一面。再者應伯爵們對於世態人情及為富之道,有著清醒的認識。53回「隔簾戲金釧」,應伯爵一反常態失口講了兩個笑話,一個是「『賦』便『賦』(富),有些賊形」,再一個是「這分明是有錢的牛,卻怎的做得麟」,它直刺西門之心,以伯爵之精明,而作此蠢舉,只能看成是深層意識的無意中的自然外露,說明他對於為富者的不仁及其假體面,在內心深處也看得很為透徹。

                 

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並且乾淨。 - 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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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sujie_alex 發表於 2007-12-26 04:40 | 只看該作者
幫閑生涯與幫閑才具之間
   
    在幫閑生涯方面世家清客與市井幫閑也有同有異。

    幫閑者顧名思義是幫主子之「閑」,即服務於主子的精神生活,這在二者是共同的。但主子的文化教養和興趣好尚不同,於是「幫」的內容也因之而異。賈府的清客幫的內容主要是琴棋書畫詩文詞曲。賈政們退公處獨,除天倫歡聚外,大率跟清客們在一起。這裡是世家沙龍,色調是雅的,內容往往是文化色彩很濃的消遣、品鑒或創作。」老學究杜撰    詞」,吟詠那「風流雋逸,忠義慷慨」的「千古美談」,便是其生活場景的一斑。大觀園的興建,他們要諮詢設計與施工,落成之後遊覽、驗收及品題,就由賈政帶領他們去完成。不是偶然遇見寶玉,那額聯的撰題,本來應該是清客們的事。「玩母珠賈政參聚散」,鑒別古董尤物之類,也屬於清客們的分內事。西門慶是粗俗的暴發戶,不光文化水平不高,又富於流氓氣質,故他的精神生活的夥伴自然就迥異於詩禮世家的清客相公了。《金瓶梅》以西門慶熱結十兄弟開始,這些兄弟們從西門慶發跡到發達,朝夕相從,始終未棄,猶如西門慶的影子。《金瓶梅》標榜為箴規「酒、色、財、氣」之書,「酒」與「色」正是西門慶的生活的基本內容,而這恰恰也是應伯爵們「幫」的基本內容。在西門慶的生活中,酒與色是密不可分的,無論是在行院還在在廳堂,無論是酒會、燈市或者郊遊,往往是有「酒」便有「色」,有「色」便有「酒」,有「酒」有「色」便離不開應伯爵。除了介紹妓女,協調關係之外,他的經常性的職能是在宴會上侑酒,為筵席增色,起到妓女們起不到的作用。比如一次黃四請西門慶到鄭愛月家吃酒,應伯爵使出種種手段與妓女們打情罵俏,使席間充滿著歡聲笑語,當愛月兒撒嬌不喝時,應竟不惜給其下跪叫姨,以博西門一笑。每當此景,西門總以「怪狗才」一笑罵之。愛月兒說:「應花子,你與鄭春他們都是夥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妓女的話非常恰切中肯地概括了他的職能和作用。

    如果說清客們之幫在雅,那麼應伯爵之幫則在俗,往往是惡俗。兩種不同的幫閑生涯也造就了他們不同的才具。清客們要求在雅文化領域中有較為廣泛的修養,雖然不需太深的造詣,太高的格調,但什麼都要通一點。賈寶玉杜撰    詞,清客們邊評點,邊提示,發表的見解,都是行家之言。他們說寶玉「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這既是贊寶玉,實際上也是他們的自況。職業的需要,他們一般側重於向琴棋書畫方面發展。「詹子亮的工細樓台就絕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從賈寶玉的話看,他們有些人在藝術的某一 方面則具有相當可觀的專長了。梁章鉅《歸田瑣記》云:「都下清 客最多,然亦須才品稍兼者方能自立。」並記時人為其所編成十字令:「一筆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圍棋,六齣崑曲,七字歪詩,八張馬釣,九等頭銜,十分和氣。」而這正是賈府清客才具的寫照。而應伯爵們,插科打諢,打情罵俏,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等則為其所長。當然,有些職能也需要具有一定範圍的知識,否則也就難於勝任。比如李瓶兒死了,西門慶堅持孝貼兒寫上「荊婦奄逝」,要以「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題銘旌,伯爵則以有吳氏正室夫人在室為由,期期以為不可,耐心細緻地做了西門慶的工作。再如吹犀帶,贊花盆,賞銅鼓,陪內相品評瓶兒的板材,或為取悅主子,或為替主子爭光,其高談闊論,雖無從稽考,但這也是白來搶等兄弟所不能的。

    幫閑生活發展了幫閑者的幫閑藝術和幫閑伎倆,諸如善於察言觀色,長於湊趣逢迎等等,在這方面世家清客如前所述還要保持一點體面,不過於失掉斯文身分,而應伯爵們則可以毫不考慮尊嚴,寡廉鮮恥,不擇手段。一次在西門慶家吃糟魚,伯爵說: 「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裡,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裡,誰家有!」他還對西門慶說過:「我便是千里眼,順風耳,隨他四十里有蜜蜂兒叫,我也聽見了。」「我恰似打你肚裡鑽一遭的。」── 這也是他的夫子自道。生活塑造著性格,幫閑生產著無恥,對於應伯爵們來說,尤其是這樣。

    幫閑者的再一個職能是為主子解煩釋憂。當主人遇到難煩包括家庭關係中出現一些矛盾需要外力調處時,幫閑們都會主動發揮作用。在賈府每當賈政父子發生矛盾衝突,都會有清客斡旋其間。這時候既要保護兒子,又不能影響管教;既要幫助父親,多看到兒子的優點,又要規勸兒子聽從教育。這方面,清客的做法無可深責。當然一些限於閫帷之內的矛盾,清客們是不便介入的。但在市井富家中禮的界限則較為寬鬆,西門家在李瓶兒死後許多問題上應伯爵都發揮過作用。一開始西門慶悲痛過甚,「啞著喉嚨只顧哭」,兩三天「黃湯辣水沒嘗著」,小廝勸,打小廝,金蓮勸,罵金蓮,這不僅引起了包括吳月娘在內的眾妻妾的不滿,而且也威脅到西門家族的根本利益。這時應伯爵來了,一席話入情入理,「說得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這一次,應伯爵真算盡到了朋友的責任。幫閑者的這種作用,要求他們諳於人情世故,嫻於詞令。就小說中描寫到的,他們在這方面的活動,頗有點人情味,與其它方面有所不同。再一點就是幫閑者在一定時候也幫忙,賈府清客的幫忙則是幫閑的擴大和延伸,如大觀園的設計和施工,詹光和程日興都是參與了的。賈蓉下蘇州聘教習,採買戲子和置辦樂器行頭等,單聘仁和卜固修也一同前往,這一些要求他們在繪 畫、園林與戲曲方面要很懂行,有專門知識超過主子才行。應伯爵的幫忙主要是參與西門慶的商業活動,充當主人的智囊或掮客。在發財致富方面,應伯爵有著不亞於西門慶的手眼,只是生不逢辰,家道中衰,他不具備西門慶那樣的財富基礎,又沒有西門慶那樣的氣魄,而又慣於遊手好閒,於是只好以揩油抹嘴為生。

    西門慶之暴發主要有三個條件:先人遺產是其致富的物質基礎;巧取豪奪是其財富積累的基本手段;暴發的雄心和長於經營是其不斷膨脹財富的主觀原因。除第一點應伯爵不具備外,其餘者並不比西門遜色。西門慶的原始積累主要有兩種方式,佔有富孀以巧取為其一,利用權勢以豪奪為其二。在二者實行的過程中,凡需要伯爵處,比如謀取李瓶兒等都得到了他的密切配合。在西門慶經商過程中,諸如賄買朝臣,廣結宦緣以發揮官商優勢;捕捉信息,率先投標,爭取朝廷收購古董合同;向黃三、李四發放高利貸;勸收南船大米,等等,他都作為西門的智囊和掮客起過不少作用。這裡他乾的都是「幫忙」,而不是「幫閑」。他有著近乎西門的眼力和手段,只是他沒有西門的財富和機運,不然的話,「應二花子」未必不能變成「應二官人」或者「應二老爺」的。有一次他為賁四說事成功因未得到「好處費」而敲了賁四一下,回家與老婆說道:「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保舉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用不著我了……我昨兒在酒席上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這三兩銀子,且買他幾匹布,勾孩子們冬衣了。」他也善於捕捉生財契機,只是其眼界和效益不過三兩五兩,至多三五十兩,只夠孩子冬衣和老婆布裙,永遠不能變成盈利的資本。他只能以此所得維持自身的再生產,日復一日,永遠改變不了幫閑貼食的地位。

    世家清客為士的末流,隨著他們依附的主子的沒落而沒落。應伯爵式的幫閑為市井破落戶,他們欲富而不得,只好以幫嫖貼食為生,也長於為主子幫忙。他們如果不進一步淪為社會渣滓的話,那麼隨著生活的前進,他們將可能進入掮客、買辦或經理階層,這也是他們不同於清客的地方。

    又,兩種幫閑報酬的支付方式也很不同。清客們依傍權門,除了食宿等基本生活需要由主人供給外,還要按時支付一定的銀物以作禮聘之金。這方面,《紅樓夢》未曾介紹,然方之同類,想來亦當如此。至若其所幫有涉經濟,如單聘仁受命下蘇州採辦戲子等,因為「裡面大有藏掖的」,則有著貪污中飽的機會。而應伯爵之在西門處,既不包供食宿,也無固定禮金,他的報酬支付方式不過是「沾」、「貼」、「蹭」、「揩」等等。人到,才有酒喝,否則沒有;而且一般只能吃,不能拿,遇到碰到稀罕東西如「衣梅」之類,要拿,又得格外賤些,才能裝到衣袖裡去。另外,通過為別人在西門慶處說事、拉生意以收受禮物或從中「打背工」也可獲得一定收入,此類收入近乎後世的「傭金」或「回扣」。如應伯爵為吳典恩借銀受禮十兩,為何官人拉生意打了三十兩銀子背工,為賁四說事後通過敲榨方式迫使對方送自己三兩銀子,等等。還有一種方式是直接向主人乞求施助,如伯爵為生子告助,乞得白銀五十兩即是。但這種形式不能多,多則無效。總之,市井幫閑們無固定的報酬方式,其收入帶更多的商品色彩。這不僅增強了幫閑們的商品觀念,而且使他們變得更加無恥,使他們與幫主的關係也愈加醜惡。西門慶死後,關於要不要上祭,應伯爵們有過很精明的計算:

        你我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做一篇祭文,抬了去,大官人靈前祭奠祭奠,少不了的還討了七分銀子一條素娟來。

    最後談談二書作者對幫閑們的態度。也許有人要說,從曹雪芹給清客們的命名看,諸如詹光諧音為「沾光」,單聘仁諧音為「善騙人」,等等,可見對他們的態度是憎惡的。竊以為不然,其實作者給人物的諧音命名亦多為假語村言,其寓意亦不宜作簡單理解。如賈政,論者多以其諧音為「假正」,賈政,乃假正經也,這與小說對其人的實際描寫便很不符,而自傳派更將其人索隱為作者的父親,那這又當如何解釋呢?想雪芹為清客們命名,或為調侃之意,蓋非惡謔也。何況我們研究人物,主要還應從作者所塑造出來的形象自身出發。第八回,寶玉去梨香院看寶釵,路遇清客相公們搭訕了一會,又有管家們向寶玉索字,無非是一派奉承話,此處有脂批雲:

        余亦受過此騙,今閱至此,赧然一笑。此時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語之人在側,觀其形,已皓首駝腰矣,乃使彼亦聽此數語,彼則潸然泣下,余亦為之敗興。

    悲天憫人,有很深的身世之感。批書人和作者對管家、對清客們的態度,應該是一致的吧。至於笑笑生對幫閑們的態度84回有一段直接議論:「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見他家豪富,希圖衣食,便竭力奉承,歌功誦德……脅肩諂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旦門庭泠落,便唇譏腹誹……做出許多不義之事。」云云。這隻能說是站在主家立場上的道德化的批判。難能可貴的是,小說對應伯爵們的表現,要比這豐富得多。難道我們今天做人物論,認識還僅僅局限於「厚顏無恥」與「忘恩負義」之類指責,而不應該站得更高一些嗎?
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並且乾淨。 - 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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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7-12-26 13:22 | 只看該作者
多謝sujie_alex的分享.
這些清客都是 "學而優則仕" 給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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