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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LASH 發表於 2007-11-30 02:57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以區區之身,猶若蜉蝣蟪蛄,而引望百餘年之是非,不乃愚痴之至者乎

致鄭超麟


鄭老:
  此次寄上一文,是七五年冬至日寫。當時還在文革中,我正沉痾多年,心情之悲憤凄厲而又無處可訴,藉此文洩之。至今我對此文仍極重視,謄錄時不免涕泗交集。
  此文所答從兄,大我二十年,當時已七十五了。他原在上海經商,後去蘇州,解放后在政協做義務工作,結交了一些耆舊,開始寫詩。因對舊學有根底,所以詩還能寫得合乎格律,字句清順,文首所引「綠到鬚眉」兩句,即其詠柳之作。因他完全不問政治,許多情況說不清,故文中有晦澀含混之處,只是著重寫那二十多年之遭遇,以後他有回信。半年後便去世,惜哉!
  五○年在澳門那幾個月中,受王老誨導極深。五三年初,當時精神壓力極大。一晚夢見王老,我訴說在這裡比在港時嚴峻得多,王老淡然說:「一切由自己擔起,便不覺什麼了。」當時正如聽到禪祖一聲棒喝,醒后心境貼然。以後的一年多和在漢陽三年,都能坦然自得,不致精神崩潰,即使文革那樣的狂風橫掃,因已了解這個體制,便不會感到意外了。我不信夢,但此夢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

答從兄書
  惠書敬悉,十餘年前,曾讀大作,嘗嘆高達夫五十學詩,古今人何相似耶!道遠不獲切磋,每誦「綠到鬚眉清到骨,胸中壘塊霎時消」,常為擊節。
  至於以詞多感喟,毋戚戚於雞蟲得失相砭,尤有深感焉。每思操翰奉覆,欲作又輟,不獨病軀疲累特甚,長日懨懨,家常瑣屑,幾已精力盡耗;而尤有甚者,則世事之撲朔迷離,有非言語之所能盡。故闋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嗟乎,古語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每誦史遷報任少卿書:「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誰為為之?孰令聽之?」未嘗不為欷歔而流涕也。弟之往事,想已略知,忽忽又二十餘年矣!創巨者其痛深。而近十年之動蕩,雖音訊兩絕,諒亦可以想像得之,毋庸縷述。舊患肺疾,早已痊復,至是乃趨惡化,揆之年歲,本無此理,所以致然者,不忍卒言,亦不願復言之也。與此同時,如甲亢、高血壓、心悸等,百病叢生。若此原非難症,已有特效良藥,然皆如石投水,蓋病而全休已七年於茲矣!豈賤疾之特固難治耶?凡疾早治則易奏效,而弟病初期所遇何如哉?猶如植樹道旁,一人培之,眾人拔之,終歸於枯槁而後已。初既未獲治理,而又百端摧殘之,困扼之,神形交瘁,非言能盡,稽延日久,雖扁鵲亦無能為力矣。
  所以尚能靦然苟活至今者,猶幸自幼耽心典冊,身世浮沉,略無措意。常念人之所以為人,固不惟一己之溫飽得失為事,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窮困橫逆,適足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是以痼疾經年,猶能卓然自拔於怨尤而不致消沉奄忽者以此耳。
  嗟乎,事固未易明也。清夜亦嘗捫心自問:過則大矣,辱亦甚矣,沒世不足以自贖,果何為哉?弟少也痴,不識世務,闇於趨時,拙於謀身,甘旨輕暖,非所好也。日惟埋首於蠹魚蟲燼之中,然每誦千百年間事可歌可泣者,未嘗不涕泗交集不能自已,忽乎忘一己之身而若親處其地,其愚痴也如此。生值干戈變亂之際,邦國危殆,民生憔悴,於是懷顧寧人匹夫之責,范希文先憂之志,慨然有萬物一體之念,誠不自知其駑劣也。
  抗戰初勝,百家爭鳴,至是盡棄所學而轉仰馬列。然大道若一而路自多歧,未獲於心,不敢苟同。人皆集於菀,己獨集於枯。其後去港,遂成逐客。返國三年,又縶南冠。巨鐐委地,鐵銬叮噹,午夜傳訊,重門砰訇,此開彼關,徹夜不停。處茲歲余,遠投江漢,率彼曠野,無暘無雨,久縶斗室,足不能步,負重趨高,如跛如舞,烈日灸膚,汗凝成鹽,適遇水汛,一夜盡淹,卧濕累月,水滲於簟,臘尾風雪,高下迷途,衣履盡冰,歸不能除。
  夫見逐於港,固所宜也,返而囚縶,得無惑乎?蓋黨內之秘,非眾能悉,同出一源而攻伐特甚。嘗試論之,孔門之後,儒分為八:孟荀異趣,已若冰炭;漢宋之爭,門戶更深。同授經學,今文古文,聚訟不休;同談性理,程、朱、陸、王,互攻異端。而同一門下,又析為數支焉。出主入奴,黨同伐異,毫釐之差,視若胡越。援古例今,誠不免擬非其倫,蓋事有大於此者,固非僅僅門戶之爭。惟此中詳情,鮮為世知。史冊所載,多經刪竄,或諱或偽,真相莫睹。然近世之是非數易,白雲蒼狗,回黃轉綠,昔之股肱,今乃叛逆,朝為腹心,暮為寇讎,滄桑巨變,莫迅於此。
  愚闇之質,忽罹於此。下流之處,眾毀所歸,動輒得咎,不知所措。親舊莫敢顧憐,故交視若路人。杜門謝客,劃地自限,雖處鬧市,有若面壁。昔彌正平之賦鸚鵡曰:「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每誦之,不覺涕下。至於「運動」,迅雷烈風,則尤甚焉。俛首搶地,詘體受辱,人人戟指而詈,童豎過而唾之。莫須之事,疑似之間,輾轉羅織,遂為巨憝。日則縶溷厠之側,夜則構自譴之詞。視不敢眄,蜷不敢移。榜簾相交,叩頭再謝。盥洗更衣,事事請命,驚心惕息,過於縲紲。至於驅使之勞,數倍於舊,夜以繼晷,氣無小休,病未能餐,服役如常,糞穢之賤,輸運之累,眾所不屑,我獨任之。呵呼斥責,為眾臧榖。史遷曾云:「至是而言不辱者,所謂疆顏耳。」向使志卑識陋,目短如豆,逐什一之利,惟家室是圖,縱貽笑於大方,亦何至污辱至斯!致使徇私假威之徒,從而深文周內其後,而附風趨勢之流,又隨而指摘之,非笑之。欲潔反污,欲訴反辱,曾參殺人,不疑盜金,三人成虎,自古而然。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庄生有言,「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凌辱如是,即能倖存,亦只軀貌而已,而神摧志頹,殆於心死。夫人情莫不好生而惡死,至於窘迫之極,神瞀意憒,往往倉卒引決,甘之如飴。使誠巨憝元兇,萬死不足以贖,猶可說也。而事後審之,大都罪不至刑,遑論大辟,其間且多無辜者存也。卒至於此者,寧皆愚昧不知自謀?豈非所惡有甚於死而患有所不避耶!況乎久病經年,苟延殘喘,生非所戀,死無足惜,若九牛之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且夫人病則呻吟,痛則呼號,至於呼號呻吟亦不可得,不乃重可悲乎!於是重足屏息,飾容強笑,呼牛呼馬,應之如響,張口囁嚅,言不由衷,自承污穢,甘抵斧鑕,茫然神傷,非復故我。使人而如鹿豕之無知也則可矣,如其有知,將何以堪!是以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人生至此,復何言哉!復何言哉!
  嗟乎,「朝聞道,夕可死矣」,「過則勿憚改」。如知其過,斯速改之;如其不然,何改之有?枉道事人,非所聞也。若夫河清海晏,含脯鼓腹,民莫不榖,而獨切切哀鳴,向隅而泣,誠無足惜。然翹首四望果何如哉?八億神州盡若舜堯乎?萬馬齊喑,道路以目,變生於肘腋,患在於蕭牆,苟有識者,能不怵目驚心而深思其所以乎?寧得復謂此為一己之得夫恩怨已哉?惟是綆短汲深,百無一用,久病苟延,復何能為?徒悲史遷之遇而愧其才,況乎文網日密,腹誹有罪,無山可藏,無人可傳。枯坐兀兀,欲學漆園之坐忘,則千秋四海之事紛集於前,世遺我矣,我則未能。傳有之:「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鬱結既久,偶發吟詠,以論身世,未得二三,而欲詞無感喟得乎?若謂宜若金人之三緘,則謹奉命矣。若謂「臣罪當誅,天王聖明」,則非所知矣。至於巧言令色足恭,粉飾功德,阿世取容,此叔孫生識時務者之所為,愚直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嘗自詠曰:「蠶為吐絲甘縛繭 ,驥因伏櫪敢嘶聲。」知我罪我,非所計也。歲首風雨終日,雜感數絕,其一云:「懶說塵間千萬事,此心唯有白鷗知,掩門盡日無人到,風雨聲中讀楚辭。」屈子離騷,皎然與日月爭光,呵天而問,其憤懣何如哉!自是以降,不平則鳴,窮而後工,而厭飽於梁肉者不與焉,應制侍宴之作,曷有可觀者乎!淵明歸來,沖澹渾穆,而詠荊軻刑天諸什,英氣踔發,如見其人。夙好放翁詠梅之詞:「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誠不免孤芳自賞,然以視患得患失,闇然自媚於世者又何如哉?安得以有反意之作而廢之乎?且夫所遇不同,吐屬自別,當其「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之時,心情又何如耶!
  嗟夫,是非何其難明哉!昔史遷報任少卿書,一則曰:「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再則曰:「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終則曰:「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竊謂是非若是之難明,要當百年或數百年始有定論。事逾世變,浮議盡息,向之晦闇難辨者,始可昭然復明,孰是孰非,唯史證之。曩有詩云:「唱罷竇娥百感生,是非歷曆本分明。人間多少迷離事,不信千秋無定評。」子胥抉目於吳門,其自信固宜若是。惟以區區之身,猶若蜉蝣蟪蛄,而引望百餘年之是非,不乃愚痴之至者乎!……

  (1975年12月22日)

【編輯附記】
    謝山,原名謝葯壽,又名越秀。浙江餘姚人,1941年畢業於上海育才中學,后入滬江大學會計系讀書。1945年夏,因參加陳松溪(即彭述之)教授主持的讀書會和講座,受到托洛斯基思想影響。
  謝畢業后,考入上海新華銀行工作,又調遷香港。1949年初,謝山因代替移居香港的托派人士接收第四國際報刊雜誌,被港英政府逮捕。此事件后,謝在保釋期間在港加入「托派」組織的「中國革命共產黨」。
  1949年11月,謝山被驅逐離港,去了澳門,同王凡西(即信中的老王)一起住了幾個月;後於1950年8月回到內地,在廣東省糖業公司做會計。1952年12月全國「肅托」時被捕,1954年2月以反革命罪判有期徒刑五年,因表現良好,1957年4月提前釋放。
  謝山出獄后,在廣州一家工廠當會計,后改為務工。「文革」中因為歷史問題,再遭關押批鬥,備受歧視。給「從兄」的信,即在「文革」期間的1975年所寫。
  「文革」結束后,謝山於1979年6月被宣布「落實政策」。1996年3月因癌症不治身亡。他去世后,其一生寫就的舊體詩集《苦口詩詞草》在香港出版。
  謝信中之「從兄」系業餘詩人,詳情待考。鄭超麟系著名托派領袖,生於1901年,卒於1998年。1952年「肅托」過程中被捕入獄,1979年獲釋后,定居上海,曾任上海市政協委員。謝、鄭原並不相識,1988年謝托友人介紹后,二人方有書信往來。
  1988年2月5日,蘇聯最高法院宣布1938年的所謂「反蘇右傾托洛茨基集團」案為錯案,所有被告(除雅戈達)宣布無罪。同年8月4日,塔斯社報道,蘇聯最高法院決定取消「托洛茨基-季洛維也夫反蘇聯合中心」案及「托洛茨基反蘇平行中心」案的原判,為案件涉及到所有人恢複名譽,其他的非公開審判案也得到平反。
  1999年出版的《毛澤東文集》第六、七、八卷,對「托洛茨基」註釋如下:
  托洛茨基(1879-1940),十月革命時,任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布爾什維克)中央政治局委員,彼得格勒蘇維埃主席;十月革命后,曾任外交人民委員、陸海軍人民委員、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共產國際執行委員等職。1926年10月聯共(布)中央全會決定,撤銷他對中央政治局委員職務。1927年1月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決定,撤消他的執行委員職務,同年11月被開除出黨。1929年1月被驅逐出蘇聯。1940年8月在墨西哥遭暗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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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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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7-12-3 02:46 | 只看該作者
然近世之是非數易,白雲蒼狗,回黃轉綠,昔之股肱,今乃叛逆,朝為腹心,暮為寇讎,滄桑巨變,莫迅於此。


於是重足屏息,飾容強笑,呼牛呼馬,應之如響,張口囁嚅,言不由衷,自承污穢,甘抵斧鑕,茫然神傷,非復故我。使人而如鹿豕之無知也則可矣,如其有知,將何以堪!是以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人生至此,復何言哉!復何言哉!


.......

中國人悲慘的一段歷史.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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