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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韓愈散文的藝術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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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7-10-14 02:00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論韓愈散文的藝術境界
   鄧小軍     

  一、新古文之性格及新古文與新儒學之關係
  
  韓愈所倡導的中唐古文暨儒學復興運動,實際是一場以新儒學為體(根本精神),以新古文為用(表達形式)的文化運動。

  韓愈的思想,並非晚周原始儒學的簡單復歸,而是具有哲學、文化、歷史的新因素,可稱為新儒學。韓愈所建立的天人一體同仁的本體-人性論,和道統高於君權的道統學說,是對佛教凌駕於中國文化之上、唐室君主帶頭佞佛的現實挑戰,所做出的最深刻的回應,也是對原始儒學所作出的創造性發展。

  韓愈的散文,亦非先秦兩漢散文的簡單復歸,而是以中古時代的語言,更加自由的文體,表達自己的全幅人生(生活、情感、思想)的散文,是當代性、個體性、文學性鮮明的散文,可稱為新古文。

  新儒學不容已地要求以自由靈活的散文為表達形式,而勢不可能採用比較限制思維的駢偶文體。自新儒學與新古文的親密關係以觀之,新儒學之核心即人性、人道精神,乃是新古文之本體即根本精神。人性、人道精神,照明了韓文的創作意向、題材取向、藝術境界。但從新古文本身以觀之,則它更具備獨立的文學性格。在我國文學史上,韓文與中唐散文,標誌著自覺、獨立的文學散文,已蔚為文學王國中新的大邦。

  在語言構造上,韓文比較先秦兩漢散文,自具有當代性。即接近中古口語,而不是接近古代文言。其辭彙,更為多音節化,而非單音節詞佔優勢;並且大量採擷口語和創造新詞。其句型,更加長短自如,長句的長度更加延長,涵蓋的語境更加周延。其語法,逐漸擺脫賓語前置等古代語法遺存,更加文從字順。語言的當代性,使韓文更加生動活潑,而又文理密察。

  在創作意向、題材、文體上,韓文比較先秦兩漢散文,更富於個體性。它是為了表現作者自己的個人人生而作的散文,取材於作者自己的整幅生活、情感、思想。與此相適應,韓文樣式自由靈活、篇數空前之多的專題單篇散文,文體更富於文的個體性。因此,韓文既不同於專為記史、記言、記述思想而作的先秦兩漢歷史散文、諸子散文,也不同於在駢文統治下僅僅偶爾一作、只成零星篇章的六朝文學散文。韓文創作意向、題材、文體的個體性,深刻地體現了文學散文創作的自覺性。

  在文學性格上,韓文所具有的抒情性優勢,使韓文與敘事性、說理性佔優勢的先秦兩漢散文劃開分野。抒情性以及由此而來的一系列藝術特徵,構成韓文作為文學散文的基本性格。
  
  二、由學養變化氣質而來的浩乎沛然之氣勢
  
  散文的本體是情感。因此,中國傳統散文的理論與實踐,主張文以氣為主1,以氣勢、氣韻為美。浩然氣勢,是韓文最突出的藝術美。浩然之氣,是由學養變化、融攝氣質而來的氣,即由道德人性所融攝的強烈深厚的情感。這種情感在作品中磅礴運行所產生的美感,即是浩然氣勢。氣勢是無形的,訴諸讀者的抽象審美能力,可以產生審美抒情形式之美,並且獨立為美,自具自足。亦可進而訴諸讀者的審美聯想能力,產生形象的聯想,形成象外之象,相映之美。蘇洵說:「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灝流轉。」2正是對韓文氣勢美的形象化揭示。這種氣勢之美,與音樂的旋律之美相似。

  儒家學養,是韓愈為人大節和韓文浩然氣勢的同一根源之地。陸象山說:「這裡是刀鋸鼎鑊的學問。」3表示養成經受得住刀鋸鼎鑊般考驗的道德勇氣,才算具有真實的儒家學養。韓愈諫迎佛骨,痛揭專制君主怒鱗,生死已置之於度外;宣撫鎮州叛軍,深入虎穴正氣浩然,使千萬人為之懾服。這些事,沒有絕大的道德勇氣,決定辦不到。可見韓愈的儒家學養,是真實的。

  韓愈的學養功夫,得力於孟子知言養氣學說甚深。韓愈《送王秀才序》云:「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又云:「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可見韓愈心契孟子,始於少年時代。《原道》講道統,云:「軻之死,不得其傳焉。」晚年所作《與孟尚書書》云:「韓愈之賢不及孟子,……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可見韓愈以直接孟子、繼承道統自我承當。孟子講知言養氣:「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又云:「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4這表示:第一,浩然之氣,是以道義之志統帥「充體之氣」(情感、血氣),以氣支援志,形成志氣合一的道德生命。借用宋儒的話來表述,就是「學養變化(融攝)氣質。」6。第二,養浩然之氣的功夫,包涵三個層次。一是「直養」,即長養自己的正直天性。二是「配義與道」,即學習道義學說,培養道義修養。三是「行有不慊於心,則餒」,即養氣必須落實到全幅生活實踐,如果行為有虧良心,就會損害道義修養。第三,養氣達成的終極境界,是浩然之氣至大、至剛、無限,充實於天地之間。孟子接著養氣又講知言:「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7依孟子,第一,知言即是判斷各種言說的是非得失。第二,知言的判斷力,來源於養氣的道義學養。第三,養氣是知言的邏輯前提,知言是養氣的邏輯結果。知言的實踐,亦有助於養氣的提升。總之,養氣知言是體用不二。

  韓愈對孟子的知言養氣學說,下過長期的實踐功夫。這一歷程,清楚地呈露於韓愈的《答李翊書》:「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唯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黑白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又云:「處心有道,行已有方。」韓愈此《書》,是側重於知言、立言而講養氣,實質則與孟子知言養氣說一致。第一,韓愈所講的「不可以不養也」,即是孟子所講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第二,韓愈所講「存」「聖人之志」,「行之乎仁義之途」,即孟子所講「配義與道」,「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第三,韓愈所講「不知」「人之非笑」,「行已有方」,即孟子所講「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第四,韓愈所講「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即孟子所講「浩然之氣」「至大至剛」。韓愈所講「其皆醇也,然後肆焉」,亦可與孟子所講「塞乎天地之間」相通。第五,韓愈所講「識古書之正偽,與其雖正而不至焉者」,即孟子所講「知言」。第六,韓愈對孟子的知言養氣說有所發展。「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表示對自己所立之言,進行自我審察。孟子講養氣與知言,是從接受的角度(知別人所立之言),指出道義學養(養氣)對人文活動(知言)的照明作用。韓愈則更進一步,兼從接受與創造的雙向角度(知古之立言、知己之立言),給出養氣對知言的照明作用。

  韓愈有養浩然之氣的精神境界,故有氣勢浩然的藝術境界。

  《伯夷頌》: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矣。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通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
  
  舉世非之而不顧,特立、獨行、孤往的豪傑氣慨,興起於道德主體人格的絕大學養見識和文化承當氣魄。即通道篤而自知明。此等精神境界,決非靠知性工夫或意氣鼓盪所能到。而是韓愈全幅生命之呈現。面對中唐那多難的時代,中國之道若存若亡,印度佛教籠罩人心,上自君主下至百姓,佞佛信佛滔滔者天下皆是,韓愈毅然奮起,復興中國文化,正君、闢佛,這正是舉世非之而不預,通道篤而自知明。通道篤,不僅是對中國文化精神有深刻的識見、堅定的信心,而且是匯合了愛民、愛國、愛中國文化的深厚感情。《伯夷頌》一文,將這種人格上的浩然之氣,轉化而為藝術上的浩然氣勢。作者以絕大的學養見識,融攝強烈深厚的情感,匯為浩然之氣,進而投入作品,從「一家非之」、「舉世非之」「而不顧」的議論,到「昭乎日月」、「崒乎泰山」的象喻,浩然之氣朝著突現豪傑人格壁立萬仞的向上方向騰湧上升,形成磅礴日月星辰般的浩然氣勢之偉觀。韓文之美,大境界在此。

  關於《伯夷頌》,應當說明的是:第一,韓愈主意是借伯夷獨立自由之人格,發舒自己舉世非之而不顧的襟懷,而不是表彰伯夷反對武王伐紂之事迹。韓愈《原道》講道統云:「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讀墨子》云:「(儒墨)同非桀紂。」可見韓愈真意,並不是贊同伯夷反對武王伐紂的。第二,結尾「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二語,知人記世,是針對藩鎮叛亂而發。第三,武王革命,是大道理;伯夷反對武王革命,只有小道理。儒家高度讚揚武王革命,但是亦同情尊重伯夷,這說明儒家不以大道理抹煞小道理,能夠尊重持不同政見者的獨立自由之人格,具有寬容精神。
  
  三、於渾浩流轉之中呈現的寬裕從容之風姿
  
  韓文之美,不僅在於浩然氣勢之美,而且還在於浩然氣勢渾浩流轉之中,又能呈現出一種寬裕從容之風姿。這種寬裕從容的風姿,與上下文浩然沛然之氣勢,迴環映帶,便形成韓文之一種特美。

  《張中丞傳後序》記述安史之亂時,張巡許遠死守睢陽,屏障江淮,捍衛天下的事迹,駁斥造謠中傷張、許的流言,全幅文章是浩然氣勢的湧現。其中一段記張巡部將南霽云:
  
  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巳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雎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此幅文字,從乞師、就義二事,刻畫南霽雲義烈勇武的品格,栩栩如生。在此,南霽雲、張巡兩位歷史人物的凜然正氣,與作者景仰先烈的情感打成一片,而形成文章的浩然氣勢,所以激動人心。其中插入「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二句,其時空內容,是從歷史場面的展現之中,瞬時拉回作者的時代,從金戈鐵馬的戰爭,瞬時切入和平的生活。其藝術效果,是為讀者給出低徊深思的餘地。論審美感受,則是在渾浩流轉的氣勢之中,呈現出從容寬裕的風姿。這就見出大手筆的藝術涵養。

  再讀《原道》論述道統的一段文字: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此幅文字,亦是以絕大的學養見識(道統與君統之分離,等等),融攝強烈深厚的情感(愛民愛國愛中國文化),形成浩然之氣,朝著展開中國文化全幅內容、中國文化傳道系統的水平方向一往鋪開,形成如「長江大河,渾灝流轉,波濤起伏,而卒輸於海」的浩然氣勢之「鉅觀」7。其中,「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數語,在內容上,特別點出荀與道統不相干,使道統傳系明確無誤,表現出「許大見識」。在藝術上,則是在如江河海流渾浩流轉的浩然氣勢之中,呈現出一種寬裕從容之風姿,「如海流之有島嶼沙灘」8,別是一番風光。中國散文,以「姿態橫生」9為美,這種寬裕從容之風姿,與上下文之浩然氣勢迴環映帶,便形成姿態橫生之美。
  《原道》與《伯夷頌》之氣勢所呈現之運行方向有所不同,一為江河注海之勢,一為騰湧上升之勢。但是就《原道》此幅文字所包涵的中國文化高於佛教、道統高於君統之精神氣魄看,則此氣勢仍具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之高度感。
  《中庸》云:「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又剛強,又寬裕,標示出由學養而來的人格的一組標準。韓文氣勢浩然而又寬裕從容的藝術風格,實際是從作者又剛強、又寬裕的學養人格轉化生成。藝術的終極根源,是人格。
  
  四、以龍淵之利議於割斷之美
  
  曹植《與楊德祖書》云:「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10這是講文學批評貴有判斷,判斷力取決於修養,只有當判斷主體具有同等甚至更高的修養,才能夠精闢判斷具有高度造就的對象。並且意味著,精闢的判斷,本身就具有一種美。
  曹植的話,也適用於鑒賞韓愈的思想性議論文和思想史議論文。

  韓文簡練、精闢的判斷,給人以明快、透徹、完美、創新的感受,實具有一種異量之美。事實上,在人文領域甚至科學領域的研究中,簡練、精闢的判斷都具有美感。愛因斯坦說:「我被自然界向我們顯示的數學體系的簡單性和美強烈地吸引住了。」11又說:「物理上真實的東西一定是邏輯上簡單的東西,也就是說,它們在基礎上具有統一性。」12這表示,自然科學的判斷應當與自然本身的特徵相一致:簡單、美。回到中國智慧,這就是「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13由此可以進論韓文的判斷之美。

  《師說》云: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
  
  又云:
    
  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又云: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這三條教育哲學命題,分別判斷教師的作用、教師的本質、師生之關係,皆寥寥數語,而斷制分明,涵義完整、深刻,富於創新。如「無貴無賤」,「道之所存,師之所存」這一命題,即是以道德文化高於階級(貴賤)的涵義,對孔子所提出的「有教無類」這一命題14,及其中所包涵的教育面前人人平等(無類)的思想意義,作出了創造性發展。這些命題,在我國教育史上,是一言而為天下法。唯其簡練精闢,所以美。

  《讀荀子》:
  
  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也,大醇而小疵。
  
  《原道》:
  
  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
  
  韓愈對道統傳系的判斷,對孟荀揚的定位,在我國思想史上,標誌著新儒學道統學說的建立,並成為唐宋以後思想史上之定論。宋儒程明道讚歎說:「自孟子而後,能將許大見識尋求者,才見此人。……若不是他見得,豈千餘年後便能斷得如此分明?」15陸象山亦異口同聲地讚歎:「何其說得如此端的?」16這樣的大判斷,斷得如此分明、如此端的,所以美。

  《原人》:
  
  (道)形於上者謂之天,形於下者謂之地,命於其兩間者謂之人。
  
  又云:
  
  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
  
  韓愈以一視同仁的表述,表示天道人性同一是仁,天賦人性本善、人性普遍平等。在我國哲學史上,這是第一次明白地用仁貫通天道人性,標誌著新儒學本體-人性論的建立。宋明儒從程明道講「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17,到王陽明講「一體之仁」18,都是繼承、發揮韓愈的一視同仁思想。依中國哲學,一視同仁,一語敞亮人與自然之關係,照見人類全體之本性,所以極美。

  韓愈《讀墨子》判定「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讀儀禮》判定《儀禮》「考於今,誠無所用之」,《原道》判定佛教「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也」,亦皆斷制分明,確當不移,是我國思想史、學術史上舉足輕重的大判斷。韓文中的一系列判斷,包蘊著由深厚學養而來的真知灼見,出之以簡練沉著的明快語言,筆端又往往帶有真實情感,故形成一種異量之美。此種異量之美雖不同於形象之美,而在於形象之外,但在人文散文之中,自不能欠缺此一異量之美。
  
  五、以微言側筆蘊涵大義之美
  
  以微言與側筆蘊涵大義,使極重要的意義,在含蓄蘊藉的文字中,在上下文的映帶中,而呈現出來,這是韓文藝術的一大特色。所謂微言,即隱微之言,其言隱約而不明顯,其義則微至而真實。韓文中的微言,與《春秋》中的微言一樣是用於揭露專制君主的無道行為。在君主專制的歷史條件下,微言這一傳統藝術手法的生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所謂側筆,則是由於對所寫到的人應有的尊重與同情,對他的某一行為不能贊同時,通過曲折的、側面的語言,以表示真實或真意。

  微言側筆富於含蓄蘊藉,具有一種藝術氛圍,讓人玩味體會,而探驪得珠,亦為一種藝術美。

  韓愈《原道》云:
  
  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
  
  此段文字可分兩層。第一層,標舉夷夏之辨。依《春秋》,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區別夷夏的根本標準是文化,而不是種族。依《論語》,夷狄有君無禮,不如中國有禮無君。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在於中國文化,而不在於君主。依《詩經》,戎狄亂華,必須予以抵抗、制裁。夷夏之辨的意義是:文化高於種族,文化高於君權,制裁以夷亂華。第二層,揭露君主佞佛。在君主專制時代,舉異質文化凌駕中國文化之上,使中國異化為夷,此誰能為之?誰實為之?若非君主,誰能有此力量?這是揭露當時的君主佞佛,反中國文化。此段文字的微言大義是:君主舉異質文化凌駕中國文化之上,使中國異化為夷,應當被當作夷狄,被制裁。換言之,這是一段揭露君主失去合法性的大義微言。讀之回味不盡,不僅充實而有光輝而已。

  《原道》論述中國文化的傳道系統后,指出:
  
  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這表示,自周公以後,道統是由臣、士人承當,與君主系統不相干。按《原道》上文「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表示秦漢以後的君統,沒有保證中國文化之道的連續性。參照此一上文,可見道統一段文字的微言大義,乃是道統高於君權。
  韓愈在必要或可能時,仍採取直書而不是微言,以揭發、抗衡專制君主。《論佛骨表》揭發君主帶頭佞佛、百姓捨命相從,《處州孔子廟碑》揭示孔子高於天子、文化高於君權,及《女挐壙銘》揭露君主迫害無辜、使人家破人亡,皆是顯著證例。

  側筆的典範,數《送董邵南遊河北序》: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童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董邵南不為朝廷所用,不得已而往河北謀生。從理性上說,河北藩鎮實行胡化割據,對抗唐朝,往河北實無異於去從叛。但是,從感情上說,則董邵南其人本是極可尊重同情的書生。韓愈《嗟哉董生行》詩云:「刺史不能薦,天子不聞名聲,爵祿不及門。門外唯有吏,日來征租更索錢。嗟哉董生朝出耕,夜讀古人書。盡日不得息,或山於樵,或水於漁。入廚具甘旨,上堂問起居。父母不戚戚,妻子不咨咨,嗟哉董生孝且慈。」由此可知董邵南之為人,原來是孝慈勤奮的君子。韓愈實不能明白責備邵南,於是將道義上政治上之理性,融化於朋友間之同情,形成曲折含蓄之側筆。文中提出風俗隨政治移易,設問河北風俗今或異於古代。正是曲折地提醒邵南,河北今已胡化。文中反覆唱嘆「董生勉乎哉」,正是含蓄地提醒邵南,應自尊自重。文末要邵南告訴河北人士來仕唐,弦外之音是邵南自不應離開唐。全幅序文皆用側筆構成,無一語從正面道破,風致極為含蘊遙深。
  
  六、從細節刻劃個性從而揭示行為的根源
  
  從細節描寫刻劃出一個人的個性,由此揭示人的行為的根源,這是韓愈記敘文的藝術特色。韓文這一藝術特色,可以說是來源於《孟子》和《史記》傳統。

  《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歷述王適一生坎坷,終於作官,及「改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觀察判官,櫛垢爬癢,民獲蘇醒」,看來這位士人可以施展平生抱負了。銘文緊接著寫出:
  
  居歲餘,如有所不樂,一旦載妻子入閿鄉南山不顧。中書舍人王涯、獨孤郁,吏部郎中張惟素,比部郎中韓愈日發書問訊,顧不可強起,不即薦。明年九月,疾病,輿醫京師,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
  
  王適棄官如敝屣,而且掉頭不顧直至病死。棄官這一重大行動,最終完成了他那「懷奇負氣」的全幅生命。但是韓愈對王適為何棄官,僅一筆帶過,語焉不詳。只是在銘文最後追敘了王適求婚的一段往事:
  
  初,處士(侯高)將嫁其女,懲曰:「吾以齟齬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君曰:「吾求婦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 即謾謂媒嫗:「吾明經及第,且選,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為嫗謝。」諾,許白翁。翁曰:「誠官人邪?取文書來!」君計窮吐實。嫗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視,幸而聽我。」行其謀。翁望見文書銜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與王氏。
  
  這段文字,從求婚的細節,活潑潑地呈現出王適狂中有狷的個性。懷奇負氣之士,大抵是狂、狷之人。狂者進取,其特徵是自由不羈,灑脫於繩檢之外。狷者有所不為,其特徵是擇善固執而不舍。王適「求婦氏久」,無「可人意」者,是狷,非其人不求。他傾慕處士侯高之狷介(上文言「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師,世莫能用吾言,再試吏,再怒去」),愛侯高之女賢,亦正是擇善固執而不舍。他隨口便說自己是官人,又同意媒嫗「行其謀」哄騙侯高,則是狂,是灑脫於繩檢之外。這種灑脫於繩檢之外的狂,是為了擇善固執而不舍的狷。狂是現象,狷才是本質。由此看那語焉不詳的棄官,可知棄官入山而不顧的狂,乃是因為擇善固執而不舍的狷,決不能與世俗相和。韓文在全文最後特寫求婚的細節,就是要使讀者細心地體會到王適這種狂中有狷的個性,並能由此去追尋王適棄官的根源。

  《張中丞傳後序》,在歷述張巡死守睢陽英勇就義的壯烈事迹之後,追敘了一件小事: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餘,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
  
  從這件小事,不僅刻畫出張巡過人的稟賦——驚人的記憶力和理解力,而且揭示出張巡平生深厚的人文教養。由此可見,張巡死守睢陽英勇就義的一番壯烈業績,不是偶然之舉,其自身根源,實在於他有極深厚的人文文化教養。人的行為根源,包括人的個性與環境。我國史傳散文對此有相當周延而深刻的照映。從個性根源解釋歷史人物,這是我國史傳散文的一個重要傳統,韓文則是這一傳統的發揚光大。
  
  註釋:
  1曹丕《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
  2《上歐陽內翰書》。
  3《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453頁。中華書局,l980。
  4《孟子·公孫丑上》。
  5 程頤:「學至氣質變,方是有功。」《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第1冊,第l90頁,中華書局,1984年。
  陸九淵:「學能變化氣質。」《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462頁,中華書局,1980年。
  6《孟子·公孫丑上》。
  7 吳闓生評語,引自高步瀛《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二。
  8 同上。
  9 蘇軾《答謝民師書》,《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六。
  10《文選》卷四十二。
  11《關於量子力學的哲學背景問題同海森伯的談話》,《愛因期坦文集》第1卷,第217頁,許起英等編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
  12《引力問題使我從懷疑的經驗論轉向信仰唯理論》,同上書,第380頁。
  13《周易·繫辭上》。
  14《論語·衛靈公》。
  15《河南程氏遺書》卷一,《二程集》第l冊,第5頁,中華書局,1984年。
  16《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410頁。
  17《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冊,第120頁。
  18《大學問》,《陽明全集》卷二十六,《續編一》。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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