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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監外執行
我被撲后,當即押送到長沙潘家坪縣看守所。押進陰森森鐵門后,十幾個新進的犯人在陰暗的過道里,面對牆璧跪下,一個個搜完身後,菅教幹部將每個犯人的褲帶鞋帶及一切錢物都收走了。隨後是交待監規。
監房不大,陰暗潮濕,靠牆一排木板搭的統鋪,犯人像擺鹹魚一樣一個緊挨—個睡,每人佔地不足—市尺,想翻身得同時翻,至於伙食,一菜一湯,菜以老白菜為主、湯主要是黑沉沉的酸菜湯、飯是從未見過的黃中夾白的霉米,經常在吃之前要仔細地選一陣飯里蒸熟了的小白蟲,而且每人每餐只一小缽(二兩米),當時也有犯人抗議飯菜有砂子布巾和霉塊小蟲,但馬上被銬了起來,管教幹部在門外高喊:「這裡是監獄,不是叫你們來享福的,誰不老實改造,決沒有好下場」。
當年正值一打三反,天天抓人,不但監獄人滿為患,連監獄的武裝看守都請了不少臨時工(民兵)充任。這些臨時看守大多來自農村,可能沒經什麼培訓,常常在過道里大呼小叫,遇上犯人中有老鄉熟人還避開其他看守聊上一陣,甚至幫忙遞個紙條之類。當時的看守所熱鬧非凡,耳中時刻是看守手上鎖匙的叮噹聲和牢門鐵碰鐵的哐讕聲及犯人的哭叫聲,雖有點令人心驚肉跳,但決不寂寞。
當時最大的事就是盼提審,我以為看守所是國家專政機關總不會無知地無限上綱。然而,我想錯了,我太高估了他們。在後來的提審中,我反覆申明我對黨對毛主席是熱愛的。我當庭向法官遞交了在獄中寫的入黨申請書。我指出僅憑與同學開玩笑,下頜上畫有一點痣就說是醜化毛主席光輝形象,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對偉大領袖的最大丑化。我反覆提供了與我互畫過漫畫的同學名叫周耀,是當年我在長沙民辦中華美術學校的同學,周下頜的確長有一顆大黑痣,而且漫畫的邊上還明明白白地草寫了一個「周」字,而辦案人員卻分析這個草寫的「周字」正是個反寫的「毛」字,是反毛主席的鐵證。還說什麼即算對同學丑畫也是犯罪,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為中國的公安、政法、甚至法律不得不感到驚嘆!悲哀!絕望。
第二次提審時,法官只問我還有什麼要講的,我氣憤地說,「我想不到你們無限上綱的水平這麼高,你們是資產階級專政,是法西斯專政,我相信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頭。」
從此再沒人來提審了。幾個月後我被押赴青峰山召開萬人大會宣判,判決書上寫著:「劉犯自一九六一年以來書寫反動詩詞,為彭德懷鳴冤叫屈,惡毒攻擊黨、攻擊三面紅旆、攻擊社會主義制度;撲后態度頑抗,在監內繼續進行反革命活動,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專政。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大概我這樣的「現行反革命」對社會並無危害吧!政法機關特別開恩,將我押交我下放地望城縣喬口魚場監外執行。從此我的身份從「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下鄉知青變成了在押犯「現行反革命」了,
身份變了,但生活沒變,每天與同事們一道出工,同事們見我坐牢後身體差了,都處處關照。經常有人買了煙偷偷塞在我的被子里、還有人幾次蒸了肉餅放在我的床下。(我估計是珊珊放的)
喬口魚場派我到樟木橋分場餵豬,具體對我進行監菅是魚場人事股羅股長。
羅股長是位「苦大仇深」的老貧農,是當地舊社會著名的三根討米棍之一,文盲、參加過抗美援朝。羅股長工作極為認真、吃苦、肯干,什麼累活臟活苦活他都爭著干,平日對同事也極肯幫忙,在他身上的確同時有雷鋒和焦裕綠的影子,口碑甚好。然而對我卻前後兩重天,過去親如兄弟,現在卻疾惡如仇,每次批鬥會上捆繩子捆得最緊的是他。而事後在勞動中他卻寧肯自已不吃飽也要讓我吃飽。他說他不恨我這個人,他切齒痛恨的是我醜化了他心中的神---毛主席。
我的主要任務是每天從幾十個大魚池中用兩根竹棍撈豬草,由於魚池餵魚灌有人糞、豬屎、糠並等,又臟又臭,不久我腿上生了個大毒疔,首先是奇癢奇痛,隨後是出水化膿,最後爛到深可見骨,足足爛了兩個多月,但羅股長仍逼我天天泡在齊胸口深的臭水裡撈豬草,為了反掉我的「嬌氣」,羅股長也天天陪我浸在醬油色的臭魚池水裡一同撈豬草。還說我同你一樣天天泡在齊胸口深的水裡撈豬草,我不生疔你生疔,這說明你是沒改造好太嬌貴了。可能是以毒攻毒吧,這毒疔未經任何治療,爛了近三個月竟自已癒合了。不過留下一大塊傷疤至今還痛。
羅股長的確是位好人,我從不恨他怨他,他過得比任何人都苦,全身補丁壘補丁,從沒穿過一件好衣服,不抽煙不渴酒更從末進過餐館,真是勞苦一生。
羅股長對黨的事業更是勤勤懇懇奮不顧家,他很少回家,一天到晚都在豬舍,過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也可能是長期不回家造成生理上嚴重的性飢餓吧!有一次羅股長竟對正在發情的大母豬實施強姦,不幸被來清掃豬舍的女知青當場撞見了,因為羅股長平日很受人尊敬,對女知青也從無不軌,大家都同情理解這位苦行僧,沒有人講他什麼。第二天,羅股長不見了,人們都以為他回家了,也沒誰放在心上。
其後幾天,人們發現吃用的井水有股越來越濃的異味,用手電筒往井裡—照,才發現羅股長己投井自殺幾天了,據說撈上來時頭被撞得刷把一樣(可能是倒栽在潛水泵上了)。
在監外執行期間還發生過—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為了配合階級鬥爭的需要,喬口地區組織過一次以我為主要對象的階級敵人大型游斗,我被戴上一尺多高的尖頂白紙高帽、上寫著「現行反革命份子劉志恆」,劃上紅X、反綁雙手、在一千多人的簇擁下遊街批鬥,喬口小鎮像過節樣熱鬧非凡,各鄉各村的人也動員來了,一路上,打倒反革命份子的口號聲一陣接一陣,當游到人最多的街中心時,我也鑽空子高呼一聲「打倒譚XX(喬口漁場書記)」,毫無思想準備的人群也跟著我振臂高呼「打倒譚XX」, 連譚XX自已也舉了手高喊「打倒譚XX。」隨之一陣大笑,譚書記氣極敗壞,幾個積極份子衝上來揪住我的頭髮拳打腳踢,人群中卻大喊要文斗不要武鬥。
人群中議論紛紛,有人說這個反革命真不知死活,這樣一邊斗他,他還敢高喊打倒譚書記;也有人說他真有骨氣,有勇氣,他敢這樣喊說明他不是反革命;還有村民往我的口袋裡塞錢塞煙,現場亂成一團。我被匆忙押回魚場了。這次游斗就此流產了,從此我再也沒享受過這種土豪劣紳的戴高帽游斗待遇了。
一九七一年春,縣委書記周世華來喬口魚場視察,譚書記等人向縣委周書記反映了我不認罪不服改造的種種「劣跡」,縣委周書記當即指示將我收監,幾位知青和同事從魚場積極份子口中打聽到將我收監的具體日期后,紛紛向我通風報信,都一再勸我快跑,還有同事硬塞給我錢糧。
我謝絕了知青和同事的好意,跑,當然可以躲開苦難,我也相信這個國家這個黨不會一直這麼爛下去,人民總有重見光明之日。但是,跑、不是正好被人說是畏罪潛逃嗎?我無罪所以也無畏。我決定不跑。
收監前一夜,我通宵未睡,當時我孤身一人住在湖堤上一間守湖棚里,周圍很遠都沒有人,連狗都沒一隻,要跑完全不費力,我點燃一堆火,把所有衣服翻出來洗凈烤乾,把被包捆好,坐等天明,準備迎接更艱苦的狂風惡浪。
未等天明,凌晨四點左右,幾個民兵來了,這都是階級鬥爭中正爭取火線入黨的積極份子,他們如狼似虎把我五花大綁,他們見我被包都捆好了,問我是不是想跑,我說要跑我早跑了,我無罪要跑什麼,我相信歷史終將證明我無罪。我收拾行李等你們好久了。他們問我怎麼知道會收監的,我說縣委周書記一來就想到會收監了,如果這一點都想不到,還能適應這鬥爭環境嗎?
(六):勞改隊
押送我上路的是魚場兩位基幹民兵,我戴著魚場自製的土手銬徒步上路了,目的地是長沙市看守所。
一到長沙城,我左顧右盼,長沙啊!我愛你、我日夜想你,下鄉幾年,想不到我今日戴著手銬回來了。
我更想家,想我白髮蒼蒼的老祖父、想含辛茹苦的父母親、想剛剛成年並受連累而下鄉了的弟弟妹妹。過去就是死刑犯臨刑還能見上親人一面,我不知道今生今世還能不能再見到親人們。
我再三哀求押送的人押我到家門口見上親人一面。他們都沒作聲,我知道他們內心是同情的,但殘酷的階級鬥爭使他們不敢。我再三苦求,終於人性戰勝了「階級鬥爭」理性,他們也流淚了。他們解開我的手銬,把我帶進一家離家不遠的茶館,一個民兵看守著我,一個民兵去我家喊我的親人來見面。
可惜,我的家中只有老祖父在家,白髮蒼蒼的老祖父聞訊淚流滿面,連門也不關就跌跌撞撞來了,祖孫兩人抱頭痛哭。
祖父在身上左翻右尋才找出皺巴巴的一角錢, 買了兩個饅頭塞在我手裡。淚眼相看淚眼,無奈的祖父眼巴巴地看著我被民兵押走了。
這生離死別的凄慘情景是我與祖父見上的最後一面,不久,我敬愛的老祖父在思念與痛苦中與世長辭了。
這兩位押送的民兵回漁場后也因階級立場不堅定而受到處分。
市看守所只是臨時關押犯人的中轉站,在這裡犯人很多,一樣很擠,無人提審,我所在的監房有十多人,什麼人都有,都是已判了刑等著勞改隊來車起解的。在這裡犯人可以通知家屬送衣物來,我因深知家裡很苦,所以沒要家裡送什麼東西來。
—天,看守打開牢門喊一個犯人領家人送來的衣物,幾個看守站在門外,一件件仔細檢查后將衣物一件件遞進來,犯人都站在門裡看,當時送來的衣物中有一大包煙絲等違禁品,明明看著看守將煙絲等違禁品收去了。等看守走後,犯人中一個姓石的卻拿出一大包煙絲,這包煙絲正是看守當場收去的煙絲,眾日睽暌之下也不知他怎麼偷到手的,從此大家都叫他石神偷。
石神偷人也義道,偷來的煙答應大家共享,但有煙無火也只能望煙興嘆。在煙的吸引下,這時我也不顧監規,展現了縣看守所學來的絕技--鑽木取火。
鈷木取火其實不難,用一根稻草芯包上爛棉花,外面再包一層黃草紙,搓緊,脫下腳上的木拖鞋在木板床上用力緊搓緊壓捲成了筒的棉花草紙條,不幾分鐘即可聞到一股糊味,趕緊扯斷棉花條輕輕揚幾下即冒煙了,吹燃后再點燃一條爛布搓成的繩子以保存火種。當然這條出煙的爛布繩子總是吊在馬桶邊上,讓臭氣掩蓋燃布條的焦糊氣。吸煙人數一次只許兩人,其他人圍著打掩護。
有一次,看守終於在門外聞到了焦糊味和煙味,突然衝進來突擊查監,什麼都翻轉了,連馬桶都用棍子攪了幾遍,竟什麼都沒查到,只是石神偷苦著臉捂著肚子喊肚子痛,看守還馬上送來了去痛片。原來石神偷將煙和火都塞進了褲檔,看守當然不會到犯人褲檔中找火,而未熄的火卻把石神偷的肚皮燒了個大水泡。
幾天後, 我被押解到了位於湖南省茶陵山區的咪江勞改茶場,這是湖南省的模範監獄,規模很大,高牆電網之內分別關押有男犯、女犯、就業犯、據說汪精衛的秘書和潘漢年都關在這裡。鐵網之外有茶廠廠房、有工人宿舍區、有茶山,更有美得醉人的青山綠水。
進獄之初, 幾十個犯人按高矮排隊,我幸而排在後面,管教幹部一個個點名並問各人有什麼特長,我見有一技之長的人都被叫出隊列,靈機一動,我也謊稱自已學過電工,因此我被分配在電工組,這比其他犯人有更多的輕鬆、方便和「自由」,這給我日後的投寄上訴提供了機遇。
隨後是一個個剃光頭,一件件衣服和提桶臉盆上都被用紅漆寫上「勞改」二字。一個個犯人都編上號碼、並交待犯人之間不許喊姓名只許喊號碼,更不準談論案情。總之,在當時的中國,連火化國家主席都只准用假名字,犯人更沒有半點人的尊嚴了,更何談基本人權。
我在監內是著名的只服法不認罪。每周一次認罪服法犯人會上,我都大談要認真服法,監獄是執法的國家機關,服法是對國家的尊重,這正是林付主席講的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至於我不認罪,因為我無罪可認,我相信歷史將證明我無罪。當然我的每次發言都遭到管教幹部的訓斥,但我小心冀冀, 從不違反監規,他們也無奈我何。
然而不管我如何小心冀冀 , 還是出事了。
中國的監獄魚龍混雜,政治犯刑事犯是混合關在一起的。當時睡在我右邊的是一位大右派,這位老先生是湖南日報第一任主編,人稱鍾教授,這位老先生才華橫溢,學富五車,無論唐詩宋詞元曲,他信手掂來出口成誦,也無淪世界史、中國史、文學、美學,包括各種政治理論他無不精通。這位老人慈眉善目,一付長者和學者的風度,我非常敬仰這位大右派老師。睡在我左邊的卻是粗俗不堪的慣偷曹流子,人以群分,這樣的人我從不得罪,只疏而遠之。
鍾老可能家人十分挂念孝順,經常有家人寄衣物和食品來,鍾老從不吝惜,次次都給大家分上一點。
有一天,左邊的小偷卻偷上了右邊的老右,大家都氣憤不過,嚷嚷著要報告幹部,鍾老卻息事寧人,算了算了,大家都不容易,有什麼困難互相幫一下就是,硬是不準報告幹部。當時曹流子也在一邊裝模作樣地大罵小偷缺德。
我氣憤不過,當晚趁曹流子去洗澡之機,我從曹流子床墊下找出臟物還給鍾老先生了。鍾老囑我不再聲張。曹流子發現臟物不見了也未作聲,但他已猜到是我所為。
第二天下午,我到建築工地布設電線準備晚上加班,我把整個工地電線全架設好后,特地合上閘門試了電,所有燈全都亮了,—切正常,我才在看守押解下關了電閘回監房。而小偷曹流子是架子工,晚上架子工要參加建築工地的施工,結果,天黑關上電閘開燈,只見蘭光一閃,燈沒亮電線卻燒糊了。這又是階級敵人的破壞事故,我當然成了新一輪階級鬥爭耙子了。
沒有人找我談活,只是從管教幹部的眼神中我看出自己成了懷疑對像,從幹部信任的犯人小組長口中,我聽說幹部正在上報給我加刑。
我急了,決定冒險與曹流子談—次話,攤牌。
一天中午,我請幹部所信任的犯人小組長(改造中的積極份子忘了其名)先躲在犯人大禮堂的舞台幕布后,我把曹流子單獨喊到大禮堂舞台幕布邊,首先我承認東西是我尋出來還給鍾老的,我講鍾老是位好人,被偷了還息事寧人不準大家報告幹部。曹流子說我不恨鍾老,我只恨你多事,我把兩根電線絞在—起只是給你點小小教訓,今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少討我的嫌。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犯人組長向管教幹部真實地彙報了躲在幕布后聽來的—切。曹流子受了處分,我也被管教幹部一頓臭罵:「你好大的膽子,在看守所還敢私設公堂,搞起包公破案來了,你心目中還有沒有管教幹部,還相不相信政府,還有沒有無產階級專政」. 罵就罵吧,我一聲不吭,只要不加刑就謝天謝地了。
我入獄后,我父親受株連也被關進了「學習班」,限制人生自由達一年多。
一九七三年,我找機會寄出—份三萬餘字的申訴材料《獄中來信》,我父親剛從「學習班」出來,收到我寄來的《獄中來信》后,我父親用四個通宵寫成三份共百餘張大字報分別貼在長沙市最繁華的五一廣場和長沙縣縣委門口,標題為《獄中來信》的大字報極為轟動,每天上萬人圍觀,影響極大。促使市縣為我成立專案組複查。
我的上百次申訴、堅決鬥爭和家人的泣血抗爭,加之專案組也找到了周耀,查驗他下頜上確長了顆大肉痣,終於,我的冤案平反了,判刑七年的我只勞改四年,在一九七四年經縣人民法院複查,作出了「撒消原判,予以平反」的複查平反決定。
時因四人幫仍然橫行無忌,國家仍然處於極「左」之浩劫中,平反並不徹底,為證明他們抓有理放也有理的一貫正確,縣法院在平反覆查決定上仍留有所謂「在一九六一年曾有過為彭德懷歌功頌德等錯誤言論,但尚不構成罪行」等語,更談不上蒙冤入獄應有的國家賠償,甚至連坐冤枉牢的工資都沒補發。
但不管怎樣,我總算平反出獄了。
我出獄了,但為我而心力交猝的父親卻明顯地蒼老了、衰弱了,才四十多歲的父親己是滿頭白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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