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時光

　　我不習慣早起。現在偶爾工作需要值個早班，走進清晨冷峻的空氣里，我還能憑藉一種特殊的氣味回憶起高中時代的一些早晨。這些早晨多半停留在冬季。我被宿舍里兩三個鬧鐘一齊叫醒，披頭散髮地從床上坐起，看另外兩個或三個精神飽滿的女生進進出出端盆洗臉，或在我的床下翻找一雙運動鞋……這時其實不過四五點鐘，我常常就在追問要不要也和她們一樣，從此改變自己的作息習慣的過程中耗費掉十分到二十分的寶貴時間。我一次一次在這寶貴時間裡下著決心：從今天開始，做個勤奮的人、標準的人，早起早睡，心無雜念。並試圖在從宿舍到教室的路上，無畏地面對寒風，抬頭遙望星斗，體會勤奮的激勵和快樂。但是我的困惑與日俱增。我沒有問過宿舍里那兩個來自鄉下的女生，這時刻，她們步履匆匆，心中究竟是一種什麼滋味？最終我因不適應住宿生活，步了同寢另一個縣城女孩的後塵，開始走讀。

　　忘記了與L結伴回家是我的主動請求還是一出校門就彼此看見。反正九點鐘下晚自習，一切似乎順理成章。我們沒有什麼經典的對話，包括在三十分鐘騎單車回家的路上。那個像白水一樣的男生，我之所以一直記得，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日子有兩年之久。

　　現在想來，他應該是喜歡我的，但是並不強烈。所以那些日子是舒服的。他面容白皙，性格文雅，衣著乾淨，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從初二的暑假開始，每個假期他都要去我家看我一次，每次坐上半個小時左右，不太說話，幾乎什麼都不說，就靜靜地陪著我看電視。這一習慣一直持續到大學三年級他交了女朋友。我媽媽在我高中畢業那年暑假他走了之後小心地問我：小L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我當時一臉茫然。

　　通常L騎車行駛在我的左側，讓我離汽車稍遠一些。吉林的冬天在我十六歲的時候還是年輕的，有烈酒一般的剛冷。出了校門就是呼呼的西北風，即便他對我說了什麼，也都淹沒在風中了。我的家鄉當時是一個小縣城，在吉林省的北部，靠近黑龍江，冬天的氣溫一般都在零下二十幾度。L裹著棉帽和圍巾，和我一樣只露出眼睛。有一次，走在半路，我的車鏈條掉下來。L從手套里抽出一雙白嫩的手，一把摸下去就油黑一片。因為我的車鏈條不是裸露在外，被包在鏈條盒裡，上起來很費勁，他就安靜地摸索著，慢慢地搖著腳蹬子。不急躁，也看不出冷的神色。那一刻，忽然有一種溫暖的想依賴的感覺從我心中升起，但只是一瞬間，就消失了。鏈條終究沒有掛上，他就推車陪著我走，比平日里多走了二十多分鐘，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正碰上有些著急趕出來迎我的爸爸。我說，車壞了。爸爸什麼都沒說。那天晚上，L的手凍傷了。他自然是沒有告訴我。奇怪的是，我知道后，竟然也什麼都沒說。

　　高中三年的大部分日子都是這樣平淡無奇的，有些洶湧也只在我的心裡。

　　就在與L天天結伴回家並被同學悄悄傳說一段日子之後，一個叫崔欣的男生從外校插班到了我們學校。他是學美術的，已經通過了魯迅美術學院的專業課考試，花了高價學費到我們這所省重點中學補習文化課。他大概是那種可以一下子擊中別人的男生吧？清瘦、高挑、長發，面容冷酷。有一種非常規的氣質從身體里流出來，神情飄遠，似乎總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從不需要彷徨要不要和別人一致。現在想來，那是一種從骨子裡滲出來的自由。我不可遏制地被他吸引，偷偷注意著他的一切。這種感覺又一次在我身體里蘇醒，我痛苦而又充滿期待。

　　關於暗戀，我有過一次蔓延整個初中三年的經歷。開始時是羞於說出口，後來是愛上了暗戀的感覺，進而成癮。被我戀上的主角開始不知道，後來感覺到了，有些興奮，再後來漸漸失去了期待的耐心，與別人談情說愛去了。剩下我獨自黯然神傷。我一個人把暗戀玩得有滋有味，日記寫了三大本，然後用火悄悄燒掉。用的是家裡的洗臉盆，趁爸媽小弟都不在家，一個人躲在廚房裡，事先準備好了一壺水，隨時準備控制火勢過大。燒完后，房間里瀰漫著濃重的氣味，又開窗放了很久。雖然還是被媽媽疑心，但從我這裡，她一向是問不出什麼來的。過了一段時間，思念的潮水又翻湧而來，我再根據記憶把日記一點一點補上。如此反覆，記憶越來越不可靠。

　　崔欣對我的撞擊和初中那次一樣猛烈。我又陷入終日編織與他巧遇、交往的戲劇場面的白日夢中。白天又變得恍惚起來，獨自穿行校園的時候，又感覺到了自己像風。我享受這樣的時光，甚至煎熬，我也享受。照例是不能走上前去和崔欣講話的，甚至寫封信偷偷寄給他也是不能的。此刻的我，還沒有這份勇氣，而且那會破壞了我一個人的秘密享受。身體的再一次燃燒，讓我也有些困惑。人是可以不停地燃燒起來的嗎？那「海枯石爛、永不變心」又怎麼解釋呢？我可以相信自己一次一次的這種心情都是愛嗎？

　　我的外表總是過於平靜，彷彿周圍沒有可以悲喜的生活。曾經在心裡探究過原因，是不是那次過久的暗戀燒毀了所有的熱情？以致一上高中就感覺到了內心的衰老？這張冰冷的面孔趕走了大部分無聊的男生，只有L是不懼怕的。但是他什麼也不說。

　　我漸漸愛上了走讀的日子。習慣了下晚自習有L陪伴，那是一段內心安然的時刻，有淡淡的美好。中午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有時也會回家一次。我樂於在熙熙攘攘的正午穿過那條充斥著髮廊、小音像店的街。一走過去就跌入到一首一首或抒情或暴躁的歌曲里，很快脫離了有關高考的枯燥氛圍，有一種市井的輕鬆和歡欣。我感到自己立時輕盈起來，溫潤起來……崔欣會在此時出現，頭上是明晃晃的太陽，冬天最溫暖的時刻……至今，我仍對這樣的街巷充滿著莫名的興奮，那是我可以躲避的地方。

　　對崔欣的暗自迷戀沒多久就被打斷了。一個飄著清雪的課間操時刻，我混在整齊的步伐里跑完操場兩圈之後，並沒有聽到體育小張老師洪亮的「解散！」喇叭里傳出的是副校長威嚴的聲音。開始我還心不在焉，以為又在強調某某班衛生檢查不合格，某些同學在食堂嚴重浪費饅頭，可是後來聽到了崔欣的名字，心中一驚。「……道德敗壞分子……開除……拘留……」這些冰冷的辭彙從空氣中一塊一塊砸下來，我張大了嘴巴。

　　崔欣被派出所拘留了，原因是偷東西。據說偷了男生三五個宿舍，戰利品有食堂的飯卡、流行歌曲磁帶、一條牛仔褲、複習資料，還有少量現金……

　　這件事給我沉痛地打擊。我開始反思自己，慶幸沒有突破害羞和自尊心，使暗戀止於暗戀。我的慶幸其實與道德敗壞沒有多大關係，我只是從此認定，自己的感覺是很值得懷疑的。

　　崔欣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按說我應該很快忘掉這個不值得愛的人，像宿舍里另外兩個勤奮學習的女生一樣決絕。她們在午休的時候談論他，說這樣的人在鄉下也是被人不齒的，是有才無德，比有德無才更可怕。還說他們班上有個與他很要好的女生，現在都被人看不起。與從前她們向我傳遞崔欣消息的時候判若兩人。她們還流露了羨慕的神情，說L那樣子的男生，一看家教就很好。可是我在一周之後，就開始想念崔欣。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再上大學，最終成為我所設想的那種男人，眼神更飄遠。他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呢？據說他家境其實不壞，但母親管教很嚴，平時根本不給零花錢。還聽說他父親早逝，母親一直未再嫁。他的影像是獨特的，在比集市還熱鬧但缺乏光彩的高中校園裡，他蒼白的神情就像投入我心底的一絲月光。即便作了如此苟且之事，我還是不能否認這一點。我有些恨！為什麼就不能驕傲到底呢？

　　最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電影《沉默的羔羊前傳》的相關介紹，描述少年時代的漢尼拜爾時，用了一個詞：清冷。端詳著配發的角色照片，我突然就想到了崔欣。這樣的面孔，也許都註定經歷過不為人知的傷害，才會冷靜地從生活中抽離，從此不再釋放一點熱度。

　　編織還在繼續。主角的提前退場給了我更多的想象空間，有時白日夢做得過於離譜，我甚至會跟自己說，反正一切都是假的，不如更離奇一些。但沒有著落的編織畢竟喪失了期待，我想考到魯迅美術學院所在城市瀋陽的目標漸漸淡漠。不久，隨著高三下學期的來臨，對這場虛擬愛戀的編造也更加實用化。

　　我們的實驗高中與教師進修學校一牆之隔。走上七八分鐘的路，就可以在進修學校的後園找到一個樹影婆娑的安靜之處。高三最後的一些下午，我都是一個人，一本書，在那裡度過的。對於一個文科生來說，高考之前的最後時間基本都用來背誦。而記憶知識是不能有雜念的。從第一場暗戀開始，我就成長為一個雜念纏身的人。我爸爸早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在89年大專院校招生數量突然銳減之後，也堅持不允許我復讀，不容質疑地讓我按時去師範大學報到，斬釘截鐵地掐死了我的進京之夢。倒計時逼出了我的緊迫感，後來我急中生智，把和崔欣虛擬戀愛的戲劇化情節都編織到了需要記憶的知識里。比如，在記憶鐵路線的時候，我讓自己和崔欣進行了一次全國旅行，那些鐵路線的名稱根據諧音，有的成了我們路上遇到的人，發生的事，有的成了我們住過的客棧。這一招真管用！我編造完了一個故事，就記住了一大堆需要記憶的枯燥知識點，而且烙印深刻。當時，歷史、地理和政治的很多難背的內容，都是這樣記住的。它們最終成了我暗戀的副產品和見證，並在下一次戀愛來臨之前煙消雲散，那些印在教科書上的數目驚人的漢字，從來沒有憑藉自己的魅力真正融入我的身體，進而改變我對世界的主觀想象。

　　與L拆夥好像也沒什麼波瀾。自由複習一開始，我就不去上晚自習了。開始了隨心所欲的夜貓子生活。每天複習功課至後半夜兩點左右，然後信心飽滿地睡去。第二天趕在第一節上課之前悄悄潛入教室。如果來的早了，早自習還沒結束，我就站在樓梯拐角處等著。不是怕因為遲到挨老師說，（事實上那個時刻，老師已經很少批評學生了。）而是不願意在大家的注視下走進去。我特別容易臉紅，常常無緣無故將自己置於痛苦的窘境。曾經為此對著鏡子騸自己耳光。今天如果有人評價我落落大方，我自己知道那絕對是刻意追求的結果。後來就很少見到L，偶爾在他們班門口的走廊上碰見，他都只是輕輕地笑一笑。那段高三最後的日子，每個班級里都有人出雙入對，戀愛和戀愛的傳說，是高考煉獄里的唯一調劑。我很少呆在學校，知道的並不多。我的調劑是和好友宏去學校附近她舅舅家閑置的房子里，以複習功課為名聽齊秦和鄧麗君。

　　接到錄取通知書後，L來我家看我。他沒有我考的好，去了一家專科大學。依然沒有說什麼，只在離開的時候，說了一句，我會給你寫信的。

　　我是在大三的時候才開始反思和L之間的交往，在此之前，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別人身上。那年暑假前的一天，我在宿舍里看書，室友小周領進來一個女孩，說是她的高中同學，從長春過來玩。坐了一會兒，她就問，你們系是不是有一個叫蘇玲的？我抬起頭說，我就是啊。她走到近前仔細看了我一下，說，原來你就是蘇玲啊！我是L的女朋友，在長春XX大學，和他一個班。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說了些什麼，就起身出去了。一路走出好遠，彷彿失去了意識，最後在一片樹林前停住腳步，開始使勁呼吸。我確信那張臉沒有過分的惡意，但是實在不能排除她是特意坐火車過來跟我說這番話的。

　　從此以後，L沒再去我家看過我，也沒再給我寫過信。

　　我原以為，L會和我一直這樣交往下去的，淡淡如水，卻長流不息。我甚至設想過，二十年後，他還會去我家看我，見面時，我會給他一個適度溫暖的擁抱。我會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他還是讓我走在他右邊，離車遠一些。如果那個女孩子不過來破壞這種和諧，我們一定會做到的。

　　L從來沒有說過他喜歡我。也許他喜歡，但是並不強烈。也許最初他發現自己喜歡的時候，還不是時候說。而是時候說了，卻發現我離他很遠。也許，他一直試圖體會我的心情，也在考驗自己的心情，以便給這段成長中的感情一個不容置疑的確定。或者，這是另一場不同於我的暗戀，他不願意以這種方式說破。

　　我覺得L是驕傲的，比崔欣驕傲。我堅信，我們交往的中斷，不是因為他已經不再喜歡與我交往，而是驕傲被破壞了。

　　那些暗戀著的時光啊……

作者 蘇蘭朵

那些永不再回來的心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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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有時也會回家一次。我樂於在熙熙攘攘的正午穿過那條充斥著髮廊、小音像店的街。一走過去就跌入到一首一首或抒情或暴躁的歌曲里，很快脫離了有關高考的枯燥氛圍，有一種市井的輕鬆和歡欣。我感到自己立時輕盈起來，溫潤起來"

想一想,會笑一笑~~~
這篇文章.....作者的思慮會真實很多....
很多時候....我們並不能真切地感受到悄然而起的情感....
我們也不能很好的面對曾經的真誠....
因為那時還年青......

蓋一個，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