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人間風雨情

最難人間風雨情

作者：吳剛  胡江城  張茵

一

　　那是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準備在這年「五·一」舉行婚禮的馮蘭芝，為了攢錢替從小痴獃的弟弟治病，來到大冶鋼廠建築隊做臨工。這天，當她站在吊籃上遞泥灰時，身體突然失去平衡，一下子從十幾米高的吊籃上摔下來，造成頸椎、腰椎粉碎性骨折。

　　「高位截癱!」無情的診斷書，使她開昏地轉痛不欲生，這猝不及防的打擊，使一個十七歲的姑娘的人生從此摻進了鉛一般的沉重，使她未來的日子成了一串串長長的不幸的夢。

　　消息很快傳到她的未婚夫、黃石市胡家灣煤礦工人尹禮義的耳里，這位憨厚的小夥子聽后眼前一陣發黑，差點倒在昏暗的巷道里，他來不及洗去身上的煤屑，淌著黑黑的汗水，一路奔跑到醫院。

　　望著病榻上臉色蒼白、渾身纏滿繃帶的馮蘭芝，他怎麼敢相信，這就是那個還有五天就要與他共結百年之好的姑娘!

　　蘭芝看到未婚夫驚恐的神情和滿臉淚水，禁不住又痛哭起來，她哽咽著對他說：「我……完了，真對……對不起你!』

　　「不，你會好的，你會站起來的!」尹禮義走到床前，替蘭芝擦乾了淚水，堅定地對她點了點頭。

　　從這天開始，小尹便沒有再回家。他為蘭芝洗臉、擦身、梳頭、喂飯、端大小便。夜深了，蘭芝睡著了，勞累一天的他才敢倒在病房的地板上隨便打個盹。就這樣度過了七百五十個不眠之夜。

　　蘭芝長期卧床，常流虛汗，褥瘡化膿。小尹四處奔走，請來醫生，拿脈問診，開出藥方。有兩味草藥得到幾十裡外的陽新縣山區去配，小尹拿起藥方，如獲至寶，帶著乾糧走上崎嶇的山路……

　　從一九七七年二月至一九七八年七月，一年多時間，蘭芝吃藥四百多副。小尹每次取葯來回三天，往返步行三千餘里。田埂、湖畔、山路、林間，留下了他帶血的足印。

二

　　在小尹的悉心照料下，在他多情的撫愛中，蘭芝終於戰勝了死神，奇迹般地度過了五個春秋。

　　生活猶如在泥濘中邁步。正當蘭芝的臉上逐漸泛起紅暈時，雙目失明的爺爺去世了，為女兒操碎心的母親染病而亡。全部的家務落在了小尹一人身上。這個寡言少語的小夥子卻始終一往情深，除了工作，他將整個身心獻給了心愛的人。

　　可是馮蘭芝卻怎麼也愉快不起來輕鬆不起來。望著尹禮義忙出忙進的身影和消瘦的面孔，望著這個為她拖累已近三十歲的心上人，她總是垂下頭偷偷流淚，她可不願為了自己而耽誤禮義的一生呀!

　　終於，在一個月色溶溶的夜晚，蘭芝誠摯地說：

　　「禮義，你對我恩重如山，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你還是找個人吧!」

　　「別說傻話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自你住院的那天開始，我就打算照料陪伴你一輩子了!」他柔情似水地望著蘭芝說：「不，我不能拖累你一輩子!」蘭芝急得哭了。

　　「答應我，找個人吧，求求你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懇求道。「不，我不會答應的!」

　　然而，愈是這樣，馮蘭芝的心裡愈是難受。她見正面勸說不行，便悄悄託人替禮義物色對象……

　　尹禮義終於有一天察覺到了。從不發火的他這會兒卻對蘭芝發起了脾氣：

　　「就是仙女下凡，我也不會娶的，你少操這份心吧!」

　　回答他的是蘭芝的一片慟哭聲……

　　馮蘭芝瘦了，她飯不能吃，夜不能寐，她在苦苦地思索說服尹禮義的辦法。驀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頭腦閃過：死!對，只有自己離開了人間，才能促使禮以解脫出來。沒有了自己這個累贅，禮義才能毫無牽掛地找到幸福。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激動，而興奮，興奮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謊稱自己經常失眠，託人從醫院裡開來一瓶安眠藥，然後支走了尹禮義。望著心愛的人悠然而逝的背影，她流下一串惜別的淚水，心中暗自說道：

　　「永別了，禮義，我的好人兒，祝福你的未來美滿如意!」

　　接著，她一氣吞下二十多粒安眠藥，然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死神沒有接納她。三天後，在醫院搶救室里，她睜開了眼睛：

　　「怎麼，我沒死?」

　　「三天三夜沒合眼的尹禮義此刻高興得像個孩子，撲在蘭芝的身上，半是責怪半是愛憐地說：「你好傻呀!你這樣做，還對得起我這幾年對你的看護嗎!」

　　話音剛落，馮蘭芝傷心得大哭起來：

　　「不，你讓我去死，我要死!」

　　她哭著，抬起頭就要往牆上撞。

　　尹禮義嚇得臉色蒼白，他死死抱住馮蘭芝，顫聲地問：

　　「為什麼要這樣，是不是我對你不好?」

　　「我要你結婚!不答應，我要死一百次，一千次。」

　　望著蘭芝發白的面孔，尹禮義噙著淚哽咽著點了點頭……

三

　　一九七九年元月十八日。尹禮義的婚禮在蘭芝家裡舉行。他的新婚妻子是一位純樸的農村姑娘，名叫許愛蓮。她聽說了馮蘭芝的悲慘遭遇后，為蘭芝的不幸灑下了同情的淚水，她為蘭芝美好的心靈所感動，也為禮義的真誠所敬佩，於是毅然答應了尹禮義的請求，雙雙來到蘭芝的家裡，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

　　洞房裡傳來的陣陣鞭炮聲和嘻鬧聲，不斷傳進躺在病榻上的蘭芝耳里，她流出了苦澀而又欣慰的淚水。為了這次婚禮，她可是操碎了心呀!她主動騰出家裡的唯一一間正房，讓給禮義和愛蓮，自己則住進了昏暗的廚房裡。愛蓮家境困難，她又把自己原來準備結婚的所有嫁妝全部送給了愛蓮，父親養的一頭肥豬也在她的懇求下給殺掉了……現在，當賀喜的人群在她家門前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時，蘭芝的心裡卻油然生出一股酸楚：這婚禮上站著的本來應該是自己和他呀，可現在……她長嘆一聲，禁不住又抽泣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蘭芝的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異樣的響聲。她抬頭一看，原來是新郎和新娘雙雙淚流滿面立在床前向她鞠躬!

　　「別這樣，大喜的日子哭什麼?應該笑才對!」蘭芝紅著眼睛笑著對他們說。

　　「蘭芝，我對不……」禮義囁嚅著強壓住眼淚。

　　「快別說了!來，剝粒糖給我吃，我要品嘗一下你們喜事的甜蜜。」蘭芝打斷了禮義的話。

　　在旁的新娘迅速剝了一粒奶糖放進蘭芝的嘴裡。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淚水嘩嘩往下淌，哽咽道：

　　「好姐姐，你的好心我們永世不忘，禮義同我商量好了，我們決定照料你一輩子!」

　　「對，蘭芝，你我雖然不能以夫妻相處，但可以兄妹相稱。今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這個做兄長的一定會關心你一輩子!」

　　尹禮義真切地握著馮蘭芝的手說道。

　　「你們真是我的好大哥好大嫂!」頓時，三人哭成一團。

　　從此，禮義和愛蓮住在了蘭芝的家裡，三顆真誠的愛心將他、她、她牽到了一起。

　　四

　　一個真實而又動人的故事傳開了。一九七九年八月，《中國青年報》、《湖北日報》等幾家新聞單位向人們敘述了這感人肺腑的故事。千餘件慰問信、匯款單和藥方，從全國各地飛進了鄂東山村的一間小屋。千萬顆火熱的心溫暖著馮蘭芝。

　　就在這時，又一個真誠的男人走進了馮蘭芝的生活。

　　這位男青年叫趙友，是北京商業儲運公司馬連道倉庫教育幹事，正就讀於宣武紅旗業餘大學。他看到了關於馮蘭芝的報道，被眼前這個樸實美好的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

　　當晚，北京電視台播出了北京雙橋公社衛生院羅友銘大夫治癒癱瘓病人的事迹。趙友頓時一陣欣喜，他想到癱瘓在床的遠方姑娘，便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向蘭芝發出第一封信，並匯去了當月的工資四十六元錢，邀請她來京治病。

　　捧著趙友的來信，馮蘭芝激動得渾身顫慄。

　　一九八一年五月，在父親和堂妹的陪同下，馮蘭芝乘上了開往北京的特快列車。在北京車站，趙友為馮蘭芝一行人自費租了一輛小車，他要帶著蘭芝繞北京一圈，讓她看看她心中久已嚮往的聖地。這天，馮蘭芝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一整天。

　　在北京治療期間，趙友熱情地給蘭芝送來了被面、保溫杯、晴雨傘、袖珍半導體收音機等，他還想到蘭芝是南方人，喜歡吃大米，於是千方百計地搞到北京最好的南苑大米給她送去。

　　趙友在黑龍江省虎林縣工作的妻子從遙遠的北疆捎來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和東北的豆油、布料。

　　「友，你不是認了蘭芝做妹妹嗎?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好好照顧她，我也很高興。小薇薇在我這裡很好，我的工資雖然不算高，但撫養一個孩子總還可以，你把工資多抽點出來給蘭芝治病……

　　這就是一個普通妻子的偉大情懷!

　　趙友所在的紅旗業大的同學們聽說了馮蘭芝的事情，他們紛紛集資為她購買一輛嶄新的輪椅車。每到節假日，趙友和同學們便推著蘭芝遊逛北京城。

　　這段時間，是馮蘭芝傷殘后最開心的日子，也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她開始注意打扮自己了，她這才記起自己是一個很愛美的姑娘。

　　病魔也在趙友他們的熱情面前退卻了。蘭芝終於能夠坐立在床上自己梳辮，奇迹就這樣產生了。

　　兩個多月很快過去，儘管蘭芝從心裡捨不得離開趙友他們，但她不願為了自己而影響趙友正常的學習和工作。她執意要出院，醫生只好同意了她的請求。

　　趙友挽留不成，便冒著酷署親自從北京護送蘭芝回到她的家鄉……

　　五

　　從那時距今已有十年了。十年來，趙友一直沒有忘記這個病殘的妹妹，逢年過節，他給蘭芝寄來果脯、衣物等。為了減輕她病情的疼痛，他還購買了一台電動按摩器給蘭芝寄來。每年寒冬來臨時，他叮囑妻子要買市面上最好的毛線，為馮蘭芝編織毛衣。那一線一針，織進了一個女人對另一位女人的縷縷深情!馮蘭芝抱養了一個小女孩，趙友聞訊后，連忙寄來一套新穎別緻的童裝。當聽說蘭芝的父親不幸支世的消息后，他又匯來了五十元現金。

　　可是，一九八七年厄運再次「光臨」馮蘭芝。一場大病使她本來能夠略微活動的雙手，變得動彈不得，每頓需要人家喂飯的難堪使她心如刀割，她覺得自己活著是個累贅，牽累了別人，又無端地受罪，不如一死了之。於是，她開始絕食。

　　這可急壞了尹禮義和下馮村的鄉親們。勸說，無效；苦求，不聽!怎麼辦!這時，尹禮義突然想到了趙友，「快，給他發電報!」

　　正在忙於給愛人調動工作的趙友接到電報后，二話沒說，退掉了去黑龍江的車票，連夜乘上了開往武漢的列車……

　　正在低聲抽泣的馮蘭芝看到趙友帶著僕僕風塵的面孔和焦急的眼神突然到來，一時驚呆了。她萬萬沒有想到為了自己這個沒用的人，趙哥哥會從千里迢迢的大都市趕到這偏僻的農村，為了自己能夠堅強地活下去，他竟放下了為愛人辦理進京的調動機會，日夜兼程地趕到這裡!

　　「蘭芝，你的生命已不屬於你一個人，周圍那麼多人關心你愛護你，你這樣做，叫我們所有的人多失望啊!」趙友的勸慰極其懇切。

　　蘭芝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羞澀地低下了頭。

　　「你要堅強些，以後再也不要干這種傻事了，下次我來時，希望看不到你的眼淚。」

　　「我會做到的。」蘭芝終於漾出了幸福的笑容。

　　趙友回到北京，可等待他的卻是一個更殘酷的現實：他不在家的一天深夜，美麗的妻子被一歹徒兇狠地捅了十二刀，唯一心愛的女兒也被捅了四刀，鮮血染紅了他們那個溫馨的家。整整三個月，他們全家住在醫院。在醫院裡，躺在病榻上的妻子聽說了蘭芝的近況后，她極其艱維地從身上掏出一百元錢，放在趙友手裡，請他寄給馮蘭芝。

　　捧著這錢，趙友兩眼湧出了淚花。他飽含深情在匯款附言中寫道：「蘭芝妹妹，人生，誰都逃脫不了這樣那樣的厄運，堅強一些，為了世上愛你的人們!」

　　可是馮蘭芝這一次卻沒有哭，她十分堅強地對前來探望她的人說：

　　「我再沒有理由不活下去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好好活下去的。有那麼多好心人，有那麼兩個比親哥哥還親的小尹哥、趙友哥，我無法報答他們，我只能以頑強的生命讓他們欣慰。」

是啊，她是幸福的。誰見過人間這般真情呢?她見過了，並深深地領略過了……

人間自有真情在！

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