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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山雪之續寫紅樓夢(第 81 至 106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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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2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前言

這原本是很多年前十五至十六歲時所寫,或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同的結局,我並沒有想要辱沒紅樓文字,權當寫給自已看的故事。當然我沒有成功的完成寫作計劃,花了兩年時間只完整的寫了十五六回,其他的都只是提綱,無法深入而豐滿的展開情節。提筆一放已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青春也只剩下小尾巴,年少無知時的夢想也逐漸淡失在生活的無常與忙碌中。直到現在無意中找到了紅樓夢的網站,那些遠去的夢才又色彩斑斕起來。當然我現在依然沒有也不可能有這個能力,試問當今文壇又有誰能擔此任呢,更何況我乎?只是人總有一種與人交流的願望,我一直是個孤獨的愛紅人,周圍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對紅樓夢的痴迷。今天斗膽在這裡貼出舊作,只想同大家有個交流,看看我對紅樓的理解與想象。我知道這裡高人輩出,歡迎各種意見和聲音。

回目

第81回 含淚恨命苦煞迎春 切喉拒婚烈死彩霞
第82回 苦命香菱怒問上蒼 放肆司棋勇逃天涯
第83回 北太妃喜認三姑娘 賈尚書暗挾二老爺
第84回 保烏紗賈政獻嬌女 分骨肉探春嫁異邦
第85回 求字簽孤艷獨解意 鬥百草群芳各逞才
第86回 有情者相敬成眷屬 同心人互試泄真情
第87回 頌頑石舊辭賦新意 繪仙草原形識本質
第88回 踢雞毛鍵樂寫風流 疊彩紙船愁牽水長
第89回 怡紅院針漂女兒節 綴錦閣夜談雙星緣
第90回 瞞太君鴛鴦擅作主 傳噩耗鳳姐再結怨
第91回 淳巧姐巧解天仙配 憨板兒笑講農家情
第92回 恨有餘孤寺探芳官 傷未盡寒夜祭晴雯
第93回 論興亡皆由小釀大 借裁革且以公報私
第94回 痴公子隨父駐邊陲 呆霸王復惹放流刑
第95回 母因子貴宮裁封誥 淚為誰流顰卿焚稿
第96回 還孽債淚盡奈何天 失知音腸斷相思地
第97回 茜紗窗綠鸚留聲調 絳雲軒紫鸝承痴情
第98回 賈寶玉難違皇妃令 薛寶釵半掌榮府權
第99回 蘭因絮果雙星飄零 強弩之末鳳姐知命
第100回 花襲人知有始有終 蔣玉菡得無雙無對
第101回 賢淑女良言苦勸夫 忠孝子重恩難報母
第102回 感情懷玉郎暗地痛 悲寂寞金娃獨自傷
第103回 蠹生木中夢驚舊兆 禍來天外魂斷異鄉
第104回 好事終寧榮沒家產 猢猻散紅樓破繁華
第105回 重恩義村嫗救千金 違心愿妙尼淪風塵
第106回 懸崖勒馬寶玉撒手 情天難補頑石空留


沙發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2 |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八十一回 含淚恨命苦煞迎春 切喉拒婚烈死彩霞

原來鳳姐自那年小產之後大傷元氣,尚未復元又添下紅,這後來三四年間時有複發。更又添了眩暈咳嗽、氣短胸悶等諸多癥狀。又奈何內外事務繁多,操心過甚,勞神虧體,這身子著實虛弱下來。近來又因邢夫人百般刁難,受了些閑氣,不免那舊症又淅淅漓漓而來。鳳姐生性要強,並不告訴於人,也不請醫吃藥,只強撐著沒事人一般。這日早起略覺不適,因披衣擁被在床,閉目少養片刻。平兒不敢驚動。鳳姐歇了一會兒道:"寶玉去那府里幾日,今兒可該回來了。傳話怡紅院教好生預備著。"平兒道:"還等奶奶吩咐呢?寶玉不過一年當中往舅老爺家一二回,襲人牽腸掛肚的什麼似的,只恨不能親身服待,又恐那些小子不盡心,白委屈了寶玉。怡紅院每晚都鋪床暖被的預備著,連茶都是熱的,只怕寶玉一時回來趕不上。依我說,她也太殷勤小心了些兒。"鳳姐道:"襲人這丫頭固是沒甚挑剔處。老太太、太太常說,若她能長長遠遠服侍寶玉一輩子,也是寶玉的福了。"忽聞窗外漸遠漸近喜樂之聲,鳳姐納悶道:"今兒什麼日子,後街坊上誰家娶親呢?"平兒笑道:"奶奶忘了,今兒來旺家接彩霞過門兒,前兒不是下喜貼子請下奶奶的么,今兒個倒問起來。"鳳姐笑道:"我這事兒一多,記性竟也平常了。"

說著,簾外小丫頭回說:"來旺家的請奶奶安,在門外候著呢。"鳳姐笑道:"這婆娘,不在家裡辦喜事,又來作什麼?"因命"叫她進來罷"。這才架起兩臂,隨平兒服侍穿衣。來旺家的已是滿面笑容的福了幾福,請二奶奶萬福金安。鳳姐見旺兒家的穿一件大紅對襟子,面上也撲了些粉,樂呵呵一團喜氣,因笑道:"正所謂人逄喜事精神爽了。"來旺家的忙笑道:"若不是主子的恩典,哪得今天的喜事。只有主子喜了,我們奴才托賴才得些兒喜。"鳳姐笑道:"可都齊全了?"來旺家的笑道:"趕早幾日便都齊全了。今兒一早便雇了迎親彩轎來,儐相、喜娘、鼓樂並一班小戲也都請了來--雖不敢強與主子相比,但好歹這些體面也是主子們賞的,我們奴才辦的熱鬧了,方不辜負主子。我方才到彩霞家吩咐喜娘與她妝新。因又特地來請奶奶安,為著吉辰,奶奶肯不肯賞臉?"鳳姐笑道:"我又是作媒又是作保的,這喜酒是討定了。只是醜話說在前頭,討了酒喝,我可是沒賀禮的。"來旺家的笑道:"奶奶又說笑話了。這事兒還全仗奶奶的提攜,聘了彩霞,我們一家子心花兒都開了。若說禮謝,我們奴才連一身一體俱是奶奶的,就傾家當產也是該的,只怕奶奶不希罕。我們雖不是那起頭面上的人物兒,二奶奶肯賞臉,我們已是感恩不盡了,奶奶再賞,我們恐經受不起,反折了福了。"

正奉承著,忽見彩霞進來,仍是平常穿戴。來旺家的道:"你這孩子不在家妝扮好了等著,進來作什麼?"彩霞道:"找平兒姐姐說句話兒。"平兒忙道:"彩霞妹妹這邊來。"來旺家的道:"這孩子,出了嫁又不是不與姐妹們見面了,仍是這府里的人,這時候還說什麼體己話。"因又向鳳姐道:"噯喲,也好早晚了。奶奶事務忙,又尚未用早膳,我們沒眼色還只顧叨擾,誤了奶奶的時辰。這早晚也該傳飯了。我且先張羅去了。"說著退下,又過下房去催了彩霞家去。這裡鳳姐便問平兒彩霞說的什麼話。平兒嘆道:"回不得奶奶的。"鳳姐道:"但說無妨。"平兒道:"她方才說她以後不知要怎麼辦,我便勸了她一回,叫她只謝主子恩典就完了。她便說主子們的恩典,我一輩子也謝不完,蒙老太太恩典,我們全家一應事物俱周全;蒙太太恩典,我列上等丫鬟,領上等月錢;待我服役日滿,再蒙二奶奶恩典,許下一門好姻緣!"鳳姐聽了,半日方嘆道:"我也深知這門親事她是不情願的。不管願不願,這也不由她挑揀。況來旺家也富足,名份雖不高卻也大小算個財主。如今且言不著日後,且吩咐兩個小丫頭,只說我暫借與來旺家的使用,著她兩個看住彩霞,如有變故,即刻來回話。"平兒應了,依言吩咐一番。

雖說來旺家與彩霞家相隔不足一射之地,但他原為鳳姐陪房,原比別個有些頭臉,因此勢耀,也要走走排場。此時一行人抬著花轎,吹吹打打且往彩霞家去。彩霞早已妝新,喜娘攙扶著上了喜轎。來旺家的特命轎夫繞道而行。所行處,引得許多人爭相搶看,有羨"非他家不能有此陣勢"者,有嘆"鮮花牛糞"的,有譏來旺家不過依勢霸成親的,也有罵彩霞父母只貪戀錢財的,眾說紛紜,也難細表。且說那兩個小丫頭見彩霞平靜上轎,並未啼罵哭鬧,便自以為無事,又見如此排場風光,且先瞧了熱鬧再回話去。一時到了新房大門,轎夫停轎,領了賞錢退下。儐相上前立於轎旁,請新人下轎。來旺之子早等不得,跑了出來,叫嚷道:"姐姐快些兒下轎罷,我等不及了。"旁人不禁大笑哄然。來旺家的忙止道:"傻兒子,亂來不得,有規矩的。"那小子嘟嘟囔囔,不情願走回堂屋,巴不得就成親才好。那儐相又對轎內道:"請姑娘下轎。"卻仍無動靜。來旺家的見眾人已竊竊發笑,忙笑道:"定是方才驚嚇住了,害羞不肯出來。傻閨女,凡做女孩兒的都要經過這一關。"說著,親自上前,打起轎簾,待掀簾一看,便大叫起來,幾乎跌倒。眾人忙上前扶住,俱往轎內看時,只見蓋頭飄落,鳳冠傾斜,彩霞手裡一把鋒利小銀剪,尚在滴血。可憐彩霞持剪切喉,早已氣絕。一時此事傳遍全府,眾人皆當作一件新聞來傳說,莫不嘆息。因是鳳姐作保的,且不敢妄加評論,只是暗喑嘆惋而已。

晚間寶玉從王子騰府上回來,襲人倒像一件活寶貝失而復得了一般,不知要怎樣殷勤服侍才好。寶玉卻並不在意,只獨自坐在床邊痴痴發獃。襲人見他又是無端生愁,也不解,只得陪笑相問舅老爺府上有多少丫頭,花園子大不大,席上行些什麼新鮮令,盡將些不要緊的話來混他。寶玉卻所答非所問,只是怔怔的。襲人無法,因命麝月等人引寶玉開心,碧痕笑道:"啊唷,什麼要緊的心尖兒肉兒,疼了你的?"麝月也道:"我也懶費口舌,解不了愁,開不了心,反惹沒趣兒。"說著擠眼發笑。襲人罵道:"兩個小蹄子越發學得尖嘴薄舌惹人厭。"秋紋聽見便笑道:"如今你不也學伶俐了,會與人拌嘴了不是。"襲人道:"我為著二爺鬱結憂愁不好,叫你們玩笑一回,倒為出不是來了。只管拿著我取笑,是個什麼意思?罷,我也不管了,再挑好的使罷。"說著摔帘子出去了。綺霰在後笑道 "這屋裡除了姐姐,誰是好的?"襲人並不睬。裡間四人只顧你一言我一句的玩笑,寶玉竟是充耳不聞。襲人因吩咐跟寶玉出門的小廝掃紅、鋤葯兩個將寶玉的東西清點收拾好,又問他兩個寶玉為的何事傷心,兩人皆說不知。

襲人正痴躕間,忽聽寶玉嘆了一聲道:"今兒是彩霞姐姐出嫁的日子罷?日後難得相見了。你們定去瞧了熱鬧,不知她哭得怎樣呢?"麝月秋紋綺霰碧痕皆面面相覷,不知作何回答。襲人便咳嗽了一聲,才要將別話來岔開,只見茗煙一頭撞進來見二爺。寶玉見他無精打采採的,便道:"你這楞頭青,這兩日沒跟我出門兒,也有傷心事了?"茗煙把手一拍,嘆道:"二爺走了兩日還不知道,彩霞死了!"寶玉一驚:"不是她爹作主將她許給來旺家么?她一家都歡天喜地只待吉日過門兒,怎麼就死了?"茗煙嘆道:"原來你還蒙在鼓裡,我且告訴二爺原委,那來旺有個兒子,年紀也有十七八歲了,因貌丑品陋,一技無成,只會酗酒,連我們也不屑與他一道,故此沒人肯把閨女嫁她。聞得彩霞出來,來旺兩口子便去求彩霞的父母,要聘彩霞。彩霞死活不願意,這事也就擱下了。誰想後來,那來旺媳婦跑去求了二奶奶,仗著二奶奶的勢力,做成了這門親事。彩霞尋死覓活只不肯,奈何她父母收了來旺家的聘禮定金,退是不能的,也是珠寶招紅了眼,財帛迷住了心,只生逼彩霞成親。誰知今兒在轎里,她先便袖了一把剪刀,切喉自盡了。"寶玉罵道:"這樣愚頑父母,生女不知養女,養女不知惜女,做出這等糊塗事來,錢財看得比人還重了!"襲人等見寶玉義憤填膺,都埋怨茗煙多嘴,又忙著安慰寶玉。

鳳姐已盡知此事,嘴上不說,心裡卻也愧疚。且又遷怒於那兩個小丫頭,命人捆了,吩咐興兒等道:"且把這兩個沒用的小蹄子打爛了,或配或賣,或打發到遠遠的莊子上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先答應著。那兩個小丫頭苦苦哀求,仍是一頓混打了,扔出二門外去。平兒不敢勸說,只得背地裡撫恤小丫頭的父母。誰想其中一個原是趙姨娘的娘家親戚,一家子生活得艱難了才投靠趙姨娘,好容易才在賈府謀到差事。那趙姨原本極看重彩霞,巴不得王夫人賞了賈環,自己日後有個臂膀。誰想落後鳳姐一手操縱生出這件事來,已是恨罵懊惱不絕了,忽又聞親戚一家遭此禍事,被攆了出去,對鳳姐的怨恨更又深了一層,卻又怒不敢言。賈環也素與彩霞和睦,忽然聽說死了,雖不及肝腸寸斷,卻也舊情難忘,遂也恨鳳姐弄權。那來旺和媳婦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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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3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回
苦命香菱怒問上蒼 放肆司棋勇逃天涯

如今且說香菱,自那日遭薛蟠荼毒,金桂作踐,病恨交加,釀成干血之症,多方醫治皆不見半點起色,且日漸沉重。薛姨媽好不心焦,金桂寶蟾自是稱願。那薛蟠見香菱病入膏盲,金桂又常尋碴滋事,寶蟾也常撒潑胡鬧,自己也覺無趣,每日只躲在外面,賭博宿妓,無所不為。薛姨媽也無心腸管他。

這日香菱躺在床上已不十分明白了。薛姨媽守在床邊,摟了香菱哭個不休。寶釵起先摸著香菱渾身燒得滾燙,按脈連三部皆無,且見香菱目光渙散,氣息微弱,漸漸神志模糊,知道不過就在這一二時辰了,因命鶯兒文杏並香菱的丫頭臻兒趕早收拾好香菱的東西,以免臨時慌亂。又勸薛姨媽道:"媽也要自己保重身子。香菱跟媽這麼些年,媽待她就像待我一樣,情份自比別人不同。雖是如此說,如今香菱這樣,也是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事已至此,非人力可強,哭也無補於事。媽為她請醫抓藥,求神拜佛,也算仁至義盡了。媽自然傷心.我們也難過,但若為她哭壞了身子,於香菱反不安了。媽快別哭了,人生總有一離一死,只爭來早與來遲。既是因果消長如此,又何必作此無益之悲?"薛姨媽嗚嗚的哭道:"都是你哥哥害了他,我真後悔當初不該給了他作妾,這麼個溫柔標緻的好孩子叫他白糟蹋了,可叫我怎麼過意得去呵?"一面說一面仍痛哭不止。寶釵口裡勸慰著,一面攙著她母親進裡間屋裡榻上先歇著,拉過一床被子替她母親蓋上了,又放下半邊幔子,囑小丫頭們好生服侍。然後自己仍舊出來,守在香菱床邊。

香菱此時昏昏沉沉,眼前忽明忽暗,只微微感到身旁似有人嗚咽之聲。恍惚間只見那廂走來一個白眉長須的老僧,甚是面善,卻又想不起究竟系何人。正沉思間,聽那老憎嘆道:"塵緣已滿,還不快跟我到警幻仙子宮中銷號去。可知這人世光陰,榮華富貴,不過是曇花一現,春夢一場。"香菱問道:"你是何人?"老僧嘆道:"英蓮吾兒,一別十數載,你認不得為父了?為了這兒女之情,我已將我數年苦心修鍊之功盡棄。可到底父女重逢,也不枉受這輪迴之苦。"香菱恍恍惚惚,還待細問,忽的一聲霹靂,但見煙霧艨朧中,一條小巷,一座庭院,父親母親正在院里納涼。又看見幼時的自己,正在奶娘懷中咿咿呀呀叫著爹娘;一時又彷彿置身於社火花燈的一片璀燦熱鬧之中--便將往事皆盡想起--回思自己身世堪憐,被那霸王強納為妾,更又為正室不容,受此苦楚,天下還有誰命苦之如英蓮?香菱不覺大叫道:"爹,帶我回家罷。"

旁邊寶釵見香菱急躁異常,忙喚"香萎",香菱睜開淚眼,並沒有父親,方才不過是幻境。苦笑一下,用力說道:"臻兒,給我紙筆。"臻兒忙搬過炕桌,備好筆墨。香菱掙扎著坐起來,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十分撐不住。咬牙狠命抓了筆,在那紙上狂草,寫畢長嘆一聲:"妒花風雨便相摧。"身子便往後一倒,寶釵忙叫時,已溘然長逝了。哀聲頓作。薛姨媽幾乎哭死過去。那夏金桂聞得香菱咽了氣,心中歡喜,卻又礙不過面子,也帶了寶蟾過來哭了一番。薛蟠在外頭聽見,也趕著回來哭了一場。
薛姨媽此時早已悲痛欲絕,方寸大亂了。薛蟠更指望不上。寶釵只得一個人料理起來,先將母親安頓好,又命老婆子們給香菱擦身更衣。因拿起那遺稿看時,原來狂書著幾句言詞:
命已不堪待,只有恨難平。此生遭際堪悲嘆,為何薄命屬紅顏?問蒼天,理何在?
寶釵讀畢,不過嘆息惋惜而已。

此時大觀園姐妹都已知香菱病死。想香菱平時為人,溫柔平和,無人不愛,不想遭此厄運。因此大家都親自來哭她。寶玉悲痛自不必說,揭開衾單看時,只見香萎又瘦又干,兩腮深陷了下去,嘴唇乾裂發紫,半張著,眼睛也半睜著,滿面怒容未消。寶玉嘆口氣,淚水早滾落下來,替她合上眼睛,輕輕蓋上衾單,轉身出來,心裡想道:"不知她是否也像晴雯那樣,管個什麼花?"便喚了臻兒出來,問她香菱臨死有何遺言。臻兒抹淚道:"並無遺言,只聽她嘆了一聲什麼妒花風雨。又寫了一張字。"寶玉忖道:"這原是朱淑真<落花>中的一句,可嘆香菱平生遭際,何曾不像這並蒂花,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摧。願教青帝長為主,莫使紛紛落翠苔。實是可憐可悲可嘆!"因又叫臻兒將香菱遺稿拿來,寶玉看了,早已是泣不成聲。自思天地間竟容不下這樣一個才貌俱全的人!那寶玉恨天恨地恨自己,恨天不清明,過早的將如此一個好女兒收回去;恨地不公平,禍害幾千年,好人命不長;恨自己懦弱無能,不能為她分擔苦痛,不能替她去死。老天!老天!為何將我這鬚眉濁物留在這世上?寶玉心內無限傷心,萬分痛苦,千迴百轉,忽又想起香菱苦心學詩及換石榴裙那些往事,想那素日的嫻雅之才,嬌憨之態,已成追憶,不覺越想越悲,越思越痛,只管一路哭著回怡紅院去了。晚飯也不曾吃,只是長吁短嘆,淚下如雨。襲人只管用別的言語去混他,寶玉只是置若罔聞。至晚間各自睡了,卻也是思緒紛繁,一夜悲戚,輾轉難眠。

薛姨媽仍將香萎當作正式嫁過了薛家的媳婦看待,一樣的也請了和尚道士做法事,家中也立了靈位,並將香菱之靈柩也暫寄鐵檻寺,日後一齊帶回原籍。那夏金桂見婆婆如此,雖日日抱怨,奈何薛蟠不在家,無處可發泄,也只得罷了。停靈三十五日之後,這日將香菱之靈送往鐵檻寺,祭祀完畢,眾姐妹們回家聚在一起翻閱香菱的詩稿。寶釵道:"這裡許多詩句都是經林妹妹評改過的,也是林妹妹的心血。如今這詩稿改抹得難以辨認,我想倒是我們大家重新謄抄了,為了存其真,合著這原稿訂成一本兒,留給林妹妹做個念心物兒,也不枉她師徒倆好了一場。"黛玉嘆道:"若說命苦,想古往今來,再沒有苦過她的。從小被拐賣出來,至死也不知姓氏父母,家鄉何處。"於是現裁紙研墨,兩盞茶的工夫謄畢。黛玉親自裝釘好,眾人傳看一回,才要散去,只聽外面說:"打發去孫家送東西的人回來了。"又有人說:"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你去那裡回話罷。"

探春忙掀簾出去,問那下人道:"二姑娘可還好?"那媳婦搖頭嘆道:"二姑娘聽說家裡來了人,滿心裡喜歡,卻又躲在房內不肯出來相見。奴才在外面,雖看不真切,卻也瞧見二姑娘在這樣天寒地凍天氣里,仍是幾件單薄衣裳,且比先前在家時瘦減了許多。姑娘八月底才過的門兒,如今才三個月光景,就被折磨成那樣兒,奴才也委實心酸。綉桔那丫頭倒是盡心儘力,見奴才去了,且細細告訴了姑娘受的罪,奴才又有什麼法子,不過陪著掉眼淚。又告訴說每次送去的衣物錢糧,不但一樣摸不著,姑爺還要發脾氣,罵姑娘不安份,還想著娘家。正說著,那姑爺回來了,好唬人的樣子。奴才只得忙忙的將打點的東西往綉桔手裡一塞便回來了。"說著連連拭淚。屋裡姐妹們聽了,俱無言而泣。黛玉正看到"此生遭際堪悲嘆,為何薄命屬紅顏"這一句,不覺動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也不知是悲香菱,哀迎春,還是傷自己?


這日正是冬至,賈府的舊規,每年必要辦個"消寒會",因此兩府都樂了一天。只因近日薛姨媽處死了香菱,賈府三艷中出嫁了迎春,且又遇人不淑,姐妹們皆是強作歡顏,勉強維持氣氛罷了。寶琴、岫煙、李紋、李綺也覺得悶悶的,早起往榮府給賈母王夫人等道了安,又在賈家各姊妹跟前應個景兒,便往稻香村來看望李紈。李紈卻正與賈蘭對文章呢。四人不便打擾,便到李紋姐妹房裡來。命小丫頭豎起屏風,燃起了暖爐,每人手裡都抱著一個白銅鍍的小手爐兒,便圍坐在暖閣兒里閑談。因說到每年春節必制的燈謎,李綺笑道:"這燈謎看似簡單易制,其中大有學問。"李紋笑道:"綺兒雖不大會詩詞,卻是個制謎猜謎的狀元郎。原先在家裡時,一到春節便是她的天下。"岫煙道:"可不是。上年她出的那個'螢'字的謎兒,也夠讓人費腦子了,道理一想明白,卻又覺著再簡單不過。"
李綺道:"燈謎的起源可追溯南宋。那時以絹燈剪寫詩詞或是藏頭隱語,戲弄行人,可見那時已有了春節制謎的習俗。"李紋道:"謎語在各朝稱呼皆有不同,春秋時為隱語,在漢時叫射覆,唐時叫反切,宋時稱詩謎,元時最有意思,叫獨腳虎。到如今便統稱作燈謎了。"岫煙道:"還有一種以詩為體裁,以謎作內容的--"李綺便介面道:"那是賦體謎,比如上年春節時琴妹所作的十首懷古詩即屬此類。"岫煙道:"真不知謎兒竟有這樣大的學問。"寶琴道:"那次翻看舊詩詞,中有一詞,也隱寓一件俗物,你們倒猜猜。"便念道:
想當年,綠鬢婆娑;自歸郎手,青少黃多。歷經多少風流,受盡多少折磨。莫提起,一提起來,淚灑江河。
李綺隨即笑道:"這是撐船用的竹蒿么。"寶琴道:"這些謎兒都易猜,可有一樣,誰也猜不透,或許有人臨終之際終於悟出,卻又為時晚矣,已口不能言。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岫煙道:"可是人生之謎?"李綺笑道:"有意思,我再出一謎,謎面就是--此時此刻,你們誰破?"三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悶里尋歡唄。"說畢一齊好笑。
李紈在裡間聽見她們四個玩笑,也覺好笑。想想自己也是三十齣頭的人了,像她們這樣大年紀已嫁到賈家,不想命薄,丈夫英年早逝。含辛茹苦這十幾年,正是"青少黃多",何曾有過真正開心的時候?不覺也就含了兩汪苦水,又怕賈蘭看見,忙忍了,出來向她們道:"四個鬼丫頭小些聲兒,蘭哥兒念書呢。"四人見她出來,都說:"整日悶在屋裡作什麼,跟大家玩玩笑笑豈不好?"李紈道:"我哪能比你們無憂無慮。要是你們珠大哥還在,我還是這個樣子?只為著你珠大哥沒了,蘭哥兒又可憐見的,只盼著他讀書用功些兒,將來中個舉人進士的,我也就不算白操心了。"四人道:"罷,罷,很不用提這個話。"因又說了一回別的話,大家便散了。

卻說寶玉也是胡亂應個景兒便回來了,跟黛玉一路說笑著已進了瀟湘館。可巧湘雲也來尋黛玉。寶玉便問:"你作什麼來?"湘雲道:"你們兩個溜得快,沒聽見新聞?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裡,聽見鳳姐姐說那邊東院里大太太正發火兒呢,攆了司棋的父母哥嫂去了,又要攆走王善保一家,虧得咱們太太勸說,才保住了。可司棋的家人到底捱了一頓好板子,趕出府去了。"寶玉急得忙問道:"那司棋呢?為的何事?"湘雲道:"八月裡頭你們府里自個兒抄撿大觀園,不是說司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把她攆了么。這司棋當真不怕事,回來這幾個月天天和她家裡混鬧,要死要活的。前兒又鬧了一場,竟跟著她那個表弟趁黑夜跑了。倒也有骨氣,沒拿一點子家裡的東西。大太太把她母親叫上來罵了一頓,說她管教不嚴,做出這等醜事來,要傳出去,還不把府里的體面掃光了。勒令她找去,又摸不著去向,便要攆她。偏偏的那個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老娘,又是大太太的陪房,大太太空自咆哮一番,也要攆走。太太和鳳姐並珍大嫂子又勸了半日,方才罷了。至於那司棋逃跑私奔之事,大太太又不敢大張旗鼓的去捕人,總以祖宗顏面為要,放她一條生路去了。"寶玉聽了,只說得一聲"好個遠走高飛!"黛玉嘆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縱是容貌尋常,也頓生憐愛。自古至今,又有多少郎才女貌,被那愚頑父母執固不通,作壞事體,大則生死相關,小則淫私紛起,真正可嘆可恨!"湘雲笑道:"好不害臊!你一個女孩兒家,說出這等話來。幸虧是我聽見了。"黛玉自知忘情,不覺雪白花容紅雲飛滿,便啐了湘雲一口,轉身摔帘子進屋裡去了。寶玉正欲說話,只聽外面有人傳話說:"賈雨村老爺拜見二老爺,請寶二爺即刻到外書房會客。"寶玉一聽,心裡又不自在起來。湘雲道:"還是這個脾氣不能改。罷,我也不敢勸,勸不成反要吃攆。只是一句話,老爺的性子違拗不得的,好漢不吃眼前虧,你自拈量去。"說得寶玉無言可對,半日方回怡紅院換
了穿戴,磨磨蹭蹭往外書房去。未知雨村來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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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4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回
北太妃喜認三姑娘 賈尚書暗挾二老爺

原來雨村造訪賈政,說有要事相告。這賈政素習最和雨村相契,況且如今雨村又升了兵部尚書,掌管三軍事務,參贊朝政,因此也不敢怠慢。請得入座,寒喧幾句,雨村便笑道:"學生此來,一為後兒是赦老爺六十大壽。學生自思蒙赦、政二老的提攜,方有學生今日。學生不敢忘恩,唯有殫心竭力,肝腦塗地報效皇上,方不負二老力薦之恩。因備薄禮一份,聊表學生心意。"賈政再三道謝,命小廝送到大老爺書房去,因道:"家兄因前日偶染微恙,尚養卧在床,不能親謝雨村兄,弟在此代為感謝了。"雨村笑道:"學生本該親自過去望慰赦老的,只因有極要緊的大事商與於政老,又因後日有差任在身,不能親奉壽酒一杯敬於赦老,尚愧於懷,政公如此客氣,學生越發不能心安了。"說著兩人呵呵笑了一回。雨村喝口茶,又慢慢道:"學生此來第二件事,"頓了一頓,方道:"政公外任學差三年,主持科考,可知如今有內閣大學士吳法參奏上年各省科考試官多通關節,營私舞弊之事?"賈政道:"自外任歸來,已賦閑在家多時,未曾聽說此事。雨村兄哪裡得的消息?"雨村道:"不瞞政公,如今學生倒與吳大人有些往來,又常在朝中相見,所以卻略知一二。據知約參了有十幾人,各省各地皆有,請求聖上制裁。如今皇上已下諭速召回在外任考官的官員大臣,並暗派執法官往各省地查訪取證。"賈政方知回來數月未見上頭傳詔,原是朝中有人作對,雖也有些惶恐,仍道:"身正哪怕影子歪。便查起來,大約也與我無關。"正說著,只見寶玉進來,垂手侍立一旁,請老爺安。雨村見了寶玉,忙攜手同入座,笑道:"二爺越發出眾了,前幾日聽幾位朋友說起二爺近日的詩作來,竟是越發進益了,可謂前途不可限量也。"寶玉只得勉強應酬而已。賈政因心上有事,也想不起問寶玉書字等事,只自垂頭暗思。那雨村與寶玉談了一回,便起身告辭。賈政親自送出,那寶玉如同獲赦一般,忙溜回園子去了。

過了兩日,乃是賈赦六十壽辰。賈府族人並遠近親友、王公郡主、閣下都府、督鎮及誥命等俱來慶賀。內有一衛國侯衛胥榮,與賈史王薛四家也算世交。原來這衛家之祖原系太祖皇帝時的一名將領,因有功於國,太祖皇帝便賜姓為"衛",賜名為"功",封為衛國侯,子孫蔭襲。這衛功之孫便是衛胥榮。衛胥榮亦有一獨子,小名若蘭,比寶玉還小一歲,人生得比寶玉還要俊美,且文武兼長,人稱"才貌仙郎"。因幾年前衛家與史家作定了若蘭的婚事,聘了湘雲,皆因二人當時尚年幼,故且暫未過門兒。只因湘雲現住賈府,所以若蘭不便來的。閑言少述,且說寧榮二府大排筵宴,真箇是畫廊上紗籠百對,廳堂中玉燭千條。內外簫鼓喧天,歡聲動地。粉紅黛綠,雙雙俏婢來回;短褂長靴,對對俊童出入。更兼那,花簇簇貂蟬滿座,錦團團轎馬填門。寶玉見如此熱鬧不堪,心下早又膩煩了。

原來榮禧堂內擺的且是各王妃誥命的席面,東平王妃、南安太妃、西平王妃、北靜太妃俱在席,由邢夫人及王夫人帶領鳳姐尤氏李紈並探春姐妹等人按品大妝迎接陪侍。四親王中,又以北靜王府與賈府最為親密。當下北靜王之母貴太妃且與王夫人閑談。這北靜太妃雖已年過五十,卻仍生得白白凈凈,一臉安詳和藹福態。太妃笑向王夫人道:"賈夫人,你是深知我的,平素呢最喜女孩兒。我雖沒有女兒,你們府里的探春三丫頭,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如今模樣兒越發出挑了,處事也越發能幹了,心裡疼她。這些年,滿心裡想認個女兒--那些個趕著叫我認的,哪一個我瞧得上眼!挑來選去,也只有你們三丫頭配我疼。"王夫人受寵若驚,忙站起身來,"這是哪裡說起?我們真是哪來的體面,蒙太妃青目,何以敢當?不敢,不敢。"太妃笑道:"你又講這些話,這麼多年我們至交,還有什麼可說的。"旁邊的王妃誥命們也都隨聲附和。太妃且攜了探春的手,拉著她不住打量,滿面笑容可掬。探春也並不扭捏,行了國禮,很爽快的便認了娘。太妃更是喜悅,因說:"后兒吉日,定擺大宴慶賀一番,你們都來,老太太也來,可別推三阻四的。"王夫人等忙謝恩不迭,真是意想不到之福。
戲宴即畢,又忙著送客。直到戌初刻,方才松卸下來。此時榮府之人都知道北靜太妃認了探春作義女,無不喜氣盈腮。姐妹們也有來道賀的,也有玩笑的。趙姨娘也不咸不淡的說了幾句。過了一日,探春便另梳妝打扮一番,賈府其餘人等也都按品大妝,一齊過北親王府去。其他親友有知道的,也來賀禧。眾人在北王府盡興一天方回。太妃送探春一件海棠紋二色金雲龍緞紫貂披風,天鵝絨連環如意富貴不斷雲肩,紅絨沿金銀鼠襖兒,楊妃色縐綢綴珠繡球百福紫貂裙,並一對金釵,一個雙鶴蟠桃鳴玉佩,一雙響金鐲--皆系宮裡上品--算作表禮。又款留探春在北王府住了幾日。卻不知:
如今富貴雖足羨,日後離別卻難堪

誰想這年冬底十二月,梅翰林忽然被召回京。寶琴便搬離賈府,預備出嫁之事。薛蝌與岫煙也擇吉日成親后仍回原籍金陵去了。原來李紋李綺姐妹倆也是有了人家兒的,趁著過年,也都一齊嫁過去了。寶玉見她們四個一起來又一起走,雖是大不自在,感心想念,然也無可如何了。

一日早又是冰雪化盡,萬物妝新。滿園子飛花點翠,鶯歌燕語。園中姐妹每日來往閑談,針織裁剪,或下棋作畫,或偶一玩笑,亦如往常,並無新鮮趣事可記。單表這一日,黛玉寶釵湘雲探春相約來至荇葉渚。這荇葉渚有一座觀水小樓,樓中有一仿古小亭,名曰"泣紅亭",姐妹們沿那水磨迴廊進得亭中,但見碧水清波,映一方藍天白雲,現數層曲檻重欄。更兼嬌花吐蕊,綠柳盈窗。眾姐妹也不過攜手倚欄觀魚,並肩臨窗賞花,或是間間斷斷閑扯閑聊,也覺無甚意趣。湘雲道:"我們倒是出來玩呢,還是在這裡打坐,沒的叫人垂頭喪氣的!"說著往寶釵身上一靠。寶釵推她道:"噯喲,雲丫頭,好生坐著。"湘雲便懶懶的坐起來。寶釵道:"這麼大姑娘了,坐沒個坐相,只是鬆鬆怠怠的,眼見得快出閣兒了還是這麼著。瞧你頭髮都弄散了,我替你綰上罷。"湘雲笑著,果真轉過身去,又笑道:"有主意了,虧得寶姐姐說綰頭髮提醒了我。我想著我們這幾個人,雖無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姿,就不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但至少也屬秀色可餐罷。"大家所了先呵呵笑起來,說道:"偏就是她饒舌。"湘雲道:"所以我想著,你們看這亭下之水如此清澈明凈,我們就來個對水理紅妝,看誰的新巧,誰的別緻,豈不有趣?"眾人笑道:"聽你說的倒也有意思,只是忒費事了些兒,衣服首飾怎麼搬到這兒來?"湘雲道:"我看我們都是穿的新年裡頭新作的,可以不必再換,就只單梳頭罷了。"因喚了一個亭外侍立的小丫頭,吩咐她如此這般的,那丫頭便一溜煙兒跑了。不多一會兒,便看見各自的丫鬟捧著首飾盒子胭脂膏子來了。忙著將各人的挑出來,大家便走下亭子,坐在岸邊的石磯子上,對著湖水梳妝打扮起來。不由的引來蜂纏蝶繞,燕妒鶯啼。

一時妝畢,大家看時,先打量湘雲,原來她今兒穿了一件粉紅色寬袖洋緞裙襖,衣面上皆是縷金百蝶,展翅欲飛的,雙雙徘徊的,並翅佇立的,戲花的,弄水的,各自寫盡風流,一併連扣兒也都做成蝴蝶形狀,卻也生動逼真。再看湘雲頭上兩個小鬟,精緻梳成蝴蝶狀,兩根粉紅色絲絛,在鬟上系成蝴蝶結兒,益發連耳墜子也是一對兒銀蝶兒。又看湘雲形容,道是鴨蛋臉面,紅香粉白,疏疏朗朗濃眉,顯幾點英氣,明明亮亮秀眼,泛波秋水一般,顧盼生神。大家笑道:"今兒哪裡飛來這麼一隻粉蝴蝶,你真可作得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千古知己了。"寶釵笑道:"原來說她扮小子比扮女兒更俏麗些,如今看來,還是她少女本色最妙不過。"黛玉也笑道:"雲丫頭哪兒都好,就只眉毛濃了些。"湘雲笑道:"你先別忙著評別人,且讓我看看你。"只見黛玉將頭髮梳成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樣,並無金釵翠細,其間不過點綴了幾顆瑩光璀璨的珍珠,恰便似芙蓉花瓣上的露珠兒。薄施脂粉,淡掃娥眉,穿一身淡綠蘇綉芙蓉花紋曳地長裙,腕上兩個碧玉琢,拿著一條素綠手絹。真箇似:
亭亭碧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湘雲笑道:"林丫頭好像跟綠色有緣,那一身綠衣綠裙,竟綠得生氣盎然,別人再不能有此靈氣。"探春也笑道:"顰兒顰兒,你就不怕天上王母娘娘召了你去做玉女?"黛玉笑道:"瞧你那模樣,若要進宮為妃,那才是定使六宮粉黛失顏色呢。"原來探春穿了一件金絲刺繡杏花銀紅襖,茜紅百花競秀綾羅裙,黃緞細絲絛,系著一圈小巧響鈴,乃玉片作就,叮噹作響。綰十二鬟髻,插十二金釵,戴一個金燦燦雙鳳朝陽金瓔珞,佩兩個明晃晃二龍戲珠銀手鐲,綴一對五彩晶瑩珍珠墜兒,濃妝淡抹,艷溢香融,越發顯得面如早春之花瓣,香若芝蘭之芬芳,欣長身材,裊裊婷婷,削肩細腰,千嬌百媚。大家看了,讚不絕口,都說探春天生的神采飛揚,極妙之至。
因又看寶釵,頭上綰著垂雲髻,一樣首飾也無,描一雙涵煙眉,穿一件藕合色棉襖,蜜合色灰鼠比肩褂,蔥黃色綾綿裙,一色樸素無華,卻越發將臉兒映得如粉桃綻開,眼兒亮得若秋水還清。黛玉先就笑了,說:"大家瞧瞧,好不奢華的打扮,倒像來串門兒的鄰家姑娘。"眾姐妹也都笑向寶釵道:"正如你自己所謂的'淡極始知花更艷',不失本色的。"說著,大家各自互相看了,旁邊紫鵑鶯兒侍書翠縷幾個都爭說自己的姑娘最好,湘雲便道:"姐姐們別鬧了,如今據我評來,若論飄逸超塵,自然林姐姐第一;論端莊賢淑,莫若寶姐姐;論雅緻秀麗,是三姐姐。"翠縷忙道:"要論活潑瀟灑,自然非姑娘莫屬了。"眾人聽了都笑道:"好個伶俐的嘴兒,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因又遊戲玩笑,直引得花柳魚鳥,都自羨慕不已。姐妹們一顰一笑,真是要羞落一季奼紫嫣紅了。正是:
粉蝶不甘花前影,幾回振翅斗娉婷

不覺已是正午時分,只見李紈找來說道:"我的姑娘小姐們,哪裡摸不著影兒,原來跑到這裡來。老太太屋裡傳午飯了,難道還要老祖宗請你們不成?"姐妹們忙笑著出來。鳳姐早已調停妥了杯盞桌椅。大家告了座,各自坐了。一時寂然飯畢,也不過尋些話來說,見賈母乏了,便退出。黛玉因說:"跟著老太太吃飯,又不能隨意說笑,終究不比上年我們在園子里自個兒吃飯的有趣兒。"寶玉道:"我心裡也這麼想著呢。可太太說開銷太大,叫鳳姐姐撤了園中的廚房,仍叫我們跟著老太太吃。"說著忽想起一事,便問道:"這半日你們作什麼去了?"黛玉便把梳妝一節故事告訴出來。寶玉聽了笑道:"終是你們女孩兒雅趣。"說笑之間已到怡紅院門口,因讓黛玉進絳芸軒坐著。卻不見襲人,寶玉因問:"襲人呢?"麝月道:"才剛太太叫去了。"寶玉也不在意,且和黛玉玩笑。一時興起,也讓黛玉將他扮了一個女孩兒。可巧湘雲也來尋襲人玩兒,猛一見了寶玉,先是一怔,隨即笑倒,說道:"早起的對水理紅妝可惜少了你,現將你補入,評個風流也罷了。"正笑著,只見紫鵑走來催黛玉吃藥,湘雲見襲人不在,便隨了黛玉回瀟湘館。

寶玉還在對鏡自賞,引得丫頭們鬨笑不已。忽聽秋紋道:"二爺,太太來了呢。"麝月便往窗外一望,果見王夫人同著襲人進來了,忙悄悄笑道:"果真來了。還不快躲起來,等著捱罵呢。"寶玉慌的躲之不及,又央道:"好姐姐們,只說我不在罷。"一語未了,王夫人已進來了,見了寶玉這樣兒,不覺勾起一肚子火來。寶玉見躲不過,只得硬著頭皮上去請安。王夫人罵道:"不學好的孽障!你自己瞧瞧,成個什麼樣子?花紅柳綠的,看我捶你不捶!誰把你這樣奇妝異扮的?"寶玉只說好玩才自己扮上的。王夫人便罵:"糊塗囊子,大男人家的不尊重,成日家調脂弄粉的",又問著那些丫頭:"你們可給我仔細了,別盡引著我們寶玉學這些不長進的東西!"又罵寶玉:"你老子已發下狠了,只叫你讀書作文章。要不是我攔著,早叫你搬出這園子來了呢。你若還想在這園子里怡紅院住著,好生的給我念書,少混鬧些混賬事。"寶玉只唯唯應著。王夫人又囑咐了襲人一番言語,便要回去,寶玉要送,王夫人道:"你還嫌你那樣子不夠丟人現眼?還不快回去給我洗了,好多著呢。孝順也不在這上頭!"寶玉應著,目送王夫人走遠了,方才長噓一口氣,向院里那些看熱鬧的小丫頭子們伸伸舌頭,一溜煙回自己房中去了。

因問襲人:"太太何事跑來,倒像專程來訓我似的。"襲人替寶玉卸了妝,說道:"太太方才不知何事與大太太有些言語不和起來,因要吩咐我事情,又要到園子里來散散心。誰叫你晦氣,趕熱灶兒來了。"寶玉"咳"了一聲道:"我說呢,太太哪來那麼大火兒,又說那麼些駭人的話。"襲人勸道:"雖說太太那些話難聽了些兒,也是為你好的緣故。珠大爺沒了,她就剩你這麼一個活龍似的兒子,她不指望你,卻指望誰來?你如今也不小了,掰指頭算算,如今二月也翻了一多半兒了,過了清明節,穀雨立夏后,芒種一過你就十八了,也是立志揚名,做一番事業的年齡了。你看蘭哥兒才不過十三四歲,比你還省事,一心都撲在念書上,怎怨得老爺太太偏疼他。難道你這個做叔叔的反不及侄兒?我勸你從今後還是把心收一收,小孩子脾氣也改一改,到底讀書求功名是你們男人家的一件正經大事,切不可再和小時一般胡為了。就拿今兒這件事來說,你胡鬧倒不要緊,只是反帶累這一屋的丫頭們。不看老爺太太,單看我們這些底下人,整日為你捱罵聽說的,老爺要查考你時還得陪你熬更受夜,你也要可憐見些兒。不求別的,只望你功成名就,我們也無別話,累些委屈些也是情願的。"寶玉卻如西風過耳一般,見襲人嘴不動了,方把手一拍:"你可叫我說什麼好呢?從前一個寶姐姐絮絮叨叨,好容易她搬出了園子,我耳根子清靜了幾日,如今又添上一個你,韶叨得如此不堪。你們這起人哪,老天賦與你們一個清潔女兒身,一副如花似玉貌,最好不過了,卻又總愛將這些沽名釣譽的混言濁語掛在嘴上,將這些光宗耀祖的混帳事情記在心頭。為個女人,白可惜了;若是個男子,更是俗中又俗,庸中更庸,我厭里最厭的國賊祿鬼了!"襲人見又惹出他一篇瘋話來,也不多說了,只暗嘆一聲,走過一邊去。

寶玉歪在床上,因想起王夫人的話,不知是真是假,真要搬出了這園子,還有什麼趣兒!想著便又發起呆來,兩個眼珠兒直直的瞪著窗外不動。不防茗煙進來,倒唬了一跳。茗煙道:"二爺,老爺?"寶玉翻身跳起:"老爺叫我?"茗煙笑道:"你自驚自怕的作什麼?我是說老爺又在書房會見賈雨村呢。"寶玉一塊石頭落了地,擦擦額上的汗,復又躺下,因問:"賈雨村又來作什麼?"茗煙道:"誰知道呢。聽門上小廝們說這兩個月總常來呢。興兒說,璉二爺常說這號人還是寧可遠著些兒好,老爺卻偏和他好得很呢。"寶玉聽了,說:"我前次聽璉二哥說老爺回來好幾個月了,不知何故總未聽見上頭再任的詔命,可是為了這事來的?"說著又痴痴發起呆來。

卻說那賈雨村又訪賈政,未及寒喧,雨村便道:"學生今日打聽得政公已被牽涉入案,如今內旨雖尚未發,大約有些不妥。"賈政嘆道:"自外任歸來,就停滯在家,連部上也未曾敢輕易去得,所以消息閉塞,多虧雨村兄近幾月來的通報,政才稍有所知。想我賈政一向清明廉潔,卻不知何故竟捲入這段公案,或是命中合該有此劫數。"說罷捋須長嘆。雨村道:"政公自然為人厚道,為官清明,只是不知吳大人與政公究竟有舊怨,藉機營私,強行牽掣。連梅翰林梅韞大人那樣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臣,這次竟也牽涉進去了。"賈政吃驚道:"梅韞大人也牽涉進去了?怪不得聖上提前一年召他回京,原是有緣故的。"說著沉思不語。雨村道:"吳大人是上年十一月上的奏本,聖上並未立刻批奏,只私查暗訪,羅織證據,只是心中早有成見了。"又嘆道:"只因上年我因故降職后多虧吳大人力保,才復又做到尚書一職,吳大人欣賞學生的才幹,也算是有知遇之恩。而政老之於學生,多年來也有提攜之義。只是吳大人與政公似有何宿怨,一定要致政公於這般境地。"賈政道:"不知這吳法可是忠順老王爺之子?"雨村道:"正是。政公可知吳家系何人氏?"賈政道:"因素不與忠順府來往交接,他家底細不得盡知。只知當今皇后便是王爺親侄女。"雨村道:"政公既不知,且待學生細告訴與你明白。"未知雨村說出什麼話來,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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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4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回

保烏紗賈政獻嬌女 分骨肉探春嫁異邦

上回說道那賈政且聽雨村道:"政公既不知,且聽學生細講來。百數年之先,京城四大名家吳、鍾、申、游俱各為世交,相交甚厚。那時吳家之祖老爺吳謀,原為統軍大帥,后戰死,追封忠順王。吳謀有一遺腹子吳材,早登仕途,官至翰林侍講學士,娶世交家小姐為妻。大夫人鍾氏獨生一女,十四歲入宮,初為貴人,又封貴妃,再封昭儀,后冊立為後;二夫人申氏早卒,身無所出;三夫人游氏獨生一子,取名吳德,因其姐為後,封忠順親王。吳德有二子,長子吳侈,即今忠順老王爺。次子早亡,卻生有一女,自幼被吳侈撫養長大,后入宮為妃,新近冊立為後。吳侈王爺的公子吳法,乃內閣大學士,亦有一獨子吳天,年未及弱冠。鍾申游三家在幾十年內相繼破落,唯有吳家顯貴,且六代內並無支庶,俱是嫡派,所以比別家更盛。又兼六代內出了兩個皇后,其赫奕勢耀更是不用說了。"賈政聽了,半晌道:"原來如此!"雨村道:"實不相瞞,現今學生與忠順府卻有些往來,所以他家之事也略知端的。我深信政公為人,但吳大人如今有一手遮天之勢,政公若不早作主意,後果不堪設想。"賈政不語,半日方嘆道:"忠順府與我們的舊怨大約是因為四五年前寶玉私自引逗他們府里的戲子結下的。不想事隔多年,王爺心裡還存著這個疙瘩。"雨村道:"果然是為了此事,我原也有所風聞,只是未敢造次相問,如今看來確實了。"賈政皺眉道:"現今卻如何是好呢?"雨村嘆道:"學生也實是為難。一面是吳大人在聖上面前的保舉之恩尚未報答,一面又是與政公多年來的至交情誼。"賈政道:"雨村兄何出此言?幾月來雨村兄為政之事奔波相告,政已是感激不盡了。無奈聖上總不見我,設若真有此劫,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雨村道:"不盡然,前人不是有詩云山窮水盡之柳暗花明么?"說畢微微一笑:"據我看來,如今卻有一個天賜良機,不僅可使政公脫卻干係,亦或還可加官晉祿。"賈政忙問有何轉機,那雨村只管慢慢吃茶,半日方道:"只因年初鄰邦東洋之島國與我朝曾因水域之爭,小動干戈,如今兩國天子為長治久安之計,擬化為玉帛,故此和談,條件之一即是我朝選女和親。"賈政道:"我也有所耳聞,只是與這案子有甚關合?"雨村道:"關係非淺。政公不是還有一小女名喚探春么?"賈政猛一抬頭:"你是說--"雨村只微微笑著。賈政捋著鬍鬚,沉吟半日。雨村道:"政公若是自願將小姐獻上,天子定會龍顏大喜。目今天子正商議著下諭,卻又拿不定主意選誰家女兒好,眼見得日子臨近,正為此事弄得焦頭爛額。政公想想,有多少父母願把自己的女兒嫁到那異國他鄉去呢?政公若聲明自願,不僅皇上少費氣力,便是那些王公大臣也定會感激你不盡,皇上也定會撫恤你一片赤誠愛國丹心,免你之過。如此兩全其美,政公難道不作考慮之舉?"賈政道:"年兄糊塗了,歷代和番,均為出身皇室之人,至少也要以此名義。我們家不過是世襲爵封貴族之家,並非皇族,如何行得通?"雨村笑道:"我怎不知?只是尊府不也與皇族子弟相好么,東南西北四王與尊府往來也非止一日兩日一年兩年了。"賈政厚道之人,一時解不過來,道:"這有何用,不過素相交好罷了。"雨村道:"就憑這層關係--我聞知北靜太妃上年已認了三姑娘作義女,親密異常,三姑娘名份上實已屬皇族了。"賈政方拍膝頓悟過來。又愁眉道:"只是..."雨村道:"政公還有何慮?若只顧慮骨肉之情,不但保不住烏紗帽,或許還將有不可預料之事。"賈政聽了,沉吟多時方道:"大丈夫當舍小節而全大義,只好這麼作了。"雨村道:"政公果是明白之人。"賈政道:"這事還得全仗雨村兄先替賈政在聖上面前美言幾句,聖上總不願見我,賈政不敢造次。"雨村道:"政公放心,此事盡包在學生身上,以圖報政公當日提拔之恩。政公只靜候佳音罷。學生告辭。"賈政送出,又叮囑一番。晚間王夫人與賈政說話,提起寶玉的淘氣來,賈政也無心聽,只嗯啊應著。王夫人也詫異,又摸不著頭腦,當他有什麼煩心事,只勸了一勸,各自歇了。不表。

這日正是二月二十二日,那太監總管夏守忠捧了聖旨,滿面笑容來到榮府,走至廳上,高聲唱道:"賈政接旨。"賈政忙跪下,聽那夏守忠念道:"今宣員外郎賈政之女賈探春入朝中禮部晉見。不得怠慢,欽此。"賈政接了旨,忙吩咐探春好生妝扮了。賈府眾人也不知何事,也不知是何兆頭。探春也摸不著頭腦,與惜春的一盤棋還未下完,只得丟下,忙忙的大妝了,隨太監往禮部晉見。只見許多衣冠華麗的女官,或問她姓名,或問她生辰,或攜了她的手仔細打量,也有命她作對聯的,也有命她賦詩填詞的,探春越發糊塗,不過依命稱歌頌德一番。不多時也就令她出宮回家。至下午,那夏守忠又來至賈府宣讀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榮國公賈源之重孫,員外郎賈政之女賈探春,賜與鄰邦島國天皇為妃。擇定於清
明前後隨大使回國。朕已挑選兩名女史一同前往,並挑選醫藥百工樂伎多人隨侍。一應妝奩陪嫁人等,均遵旨依宗室女下嫁番王例行事,不得有誤。從今後與天朝為連襟之國,應多思圖報才是。欽此。"賈政等人俱齊山呼"萬歲"。於是賈府諸人忙著宮妝,隨夏守忠進朝謝恩。

這裡寧榮二府之人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出了王妃,悲的是骨肉即將分離。王夫人等出朝回家都在賈母房中相對涕泣。鳳姐勉強向賈母笑道:"老太太且別悲傷,咱們家已有了貴妃娘娘,現又出了
王妃,正是大喜之事,別人家未必有這等體面呢。"賈母含淚道:"這正是天高地厚隆恩,朝廷對我們家深恩厚澤,賞的榮耀,只是遠了些兒。"眾人忙道:"鄰國三年一貢,趁那時歸省,不是又見面了么。"賈母拭淚嘆道:"三年,不知那時還能不能見到她的面了。"說著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忍淚勸慰,賈母道:"到園子瞧瞧三丫頭去,她不知哭得怎樣了呢。"

原來姐妹們正在秋爽齋,大家都無言對泣。寶釵心裡重重嘆息:"我們家的姑娘就她是個尖兒,偏又要走了。"寶玉悲痛欲絕,想起去年春天探春作柳絮詞時半首《南柯子》最末一句"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不想如今竟真要分離了,又想起自己續作的"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不覺心如刀絞一般,那眼淚越發滾將下來。黛玉咬著手帕子,早把兩個眼睛哭腫了。湘雲只望著窗外鬱鬱蔥蔥的芭蕉抹淚。惜春心裡悲戚,面上卻漠然置之。探春只默默無語。忽聽小丫頭說"老太太、太太來了",一語未了,賈母已顫微微的進來了,探春叫了一聲"老太太",便撲入賈母懷中痛哭,一時間屋內哭泣之聲不絕。探春見賈母已哭得氣喘神虛,王夫人也哽咽難言,怕哭壞了祖母、母親,反止淚強顏勸解說:"當年王昭君塞外之行,為國家換來幾十年太平。今我奉旨遠嫁,日後輔佐天皇,得臻至治,豈不是一番絕大事業。到那時,我們賈家也榮耀,老祖宗也欣慰..."一語未完,便又哽住了。

至晚間,賈母把鳳姐叫到房裡,問她妝奩陪嫁人等如何料理才好。鳳姐道:"老祖宗放心,雖說日子緊了些兒,大件的妝奩本是朝廷御賜,自家的不過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裡,若添些也使得,更隆重些兒。陪嫁人在三妹妹的眾多丫頭中,倒是侍書翠墨這兩個丫頭省事,從小服侍三妹妹,言談舉止自比別人不同,模樣兒也端正,我已命平兒跟她倆說去了。她倆跟三妹妹又極好,日後也有個照應兒。只是那翠墨不是咱家的家生女兒,原是買來的,她父母都在鄉下務農,幾個姊妹也都不在一處,可憐那二老日後也無個探望的親人了。侍書倒是家生女兒,只是只有個爹,偏又癱瘓在床,也不便跟去,我想著今後且就將侍書原來那份月錢發放給她爹,也算是替侍書盡這份孝心罷。"賈母點頭道:"這樣很好,人家養個女兒也不容易呢。再給翠墨家裡送一百銀子去,一併連當日身價也賞了她罷,從我帳上過罷,不必動官中的錢。"鳳姐應了,又道:"那些妝奩等物件正加緊辦呢。今兒二十二,初三日走,還有七八日。辦妥後送過來老祖宗過目就是了。"賈母道:"日子緊,我也不很為難你,只儘力盡量罷。"鳳姐笑道:"老祖宗如今招了個外國皇帝做孫女婿,趕明兒三妹妹登基做了皇后,我服侍老祖宗到那島上開開心去,樂他幾日。說不定還載幾船孝敬的金銀珠寶回來,也省得咱們鬥牌缺銀少錢的。"一席話引得賈母啟顏而笑:"猴兒猴兒,你的銀錢還不夠你這輩子花?還想東洋的銀子呢!"說著,鳳姐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方才回去辦事。

此後這幾日,探春進宮朝見皇后並元妃,領諭;又是兩個女史參見探春;又是島國大使拜見賈政;又是賈政朝見天子,領諭;又是宮裡頒賜妝奩;又是各王公大臣貴族子弟賀禧送禮;又是舅舅王子騰王子勝等眾多親友送來禮金並各色服飾器件;又是賈母宴請京中近親並族中諸人;又是北靜王府治宴餞行;又是侍書翠墨家去團聚兩日--忙得不亦樂乎。這幾日眾姐妹更覺難分難捨,相親相愛,離愁別緒,俱堆心頭。大忙幾日過後,已是初二日,可巧此日又是探春生日,賈母便治酒設筵,一為做生,二為餞行。眾人落座,各自尋些話來說,皆是強顏歡笑。

賈母便命探春出令來。探春強顏道:"我出一令,成語接龍,雅俗共賞。由老太太說起。"賈母便先飲了一杯,道:"我就起個'白手起家'罷。"下面是薛姨媽,接了酒道:"家成業就。"往下王夫人便道:"就職論事。"邢夫人接道:"事事如意。"尤氏便說:"意氣揚揚。"李紈道:"揚名四海。"底下乃是探春,先說了一個"海市蜃樓",頓覺不妥,忙改口"海闊天空",往下寶玉說:"空古絕今。"黛玉道:"金釵十二。"寶釵道:"二八佳人。"湘雲說:"人盡其才。"惜春道:"才貌超群。"酒又傳至賈母手中,賈母便說:"群芳競艷。"薛姨媽道:"燕雀處堂。"王夫人道:"唐哉皇哉。"邢夫人道:"載歌載舞。"尤氏道:"五世同堂。"李紈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探春道:"後繼無人。"寶玉道:"人多勢眾。"黛玉道:"眾口難調。"寶釵道:"調三窩四。"湘雲道:"四面楚歌。"惜春道:"歌於斯,哭於斯。"賈母聽了,沉默半晌,終究沒接上,便自飲了酒,余者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尤氏李紈都順著賈母,都罰了酒。這裡探春便接了一個"斯事體大",寶玉就說:"大廈將傾,一木難支。"黛玉便說:"支離破碎。"寶釵道:"歲暮天寒。"湘雲便道:"邯鄲夢。"惜春最後接了一個"夢幻泡影",眾人便都不言語,也覺越說下去越凄涼慘淡。鳳姐走來瞧見,忙爽爽的笑著叫上菜,又是一頓熱鬧"快樂令"便岔開了。

一時宴畢,賈母等便回房歇息去了。探春且與姐妹們坐在一處,說些過去的往事,談些將來的遠景。探春凄然說道:"但願還有重聚的日子!"一語未了,便又淚下。姐妹們忙說:"這個自然有的,你只多記些兒新奇的事兒回來講給我們聽。"於是又將整理好的《海棠社詩集》並各自的禮物送與探春。探春一一的領了,又在各姊妹房中坐坐,在大觀園各處走走看看,心裡牽起一種異樣的情思,因倚窗默默嘆道:"往日總說自己若是個男子,必早立一番事業,離家闖蕩去了,不想竟真有這麼一天,卻才知道:故土難離。"只見窗外一株紅杏,耀日烘霞,光彩照人。忽然一陣風兒吹過,那些花瓣兒紛紛辭枝,飄飄洒洒隨風散去。

卻說趙姨娘自知道探春將飄洋過海嫁到外邦作后妃之事後,一時說不清是喜是悲,是愛是恨,竟病了一場。雖素日不忿探春傲氣,但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因此也顧不得病,一連數日將自己日常攢下的好料子趕著給探春做了幾雙繡花綾緞鞋,一對如意小香袋兒。這日打聽得已經宴畢,晚上便親自送去秋爽齋。見探春正倚欄仰望天上一勾殘月,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只得怯怯生生,含含糊糊叫了一聲:"閨女。"叫得這兩個字,不覺又生出一絲慚愧,一絲不安,眼圈兒一紅,撲簌簌的掉下淚來。探春扭頭見了,忙招呼:"姨娘快進來坐著。"趙姨娘扭扭捏捏進來,探春忙親自沏茶擺糖果。趙姨娘越發局促不安起來,手腳都不知擱哪兒好了。因送上鞋和香袋,說道:"這是我這幾日趕做的,粗糙些兒,姑娘且收下罷,到底是我一片心。"探春接過,心裡也湧起難以割捨的親情,正所謂"親子之情斬不斷",平日里雖看不起這個半拉子主子的親娘,今兒不知怎的也覺親切起來。趙姨娘又道:"如今姑娘出閣兒了,嫁到那富貴窩裡去,我心裡也高興,也難過。我也並不奢望姑娘對我這個娘會有多大的喜歡。姑娘出身雖為庶出,今兒卻這樣一段大富貴,也是上天賜福,姑娘日後好好珍重。我們到底是親母女,素日姨娘有什麼不好的地方,還望姑娘擔待一些兒。"說著又把自己的一雙鐲子褪下來,珍重放在探春手裡,道:"姨娘也沒甚好東西可給你,只這鐲子是當年的陪嫁物件,姑娘且拿著,作個念想,也不知道日後還見得著見不著姑娘面兒了。"探春心裡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捧了鐲子,終於忍不住轉身痛哭起來。

次日一早,探春先到北王府辭別,又去拜別了舅舅等親友,回家來又同姐妹們一一話別。到了賈母房中,又有賈母許多話要囑咐,又有王夫人許多話要叮嚀,又有賈政許多話要訓導,探春一一的都領了。轉身看見趙姨娘躲在門外,似有欲言不敢言,欲見不敢見的光景,不覺心裡愈加難捨。一時賈珍賈璉賈蓉三個官服進來,帶著那兩個女史,參見了探春。侍書翠墨也妝扮著前來。一行人便去辭過賈氏宗祠。待到吉時已到,禮部侍郎便來請探春動身。賈母一定要送,探春跪下泣道:"老太太是必定寬懷,我這一去,才得放心!"賈母揮淚允諾,又忙俯身攙扶探春:"娘娘請起。"探春仍跪而不起,珠淚瑩瑩,哽咽說道:"孫女自小承蒙祖母撫養,尚未報答養育之恩於萬一,如今一去,何以仰慰慈懷?唯有朝夕焚香禮拜,保佑老祖宗福壽康寧,長恬蔗境,享受滿門團聚之樂,勝似孫女常依膝下。"一語未完,已是幾番聲塞氣堵,抽噎不止。賈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摟著探春又哽咽了一回。侍書翠墨並那個女史已是數次恭請"娘娘快請起罷。"於是賈母等人送出大門,只見兩隊朝廷官兵雁翅兩旁侍立。一隊人馬先去朝見辭過天子皇后並元妃,方才出城至城外碼頭。眾人下轎,入碼頭長亭內,禮部侍郎帶領眾官員並兩國使臣先登船。原來天子體恤臣意,特諭命賈政夫婦、賈珍、賈璉、賈環並王府的王子騰王子勝等親屬隨行送至揚州。此時賈政等人領了酒,也陸續上了船。探春含淚帶笑與隨行而來的賈母、趙姨娘、姐妹們揮手告別。江岸不遠處,幾個小孩子正放風箏,其中一個還清清脆脆的唱著民間俚曲:

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兒飛滿天。萬里東風清江畔,回首一夢殘。兩地相思莫怨。

又聽得"咔嚓"一聲,小孩子們歡跳起來。眾人忙看時,只見那風箏被剪斷了線,飄飄蕩蕩不知飛哪兒去了。
賈母等人淚眼看著幾艘大船在水面上緩緩前行,船影越來越小,消失在茫茫水煙中,方才取道而回。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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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6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回

求字簽孤艷獨解意 鬥百草群芳各逞才

且說賈母因賈政王夫人等去送探春,也不免日夜牽掛,不時問起鳳姐。鳳姐道:"老祖宗莫急,原是說好從京城到揚州,再從揚州碼頭乘船直達東洋島國的京都。算來京城至揚州,往返不過三四月時間,老爺太太他們不定這六七月便回來了。"賈母點頭道:"不知探丫頭要幾時才到呢?"鳳姐道:"據說揚州到那京都有三四千里呢,海路得走半年。"賈母道:"噯喲,這麼說還得等到冬天才到啊,這才一年打頭呢。"鳳姐道:"老太太莫急,莫急,這順水順風的,說不定提前到達也是有的。老祖宗沒瞧見前兒那艘大船?噯喲喲,好氣派!怎得我也去受享受享,也不枉今生了。"賈母忍不住笑道:"猴兒猴兒,你是有了千錢巴萬錢,當了皇帝想成仙,越發的做夢變蝴蝶--想入非非了。"鳳姐忙笑道:"噯喲,我是小廟裡的菩薩,自然沒見過大香火。老太太是經歷過的人,大風大浪里淘出來的,自然沒我說嘴的份兒了。"說得賈母高興起來。晚飯時又送來幾樣賈母素習愛吃的精緻小菜,賈母十分稱讚鳳姐想得周道。此後因王夫人不在家,因此凡家中大事皆鳳姐作主,不過加上一句"老太太說",凡事先自己拿定主意,然後虛衍一下,問問賈母,沒有賈母不依的,引得賈母也十分喜悅,極贊鳳姐能幹。此是鳳姐得意之時,正當"身後有餘忘縮手"之際,卻不知終有"眼前無路想回頭"之時。閑言少述,且說正文。卻說賈政王夫人出了門,寶玉沒了約束管訓之人,又有眾多下人的服侍,又有賈母薛姨媽的寵愛,真是快樂之至。

次日三月十五,乃是女媧娘娘的聖誕。賈母處早傳出話來,叫明兒往城外的媧皇廟拈香去。至十五日晨,寶玉聽說今日要出門,喜得無可不可。一早便叫秋紋來服侍漱口,碧痕來服侍洗臉,命襲人梳頭,麝月穿衣,檀雲套靴,春燕帶玉,綺霰笑道:"就只差沒叫人給你上妝撲粉了。"丫頭們全笑作一團。寶玉便道:"你閑著,去廚房催飯。"忙亂折騰了好一陣兒,鴛鴦便各處傳話往媧皇廟去。雖說此次媧皇廟拈香不如幾年前在清虛觀打醮那次,但也是幾十人車馬齊備的開進廟去。原來這媧皇廟也有些年代了,廟裡皆是女道士。傳說當年女媧補天之時曾在此處歇過腳,並因為雷霆嗔怒,作禍民間,女媧急著趕路,不慎撒落了幾塊補天之石於此,後人便在此處建起了媧皇廟,香火甚盛。

姐妹們進得此廟,但見得石子漫成的平整甬路,約有十來尺寬,直通巍峨正殿,兩邊皆是齊整禪房。四面翠屏環繞,青松古柏,高聳參天,真好個所在。禪房之後便是一塊大草地,當中零散嵌著幾塊五彩巨石。姐妹們不覺連聲讚歎。因遊覽一回,便隨著賈母進殿堂拈香,瞻仰女媧娘娘聖像。賈母道:"儘儘意也就夠了,我知道你們年輕姊妹家貪玩兒,也坐不住,隨你們自在玩去罷。"寶玉得不了一聲兒,早飛出去了。姐妹們便散坐在草地上。巧姐道:"呀,這草地里這麼多花石頭。"姐妹們尋去,果真便見不少五色繽紛的斑紋石,各自拾撿起來。寶釵獨揀了一塊圓潤光滑的,笑道:"素來不喜這種硬邦邦的東西,只這一塊圓滑得可愛。"湘雲就寶釵手中瞧了一瞧,笑道:"這塊不好,鋒芒都被磨盡了。"黛玉也道:"石頭么,要有稜有角才好。"寶釵笑而不答,仍將石頭放回草地里去。

寶玉倚了一塊巨石,笑道:"怎麼我一見這石頭,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眾人聽了皆大發一笑:"你就是與別人不同,怪里怪哉。"巧姐卻看著天上,數數流雲,一時又伏在草地上,鼓起腮幫吹那草葉兒上的露珠兒,一時又側耳細聽枝上鳥啼,自笑道:"這兒一切都那麼生機盎然,讓人覺得生命是如此美好。"眾人皆笑著看她,巧姐只顧問話:"寶二叔,你說我們身上穿的衣服有沒有生命呢?"寶玉道:"有啊,你看衣料是蠶絲織成,蠶絲是從蠶兒肚裡吐出來的,當然是有生命的。"巧姐又問:"那寫字的紙呢?"寶玉道:"也有啊。紙是用木頭做的,木頭是樹,自然也有生命。"眾人不覺失笑。湘雲道:"牽強之理矣。我且問你,我們所佩戴的金銀首飾呢?"寶玉道:"不僅是金銀,便是我掛的這塊玉,他們都是有生命的。在他們成器之前,都是石頭--"湘雲打斷話頭,指那些石頭道:"石頭冷冰冰的有什麼感情,既無情,就談不上生命。"寶玉道:"非也。石頭同人一樣,也是有情有感的。"寶釵道:"何以見得?"黛玉道:"我知道了,心誠石頭也能開花么。此是先有感,后便生情。"寶玉笑道:"正是。"因指那些石頭道:"想當年女媧遺落下的這些五色石,經神火煅煉后,必也通靈。性既靈,情必通。"寶釵笑道:"益發荒謬了。"湘雲笑道:"據你說來,這世上萬事萬物皆有其情,連石頭也是有靈性有生命的。那你且說說,這世上何物感情最真摯,最深沉呢?"眾人笑道:"這可問住了!"黛玉便答道:"石頭。"寶玉說:"還有小草。"眾人越發哄然:"這便不懂了,如何是草和石頭?"黛玉笑道:"金剛之石,深山造出,雷劈不動,風刮不走,滄桑刻進石髓里。這樣日久天長經歷著磨難與痛苦,積累的感情自然最真摯最深沉了。一旦爆發,所謂山崩地裂。"寶玉也道:"小草雖柔弱,卻剛強堅韌,破土之時,最是艱難,待到鋪青疊翠,卻又歷經春榮秋枯,只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生死循環,沉浮輪迴,皆在小草榮枯間。當然情最真,感至深了。"眾人呵呵笑道:"偏就是你們兩個,從小奇談怪論就多,別人也聽不懂。"

談笑之間,不覺已日中時分。廟裡道姑收拾了一桌子素菜飯,賈母領著眾人並各自的丫頭也將就吃了些。飯後,姐妹們便在後院大堂內擲骰子抽籤作耍。原來這媧皇廟的新花樣,抽籤人根據所骰之數,在一個大木箱子里抽取字牌,然後按先後排成一句話。寶玉先便擲了一個七點,抽了七塊字牌,湊成一句話,道是:"假寶玉乃石頭爾。"眾人不覺捧腹笑起來。湘雲笑道:"怪道他說和石頭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如此。想那米襄陽平生最愛頑石,稱石為兄。如今你也可作得米癲第二了!"旁邊道姑陪笑道:"公子這便算好的。有的施主抽出來甚而錯漏零亂不成一句話也是有的。公子抽的這一屜內皆是單字牌,下邊一屜為雙字牌,更為有趣兒。"寶玉便問:"何為雙字牌?"道姑笑道:"這雙字牌兩面皆有字,正反兩面便湊成兩句話。"寶玉笑道:"有趣有趣!我竟來試試。"說著一擲,是個十四點。因在屜內亂攪一陣,胡亂抓出十四個字來。眾人按序讀去,正面道是:

當日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黛玉笑道:"有意思,倒湊成晏殊《木蘭花》中的一聯詞。"湘雲叫道:"快翻過反面看看是什麼話。"大家翻了一面,只見第一個字為"憶",後面寫著

載酒買花年少事,渾不似、舊心情

湘雲驚笑道:"這是盧祖皋《江城子》中的一句!"寶玉又讓黛玉,黛玉笑道:"我抽單字牌,許我擲兩次。"說著,先擲了一個十點,后又擲了一個十四點,也湊成了兩句舊詞: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

大家讀了,笑說:"前一句出自張子野《千秋歲》,后一句是錢惟寅《木蘭花》里的。"湘雲忙道:"這次我來。"寶釵笑道:"搶什麼,怕少了你的。"湘雲也擲了兩次,那兩句舊詞是:

不與離人遇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

湘雲笑道:"還好,總算是兩句話。"便將骰子遞與寶釵。寶釵擲了,排列的舊詞曰: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李紈笑道:"怎麼,你們都是宋詞?看我抓個什麼。"說著也擲了,揀了幾塊字牌,一樣的也是兩句舊詩:

一生開落任東風 夕陽無 限好,只是近黃昏

李紈莞爾笑道:"竟是有意思得很,你們抽宋詞,我卻抽唐詩。"又叫惜春,卻早被巧姐搶先擲了,看那詞曰:

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巧姐看了,因問何意。眾人不解,又催惜春,擲的詞云:

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眾人讀了也不解,且都作玩笑之事,過後就丟開不理論了。惜春卻心裡細細思忖起來,反覆回味之後,忽覺方才眾人所求籤語似皆為不吉之讖。心裡想著,面上卻並不露聲色。因收了器具,大家仍又到外面玩去。賈母坐在禪堂里,笑道:"你們盡興玩兒罷,平日在家也憋悶得慌。我有老道長相陪,你們也不必來禮數了。"

眾人帶了各自的丫鬟,仍又到草地上去,席地而坐。湘雲道:"如今三月陽春,民間有鬥百草之俗,我們何不也來斗他一回。"眾人笑道:"如此說來,須得你先開個頭方妙。"湘雲道:"頭一個么要取吉利的。"想了一想,便道:"我先就出個長春罷。"翠縷便道:"姑娘,我對個半夏可使得?"眾人皆拍手稱妙。寶釵道:"牡丹又稱花王。"黛玉道:"既出花王,我就對水仙。"寶玉笑道:"好極好極,水之仙對花之王,天然成趣,我再不能的。"湘雲拍他一下笑道:"你老實些罷,回來對不出,可是要罰的。"說著,素雲出了一個"鳳尾松",鶯兒就對了一個"龍鬚柏"。只見鳳姐笑吟吟的走來道:"你們好樂呀!扔下老太太我服侍,你們且來快活。"李紈笑道:"我們鬥草呢,你也來對一個罷。"鳳姐笑道:"我一個粗人,今兒也來雅一回。"李紈便道:"我說一個慈姑花。"鳳姐故意想了一回笑道:"既這樣,我只好對個妒婦草了。"眾人聽了無不笑倒。鳳姐道:"玩罷,我便出來也不盡興,記著這頭又掛著那頭。老太太還吩咐備禮賞這廟裡的姑子呢。"李紈道:"快別叨叨,你不盡興,可別弄得我們也不盡興了。快去罷。"鳳姐方笑著自去了。

這裡湘雲從草地里揀出一個蒼耳,笑道"這個蒼耳子,誰來對?"巧姐應聲對道:"我對白頭翁。"寶釵道:"我來說一個--鳳眼蓮罷。"寶玉不禁相問鳳眼蓮為何物。湘雲道:"獃子,就是俗名作水葫蘆的。"寶玉笑道:"那就對個龍膽草。"鶯兒道:"我出雞冠花。"巧姐又應聲接道:"我對狗尾草。"眾人哄的一笑。黛玉笑道:"雖說不雅,但也還工整。虧她反應倒快。"寶玉道:"巧姐兒,我且來難你一難,冬蟲夏草,你如何相對?"巧姐嘻嘻一笑,道:"這有何難,對個秋月春花再合適不過。"眾人皆點頭笑贊。巧姐又道:"我有人心果。"惜春道:"我有佛耳草。"紫鵑道:"我喜萬年青。"麝月道:"我愛千日紅。"湘雲道:"魚腥草清熱解毒。"寶釵道:"雞血藤活血化瘀。"彩屏道:"玉蘭有個別名叫叢生。"惜春道:"有味草藥名獨活。"湘雲在旁"咳"了一聲道:"我處處最不喜歡孤孑,獨自一人活著,有什麼趣兒。"卻說黛玉又出一個"絳珠草",眾人都納罕道:"從未聽說過此草。"寶釵道:"恐怕是妹妹杜撰了。"寶玉心裡詫異道:"怎麼總覺得在哪裡聽到過這草名兒?聽林妹妹一說,只覺心中生出無限牽掛,又彷彿是很久很遠的事了。莫非絳珠與我有甚宿緣?"因悄問黛玉此草可有出處,黛玉搖頭笑道:"連我亦不知。方才不過隨口說出,只是依稀記得在哪裡見到過,許是遠古的一份回憶罷。"寶玉不覺心裡一動,看著黛玉笑而不語。賈母少歇片刻,也便起身回府。此後幾日暫無敘事,書且少表。

如今且說經過一月有餘的風雨兼程,送行船隊方達揚州碼頭。揚州知府早備下紅氈,帶領眾多下屬官員跪接,並稟說各路各閘的汛兵均已接旨,將一路守護船隊。又早換了大小船隻三十餘號,一應妝奩、粗細什物,箱籠行李等各編字型大小,發運下船,分派專人管理,並一色扯起奉旨遠嫁的黃旗。另有護送船隻二十餘號。禮部侍郎又為兩國使臣餞行。賈府諸人又為探春餞行。探春領了送行酒,向賈政王夫人垂淚道:"女兒今日這般結果,也是命中注定。只是拋閃雙親,遠離鄉國,不孝之罪,難以推諉。但願父母順時頤養,常保康健,萬勿懸念!"賈府諸人皆掩面而泣。王夫人泣道:"這也是國法難違。我與你父親不能親自送你到島國,底下不知幾時再得見面。盼望音信常通,稍慰遠念。"此時兩位女史並侍書翠墨過來伺候。探春又叫過賈環來,囑咐了一些言語。又含淚對著賈政夫婦磕了頭,一步三回頭登船而去。這裡岸上送行人各自淚流滿面,海浪拍岸,海風拂面,帶來一絲絲沁心的涼意。原來探春所登之船是島國天子特命島國之能工巧匠特製的,船上樓閣重疊,一樣的也是飛檐雕梁,其巍峨氣派,實是古今未有聞者。只聽三聲炮響,起碇開船,各船頭上鑼鼓響聲震天,一號一號的都挨次開出去了。忽聽探春在船上作歌曰:

異國一紙雙紅帖,女兒從此別閨樓;
一去何時能回眸,眼淚化作送行酒。
聚散離合易添愁,爹娘姊妹莫擔憂;
強作歡顏揮衣袖,心海無邊無盡頭!

從此探春在這揚州碼頭乘船別離故土,歷經那三千里路的風雨去了。只是那曾經繁華的大觀園生活,那朝夕相伴的姐妹們的面容,父母祖宗的影像,還有故國的山川河流明月星光,又怎能從心底抹去?正是:

山牽別恨和腸斷,水帶離聲入夢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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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7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回

有情者相敬成眷屬 同心人互試泄真情

閑處光陰易過,展眼已是五月,臨近端節。天氣漸漸酷熱。賈母每日計算著探春的行程,賈政王夫人等的歸期,有時不免心有所感,灑幾滴老淚。鳳姐無事便過來陪著逗笑取樂,賈母方才略寬懷些。這日鳳姐陪賈母玩了一回骨牌,晚間回去,平兒因回道:"芸哥兒方才來請奶奶安,我打發走了。"鳳姐道:"他做什麼來的?"平兒笑道:"誰知道呢?打聽得奶奶不在家,訕訕的樣子,待等不等的。我也問他所來何事,他竟越發把臉紅了。坐了會子不見奶奶回來,我見他不自在,便讓他明兒一早再來。想也沒甚要緊事。"鳳姐聽了也不大在意,只笑說:"芸小子呢鬼聰明也是有的,就是凡事正經了些兒,怎怨得賈薔賈芹兩個比他吃得開。"說著夜已深了,便命閉門歇息。

原來賈芸自打第一次見了小紅,便存了一段心事。因想著自己也是二十齣頭的人了,又不見母親有半點那個意思,也不免著急。自己心裡且拿定了主意,便向他母親卜氏提了出來。卜氏原也是貧寒人家的女兒,賈芸之父雖說是賈府族中近親,卻不是嫡派,原是庶支,又哪能像寧榮二府之人那樣富貴?便是比之榮府的二等管家也稍遜一籌。因此這卜氏極為謙卑。今兒聽賈芸問她,便道:"媽也很知道你的心事。小紅那丫頭原也不錯,言談爽快,行事伶俐。只是她雖是奴才丫頭,卻原是榮府大總管的獨養女兒,家境又寬裕,她父母又是太太二奶奶跟前的紅人兒,自然一心是要向上攀的--我們這等窮親戚,瞧不瞧得上眼還未可知呢,若是你一廂情願,到時反沒趣兒。你舅舅家的銀姐兒,又老實又本份,雖不敢與小紅相比,但也就不錯了,我前日已在你舅舅跟前提了個頭兒了..."賈芸不等他母親說完便跺腳道:"媽,瞧你說的,糊塗不糊塗!我認準的事情,那是釘天的星。要你給我說了別人家的女兒,我斷不依的。寧肯一輩子不娶,剃了頭髮做和尚去。"卜氏少時守寡,原先的大兒子又夭折了,只有賈芸這樣一個兒子,從來都是百依百順,聽得賈芸說的如此嚴重,倒嚇壞了,忙道:"芸兒,若你中意,媽依你就是了。只是小紅心氣高,不知心裡怎麼想呢?"賈芸便笑道:"母親放心,這個我自有道理。"卜氏又道:"聽得說小紅如今跟了你璉二嬸子,你正經也該去問問你二嬸嬸,不知她捨得捨不得呢。"一句話提醒了賈芸,因此盤算了幾日。這日來請鳳姐安,偏又不在,怏怏而回。接連二三日,不是遇著鳳姐外出替王夫人赴宴應酬,就是在賈母房中抹牌,都撲個空。這賈芸鍥而不捨,這日備好了端節之禮,又另買了禮物,又來請安。卻見家廟裡的幾個姑子也正送端節賀禮來,鳳姐正陪著說話,賈芸不敢擅入,只在門外候著,卻把眼睛四處溜去找小紅,偏偏只看見豐兒等幾個小丫頭。半日那幾個姑子出來,賈芸方含笑進去,給鳳姐請安。

鳳姐笑道:"聽說這幾日你只管來,偏我又不在家。你倒也心實。"賈芸笑道:"真佛未見,哪有個半途而回的理兒?"因又奉承了鳳姐一回,先將端節之禮送上,鳳姐命平兒來收了。見賈芸欲言又止的神情,心知賈芸必定有求於她,只當是又為討差事來的,便道:"芸小子,還有什麼事要求你嬸子啊?別弄鬼兒,直說便罷。"賈芸未語面先紅,鳳姐詫異笑道:"咦,你這麼個響快人,今兒怎麼也積粘起來。"賈芸訕笑一回,把要求小紅為妻這話說了。鳳姐卻也意外,笑道:"噯喲,好你個芸小子,倒有眼力,一聲兒不吭的拐了我的好丫頭!"賈芸忙從懷裡另掏出禮物來,陪笑道:"這點子薄禮,算侄兒孝敬嬸子的,嬸子只當疼侄兒罷。"鳳姐見不過是兩匹尺頭,如何放在眼裡。因心裡忖道:"他二人倒也般配,小紅原也到了配人的年紀,若是放出去自行擇人,我倒少了一個得意人兒;若成就了這段姻緣,我反得了兩個得力的臂膀。"只是上年彩霞切喉拒婚之事尚心有餘悸,便道:"罷,這禮你還拿回去,你家裡還缺吃少穿的,何苦白使錢,留著以後抱兒子做小衣罷。"賈芸聽這話只當沒指望了,心裡剛灰下去一半兒,卻又聽那鳳姐道:"你說的這事兒還得問問林之孝兩口子去,小紅也要問問,不是你一廂情願就能做成的。若是人家不願意,你以主子的身份壓派,他們奴才雖不敢犟嘴,但俗謂'強迫不成買賣,捆綁不成夫妻',既是強扭的瓜不甜,這一輩子的大事,豈不是白白的耽誤了?"賈芸一聽,不覺喜出望外,忙低頭答:"是。嬸子說的極是。"鳳姐便叫"小紅"。豐兒忙回道:"奶奶不是叫她過東府給珍大奶奶送東西去了么?"鳳姐道:"去把她叫回來,另外把林管家也叫來。"不多一會兒林之孝家的同著小紅來了。那小紅見了賈芸,不覺粉面含羞,因有母親與鳳姐在場,不便搭話,只略微笑一下低了頭。鳳姐察言觀色,心裡也有幾分明白,因笑著把此事說了,那林之孝家的素知賈芸也伶俐,又得鳳姐器重,倒也願意,況又是鳳姐作媒,忙就允了。

鳳姐笑道:"兩廂情願,好結親眷。芸兒,還不快拜你丈母娘。"那賈芸不曾想到竟如此順利,早已喜得滿懷,忙對著林之孝家的作揖,口稱"岳母大人",逗得滿屋的人都笑起來。小紅扭身躲在一旁,只低頭微笑著擺弄辮子。鳳姐拉過小紅的手笑道:"害哪門子羞?那時不害臊,今兒個倒扭捏起來。。"又拉過賈芸,說:"芸兒,我可告訴你,小紅雖是個丫頭,可比個主子姑娘還勝許多,你小子是哪輩子修的福份!今兒跌進這甜蜜罐罐里。日後你要給她氣受,我第一個不依。"賈芸笑道:"嬸子的好丫鬟,侄兒還不當佛爺似的供起來。"說的大家又笑起來。小紅越發把臉羞得彤紅。鳳姐因叫平兒來,稱了一百兩銀子給賈芸,笑道:"你們兩個素日都是我心上疼的,這一百銀子賞你小倆口辦喜事用罷。"又賞給小紅幾件簇新的衣裙,賈芸小紅林之孝家的忙叩頭謝恩。賈芸笑道:"倒是還沒禮謝嬸子,嬸子倒賞我們。"鳳姐笑道:"我也不稀罕你那謝禮。俗語說的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今兒你們兩個,都是知心知意,知根知底的,往後的小日子你們好生過,也就算不負我這番美意了。今兒我成人之美,倒也算是積點功德罷。"因又問小紅可還願在這屋裡當差,小紅笑道:"日後嫁了人也還是奶奶的人,只聽憑奶奶發落。奶奶不多嫌著那就是小紅的福了。"賈芸也道:"吃水豈敢忘了掘井人。總是嬸子肯青目,那才是侄兒、侄兒媳婦孝心可嘉,感動天地,三生有幸啊。日後有了什麼好差事,還總得靠嬸子提攜才是。"鳳姐笑罵道:"好個會說話的東西,倒會給你嬸子放長線下套兒呢,把你就伶俐的!這早晚人還沒過門兒呢,就叫上媳婦兒了。"一句話把個賈芸小紅臊得紅到脖子根。鳳姐笑了一回,又囑咐說"若辦喜事缺少什麼,只管來找我。去罷,這會子我不得空兒,有事晚上再來。"賈芸又再三再四道謝,歡天喜地的回家籌辦喜事去了。倪二也幫了賈芸有二百銀子,並一手幫著賈芸撐起婚事來。原來賈芸素日交友甚廣,又都是豪爽之人,因此賈芸家道雖貧寒,卻也風風光光辦完了婚事。

賈芸小紅喜結良緣之際,卻有人正落魄失魂。世間事便是如此。你道何事,且聽蠢物細講來。這日正是賈芸娶親,賈府中子弟素與賈芸相好的都去了,獨不見賈薔。寶玉只恍惚聽寧府的小廝說賈薔捱了打,現在家將息了兩三個月不曾出門。因在席也不好多問,等晚間回去,便找了茗煙來細問。寶玉因問:"聽說薔哥兒捱珍大爺家法了,為的何事?"這茗煙最是個消息通,便道:"還不是為的那個齡官。"寶玉道:"戲班早解散了,齡官不是回家鄉了么?"茗煙道:"才不是這樣一回事呢。二爺,待我細講與你聽,慘著哩。那年解散戲班子,薔哥兒放出風聲說齡官不願留下,家去了,實是被他藏在外面一熟識的老嬤嬤家裡,原來他兩個商議著成親呢。薔哥兒在那府里另謀了差事,沒日沒夜掙銀子,不到兩年,房子也備好了,家什也齊整了,就等珍大爺一點頭兒了。誰知珍大爺一聽他居然要跟齡官成親,連房子都買了,天崩地裂一般大發雷霆,罵薔哥兒'沒出息的下流囊子混帳東西!公然要娶戲子為妻,要傳出去,還不把我賈家祖宗八代的臉面丟盡了。'還叫薔哥兒'你細想去,若你果真要娶那下賤東西,你就給我滾出去,永不許再進賈家門--你本就旁枝別葉,我養你養了這麼大,不承望養出你這麼一個狗雜種,做出這等不體面的下三濫事來!若你還想在這府里混個好差事,從今後老老實實做人便罷,我還把你當親生兒子待,日後娶老婆養小子,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兒,你便娶十個八個的,我也不管了。'薔哥兒不敢爭辯,只唯唯喏喏聽著珍大爺訓斥。回去后齡官問信兒,他支吾著把珍大爺的意思說了,那齡官問他作何打算,薔哥兒只得勸說且從長計議,齡官卻是個爆脾氣,便指了他罵道:'從前賭身發誓,說的天花亂墜,今兒個就變成啞巴了?總是人家說什麼你都當作聖旨一樣了。是了,薔大爺也為難,一個大家子弟,娶一個下賤的戲子為妻,不是惹全天下的人笑話么?我又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女兒,不過是你們花幾個臭錢買來的小玩藝兒,便是你家的鳥兒雀兒也比我尊貴,薔大爺自然不屑娶我為妻了--可是這意思不是?就痛快說出來,不必說什麼從長計議的推託之辭,仔細我連累了大爺在這個府里的地位。從今後我們兩無干涉,只一句俗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薔哥兒只當她賭氣,又好言勸了一回,那齡官只是冷臉相對,執意要走。誰知珍大爺忽然傳話叫薔哥兒去祠堂閉門思過,命壽兒喜兒兩個看著他。過了幾日,薔哥兒央求了他兩個,打聽得齡官還未走,到底不舍,又再三再四央求,背著珍大爺,他三人便來到齡官住處。那齡官哭了幾日,東西也收拾好了,只等薔哥兒回心轉意,便跟他走。見薔哥兒來看她,心頭軟了,嘴上還硬,問著薔哥兒,'你是願意和我住狗窩呢,還是捨不得你的金窩?'薔哥兒囁嚅半日,終究沒得一句響亮話,齡官冷笑道:"我算看清你的為人了。既放不下你的身份,今兒又何苦虛情假意的來看我。算我從前糊塗油脂蒙了心!'薔哥兒到底是舊情難忘,只哽咽不語,半日方問:'你果真要走?'齡官冷笑幾聲:'又不是我離了你就活不成。'說著恨了一聲,拎著包袱頭也不回的走了。薔哥兒呆了半日,回過神來,叫得一聲'齡官',追出去早不見蹤影了。後來薔哥兒便失魂少魄的,一連數日往新房裡去悶坐,發火便把那些貼滿大紅喜字的家什盡情毀壞,最後索性一把火燒了新房。幸好周圍街坊及時救滅,才沒讓那火勢蔓延。只是薔哥兒兩三年來苦心經營的那個小家,燒得什麼也沒有了。珍大爺知道后,咆哮半日,便對薔哥兒動了家法。這還是二月裡頭的事,至今薔哥兒還躲在家裡將息,不過倒是再也不提齡官之事了。"

寶玉聽了,其間曲折悲壯,惟跌足嘆息而已。因說道:"他兩個原是彼此真有情有意呢。"因把那年夏天齡官划薔和薔哥兒放雀之事講給茗煙聽。又道:"齡官真為世間難得的一奇女子。薔哥兒得此知己,不知好生珍惜,以致如此結果,可嘆可嘆!"又問茗煙:"那齡官後來怎樣呢?"茗煙道:"走了罷了,只是二爺想,那齡官一弱女子,且又年幼不諳世故,她這一走,能走到哪裡?終究沒個好結果。"寶玉嘆道:"我只不知上天造人為何如此不公,尊卑貴賤,枉殺人也!"半日又說:"薔哥兒為何開初沒想到這個尊與卑之別,而後來的緊要關頭卻又放不下體面呢?"茗煙道:"誰說他不是違心呢?"寶玉搖頭道:"也不全是。我只不明白薔哥兒怎那樣懦弱,都是可笑的貴族之心在作怪,一猶疑間,害人又害己。"茗煙道:"二爺以為誰都像你?依違之間誰不猶疑?"寶玉道:"換我就不會像薔哥兒那樣。"茗煙笑道:"莫不是二爺也有--心上的人了?"寶玉笑罵:"該死的猴頭,爛舌根兒的。"茗煙拍手笑道:"可不是,二爺,你不也遮遮掩掩么?我跟二爺從小一起長大的,二爺的心事沒有我茗煙不知的。二爺早就屬意那個有如趙飛燕一般的掌中身的--"寶玉一把捂住茗煙的嘴,笑道:"再說,我就打了。"說著踢了他兩腳,笑道:"滾罷。"茗煙笑道:"我的好二爺,一家養女百家求,不早作主意,你那個掌中身,心上人可就成別人的了。"寶玉作勢要打,茗煙忙一邊躲一邊說道:"我說的都是好話,你留心著。"一面笑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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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8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回

頌頑石舊辭賦新意 繪仙草原形識本質

且說自從探春遠嫁后,園中姐妹只剩下李紈、寶玉、黛玉、惜春四個,寂寞寥落。那寶玉眼看著園中姊妹一日少似一日,能不悲痛?每從秋爽齋、紫菱洲、蘅蕪苑走過,見到門窗緊閉,積滿灰塵,而芭蕉依然,菱花依然,香草依然,心裡便又發了呆意,想著日後寶釵、湘雲、惜春這三個人都是靠不住的,終究是要離我遠去的。或許只有黛玉,還可相伴一生。存了這個痴意在心,與黛玉越發親密,與其他姊妹反倒疏遠了。

原來湘雲的嬸子早幾年前便為湘雲說了一門親事,許的是衛國侯衛胥榮之子衛若蘭。這若蘭最是個琴心劍膽的少年俊傑,因聽人說湘雲才貌俱佳,性情又爽快活潑,愛慕遙想之心久已有之。當下衛、史兩家定下於今年重陽佳節便接湘雲過門兒。湘雲之嬸先接了湘雲家去住著,湘雲不慣,仍又回賈府要與姐妹們廝守這閨中最後幾個月的日子。因素與寶釵親厚,便與寶釵同住在榮府北邊的松青齋。這松青齋原是當年榮國公讀書習文之處。寶釵薛姨媽初來榮府時所住的梨香院后被當作教習女孩子戲文之處,因此搬到了這所幽靜院落。賈母因見松青齋地方甚小,擠了許多人,大家都不甚方便。況薛姨媽暮年之人,素喜靜養,不防湘雲來住著,笑話聲兒不斷,薛姨媽便不時抱怨湘雲太愛說話,吵了她睡覺。賈母笑道:"雲丫頭眼見得要出閣兒了,還是這麼著。"因此命人將大觀園秋爽齋重新打掃布置了,令湘雲住著。又命寶釵仍舊搬回蘅蕪苑去。因這兩年巧姐也長大了,常進園子來玩,賈母便也讓她住進了紫菱洲。又撥了一批齊全的丫頭媳婦婆子進園子去。那湘雲本是極愛說笑極愛熱鬧之人,巧姐也是愛說愛笑詼諧活潑之人,大觀園添了她兩個,又生趣盎然許多。

這日寶玉且往瀟湘館尋黛玉去,掀簾進去,紫鵑接著,寶玉見裡間無人,便問:"你們姑娘呢?"紫鵑道:"給老太太請安去了。二爺沒去么?"寶玉道:"沒有。"因隨便坐下,笑向紫鵑道:"紫鵑姐姐,我聽說茗煙他娘老葉媽前兒往你們家替茗煙求親去了。"紫鵑道:"沒有的事。"寶玉笑道:"他自己說的。"紫鵑問:"他是誰?"寶玉笑,"茗煙哪。"紫鵑恨道:"好,你們主子奴才兩個串通好了來算計我。如果二爺今兒是為他說媒來的,就請回去;若是為的別的事情,就請屋裡坐著,我去倒茶來。"說著便走了。寶玉暗暗贊道:"好丫頭,倒是不卑不亢。"因進得黛玉書房中,只見一張黑漆大案上,擺著顏料碟子,水丞,筆山上掛著各色畫筆並鎮紙壓著一張工筆人物畫兒。寶玉走近前來,只見畫上一個身著淡綠薄紗衣裙的少女,正隔著翠竹相映的茜紗窗逗戲鸚鵡。畫面清新淡雅,雖筆法不很嫻熟,卻也十分流暢柔和。再一細看那少女:眉如輕煙,似蹙淡愁;目蘊深情,如沁凝露;唇綻櫻桃,半現榴齒;鬢髮拂面,手托香腮;髻綰同心,項墜如意;纖腰裊裊,肌膚縹緲--此清香淡遠,細碧純靜,正是黛玉形容。寶玉不禁拍手笑道:"顰兒何時學會了畫畫兒,竟畫得如此傳神。"

紫鵑端茶進來,寶玉就笑問:"你們姑娘什麼時候會畫畫了,我怎麼一點不知道。"紫鵑道:"我們姑娘靈性兒好,四姑娘畫園子圖,姑娘去了幾次,回來就會了。"寶玉接過茶來,喝了半杯,仍又遞迴紫鵑手裡,笑道:"我說林妹妹凡事必鋒芒畢露,果然不錯。"紫鵑笑指書架上一塊小棱石道:"你從媧皇廟裡撿回來的這塊石頭才是鋒芒畢露呢。"寶玉笑道:"你原來也是悶聲不響的,如今跟了林姑娘,也變得尖牙利舌的了。"紫鵑道:"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們姑娘什麼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小性兒,愛刻薄人。"寶玉忙道:"林妹妹素日雖有些小性兒,嘴裡愛刻薄奚落人,這是因為她父母早逝,從小旅居客寄,少朋寡友,難以平伏飄零身世之感所致。況她也是因人而使,你看往年間她總和寶姑娘格格不入的,如今不也成了知心朋友?"

紫鵑點頭嘆道:"一說你的林妹妹,倒像動了你的心尖兒肉兒似的。我不過說她那兩句,你倒為她辨白這麼多。我看往常她時常歪派喪謗你,先時你惱,過後又好了,低三下四,作小服低的倒來賠不是,分明竟是她錯了,你反攬到自己身上來,你也算大器的了。"寶玉笑道:"時常她為著我不能體貼她,本該惱我。"紫鵑道:"這話不明白,我倒只看見你對她最是好性兒,倒時常給人家寶姑娘難堪。"寶玉笑道:"好姐姐,你別哄我,我知道你又變著法子替她試我呢。那年為著你一句頑話,鬧個天翻地覆,難道你還不知我心裡的事兒?便是為著這塊玉,也不是鬧過一遭兩遭兒了,又來哄我。"紫鵑聽了只抿嘴兒一笑。寶玉又道:"你跟了林妹妹這麼些年,她也算疼你的了。比起襲人來,你也算是個賢惠良善的。"紫鵑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做人不可無忠心,但也不可有媚骨。"寶玉聽這話,知她影射襲人,也無回復之詞,只是訕笑了一笑。

正說著,忽聽屋外一陣兒帘子響,廊上鸚鵡叫道:"紫鵑,快掀帘子,姑娘回來了。"只見黛玉扶了雪雁,冉冉而來。寶玉度量黛玉,裊娜翩然,超逸出塵,不覺痴倒。黛玉笑道:"什麼時候來的?讓你久等了。"寶玉笑道:"妹妹越發能幹了,如此會畫也不告訴大家去。往日只知你擅作詩,會撫琴,不想竟也是一位丹青妙手。"黛玉笑道:"抬高我了。家裡那麼多會畫畫兒的姐妹,我哪敢比,不過閑來無事,隨意塗鴉而已,究竟對畫兒也無多大研究了解,不過畫出心中所感所想。"寶玉道:"妙啊,畫畫原就是這樣,刻意追求反失真了。"說著又笑道:"見你畫得這麼好,我的手也癢了。"便叫雪雁取了紙來,寶玉蘸了墨,凝神思索。傾刻提筆一氣呵成,卻是一塊嶙峋怪石。黛玉笑道:"好!"寶玉笑道:"好妹妹,你還是頭一遭兒贊我呢。"說得大家都笑了。寶玉從書架上取出那塊石頭,笑道:"我平生就愛石頭,今兒也來頌他一頌。"黛玉道:"可不要陳詞濫調落俗套。"寶玉道:"自然,我便要舊辭賦新意。"便走筆在那石上寫道:

頑 石 頌

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
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
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
不求邀眾賞,瀟灑作頑仙。

黛玉看了,讚歎:"果然賦得好新意!"又指後面四句道:"這才是頑石精神。"因又看著畫兒出神,也取過一支筆來,蘸了花青與藤黃,調成汁綠色,在那石下畫了一株小草兒,翡翠柔媚,風致楚楚,更妙的是那草葉兒上似有似無,若隱若現的斑斑點點如血染一般的絳紅漬痕,草尖兒上一滴渾圓的露珠兒,晶瑩剔透,彷彿即刻便要奪紙而出。寶玉見了連聲叫妙,笑道:"古人贊草,多用芳草、香草、茜草一類的文字,便這些也不足以描繪盡妹妹所畫之仙草。"黛玉便問 "何以見稱?"寶玉道:"莫若你前次鬥草時所說之絳珠草最妙不過。'絳珠'二字,拆開來豈不是'血淚'之意?倒正與妹妹畫的這泣血淚草對了景兒。"黛玉一聽"絳珠草",如雷震一驚,猛的心裡觸動久遠的陳年往事,朦艨朧朧,畫中小草似乎脫卻草胎木質,漸漸幻化人形,好似自己!寶玉見黛玉出神,忙問"妹妹你想什麼呢?"黛玉回過神來,忙笑道:"沒什麼,只是我想著古人所有詠草的詩詞曲賦中,都比不過韓縝的《鳳簫吟》:

鎖離愁連綿無際,來時陌上初熏,綉緯人念遠,暗垂珠露,泣送征輪。長行長在眼,更重重、遠水孤雲。但望極樓高,盡日目斷王孫。
消魂,池塘別後,曾行處、綠妒輕裙。恁時攜素手,亂花飛絮里,緩步香茵。朱顏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長新。遍綠野,嬉遊醉眼,莫負青春。"

寶玉聽了,只覺心中一陣空落落沒處抓尋,暗思道:"顰兒如何想起這首寫盡離愁別緒的傷心詞來?"心裡想著,臉上也漸漸露出悲意來。

忽聽湘雲的笑聲在院里響起,又聽春纖大聲說"史姑娘來了"。兩人唬一跳,湘雲已先進來了。黛玉笑道:"偏就是這雲丫頭,這麼驚天動地,鳴鑼敲鼓的開道!"湘雲一眼瞅見那幅草石圖,笑道:"你們兩個,一個愛石頭兒,一個愛小草兒,這張畫倒齊全了。"又見旁邊黛玉自畫像,湘雲又驚嘆讚賞一番,笑道:"好姐姐,原來你也這麼會畫,怎麼的哪日得閑兒,你也給我畫一張罷。"黛玉笑道:"這可奇了,你守著寶姐姐那麼一個大能人兒,不去求她,反來尋我,我原不過是塗鴉。"湘雲道:"她可不畫呢。又說什麼女孩兒家的本份是針織紡績,不該在詩詞書畫這些男人作的事上下功夫。真當作一件正經事作起來,反教人說不穩重,失了咱們女孩兒的本來面貌。你瞧,誰敢求她畫去。"寶玉聽了有些不悅,道:"原本你們女孩兒中有才有識者不乏其人,為何偏要和自己過意不去呢。也算自暴自棄了。"湘雲道:"你又來教訓人。"寶玉便不語,轉身走過一邊去。黛玉忍不住笑起來:"也就是你們兩個,見不著面時又要問,見了面呢又老要鬥嘴,真是越大越像小孩了。"又拉著湘雲的手問道:"后兒六月十五,你的好日子,也不作東請請大家姐妹?"湘雲笑道:"正為此事而來。"因遞上貼子,笑道:"恭請光臨,不勝榮幸。"說著,大家各自散了。

寶玉剛回到自己房中,便瞅見茗煙在門外探頭縮腦。寶玉道:"猴頭兒,作什麼呢?"茗煙三蹦兩跳竄到寶玉跟前,涎皮笑臉的問道:"好二爺,小祖宗,你可問了沒有?"寶玉道:"你別作夢了,人家紫鵑嫌你頑皮,不待見你。"茗煙撇撇嘴,泄了氣兒。寶玉笑道:"你小子是夠淘氣了。誒,最初那個叫什麼萬兒的丫頭呢?"茗煙道:"早嫁人了。"寶玉道:"我想想看,還有哪些丫頭?誒,比如--春纖,老老實實的不好么?"茗煙大笑道:"人老實,可長得傻模傻樣的。"寶玉也大笑道:"你還挑別人呢,你也照照鏡子,就你那副尊容,還標標致致?"茗煙噘嘴道:"二爺又拿我開心。"寶玉笑了一回,想了一想又道:"那麼雪雁呢?江南姑娘秀美,並不比紫鵑差。"茗煙道:"雪雁倒是不錯,只是大我兩歲呢,看起來還像小孩子似的一團稚氣。況且我也高攀不上。"寶玉先笑著,聽他說"高攀不上",忙問是何意。茗煙道:"林姑娘的日常起居皆由她照管,日後林姑娘出閣,定是跟了去陪房作侍妾的。"寶玉道:"那紫鵑不也一樣么?比起雪雁來,林姑娘與她還更好些兒。日後也是侍妾的了,你怎麼又去求她呢?"茗煙聽了便道:"不一樣呢。雪雁是林姑娘從蘇州家裡帶來的自幼貼身的丫鬟--這層關係怎麼說呢?噯,說遠一點,原先的抱琴姐姐,不是跟了大小姐一同入宮么?再說近一點,就好比平姑娘同二奶奶,綉桔同二姑娘差不多。而紫鵑,她是我們家的人,原是林姑娘剛來時,雪雁才十歲,老太太憐惜姑娘也年紀小,身子又弱,怕雪雁服侍不周,因此才把紫鵑賞了林姑娘使的。只不過紫鵑色色周道,分外出色,雪雁就退了一步,未免占奪了雪雁的位子,待日後林姑娘出去,終究是要交還到老太太屋裡,由老太太發配的。"

寶玉便道"只是襲人同紫鵑一樣,也是老太太屋裡的丫頭,依你之理,日後襲人也是要交還與老太太的么?"茗煙道:"這又有一番道理了。爺們兒家自與姑娘小姐們不同。況我們家祖宗手裡的規矩,凡爺們兒家未行弱冠之禮前,先要放定兩個丫頭,自是長輩們挑選賞賜。老太太既賞了你她老人家看上眼的,就是賞給了服侍你一輩子的人。"寶玉搖頭道:"說的含糊,我且問你,抱琴也是老太太的丫頭賞了大姐姐的,如何她跟了進宮呢?"茗煙也搖頭道:"我的二爺,你倒真是個糊塗心腸,我與你講了半日也不得明白。大小姐姓賈,抱琴是賈家的奴才,跟了進宮名正言順。若比到林姑娘身上,林姑娘是林家的小姐,與我們只是親戚之份;雪雁是林府的丫頭,一輩子跟定了她家姑娘。而紫鵑是咱們賈府的丫頭,只不過是在林姑娘暫住我們家的日子裡幫著雪雁服侍料理。而且於情於理,大凡姑娘們出閣兒,只該陪嫁過去娘家的丫頭,難道反有帶走親戚家的人進婆家門的不成?豈不惹人笑話。"

一席話觸動了寶玉的心事,便低頭尋思不語。茗煙且只顧問:"二爺,扯了這麼遠,你到底再幫我想想罷。"寶玉笑道:"那兩個都不滿意,這幾個定是再不錯了。"茗煙喜道:"好二爺,快告訴我,是哪幾個?"寶玉笑道:"咱們怡紅院里的秋紋、綺霰、碧痕怎樣?"茗煙道:"我的娘,她們三刁,還不把我蛻層皮!"寶玉聽了發笑,又道:"正經八百的我倒是替你另想出一個人來,最是不錯。不但好模好樣好性子,人又心靈手巧,雖說也大你兩歲年紀,與你倒也般配。只是我看你小子有些三心二意,想要這個,又捨不得那個。待要告訴你,又怕玷污了人家的好名兒好姓兒。"茗煙先喜得滿懷,忙問道:"我的好祖宗,你且先告訴我究竟是誰?"寶玉道:"說起來你們兩家原也有點子瓜葛親,她又拜了你娘作乾媽,這事若成了,倒也是親上加親的美事。"茗煙道:"你說的是她?"寶玉笑道:"怎樣,果然好眼力罷?"究竟不知是誰,看了下回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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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38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回

踢雞毛毽樂寫風流 疊彩紙船愁牽水長

話說寶玉笑道:"果然好眼力罷?"茗煙道:"好是極好,只是鶯兒姐姐的身份同雪雁一樣,也是跟了寶姑娘陪嫁的,我倒不成癩蛤蟆想天鵝肉吃了?"寶玉道:"傻小子,你怎麼非得用'身份'二字來束縛自己?低不成高不就的。薔哥兒就是因為所謂的貴族體面悔恨終身,你難道也要重蹈薔哥兒之轍?你也老大不小了,難道只捱到上頭年底發放奴才,按著人頭名單一配一對的,配得好便罷,若是不合,豈不誤了終身?到時你叫苦也叫不及了。鶯兒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只管說去,有什麼礙著情面的。想來寶姑娘也是通情達理之人,你和鶯兒原也和氣,一說去無不成的。"茗煙低頭想了半日,笑道:"二爺固是好意,只是你自己的事尚不能自己作主,更作不了我的主了。且放著,慢慢兒來罷了。"寶玉聽了也低頭不言語。忽聽外面有人喚茗煙,茗煙應著早一溜煙跑了出去。寶玉嘆口氣,出著神,一面也就躺在床上獃獃的想起自己的心事來。

原來這日是湘雲生日,下貼子將眾姐妹並巧姐請到秋爽齋。賈母因想著湘雲即將出閣,原本疼她,便蠲資放給鳳姐替她作生日,又送過衣飾玩物去。姐妹們也各自送了禮物,隨分不一,不須多記。獨黛玉送湘雲一幅畫兒,打開來看,正是畫的湘雲,正蹲在一泓清水邊,一手微微拂面,一手卻揚水作耍。眾人皆笑道:"畫的就是她,憨態可掬。"黛玉笑道:"此實屬班門弄斧之數也,寶姐姐四妹妹多指教。"鳳姐笑道:"林妹妹,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又是詩又是畫的,你的身子骨怎麼擱得住。"湘雲道:"作詩作畫,本就是修身養性之道,有益呢。"說著,大家吃過壽麵。湘雲問鳳姐老太太什麼時候來,鳳姐道:"老太太還歪著呢,只怕中午才來。你們先玩罷,我張羅事兒去了。"一面回身瞧見巧姐只管吃桃子,便道:"姐兒少吃些兒,吃多了拉肚子。"

湘雲因說道:"今兒我準備了幾個很有意思的遊戲,老太太還沒來,我們自在玩兒。"便叫翠縷。只見翠縷捧出一個類似拔不倒的小人兒來。原來這拔不倒用木頭刻成,身上有一隻伸出的手,身子之下端中心處倚側不平,置於盤中便左右搖擺,用手相撥即迴旋轉動,因其貌似胡人,故稱作"酒鬍子",專用於行令。眾人見了皆稱奇。湘雲道:"我們如今且撥這酒鬍子,看這手指向誰。我這裡有一個小瓶兒,裡面裝的這些紙團兒,上都有受罰的項目。待會兒被指中者拈鬮兒。你們玩罷,我當令官。"李紈道:"罷,罷,還是你們年輕姊妹們玩罷,雲丫頭替我上,我且來撥。"湘雲推讓一回,只得依允。大家團團圍坐在桌旁,都瞪大眼睛瞧著。李紈便輕輕一撥,只聽得軲轆軲轆旋轉之聲,繞了幾圈,慢慢停將下來,且在寶釵與黛玉之間徘徊不定。黛玉兩手握在胸前,只說"菩薩保佑",湘雲在一旁手舞足蹈,比誰都著急,寶釵卻始終穩如泰山一般含笑看著。待那酒鬍子停下來,最終指向了寶釵。黛玉先就說了一聲"阿彌陀佛"。翠縷早捧過一個玻璃小瓶兒,寶釵用箸一攪,拈出一個來,看過之後在手心裡一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這紙條兒倒助了我了。"眾人聽了不解,寶玉早搶過來,展開一看,原來上面寫著"可隨意命人,不拘長幼"幾個字。寶釵笑道:"可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因環視眾人一周,惜春站在黛玉身後,見寶釵看著她,忙後退幾步,直擺手笑說"我的好姐姐,可別招我。"因咬唇笑著,指指黛玉,向寶釵遞眼色。寶釵會意,抿嘴一笑,收回目光盯著黛玉,笑道:"顰兒,我便命你即興賦詩或是填詞一首,何如?"李紈笑道:"這卻合了身份。瀟湘妃子才思最是敏捷。"丫頭們早已備好紙筆墨硯。黛玉也不思索,提筆一揮而就:

暮至深院門掩,仍是空對無字粉箋。便心事無限,雨滴眼眸,風撩心情,如夢如煙。 舉筆欲寫,觸緒復亂。縴手自卷珍珠簾。無言里,看斜陽殘月,似水流年。

眾人看了都贊好,說:"果真又是另一種心腸。"然後又撥弄那酒鬍子,各人皆捱了一次。寶玉拈了一個,上有一謎:

日作一曲 猜一古人名

寶玉笑道:"這也不難,我猜著了,可是'曹操'乎?"湘雲笑道:"難為你猜中了。"這裡湘雲也拈得一個,卻是學猴子。湘雲笑道:"咳,原想捉弄你們玩兒的,誰知偏被我拈到。"黛玉笑道:"可知害人終害己,再不錯的。"湘雲只得學個猴子搭涼棚,又學個猴子吃桃兒,那抓耳撓腮,左顧右盼之態引得眾人拍手大笑:"學得絕像。還記得前年春節你編的那個'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的謎兒,真可與那謎裡面的猴兒媲美了。"湘雲啐道:"好沒意思的話!明兒我成了那被戲耍的猴子,你們又有什麼益處!"眾人又笑起來。惜春也拈了一個,上寫"不論古人良言,今人混語,還是咒人罵世之話,隨意比出一句便罷。"大家讀了都笑說:"這個雲丫頭,也虧她想的出來。"惜春道:"這個也便宜。"便念道:"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眾人聽了皆吃驚道:"可了不得,你從何知道的?"惜春莞爾不答。巧姐卻拈著一個講笑話的。眾人且先丟開惜春之言,都笑說:"看你比你娘如何。"巧姐便講道:"有個老婆子生病整日呻吟,她鄰居聽著心煩,就說,你老人家就不能咬住牙挺過去么?老婆子便張開嘴讓他瞧,牙早沒了,如何咬得住!"眾人聽了,笑得前仰後合,都說:"小小年紀,竟如此會說笑,和鳳丫頭沒兩樣。"

玩了一回,一時姐妹們散開坐著。湘雲巧姐倚著欄桿翻繩花;寶玉自去逗架上的畫眉;惜春同寶釵黛玉李紈坐著吃茶說話。寶釵因問園子圖可畫好了,惜春道:"本來去年都擱筆了,可老太太不滿意,一想起什麼又叫我添上,所以畫了這兩年到底沒完全畫好。"黛玉笑道:"我那日就說她得畫二年呢。"寶玉回頭道:"四妹妹何不把畫兒拿來,我們大家欣賞欣賞。"惜春道:"畫絹那麼長,誰拿得來,還是大家一起去看罷。"說著起身,叫了湘雲巧姐兩個,便往藕香榭來。進了暖香塢,彩屏揭去蓋紗,眾姐妹看那畫兒,只見細緻工筆,色彩鮮明,文采自然。春蘭秋菊,夏日冬雪,朱廊翠閣,玉階樓台,花鳥蟲草,池塘小溪,羅綺金釵皆躍然絹上。眾姐妹一邊看一邊贊一邊又評論,這個高了,那個瘦了,這裡疏了,那裡密了。看到紅香圃處,大家忍不住鬨笑起來,原來把湘雲當日醉眠之憨態也一筆不苟,栩栩如生的細緻畫上去了。湘雲只是憨笑。寶玉因見畫上還有迎、探、岫、紋、綺並晴雯、司棋、彩霞、芳官、齡官等諸多女孩兒,還畫著香菱苦心學詩,寶琴雪裡折梅等事,不覺又滿眼盈淚,搖搖欲墜。一抽身走到外間嘆氣,任憑她們在裡間說笑評論。

一時鳳姐找來,笑道:"壽星哪去了?老太太已到了呢。"眾姐妹方掩了畫出來。大家入席坐定,湘雲道:"咱們喝靜酒沒有趣兒,要熱鬧些兒,尋個玩藝兒才好呢。"眾人商議什麼玩藝兒才好
,湘雲嚷道:"不如飛觴罷,飛到誰跟前誰喝酒,賴酒的便是西洋叭兒狗。"眾人一聽,先就笑得一塌糊塗了,都說:"可了不得了,真真這雲丫頭刁鑽,還未行令,先已逗得大家腸子疼了。你要愛喝酒,這五六月裡頭芍藥花正是時候,灌醉了你好到青石子上受用去。"湘雲笑道:"誰喝酒還不知道呢。老祖宗也真是,眼睜睜看見他們欺負我一個,也不理一理兒,只顧笑呢。"賈母已是笑得眼淚出來,說道:"今兒可正是狗長尾巴尖兒的日子,方才你說什麼哈叭兒狗,倒對了景兒。"眾人本已漸漸住了笑,聽賈母一說,又笑開了。湘雲笑道:"老祖宗也幫著他們打趣我。正經的飛個什麼字呢?"賈母笑道:"也要雅俗共賞才好,我又不比你們讀書識字的,不如飛個'花'字罷。"眾人都道好。便讓湘雲先起。湘雲先便說了一個"牧童遙指杏花村",恰巧飛到賈母頭上,忙斟了酒送上。鳳姐笑道:"自然老祖宗先喜了,我們晚輩才喜。"說著賈母說了一個"風吹柳花滿店香",按序數去,飛著黛玉,便飲了酒,笑道:"我飛一句'煙花三月下揚州',合該敬雲妹妹一杯。"湘雲喝了酒
道:"這杯酒叫大嫂子喝了罷,冷露無聲濕桂花。"李紈笑道:"我可沒招你,還你一杯罷。"喝乾酒便道:"人面桃花相映紅。"湘雲一面喝酒,道:"罷了,接一句'桃花依舊笑東風'罷。"卻飛到寶釵,飲了酒便說"莫待無花空折枝。"

鳳姐從寶釵那頭數來,"花"字正巧飛到自己面前,因笑道:"我也不懂詩,只聽昨兒我們巧姐兒念詩,有一句'霜葉紅於二月花',既飛到我,就說這個罷。"卻又飛回寶釵,便說"春城無處不飛花。"又是惜春,便道:"千樹萬樹梨花開。"數至寶玉,飲酒說:"梨花滿地不開門。"又到鳳姐,想了半日笑道:"豌豆蠶豆油菜花。"眾人一聽,各自笑得東倒西歪,指了鳳姐說不出話來。賈母一面擦著眼淚,一面笑道:"罷,罷,快罰了酒下去罷,倒耽誤了人家兒。"鳳姐笑著,湘雲早斟過一大海,笑道:"灌了這海,去看那'滿眼翩飛蝴蝶花'去罷。"鳳姐接過,一氣喝乾,因遞給巧姐一個眼色,巧姐會意,因笑說:"我媽媽退出席令,我且代她說一句,以繼此令。"因舉杯到湘雲跟前,笑道:"豌豆花、蠶豆花、油菜花都不過是些野草花,幸喜記得一句'朱雀橋邊野草花',雲嬸嬸喝一杯。"眾人聽了拍手笑道:"可了不得,今兒她們三個真瘋成一堆了。"湘雲照樣喝了酒,笑道:"這第一杯叫寶姐姐喝了,第二杯敬老祖宗罷。"眾人都問:"是什麼?"湘雲笑道:"我說的是'我花開后百花殺'。"寶釵笑道:"你倒真箇巧,一箭雙鵰。"因陪飲了賈母一杯,聽賈母說:"今日花開又一年。"將酒傳至惜春手裡,因兩輪將盡,惜春便收了一句"一群嬌鳥共啼花"。又正飛到賈母,眾人笑道:"正所謂有始有終,此令自老太太起始,又自老太太完令,正是圓滿也。"賈母十分喜悅,因又要行別令。寶玉說"尋訪令",賈母道:"這統共才九人,沒的熱鬧。"鳳姐道:"老太太說個令兒。"賈母道:"繞口令兒還有趣兒些。"便說了一個"紅鳳凰、黃鳳凰,粉紅鳳凰粉鳳凰",因眾人皆帶了幾分酒意,說話咬舌起來,俱笑作一團,各自且又罰酒。

一時宴畢,大家又看了兩齣戲,又陪賈母抹了一回牌。賈母因多喝了酒,自回房歇息去了。這裡眾姐妹便商議怎麼玩兒。湘雲道:"我在家時常同小丫頭們玩一種遊戲,將大公雞尾巴上的羽毛用絨線捆在大銅錢上,用腳踢起,隨身亂轉。也有好些名色,名叫踢毽子。"眾姐妹都笑道:"有意思,偏是她花樣兒最多。"於是傳話廚房,叫立刻做了送來。一時送了十個來,湘雲拿起一個,笑向眾人道:"我且踢給你們看。"便繫緊了腰,撩起裙子,邊踢邊說"這叫龍騰虎躍",換一種:"這叫猴子摘桃。"又換一個"這叫鴛鴦戲水",再換一種:"這叫龍鳳呈祥。"眾人拍手叫好,隨後各自搶了毽子--連上紫鵑翠縷鶯兒彩屏四個一共十人--手忙腳亂踢將起來。也有一踢就會的,也有踢不到兩個便落下的,漸漸的都會了。但見那毽子,踢得好似一朵一朵綻放的鮮花。先是一人踢一個,後來兩人踢四個,三人踢九個,再後來十個人搶踢一個,開始一踢慢似一踢,忽高忽低;後來一踢緊似一踢,翻上翻下。搶到急處,不知有多少羽毛灑落;搶到快處,不知有多少羽毛亂飛。一派鶯喧燕笑之聲。鳳姐李紈兩個坐在亭里,只管笑看他們踢。一時又見裙帶飄舞,你踢我的,我踢她的,蜂飛蝶舞,彩紋斑斕,萬紫千紅,流星穿梭,煞是好看。但見雞毛塵土亂飛,只聽見一片嬌喘息息。湘雲伏在欄桿上,還只管笑。

歇息一回,便都散步至沁芳閘,但見一掛飛瀑,瀉銀滾雪一般。水擊在嶙峋山石上,流聲湍急。底下一條沁芳小溪,飛濺著水花兒,跳躍著點點陽光,彩色小碎石在溪流中清晰可見。眾人一時又興起,便摺紙船放水玩兒。黛玉素喜帆船,便折出一隻小巧玲瓏的帆船;寶玉疊了西洋自行船,細緻精巧;寶釵疊的是一紅窗小舫,富麗堂皇;湘雲疊了一對鴛鴦船,生動逼真;李紈疊的一對母子船,維妙維肖;巧姐疊了漁船,古樸素雅;獨惜春疊了一隻法船,眾人道:"這法船原是寺廟中做法事焚燒的,如何放水?"惜春道:"只借用其名罷了。"大家又互相看了一回,各自默許了心愿,便放下水去,在岸上觀看。

只見黛玉之帆船與寶玉的自行船揚帆並肩而行,寶釵的畫舫緊跟其後。瀑布擊在石上,浪花兒打過來,黛玉的帆船被掀翻,沉入激流中;寶釵的畫舫便趕上去同寶玉的船駛在一起。只不多久,寶玉的自行船忽駛進半途中一個假山洞裡再不出來。寶釵的紅窗小舫也被浪頭打到岸邊擱淺;惜春的法船也徑自駛向石洞,也不見出來;湘雲的鴛鴦船相依相伴不多會兒便被風浪打散,一個被吹到東岸,一個被擱在西岸,遙遙相望;李紈的母子船起先也是形影不離,後來小船沉底,大船順水流下;巧姐的漁船開初被刮到岸上擱淺,後來又一陣風吹過,又滑到水裡,順流而下。眾人看著,各自不同心態,不敢妄擬。忽見平兒走來,附耳告訴鳳姐幾句話,鳳姐聽了,呆了一呆,只點頭說"知道了,預備賞錢,好生打發了回去。"眾人忙問何事,鳳姐不願掃興,只說是臨安伯老太太打發人來請老祖宗安。眾人也不追問,各自散了。

原來上年吳法所參科考一事,致使許多與此案有關聯的官員被罷職黷免。獨賈政只因獻女和親一舉而倖免。那梅翰林梅韞也實霉運,原本自身清白無辜,只因往年與吳法諸多不和,此次又因同僚犯案而遭誅連。聖上念他年高有德,曾有功於朝廷,惻隱撫恤,不忍嚴辦,但又怕同案人等及在職官員不服,因此判個"瀆職罪",將其子上年所中進士之名革去,永不錄用。並下諭令梅家老小即月返鄉,無傳旨永不得再進京城。梅家合族進朝謝罪。連日備好行裝,今日凌晨便已出發。寶琴念著大觀園中姐妹,心中不舍,便命家人來辭別。
此時寶琴已隨夫家到了城外三十里碼頭,不過幾條舊船。進了船艙,向外看去,不過白茫茫一江清流,慘淡淡半彎昏月。寶琴心裡自思道:"自小跟著父親四處奔波,動蕩不定,好容易在大觀園過了兩年平靜的生活,自以為從此安定,不想又再一次走得遠遠的。"因又凄然作一聯云:

傷心半點隨緣去,孤舟一葉任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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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40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回

怡紅院針漂女兒節 綴錦閣夜談雙星緣

且說賈政王夫人等六月十八便回來了。十七日便先派了賈環與兩個家人快馬回府報信兒。府里人接信,忙治席接風。至十八日中午,果見一行人風塵僕僕的回來了。眾人又不免泣笑闊敘一番。賈母拭淚道:"你們走的這兩三個月,我日日夜夜都懸著這顆心,就生怕半路途中出點兒什麼差錯。又聽說那一路上的匪黨劫賊最是猖獗,又怕你們遇上,真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哪!"賈政忙道:"如今天子睿智聖明,修德勤政,以仁德化天下,萬民悅服,天下太平,四海雍熙,百姓享無窮之福,皆稱頌不已,哪裡會有什麼匪賊。母親倒多慮了。"獨趙姨娘聽見"兒行千里母擔憂"這句話,忍不住心裡發酸,見眾人也不曾理論她,賈政只在那裡稱功頌德,便悄悄走了出來,往邢夫人院里去了。原來近日王夫人出了門,趙姨娘倒時常過來孝順邢夫人,說些王夫人、鳳姐的短話,兩人倒越相契和。這趙姨娘正要掀簾,只聽屋裡邢夫人正在數落賈環:"不是我有意要說你,只為著實在看不過。你和探丫頭是一母所生的親姐弟兩個,雖說是庶出,不敢和寶玉比,你姐姐原也有七八分人材,長得精神,但你怎就那樣猥鎖不堪的?說你是她兄弟,差別卻隔天懸地。你也算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卻沒有一點子大家公子少爺的派頭兒,倒像那街坊上叫賣的二道販子--便是出了一趟遠門兒,我看你也沒多大長進。瞧瞧寶玉,仙龍神鳳似的,他是你的哥哥,也沒見何時何日照管過你。"

趙姨娘聽到此間便掀簾進去,道:"罷喲,也別說寶玉,原和我們環兒隔了一層兒,正經主子,老太太的掌上明珠寶貝心肝兒,我們不敢攀,便是探丫頭,環兒是她親兄弟,她又何嘗拉扯過一回半回,說過一句半句親熱話兒。想想我在這屋裡勤巴苦掙的,好容易熬到現在,這會兒長大了,說走就走了,心裡再怨再恨,到底是九死一生養的親閨女,細想也寒心,大家都烏眼雞似的也沒意思。倒是環兒比他姐姐還有些良心。"賈赦便道:"環兒也長出息了。只是瘦了些,瘦了便顯黑,要像你寶玉哥哥那樣白白胖胖的才是福相。"賈環道:"我拿什麼同寶玉比呢?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有人屁顛顛兒的奉承孝敬。他生來便尊貴,我生來便低賤,哪裡配比他!"賈赦道:"親兄弟家,何必說這些淡話。你一個大男人家,比不得女兒,什麼偏的庶的,無關緊要。便你姐姐,一樣的庶出,不也大富大貴?模樣兒還是其次,我們這樣人家兒的孩子,多半是好的。最要緊,是為官作宰,仕途經濟這一套。依我看,你比寶玉出息。我早說過,這府里的世襲前程定是你的。你發發狠,不怕明兒你母子兩個不得揚眉吐氣。"趙姨娘賈環聽了自是感激涕零,自此後更加親近賈赦邢夫人。那賈環自以為一個姐姐是貴妃娘娘,又一個姐姐是外邦王妃,如今又有榮府大老爺為其撐腰,從此倒自負了。此是后話。只聽丫頭說:"二奶奶請老爺太太、姨娘環哥過那邊去呢。"邢夫人似笑非笑,冷聲道:"你去回你璉二奶奶的話,今兒你老爺身子骨不爽,我要留下來服侍老爺,那邊且失陪了,給你二老爺二太太陪罪。"丫頭不敢違拗,自去說了,賈母不悅。不表。

且說堪堪又是大半月過去,這日早晨寶玉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聽院子里嘻笑聲不斷。寶玉伸個懶腰,欠起身住玻璃窗外看,只覺萬道金光映在窗上,刺得寶玉睜不開眼。披衣下了床,趿鞋走出屋外看時,原來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綺霰檀雲春燕並一群小丫頭正圍在一起不知笑什麼。寶玉道:"噯,你們這麼早就起來了,一大清早的笑什麼呢?"襲人聽見回過頭去笑道:"還早呢?你看太陽都曬到什麼地方了。"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服侍寶玉漱洗。寶玉問襲人方才笑什麼。襲人替寶玉梳著頭,笑道:"睡得糊塗,連日子也不記得了。今兒七月七日乞巧節,我們閨中又叫女兒節,你怎麼忘了?我們正在日影兒下丟巧針乞巧呢。"寶玉回頭笑道:"果真?"襲人忙扶過他的頭說"別動",一面又麻利兒將四顆大珍珠嵌好,說聲"好了",寶玉忙立起身往外跑,笑道:"我也乞乞巧去。"襲人在後"誒"的一聲,寶玉已跑出去了。襲人笑著搖搖頭,便整理寶玉的床鋪。茗煙走來道:"寶玉呢?"襲人道:"院里那不是?"茗煙往窗外瞧了一下,笑道:"好姐姐,煩你替我給寶玉說一聲兒,外面衛姑爺清呢。"襲人疊著被子,頭也不抬,道:"這可奇了,你又沒事兒,自己說去。"茗煙道:"外面那麼多女孩兒,我怎麼去呢?好姐姐,替我去罷。"襲人笑道:"你這小子,何時也變得正經起來。也罷,你也不知煩過我多少遭兒呢。"茗煙笑道:"多謝了。"一面早跑了。

檀雲春燕正漂了針,眾丫頭正說她們"兩個笨丫頭",忽又見寶玉擠了進來,滿嗓子嚷"我瞧瞧",麝月笑道:"噯喲,我的好二爺,這裡並沒你的事兒,快去罷。"寶玉笑道:"我也來乞巧。"春燕笑推寶玉道:"你一個大爺們兒家,來瞎摻和什麼。正經干你的事去。"檀雲也笑道:"你老是作些邪門歪道的。"眾丫頭便趕寶玉走。寶玉忙央求道:"好姐姐妹妹們,我只看看。快漂針罷,我瞧瞧。"秋紋道:"誒,襲人呢?"寶玉道:"別管她,你們快丟罷。"秋紋和麝月便一同將繡花針投進水裡,卻不見日影兒,回頭看原來寶玉把陽光擋住了。綺霰忙一把拉開寶玉:"真討厭!"眾丫頭便俯身仔細看那水底日影兒,寶玉也伸長脖子瞧,只見秋紋的針影兒似棒槌一般,又粗又短,十分難看。而麝月的針影卻細如髮絲。眾丫頭拍手笑道:"倒是麝月巧,每人你都給綉朵花罷。"秋紋撇嘴道:"她哪來的巧?想那會子扎花,我兩朵都完了,她半朵還沒紮好,倒把手指扎破了。"

寶玉在旁看得手癢,便從碧痕手裡搶過針,忽的一下一頭栽進水裡,歪斜著浮在水面上,晃動不已。眾丫頭笑得拍手打腳。寶玉還笑問:"你們看我巧不巧?"碧痕跺腳道:"完了,辛苦磨了幾日的繡花針白給寶玉霉壞了。真是晦氣!"便趕上來要寶玉賠她的繡花針。寶玉笑著回身忙跑,不想卻撞在襲人懷裡。襲人笑道:"別在這裡混鬧了
,茗煙說外面衛姑爺請呢。"寶玉聽說,忙進屋去,剩下碧痕在院里摔手跺腳。眾丫頭又鬨笑起來。寶玉笑著,找了麗服換上,拿了扇子才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轉身向襲人道:"那年我得的那金麒麟呢?"襲人道:"收著呢。你又問來作什麼?"寶玉笑道:"拿去送給衛姑爺,湘雲本來有一個,日後成一對兒,多好。"襲人搖頭笑嘆道:"你偏愛在這些事兒上下功夫。"便進裡間開了自己的箱子,因見箱子里撂著那條大紅汗巾子,麒麟放在汗巾子上面。襲人皆拿起,出來向寶玉道:"那年你得的這汗巾子,我也用不上,還給你罷。如今天兒熱,你不是說繫上不生汗漬么,拿去系罷。"寶玉只接過麒麟,笑道:"你留著用罷,那年我把你的給了別人,就當這是我賠你的。這麼四五年白撂著,蟲蛀了也可惜兒。"襲人只得又放回箱子去--卻不知這一放,又引出一段故事來,此是后話,暫且不提。寶玉將麒麟揣在懷裡,又囑襲人道:"替我給林妹妹問安去,叫她只管找寶姐姐雲妹妹玩去,別悶在屋裡。"襲人推他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羅嗦了這半日,快去罷。"

外面茗煙早備好了馬,徑直便往衛府去了。若蘭早迎了出來,笑道:"寶兄可來遲了。"因讓入府中。寶玉道:"怎不見衛世伯?"若蘭道:"家父入朝中晉見去了。若是家父在家,我還敢這樣任意放縱自為了?"寶玉也笑將起來。一面且過了穿堂,兩邊俱是抄手游廊。若蘭道:"寶哥哥且請這邊來。家母因偶感風寒,在房卧養,不喜人擾,我們且不去驚動她。倒只有我們二人,今可暢興一日,無人管束。"因往右進了一所小小院落,卻也是藤花垂架,霏紅疊紫,層映無際。又有修梧數株,綠蔭張蓋。曲垣周廊,邃館明窗。花架之下得一溪碧流,迤邐蜿蜒,彀紋倒影,蕩漾檻檐間。時有落英,繽紛浮於水上,繾綣而下--真箇有些許怡紅院之遺風,瀟湘館之韻跡。寶玉不禁贊而嘆曰:"好個清涼風流世界!"
因抬頭但見一鑲金橫匾,中有兩個填漆大字"依依",兩邊是一幅八言字聯:

輕煙淡靄花語生香,松風水月心境洒然

寶玉讀了笑道:"怪道兄弟雅號'才貌仙郎',竟有如此纏綿繾綣之柔情心腸。"若蘭笑道:"皆是幼年時所作,惹了家父雷霆大發,說我作此'糜糜之音,若不是家母百般攔勸求告,早已還砸了這匾呢。"

說著進了這依依之館,進得若蘭書房。二人言談投機,不覺已至晌午,家僕且在院中擺上酒菜來,二人且飲且談,划拳猜掌,真是愜意得很。酒過三巡,寶玉道:"素日久聞兄弟擅劍,尤精於射技,何不讓濁玉一飽眼福?"若蘭並不推辭,寶玉另斟一杯,若蘭仰頭一飲而盡,按劍前來,但見劍光映日,葉落滿庭。

寶玉拍手連連稱讚:"果真名不虛傳!"若蘭收功,又引寶玉過另一所院落,只見些許屋角檐沿隱於叢卉嘉木之中,別是一番風味。中間一塊空曠之地,放些箭靶,懸些障礙物,乃是射圃。若蘭張弓射箭,百步之外,弦聲響處,射斷懸掛瓷瓶之絲,又一箭,將尚未落地之瓷瓶擊個粉碎,未等寶玉眨眼,第三箭早已射出,正從半空四散而落的一碎片之中穿過,嗖嗖向前射進正前方之靶心。寶玉只張口瞪眼,自嘆弗如。因笑道:"兄弟有此絕技,真可謂蓋世無雙也。"若蘭便又引了寶玉來至另一所在。卻見一架垂虹,環以帶水,水中錦鱗數千頭,喋唼於荇風藻雨之間,迴環游泳,悠然自得。水中一亭,覆與茅草,甚是古樸,數從蘭草,繞砌映於水光之中,亭上且題著"映水蘭香"。因攜寶玉坐於亭中,另擺上酒肴來。寶玉四圍一望,但見波光粼粼,?泓演漾,正是好景緻,不禁心曠神怡,不可名狀。若蘭且取出隨身攜帶的一支洞簫,躍身翻坐於亭欄之上,借著環亭溪流之音清幽婉轉一曲,卻是《高山流水》一套,寶玉目凝玉指,心隨行雲,耳聞流水,恍處桃源,不覺呆了。曲終,寶玉取杯自飲,一連三杯。笑道:"聽此清曲,濁玉心垢除卻,遍體清爽,真欲截斷紅塵了。"若蘭一笑,道:"今兒乃七夕佳節,雖我為男子,卻亦有感於懷。"因隨口吟了一曲雙調《折桂令》:

又是天上佳期,人間良夜。酒方漸濃,誤把燈滅。隔簾聽得、笙歌韻嗟。遙思牛郎織女,空自望圓殘月,乍逢又別。載得愁歸,今霄醉也。

寶玉聽了便也感嘆,道:"方才射圃之中,兄弟何等英姿颯爽,真乃天下一等英雄好漢。如今卻又如此柔情萬丈,判若兩人哉!"復又歸座,暢飲一番。

寶玉回府已是黃昏時分,見屋裡一個丫頭也無,只有幾個老婆子在院里納涼說話。寶玉問:"咦,她們呢?"一個婆子道:"都往綴錦樓給巧姐兒過生日去了。"寶玉道:"是了,我怎麼倒忘了。"因見沒有丫頭,只得自己找出家常衣服來換,退了靴子,剛脫去外面衣裳,忽然"呀"的一聲想起來,便滿懷裡摸索,卻早不見了那麒麟,上下裡外翻個遍,仍是蹤跡全無,忙喚了茗煙來,問他可曾瞧見。茗煙道:"你不是給了衛姑爺了么?"寶玉急得道:"原是說給的,誰知談得高興起來就忘了。也不知是在去的路上就掉了呢,還是回來路上丟的。都丟兩次了,上次幸好湘雲給拾撿著了,這次可哪裡找去!"一面急得團團轉,茗煙笑道:"掉在衛府里了也未可知呢,衛姑爺撿去倒好。"寶玉懊惱了一回,自覺無趣,只得丟開,便往紫菱洲去。遠遠的只見綴錦樓上燈光閃爍,窗上人影晃動,聽得一片歡聲笑語。寶玉笑道:"竟這麼高興。"走進紫菱洲大門,只見院里彩燈四掛,亮得耀目,一群做粗活的小丫頭正在院里玩耍,見他來了,便說:"在樓上呢。"寶玉"噔噔噔"上了樓,掀起帘子,只見金翠華彩,綢帶飄舞,一屋子全是女孩兒。大觀園姐妹一桌,旁邊眾多大丫頭又是一桌,正嘰嘰呱呱說笑不絕。湘雲見了寶玉,笑推他說道:"家去罷,這裡並沒你的。"寶玉笑道:"怎麼都趕我,瞧瞧熱鬧不行么?"便走到黛玉身旁坐下,問道:"今兒我不在家,妹妹可好?"說了沒兩句,便聽樓下小丫頭喊"快來看啊,雙星出來了。"眾女孩兒便爭先恐後笑著嚷著擠到樓下,只見暮色蒼茫,深藍的夜空中兩顆明星,中間隔著一條寬大的天河,遙相對望。眾女孩兒仰頭看了一會兒,忙擺設香案,燃香燭,列酒肴,供巧果,禮拜雙星。寶玉見那巧果形容玲瓏,且又炸得黃燦燦香噴噴的,便喜得抓起一個就往嘴裡送。黛玉笑嗔道:"就你能搗蛋,還不快放下。"寶玉嘻嘻笑道:"咬了一口了。"

湘雲取了五色絲線與七孔針來分與眾女孩兒。原來這七孔針針身細如髮絲,比平常用的繡花針不同,且針眼兒極小,女孩兒們必要眼明手巧才能很快穿上線。眾女孩兒此時便都安靜下來,各自靜心凝神,在月光下穿針乞巧。寶玉東瞧瞧,西望望,覺得很有趣兒,便搶下黛玉的針線,笑道:"我來幫你穿。"黛玉急得一把奪過來,道:"你瞎攪和什麼?"寶玉笑道:"好妹妹,別生氣,我也想向織女乞巧,做個巧男兒呢。"黛玉撲哧一笑:"沒見你成日家在我們女兒堆里混鬧些什麼。"寶玉只是笑。一時巧姐最先穿上線,眾女孩兒都說巧姐真是個巧姐兒,便將巧果給她吃。只見鳳姐帶著平兒進來,原來是給巧姐送生日面果來的。寶釵笑道:"巧姐兒這名字取得巧,不但人巧心巧,手巧嘴巧,連生的日子,也是乞巧節。"鳳姐笑道:"可不是因為生在這日才取的這名兒,還是劉姥姥取的呢,說是依了這'巧'字,必定是逄凶化吉,遇難成祥的,討個吉利罷了。"姐妹丫頭們這個摸摸巧姐的頭,那個捏捏巧姐的臉蛋兒,都笑道:"不但是個巧姐兒,更是一個俏姐兒。"鳳姐聽了滿臉是笑,又囑咐了巧姐幾句話,便自去了。

眾女孩兒便又回樓上去。寶玉也跟了進去。湘雲便推他,笑道:"今天是我們的女兒節,沒你份兒。"寶玉道:"你管我呢。"眾女孩兒不論主子丫頭,同圍坐在一個大團圓桌上,又上點心果品來。寶玉見桌上的新鮮蔬果,右手剛拈了一片香瓜往嘴裡送,左手忙又抓起了一個大蟠桃。黛玉笑道:"瞧你那樣兒,眼饞肚飽的。許你夾在我們中間已是天恩了,還不知足。真是千層鞋底作腮幫--"寶玉忙笑道:"只要有吃有喝,有玩有樂就行,也不管什麼臉皮的厚薄了。"說的寶釵也笑了。

巧姐因出一令曰"拍七令",講明規則:行令時,眾人圍桌而坐,按同一方向順序報數,數到第七人則不許說出七,須用手向桌面輕輕一拍。第八位繼續數下去。且有明七,暗七之分,七,十七,二十七等數為明七,十四,二十一,二十八等數為暗七,明暗皆不可犯,犯者罰酒一海。眾人都道有趣。因按序坐好,巧姐為上首,往左依次是惜春彩屏,翠縷湘雲,檀雲春燕,綺霰碧痕八個,往右依次是寶釵鶯兒,紫鵑黛玉,寶玉襲人,麝月秋紋八個,一共十七人。巧姐自取一杯飲了發令,眾人便按序一直數下去,格外小心,皆是逢七
不語,藏七無言。一輪下來,竟無人受罰。然後彩屏數到二十,翠縷便輕輕拍下桌子,下該湘雲,當湘雲響亮的報出"二十二"時,在座人等不覺"哄"的一聲大笑起來:"原來這麼大了還咬舌兒。"黛玉笑道:"只是這麼'愛愛厄厄'的,趕明兒出了閣,可叫姑爺公婆笑去!"恨的湘雲直擰黛玉的嘴:"一隻筷子吃藕--專挑眼!"

大家又笑了一回,檀雲方接著數了二十三。往下越數越快,錯令者越來越多。大家一路數一路罰一路笑,不覺已是亥正二刻,大家方收了令,各自散去。巧姐素與湘雲親密,便邀湘雲留下。兩人卸了妝,坐在紗窗前說話兒。巧姐遙指那雙星問道:"雲嬸嬸,那牛郎織女到底是怎麼樣一個故事兒?"湘雲搖著扇子,且講那牛郎織女的悲歡離合與巧姐聽。巧姐聽得淚水瑩然,說:"這個王母娘娘不是好人么,怎麼這麼狠心?人家好好的為什麼要把人家分開?"湘雲道:"你小孩子家不懂,那織女不守規矩,犯了天條,當然得受罰以贖罪了。"巧姐道:"那他們就分開永不見面了?"湘雲道:"織女在天宮受了頂厲害的懲罰,可還不死心,執意要跟牛郎過日子。王母娘娘拗她不過,便允許他們每年的七月初七見一次面。每到七夕這日,便有成千上萬的喜鵲飛到天河搭橋,讓他們夫妻母子團圓相聚,所以又稱鵲橋會。因為織女是個聰明美麗,心靈手巧的仙女,所以古來的風俗,每到七夕,閨中女兒便要漂針或是穿七孔針向織女乞巧,以多得她的智慧,閨中最是盛事,稱作'乞巧節'或是'女兒節'。"巧姐點點頭,想了一想,又問:"那雙星真的能相聚么?"湘雲遙指那星空道:"你看,兩顆星中間隔著天河,各在一方,當然不能相聚了。豈不聞: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扎扎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巧姐道:"你剛才不是說有喜鵲搭橋么?"湘雲笑著用扇子敲她的頭道:"小傻瓜,那是傳說,不能當真的,你倒聽得動情了。要知道,雙星永難重聚。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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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41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回

瞞太君鴛鴦擅作主 傳噩耗鳳姐再結怨

當下又到了李紈生日。賈母王夫人憐她青春守寡志堅節貞,便也辦了豐富盛餚,熱鬧戲文為她做生。熱鬧了一日,不須多記。且說晚間回去,正待歇息,忽聽小丫頭報:"李老太太來了。"碧月素雲忙打起帘子,李嬸已含笑進來了。李紈忙讓座問好。李嬸笑道:"一早起便往這裡趕的,不想半路上那車拔了縫兒,且直捱到這時候才來。"李紈親自倒了茶來,笑道:"嬸娘且喝口熱茶,歇息一會兒罷。"因叫來賈蘭,與李嬸請了安。李嬸撫摩他的頭笑道:"蘭小子又在屋裡念書用功呢?"賈蘭笑道:"溫習呢。今兒學里作了一篇文章,老爺看了說雖不甚好,卻也有進步。"李嬸回身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小巧古玉如意足水丞,交到賈蘭手裡,道:"這是你大外祖父先年留下的,你兩個姨媽又不讀書寫字,我就收了起來。如今給了你罷,好好讀書作文章,今年中了舉人,明年便成了進士,以後再考狀元,做翰林,繼承你父親遺志,替你父親頂門壯戶的,也不枉你母親辛苦拉扯你這十幾年。"賈蘭忙跪下叩頭道謝,捧了那個水丞歡天喜地的進書房去了。李紈笑道:"這孩子就是這個樣兒,見不得讀書的東西。"李嬸道:"這樣的孩子,誰不心疼喜歡呢,還是養兒子好,日後老了也有個依靠,誰像我末了還是這麼一個人。"說著便拭淚。李紈道:"紋兒、綺兒到底嫁了個好人家兒,嬸娘省了一份兒心,也可常到我們這裡來住么,娘兒們天天一起,熱鬧不了呢。"李嬸聽了,長嘆一聲,越發淚珠兒交流,嗚咽起來,泣道:"不提還罷,一提起她姐兒兩個的婚事,我便心酸。都怪我一時糊塗,當時媒子說親,本是為著大少爺聘紋兒。原先我想著綺兒本小兩歲,等過兩年再議親事。誰知那媒子又說那家還有一個二少爺,年齡也大了,只是自小身體不大好,尚未聘妻。我便動了心,想著年輕少爺,會有什麼病兒,不過大戶人家的孩子,嬌慣怯弱些也是有的。況綺兒若是另找人家,我一人也沒太多精神,不如姐妹倆一同嫁他弟兄兩個,倒也便宜,日後也好有個照應兒,就一口答應了婚事,收了聘禮。不想那二姑爺竟是個天生的傻子,綺兒也是嫁過去了才知道的,她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也只得認了,卻不知她心裡怎樣的恨我這個親娘呢!紋兒倒還罷了,只是那大姑爺性子不大好,好弄左性,不聽人言,又極多疑,幸喜紋兒善應付,他夫妻兩個倒也還勉強罷了。如今紋兒作了胎,不定這十月末冬月初便要生產。親家太太老爺和老太太老太爺皆指望著紋兒頭胎生個兒子,我也盼著紋兒的肚子爭氣,綺兒往後的日子捎帶也好過些兒。"李紈陪著落了一回淚,又勸慰一番。那李嬸第二日執意要回去,李紈苦留不住。

送走李嬸,李紈便過賈母房裡去請安。只見鳳姐薛姨媽並邢王二夫人都在這裡陪老太太玩牌呢。賈母道:"他們姊妹們呢?"李紈忙回道:"都在紫菱洲跟巧姐兒下棋呢。"鳳姐笑道:"大嫂子也來上一個,老太太牌招兒厲害,我快招架不住了。"賈母呵呵笑道:"沒臉的,只欺負你大嫂老實,好拉了她來墊腳。"大家都笑起來。鴛鴦忙另設了座位,李紈便挨著鳳姐坐下,大家且又洗牌告幺。

原來眾姐妹這日正相約在紫菱洲小水榭"曲塘風荷"趕圍棋。這"曲塘風荷"原是一片大荷塘,只因目今時值中秋,早不見當日蓮葉田田,蓊蓊鬱郁,香瓣含露,時有蜂媒蝶使之美象,只剩得浮花浪蕊,紅衰翠減,一片殘英狼籍。忽聽外面吵鬧起來,湘雲便轉過四季屏風,出去問:"作什麼事這麼吵?"那下人見問便道:"史姑娘,可了不得啦,方才孫家來人說二姑奶奶昨兒夜裡死了,奴才們才要上去告訴老爺太太,綉桔這丫頭又闖進來,哭鬧著非要見老太太。奴才們想著,唬壞了老太太如何使得,因此大家好說歹說把她哄到園子裡頭來,又都勸她,她只是不依,不想驚了姑娘們了。"湘雲如此突然的聽說迎春死了,想起往年的姐妹之情,伏在門上便哭了。屋裡眾姐妹聽見也都忙出來了,想那迎春結縭才不過一年,如何就身亡了?看看這曲塘風荷,原是迎春極愛的景緻所在,一年前還曾與迎春在這裡同歡共笑,不禁觸景傷情。唯獨只有惜春,也不哭,也不說話,一個人慢慢的走開了。

賈母房裡,薛姨媽正絮絮叨叨的說:"前兒蟠兒回家,說宮裡頭議旨今秋備選才人之事,過了這麼些年才有這麼半點聲影兒,若果然如此,倒也了了我一樁心事。"王夫人聽了,愣了一愣,並沒言語,不想發錯了牌,賈母那邊已倒下牌來。賈母因問薛姨媽:"姨太太果真要把寶丫頭送進宮裡去?"薛姨媽道:"我們這次上京來,本就是為著寶丫頭待選入宮之事,她父親早年已在戶部為她掛了名兒了。"鳳姐問:"多早晚?"忽聽外面有人腳步聲兒,又聽見說:"別唬著老太太。"賈母忙一疊聲問"怎麼了?"又命鴛鴦"快出去看看。"鴛鴦應著去了,鳳姐隨後也跟了出去。出至外面抱廈廳,方看見許多下人在那裡嘰嘰喳喳,姐妹們也在這裡,都有哭泣之狀。又見幾個媳婦抱著一個痛哭流涕、拚命掙扎的丫頭,旁邊又有人在勸解。鳳姐道:"作什麼呢?放開她。"那丫頭便叫著"二奶奶"一路跪著走到鳳姐跟前,那鳳姐仔細一打量,才認出是綉桔。

鴛鴦忙扶她起來,又問她到底何事。綉桔抽抽噎噎,說:"二姑娘死了。"鳳姐一驚:"怎麼死的?"綉桔哭道:"姑爺折磨死的。"又央鳳姐道:"二奶奶,讓我去見老太太,這事只有老太太才作得了主。"鳳姐瞅瞅鴛鴦,鴛鴦看看鳳姐,都不說話。沉默了半晌,鴛鴦道:"我想還是先瞞著老太太,等大老爺和璉二爺辦妥了,過後再慢慢告訴。"鳳姐道:"說說倒容易,如今老太太已聽見些聲兒了,怎麼瞞過去?我是沒了主意,你倒說個法子。"鴛鴦明知鳳姐是故意推脫,好讓邢夫人怪不了她。雖然自己與邢夫人有過節,但如今鳳姐不管,少不得只好自己出頭,因此想了一想,道:"如今只好這麼辦了。"鳳姐聽了道:"也罷,要問起來,就依你的主意辦事。"又囑咐了綉桔一篇話,自己同著鴛鴦先進去了。賈母便道:"怎麼去了半日,究竟何事吵吵嚷嚷的?"鴛鴦便道:"老太太,也沒甚大事兒,只是孫家來人說,二姑娘病了,請了幾個太醫都看不好,便來請大老爺和璉二爺過那府去。"賈母道:"那有什麼好吵的?"鴛鴦道:"不是吵,是綉桔這丫頭糊塗,只管跑了來胡鬧。"賈母道:"綉桔又來鬧什麼?"鴛鴦打量著賈母的臉色,道:"她素日和二姑娘親厚,見她姑娘病了這些日子,又沒個好醫生,心裡一時著急,也是怕老太太不重視的意思。"賈母聽了,有些不自在,向邢夫人王夫人等道:"真真這個丫頭糊塗!我的親孫女,我怎麼不重視。自她出嫁后總未聽你們提起來,上次回來還是上年的事了,也只匆匆忙忙的讓我見了一面,話兒也沒說上幾句。我雖老糊塗了,心裡頭還是時時記掛著這些兒孫們,那天我還問起迎丫頭來,聽你們說她在孫家很好,我也心裡受用,當初就怕嫁個不如意的人家兒,委屈了她,這孩子從小就老實,可憐見兒的,如今既然病了,傳我的話,即刻叫你大老爺和璉二爺帶上我們府里四個太醫過那府去,好生診治了,還叫迎丫頭安心養病,不用疑神疑鬼的,年輕人,有什麼大不了的病。"邢夫人忙應了一聲,起身出去了。鴛鴦早又把王夫人也請了出去。

這裡綉桔見邢夫人和王夫人出來,撲通一聲便跪下了:"太太!姑爺,姑爺他--"邢夫人道:"怎麼,姑爺有什麼不好么?"綉桔哭道:"姑爺不是人,分明是一頭惡狼!活生生把二姑娘...打死了!"邢夫人王夫人吃一大驚。鴛鴦忙攙綉桔道:"有什麼話還是到太太屋裡說去,這裡仔細老太太聽見了。"於是一群人便往邢夫人院里來。綉桔聲淚俱下:"自姑娘過門兒到孫家,開始不過小吵小鬧,罵姑娘幾句,氣得姑娘哭幾日也罷了。後來試著姑娘好性兒,他便一步一步越發得了勢,凡事不論青紅皂白,先劈頭蓋臉打了罵了再說。姑娘過門兒才一年,渾身上下竟無一點好處。那幾日姑娘滴水未進,粒米未沾,又受歹話,又遭毒打,病得抬不起頭來,他竟不讓請大夫來瞧。昨兒只因一句話姑娘答應他慢了些兒,他便暴跳如雷,說姑娘有意怠慢他,也不管姑娘正病著,竟喪心病狂的把姑娘從病床上拽到地下,把我推到屋外,不讓我跟姑娘在一起,他自己竟鎖了門出去了。後來我拼著一死撞開了房門,可姑娘已經...太太,太太,你一定要替姑娘作主伸冤,報仇啊。"

聽了綉桔這段慘痛的控訴,眾人早已是哭作淚人兒一般。迎春本非邢夫人所生,邢夫人原也不疼她,不過是情面難塞,又有許多人在這裡,那邢夫人也只是用手帕子使勁兒把眼睛揉紅了,擠出幾滴淚來,說道:"迎丫頭是孫家的人了,俗語說的'出嫁從夫',我們好怎麼樣呢?"綉桔反詰道:"難道姑娘就白死了不成?"邢夫人一時語塞,臉色便難看起來,冷笑道:"你原是陪嫁丫頭,姑娘過門兒,就是交給了你,你在那裡是做什麼的?"綉桔咬牙道:"我是做什麼的?"因把袖子擄起,胳膊上全是一條一條淤痕。邢夫人便不言語。鴛鴦忙勸綉桔,又道:"太太,自古打死人命就要償命的,不能因為孫家和我們是親家,就不管哪。"邢夫人聽了道:"我何曾說過不管了?罷!叫過大老爺去,了結完事。"又說:"叫人送了這綉桔姑娘回去。"綉桔道:"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那惡狼的下場。我要親眼看著太太替姑娘伸了冤我才回去。"鴛鴦也道:"綉桔還是暫留在這裡好,明眼看著那是一個虎穴狼窩,何苦還把人往火坑送。回去了,那孫紹祖未必會放過她。求太太開恩,留她住幾日,待事情調停解決妥了再回去罷。"王夫人也說:"也好,綉桔就留下罷,事情鬧得這樣,也說不得什麼娘家婆家的話了。"邢夫人先聽綉桔當眾一句鋒利的詰問,已是窩了一肚子火,又聽鴛鴦如此說,心裡早又大不自在,又礙著王夫人在這裡,且王夫人也留她,也不好發作,少不得忍了氣說道:"也罷,就留下罷,著人收拾停當了飲食住處。"又有人來回說"奴才已請了大老爺和璉二爺過那府里去了。"邢夫人只點頭說"知道了",也無多話,只叫丫頭過來服侍休息。王夫人等不便久留,便散去了。邢夫人見人走了,便啐道:"呸!鴛鴦小蹄子越發得勢上臉了。那璉兒媳婦也弄不清自己是哪一房的,只管跟著那一干人壓我的勢。終究我要爭回這口氣!"於是對鴛鴦的仇恨比先前說媒時更深了一層,且越發與王夫人鳳姐僵持了。一氣之下,硬是將綉桔逼了回去。

賈赦得了信兒,帶人往孫府去,那孫紹祖倒大模大樣,毫無懼色,反要賈赦還他銀子來。賈璉氣得衝上去揪住孫紹祖的衣領,罵道:"你這廝無賴,快快還我妹子命來!"孫紹祖只一揮手便將賈璉推個趔趄,撣著衣裳冷笑道:"二哥也忒魯莽了些兒,先弄清楚了誰欠誰的再來不遲。"又向賈赦冷笑道:"這事兒就看岳父大人您的意思了。嫁女兒給我是您自願,趕著嫁的;先前我放著五千銀子在您帳上,原不該私自使了我的;再有平安州那幾件公案,如今聽得說上頭要查呢。今兒隨您怎麼辦--是抓了我送官,公堂對證,還是連本帶息還我銀錢,還是互不記恩仇,一筆勾銷?這三條路,岳父大人怎麼走,小婿我悉聽尊便。"賈赦心裡盤算道:"若說真要報官,原是我無故用了他的錢,公堂對薄,這一條便可使他得利,於我無益;若是真要按息償還,他原本慣放高利的,實在數目巨大得駭人,也實在無力可還;雖說原先說好嫁女兒給他,便可再不言銀錢之事,但一則苦於沒有憑證,公堂之上他可矢口否認,二則現是我們這邊提出告他,一旦告不翻,吃虧的是我,反牽連出別的事來,只是悔不該教他知道了平安州之事,現今把柄在他手裡,也難告翻。罷,倒是一筆勾銷,保全大家的臉面名聲,私了的好。"想畢,便讓賈璉帶了人回去,只說親自處理,賈璉也猜著幾分他的勾當,奈何他是父親,自己攔了也未必中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帶人回去了。這裡賈赦見沒人了,和孫紹祖計議了半日,只要私了此事,那孫紹祖道:"私了便好,但私了也有私了的規矩,我想岳父大人是明白人,不需小婿羅嗦。"賈赦連連稱是。兩人你謙我讓一陣,許了孫紹祖兩千白銀,立了字據。孫紹祖道:"必要上等成色好的才依。"賈赦忙應了,回至府中,想了一夜,咬牙挪用官中兩千白銀,又想法子添補開支遮掩過去。次日一早便親自送過孫府去,那孫紹祖方不吵鬧了。迎春之喪事,賈赦竟
也容孫家草草完結。誰知孫紹祖折磨死了迎春,又看上了綉桔,欲強行納作二房。那綉桔眼看著賈赦邢夫人花錢葬送了迎春一條十九歲的性命,也早心灰意冷了。今見孫紹祖又想來霸佔她,冰清玉潔之質豈容邪惡毒污來褻瀆侵佔,綉桔不比迎春一味懦弱忍讓,連夜逃出孫府,不知所終。
賈赦辦妥了與孫紹祖之事,著人告訴賈母迎春病逝了。因有鴛鴦之謊言在先作鋪墊,賈母也就信以為真了,哭了幾天,過後也就不理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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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43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回

淳巧姐巧解天仙配 憨板兒笑講農家情

這年的秋天,寒意似比往年來的更早,還未過中秋,天氣卻已漸漸涼下來。原來賈政近日接旨,雖未獲准升遷,但仍舊暫回部里原職上任去了。賈政深知如今朝廷權派乃系忠順府一干人等,因此處處小心謹慎,兢兢業業,唯恐出半點差錯。雖有心想通過雨村去巴結,奈何卻皆無迴音。那賈政於悒鬱不得志中又盡添出許多惶惶然不詳之感。且暫不提他。

如今且說這日,黛玉閑來無聊,便倚在月洞窗外的欄桿上翻閱李清照的《漱玉詞》,看到《一剪梅》,黛玉不覺心裡一動,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只聽有人笑道:"妹妹何時又喜歡易安居士的詞了?"黛玉抬頭,卻是寶玉,懷裡還抱著一條雪絨絨的小狗,兩隻眼睛又黑又亮,滴溜溜四處張望。黛玉不禁喜道:"好可愛的小狗!"說著便忙放下書,伸出兩手去抱。寶玉笑著把小狗放在黛玉懷裡,黛玉便撫摩它的毛,小狗溫順的伏著,不時發出"嗚嗚"之聲,伸出舌頭來舔舔黛玉的手。那些小丫頭們見了,也都忙跑過來瞧,紫鵑便拿了一塊糕來,掰了來喂它。因問道:"二爺哪裡得的?"寶玉很是得意,笑道:"這可是有名的北京犬,從秦始皇時代便一直在宮廷里繁衍,凡那市面兒上販子販來賣的,都不是真傳。我好容易才從一個朋友那裡討了來,送給妹妹玩兒罷,我那裡的貓兒狗兒鳥兒雀兒也多,有了它,便是我不在家裡時,妹妹也不寂寞了。"黛玉早已愛不釋手了,聽了便笑道:"那就多謝了。"且和那小狗逗戲玩耍。

寶玉因見窗台上放著一盆茂盛的萱草,便道:"這萱草又沒香氣,花兒也不甚好看,還擺在這裡作什麼?"黛玉笑道:"嵇康所說'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你都忘了不成?"寶玉點頭笑道:"噯,噯,我怎麼就忘了這萱草又名忘憂草,妹妹見了這忘憂草,自然就能解憂消愁,少掉些眼淚了。"黛玉嘆道:"說起這眼淚,近日我越發覺著少了。從前我也曾與你講起過此事,你只不信。"寶玉道:"我說你是多心。問問紫鵑姐姐,哪有眼淚會變少的。"紫鵑在旁笑道:"那是姑娘哭慣了疑的。"寶玉也笑道:"我看近來妹妹總是高興的日子多,不常哭了所以覺得眼淚少了也是有的。況且變少了正好,哭完了就只剩下笑容了,天天開心豈不好。"

黛玉聽著只不言語,一隻手輕輕的撫摸著小狗的頭,忽然笑道:"寶玉,我就以'忘憂草'三字來考考你的反應可否
敏捷,如何?"寶玉不解,問道:"怎麼個考法?"黛玉抿嘴一笑說:"看清了,我這食指代表'忘'字,中指為'憂'字,無名指為'草'字。如今我且隨意伸出這三指中任意一指,你便答出所代之字。"寶玉笑道:"這有何難,你只管考來便是。"黛玉便輕翹蘭花指,先且是中指,寶玉答"憂",又是無名指,答"草",又是食指,答"忘",黛玉咬唇偷笑著又連伸三次食指,寶玉便連答三聲"忘忘忘",紫鵑在旁聽見不禁啞然失笑。黛玉已是笑得直不起腰來。寶玉猶未解,忽的那小狗在黛玉懷裡撲騰著"忘忘忘"歡叫起來,黛玉笑道:"獃子,你看它都笑你了呢。"寶玉方明白過來,笑道:"好啊,你也忒促狹了些兒,竟然戲弄我。"說著便上來膈肢黛玉。黛玉一邊躲一邊笑,只說"你自己這麼遲鈍,還賴別人。"一面鬧著,小狗早已跳到地下,被雪雁追著滿走廊里亂跑了。寶玉還說:"不管,反正我得罰你,看你下回還敢不敢編排這些花樣兒來戲弄我了。"黛玉且理著頭髮,笑道:"你罰我什麼?"寶玉道:"罰你也學一學狗叫,怎麼樣?"黛玉扭頭笑道:"不依。"寶玉道:"罰你到外面竹林里散散步兒去,沒見你成日家呆在屋裡做什麼。"說著拉她起來,兩人攜手出去。紫鵑忙又叫住,進屋裡取了一件斗篷,交給寶玉,笑道:"拿去,涼了給姑娘穿上。"寶玉接過笑道:"你也太小心了。"紫鵑道:"二爺也不瞧瞧,今兒什麼天氣。況且我們竹林子裡頭本來就涼快,姑娘身子又弱..."雪雁正巧捉了那小狗過來,忙接過話頭:"回來風吹了,姑娘病了,二爺敢自不心疼呢,又要一日三五次的往我們這裡跑了。"說罷和紫鵑擠眼發笑。黛玉不禁紅了臉,啐道:"兩個蹄子今兒不瘋了!說的什麼話。"寶玉只笑道:"走罷!"

誰想賈母房裡,湘雲正眼淚汪汪的。原來她嬸娘打發了人來接她回去,任人勸說,湘雲只打定了主意不肯回去。寶釵拉了她過一旁,替她擦眼淚,悄悄的說道:"瞧你那樣兒,平日里總嘻嘻哈哈的,正經遇事也只知道哭了。你也太不瞻前顧後,自己想想,下月初九便要過門兒,人家那府里早作了迎親的準備。誰家大姑娘待出嫁了還呆在親戚家裡像從前那樣任意的大玩大耍?你已是一個破例了。這會兒離喜日子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不回去熟悉一下禮數,到時不是惹人笑話么。難道臨到那日,讓他們把你從親戚家迎娶過門兒不成?你叔叔你嬸娘的臉面往哪兒擱?"勸說了半日,湘雲抽抽搭搭,就是沒一句話。賈母看著,憐她從小沒親爹娘,乍乍的與朝夕相處的姊妹們分別,怎不教她難過,因此早又心疼了,便作主叫湘雲多住幾日再回去,湘雲方才破涕為笑。

忽的便見周瑞家的帶了劉姥姥進來,後面跟著板兒,背了些糧食蔬果野味,給老太太請安,說是托老太太洪福,今年大豐收。賈母很是喜歡,忙命人來收了。因說明兒是中秋佳節,便殷勤款留劉姥姥住幾日再回去。那劉姥姥便日夜陪著賈母,講些村裡人家的閑話趣事,有的沒的編些來講。可巧巧姐來請安,這劉姥姥見了巧姐,忙的跳下地來,拉了巧姐不住打量,驚喜道:"噯喲,才二三年沒見面,姐兒都長這們大了。好相貌,和二奶奶真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將來定有大造化。"巧姐原本便喜愛劉姥姥,此時便也親親熱熱問了好。因見板兒站在旁邊,已長成一個靦腆少年。巧姐心地單純,本性又熱情,並無高低貴賤之念,便也上前跟板兒搭話。那板兒本來生的靦腆,此時便不敢則聲兒了,只紅了臉低頭一言不發,兩個眼珠兒只盯著腳尖兒一動不動。巧姐剛喝了一口茶,見他這樣兒,也便往他腳上看去,不禁一口茶喝嗆了,又忙拉湘雲瞧,湘雲也忙看時,原來那板兒腳上一雙撲了塵灰的半新布鞋,不知何故,那鞋尖兒竟破開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一伸一縮的腳趾頭。二人不禁轉過身去嘎嘎的笑個不住。那板兒見狀更是窘迫不已。劉姥姥知她們是如此慣了的,也並不介意,且笑道:"這還是上兩月才作的鞋,為著出門時穿的。大概路遠,又馱了些許東西,腳丫子蹭得重了些兒,那針腳又不甚結實,磨耗了去了。姑娘們沒看見,俺們在家裡穿的那鞋,那才真叫前露蒜瓣兒,后露鴨蛋兒的,原是每日里在地里作活兒,也沒得那麼些好鞋子糟蹋。"那巧姐聽得"前露蒜瓣兒,后露鴨蛋兒",覺得新鮮,又不解,便問湘雲是何意。大家都笑了,賈母笑道:"你們這些姑娘小姐,蜜罐罐里從小甜著長大的,哪裡知道一針一線的道理。"因忙命鴛鴦另找一雙鞋來與板兒換上。鴛鴦笑道:"可哪裡找與他一般大小的腳去。"賈母道:"不拘哪個小廝那裡先找一雙來罷了,過後再賞罷。"說著又打量了一下,道:"倒是同蘭小子身量尺寸差不多。"李紈一旁忙笑道:"可不是,蘭兒剛巧做了兩雙新鞋,也穿不了,給板兒竟是合適不過了。"說著便要取去。賈母笑道:"倒是我這孫子媳婦大方。"說著李紈便去了。一時取了來,卻是一雙賈蘭家常穿的半舊鞋並包袱里兩雙新鞋,還有幾件賈蘭的衣服。李紈笑道:"想著新鞋大概硌腳,先換上這雙舊的罷,走路也舒適些。這幾件衣服還是新的不曾穿過,式樣雖舊了些兒,料子卻是極好的,姥姥若不嫌棄且收下罷。"劉姥姥已是謝恩不絕了,滿臉是笑:"這是哪裡說起,每一次來,老太太、太太奶奶們必是要賞東賞西的,雖說也帶了些兒地里的新鮮玩藝兒來,到底不值什麼,倒是換回些金貴東西,從今後我倒尋著一條生財之道了。"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賈母因笑向李紈道:"成日里都說我這孫媳婦老實,卻不知竟也如此會說話辦事了,又大方又周道。倒不像巧姐兒她娘,家裡銀山銀海的倒還小器。"說完自己先呵呵笑起來,因摟了巧姐笑道:"也算是背了你娘說她壞話了,虧了你娘不在跟前,她聽了可得跟我急。"巧姐笑道:"老祖宗說話總是在理兒的,我娘可不是小器么。況且我娘在老祖宗跟前也是晚輩,哪敢同老祖宗急哩。總是有什麼不到之處,還得老祖宗提醒兒,別委屈了老祖宗,那才是老祖宗真疼我娘哩。"眾人聽了都笑道:"聽聽,多乖巧的嘴兒,倒真真是母女倆呢,比鳳丫頭還會說話兒。"賈母已是樂得合不了嘴了,對劉姥姥說道:"老親家別笑話兒,成天家沒事兒,我就拿他們取個笑兒,斗個嘴,樂呵樂呵。"

巧姐便要帶板兒上園子逛去。板兒只躲了劉姥姥身後不答。劉姥姥只管拉板兒道:"這孩子,真沒出息。"賈母笑道:"去罷,踉著姐兒玩去,我這個姐兒
最是個熱心腸,不會欺負你。"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賈母便命巧姐的奶媽李媽媽好生跟著。板兒唯唯喏喏跟著巧姐進了大觀園,路上巧姐便一長一短的問他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今年多大了,板兒忙回:"回小姐,俺今年十三了。"巧姐笑道:"長我三歲呢,我得稱你哥哥才是。"板兒忙答:"回小姐,俺不敢當。"此時巧姐便噘了嘴道:"你不要每說一句話都加上'小姐'二字,我叫巧姐,你又不是我家奴才,便是奴才們,從來都是叫我巧姐的,你不必認真,倒生分了。"板兒忙答:"是,小姐--不是,巧姐。"倒把巧姐和李媽逗笑了。那板兒抓下帽子,撓著頭,跟著傻呵呵的笑。

巧姐便帶他到稻香村去,只見一帶青山邐迤而入,矮屋疏籬,東西交錯,又見漫然無際一片田圃,稻浪滔滔,高粱彎彎,米苞綻開,更有無數水靈靈的疏菜瓜果,生香蓊?,芳潤菁華,一派野田村落景象。那巧姐便一樣一樣的問板兒,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板兒略熟了些,且見巧姐淳樸敦厚,雖然愛耍笑,但待他很好,況又在這裡見了鄉下一切之物,便打開了話匣子,一樣一樣細細告訴了巧姐。巧姐點頭道:果然我現在明白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句古詩的含義了。"板兒聽著有趣,巧姐便把這首《憫農》教給他。說了一回,兩人越發親密起來。便有人來請吃飯,到了賈母房中,賈母笑問巧姐:"這半日姐兒知道些什麼故事兒?"巧姐笑道:"回老祖宗,我知道了稻米是春播秋收,還知道有一咬就脆生生響,直流甜汁兒的山芋,屁股上點燈的螢火蟲,會拉木屑做成小車的知了,還有野墳地里的蟋蟀最善斗。"賈母笑道:"姐兒既這麼喜歡你們鄉下,老親家這次回去,把姐兒也帶了去罷。"慌得劉姥姥滾下地來,噎著一口飯含混不清的說:"阿彌陀佛,我的老祖宗,可折煞俺了。"巧姐也扭頭道:"誰去他們那鄉下呢。"大家皆鬨笑起來。

一時飯畢,又搭了戲台,讓府里幾個老戲子扮了唱戲。賈母便讓劉姥姥"老親家點。"劉姥姥笑道:"我哪裡知道什麼戲,都是好的。"便胡亂點了一出《天仙配》。巧姐和板兒看了一回,覺得乏味,便溜到外面去玩耍。板兒因問:"那七仙女可是個仙女哩,為什麼願意嫁給那個庄稼人董永呢?"巧姐嘻嘻一笑道:"女兒可都是仙女,男子可都是庄稼人。"板兒不解,巧姐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裡有一個很古怪的叔叔,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兒是泥作的骨肉..."板兒笑道:"明白了,男兒既然是泥土做的,自然是庄稼人了。"巧姐道:"所以仙女嫁庄漢,不足為奇。"

次日便是中秋節。賈母在大觀園設宴請劉姥姥賞月。黛玉見熱鬧得不堪,耳朵里吵得受不了,便悄悄出了席。寶玉留心,也悄悄跟了去。黛玉走著,忽然笑道:"你跟了來作什麼?"寶玉在後笑道:"你如何知道是我?"黛玉停下步子,回眸嫣然一笑:"我有什麼不知道你的?"寶玉見黛玉如此嬌俏形容,早又不勝其情了,便笑道:"到沁芳閘去罷。"黛玉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要去那裡?"寶玉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你的?"兩人會心一笑,便往沁芳閘來。但見得峭石壁立,玉筍嶙峋,一掛飛瀑瀉於石下,飛花碎玉般亂濺著,底下溪水支汊縱橫,潺?迂縈,映著亮晶晶的月亮,越發顯得浮光躍金。又得一條泥徑,有草有石,堪供小憩,且又臨水。寶玉和黛玉便並肩坐於石上,聽著草里蛐蛐兒婉轉低唱,聽著瀑布嘩嘩作響,又聞著隨風送來桂香,黛玉笑道:"這裡好,幽雅清爽,靜中不失動,動中又有靜。"

寶玉仰頭看了一會兒圓月,忽然嘆道:"我倒想起了香菱詠月的一句舊詩來,'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問得好,緣何不使永團圓!"黛玉幽幽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睛圓缺,此事古難全。"忽然一陣夜風吹過,樹葉兒忽啦啦直落,飄了幾片在溪水裡,浮蕩而下。黛玉禁不住咳嗽起來。寶玉忙脫下自己的夾紗褂子給黛玉披上,道:"你這身子,一點也大意不得。想來席面也快散了,不如回去罷。"黛玉道:"難得清靜一會子,再坐一坐罷。"寶玉只得將身子湊了湊,捱緊了黛玉,怕她受涼。一時因問:"妹妹,一生何求?"黛玉眼望著水中月亮出神,伏身拾了一塊石片兒投進水中,將水中月影弄碎,一圈一圈蕩漾開去,半日方道:"別無所求,唯求真。"寶玉聽了只一笑。黛玉便問:"你呢,一生何求?"寶玉看那水中月的碎影散而復聚,慢慢團圓,笑道:"也別無所求,唯求情。"黛玉聽了,笑而不語。

第二日劉姥姥便告辭家去。巧姐還對板兒說"常來我們這裡玩兒,多給我講講你們村裡的故事兒。下次來別忘了給我帶幾隻墳地的蟋蟀。"板兒點頭道:"巧姐,你能到我們村裡鄉下來玩兒那才好呢。"巧姐此時雖也有些不捨得板兒走,及至走了,也略有些惆悵,但畢竟巧姐原是富貴千金,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繁華生活,且又有幾個年齡大不了幾歲的叔叔姑姑嬸嬸日與相伴,不過幾日後便淡忘了板兒和有關於鄉下的各種美麗傳說。

當下中秋已過。原來自太祖皇帝勘定四海以來,一統千秋大業,其一時從龍附鳳之俊,莫不載書竹帛,帶礪河山。百數年來,皆是雨調風順,四海景從。至當今聖上,更是民富財豐,百姓安康。誰想近日京城附近范陽一帶,奸賊叛亂,妖言惑眾。天子龍顏震怒,揀派文武,命將興師,乃下諭封衛國侯世襲一等侯衛胥榮為正一品揚威大將軍,並命其子衛若蘭隨父征戰,授封為揚威小將。因值此變故,原定這年九月初九湘雲過門兒的婚事便暫時擱置,且等戰後再議。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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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44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回

恨有餘孤寺探芳官 傷未盡寒夜祭晴雯

原來寶釵黛玉寶玉都知湘雲因故推遲婚期,她嬸子又言三語四,恐湘雲不自在,這日午後便一齊約來看她。誰知進了秋爽齋,鴉雀無聞,連個小丫頭子也不見。三人詫異,穿過庭院,寶釵便往東廂房找去,黛玉進了西廂,寶玉卻上了小閣樓。寶釵隔著鏤花窗格子往裡看時,卻見翠縷釵鈿橫斜,伏案而睡,旁邊撂著一方未綉完的並蒂蓮雙鳳蝶紅綾大方巾。寶釵不禁笑道:"好個懶丫頭!"待要叫醒她,見她甚是睡得香甜,想想這些日子為她姑娘出閣做針線妝綉也甚勞累,便又輕輕走開了。那邊黛玉也只看見幾個小丫頭歪著打盹兒。卻看見寶玉在半樓梯上招手說:"在這兒呢。"二人忙上樓來。原來這樓後院里本是幾株芭蕉樹,如今雖仲秋里,那些蕉葉兒卻似鐵扇公主的芭蕉扇一般越髮長大,半黃半綠,垂進閣樓里,隨風颯颯作響,也甚有趣。卻見湘雲在閣樓走廊的欄桿邊蕉葉下搬了一張黑漆雕花大椅,搭著水田格子引枕,斜靠在椅子里,一隻腳曲在椅邊兒上,一隻腿卻放在地下一張高腳凳上,雙合杏眼,半閉櫻唇,睡得正酣。寶釵笑道:"我們倒怕她不受用,特地來慰她一慰,她倒高枕無憂呢。"黛玉也笑道:"世上原只有她一人最一心無掛。"

因又看湘雲此時頭上一件首飾也無,只一根黑亮大辮兒繞頸搭肩垂於腰間,額前一排如絲留海,半掩半露眉心間點的一顆吉祥珠兒。耳上的墜子也只一個,另一隻卻不知去向。再看穿著白綾劍袖,外罩一件粉紅刻絲緞面琵琶襟過膝長褂,束著白色紋雲鑾帶,項上一個金麒麟。因曲著腿,褂子撂得太高,露出白綾馬褲,套著黑色羊皮粉底小靴。寶釵看了笑道:"好伶俐的打扮!眼見得要出閣了,還是這麼著隨心所欲,不拘小節。"寶玉笑道:"雲妹妹原本粉白粉白的,穿上這一身更添了嬌媚可愛。映著這紅樓綠蕉,好多情致。"黛玉笑指那靴子道:"茌家裡也這麼著,莫不是想著替衛姑爺上戰場。"三人取笑著,湘雲竟絲毫不覺,仍是熟睡不醒。黛玉笑道:"怎睡得這樣沉?待我撂下那凳子。"說著果真把湘雲擱腳的高凳移開了。湘雲那條腿啪噠一聲重重落下,"噯喲"一下驚醒。寶釵笑道:"顰兒忒促俠了些兒,我倒要替雲丫頭說幾句公道話。"湘雲揉著眼忙問:"好姐姐,說什麼?"寶釵笑道:"你心裡方才豈不怨顰兒驚了你的好夢!必要怨她--"便隨口念道:

趕去小狗兒,莫來椅邊撞。
撞時驚妾夢,不得到范陽。

湘雲聽了便趕著寶釵要打,口裡笑道:"寶姐姐如今也學壞了,只管拿著我取笑呢。"正鬧著,忽聽小丫頭傳話說"老太太請二爺和姑娘們呢。"四人聽說忙下樓來,一同前往。原來李紈和尤氏也在這裡。大家廝見過,各自坐了,賈母便笑道:"只為著這長天老日的,鳳丫頭事兒也多,沒的解悶兒,因此喚了你們姊妹們來混著,這老骨頭也擱得住了,省得白天瞌睡,正經到了晚上又睡不著了。"因拿起眼鏡照了一照,道:"你們都來了,怎不見四丫頭?"便見琥珀來回話說:"方才彩屏說妙師父下
了貼子,四姑娘到櫳翠庵下棋去了。"賈母聽了,向尤氏皺眉道:"怎麼偏這四丫頭古怪,近來總愛和妙玉一處來往。"尤氏也不好說別話,只得含糊應著。說著,鴛鴦已擺上牌局來,大家且湊上來,承歡取樂以奉賈母。

原來惜春本性懶與人共,除卻不得已之時勉強塞責應景而外,總不過一個人或靜思,或凝神,或偶一潑墨寫意,總不與姐妹們一處。卻每每與妙玉互往,或談經,或說法,或品茗對弈,倒還自得其所。這日惜春卻總怔怔的,下棋也心不在焉。妙玉察顏觀色,便收了棋子,乃問道:"今見你心事重重,一味的長吁短嘆,必有煩憂愁悶之事,不識可問否?"惜春嘆息一聲,又低頭無言。妙玉便道:"莫不是又與你嫂子拌嘴逗氣了?便告訴於我,尚可與你排解排解。"惜春道:"實對你說罷,雖然我正經是那府里的人,已是一年多未登那府的大門了。你雖身為出家人,在我們家住了這麼多年,那府里那些烏七糟八的事,也不是一概無知無聞。你自然不便涉足塵世中事,但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孩兒,又何苦自尋是非,去踩這個泥淖。"妙玉道:"我便來了這麼些年,雖少與這府里之人交接,但也看見你嫂子待你也還算不錯么,你有什麼不稱意的呢?"

惜春冷笑道:"我只當你是知心的,卻也一般的不知端的。府里這麼多姊妹兄弟,細細算來,我是這府里第三代中最小的一個,可究竟又有誰是真疼我呢?自小到大,只和三個姐姐最相和睦,到如今,一個姐姐是咫尺天涯,一個姐姐是遠隔重洋,一個姐姐是陰陽相隔,只剩了我一個孤鬼兒。"妙玉笑道:"只常聽說你孤介執拗,如今看來,此話不假。"惜春冷笑道:"他們只道我秉性孤介,懵懂糊塗,我雖不是什麼先知先覺,卻凡事看得明白,只裝糊塗罷了,省些口舌。我且問你,二姐姐去年秋天怎麼剛提親就急趕著嫁過去了?怎麼今年秋天就突然死了?前後不過才一年光景。那是因為大老爺欠了那家的銀子,才把二姐姐嫁了去抵壓債務,只是瞞著老太太。三姐姐遠嫁島國,二老爺只說是皇上點中的,老太太她們信了,我卻不信!那皇上怎樣就偏點到我們家了?風言風語里聽起來,卻是為著二老爺半年不得升遷,主動送了去的。大姐姐已被二老爺送進了宮,三姐姐那樣有作為的一個人也難逃此命,成了二老爺邀功請賞的墊腳石。何況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哥哥只顧自己貪戀享樂,嫂子只知一味順從以圖自保,或許下一個就該輪到我了。"

妙玉聽了,雖也心有所感,仍道:"四姑娘,你年紀還小,自然說話做事有些偏激,你那些不過都是猜測之辭,並無實據,不過是為你二姐姐早死,三姐姐遠嫁感慨而已。"惜春冷笑道:"虧你還是侯門公府千金小姐出身,原來不通!竟不知人情世故的複雜,我雖年輕,卻比那七十歲的老人還知滄桑。那大戶人家裡的爭鬥還少么?說什麼親骨肉,骨肉親,到了危急時,眼也瞎了,心也硬了,煮豆燃萁,也顧不得誰是親骨肉了。要知這世上乾淨的地方只有兩個,一為墳墓,二為佛門。"妙玉搖頭笑嘆道:"你句句是為己之言。佛門講究普渡眾生,你已違背這一佛教真理,算不得是真弟子。便你果真屬意我這蒲團生涯,恕我直言,也是一個看不破的。"惜春聽了笑道:"據你之言,你也是個看不破的,我還以為你高潔超塵,早已了悟了呢。"惜春本是一句頑話,不想卻觸及妙玉隱痛,陡然撂下臉,轉身無言。惜春深知妙玉怪僻,見她如此,也知造次,反不好意思,也不便久坐,忙起身告辭了。剛走到藕香榭竹橋,便聽彩屏在身後叫"姑娘",惜春回頭道:"你又哪裡去了來?"彩屏道:"方才老太太請姑娘們抹牌的,我回話去,半路上又遇見平姐姐,說二奶奶在太太房裡,她又不得閑兒,教我回奶奶話,我便去太太那裡,正聽見她兩個說宮裡頭來了人,說咱們娘娘有喜了,又是一件非常喜事呢。"惜春聽了只冷冷一笑,徑自回房去了。

且說鳳姐被喚到王夫人房裡,不過說些近日送禮會客之事。鳳姐因道:"太太,有件事兒,我早就想回你的,只為實在說不出口,今兒卻是不得不說了。"王夫人道:"什麼事這麼要緊?"鳳姐道:"府里人口多,事情雜,人人又都是要穿衣吃飯的,凡事都離不開一個錢字。如今府里是進的少,出的多,幾處產業也無甚進益,比早年越發艱難了多少!眼看如今娘娘有喜了,雖說是一件非常的喜事,究竟又添出一件花錢的事來。老祖宗老爺太太們每日的定例又是必不可少的,雖說是各房孝敬的,究竟也還都是用的官中的錢。便是單為這則例,也費了多少精神,先是搬些不常用的笨重大傢伙去變賣,後來又是一些不要緊的木器陶器舊衣料。若是平空又添出一點子請客送禮,逢年過節的事兒,甚至連古董也還當過,不過也就千兒八百的,到底是有次數的。原想回老太太蠲了這個定例,也可省好些出項,又怕老太太委屈,所以特來討太太示下。"

王夫人聽說,略神了一神兒,嘆道:"我早有蠲去定例之意,亦如你之所慮,怕委屈了老太太。再者,這府里說閑言雜語的人也多,哪個不是厲害的角色。我和你老爺倒沒什麼,只是老太太年紀大了,原盼著兒孫一代比一代好,家族興旺,事業發達,她便欣慰,不承望如今是一時不如一時。府里的底里老太太不是不明白,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過問,裝不知道罷了。況我們府里如今雖說緊湊些兒,也不至於艱難如此。若蠲了這則例,豈不是明擺著說我們府里不行了?老太太還常說別的人家兒,等次還趕不上我們家,規矩卻一套是一套,比我們齊全多了。老太太八十多的人了,往後還有多少日子?古訓說的'百善孝為先',我們做兒孫的若不能在老太太有生之年讓她老人家喜喜歡歡的,略一盡孝道,於心何安?反枉自她老人家痴心疼我們一場!"鳳姐聽了嘆道:"太太說的很是,這樣也罷了,再想想別的辦法罷。府里開支實在太大了,饒這樣,那些宮裡頭的公公們隔三岔五的還來索要這個,敲榨那個,若還不作個主意,到底不是長久之計。"王夫人只點頭不語。卻見寶玉走了進來,請太太安。王夫人道:"老太太的牌局散了罷?"寶玉道:"才剛散的。老太太乏了,我們便都散了。"鳳姐掏出懷錶看了看,已是酉初刻,因說道:"這早晚,該傳晚飯了。太太且上房裡去罷。"王夫人道:"也好。"便起身更衣。晚飯不提。

且說吃過晚飯,寶玉回到絳芸軒,便找了茗煙來,問他道:"一早吩咐與你的事可辦妥了沒有?"茗煙道:"爺放心,都打聽明白了,馬也備好了,明兒一早便可一順兒去的。"寶玉便道:"好小子。"聽聽鍾已敲了九下,便胡亂睡下了。至次日一早,忙忙的洗漱完畢,拔了兩口茶泡飯,便吩咐襲人說:"去探望一個朋友,中午就回來的,替我請安去,不必說我說的。"襲人嘆道:"哪裡有許多朋友要你探望?你又干那些事,當心老爺如今可在家裡呢,也由著你的性子野馬縱韁。"寶玉只笑了一笑,便喚了茗煙,二人一同溜馬出了園子後街門,往北城外去了。一氣跑了十餘里,前面漸遠漸近現出一座庵來,四面一人多高的圍牆相護,正堂偏殿,皆金翠琉璃,好不巍峨氣派。行至庵前,但見兩扇黑漆大門緊閉,只有角門敞著,隱隱傳出撞鐘及敲打木魚之音。又見兩邊山牆上刻著"南無阿彌陀佛""口奄嘛呢叭口彌?"一類的金字。大冂正中高懸一匾,鐫著"水月庵"三個大字。

寶玉看了,因回頭問茗煙:"可是這裡了?"茗煙道:"是了。"寶玉因下了馬,進了角門,卻見有幾個小丫頭在打掃庭院,皆是些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子。因隨意拉住一個問道:"請問小師父,可知有一芳官在此修行否?"那小尼姑如雷震一驚,看了一眼寶玉,扭頭便跑。寶玉不覺失聲叫道:"芳官!"茗煙也叫道:"耶律雄奴!"那小尼姑只顧自往廂房跑了,回身關了門。茗煙道:"是芳官,二爺,咱們且過去瞧瞧。"寶玉只獃獃的,一任茗煙拽著他到了廂房後面的窗根子底下。茗煙便以手扣窗,低聲喚道:"芳官,我們知道是你,二爺跟我來看你來了。"寶玉早又滿眼滾淚:"芳官,闊別一年,難道你不念往日主僕情常,不想一見釋懷?"芳官卻總不回答,只聽見屋裡有啜泣之聲。茗煙又道:"芳官,二爺和我這麼老遠的來了,好歹你出來一見,我們也好放心。"芳官泣道:"你們還是走罷,這裡並沒有什麼芳官,也沒有耶律雄奴。師父不多會兒功課便完了,若被她看見,反是於我不利。你們快走罷,我很知道你們的心的。從此以後再不要來了,只當我死了罷。"說著,任憑寶玉茗煙拍窗叫喚,芳官總不答一言。

寶玉還待叫時,忽聽"哐堂"一聲,窗紙上亮了許多,不知哪個開了門。一面便聽芳官叫道:"師父。"又聽那住持智通厲聲道:"好個不知廉恥的出家人!這裡頭還有菩薩呢,你也公然和大爺們兒家勾勾搭搭。你原是那風流行次上出來的,固然本性難改,但你現今既入了我這清凈佛門,你就應當改邪歸正,一心向佛以求寬恕才是。本依我廟規,當即刻驅逐才是,但只一件,你是太太親手交給我的,念你尚年幼,姑且饒你這次。只此以後,安分些便罷,別辜負了太太一番好意!"因喝道:"廚房裡那些柴你去劈了。"便帶著芳官走將出來。寶玉早已氣得臉都黃了,見了芳官,卻只有落淚的份兒。芳官忙迴避了,轉身去了廚房。這裡那智通便向寶玉道:"二爺,得罪了。你老人家還是請回罷。你一個千尊萬貴的少爺,這樣私自跑到這荒郊野廟來,究竟不妥,有失了身份。我自然不敢派遣二爺什麼話,但只是太太委派了我住持,我便是一廟之主,太太知道了,豈不說我不盡心職守,你也豈不吃些兒虧?"便道:"送客!"便有兩個尼姑走到角門,齊聲說道:"二爺請回罷。"寶玉恨恨的,卻又無法,只得垂頭喪氣的走出了角門,那尼姑回身便把門閂了。

茗煙啐了一口,罵道:"智通那禿歪剌,就知道拿太太的招牌壓派人。我說二爺你也太沒性子了,不過是家廟裡的一個住持,你竟一句響亮話也沒有,只有哀聲嘆氣自個兒生氣。"寶玉無精打採的騎著馬,嘆道:"芳官剛來咱們家學戲時,天真爛漫一小女孩子,今方分別一年,卻見她紅顏似槁,形容悒鬱,再不見往年那機靈之態,竟得蒼老許多,哪象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子!"茗煙聽著,並不發一言。二人慢慢溜著馬,不覺已至街上,忽聽前面一座樓上有琵琶之聲,又有人拍手哄然叫好。遠遠見樓上廊里站著一個女子,身量苗條,懷抱琵琶,正調弦撥弄。樓下廊上皆圍滿了各色紈絝,個個躍躍欲試,搖頭晃腦,打扇擊股。聽那女子聲調哀婉,字正腔圓,如黃鶯出幽谷,金珠落玉盤,令人剎時魂醉魄銷。聽她唱道是: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后、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輾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欹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寶玉不覺痴了。茗煙道:"這聲音好耳熟。"寶玉潸然淚下道:"是齡官。不想她竟也走了這條路。"茗煙也搖頭道:"這支曲子竟像是專為她和薔哥兒寫的。若薔哥兒知她在此,不知作何感想。"寶玉嘆了兩聲,痴立了許久,低頭一加鞭,往榮府疾馳而去。茗煙知他心有所感,也不去勸他,只是緊緊跟隨而來。

往後幾日寶玉只是痴痴的。襲人也摸不著頭腦,也只得隨他去了。因元妃有喜了,賈府諸人自然個個歡天喜地,無不喜氣洋洋溢於言表,不免又忙起來,自賈母起至賈府文字輩、玉字輩、草字頭輩的四代諸多族人子弟及各房的姊妹妯娌一撥一撥進宮朝賀。寶玉卻置若罔聞,眾人道賀,他也跟著道賀,眾人磕頭,他也跟著磕頭。

此日晚間出宮回府,賈母設宴,寧榮二府之人莫不言笑鼎沸不絕。卻不見了寶玉,眾人也不曾在意,獨有黛玉留心,因此借口吃藥,便往怡紅院絳芸軒來。原來寶玉心裡頭有件事,早備好了一柱香,幾碟果品,一盞香茗,並些許紙錢,便在絳芸軒後面木芙蓉樹下,拿了一幅淡紅粉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

怡紅院濁玉焚付睛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詞云: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身軀即時休。孰與話輕柔?東逝水,無復向西流。想像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寫畢,低吟了一遍,正待焚燒,只聽身後有人道:"你又作什麼自個兒在這裡傷懷?"寶玉回頭見是黛玉,苦笑道:"只為今兒是晴雯周年祭日,我念往日,特來祭她一祭。"黛玉接過那粉箋看了,也嘆了一聲。寶玉道:"好妹妹,往年你也待她不薄,你兩個性情也還相投,何不也一祭,以慰她之靈?"黛玉並不答言,便也走筆寫道:

瀟湘妃子敬焚芙蓉女神知之

桃花最輕薄,芙蓉更自強;
無意與世爭,凜然傲群芳。
風霜莫能摧,雷雨也難傷。
一剪鋒利損,尚自留余香。

寫畢,便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又與她燒些紙錢。二人便默然佇立芙蓉花下,直待一柱香燃盡了,方才收拾了祭品,各自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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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論興亡皆由小釀大 借裁革且以公報私

且說此後幾日,賈府日日忙亂,又是接受各親朋好友世交姻戚的賀喜,又是不時進宮候旨侍奉,一直到九月初方才清靜下來.這日鳳姐又聽見王夫人喚她,忙忙的換了衣服過來,王夫人便問:"上月所議之事,你可有主意了?"鳳姐道:"這幾日只顧高興娘娘的事兒去了,尚未作考慮,且聽太太示下."王夫人端起茶來,且一隻手慢慢用蓋子推去那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兒,一面慢慢說道:"空閑里我倒是仔細想了想,蠲去定例是斷斷乎不可行的,倒是可從別處著手.我看府里的人口實在是太多了,丫頭小廝媳婦婆子並各行雜役上的人,單我們西府里,連著園子的人一起算,大概不下五六百人.這人一多,難免魚龍混雜,好的倒有所不能伸張,那壞的反倒鋒芒十足.況且這吃穿用度,到底也還是用的官中的錢.如今我想著,不如把下人裁一半兒,豈不是為府里節省了大筆開銷.況且每年也要將各房大丫頭小廝年齡大了的配對放出去,只是一些家生子兒,成了親反倒又生出人來.如今也說不得了,家生子兒中也得多多放些出去才是,將身價賞了他們,令他們自尋出路.特別是怡紅院里,丫頭最多,難免有不安分之人,自上年我攆了幾個狐狸精后,雖是好些,只是我後來暗暗看著,輕浮者,妖冶者大有人在,只是暫還不敢出頭罷了.若再不制止,那還了得,怡紅院豈不成那群人的天下了.寶玉又愛跟丫頭混鬧,豈不被帶壞了,況有幾個丫頭的年齡也很該配人了.我看小丫頭裡面,除了幾個笨笨的,都是些嘴勤手不勤的,很該攆出去才是."鳳姐道:"放下人出去這事,璉二爺也和我商量過幾次,本該早回太太的,可事兒一多,也就忘了.如今太太提起來,就按太太的意思辦去."王夫人道:"且不忙,你且先把府里各人的底兒合計了再回我話,誰去誰留,到時再作商議."

鳳姐忙應了,正欲說話.只見鴛鴦一頭走進來:"二奶奶,老太太叫你呢."鳳姐忙問何事,鴛鴦道:"后兒史大老爺生日,老太太計較送禮的事兒."鳳姐把手一拍,苦笑道:"上月中秋節,置辦過節的酒席,戲文,玩藝兒,賞下人的東西便花了不少錢,一時短了幾百,還虧著周瑞的女婿是京中古董行的總管,挑了幾件兒去,送來三千銀子.前兒宮裡頭傳出喜訊說娘娘有喜了,又是擺酒請客,又是進宮賀喜;昨兒景田侯老太爺歸天,趕了一份兒禮;明兒又是修國公長孫周歲,治國公爺八十大壽,這兩家的禮物剛湊齊,后兒又是史老爺,單是這人情往來,也夠絞腦汁兒呢,可叫我上哪兒弄銀子去?"鴛鴦笑道:"這可奇了,史老爺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子,她自會掏銀子,又花不著你一分一毫,你在這裡瞎嘆什麼氣?"鳳姐道:"我的鴛鴦姐姐,你怎麼一時半會兒的就不會體量人情,雖不要我出一分錢,老太太的銀子錢,也是從官中拿,不過是她自已支配,究竟是這府的,又從我手上過,到底是我從銀庫支取哪.剛才我還同太太議論如今銀庫告緊,收入支絀,這下可好,又添一個."鴛鴦悄悄笑道:"你的利錢還不夠你這輩子花的?這會子就作作人情,你悄悄墊上罷."鳳姐擰一下鴛鴦,笑罵"死丫頭",一面回過頭來,見王夫人正用手頂著鬢角閉目養神.鳳姐忙喚"太太",王夫人應了一聲,睜開眼.鳳姐道:"太太乏了,到床上歇息罷."一便將王夫人扶到床邊,王夫人道:"去罷,那件事兒看你怎麼說,委婉一點兒,別讓老太太不自在."鳳姐答應著,一面替王夫人脫了鞋子,又拉下一床紅綾被,因說:"就依太太的主意回老太太,那倒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又節省了開銷,又不至於委屈了老太太."鴛鴦聽著,便順口問什麼事,鳳姐便把所議定例和裁人一事說了.

鴛鴦聽了道:"論這兩件事,據我看來,都應回明老太太蠲了才是.俗語說的坐吃山空,如今既告緊,自然該生出一個節儉的法子.聽說莊上生產不景氣,京中好幾處生意也都日漸消耗,若不顧自已底兒薄,只為討老太太歡心,又能維繫多久呢?世上之事,皆是由小釀大,積少成多,若到日後,越是艱難,那才真是委屈了老太太.依我的主意,把事因說明,想老太太深明大義,也不會責怪不受用的."聽了鴛鴦之言,王夫人鳳姐都有讚歎之意,因笑道:"你這個丫頭,倒是有點子見識."鴛鴦笑道:"太太奶奶別怪我多嘴,我不過是冷眼看著府里的事情,這樣下去不是長法."王夫人笑道:"好,好,你倒是有膽有識的.你要能當家,定也是不錯的.那會兒大老爺怎沒把你要了去."鴛鴦道:"太太別拿我開心了,我不過是為這府里,為老太太,為大家好的意思.太太這樣說,叫二奶奶聽了,什麼意思?"鳳姐笑道:'倒是我沒多心,你先倒多心了.我且問你,裁人這事兒,若是把你也裁了去呢,你怎麼處?"鴛鴦正色道:"我自小便跟著老太太一處,服侍這麼多年,老太太的深恩厚義,我今生加上來世,也是報答不盡的,唯有克職盡責,方可回報一二.領老太太的恩典出去,也是老太太疼我的意思."鳳姐王夫人都笑道:"好會說話的丫頭,怨不得老太太偏疼你一個,聽你這麼一說,要放你老太太也是捨不得了."鳳姐又笑道:'這事兒我可不敢承頭兒,老太太最寵你了,還得你說去罷."鴛鴦道:"正經你的威風這時就跑爪哇國去了?一般的也只好支我說去,來了這半日了,老太太也該等急了,快走罷."鳳姐親自把王夫人服侍妥當,方同著鴛鴦往賈母院里來.

剛一進門兒,便聽賈母在榻上笑道:"你的架子越發大了,叫了這半日才來."鳳姐笑道:'噯喲,老祖宗這回話可說偏了,我架子再大,萬不敢在老祖宗面擺,況我這麼瘦小,那骨架子就似老祖宗床頭那件竹編的鏤空衣架子一般,風吹吹就倒,哪裡擺得起來."說得賈母呵呵笑起來,因說道:"叫你來不為別事兒,只為後兒是你史大老爺的生日.我想了半日,也不知送什麼好,因此特地叫你來商量商量."鳳姐道:"史老爺今年也不是整生日,老太太又是長輩,況且每年都送禮的,今年可以不必送過於昂貴的禮物.我想著,若是送銀子錢呢,人也不希罕,若是送東西,老太太的閣樓里堆著那麼些別人孝敬的古董玩器,史老爺又是好古玩奇珍的,記得上年來史老爺還直誇那件西洋水晶玻璃的玩藝兒好,老太太何不就送過去,又高貴又好看."賈母聽了點頭稱是,即刻命人開了閣樓,將那件西洋玩藝兒取了來,原來是個密封的玻璃球,裡面盛水,且有精雕細刻一座西洋的莊園,將其倒置后再翻轉,竟有漫天飛舞的大雪,洋洋洒洒籠罩在莊園之上,甚是壯觀,大家看了皆稱奇.因又寫了一封賀壽之柬著人送過史府去.這裡鳳姐便向鴛鴦使眼色,鴛鴦會意,因笑道:"到底是二奶奶精明,既送了體面的禮,又沒動用官中的錢."賈母笑道:"小蹄子,有話就直說,不用在我面前弄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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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6-11-10 19:46 | 只看該作者
鴛鴦見問,便把方才在王夫人房中所議之事回明賈母.賈母聽了道:"我當什麼事,若說蠲了這定例,早幾年我就說過了,偏你們又怕我不受用了."鳳姐忙笑道:"到底是老祖宗,那我這就傳話廚房,教他們從明天開始蠲了這定例菜."賈母道:"傳我的話,這菜不在數目的多少,每天擺了滿滿一桌,我這老太婆能吃多少,不過揀一兩口愛吃的嘗嘗,有的菜甚至連筷子還不曾動過,下剩的也就白扔了,也可惜兒了的,蠲了倒好,每日里換著胃口做一兩樣精緻小菜,就足夠了."鳳姐聽了忙喚過一個媳婦,告訴她幾句,那人便自去了.這裡鳳姐又笑道:"還有一事如今得討老太太示下."賈母道:"又是什麼事?該不會把我的桂花油也給蠲了罷?你說我這八十多歲的老婆子了,還擦什麼香油,是罷?"鳳姐笑道:"老祖宗會開心,倒是我怕老祖宗下令蠲了我的首飾,斷了我的脂粉,那我可成黃臉婆了,也難討老祖宗歡心了,老祖宗越性把我這人也蠲了去,那就眼不見心不煩了."說得滿屋鬨堂.賈母便道:"若說裁人一事兒呢,也罷,我就把這權力交給你,任你發落減裁,不必牽三掛四,礙著幾輩子的老臉.屆時回我話就是了,但只一句話,鴛鴦琥珀我是無論如何都保下來的."鳳姐道:"這個自然."賈母道:"你去罷,這會子我也很乏了,要歇一歇了."鳳姐忙告退出去.

且說榮府里有消息靈通的那些執事下人,近日風聞裁人一事,便各自暗暗的背地裡來找鳳姐,有意無意說些別個的短話,又殷勤為鳳姐跑腿子辦事,孝敬一些小東小西.鳳姐也並不露聲色,且只管收夠了禮,這且不提.合計了幾日,早定下去留之人,命彩明拿了花名冊來,圈去減裁下的各房下人,一共二百餘口.王夫人親自支領了各人的身價銀錢,封好一併交與鳳姐,令其按文契分賞.這二百餘人口中有半數皆是些不過十來歲的孩子,俱是販子幾次轉賣的,並無家屬親戚認領.鳳姐先發放了一些家生子兒,賞了身價,開恩賞出為民.那些買來的奴才,有父母親戚的,令其自行領回,還了文契錢.餘下那百十個孩子,鳳姐思忖半晌,因命興兒旺兒兩個來,示其如此這般,兩人唯唯領命而去.

過了一日,旺兒便來回話說:"奴才都打聽明白了,城東和城南有四家官老爺,府上正少人伺候,各家說是要挑一二十個.價兒且等奶奶吩咐與奴才,好與他們議定的."因遞上四張名帖,原來是譚,臧,王,法四家大富.又見興兒也興興頭頭回來說:"城北和城西的四家老爺,正派人出來採買孩子,預備學戲用的.奴才且問他們四家的買辦要了老爺們的名帖,好回奶奶話的."因忙從懷裡掏出送上.鳳姐看了,原是有名的韋,李,石,塗四家族.鳳姐大喜,便命旺兒興兒又出面與那八家的買辦商議計較,將那百十個孩子分別送去.那八家的老爺知是榮府遣出的奴才,也十分得意,又不敢怠慢,左手送人,右手便交錢.鳳姐一日之內便獨吞了那百十餘人口的買進與賣出身價,因又囑咐旺兒興兒兩個:"你們兩個好樣的,只是不許走漏了風聲兒.若太太知道了,都是你們說的,仔細腦袋!"因賞了二人銀錢,二人歡天喜地叩頭謝恩不迭.自此鳳姐躊躇滿志,膽子越發大起來,如此假公濟私之事也不須再多記.

卻說這日寶玉同往常一樣,正和眾丫頭們在絳芸軒里擲骰子贏小錢玩兒,忽聽報王夫人到.寶玉並眾丫頭手忙腳亂收了骰子銀錢,忙站起來迎接.王夫人進來,咳嗽一聲,環視一遍屋內丫頭,俱不寒而慄.王夫人便道:"今兒府里裁減下人,各房都行了,交給你們璉二奶奶辦去,單剩下怡紅一處.你們自然都心裡明白,寶玉若是一輩子毀在你們手裡,那還了得?"寶玉心想:"壞了,又是一番劫難."待要辯解求情,卻被襲人使眼色止住,自料也難,只得垂頭喪氣的侍立一旁.王夫人因將怡紅院里自有等級的大丫頭至做粗活雜役的小丫頭都叫到院里,仔細查看一番,凡覺不順眼不順心之人,便令老嬤嬤帶出,記上姓名,待明日一早發落.七個大丫頭中,除襲人麝月秋紋是素日的好丫頭外,碧痕綺霰穿戴打扮較從前的晴雯雖說安份一些,卻也與別人不同,原要輕佻些;檀雲春燕雖要老實一些,王夫人又嫌太笨拙有餘,也不喜歡,便立刻將四人的父母喚來,令其帶回去自行聘嫁.檀雲春燕雖說也有些不舍,倒也還泰然處之,只有碧痕綺霰痛哭失聲.王夫人冷笑道:"有這會子痛哭流涕的,那時怎不知安分守已?收拾好東西明兒趕早便離開,我再不要看見你們這起狐媚子一樣的人."寶玉心裡雖刀絞一般,卻大氣兒也不敢出,待王夫人將人帶出後方才呀的一聲哭出來,襲人只得又婉言勸解他一番.寶玉悶了幾日,無處可釋,究竟還有黛玉湘雲襲人麝月等舊人相伴,尚可得幾分安慰,因此也不去想那些傷感悲憤之事,每日仍是遊戲玩樂,將她們狠心從心裡拚棄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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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展眼十月將盡,早已是冰天雪地,銀妝素裹。寶玉歇了午覺起來,逗了一回鳥雀兒,歪在床上,似又有朦朧之態。襲人忙推他:「才睡了起來,又睡!」寶玉道:「悶悶的,你可叫我做什麼呢?」襲人笑道:「你最是個會玩兒的,倒問我?起來罷,這會子雪已經停了,找你的姐姐妹妹玩去。」寶玉聽了,只得起來,喝了兩口熱茶,穿上一件大毛衣服,囑襲人道:「一會兒替我給太太請安去。」說著往外走了。

只見紫鵑坐在簾外做針線,寶玉道:「你倒是個不怕冷的?林妹妹呢?」紫鵑聽是寶玉的聲音,忙「噓」了一聲,悄悄道:「才睡著了。二爺且請別處坐坐再來。」寶玉到底掀簾進去瞧了一瞧,只見黛玉眉頭微蹙著,眼角尚有淚痕。寶玉輕輕替她拭了,退出簾外,問紫鵑:「姑娘又為何事傷心了」紫鵑嘆道:「都是我一句話。才剛我回姑娘,后兒是我娘四十壽辰,要告假家去。姑娘先是高興了一回,還賞了我幾塊她攢的銀子。後來便垂頭拭淚說要是姑太太還在,今年也是四十歲了。說著便傷心起來。我忙勸了一回,姑娘方才朦朧睡去了。」寶玉也嘆道:「到底沒父母,比別人就是不同。」因又問:「你們姑娘這陣子身子怎麼樣了?我怎麼看她臉色竟是有些憔悴呢?」紫鵑道:「雖說仍有些兒咳喘,比起往年卻是已好了很多,連葯都減了劑量了呢。」想了一想又道:「只是那幾日姑娘又在抱怨眼淚不多。」寶玉道:「林妹妹幾次三番說眼淚變少,我尋思這也許竟跟她面色憔悴有關呢。」紫鵑停了針線,問:「這怎麼說?」寶玉道:「林妹妹素日身子雖弱,人卻是水靈靈的,別有一番氣質。自從她老說眼淚變少后,倒的確一日比一日憔悴。」紫鵑笑起來:「一個獃子還沒鬧清呢,又添一個。我可從沒聽說過眼淚的多少跟氣色的好壞有關係。」寶玉道:「你不知道,人同草木一樣,氣脈水分充足才長得好,眼淚是生命之源,若日漸乾涸,自然就同草木缺水一樣憔悴枯萎了。」說到此間,寶玉忽然把口一掩,不肯說下去了。紫鵑明白寶玉之意,也便沉默了。

一時寶玉笑道:「可是呢,紫鵑姐姐,我們認得這麼多年,竟從未聽你提起過你家裡之人。」紫鵑道:「你就好打聽這些子事情,沒的婆婆媽媽的。」寶玉笑道:「我聽說你父母及祖上都是我們府里的世代舊仆,你還有一個孿生姐姐,和你生得一般模樣,令人難以分辨,是也不是?」紫鵑道:「你既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寶玉道:「我是想著,怎麼不把你姐姐叫上來用呢?」紫鵑冷笑道:「拐彎抹角這半日,原來是為了打聽這個?」寶玉忙陪笑:「好姐姐別多心,我隨口問問罷了。」紫鵑恨了一聲,低頭做活兒,不再理寶玉。寶玉坐不住,一會兒看紫鵑繡的什麼花,一會兒又進去看黛玉醒了沒有。急得紫鵑道:「我的好二爺,你先且請回去,我們姑娘好容易睡著了,你別搗蛋又把她弄醒了。」寶玉「咳」了一聲往外走,一面回頭說:「待會兒我再來。」紫鵑看著寶玉的背影搖頭笑了笑,只聽裡面黛玉叫「紫鵑??」紫鵑忙掀簾進去,黛玉已坐在床邊穿衣服,紫鵑忙上前服侍。黛玉因問:「剛才我聽見寶玉說話來著,他人呢?」紫鵑笑道:「在這裡淘氣了半日,才剛回去了。姑娘還沒歇息著半個時辰呢,聽見寶玉的聲兒就醒了,都是他鬧的,我且找他算賬去。」黛玉也笑了,因吩咐說:「剛睡了起來略有些不適,你且替我與老太太問安去。」紫鵑應著,一面叫道:「雪雁,打盆熱水來與姑娘洗臉,我去老太太那裡了。」

紫鵑一路賞著雪景,出了園子,一徑往賈母院里來。誰知賈母仍午睡未起呢。紫鵑便要回去,鴛鴦且含笑悄悄拉她道:「過這邊兒來,有話要告訴你呢。」紫鵑笑倒:「什麼事這麼神秘?」因隨著鴛鴦來至院外迴廊邊盡頭上,鴛鴦看看四下無人,便悄悄笑道:「你們瀟湘館里可有喜事了。」紫鵑一時不解,忙笑道:「有何喜事?」鴛鴦笑道:「那天太太提起來,說林姑娘年紀也不小了,如今也有人來提親了呢,於是來請老太太的示下。」紫鵑一驚,急得一把抓住鴛鴦的手:「老太太怎麼說,應准了嗎?」鴛鴦笑罵道:「小蹄子,你急什麼?」紫鵑自知忘形,不覺紅了臉笑道:「好姐姐,原是我急了些兒。你也是知道的,我也替姑娘愁了好幾年了,到底無父母,可有誰替姑娘做主呢?若真有個好結果,也了我一樁心事。」鴛鴦笑嘆道:「竟從未見過你這樣的痴丫頭,倒也難為你一片真心了。」因又笑說道:「老太太那麼疼林姑娘,你想能捨得讓她往外頭聘么?老太太心裡頭早有打算了呢。太太提起來,老太太便說,林姑娘如今身子已日漸望好,等再調養一段時間再議。往常老太太流露出來的意思,是想把林姑娘留在身邊呢。姑娘和寶玉都是老太太心坎兒上最疼的,老太太有意親上作親成了這樁好事。只是太太那裡從未提起過,老太太也就不好先開口了。如今太太先說起來,雖是官媒來說親,到底是為林姑娘的親事提了個頭兒了,往後老太太也就好有話頭兒往深里說了。」紫鵑喜得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搓著掌心直念「阿彌陀佛」。鴛鴦因又笑著叮嚀道:「你心裡知道就是了,這也是我和你好,才悄悄告訴的,別走了風聲才是。」紫鵑已是千個萬個好姐姐不離嘴了,因與鴛鴦話別,一路步履輕盈的回到瀟湘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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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魂 發表於 2006-11-11 11:34 | 只看該作者
文字好,故事也編的好。十幾、二十歲的青年能寫這樣的東西,真是匪夷所思。
看來我們這些號稱讀了幾本書的老人家,真該回家抱孫子了。
盡情拍磚 肆意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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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6-11-14 19:10 | 只看該作者
後邊還有呢, 謝謝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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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風信子 發表於 2006-11-15 19:26 | 只看該作者
保存下來,慢慢看……樓主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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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ln 發表於 2006-11-16 06:54 | 只看該作者
樓主真是下大工夫了!!!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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