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提拉米蘇的愛情 和他走天涯

我最大夢想是去法國讀書。為了攢夠學費，我課餘很努力地兼職了三份工，家教，翻譯，還有酒吧招待。每天晚上，我都要去酒吧街，在一家叫做藍色琉璃的酒吧度過七個小時，直到凌晨三點打烊。很久以後我還記得那裡的落地玻璃門把上是兩隻青銅扶手，門簾是無數條殷紅如血的羽毛垂直而下。

    那是屬於我和柯藍的記憶，誰也不能偷去。

    我第一次看見柯藍，他就是坐在靠近火爐的那個位置。那天是元旦，我第一天來酒吧做招待，精神緊張地注意著每個角落，一旦有客人召喚馬上飛奔而至。我生怕打擾了這個專註閱讀的男人，他的外套是一種暗金色緞面的料子，氣質憂鬱又顯得奢華，低頭看一份世界博覽。我聽早來的員工說，柯藍是我們的老闆，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個男人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酒吧打烊，我正在收拾狼籍不堪的桌子，忽然柯藍說：「為什麼過年也不回家。」

    我說：「為了打工。」他緊接著問：「為什麼要打工？」我說我想出國留學。他喃喃自語：「我也想呢，但那幾乎不可能。」「因為你的腿嗎？」我唐突地問他。

    柯藍看著我說：「我不是癱子，我可以走路的。你要看看嗎？」

    我點點頭，柯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似乎很激動，同時也有些疲憊，虛弱地對我耳語一般地說：「你扶我一下好嗎，我想去門口嗅一嗅風的味道，春天快來了。」

    風有味道嗎？我這樣想著，感覺柯藍的手透心地涼，像一種害羞的小動物，當我攙扶他時在我掌心不安地滑動。不知為什麼，我心裡好像被打了一下，那雙憂鬱到漆黑的眼睛彷彿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我，讓我心痛。

    走夜路回家，背後突然響起喇叭。車窗搖下是他微笑的臉：走吧，我送你回家。他隨手遞給我一個包裹得十分精美的點心盒子，打開來，一塊奶油蛋糕散發著微微的咖啡苦香。

    我有些餓了，狼吞虎咽地吃著，連點心渣子也不放過。從此以後打工晚歸的路上，總有一個沉默的男人開車送我，給我帶一塊賣相漂亮而味道微苦，卻百吃不厭的蛋糕。

    如柯藍所說，那陣風果然攜裹著春天來了，酒吧門前的空地上綠意氤氳。柯藍像個小孩子般綻放快樂的笑臉，不斷把一隻五彩的氣球拋上天空再接住。這是醫生給他設計的練習肢體協調的動作。他樂此不疲地做著，摔倒了再爬起來，一次又一次，累得氣喘吁吁也不罷手。看見我，他大聲說：「春天來了，我們一起去放風箏！」但是我和柯藍的故事沒有春天。新學期開學，我辭去了酒吧的工作。最後那個晚上他送我到家門口，他不開門我也沒下車。兩人對坐在偌大的車廂里，被強迫著去嗅空氣中提拉米蘇的苦香。我們的寂寞和茫然都寫在臉上，兩個無意窺見彼此的孩子，回到襁褓中的孤獨，來自天堂的孤獨。他竟然在黑暗中流下眼淚。

    辦理完各種留學手續，讓我忙得忘記了與此無關的所有物是人非。偶爾一個回神，想起那家酒吧和那個靜默的男人。悄悄去了酒吧，透過窗口望去，他依然坐在那裡，破天荒沒看書。不動也不說話，神情溫柔得像個孩子。我的心激動地亂跳起來。

有箇舊日同事看見了我，她大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突然驚慌起來，拔腿想跑。現時的我，去意已決，無權干擾任何人的生活。柯藍也看見了我，當我急速走下樓梯，柯藍踉踉蹌蹌地追出來，在台階上摔了重重一跤，滾出好幾米外。

     柯藍摔斷了腕骨，伴隨輕微腦震蕩，住了院。我每天下課都要坐將近一個小時的公車，去醫院看望他。他總是比以往還沉默，慢慢吞咽著我為他削好皮的蘋果。

     我無法表達我對他的歉意。「怪我自己不小心，忘了帶拐杖。」他說，「我是個瘸子，無法脫離拐杖而生活。」他很平靜地看著我，感傷瀰漫了他的眼眸。忽然他略顯羞澀地動動嘴唇提出要求：你能，抱抱我嗎？

    我輕輕地從柯藍的腰間環過雙臂，這是一個漫長如一個世紀的擁抱。誰也沒動，沒說話，直到醫生過來分開了我們。柯藍終於說：「你一定要走，要去留學。那也曾經是我的夢想。」

     分別時，看見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從我身上調轉開眼睛，我的內心有撕裂一般的疼痛。

     誰也沒有想到，那年隨即突發的「非典」疫情使我和很多就離國門一步之遙的學生們遭遇集體拒簽，失去了留學的機會。情緒低落的我躲在這個城市另一個角落裡，開始從事一份普通的工作，獨自咀嚼並消化掉自己的心高氣傲。

    後來，我聽說柯藍成了家，娶了一個曾和我同在他酒吧打工的女孩。聽說她總是默默走在他背後，為他提著拐杖，攙扶他前行。柯藍需要的正是這樣一雙手，一雙腿，而不是我這樣總是渴望突破重圍桀驁不羈的翅膀。但是我知道了那種蛋糕的名字，提拉米蘇。每天我都要買一塊放在口袋裡，在深夜小心翼翼地吃下。喜歡從那份淡淡的清苦香氣中捕捉回憶的點滴。精美的蛋糕，應該與真摯的愛情一樣，在它們完結的時刻，始終保持著美麗和完整。那也是一種尊嚴。

    有一天一個網友給我發來一個地址。點擊進入：提拉米蘇(Tiramisu)在義大利原文里，「Tira」是「提、拉」的意思，「Mi」是「我」，「Su」是「往上」，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帶我走」。

    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只要給對方一塊提拉米蘇，就意味著將心交在他(她)手中，願意與其遠走天涯。所以才有人說，提拉米蘇的苦味，是開啟愛情的鑰匙，是從紅塵走向天堂的滋味，只是不要貪吃太多，否則你會習慣於忘記勇氣。帶一個人，陪一段愛，遠走天涯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