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回復: 1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幹校六記――楊絳

[複製鏈接]
跳轉到指定樓層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4-3-28 23:06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color=sky blue]作家簡介:
   楊絳(1911-),原名楊季康,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員,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劇本有《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風絮》;小說有《倒影集》、《洗澡》;論集有《春泥集》、《關於小說》;譯作有《1939年以來的英國散文選》、《小癩子》、《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等。


[c]第一章  下放記別[/c]

    中國社會科學院,以前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我們夫婦同屬學部;默存在文學所,我在外文所。一九六九年,學部的知識分子正在接受「工人、解放軍宣傳隊」的「再教育」。全體人員先是「集中」住在辦公室里,六、七人至九、十人一間,每天清晨練操,上下午和晚飯後共三個單元分班學習。過了些時候,年老體弱的可以回家住,學習時間漸漸減為上下午兩個單元。我們倆都搬回家去住,不過料想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不會長久,不日就該下放幹校了。幹校的地點在紛紛傳說中逐漸明確,下放的日期卻只能猜測,只能等待。

    我們倆每天各在自己單位的食堂排隊買飯吃。排隊足足要費半小時;回家自己做飯又太費事,也來不及。工、軍宣隊後來管束稍懈,我們經常中午約會同上飯店。飯店裡並沒有好飯吃,也得等待;但兩人一起等,可以說說話。那年十一月三日,我先在學部大門口的公共汽車站等待,看見默存雜在人群里出來。他過來站在我旁邊,低聲說:「待會兒告訴你一件大事。」我看看他的臉色,猜不出什麼事。

    我們擠上了車,他才告訴我:「這個月十一號,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隊。」

    儘管天天在等待行期,聽到這個消息,卻好像頭頂上著了一個焦雷。再過幾天是默存虛歲六十生辰,我們商量好: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麵慶祝。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只怕輪不到我們了。可是只差幾天,等不及這個生日,他就得下幹校。

    「為什麼你要先遣呢?」

    「因為有你。別人得帶著家眷,或者安頓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給你。」

    幹校的地點在河南羅山,他們全所是十一月十七號走。

    我們到了預定的小吃店,叫了一個最現成的沙鍋雞塊――不過是雞皮雞骨。我舀些清湯泡了半碗飯,飯還是咽不下。

    只有一個星期置備行裝,可是默存要到末了兩天才得放假。我倒藉此賴了幾天學,在家收拾東西。這次下放是所謂「連鍋端」――就是拔宅下放,好像是奉命一去不復返的意思。沒用的東西、不穿的衣服、自己寶貴的圖書、筆記等等,全得帶走,行李一大堆。當時我們的女兒阿圓、女婿得一,各在工廠勞動,不能叫回來幫忙。他們休息日回家,就幫著收拾行李,並且學別人的樣,把箱子用粗繩子密密纏捆,防旅途摔破或壓塌。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這些木箱、鐵精,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

    經受折磨,就叫鍛煉;除了準備鍛煉,還有什麼可準備的呢。準備的衣服如果太舊,怕不經穿;如果太結實,怕洗來費勁。我久不縫紉,胡亂把耐髒的綢子用縫衣機做了個毛毯的套子,準備經年不洗。我補了一條褲子,坐處像個布滿經線緯線的地球儀,而且厚如角殼。默存倒很欣賞,說好極了,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他說,不用籌備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於家人團聚,等幾時阿圓和得一鄉間落戶,待他們迎養吧。

    轉眼到了十一號先遣隊動身的日子。我和阿圓、得一送行。默存隨身行李不多,我們找個旮旯兒歇著等待上車。候車室里,鬧嚷嚷、亂鬨哄人來人往;先遣隊的領隊人忙亂得只恨分身無術,而隨身行李太多的,只恨少生了幾雙手。得一忙放下自己拿的東西,去幫助隨身行李多得無法擺布的人。默存和我看他熱。已為旁人效力,不禁讚許新社會的好風尚,同時又互相安慰說:得一和善忠厚,阿圓有他在一起,我們可以放心。

得一據著、拎著別人的行李,我和阿圓幫默存拿著他的幾件小包小袋,排隊擠
進月台。擠上火車,找到個車廂安頓了默存。我們三人就下車,痴痴站著等火車開動。

    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慢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彩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送人上幹校,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就決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斷。

    默存走到車門口,叫我們回去吧,別等了。彼此遙遙相望,也無話可說。我想,讓他看我們回去還有三人,何以放心釋念,免得火車馳走時,他看到我們眼裡,都在不放心他一人離去。我們遵照他的意思,不等車開,先自走了。幾次回頭望望,車還不動,車下還是擠滿了人。我們默默回家;阿圓和得一接著也各回工廠。他們同在一校而不同系,不在同一工廠勞動。

    過了一兩天,文學所有人通知我,下幹校的可以帶自己的床,不過得用繩子纏捆好,立即送到學部去。粗硬的繩子要纏捆得服貼,關鍵在繩子兩頭;不能打結子,得把繩頭緊緊壓在繩下。這至少得兩人一齊動手才行。我只有一天的期限,一人請假在家,把自己的小木床拆掉。左放、右放,怎麼也無法捆在一起,只好分別捆;而且我至少還欠一隻手,只好用牙齒幫忙。我用細繩縛住粗繩頭,用牙咬住,然後把一隻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複寫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隻床分拆了幾部,就好比兵荒馬亂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門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處去。據默存來信,那三部分重新團聚一處,確也害他好生尋找。

    文學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隊的辭兒,不稱「所」而稱「連」。兩連動身的日子,學部敲鑼打鼓,我們都放了學去歡送。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幹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發現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也紛紛回去上班。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

    我們等待著下幹校改造,沒有心情理會什麼離愁別恨,也沒有閑暇去品嘗那
「別是一般」的「滋味」。學部既已有一部分下了幹校,沒下去的也得加緊幹活兒。成天坐著學習,連「再教育」我們的「工人師傅」們也膩味了。有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小「師傅」嘀咕說:「我天天在爐前鍊鋼,並不覺得勞累;現在成天坐著,屁股也痛,腦袋也痛,渾身不得勁兒。」顯然煉人比鍊鋼費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項苦功夫。

    煉人靠體力勞動。我們挖完了防空洞――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建築,就把圖書搬來搬去。捆,扎,搬運,從這樓搬到那樓,從這處搬往那處;搬完自己單位的圖書,又搬別單位的圖書。有一次,我們到一個積塵三年的圖書館去搬出書籍、書櫃、書架等,要騰出屋子來。有人一進去給塵土嗆得連打了二十來個嚏噴。我們儘管戴著口罩,出來都滿面塵土,咳吐的儘是黑痰。我記得那時候天氣已經由寒轉暖而轉熱。沉重的鐵書架、沉重的大書櫥、沉重的卡片櫃――卡片屜內滿滿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輕人狠命用肩膀打,貼身的衣衫磨破,露出肉來。這又使我驚嘆,最經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

    弱者總沾便宜;我只幹些微不足道的細事,得空就打點包裹寄給幹校的默存。默存得空就寫家信;三言兩語,斷斷續續,白天黑夜都寫。這些信如果保留下來,如今重讀該多麼有趣!但更有價值的書信都毀掉了,又何惜那幾封。

    他們一下去,先打掃了一個士積塵封的勞改營。當晚睡在草鋪上還覺得懊熱。忽然一場大雪,滿地泥濘,天氣驟寒。十七日大隊人馬到來,八十個單身漢聚居一間屋裡,分睡在幾個炕上。有個跟著爸爸下放的淘氣小男孩兒,臨睡常繞炕撒尿一匝,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鎮上去買吃的:有燒雞,還有煮熟的烏龜。我問默存味道如何;他卻沒有嘗過,只悄悄做了幾首打油詩寄我。

    羅山無地可耕,幹校無事可干。過了一個多月,幹校人員連同家眷又帶著大堆箱籠物件,搬到息縣東嶽。地圖上能找到息縣,卻找不到東嶽。那兒地僻人窮,冬天沒有燃料生火爐子,好多女同志臉上生了凍瘡。洗衣服得蹲在水塘邊上「投」。默存的新襯衣請當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見了。我只愁他跌落水塘;能請人代洗,便賠掉幾件衣服也值得。

    在北京等待上幹校的人,當然關心幹校生活,常叫我講些給他們聽。大家最愛聽的是何其芳同志吃魚的故事。當地竭澤而漁,食堂改善伙食,力紅燒魚。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買了一份;可是吃來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撈起最大的一塊想嘗個究竟,一看原來是還未泡爛的葯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沒有拿掉。大家聽完大笑,帶著無限同情。他們也告訴我一個笑話,說鐵鍾書和丁XX兩位一級研究員,半天燒不開一鍋爐水!我代他們辯護:鍋爐設在露天,大風大雪中,燒開一鍋爐水不是容易。可是笑話畢竟還是笑話。

    他們過年就開始自己造房。女同志也拉大車,脫坯,造磚,蓋房,充當壯勞力。默存和俞平伯先生等幾位「老弱病殘」都在免役之列,只幹些打雜的輕活兒。他們下去八個月之後,我們的「連」才下放。那時候,他們已住進自己蓋的新屋。

    我們「連」是一九七0年七月十二日動身下幹校的。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圓一人;得一已於一月前自殺去世。

    得一承認自己總是「偏右」一點,可是他說,實在看不慣那伙「過左派」。他們大學里開始圍剿「五一六」的時候,幾個有「五一六」之嫌的「過左派」供出得一是他們的「組織者」,「五一六」的名單就在他手裡。那時候得一已回校,阿圓在工廠勞動;兩人不能同日回家。得一末了一次離開我的時候說:「媽媽,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也不能頂撞宣傳隊;可是我決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我也不會撒謊。」他到校就失去自由。階級鬥爭如火如荼,阿圓等在廠勞動的都返回學校。工宣隊領導全系每天三個單元斗得一,逼他交出名單。得一就自殺了。

    阿圓送我上了火車,我也促她先歸,別等車開。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我該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著她踽踽獨歸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裡,獨自收拾整理,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裡。火車慢慢開動,我離開了北京。

    幹校的默存又黑又瘦,簡直換了個樣兒,奇怪的是我還一見就認識。

    我們幹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黃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簽名簿上寫上錢鍾書的名字,怒道:「胡說!你什麼錢鍾書!錢鍾書我認識!」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錢鍾書。黃大夫說:「我認識錢鍾書的愛人。」默存經得起考驗,報出了他愛人的名字。黃大夫還待信不信,不過默存是否冒牌也沒有關係,就不再爭辯。事後我向黃大夫提起這事,她不禁大笑說:「怎麼的,全不像了。」

    我記不起默存當時的面貌,也記不起他穿的什麼衣服,只看見他右下頷一個紅包,雖然只有榛子大小,形狀卻崢嶸險惡:高處是亮紅色,低處是暗黃色,顯然已經灌膿。我吃驚說:「啊呀,這是個疽吧?得用熱敷。」可是誰給他做熱敷呢?我後來看見他們的紅十字急救藥箱,紗布上、藥棉上儘是泥手印。默存說他已經生過一個同樣的外疹,領導上讓他休息幾天,並叫他改行不再燒鍋爐。他目前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他的頂頭上司因我去探親,還特地給了他半天假。可是我的排長卻非常嚴厲,只讓我跟著別人去探望一下,吩咐我立即回隊。默存送我回隊,俄們沒說得幾句話就分手了。得一去世的事,阿圓和我暫時還瞞著他,這時也未及告訴。過了一兩天他來信說:那個包兒是疽,穿了五個孔。幸虧打了幾針也漸漸痊癒。

    我們雖然相去不過一小時的路程,卻各有所屬,得聽指揮、服從紀律,不能隨便走動,經常只是書信來往,到休息日才許探親。休息日不是星期日;十天一次休息,稱為大禮拜。如有事,大禮拜可以取消。可是比了獨在北京的阿圓,我們就算是同在一處了。


沙發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4-3-28 23:10 | 只看該作者
[c]第二章  鑿井記勞[/c]

    幹校的勞動有多種。種豆、種麥是大田勞動。大暑天,清晨三點鐘空著肚子就下地。六點送飯到田裡,大家吃罷早飯,勞動到午時休息;黃昏再下地干到晚。各連初到,借住老鄉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趕緊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磚;磚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脫坯是極重的活兒。此外,養豬是最臟又最煩的活兒。菜園裡、廚房裡老弱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輕人肩上。

    有一次,幹校開一個什麼慶祝會,演出的節目都不離勞動。有一個話劇,演某連學員不怕磚窯倒塌,冒險加緊燒磚,據說真有其事。有一連表演鑽井,演員一大群,沒一句台辭,唯一的動作是推著鑽井機團團打轉,一面有節奏地齊聲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人伙兒轉呀、轉呀,轉個沒停――鑽機井不能停頓,得日以繼夜,一口氣鑽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調始終不變,使人記起曾流行二時的電影歌曲《伏爾加船夫曲》;同時彷彿能看到拉縴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隻只腳,帶著全身負荷的重量,疲勞地一步步掙扎著向前邁進。戲雖單調,卻好像比那個宣揚「不怕苦、不怕死」的燒窯劇更生動現實。散場后大家紛紛議論,都推許這個節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練,搬上台去現成是戲。

    有人忽脫口說:「啊呀!這個劇――思想不大對頭吧?好像――好像――咱們都那麼――那麼――」

    大家都會意地笑。笑完帶來一陣沉默,然後就談別的事了。

    我分在菜園班。我們沒用機器,單憑人力也鑿了一眼井。

    我們幹校好運氣,在淮河邊上連續兩年乾旱,沒遭逢水災。可是干硬的地上種菜不易。人家說息縣的地「天雨一包膿,天晴一片銅」。菜園雖然經拖拉機耕過一遍,只翻起滿地大坷垃,比腦袋還大,比骨頭還硬。要種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塊塊坷垃砸碎、砸細,不但費力,還得耐心。我們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卻沒有水。鄰近也屬學部幹校的菜園裡有一眼機井,據說有十米深呢,我們常去討水喝。人力挖的井不過三米多,水是渾的。我們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摻一小瓶痧藥水,聊當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涼,大太陽下幹活兒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飲甘露。我們不但喝,借便還能洗洗腳手。可是如要用來澆灌我們的菜園卻難之又難。不用水泵,井水流不過來。一次好不容易借到水泵,水經過我們挖的渠道流入菜地,一路消耗,沒澆灌得幾畦,天就黑了,水泵也拉走了。我們撒下了菠菜的種子,過了一個多月,一場大雨之後,地里才露出綠苗來。所以我們決計鑿一眼灌園的井。選定了地點,就破土動工。

    那塊地硬得真像風磨銅。我費盡吃奶氣力,一鍬下去,只築出一道白痕,引得小夥子們大笑。他們也挖得吃力,說得用鶴嘴鑊來鑿。我的「拿手」是腳步快;動不了手,就飛跑回連,領了兩把鶴潮黨,扛在肩頭,居然還能飛快跑回菜園。他們沒停手,我也沒停腳。我們的壯勞力輪流使鶴嘴鑊鑿鬆了硬地,旁人配合著使勁挖大家狠幹了一天,挖出一個深潭,可是不見水。我們的「小牛」是「大男子主義者」。他私下嘀咕說:挖井不用女人;有女人就不出水。菜園班裡只兩個女人,我是全連女人中最老的;阿香是最小的,年歲不到我的一半。她是華僑,聽了這句聞所未聞的話又氣又笑,吃吃地笑著來告訴我,一面又去和「小牛」理論,向他抗議。可是我們倆真有點擔心,怕萬一碰不上水脈,都怪在我們身上。幸虧沒挖到二米,土就漸漸潮潤,開始見水了。

    干土挖來雖然吃力,爛泥的分量卻更沉重。越挖越泥濘,兩三個人光著腳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爛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過來往旁邊倒,霎時間井口周圍一片泥濘。大家都脫了鞋襪。阿香乾活兒很歡,也光著兩隻腳在井邊遞泥桶。我提不動一桶泥,可是湊熱鬧也脫了鞋襪,把四處亂淌的泥漿鏟歸一處。

    平時總覺得污泥很臟,痰涕屎尿什麼都有;可是把腳踩進污泥,和它親近了,也就只覺得滑膩而不嫌其臟。好比親人得了傳染病,就連傳染病也不復嫌惡,一併可親。我暗暗取笑自己:這可算是改變了立場或立足點吧!

    我們怕井水湧上來了不便挖掘。人工挖井雖然不像機器鑽井那樣得日以繼夜、一氣鑽成,可也得加把勁兒連著干。所以我們也學大田勞動的榜樣,大清早餓著肚子上菜園;早飯時阿香和我回廚房去,把饅頭、稀飯、鹹菜、開水等放在推車上,送往菜園。平坦的大道或下坡路上,由我推車;拐彎處,曲曲彎彎的小道或上坡路上,由阿香推。那是很吃力的;推得不穩,會把稀飯和開水潑掉。我曾試過,深有體會。我們這種不平等的合作,好在偏勞者不計較,兩人幹得很融洽。中午大夥回連吃飯;休息后,總干到日暮黃昏才歇工,往往是最後一批吃上晚飯的。

    我們這樣狠幹了不知多少天,我們的井已挖到三米深。末後幾天,水越多,挖來越加困難,只好借求外力,請來兩個大高個兒的年輕人。下井得浸在水裡。一般打井總在冬天,井底暖和。我們打井卻是大暑天,井底陰冷。阿香和我擔心他們泡在寒森森的冷水裡會致病。可是他們興緻熱哄哄的,聲言不冷。我們倆不好意思表現得婆婆媽媽,只不斷到井口偵察。

    水漸漸沒膝,漸漸沒腿,漸漸齊腰。灌園的井有三米多已經夠深。我說要去打一斤燒酒為他們驅寒,藉此慶功。大家都很高興。來幫忙的勞力之一是後勤排的頭頭,他指點了打酒的竅門兒。我就跑回連,向廚房如此這般說了個道理,討得酒瓶。廚房裡大約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貼著標籤,寫了一個大「毒」字,旁邊還有三個驚嘆號;又畫一個大骷髏,下面交叉著兩根枯骨。瓶里還剩有一寸深的酒。我抱著這麼個可怕的瓶子,趕到離菜園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點」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遲了那裡的合作社已關門,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腳上的甲馬惜來一用。我沒有買酒的證明,憑那個酒瓶,略費唇舌,買得一斤燒酒。下酒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可吃的只有泥塊似的「水果糖」,我也買了一斤,趕回菜園。

    灌園的井已經完工。壯勞力、輕勞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興沖沖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約莫喝了一斤,瓶里還留下一寸深的酒還給廚房。大家把泥塊糖也吃光。這就是我們的慶功宴。

    挖井勞累如何,我無由得知。我只知道同屋的女伴幹完一天活兒,睡夢裡翻身常「哎呀」、「喔唷」地哼哼。我睡不熟,聽了私心慚愧,料想她們准累得渾身酸痛呢。我也聽得小夥子們感嘆說:「我們也老了」;嫌自己不復如二十多歲時筋力強健。想來他們也覺得力不從心。

    等買到戽水的機器,井水已經漲滿。並面寬廣,所以井台更寬廣。機器裝在水中央;井面寬,我們得安一根很長的橫杠。這也有好處;推著橫杠戽水,轉的圈兒大,不像轉小圈兒容易頭暈。小夥子們練本領,推著橫杠一個勁兒連著轉幾十圈,甚至一百圈。偶來協助菜園勞動的人也都承認:菜園子的「蹲功」不易,「轉功」也不易。

    我每天跟隨同伴早出晚歸,幹些輕易的活兒,說不上勞動。可是跟在旁邊,就彷彿也參與了大夥兒的勞動,漸漸產生一種「集體感」或「合群感」,覺得自己是我們」或「咱們」中的一員,也可說是一種「我們感」。短暫的集體勞動,一項工程完畢,大家散夥,並不產生這種感覺。腦力勞動不容易通力合作――可以合作,但各有各的成績;要合寫一篇文章,收集材料的和執筆者往往無法「勁兒一處使」,團不到一塊兒去。在幹校長年累月,眼前又看不到別的出路,「我們感」就逐漸增強。

    我能聽到下幹校的人說:「反正他們是雨水不淋、太陽不曬的!」那是「他們」。「我們」包括各連幹活兒的人,有不同的派別,也有「牛棚」里出來的人,並不清一色。反正都是「他們」管下的。但管我們的並不都是「他們」;「雨水不淋、太陽不曬的」也並不都是「他們」。有一位擺足了首長架子,訓話「嗯」一聲、「啊」一聲的領導,就是「他們」的典型;其它如「不要臉的馬屁精」、「他媽的也算國寶」之流,該也算是屬於「他們」的典型。「我們」和「他們」之分,不同於階級之分。可是在集體勞動中我觸類旁通,得到了教益,對「階級感情」也稍稍增添了
一點領會。

   我們奉為老師的貧下中農,對幹校學員卻很見外。我們種的白薯,好幾壠一夜間全偷光。我們種的萊,每到長足就被偷掉。他們說:「你們天天買菜吃,還自己種菜!」我們種的樹苗,被他們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們收割黃豆的時候,他們不等我們收完就來搶收,還罵「你們吃商品糧的!」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錶」的「他們」。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3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4-3-28 23:21 | 只看該作者
[c]第三章  學圃記閑[/c]

    我們連里是人人儘力幹活兒,盡量吃飯――也算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吧?當然這只是片面之談,因為各人還領取不同等級的工資呢。我吃飯少,力氣小,乾的活兒很輕,而工資卻又極高,可說是佔盡了「社會主義優越性」的便宜,而使國家吃虧不小。我自覺受之有愧,可是誰也不認真理會我的歉意。我就安安分分在幹校學種菜。

    新辟一個菜園有許多工程。第一項是建造廁所。我們指望招徠過客為我們積肥,所以地點選在沿北面大道的邊上。五根木棍――四角各豎一根,有一邊加豎一棍開個門;編上秫秸的牆,就圍成一個廁所。裡面埋一口缸漚尿肥;再挖兩個淺淺的坑,放幾塊站腳的磚,廁所就完工了。可是還欠個門簾。阿香和我商量,要編個乾乾淨淨的帘子。我們把秫秸剝去外皮,剝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繩細細緻致編成一個很漂亮的門簾;我們非常得意,掛在廁所門口,覺得這廁所也不同尋常。誰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門簾不知去向,積的糞肥也給過路人打掃一空。從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門簾。

    菜園沒有關欄。我們菜地的西、南和西南隅有三個菜園,都屬於學部的幹校。有一個菜園的廁所最講究,類便流入廁所以外的池子里去,廁內的坑都用磚砌成。可是他們積的肥大量被偷,據說幹校的糞,肥效特高。

    我們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淺坑漚綠肥。大家分頭割了許多草,漚在坑裡,可是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漚的青草都不翼而飛,大概是給拿去喂牛了。在當地,草也是希罕物品,乾草都連根鏟下充燃料。

    早先下放的連,菜地上都已蓋上三間、五間房子。我們倉促間只在井台西北搭了一個窩棚。豎起木架,北面築一堵「干打壘」的泥牆,另外三面的牆用秫秸編成。棚頂也用秫秸,上蓋油氈,下遮塑料布。菜園西北有個磚窯是屬於學部幹校的,窯下散落著許多碎磚。我們揀了兩車來鋪在窩棚的地下,棚里就不致太潮濕;這裡面還要住人呢。窩棚朝南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還配上鎖。菜園的班長、一位在菜園班裡的詩人、還有「小牛」――三人就住在這個窩棚里,順帶看園。我們大家也有了個地方可以歇歇腳。菜畦里先後都下了種。大部分是白菜和蘿蔔;此外,還有青菜、韭菜、雪裡紅、萵筍、胡蘿蔔、香菜、蒜苗等。可是各連建造的房子――除了最早下放的幾連――都聚在幹校的「中心點」上,離這個菜園稍遠。我們在新屋近旁又分得一塊菜地,壯勞力都到那邊去整地挖溝。舊菜園裡的莊稼不能沒人照看,就叫阿香和我留守。

    我們把不包心的白菜一葉葉順序包上,用藤纏住,居然有一部分也長成包心的白菜,只是包得不緊密。阿香能挑兩桶半滿的尿,我就一杯杯舀來澆灌。我們偏愛幾個「象牙蘿蔔」或「太湖蘿蔔」――就是長的白蘿蔔。地面上露出的一寸多,足有小飯碗那多頂。我們私下說:「咱們且培養尖子!」所以把班長吩咐我們撒在胡蘿蔔地里的草木灰,全用來肥我們的寶貝。真是寶貝!到收穫的時候,我滿以為泥下該有一尺多長呢,至少也該有大半截。我使足勁兒去拔,用力過猛,撲通跌坐地下,原來泥里只有幾莖鬚鬚。從來沒見過這麼扁的「長」蘿蔔!有幾個紅蘿蔔還像樣,一般只有鴨兒梨大小。天氣漸轉寒冷,蹲在畦邊鬆土拔草,北風直灌入背心。我們回連吃晚飯,往往天都黑了。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連搬到「中心點」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幹活兒。住窩棚的三人晚上還回舊菜園睡覺,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兒看守。

    班長派我看菜園是照顧我,因為默存的宿舍就在磚窯以北不遠,只不過十多分鐘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當然還要還。同夥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記,巡夜也和別人輪值,他的專職是通信員,每天下午到村上郵電所去領取報紙、信件、包裹等回連分發。郵電所在我們菜園的東南。默存每天沿著我們菜地東邊的小溪迤邐往南又往東去。他有時繞道到菜地來看我,我們大夥兒就停工歡迎。可是他不敢耽擱時間,也不願常來打攪。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園的時候,阿香會忽然推我說:「瞧!瞧!誰來了!」默存從郵電所拿了郵件,正迎著我們的菜地走來。我們三人就隔著小溪叫應一下,問答幾句。我一人守園的時候,發現小溪乾涸,可一躍而過;默存可由我們的菜地過溪往郵電所去,不必繞道。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里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默存後來發現,他壓根兒不用跳過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橋通往東岸。每天午後,我可以望見他一腳高、一腳低從磚窯北面跑來。有時風和日麗,我們就在窩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會兒晒晒太陽。有時他來晚了,站著說幾句話就走。他三言兩語、斷斷續續、想到就寫的信,可以親自撂給我。我常常鎖上窩棚的木門,陪他走到溪邊,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裡,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漸漸消失。他從郵電所回來就急要回連分發信件和報紙,不肯再過溪看我。不過我老遠就能看見他迎面而來;如果忘了什麼話,等他回來可隔溪再說兩句。

    在我,這個菜園是中心點。菜園的西南有個大土墩,幹校的人稱為「威虎山」,和菜園西北的磚窯遙遙相對。磚窯以北不遠就是默存的宿舍。「威虎山」以西遠去,是幹校的「中心點」――我們那連的宿舍在「中心點」東頭。「威虎山」坡下是幹校某連的食堂,我的午飯和晚飯都到那裡去買。西鄰的菜園有房子,我常去討開水喝。南鄰的窩棚里生著火爐,我也曾去討過開水。因為我只用三塊磚搭個土灶,揀些秫秸燒水;有時風大,點不著火。南去是默存每日領取報紙信件的郵電所。溪以東田野連綿,一望平疇,天邊幾簇綠樹是附近的村落;我曾寄居的楊村還在樹叢以東。我以菜園為中心的日常活動,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園裡,圍繞著四周各點吐絲結網;網裡常會留住些瑣細的見聞、飄忽的隨感。

    我每天清早吃罷早點,一人往菜園去,半路上常會碰到住窩棚的三人到「中心點」去吃早飯。我到了菜園,先從窩棚木門旁的秫秸里摸得鑰匙,進門放下隨身攜帶的飯碗之類,就鎖上門,到菜地巡視。胡蘿蔔地在東邊遠處,泥硬土瘠,出產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給人拔去;拔得匆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我挖出來戽些井水洗凈,留以解渴。鄰近北邊大道的白菜,一旦捏來菜心已長瓷實,就給人斫去,留下一個個斫痕猶新的菜根。一次我發現三四棵長足的大白菜根已斫斷,未及拿走,還端端正正站在畦里。我們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長足,搶先收割。一次我剛繞到窩棚後面,發現三個女人正在拔我們的青菜,她們站起身就跑,不料我追得快,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拋擲地下。她們籃子里沒有贓,不怕我追上。其實,追只是我的職責,我倒但願她們把青菜帶回家去吃一頓;我拾了什麼用也沒有。

    她們不過是偶然路過。一般出來揀野菜、拾柴草的,往往十來個人一群,都是七八歲到十二三歲的男女孩子,由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或四五十歲的老大娘帶領著從村裡出來。他們穿的是五顏六色的破衣裳,一手挎著個籃子,一手拿一把小刀或小鏟子。每到一處。就分散為三人一夥、兩人一夥,以揀野菜為名,到處游弋,見到可揀的就收在籃里。他們在樹苗林里斫下樹枝,並不馬上就揀;揀了也並不留在籃里,只分批藏在道旁溝邊,結紮成一捆一捆。午飯前或晚飯前回家的時候,這隊人背上都馱著大捆柴草,籃子里也各有所獲。有些大膽的小夥子竟拔了樹苗,捆紮了拋在溪里,午飯或晚飯前挑著回家。

    我們窩棚四周散亂的秫秸早被他們收拾乾淨,廁所的五根木柱逐漸偷剩兩根,後來連一根都不剩了。廁所圍牆的秫秸也越拔越稀,漸及窩棚的秫秸。我總要等背著大捆柴草的一隊隊都走遠了,才敢到「威虎山」坡的食堂去買飯。

    一次我們南鄰的菜地上收割白菜。他們人手多,勞力強,幹事又快又利索,和我們菜園班大不相同。我們班裡老弱居多;我們所呀,拔呀,搬成一堆堆過磅呀,登記呀,裝上車呀,送往「中心點」的廚房呀……大家忙了一天,菜畦里還留下滿地的老菜幫子。他們那邊不到日落,白菜收割完畢,菜地打掃得乾乾淨淨。有一位老大娘帶著女兒坐在我們窩棚前面,等著揀菜幫子。那小姑娘不時的跑去看,又回來報告收割的進程。最後老大娘站起身說:「去吧!」

    小姑娘說:「都掃凈了。」

    她們的話,說快了我聽不大懂,只聽得連說幾遍「餵豬」。那老大娘憤然說:「地主都讓揀!」

    我就問,那些干老的菜幫子揀來怎麼吃。

    小姑娘說:「先煮一鍋水,揉碎了菜葉撒下,把麵糊倒下去,一攪,可好吃哩!」

    我見過他們的「饃」是紅棕色的,麵糊也是紅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麵糊是何滋味。我們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蘿蔔雖然沒什麼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卻是我們應該體驗而沒有體驗到的。

    我們種的疙瘩菜沒有收成;大的像桃兒,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我收了一堆正在挑選,準備把大的送交廚房。那位老大娘在旁盯著看,問我怎麼吃。我告訴她:腌也行,煮也行。我說:「大的我留,小的送你。」她大喜,連說「好!大的給你,小的給我。」可是她手下卻快,盡把大的往自己籃里揀。我不和她爭。只等她揀完,從她籃里揀回一堆大的,換給她兩把小的。她也不抗議,很滿意地回去了。我卻心上抱歉,因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們廚房裡後來也沒有用。但我當時不敢隨便送人,也不能開這個例。我在菜園裡拔草間苗,村裡的小姑娘跑來閑看。我學著她們的鄉音,可以和她們攀話。我把細小的綠苗送給她們,她們就幫我拔草。她們稱男人為大男人」;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終身。這小姑娘告訴我那小姑娘已有婆家;那小姑娘一面害羞抵賴,一面說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她們都不識字。我寄居的老鄉家比較是富裕的,兩個十歲上下的兒子不用看牛賺錢,都上學;可是他們十七八歲的姊姊卻不識字。她已由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和鄰村一位年貌相當的解放軍戰士訂婚。兩人從未見過面。那位解放軍給未婚妻寫了一封信,並寄了照片。他小學程度,相貌是渾樸的庄稼人。姑娘的父母因為和我同姓,稱我為「俺大姑」;他們請我代筆回信。我舉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後來還是同屋你一句、我一句拼湊了一封信。那位解放軍連姑娘的照片都沒見過。

    村裡十五六歲的大小子,不知怎麼回事,好像成天都閑來無事的,背著個大筐,見什麼,拾什麼。有時七八成群,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樹拔下,大夥兒用樹榦在地上拍打,「哈!哈!哈!」粗聲訇喝著圍獵野兔。有一次,三四個小夥子闖到菜地里來大吵大叫,我連忙趕去,他們說萊畦里有「貓」。「貓」就是兔子。我說:這裡沒有貓。躲在菜葉底下的那頭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竄出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幾條狗在獵人指使下分頭追趕,兔子幾迴轉折,給三四條狗團團圍住。只見它縱身一躍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給狗咬住。在它縱身一躍的時候,我代它心膽俱碎。從此我聽到「哈!哈!哈!」粗啞的訇喝聲,再也沒有好奇心去觀看。

    有一次,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點左右,忽有人來,指著菜園以外南隅兩個墳墩,問我是否幹校的墳墓。隨學部幹校最初下去的幾個拖拉機手,有一個開拖拉機過橋,翻在河裡淹死了。他們問我那人是否埋在那邊。我說不是;我指向遙遠處,告訴了那個墳墓所在。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幾個人在胡蘿蔔地東邊的溪岸上挖土,旁邊歇著一輛大車,車上蓋著葦席。啊!他們是要理死人吧?旁邊站著幾個穿軍裝的,想是軍宣隊。

    我遠遠望著,刨坑的有三四人,動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後來一個個都跳下坑去。忽有一人向我跑來。我以為他是要喝水;他卻是要借一把鐵鍬,他的鐵鍬柄斷了。我進窩棚去拿了一把給他。

    當時沒有一個老鄉在望,只那幾個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後來,下坑的人只露出腦袋和肩膀了,坑已夠深。他們就從葦席下抬出一個穿藍色制服的屍體。我心裡震驚,遙看他們把那死人埋了。

    借鐵鍬的人來還我工具的時候,我向他死者是男是女,什麼病死的。他告訴我,他們是某連,死者是自殺的,三十三歲,男。

    冬天日短,他們拉著空車回去的時候。已經暮色蒼茫。荒涼的連片菜地里闃無一人。我慢慢兒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見添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誰也不會注意到溪岸上多了這麼一個新墳。

    第二天我告訴了默存,叫他留心別踩那新墳,因為裡面沒有棺材,泥下就是身體。他從郵電所回來,那兒消息卻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還知道死者有妻有子;那天有好幾件行李奇回死者的家鄉。

    不久後下了一場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墳裂,屍體給野狗拖出來。地果然塌下些,墳卻沒有裂開。

    整個冬天,我一人獨守菜園。早上太陽剛出,東邊半天雲彩絢爛。遠遠近近的村子里,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裡人,穿著五顏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結隊出來,到我們菜園鄰近分散成兩人一夥、三人一夥,消失各處。等夕陽西下,他們或先或后,又成群負載而歸。我買了晚飯回菜園,常站在窩棚門口慢慢地吃。晚霞漸漸暗淡,暮靄沉沉,野曠天低,菜地一片昏暗,遠近不見一人,也不見一點燈光。我退人窩棚,只聽得秫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葉悉悉卒卒地響。我舀些井水洗凈碗匙,就鎖上門回宿舍。

    人人都忙著幹活兒,唯我獨閑;閑得慚愧,也閑得無可奈何。我雖然沒有十八般武藝,也大有魯智深在五台山禪院做和尚之概。

    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和同屋夥伴不在一處勞動,晚上不便和她們結隊一起回。我獨往獨來,倒也自由靈便。而且我喜歡走黑路。打了手電筒,只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里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只有我一個床位,只有帳子里狹小的一席地――一個孤寂的歸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里,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著拐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自己彷彿也就是如此。

    過了年,清明那天,學部的幹校遷往明港。動身前,我們菜園班全伙都回到舊菜園來,拆除所有的建築。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機又來耕地一遍。臨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園看一眼,聊當告別。只見窩棚沒了,井台沒了,灌水渠沒了,菜畦沒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只乘了滿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

主題

15

帖子

4

積分

註冊會員

大一新生(四級)

Rank: 1

積分
4
4
水心 發表於 2004-3-30 23:31 | 只看該作者
很喜歡楊絳的文章,很有底蘊。
幹校六記我也讀過幾遍了。很不錯的,呵呵,頂一下。
記得還在報紙上看過一篇,是回憶文革初期的,也很不錯。可惜偶然看到得,後來再沒有見過。
回頭無路 茫然四顧 看不見天也看不見雲 迢遙的相思寂寞的歸途 夢不到的住處是那白雲的腳步 剪不斷的愁緒理不清的思路 我笑問蒼穹 誰也解不開的因果纏縛 走吧走吧還是走吧 管他是天使是妖魔還是原本無物 無法證明的東西是紅塵色相是諸般迷惑你我的..... 孤 獨 是上帝的疏忽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5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4-3-31 02:05 | 只看該作者
是《控訴大會》還是《第一次觀禮》呢~~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

主題

15

帖子

4

積分

註冊會員

大一新生(四級)

Rank: 1

積分
4
6
水心 發表於 2004-3-31 05:22 | 只看該作者
不好意思.偶然看到的,已經不記得文章的題目了,只記得大概內容是為了讓其接受"改造',在他們住的地方摻"革命群眾"做"沙子",以監視之.於是"男沙子"和女"沙子"住到他們的家裡.還有一段寫"沙子"出言不遜辱及阿圓,遂口角起來,直至一向斯文的錢先生忍不住要打架起來的.
描寫很好,於簡樸的記敘中表達思想感情,不著一言卻又讓人處處感覺到作者的影響.可惜記不清啦,慚愧.
楊絳的<洗澡>也寫得不錯得,還有一些回憶性的文章.的確筆力非凡,入木三分.
回頭無路 茫然四顧 看不見天也看不見雲 迢遙的相思寂寞的歸途 夢不到的住處是那白雲的腳步 剪不斷的愁緒理不清的思路 我笑問蒼穹 誰也解不開的因果纏縛 走吧走吧還是走吧 管他是天使是妖魔還是原本無物 無法證明的東西是紅塵色相是諸般迷惑你我的..... 孤 獨 是上帝的疏忽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7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4-3-31 09:26 | 只看該作者

《從「摻沙子」到「流亡」》

           [c]《從「摻沙子」到「流亡」》[/c]

  當時我們有四個房間。朝南三間,中間是客廳,沿牆放書櫥。東邊一個套房是鍾書的卧房兼書房。西邊臨陽台的 一間是我的卧房兼書房,鍾書的衣物都在我的卧房裡,朝北西盡頭是我們女兒錢瑗和女婿得一的新房,和我的卧房相對。往東是一間衛生間和一間廚房。廚房就在我家的大門口。從大門進來是一條寬寬的過道,分隔朝南和朝北的房間。我們打算讓出西盡頭的兩間卧房,留下客廳和套間自己住,因為面積略大一些。沙發等大件得賣掉,鋼琴只能擠放在什麼角落裡。我們196 2年8月才搬入這寬敞的新居(原先的宿舍面積很小,不過是一間辦公室分隔成數小間),我們增添了傢具,7年間累積了許多東西,也加添了人口。這回又緊縮,得狠狠地精簡,鍾書和我停止了我們的工作,每天得空就忙著清理東西。

  老太太說:「叫我來分房子的呀。現在房子分到了,我也可以走了。」這是老太太的話,語氣也是她的。第二天她果然走了。據同院的鄰居說,老太太從此沒有再來過。「迎養母親」就是這麼回事。

  沒幾天,xxx說他家老太太已經到北京了,要我們立即讓出房間。他先還寬限幾天,但隨即改口說,明天就搬進來,我們屋裡的東西不必搬走,他家也有用的。按當時的「革命」用語,就是把我們「掃地出門」。經我女婿得一說好說歹,兩個革命男女答應寬限兩天。

  當時霖雨連日,舊貨店雨里不上門收貨。得一和錢瑗在下雨的間歇里,好不容易把沙發等大件送走。且不提我家的慌張忙亂。革命男女搬入我家,就是鄰居了。我從小聽父母教導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們的「近鄰」分明是「強鄰」。我們既不能「三遷擇鄰」,睦鄰就更有必要。我們想,鄰居相爭,往往是為些家常瑣碎的事,我們氣度大些,站得高些,作為近鄰而義不容辭的事,我們都做到,這樣總可以求個相安吧?所以我在他們搬入那天,一早把他們預先搬入廚房的煤爐子生上火。我自費配製的卧房門和壁櫥門的鑰匙一式幾枚,留著也沒有用了,就做個人情,全部點交給革命女子,讓她放心使用。傍晚,我和鍾書看見停放在樓下的一隻小孩子的搖籃,就順便為他們抬上三樓。革命男女大概以為煤爐子自己會生火,搖籃自己會爬上三樓,或許他們認為我們理該如此,反正他們沒有理睬。我們由此更看透他們是何等人。所以直到下幹校,我們兩家從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吵。

  我和他們老太太同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就一起說說話。她是南方人,可和我談家鄉話,過了不多幾天,她告訴我說:「明天就回家去了。」我很驚詫,還勸她老遠來了別就走。她說:「叫我來分房子的呀。現在房子分到了,我也可以走了。」這是老太太的話,語氣也是她的。第二天她果然走了。據同院的鄰居說,老太太從此沒有再來過。「迎養母親」就是這麼回事。

  這年的11月,鍾書下放幹校。革命男女也先後下幹校,家裡留一個小孩子,由阿姨帶領。我是下一年的7月才下放的。錢瑗沒有下幹校。我們和他們家阿姨和孩子,相處得很和諧。他們家阿姨如有困難,就和我們談,例如孩子病了,或孩子長得快,小衣小被都太小了,怎麼辦等等。我們就幫她想想辦法。革命男女同時請事假回京后,阿姨就問我們,「他們謝你們了嗎?」我們怎麼要他們謝呢。可是阿姨覺得她說聲「謝謝」,還不足以報答,所以她「故意告訴了兩遍」。他們從不理睬。阿姨嘆氣說,「真是一對白xx」。(我不重複全句。阿姨還健在,可以問她。)

  鍾書下放幹校以後,我下放幹校前夕,女婿得一因「五-一六」案【注】含冤自殺。這件事,我打算等我自己下幹校后,親自一點一點告訴鍾書,免得他經受不起。當時吳世昌先生和鍾書同在幹校,而他的夫人嚴伯升和錢瑗是同事。我怕消息走漏,求嚴伯升幫助我們保密,她非常同情。革命女子想必知道了我們隱瞞。我下幹校后,錢瑗一人在家裡,她在廚房裡當面質問:「你愛人『下幹校』啦?怎不回來探親呀?」錢瑗說:「他已經去世了。」隨後,錢瑗聽到他們屋裡哈哈大笑。這是我們事後才知道的。原來男沙子是整「五-一六」而為「革命」立功的人。

  1972年3月,我們夫婦由幹校回家。7月間,我們學部下放幹校的全體人員也都回北京了。他們回北京后,仍天天開會、「學習」。「老先生們」(多數是以前的「牛鬼蛇神」)只在家「學習」,有時到所里開會。鍾書開始寫他的《管錐編》,我翻譯《堂-吉訶德》,錢瑗在北師大教學,天天早出晚歸。這時,我們和文學所、外文所的許多革命群眾,因相處多時,已經是很親善的「不戰之友」了。可是摻入了我家的革命男女,好像還在「繼續革命」、「不斷革命」。我們的忍耐再忍耐,似是尚未「觸及靈魂」。我女婿得一的自殺,是我家的一款大罪。知罪隱瞞,罪加一等。革命男女經常選中這個傷處,來觸及我們的靈魂。例如男女佯作夫妻相罵介,女的大叫:「我要上吊了!」有一天(該是星期日),軍宣隊領導餘震同志帶著另一位較年輕的部隊領導到我家訪問。革命女子不知是告狀呢還是示威,鶯聲歷歷地在門外罵「五-一六的臭寡婦!」錢瑗聽了只悄悄轉過身,不讓別人看見她的臉。餘震同志對這句罵深不以為然。他表示了他的不同意。我不記得他怎麼說的,筆記本子記了又記。這兩位同志想必還健在呢,也許他們記得。

  12月2日是星期日,大家的休沐日。我家請一個鐘點工小陳來洗衣服。革命女子也要她洗,並且定要先為她洗。錢瑗說,小陳是我家約來的。革命女子揚著臉對錢瑗說:「你不是好人!」隨手就打她一耳光。我出於母親的本能,不自量力,立即衝上去還手。錢瑗是看慣紅衛兵行徑的,不願媽媽效尤,拉著我說:「媽媽,別----」可是她拽不動我,就急忙由大門出去了。(她是去找居委會主任的,當時我沒有理會。)鍾書這時在套屋的窗下看書,我記不清外間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反正他不知道過道里發生的事。這時兩個革命男女抓住我的肩膀和衣領,把我按下地又提起來,又摔下,又提起,又摔下。小陳當時在場。她向別人說,那女人要挖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根據,革命女子沒有挖我的眼睛,我只感到有手指在我臉上爬。我給跌摔得暈頭暈腦,自知力弱不勝,就捉住嘴邊的一個指頭,按入口內,咬一口,然後知道那東西相當硬,我咬不動就鬆口放走了。我記不清自己給跌摔了多少次。

  打人,踹人,以至咬人,都是不光彩的事,都是我們決不願意做的事,而我們都做了---我們做了不願回味的事。  我有一架晾手絹、襪子的小木架子,站在過道的靠牆處。我的身體在革命男女的操縱下,把那木架子上的五根橫棍全撞碎了,架子倒地有聲。鍾書該是聽到木架倒地才出來的。我自己也奇怪,我怎麼沒叫喊一聲。  我沒看見他出來,只記得他舉起木架子側面的木板(相當厚的木板),對革命男子劈頭就打。幸虧對方及時舉臂招架,板子只落在胳臂肘上。如打中要害,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記得革命女子回她房間去取一支大粗手杖交給革命男子。我忙也到自己家門口拿出一支細藤手杖,但出門就被革命女子劈手奪去,好像是我特地拿來奉送的。我一看情勢不妙,拉了鍾書回房,關上門,鎖上鎖。

  這裡我該補上當時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以及遺漏的細節。

  (一)革命男子雖然拿著一支粗手杖,他並未動用。他是不願打呢,還是沒決定打呢,還是我們逃得快,他來不及打呢,我就不知道了。他如要動用手杖,很容易,因為他個子高(男女倆都個子高),年紀輕,對方只是個瘦弱老人。可是他並沒有動用手杖。這一點,我該實說。我卻是挨自己的藤杖抽了幾下,身上留下了幾道青紫痕,心上意識到女的比男的手快心辣。

  (二)革命男子氣呼呼地指著自己的袍兒叫我看。他穿的是一件栗色綢子的袍兒,前面許多大腳印,橫橫斜斜的,一腳一腳從膝部直踹到肚皮上。他又提著自己的衣領叫我看。顯然有人一把揪住他衣服的領口,抬腳踹他,把領口的紐襻都扯鬆了。這一腳一腳的塵土印,分明是男皮鞋的鞋底印。屋子裡沒有第三個男人,他本人不可能自己踹自己的肚皮。我很快地思維一過,忙用手把他袍兒上的鞋底印撣掉了。鞋底印怎麼上去的,我確實沒有看見,該是在舉起木板之前吧?我撣掉鞋底印,該是在木板劈頭之後,因為我當時有抱歉之意,同時也要銷滅罪證。記憶里,一個個印象很鮮明,卻是記不清次序,因為我給跌摔得糊塗了,而有些事我確實沒有看見。我只把記憶深刻的印象一一記下,不去追憶細節的次序,免得追憶中產生錯誤。反正我的推斷只是我的推斷。

  鍾書感嘆說,和什麼等人住一起,就會墮落到同一水平。

  (三)我咬破了女沙子的手指。她翹起傷指,到處告狀訴苦。有一位聽到她訴苦的大媽對我發表意見:「手指在你自己身上呀,怎麼跑到她嘴裡去了呢?」   我鎖上了門,兩人站在門內,革命男女在門外用不知什麼東西狠狠射門,打得砰砰響。門是三夾板製成的,有打破的危險。恰好錢瑗帶著居委會主任劉大媽來了,她們看見革命男女各拿粗木棍射門(木棍是我家的墩布把兒),有一條木棍已打成兩段。我們開了門,劉大媽進來問明究竟,然後又到革命男女家去問明究竟,並批評了他們,她就走了。

  鍾書余怒未息。我說,「幸虧我身體輕,沒傷筋動骨,算了。」鍾書用手一抹說:「這事不再說了!」他感嘆說,和什麼等人住一起,就會墮落到同一水平。我很明白,他這回的行為,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身不由己,正和我衝上去還手一樣。打人,踹人,以至咬人,都是不光彩的事,都是我們決不願意做的事,而我們都做了---我們做了不願回味的事。這件事,儘管我們在別人問起時,不免要說個大略,我們私下裡確是絕口不再談論或講究。因為我們三人彼此間都很知心。

  但是畢竟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我們不能不向領導彙報。文學所的副所長唐棣華同志住在本樓,我們就向她彙報了一個大略----主要是我彙報,因為鍾書所知,不如我周全。唐棣華同志不便介入,只示意我們還該向其他領導彙報。我們一處處彙報,才知道革命男女早已各處都告過狀了,而且滿處宣傳:「地主打了貧農」。他們還到醫院驗傷,醫院為革命男子開了一張驗傷證明單。革命男子胳臂上有一塊青紫,他揎起衣袖時,我偶曾見過一眼。  以後幾天,我們兩人勉強還繼續自己的工作,但保護我們的只有一扇門了。

  整個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雖然被打入「牛鬼蛇神」陣營,我們心裡很安定,因為從未覺得革命群眾是敵人,我們和他們只是處境不同而已。這番才第一次有恐怖感,覺得自己容身無地,落在不知什麼人手裡了。晚間聽到革命男女竊竊嘻笑,就懍然畏懼。我們聽到傳言,他們說,這次便宜了我們,下星期日要下毒手,著實打我們一頓。

  星期日到了。我乘他們還未起床,早早做了早餐,涮洗了鍋碗。以後就沒敢再進廚房,因為革命男女老在那兒出出進進。我想上廁所,開門張望幾次,總不得機會。一次看見那女人叉著腰坐在浴盆邊上,如有所待。我就輕輕掩上門,耐心再等等。10點了,10點10分,---20分,----30分,----40分,我們什麼時候能做飯呀?我準備等到他們吃飯,或等到他們睡覺。

  錢瑗忽然說:「咱們逃走吧。」  逃走?逃哪兒去?有路可逃,還不逃嗎!  錢瑗說,她在北師大宿舍有個鋪位,午後可以躺會兒休息,房間朝北,天氣冷,目前沒人住,屋裡有三隻雙層床。我們立即決定逃走。我們收拾了幾件必不可少的東西,每人拿一二小件。我們商量好如何逃跑,伺機行事。將近十一點,那女人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我們忽由窗里看見她騎車走了。我們輕輕開個門縫看看,過道里沒人,男的在房間里呢。我們只需逃出大門就不怕,因為在這扇大門以內,我們有理說不清;大門以外,鄰家有人,有目共睹,我們不用怕。錢瑗打先鋒,她輕輕地開了我們屋子的門,輕而快地過去開了大門,鍾書緊跟在後,我殿後。我們房間的鎖很複雜,得向左轉,又向右轉。我也輕快地鎖上了門。三人緊貼著溜出大門,我輕輕把大門關上,然後三人一連串走下樓梯,一同喘了一口大氣,我們逃出來了!

  我們先到附近朋友家去休息一下,吃幾口飯,向我們的領導同志們請得准許----這不很容易,不過我們還是得到了准許才逃走的。這是在1973年12月9日。我們過了3年流亡生活,1977年2月搬入三里河新居。流亡的生活當然艱苦,可是我們不必擔驚受怕了。

  鍾書不願再提的事,我始終沒有向他再提過,可是從「摻沙子」到流亡的那番往事,畢竟是我一生難忘的親身經歷,也是應該讓大家知道的一段歷史。別人的傳說,都不詳、不盡、不實。我應該在自己有生之年,把這段往事公之於眾,我說的話可有我負責。

      (楊絳先生特意惠賜本報發表)

  【注】五-一六案:五-一六指文化大革命中北京的一個名為「首都五-一六紅衛兵團」的小組織。他們借19 67年5月在報刊上公開發表《五-一六通知》的機會,以貫徹這個《通知》為由,建立秘密組織,進行秘密活動,散發、張貼攻擊周恩來總理的傳單,當時被視為反動組織,後來很快就被清查出來,為首分子被公安機關逮捕,問題基本解決。但到1 968年,又成立了以陳伯達為組長的中央清查「五-一六」專案領導小組,在清查中許多反對林彪、江青一夥的幹部、群眾,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清查運動嚴重擴大化。  

(原載於南方日報)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78

主題

736

帖子

289

積分

有過貢獻的斑竹

倍可親終身會員

Rank: 3Rank: 3

積分
289
8
女教師 發表於 2004-3-31 11:00 | 只看該作者
時代的悲哀~~~~令人傷感~~~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9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4-3-31 11:05 | 只看該作者
那根本是一對狗男女,此等人本性惡劣,與時代無關~~~天性壞!!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

主題

15

帖子

4

積分

註冊會員

大一新生(四級)

Rank: 1

積分
4
10
水心 發表於 2004-3-31 23:08 | 只看該作者
謝謝蝸牛啊,居然真的給找了出來.重看仍然難免有些感慨.
"他感嘆說,和什麼等人住一起,就會墮落到同一水平。我很明白,他這回的行為,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身不由己,正和我衝上去還手一樣。打人,踹人,以至咬人,都是不光彩的事,都是我們決不願意做的事,而我們都做了---我們做了不願回味的事。這件事,儘管我們在別人問起時,不免要說個大略,我們私下裡確是絕口不再談論或講究。"
豈只時代的悲哀,還有為人的悲哀.這樣的往事應該是不願提及甚至是不願回憶的.想來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在憤慨的同時都難免還有些凄涼,對人生對社會難以言表的感觸.
不過也要提點意見啊,好象有一段話貼重了(第二段的:老太太說:「叫我來分房子的呀。現在房子分到了,我也可以走了。」這是老太太的話,語氣也是她的。第二天她果然走了。據同院的鄰居說,老太太從此沒有再來過。「迎養母親」就是這麼回事。)? 編輯時的疏漏?莫見怪哦.
回頭無路 茫然四顧 看不見天也看不見雲 迢遙的相思寂寞的歸途 夢不到的住處是那白雲的腳步 剪不斷的愁緒理不清的思路 我笑問蒼穹 誰也解不開的因果纏縛 走吧走吧還是走吧 管他是天使是妖魔還是原本無物 無法證明的東西是紅塵色相是諸般迷惑你我的..... 孤 獨 是上帝的疏忽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1
 樓主| 蝸牛的家 發表於 2004-4-1 02:54 | 只看該作者
對不起,水心,我翻了幾個有關這篇文章的網站,好象原文就是如此~~~不知道是不是楊絳先生當時就是這麼寫的~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

本版積分規則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5-8-6 15:04

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