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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透析紅樓十二層(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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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5 01:33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周汝昌透析紅樓十二層 連載



此書提示了《紅樓夢》中「月喻太子」的秘密,還涉及另外許多方面,如賈元春究竟是太太平平的病死在宮中還是慘死於離京城很遠的地方?這什麼高鄂那樣歪曲曹雪芹願意?妙玉究竟是怎樣的歸宿?書中諸多人物的最後結局究竟是怎麼樣的?
  寧國府的藏匿秦可卿,榮國府的替南京被查抄的甄家藏匿轉移來的財產,以及其他種種罪狀,一一被「烈日」清算,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可見高鶚所續的那些,離曹雪芹初衷真是背道遠去十萬八千里不止!

 
第一部分


《紅樓夢》雪芹真書版本,以一百零八回大書,寫了一百零八名女兒,故名之曰「脂粉英雄」――此乃有意地與《水滸傳》的一百零八名「綠林好漢」構成工緻的對仗,可謂並駕齊驅,是中國小說史上一大奇迹。

  雪芹以此為歷來女兒吐氣申冤,寓意至為深刻。



致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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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作者」「讀者」都不是對個人的專稱,更不能作為當場對話的稱呼。比如你見了某著名小說家,就徑直叫他「喂,作者……」,那是笑話,因為太不講語言禮貌了。要說「作家」您如何如何……才是。但是,難題就落在如何將「讀者」變換為禮貌語言――沒聽說有「讀家」這個名詞呀。怎麼辦?

  在早先,我們中華的小說作者稱讀者叫什麼呢?叫「看官」。


  這個稱呼,早不再用了。我倒覺得它好,大有義理在內。不肯用的原因大約有二:一是嫌它「文」了,不夠「白話」標準。二是認為那「官」不對頭――怎麼讀的人就必定是個做官的不成?太封建……

  錯會意了。

  「看官」與「官兒」無涉――比如就像曹雪芹筆下寫的賴嬤嬤教訓她兒子賴尚榮:「……別說你是官兒了,就橫行霸道的!」不是那種「官」。「看官」一語除了是為語氣尊敬,更含有深義:您是判斷是非好壞的審「官」者,或者是彈劾壞人劣跡的御史、按察的「大員」,請來評判我這拙作,是高是下,是美是丑……此之謂「官」之義也。

  可是如果我將這篇「代序」題為「致看官」,不但無恩領我心意,反倒引起譏嘲或誤解。世上的事,一涉「文詞」,一涉中華漢字語文,遇上簡單化對待的人,事情往往麻煩很大,問題橫生,表達起來可就難如人意,也難愜己衷了。

  講明鄙懷以後,請允許我稱您為「看官」,而不敢呼叫什麼「讀者」。

  看官:請您評量這冊拙著,給以評估;您以為可以的,賜予鼓舞;認為不然、錯謬,惠予指正。倘蒙不棄,幸甚幸甚。

  《紅樓》① 十二層,層層有新境,恐怕有不止於是「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那樣,只是說高遠之境,而並無層次之富美。十二層,表示我對《紅樓夢》的多方面的理解與看法,是個多年來小小積累的一次「精選」,敬獻於廣大的「讀者」群眾,以供討論、交流。

  我絕不敢效法人家某種聲調,開口就是「我研究《紅樓夢》幾十年」,云云;倘若計算「時間跨度」,大約是五十六七年了吧,在這期間,斷斷續續、艱難曲折地在「紅域」中摸索、掙扎、彷徨地行進,百味嘗遍。

  自己的一些見解,不敢暢所欲言,行文也十分窘迫不舒。自己重讀,多不如意。但偶有機緣,留下了這麼樣子的筆痕心跡,是「歷史存在」,不宜改動。因此`顏實貢,不加修飾。而且因「時跨」較長,舊日之件也不一定全與今同。這些,均請明鑒我區區存實之用意。學識是人格、人品,是「打扮」「裝飾」不來的。以假面欺看官,則更是學術腐敗之尤,人所共棄矣。

  我列了十二個分題,是擇其大者,並非只限於此,十三、十四……恐怕還多。當前報刊,仍有視我、定我為「考證派」者,並且見我講起「文本」內容來覺得「新鮮」,說我的研究「轉向」了。是這麼回事嗎?

  這就非僅「讀者」說話了,須得請「看官」斷案才行。但願我能多遇「包龍圖」,而別遇上「胡知縣」(京戲中的糊塗官、受賄誣良為惡者)。

  曹雪芹的一支妙筆,有文,有史,有哲,囊括了「真、善、美」;他的手法千變萬化,昔人說得「活虎生龍」一般。他寫的書,人謂「百科全書」,其實不同於「詞典」死知識的羅列,他不僅是小販「擺攤兒」,《紅樓夢》是一部充滿生命、生機、生趣的活生生的中華文化的藝術體現。

  本人強烈反對歪曲、破壞雪芹原著真筆、大旨要義的任何做法。我的研究嚴格限於八十回古抄本即接近原筆的本子。一百二十回假「全璧」是個有政治背景的文化騙局。

  誠望「看官」的明斷,給沉冤文海二百數十年的雪芹平反,給這位中華文曲巨星申冤吐氣!

  周汝昌

  癸未初冬雪晴走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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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 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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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康熙太子胤i,即是在《紅樓夢》第三回化名為「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平郡王穆蒔」的撰寫對聯者,曾有詩句云:「蓬海三千皆種玉,絳樓十二不飛塵。」本書題名,借徑於此,因全書分為十二題,各題均為「紅學」的一個要點,亦即讀《紅樓夢》的必備知識之分欄介紹。

  我這「十二層」,雖然得自胤i詩的啟示,但旨義並不相同。其實,我只是「借」那「  
十二」一個數字,巧與芹書中的多層「十二」相合而已,既不是指絳樓的十二層,也不是說如同「玲瓏寶塔」一樣,真有十二個梯級,不過是比喻我們讀《紅樓夢》,可從多個方面去尋繹其內容意味,請勿「以詞害義」為幸。

  詩曰:

  何處芳菲境,紅樓十二層。

  花深梯有路,高遠自低登。




第一層 《紅樓》文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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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紅樓夢》到底是一部什麼書?歸根結蒂,應稱之為中華之文化小說。因為這部書充滿了中華傳統文化的精華,卻表現為「通之於人眾」的小說形式。如欲理解這一民族文化的大精義,讀古經書不如先讀《紅樓夢》,在雪芹筆下,顯得更為親切、生動、繪聲繪影,令人如「入」篇中,親歷其境,心領其意。

  詩曰:


  中華文化竟何如?四庫難知萬卷書。

  孔孟不如曹子妙,蓮花有舌淚凝珠。

  中華文化此中含,言笑悲歡味自耽。

  若能獲麟同絕筆,春秋舌拙色應慚。

  《紅樓夢》與中華文化

  每當與西方或外國訪問者晤談時,我總是對他們說:如果你想要了解中華民族的文化特點特色,最好的――既最有趣味又最為捷便(具體、真切、生動)的辦法就是去讀通了《紅樓夢》。

  這說明了我的一種基本認識:《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的呢?

  我是說,從所有中國明清兩代重要小說來看,沒有哪一部能夠像《紅樓夢》具有如此驚人廣博而深厚的文化內涵的了。

  大家熟知,歷來對《紅樓夢》的闡釋之眾說紛紜,蔚為大觀:有的看見了政治,有的看見了史傳,有的看見了家庭與社會,有的看見了明末遺民,有的看見了晉朝名士,有的看見了戀愛婚姻,有的看見了明心見性,有的看見了讖緯奇書,有的看見了金丹大道……這種洋洋大觀,也曾引起不少高明人士的譏諷,或僅以為談助,或大笑其無聊。其實,若肯平心靜氣,細察深思,便能體認,其中必有一番道理在,否則的話,為什麼比《紅樓夢》更早的「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西遊記》,都沒有發生這樣的問題,顯現如此的奇致呢?

  正由於《紅樓夢》包孕豐富,眾人各見其一面,各自謂獨探驪珠,因此才引發了「紅學」上的那個流派紛呈、蔚為大觀的現象。而這「包孕豐富」,就正是我所指的那個廣博深厚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內涵的一種顯相。

  近年來,流行著一種說法:從清末以來,漢學中出現了三大顯學,一曰「甲骨學」,二曰「敦煌學」,三曰「紅學」。也有人認為把三者相提並論,這實在不倫不類,強拉硬扯。但是我卻覺得此中亦深有意味,值得探尋。何則?「甲骨學」,其所代表的是夏商盛世的古文古史的文化之學。「敦煌學」,其所代表的是大唐盛世的藝術哲學的文化之學。而「紅學」,它所代表的則是清代康乾盛世的思潮世運的文化之學。我們中華的燦爛的傳統文化,分為上述三大階段地反映為三大顯學,倒實在是一個天造地設的偉大景觀。思之繹之,豈不饒有意味?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紅樓夢》之所以為文化小說者,道理遂更加鮮明顯著。

  那麼,我既不把《紅樓夢》叫做什麼政治小說、言情小說、歷史小說、性理小說……而獨稱之為「文化小說」,則必有不棄愚蒙而來見問者:你所謂的《紅樓夢》中包孕豐富深厚的文化內涵,究竟又是些什麼呢?

  中國的文化歷史非常悠久,少說已有七千年了。這樣一個民族,積其至豐至厚,積到舊時代最末一個盛世,產生了一個特別特別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這位小說家,自然早已不同於「說書」人,不同於一般小說作者,他是一個驚人的天才,在他身上,儀態萬方地體現了我們中華文化的光彩和境界。他是古今罕見的一個奇妙的「複合構成體」――大思想家、大詩人、大詞曲家、大文豪、大美學家、大社會學家、大心理學家、大民俗學家、大典章制度學家、大園林建築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藥學家……他的學識極廣博,他的素養極高深。這端的是一個奇才絕才。這樣一個人寫出來的小說,無怪乎有人將它比作「百科全書」,比作「萬花筒」,比作「天仙寶鏡」――在此鏡中,我中華之男女老幼一切眾生的真實相,毫芒畢現,巨細無遺。這,是何慧眼,是何神力!真令人不可想像,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藉此說明:雖然雪芹像是只寫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離合悲歡,卻實際是寫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萬紫千紅的大觀與奇境。

  在《紅樓夢》中,雪芹以他的彩筆和椽筆,使我們歷歷如繪、栩栩如生地看到了我們中華人如何生活,如何穿衣吃飯,如何言笑逢迎,如何禮數相接,如何思想感發,如何舉止行為。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悲傷,他們的情趣,他們的遭逢,他們的命運,他們的荷擔,他們的頭腦,他們的心靈……你可以一一地從《紅樓夢》中,從雪芹筆下,尋到最好的最真的最美的寫照!

  中華民族面對的「世變」是「日亟」的!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光彩與境界,都是不應也不會亡失的――它就鑄造在《紅樓夢》里。這正有點兒像東坡所說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逝者未嘗往也。」

  所以我說:《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

  《紅樓夢》幾乎家喻戶曉了,問其何書耶?非演「寶、黛愛情」之書乎?人皆謂然。我則曰否。原因安在?蓋大家對書中「情」字之含義範圍不曾了了,又為程、高偽續所歪曲所惑亂,故而誤認,雪芹之「大旨談情」,男女之情耳。其實這是一個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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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 《紅樓》文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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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原來在雪芹書中,他自稱的「大旨談情」,此情並非一般男女相戀之情。他借了他對一大群女子的命運的感嘆傷懷,寫了他對人與人之間應當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他首先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這已然明示讀者:此書用意,初不在於某男某女一二人之間,而是心目所注,無比廣大。他借了男人應當如何對待女子的這一根本態度問題,抒發了人對人的關係的亟待改善的偉思宏願。因為在歷史上,女子一向受到的對待方法與態度是很不美妙的,比如像《金瓶梅》作者對婦女的態度,即是著例。假如對待女子的態度  
能夠有所改變,那麼人與人(不管是男對男、女對女、男女互對)的關係,定然能夠達到一個嶄新的崇高的境界。倘能如此,人生、社會、國家、世界,也就達到了一個理想的境地。

  《紅樓夢》正是雪芹借了寶玉而現身說法,寫他如何為一大群女子的命運而憂傷思索。他能獨具隻眼,認識到這些女子的才貌品德,她們的幹才(如熙鳳),她們的志氣(如探春),她們的識量(如寶釵),她們的高潔(如妙玉),她們的正直(如晴雯)……都勝過掌權的鬚眉濁物不知多少。他為她們的喜而喜,為她們的悲而悲。他設身處地,一意體貼;不惜自己,而全心為之憐憫、同情、讚歎、悲憤。這是一種最崇高的情,沒有半點兒「邪思」雜於其間。《紅樓夢》是不容俗人以「淫書」的眼光來褻瀆的!

  寶玉的最大特點是自卑、自輕、自我否定、自我犧牲。試看他凡在女兒面前,哪怕是一位村姑農女,他也是「自慚形穢」,絕無絲毫的「公子哥兒」的驕貴意識。他燙了手,不覺疼痛,亟問別人可曾燙著?他受嚴父之笞幾乎喪生,下半身如火燒之灼痛,他不以為意,卻一心只想別人的命運,一心只望別人得到慰藉。他的無私之高度,已經達到了「無我」的境界!他寧願自己化灰化煙,只求別人能夠幸福,也是同一意境。

  寶玉是待人最平等、最寬恕、最同情、最體貼、最慷慨的人,他是最不懂得「自私自利」為何物的人!

  正因此故,他才難為一般世人理解,說他是「瘋子」、「傻子」、「廢物」、「怪物」、「不肖子弟」,因而為社會所不容。

  他之用情,不但及於眾人,而且及於眾物。所謂「情不情」,正是此義。

  所以我認為,《紅樓夢》是一部以重人、愛人、惟人為中心思想的書。它是我們中華文化史上的一部最偉大的著作,以小說的通俗形式,向最廣大的人間眾生說法。他有悲天憫人的心境,但他並無「救世主」的氣味。他如同屈大夫,感嘆眾芳蕪穢之可悲可痛,但他沒有那種孤芳自賞、惟我獨醒的自我意識。所以我認為雪芹的精神境界更為崇高偉大。

  很多人都說寶玉是禮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談行動中,確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認。但是還要看到,真正的意義即在於他把中華文化的重人、愛人、為人的精神發揮到了一個「惟人」的新高度,這與歷代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歸的。我所以才說《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強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稱《紅樓夢》為「文化小說」的主要道理。

  《紅樓》文化有「三綱」

  曹雪芹的《紅樓夢》並非「三角戀愛的悲劇故事」。我個人以為,它是中華的惟一的一部真正當得起「文化小說」之稱的偉著。因此我提出「《紅樓》文化」這個命題。《紅樓》文化包羅萬象(有人稱之為「百科全書」,殆即此義),但那位偉大的特異天才作家雪芹大師卻又絕不是為了「擺攤子」,開「展覽會」,炫耀「家珍」。他也有「核心」,有干有枝,有綱有目。這就又是我在標題中提出「三綱」的原由。

  若問「三綱」皆是何者?那當然不會是「三綱五常」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紅樓》文化之「三綱」:一曰玉,二曰紅,三曰情。常言:提綱挈領。若能把握上列「三綱」,庶幾可以讀懂雪芹的真《紅樓夢》了。

  先講「玉」綱。

  雪芹之書,原本定名為《石頭記》。這塊石頭,經女媧煉后,通了靈性――即石本冥頑無知之物,靈性則具有了感知能力,能感受,能思索,能領悟,能表達,此之謂靈性。此一靈石,后又幻化為玉,此玉投胎入世,銜玉而生――故名之曰「寶玉」。寶玉才是一部《石頭記》的真主角。一切人、物、事、境,皆圍繞他而出現,而展示,而活動,而變化……一句話,而構成全部書文。

  如此說來,「玉」若非《紅樓》文化之第一綱,那什麼才夠第一綱的資格呢?

  次講「紅」綱。

  《石頭記》第五回,寶玉神遊幻境,飲「千紅一窟」茶,喝「萬艷同杯」酒,聆《紅樓夢曲》十二支――全書一大關目,故爾《石頭記》又名《紅樓夢》。在此書中,主人公寶玉所居名曰「怡紅院」,他平生有個「愛紅的毛病」,而雪芹撰寫此書,所居之處也名為「悼紅軒」。

  如此說來,「紅」非《紅樓》文化之第二綱而何哉?

  后講「情」綱。

  雪芹在開卷不久,即大書一名:「此書大旨談情。」石頭投胎,乃是適值一種機緣:有一批「情鬼」下凡歷劫,它才被「夾帶」在內,一同落入紅塵的。所以《紅樓夢曲》引子的劈頭一句就是「開闢鴻鰨櫓鄭俊薄凹仔綾盡本硎滋饈菜怠懊⊙院煨涮浜壑兀星槌氈Ш蕹ぃ 保ā昂臁庇搿扒欏倍哉蹋凶觥敖瓚浴保蛭樽幟謨小扒唷幣病Jザ鷗τ小安皆慮逑薄翱叢瓢茲鍘敝裕羌牙#┬脛喬槌漲櫓鄭皇潛鷥觶副τ裼胙┣邸


第一層 《紅樓》文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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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由此可見,「情」為又一綱,斷乎不誤。

  我先將「三綱」列明,方好逐條講它們的意義與價值,境界與韻味。我們應當理解,雪芹為何這等地重玉、重紅、重情。對此如無所究心措意,即以為能讀《紅樓》、講「紅學」,那就是一種空想與妄想了。


  中華先民,萬萬千千年之前,從使用石器中識別出與凡石不同的玉石來。中華先民具有的審美水準,高得令現代人驚訝,稱奇道異。他們觀察宇宙萬物,不獨見其形貌色相,更能品味出各物的質、性、功能、美德、相互關係、影響作用……神農氏的嘗百草、識百葯,即是最好的證明。經過長期的品味,先民了解了玉的質性品德,冠於眾石,堪為大自然所生的萬匯群品的最高尚最寶貴的「實體」。「玉」在中華辭彙中是最高級的形容、狀詞、尊稱、美號。

  比如,李後主說「雕欄玉砌今猶在」,蘇東坡說「又恐瓊樓玉宇」,是建築境界的最美者。天界總理群神的尊者,不叫別的單單叫做「玉皇」。稱讚人的文翰,輒曰「瑤章」,瑤即美玉。周郎名瑜,字公瑾,取譬於什麼?也是美材如玉。稱美女,更不待說了,那是「玉人」、「玉體」、「玉腕」、「玉臂」……美少年,則「錦衣玉貌」。醉詩人,則「玉山自倒」、「玉山頹」……這種列舉,是舉之難罄的。

  這足可說明,「玉」在吾華夏文化傳統中,人們的心中目中,總是代表一切最為美好的人、物、境。

  你若還有蓄疑之意,我可以再打比方,另作闡釋。例如,世上寶石品種亦頗不少,中華自古也有「七寶」之目。但有一點非常奇怪,西洋人更是加倍不解:西洋專重鑽石,以它為最美,最貴,中華卻獨不然。清代也有「寶石頂」,那是官場上的事,高雅人士沒聽說有以鑽石取名的,比方說「鑽石齋主」,可誰見過?你一定知道「完璧歸趙」的歷史故事,那是周朝後期諸國(諸侯)「國際」上的一件大事,只因趙國的和氏璧,其美無倫,天下艷稱,秦王聞之,願以十五城的高代價請求「交易」,演出藺相如一段堪與荊軻比並的壯烈故事(他歸趙了,並未犧牲。「烈」字不必誤會),「連城璧」已成為最高的讚詞。但是,你可聽說過秦王要為一塊大鑽石而出價「十五城」?當你讀《西廂記》時,如看到這麼一首五言絕句――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鑽人來!

  那你的審美享受會是怎樣的?這隻能出現在「說相聲」的段子里逗人捧腹而已。

  孔子很能賞玉,他也是藝術審美大家,他形容玉的光潤紋理之美,曰「瑟若」,曰「孚尹」,他以為玉有多種德性。他的師輩老子,儘管反對機械區分,主張「和光同塵」,而到底也還是指出了石之「碌碌」與玉之「珞珞」。假使他不能品味石、玉之差,他又如何能道得出那不同之處?中華文化思想認為,石是無知覺的死物,玉卻是有靈性的「活物」。

  至於鑽石,它根本不在中華文化的高境界中享有地位。

  「玉」畢竟不難解說。可是那「紅」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紅」,對我們來說,是七彩之首,是美麗、歡樂、喜慶、興隆的境界氣氛的代表色。它還代表鮮花,代表少女。

  過年了!千門萬戶貼上春聯,那是一片紅。結婚了,慶壽了,衣飾陳設,一片紅。不論哪時哪地,只要有吉祥喜慶之事,必然以紅為主色,人們從它得到歡樂和美感。也許由於漢族尤其重紅色,所以辛亥革命之後,成立了民國,那代表五大民族的國旗是五色以標五族:紅黃藍白黑――漢滿蒙回藏。

  花,是植物的高級進化發展的精華表現,顯示出大自然的神采。花有各種顏色,但人人都說「紅花綠葉」。李後主的《相見歡》的名句:「林花謝了春紅!」他怎麼不說「謝了春白」?宋詩人說:「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你也許辯論:這不也出了個紫嗎?要知道,紅是本色,紫不過是紅的一個變色(雜色)罷了。

  這就表明:中華人的審美眼光,是以「紅」為世界上最美的色彩 ①。

  花既為植物之精華,那麼動物的精華又是什麼呢?很清楚「人為萬物之靈」!人是宇宙造化的一個奇迹,他獨具靈性。而人之中,女為美,少女最美。於是「紅」就屬於女性了,這真是順理成章之極。於是,「紅妝」、「紅袖」、「紅裙」、「紅顏」、「紅粉」……都是對女性的代詞與讚詞。宋詞人晏幾道,在一首《臨江仙》中寫道:「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這「紅」奇妙,又有了雙重的意味。

  說到此處,我正好點醒一句:紅樓,紅樓,人人口中會說紅樓,但問他,此樓為何而非「紅」不可?就未必答得上來了。

  昔人愛舉白居易的「紅樓富家女」之句來作解說,我則喜引晚唐韋莊的詩,比白居易的詩有味得多――

  長安春色誰為主,古來盡屬紅樓女。

  美人情易傷,暗上紅樓立。

  明白了這些文化關聯,才會領略雪芹所用「紅樓夢」三字的本旨以及他的文心匠意。

  好了,由韋莊的佳句正又引出一個「情」字來了。

  「情」是什麼?不必到字書詞典里去查「定義」「界說」。此字從「心」從「青」而造。中華語文的心,與西醫的「心臟」不同,它管的是感情的事,而感情亦即人的靈性的重要構成部分。再者,凡從「青」的字,都表最精華的涵義:「精」本米之精,又喻人之精;「睛」乃目之精;「清」乃水之精;「晴」乃日之精;「倩」「靚」也都表示精神所生之美。那麼,我不妨給「情」下個新定義:「情,人之靈性的精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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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 《紅樓》文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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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在中華文學中,「情」是內心,與外物、外境相對而言,現代的話,略如主觀、客觀之別。但在雪芹此書而言,「情」尤其特指人對人的感情,有點像時下說的「人際關係」。

  在中國小說範圍所用術語中,有一個叫做「言情小說」。這原是相對「講史」、「志怪」、「傳奇」等等名目而言的,後世卻把它狹隘化了,將「言情」解得如同西方的「戀愛小說」了。


  那麼,雪芹所寫,所謂「大旨談情」,是否是「男女愛情」呢?不就是「寶、黛愛情悲劇」嗎?這有何疑可辯?

  答曰:不是,不是。

  我提請你注意:20世紀20年代魯迅首創《中國小說史略》時,他將第二十四章整個兒專給了《紅樓夢》,而其標題,不但不是「愛情小說」,連「言情」也不是――用的卻是「人情小說」!

  這道理安在?請你深細體會參悟。

  前面講「紅」時,已引及了寶玉在幻境飲的茶酒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百年前劉鶚作《老殘遊記》,在自序中早已解明:雪芹之大痛深悲,乃是為「千紅」一哭,為「萬艷」同悲。劉先生是了不起的明眼慧心之人。

  既然如此,雪芹寫書的動機與目的,絕不會是單為了一男一女之間的「愛情」的「小悲劇」(魯迅語也),他是為「普天下女子」(金聖嘆語式也)痛哭,為她們的不幸而流淚,為她們的命運而悲憤。

  這是人類所具有的最高級的博大崇偉的深情。懂了它,才懂了《紅樓夢》。

  至此,也許有人會問:你既提出這「三綱」,那它們是各自孤立的?還是相互關聯的?如是前者,似覺無謂亦無味;如是後者,那關聯又是怎樣的呢?

  我謹答曰:當然是相互關聯的。試想,此是三種天地間突出特顯之物的精華極品,即礦石之精,植物之華,動物之靈。三者是互喻而相聯的。好花亦以「玉」為譬,如「瑤華」、「琪花」、「瓊林玉樹」皆是也。南宋姜夔詠梅的詞,就把梅瓣比做「綴玉」――梅蘭芳京戲大師的「綴玉軒」,即從其取義。所以人既為萬物之靈,遂亦最能賞惜物之精與植之華,如見其毀壞,即無限悲傷憫惜。「玉碎珠沉」,「水流花落」,這是人(我們中華人)的最大悲感之所在!

  「眾芳蕪穢」,「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更愁人」,「無可奈何花落去」……

  雪芹的《紅樓夢》正是把三者的相互關聯作為宗旨,而寫得最為奇妙的一部天才的絕作。

  這就是《紅樓》文化代表著中華文化的道理。

  中華文化見《紅樓》

  ――說「情」

  誰都記得起,一部《紅樓》,「大旨談情」。這是作者曹雪芹自定自訴的,我們不能離開它另做文章。所以先要講這個「情」字。

  可是問題立刻就來了:「情」可以講,但今天要聽的是《紅樓夢》與中華文化,那麼「情」難道會是中華文化的最大最主要的主題嗎?(未見有何人何書曾如此說過寫過。)

  好,這一問就引入我們的討論之核心了。

  如要舉足以代表中華文化的典籍為證,則位居「六經之首」的《易經》里就有一句話,叫做「聖人之情見乎辭」。這就大有意味,由這一句就夠我們講一個「學期」了。

  只這一句,便昭示了三個「亮點」和它們之間的關係:人――情――辭。

  這三者,也就概括了中華文化的主要內涵。

  先須將三者的定義「界說」粗略一講。

  聖人也是人之一員,所以稱聖,是因為他有道德學識,足以垂範於永久。人,古語云:「人為萬物之靈。」今日科學還是承認、沿用了這個「靈」字而將人歸入動物學的「靈長類」。靈是什麼?古人又說:「人為天地之心。」可知這「心」與那「靈」是一回事,故又曰「心靈」。

  心靈所司何事,有何功用?它「掌管」思維與感受,領會與表達。思維,是理智的考慮;感受是情意的振動;此二者皆由口之語與書之文而得以「發表」與「傳達」。

  這就是:人有情感,有情感必然表現,而表現則以文辭為載體。

  好了,如果你要我用最簡捷的方式給「文化」下個定義解說,我就是這麼回答你了。

  ――但是,不要忘記:這是我們中華對「文化」的認識,這觀念與西方不同。西方對「文化」culture的定義是人類先進力量之發展,裡面雖亦含有「進化」之義,但絕不見其重「文」與講「化」――而「文」與「化」方是中華所謂「文化」的最大特色。

  孔子說過,講古代文化,「杞、夏不足征也」,因為沒有文獻是主要不足;及至周興而克商,這才「鬱郁乎文哉」!所以他的結論是「吾從周」。

  即此可知:中華文化的「文」,實以周代文化為之真正的肇興、發揚、光大。

  有了「文」,這才談得到一個「化」字。

  什麼叫「化」?――不就是「變化」嗎?

  不錯。但「變」不即是「化」。

  變是快速而可顯見的改變;化則是非一朝一夕,並且是不易立即察覺的改易。比如「變故」乃突如其來之事也;而「潛移默化」是時日、功夫的事情,是「教化」「感化」的陶鑄造就的「務虛」之功業。(因此,今日所謂「全球化」「現代化」等語詞,實際也絕不指一下子突變,仍然是個有待於「化」的問題。)


第一層 《紅樓》文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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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以上說的是,中華文化之中心是「情」,如果能以真善美的情來感化普天下萬民,那就是「文化」的本義了。

  既然如此,就還要講解「情」這個核心要害。

  上文說過,人之所以不同於別物,只在他是萬物之靈,天地之心。這句可悟《紅樓夢》  
以小說的外相來講這個「情」的來源,說是媧皇當日補天,同時也造人――古書神話記載是她以黃土和水做泥而造成人的,所以曹雪芹才能說出「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這種聽起來離奇荒唐的話。然後才又講明,一塊石頭要想幻化為「人」而下凡歷世,就得先有了「心」「靈」,而這就是石經女媧煉后也通了靈性,命之曰「通靈」,方才具有人的心靈情感――人的第一條件。

  石能通靈,化玉,化人,這是物質進化的象徵,物質進化到了高級階段,就產生了「心」、「靈」,即「通了靈性」,有了感情。我說這是我們中國的「達爾文進化論」。

  《紅樓夢》為何單單是「大旨談情」?到此已可曉悟。

  「情」這個字怎麼講?

  從我們的漢字的「文字學」來說,凡以「青」構成的字都表示精華之義。我曾說過一段話:米之核曰精,日之朗曰晴,水之澄曰清,目之寶曰睛,草之英曰菁,女之美者曰靚,男之俊者曰倩,故一切人、物的最寶貴的質素都借米之精而喻稱為「精」,而單指人的精神方面之「精」即是「情」。

  如此看來,「情」之於人,是何等重要而寶貴了。

  若問為何「青」如此可貴?這大約是以物為喻:「青」字篆文下半是個「丹」字(不是「月」),丹、青皆是自然界礦物顏色最美也最珍貴的寶物,連我們的繪畫也是「丹青」二字代稱,道理在此。畫山水的,以用硃砂、石青、石綠為上品顏色,正緣此義。「人」若加「青」,則是「倩」字了,男之美者也。而「靚」則形容女性,今人尚知。

  既然「情」是人的靈性之寶,那麼為何孔、孟專講仁義道德,卻不大強調「情」之作用呢?

  這就連上了《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的大題目。

  其實,孔、孟講仁、義、忠、孝等等倫常社會之德行,總歸內核卻都在「情」上分出來。比如說,一個孝子,孝順父母,有兩種可能:一是從觀念上生出的「孝道」,一是從感情上生出來的「孝心」。

  儒門似乎有點兒怕「情」,因為它容易放縱、流蕩,過分而不能控制,遂成病患。但內心的活動又是「文」的基本,不能說「滅情」(如佛家)或「忘情」(道家,即超越感情),所以用變換方法改用「感」字「思」字,偏於「理智」了。如「詩言志」,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最是好例。

  從文學史看,似乎漢士尊德,不敢言「情」;漢之後一到六朝,「情」就不再「羞怯」而正式露面了。如陶淵明敢作《閑情》之賦了,還遭後世譏為「白璧微瑕」呢!梁昭明太子的《文選》才公然不客氣地在賦分類中列出了「情」之一目,這是件大事,莫要忘記「情」賦中選的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曹子建的《洛神賦》。

  這一現象,好像一方面重「情」了,同時又將「情」的本來內涵之廣闊皆變得狹隘化,限在男女之「情」――即今之所謂「愛情」了。

  這又需要懂得:一個來自《離騷》《楚辭》的文學傳統是以「美人香草」來喻指對「君之忠、對賢之愛」的藝術特點。既詠「美人」,難免就涉及「情愛」而引發後世之影響了。

  這一點,知道就行了,此際無暇細說它。

  然後就是唐、宋以及以下各朝代的「情」之形勢狀況,可是也無法細講。宋人尊儒,講「理學」「道學」,不講「情」學,沒有這名目――我們今日所講,倒不妨起個新名稱就叫做「情學」吧。

  大約到了明朝,小說家輩出,「情學」大盛,例如馮夢龍一大家,就輯撰了一部《情史》,此書給了曹雪芹以極大的影響。馮氏將古今關於「情」的故事,廣搜而精析,按內容分成了24類。就是說,照馮氏之見,「情」是包含了這麼多的不同內容的,這是一大貢獻。此人識見可稱沿到清初,就出現了一大代表,把「情」提升到一切的頂峰,這就是洪 的《長生殿》劇作。

  洪先生第一次放言無忌地大聲呼喚:「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

  提起劇曲,元代之極盛時期,所有人物、社會之多樣性、多面性最可驚嘆,英雄、少女、忠孝節義,無所不有,悲歡離合情節也豐富無比,卻不以「情」字作為標目,而是《長生殿》在第一支曲子里作出了概括,昌言一切故事的感動人心,總在一個「情而已」。

  這又是一個「突破」式的明言至理,影響了《紅樓夢》。

  那麼,《紅樓夢》和《長生殿》又有什麼異同呢?

  《紅樓夢》是受了《長生殿》的感召,這無疑問;但它更是「接過」了所有的「情」――從《易經》的「聖人之情見乎辭」直到宋玉、曹子建、王實甫、馮夢龍等所有的「情」字而加以再擴充再提升,最後寫出了「大旨談情」四個大字。

  這個「大旨」是以前未曾有的,超越了洪公。這方是中華文化的一個真內核――因為它比仁義道德的儒教更為高尚廣大。


第一層 《紅樓》文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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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以上說的是,中華文化之中心是「情」,如果能以真善美的情來感化普天下萬民,那就是「文化」的本義了。

  既然如此,就還要講解「情」這個核心要害。

  上文說過,人之所以不同於別物,只在他是萬物之靈,天地之心。這句可悟《紅樓夢》  
以小說的外相來講這個「情」的來源,說是媧皇當日補天,同時也造人――古書神話記載是她以黃土和水做泥而造成人的,所以曹雪芹才能說出「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這種聽起來離奇荒唐的話。然後才又講明,一塊石頭要想幻化為「人」而下凡歷世,就得先有了「心」「靈」,而這就是石經女媧煉后也通了靈性,命之曰「通靈」,方才具有人的心靈情感――人的第一條件。

  石能通靈,化玉,化人,這是物質進化的象徵,物質進化到了高級階段,就產生了「心」、「靈」,即「通了靈性」,有了感情。我說這是我們中國的「達爾文進化論」。

  《紅樓夢》為何單單是「大旨談情」?到此已可曉悟。

  「情」這個字怎麼講?

  從我們的漢字的「文字學」來說,凡以「青」構成的字都表示精華之義。我曾說過一段話:米之核曰精,日之朗曰晴,水之澄曰清,目之寶曰睛,草之英曰菁,女之美者曰靚,男之俊者曰倩,故一切人、物的最寶貴的質素都借米之精而喻稱為「精」,而單指人的精神方面之「精」即是「情」。

  如此看來,「情」之於人,是何等重要而寶貴了。

  若問為何「青」如此可貴?這大約是以物為喻:「青」字篆文下半是個「丹」字(不是「月」),丹、青皆是自然界礦物顏色最美也最珍貴的寶物,連我們的繪畫也是「丹青」二字代稱,道理在此。畫山水的,以用硃砂、石青、石綠為上品顏色,正緣此義。「人」若加「青」,則是「倩」字了,男之美者也。而「靚」則形容女性,今人尚知。

  既然「情」是人的靈性之寶,那麼為何孔、孟專講仁義道德,卻不大強調「情」之作用呢?

  這就連上了《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的大題目。

  其實,孔、孟講仁、義、忠、孝等等倫常社會之德行,總歸內核卻都在「情」上分出來。比如說,一個孝子,孝順父母,有兩種可能:一是從觀念上生出的「孝道」,一是從感情上生出來的「孝心」。

  儒門似乎有點兒怕「情」,因為它容易放縱、流蕩,過分而不能控制,遂成病患。但內心的活動又是「文」的基本,不能說「滅情」(如佛家)或「忘情」(道家,即超越感情),所以用變換方法改用「感」字「思」字,偏於「理智」了。如「詩言志」,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最是好例。

  從文學史看,似乎漢士尊德,不敢言「情」;漢之後一到六朝,「情」就不再「羞怯」而正式露面了。如陶淵明敢作《閑情》之賦了,還遭後世譏為「白璧微瑕」呢!梁昭明太子的《文選》才公然不客氣地在賦分類中列出了「情」之一目,這是件大事,莫要忘記「情」賦中選的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曹子建的《洛神賦》。

  這一現象,好像一方面重「情」了,同時又將「情」的本來內涵之廣闊皆變得狹隘化,限在男女之「情」――即今之所謂「愛情」了。

  這又需要懂得:一個來自《離騷》《楚辭》的文學傳統是以「美人香草」來喻指對「君之忠、對賢之愛」的藝術特點。既詠「美人」,難免就涉及「情愛」而引發後世之影響了。

  這一點,知道就行了,此際無暇細說它。

  然後就是唐、宋以及以下各朝代的「情」之形勢狀況,可是也無法細講。宋人尊儒,講「理學」「道學」,不講「情」學,沒有這名目――我們今日所講,倒不妨起個新名稱就叫做「情學」吧。

  大約到了明朝,小說家輩出,「情學」大盛,例如馮夢龍一大家,就輯撰了一部《情史》,此書給了曹雪芹以極大的影響。馮氏將古今關於「情」的故事,廣搜而精析,按內容分成了24類。就是說,照馮氏之見,「情」是包含了這麼多的不同內容的,這是一大貢獻。此人識見可稱沿到清初,就出現了一大代表,把「情」提升到一切的頂峰,這就是洪 的《長生殿》劇作。

  洪先生第一次放言無忌地大聲呼喚:「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

  提起劇曲,元代之極盛時期,所有人物、社會之多樣性、多面性最可驚嘆,英雄、少女、忠孝節義,無所不有,悲歡離合情節也豐富無比,卻不以「情」字作為標目,而是《長生殿》在第一支曲子里作出了概括,昌言一切故事的感動人心,總在一個「情而已」。

  這又是一個「突破」式的明言至理,影響了《紅樓夢》。

  那麼,《紅樓夢》和《長生殿》又有什麼異同呢?

  《紅樓夢》是受了《長生殿》的感召,這無疑問;但它更是「接過」了所有的「情」――從《易經》的「聖人之情見乎辭」直到宋玉、曹子建、王實甫、馮夢龍等所有的「情」字而加以再擴充再提升,最後寫出了「大旨談情」四個大字。

  這個「大旨」是以前未曾有的,超越了洪公。這方是中華文化的一個真內核――因為它比仁義道德的儒教更為高尚廣大。


第一層 《紅樓》文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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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儒教不敢多談「情」,把人的真情裝裹在倫常、社會的人際關係的「服飾」箱框里,而曹雪芹則把這「情」從那箱框里「釋放」出來,並且賦以更新、更高、更大的精神文化涵義和容量,比那更真、更善、更美。

  《紅樓夢》的「情」,已不再僅僅是「人際關係」了。


  真善美,這種口號式的理想標準早已盛行於世,但在乾隆時代,尚無此種提法。那麼,說曹雪芹彼時就倡導「真善美」,這話「通」嗎?又有何為證?

  先說「證」,有了證自然「通」就不必再辯了。

  《紅樓》一書,開卷到第五回,提出了「真」的問題,在此以前就先提出善與美的標準。三者俱見於書內,不是向外搜求比附。

  第五回寫「太虛幻境」的對聯,開口即道出「假做真時真亦假」的妙理與感慨之言。他說人世常常是真假不分,以假混真,而人們偏偏甘願崇假而棄真――於是真不如假,真的反而當成假的。脂硯一條批語云:

  一日賣了三千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

  可見其感慨之深且重也!

  所以,寶玉這個被誤解的人,事實本乎真,憎惡假東西。流行說法,說他「反封建」,其實他對倫常禮法並未「反」過,他處處重禮,只是厭恨世俗假禮假應酬,其中並無真情,全是「演戲」――有的還不如戲之含「真」。

  他祭晴雯特筆提出「達誠申信」之大義,何嘗反對「封建道德」?他說,如是真情悼念,只供上一杯水,一片真誠感召,那受祭者是會來享的。

  ――哎呀,這不是「迷信」嗎!

  嗚呼!人們怎麼理解賈寶玉(或寫出了他的那位曹雪芹)的心意?

  他是說,世俗之講道德,說仁義,多無實諦,只是變質弄成了一派假外表!他之崇真惡假,證據已明。

  再講善與美。

  也是開卷不久,就提出了「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小才,或微善……」這是有意的謙詞。善雖微,已是性情之本;才雖小,又即美好的材質。

  什麼樣的善才是至善?曰以情待人,即以真情體貼他人的甘苦辛酸,悲愁喜怒,這才是最大的善心――不是僅僅救濟貧寒、舍衣施米的慈善行為。因為,那種救濟舉措,也有真有假,有搏名,有取利。

  賈寶玉為千紅一哭,為萬艷同悲,這方是出自深衷的真美。一念似微,功德至大。

  至於美,那倒不必煩言而自明。這部偉大悲劇性小說,本身就是一部悲壯而哀艷之大美。書寫一百零八位女兒,脂粉英雄,閨閫豪傑,美好的心田,才華的表現,精能的才幹,高潔的品格……一一具備。她們「命定」在薄命一司之中,流逝於沁芳之閘,即悲即美,亦美亦壯。

  能達斯境,真、善、美三者合而一體者,是謂中華文化之精華,民族審美之命脈,何其偉麗崇弘而難以數語盡也!

  末后,附說一義:賈寶玉的至真至誠的「情」,由人及物,一視同仁。他的「平等」「博愛」觀與西方的也並不相同。他視魚兒燕子與己為同類,可以交感,體其悲音,諒其情愫。他說凡物皆有情、有理,與人無異。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本真,這就是中華文化的「化及草木,賴及萬方」的精神境界。

  中華文化是個至大至高的題目,豈是小文如本篇所能盡萬一;只因是為了講說《紅樓夢》名為小說而實具吾華夏文化的精義在內,故為之簡言淺講,略申大概。倘能有助於理解,則幸甚矣。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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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5 01:4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層 《紅樓》本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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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曹雪芹自云:「大旨談情。」

  魯迅題曰:「清代人情小說。」

  魯迅先生之題品,是正解「大旨談情」一語的原創名言。


  本書又解魯迅之名言而作如是宣說――

  「人情」者何?人是以感情而相互交際的「萬物之靈」。故人之情,貴在有情,情即「通靈」的靈性,所謂「靈心慧性」,是為人的精神方面的精華表現。

  有情,則我與人、物與我,皆為一體,相互體貼,慰藉。此「情」博大,乃雪芹所重所惜,而他將今日所謂之男女「愛情」名之曰「兒女私情」,以示分別。

  是故,魯迅才是20世紀之初最懂得《紅樓夢》的大師。

  情在《紅樓》,是最博大的真情。情到至極處,痴心一片,百折不回,忘我為人,不知自私為何「物」,不知名利有何益――如一「不慧」「無智」之人,是謂之「情痴」。

  書中主人公,以此為他人生品格。

  故寶玉為「千紅一哭(窟)」,與「萬艷同悲(杯)」。

  詩曰:

  大旨談情費考量,大師指點有專章。

  「人情」莫作「言情」解,萬艷千紅總可傷。

  解得情痴是聖賢,為他痛悼為他憐。

  人間何處無芳草,開闢鴻韉諞黃

  巨大的象徵

  什麼是象徵?據現時通行版《辭海》,其定義是這麼寫的:

  用具體事物表示某種抽象概念或思想感情。

  文藝創作的一種表現手法。指通過某一特定的具體形象來暗示另一事物或某種較為普遍的意義,利用象徵物與被象徵的內容在特定經驗條件下的類似或聯繫,使後者得到強烈的表現。

  我自己非常害怕讀這種「科學的抽象思維」和「理論術語」,覺得又掠趾俊N舜絲痰姆獎悖葉返ㄗ源匆桓黽虻ズ枚慕饉擔骸跋笳髡擼∠笥諼錚員磧魅嘶蚴攏常┲卣饕病!

  象徵包含著譬喻的因素,但譬喻並不總能構成象徵。比方《紅樓夢》里說李紈是個「佛爺」,是說她一問三不知,與世無爭,「超然物外」……這只是個比喻,「佛爺」還不能為她的「象徵」。等到群芳夜宴,祝壽怡紅,李紈伸手一掣,掣得的是一枝老梅(花名酒籌),正面鐫著這梅枝,反面刻著「竹籬茅舍自甘心」一句古詩――這,才是她的象徵。兩者的分際,倒確是微妙的。

  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寫此一大關目,與第二十七回「餞花」盛會是遙相呼應,其妙絕倫!每個抽得的簽,都是以名花來象徵抽籤者:湘雲是海棠,探春是紅杏,黛玉是芙蓉,寶釵是牡丹,襲人是桃花……最後麝月是酴!這真好看煞人。這才地地道道是象徵手法。其實在中國小說中,人物的別稱、綽號,都是今之所謂象徵,並不新鮮。

  這些,讀者能悟,原不待多講。研究者論析雪芹藝術的,若舉象徵,總不離這一佳例。這是不差的。但是,《紅樓》一書中,另有一個總括的、特大的象徵,論者卻忽視了,這也可以戲比一句俗話:「小路上揀芝麻,大道上灑香油。」只顧細小的,丟了巨大的。

  若問:此一總的大的象徵端的何指?便謹對曰:就是大觀園之命脈,曲折流貫全園,映帶了各處軒館台榭的那條溪水的名字――沁芳!

  「沁芳」二字怎麼來的?值得從「根本」上細說幾句。

  原來,整部《石頭記》,到第十八回(「二九」之數)為一大關目:元妃省親。古本第十七、十八兩回相連不分,是一個「長回」,前半就是專寫建園、園成、賈政首次入園「驗收」工程,並即命寶玉撰題匾對,是為有名的「試才題對額」的故事。在此場面中,寶玉的「偏才」初次得以展顯。寶玉當日所提對聯匾額雖然不少,但有一個高潮頂點,即是為了給那個入園以後第一個主景――壓水而建的一座橋亭題以佳名。這段故事寫來最為引人入勝,也最耐人尋味。試看――

  那是賈政初見園景,滿心高興,上得橋亭,坐於欄板,向圍隨的眾清客等說道:「諸公以何題此?」

  須知,只這一句,就是為了引出這通部書的一個主題、眼目。

  眾人所對答的,是引據宋賢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提出名之為「翼然亭」。賈政不贊同,指出此乃水亭,命名焉可離水而徒作外表形容(舊套濫詞)?自己倒也順著原引的歐記,想出了一個「瀉」字,又有一清客足成了「瀉玉」二字的新名來了!

  諸君,你怎樣領略《紅樓夢》的筆致之妙?亟須「抓」住這一關鍵段落,細細玩味――這「瀉玉」,比方才那「翼然」(只形容建築的「飛檐」)真是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而這佳名,縱使說不上錦心繡口,但出自素乏才思、不擅詞章的「政老」之啟示,那意味之長,斤兩之重,就是斷非等閑之比了!

  可是,在賈政展才,眾人附和的情勢之下,獨獨寶玉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意見。

  寶玉說:第一,歐公當日用了一句「瀉於兩峰之間」的「瀉」字很妥當;今在此套用則欠佳。第二,此園乃省親別墅,題詠宜合「應制」的文格,如用了「瀉」字,那太粗陋不雅了。

  他總括一句說:「求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

  務請注意:寶玉並沒說反對「瀉玉」的構思――即內涵意義,只是評論了它措詞的文化層次不對,造成了意境上的很大缺陷。

第二層 《紅樓》本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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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到此,賈政方說:諸公聽此議論若何?既說都不行,那聽聽你之所擬吧。

  這樣,文心筆致,層層推進,這才「逼」到了主題,讓寶玉的命名從容地(實是驚人地)展示於我們面前。

  寶玉說:與其有用「瀉玉」的,何如換成「沁芳」二字,豈不新雅?!


  那位嚴父,從不肯假以顏色的,聽了此言,也再難抑制內心的驚喜讚賞――但外表則只能是「拈鬚點頭不語」!很多今時讀者對此並不「敏感」,視為常語,無甚奇處;而當年那些清客卻都窺透政老的「不語」即是大讚的「最高表現」,於是「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

  你看,「沁芳」二字,是這樣「推出」的呢。

  請你體會中華漢字文學的精微神妙:為什麼「瀉玉」就粗陋?又為什麼「沁芳」就新雅?二者對比的差異中心,究竟何在?答上來,才許你算個「《紅樓》愛好者」。

  瀉與沁,水之事也。玉與芳,美者之代名也。措詞雖有粗雅之分,實指倒並無二致。

  賈政又命擬聯。寶玉站在亭上,四顧一望,機上心來,出口成章,道是: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復又「點頭微笑」,眾人又是「稱讚不已」。

  這些妙文,真不異於是雪芹的自評自鑒。

  粗心人讀那對聯,以為不過是「花」「柳」對仗罷了,沒甚可說。細心人看去,則上句似說柳而實寫水,下句則將那「沁芳」的芳,隨文借境,自己點破了「謎底」。

  在過去,人們對「沁芳」二字等閑看過,甚者以為這也無非是「香艷」字眼,文人習氣而已,有何真正意義可言?自然,要說香艷,那也夠得上;香艷字眼在明清小說中那可真是車載斗量――哪處「香」詞「艷」語中又曾蘊涵著如此深層巨大的悲懷與弘願呢?

  「沁芳」二字何義?至此應該思過半矣。

  雪芹苦心匠意,雖然設下了這個高級的總象徵,心知一般人還是悟不透的,於是他在省親一事完結、娘娘傳諭、寶玉隨眾姊妹搬進園中居住之後,第一個「具體」場面情節(此前不過四首即景七律詩「泛寫」而已),便是「寶玉葬花」――人人都知有黛玉葬花,畫的、塑的、演的……已成了「俗套」,卻總不留意寶玉如何,不能悟知寶玉才是葬花的真正主角。

  這是怎麼講的呢?試聽雪芹之言:

  那一日,正當暮春三月的下浣(古時每十日一休沐,故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早飯已罷(不是現在晨起后的「早點」,是每日兩主餐的上午飯,約在今之十點鐘左右),寶玉攜了一部《西廂》,來到沁芳閘畔,在溪邊桃花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獨自細品王實甫的文筆。當他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偏巧一陣風來,果然將樹上桃花吹落大半,以致滿頭、滿身、滿地都是花瓣。寶玉最是個感情豐富而細密之人,他心憐這些殘紅墜地,不忍以足踐踏污損,於是用袍衿將落花兜起,撒向溪內,只見那些殘花,隨著溪水,溶溶漾漾,流向閘門,悠悠逝去!

  這是寫故事、寫情景嗎?這就是為給「沁芳」二字來作一次最生動最痛切的註腳!

  其實,雪芹還估計能讀他這書的人,必然是熟誦《西廂記》的有文學修養的不俗之士,所以他有很多「省筆」,留與讀者「自補」。即如此處,分明「省」去了《西廂記》開卷后崔鶯鶯唱的第一支《賞花時》: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你看那觸目驚心的五個大字:

  花落水流紅!

  這就是一部《紅樓》的主題詩,也就是雪芹從王實甫「借」來的象徵意匠――而「沁芳」,又是那五個大字的「濃縮」與「重鑄」!

  所以這叫新雅――粗陋的對立面,所以這是象徵。它象徵的是書中眾女兒,正如春盡花殘,日後紛紛飄落,隨著流水逝去。這才是全部書的總主題、「主旋律」。

  這其實也即是第五回早已暗示過的――警幻仙姑款待寶玉的是:一、千紅一窟(哭);二、萬艷同杯(悲);三、群芳髓(碎)。

  雪芹著書,「大旨談情」,這「情」並非哥妹二人之事,乃是為了千紅萬艷的不幸遭遇與苦難命運。這哭,這悲,在一百年前劉鶚為《老殘遊記》作自序時,已經悟到了,並以此為全序的結穴。他是雪芹的知音者,高山流水,會心不遠。

  但雪芹還怕人心粗氣浮,又在本回之末,寫了黛玉在梨香院牆外聞歌,一時間將「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諸篇名句,聯在了一起,不禁「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支持不住,也坐於石上……

  石頭,它是「沁芳」的見證人。

  還有,第五回寶玉初到「幻境」時,尚未見有人出來,已聞歌聲,唱道是: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你聽,那分明點醒:等到殘紅落盡,隨水東流,那時紅樓之夢便到散場之時了。雖說仙姑的口吻是「勸戒」、「指迷」,但那兒女「閑愁」,又正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的隱指。這愁雖「閑」,可是萬種之重啊!

  如此看來,雪芹的開卷之筆,實際是若斷若連,一直貫串在全書之內。這是何等的文心,何等的筆力!


第二層 《紅樓》本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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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中華文事,到此境界,方具其不可言傳的魅力。

  「沁芳」本是傷心語

  「沁芳」一詞,它的引發、緣起,先要略講一講;而它本身又自具「表」「里」兩重語義,更需解說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為一座亭子而題的,但實際上溪、橋、閘、亭通以「沁芳」為名,可見其重要。亭在橋上,故曰「壓水」而建,更是入園后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點染「水」的意境。題名的構思,則是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篇名作而引發。此記的開頭,說是滁州四圍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請注意這個「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宮裁的「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也用的是它。(歐公原句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學對門是一古園,即名蔚秀園,亦取義於此。)這西南勝境,則有一泉,其聲潺潺,瀉於兩峰之間,因此賈政提議要用上這個「瀉」字。一清客遂擬「瀉玉」二字。寶玉嫌它過於粗陋,不合乎元妃歸省的「應制體」,這才改擬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見。賈政含笑拈鬚點頭不語――這乃是十二分的讚賞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紅樓夢》的,大抵也都如此,因為確實是新雅典麗,迥乎不同於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這裡,透過字面,卻隱伏著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來這正是以此清奇新麗之詞來暗點全園的「命脈」,亦即象徵全園中所居女子的結局和歸宿!

  雪芹寫《紅樓夢》,為什麼要特寫一座大觀園?據脂硯齋的批語說是:「只為一葬花冢耳。」 這種批語,至關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狹隘的理會,以為修建了一座大觀園,只是為了寫「黛玉葬花」這個「景子」,這已然被畫得、演得成了一種非常俗氣的套頭兒了。要領會雪芹的深意,須不要忘掉下面幾個要點:

  (一)「寶玉系諸艷(按:即「萬艷同悲」之艷字)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待玉兄題跋。」(第十七回總批)寶玉是親身目睹群芳諸艷不幸結局的總見證人,他題「沁芳」,豈無深層涵義。

  (二)寶玉與諸艷搬入園后,所寫第一個情節場面就是暮春三月,獨看《西廂記》至「落紅成陣」句,適然風吹花落,也真箇成陣,因不忍踐踏滿身滿地的落紅,而將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讓萬點殘紅隨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這才是「沁芳」的正義。

  (三)雖然黛玉說是流到園外仍舊不潔,不如另立花冢,但雪芹仍讓她在梨香院牆外細聆那「花落水流紅」的動心搖魄的曲文,並且聯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詞句,不禁心痛神馳,站立不住――試問:他寫這些,所為何來?很多人都只是著眼於寫黛玉一人的心境,而體會不到在雪芹的妙筆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給「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註腳。

  「沁芳」,字面別緻新奇,實則就是「花落水流紅」的另一措語,但更簡靚,更含蓄。流水飄去了落紅,就是一個總象徵:諸艷聚會於大觀園,最後則正如繽紛的落英,殘紅狼藉。群芳的殞落,都是被溪流「沁」漬而隨之以逝的!

  這就是讀《紅樓夢》的一把總鑰匙,雪芹的「香艷」字面的背後,總是掩隱著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觀園的真正眼目,亦即《石頭記》全書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這個奧秘其實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親王淳穎窺破了,他詩寫道:

  滿紙喁喁語未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痴情盡處灰同冷,幻境傳來石也愁。

  只怕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紅顏黃土夢凄切,麥飯啼鵑上故邱。

  雪芹的書,單為這個巨麗崇偉的悲劇主題,花費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來,字字皆是血淚。他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總圖卷,又於卷末用了一張「情榜」的形式,從《水滸傳》得來了一個最奇特的啟迪:記下了「九品十二釵」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總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與《水滸傳》的一百零八位綠林好漢遙遙對峙、對稱、對比!

  千紅一窟 萬艷同杯

  《紅樓夢》形式體裁是一部中國傳統章回小說,而內容實質則是中華文化的一個綜合體和集大成。

  小說在文學史上得到很大重視是近百年來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結果;在中國則素來有「野史」「閑書」之名號,是不夠高雅流品的書冊,甚至是禁止流傳閱讀的「禁書」(尤其是青少年不許看小說野史,只能偷讀)。《紅樓夢》就曾是禁書中的「重點」名目。它的巨大涵義與偉大價值地位,是近數十年方才得到逐步認識的。

  作者以女媧的神話古史的故事作引而提出了一系列的重大問題:天、地、人、物四者之間的關係;人的起源;人的具有「靈性」的兩大表現:感情與才華的問題;才之得用與屈抑(浪費人才);情的真義與俗義的問題;情與「理」「禮」的矛盾統一的社會道德問題……都可以在這部偉著中找到觀照與解答――至少是作者的思考和認識。

  作者曹雪芹把這些問題集中而具體化起來,選中了一塊石頭的經歷而敘寫,成為一「記」。

  石本為物,物與人是對峙的「雙方」,但作者認為,物經媧練,也能「通靈」,即有生命,有知覺感受,有思想感情――物與人是可以相通的。


第二層 《紅樓》本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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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這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博大的哲思。

  作者又認為,在「靈性」的諸般功能體用中,以「情」最為根本,最為珍貴,是以書中於開卷不久就特筆表明「大旨談情」。

  但因「情」是抽象的,無法成為故事,於是便又以眾多人物的「悲歡離合」的情節來抒  
寫這個特別可貴的「情」。

  但是,「情」這個字眼常常令一般人發生錯覺或誤解,一提起「情」,就划限在男女之間的所謂「愛情」上,於是作者便又順水推舟,就以女子作為書中的主體人物而來體現真正的「情」到底是何等境界意味,它與被俗常歪曲而又看不起的「情」,其間區別又是怎麼樣的。

  這兒,又包括了曹雪芹的一段獨有的見解:他特別器重賞愛女兒的真才情――「聰明靈秀之氣」,超過男子遠甚。而在他的時代,女子的處境與命運卻是帶有普遍性的不幸與悲慘,這就又使作者產生了一種大悲憫的情懷:特別珍惜憐愛女性。

  這就是他在第五回中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沉痛語言與宣言。這是人類的最博大的真情,也是中國文化文學史上出現的一個最偉大的思想境界。

  「千紅」「萬艷」是泛稱其眾多,而實際是以一百零八個女子這個象徵數字代表了千千萬萬。書的異名又叫做《金陵十二釵》,十二也是代表多的意思,九層的十二釵,便成為一百零八位女子(傳統評價人物,也是分為「九品」)。書中所寫一百零八位女兒,正對《水滸傳》的一百零八位英傑。是以作者表明:書中人物是「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這一措詞又謙虛又表彰。

  「十二」是書中的一個基數,處處點明不畏其重出復見,如十二個小道士,十二個女戲子,十二支宮花,十二支《紅樓夢曲》……連「冷香丸」的配藥處方也是九個十二組成的!

  寫了這多女兒,絕大部分都是姑娘、侍妾、大丫鬟、小丫頭――當時屈抑為奴婢「賤」位的女子。

  然後,採用了一個巨大的總象徵手法:「花落水流紅」「落紅成陣」「花謝花飛花滿天」――「沁芳」之溪,水逝花流,群芳俱盡!

  特寫「餞花會」,明似熱鬧繁華,實深悲悼。

  從這一點來觀照評比,豈獨在中國的思想史文學史上是向所未有,即全部言論著述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再解「空空」十六字真言

  昔年對雪芹的「空空」十六字真言作過試解,此刻又想舊話重提。因為這是《石頭記》的「靈魂」――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妙若連環,聲如鶯囀,非大智慧者,何能道其一字。在我輩常人,試圖索解,當然只能是捫燭叩盤,姑妄言之。

  未解本文,先須引幾句著名的《心經》。我有幸見到雪芹姑母所生大表兄平郡王福彭楷書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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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5 01:53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層 《紅樓》本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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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這符合佛義原旨嗎?」

  這叫糾纏。雪芹從未以講佛為宗旨,是以小說形體來向人提倡以「情」做人,以「情」度世――不是「萬境歸空」。

  ――是「萬境歸情」。


  你完全可以不同意雪芹的哲學思想,那是每個人的自由權利,我不是要講那個,是要求索雪芹的離俗抗腐的偉大精神和獨立思考。

  「情」在《紅樓》

  曹雪芹自己「交代」作書的綱要是「大旨談情」四個大字。他在開卷的「神話性」序幕中說,書中的這群人物乃是一批「情鬼」下凡歷劫。並且他的原著的卷尾本來是列有一張「情榜」的――「榜」就是依品分位按次而排的「總名單」,正如《封神演義》有「正神榜」,《水滸傳》有「忠義榜」,《儒林外史》有「幽榜」一樣。由此可見,他的書是以「情」為核心的一部巨著。

  但「情」實際上本有本義與枝義(引申義)、廣義與狹義之分。雪芹的《紅樓夢》,正是以狹義之情的外貌而寫廣義之情的內涵。狹義的,是指男女之間的情――即今之所謂「愛情」者是也。廣義的,則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相待相處的關係――即今之所謂「人際關係」。但還不止此,從哲學的高層次來闡釋,雪芹所謂的「情」幾乎就是對待宇宙萬物的一種感情與態度――即今之所謂「世界觀」與「人生觀」範疇之內的事情。

  魯迅先生在20世紀初,標題《紅樓夢》時,不採「愛情小說」一詞,而另標「人情小說」一目。先生的眼光思力極為高遠深厚,所以他的標目是意味深長之至。要講《紅樓夢》,必應首先記清認明此一要義。但本篇暫時拋開高層次的「情」,而專來談一談「男女之情」。

  雪芹是清代乾隆初期的人,即今所謂18世紀前半時期乃是他的主要生活年代,那時候我們中國人對「愛情」問題還遠遠不像現時人的通行看法,也沒有受到西方的影響。在他的心目中,男女愛情實是人類之情的一小部分,你看他如何寫史湘雲?她的一大特點就是「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兒女私情,正是今之所謂男女戀情了――但他下了一個「私」字的「評語」。顯然,與「私情」相為對峙的,還應有一個「公情」吧?此「公情」,即我上文所說的廣義的崇高博大的愛人重人為人(不是為己自私)的「人際關係」之情。但他又在寫秦可卿時說「情天情海幻情身」,意思是說:在這有情的宇宙中所生的人,天然就是深於感情的――這兒至少有一種人是「情的化身」。

  所以,雪芹這部書中寫的,他自己早已規定了的,絕不是什麼帝王將相、聖哲賢人、忠臣義士等等「傳統歌頌人物」,而是一群新近投胎落世的「情痴情種」。

  但雪芹實際上很難空泛地寫那崇高博大的情,他仍然需要假借男女之情的真相與實質來抒寫他自己的見解、感受、悲慨、憐惜、同情、喜慰……百種千般的精神世界中之光暗與潮汐、脈搏與節拍。他並不「為故事而故事」,為「情節動人」而編造什麼俗套模式。

  如拿小紅(本名紅玉)與賈芸的「情事」作例,就能說明很多的問題――這些問題卻是今日讀者未必全部理解的了。

  賈芸與小紅,在雪芹筆下都是出色的人材,也是書中大關目上的一對極為重要的人物。賈芸在他本族中是個可愛可敬的最有出息的子弟,家境不好,早年喪父無力結婚,單身侍奉母親,能夠體貼母親,是個孝子――他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為人行事,不讓母親知道,怕她聽了生氣。辦事精明能幹,口齒言詞都很好,心性聰慧,外貌也生得俊秀(因此寶玉都說他「倒像我的兒子」,並真的認為「義子」)。小紅呢?和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是一個在不得意中無從展才的出色人物。生得細巧幹凈俏麗,口齒明快爽利,當差做事精能過人,連鳳姐那樣高標準審材用人的「專家」,只一見了她,臨時抓派了一點兒家常瑣事,立刻大加賞識,就要向寶玉討來,收歸手下。一切可想而知了!可她在怡紅院,寶玉貼身的大丫鬟們個個才貌非凡,而且都很「厲害」,豈容她接近寶玉,為小主人做親近的差使?只因剛剛有幸為寶玉斟了一杯茶,就大遭盤詰奚落,於是心灰意懶,每日懨懨如病,意志不舒。

  事有湊巧,卻值賈芸要來看望寶玉,無意中與小紅有了一面之緣,並且獲得幾句交談的幸運。那賈芸一見一聞,早已認識到這是一位出眾的少女。

  我們自古說書唱戲,流傳著一句話,叫作「一見鍾情」。對這句話,有人不以為然,有人專門愛用。那寫《紅樓》的雪芹,對此又是如何評議的呢?

  這事很複雜,不是一個簡單的「是、非」「好、壞」的「分類法」所能解說解決的。如今請聽我一講――

  世上的一見鍾情,自然不能說是絕無僅有,但夠得上這四個字本義的,確實並不是太多。認真考核時,那「一見鍾情」是假相居多。雪芹的書里對此持懷疑或笑話的態度。因為,一個女的,一旦只要見了一個「清俊男子」,便立刻想起她的「終身大事」,難道這不可笑?那個「一見鍾情」的內核質素是個真實的牢靠的「情」嗎?只怕未必。細一追究,問題就很多了。

  又不要忘記了歷史的實際,造成那種非真的一見鍾情的原由卻又是「可以理解」的――那時候,婦女是封閉式的生活,悶在深閨,不得外出,更不許見外姓陌生的男性,莫說「兩性社交活動」是那時人所夢也夢不到的「奇談」,就連「一面之緣」也極難得或有。然而正是在此情形之下,適齡的男女幸獲一個覿面相逢的相會,自然遠比現代「開明進化世界」的人容易留下「深刻印象」――並由此而引發到「鍾情」的事態上去。所以,今天的男女「司空見慣」的這個「見」,在「紅樓時代」確實是個重要無比的「鍾情條件」。


第二層 《紅樓》本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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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事情正是這樣:賈芸來到榮府書房等候傳達,想進園去看寶玉,正好此時小紅出來找茗煙――於是乎形成了二人的「一見」。這「一見」可不得了,賈芸自然為這個不尋常的小丫頭的風度引起了注意。至於小紅,要講公平話,她原非什麼「淫邪」之輩,起先一聞男聲,本就要「迴避」(趕緊躲開)的,後知是本族當家子的子弟(侄輩子),這才肯向前搭話。話是體貼賈芸,不願讓他白耗時力傻等著,這兒並沒有什麼「情」之可言。


  然而,你看雪芹的書,那就傳神入妙得未曾有!他怎麼寫小紅的「表現」?他那一支奇筆寫道是――

  (紅玉,即小紅)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迴避了,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

  雪芹的筆,遣詞用字,已是入木三分,一句話中蘊涵著無限的心態之奧秘。但到此為止,仍然不能說小紅就已然是「一見鍾情」,只不過是初次有所留心罷了。

  以後的事情,也不是「直線發展」「一望到底」的。小紅在怡紅院難獲一個如意的機遇,反遭場惡氣,這才曲曲折折的忽然轉念到那日書房中偶遇之人。然後經歷了遺帕傳帕、入園種樹、守護寶玉(遭馬道婆巫術禍害幾死),層層遞進,他二人的「情」這才真正暗暗地建立起來。

  這種情況,你說它就是「一見鍾情」,就顯得太簡單化太膚淺了;而如若說它絕對不是,也似乎過於粗陋――這正就是雪芹在距二百數十年前竟然能夠把男女之間的情寫到如彼其高超精彩的一個佳例。須知,雪芹在寫書的一開頭,就把那種「套頭」「模式」的「一見鍾情」明言反對了。

  要想知道一下雪芹原書與現行的高鶚偽續本是如何地懸殊迥異,只看小紅賈芸這一段情緣故事也可以顯示清晰。原來,賈環自幼受他生母趙姨娘的「教養」,對鳳姐與寶玉二人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馬道婆那一場事故,已見端倪,但還不是他本人的毒計(那時還小);等他長大了,先誣陷寶玉「強姦母婢」,激怒了賈政,只差一些微就把寶玉打死了;再到後來,就乾脆勾結榮府的外仇內敵一起謀害鳳姐、寶玉,以致這叔嫂二人一齊落難入獄。此時,芸、紅二人已經婚配,通過醉金剛倪二的義俠之助,買通獄吏,前去探慰搭救,他夫妻二人是深深感念和憐憫他們的舊日恩人的屈枉和悲慘的。這些后話,其實雪芹早在第八回就設下伏筆了――那寶玉住的屋子為什麼叫作「絳芸軒」?你是聰明人,你稍稍運思,就恍然大悟:那軒名二字,正是「紅」(絳即紅之同義字,而且古音亦同)和「芸」的「結合」呢!

  其實,雪芹筆法之妙不止此。在全部書中,誰也沒「資格」進訪怡紅院,惟有賈芸得入一次,劉姥姥自己瞎闖進去一次。這都為了什麼?原來到日後寶玉極度貧困,寄住於一處破屋,幾乎無衣無食,那時重來眼見寶玉之慘境的,也正是賈芸與劉姥姥,他們都是前來搭救落難之人的。在他們眼中,寶玉早先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美住房,與他落難后的貧無立足之境,正構成了一幅震撼心魂的強烈對比!

  由此可悟,雪芹此書的前面貌似的富貴繁華,正是為了反襯後面的破敗凄涼。

  但到高鶚偽續中,這一切統統不見了,而且鳳姐(原是與趙姨娘、賈環做死對頭、全力保護寶玉的人)變成破壞寶玉幸福的大壞人;賈芸也變成了與賈環合夥坑害巧姐的大壞人!這究竟都是何肺腸?!不是要和雪芹針鋒相對、徹底歪曲,又是為了什麼呢?

  雪芹安排給賈芸的另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是送來了白海棠,由此,引起了海棠詩社與菊花詩題――全書的「詩格局」由此起端。而且,無論海棠還是菊花,都是象徵史湘雲的。湘雲與寶玉最後在艱險困苦中重逢再會,才是真正的「金玉姻緣」,即湘有金麟,寶有玉佩。(那薛家的「金鎖」確實是個偽品。)

  由此又可見,賈芸的作用是如何的巨大和要緊,但這已佚出了芸、紅的「愛情故事」,留待異日再講可也。

  為「情」定義

  我好琢磨事兒,想其間的道理,雖非「思想家」,倒也好發謬論,惹人竊笑。這些思路想法不足為訓,然既是「自我介紹」,就該如實陳述,有善不必顧慮自詡誇揚,有過莫加粉飾迴避。

  我的「思想方法」不喜歡機械割裂,甲乙對立的理論古人的辦法,以為那是沒能真懂人家的意思、未能「感通」的毛病。

  這是不是「折衷主義」?或者主張好壞善惡是非正誤都可不分,全無所謂?那又並非我之本意。不是要泯滅區分差異,不是要「和稀泥」。我想的是人們歷來常常論到的一個「情」與「理」的對立問題。

  人們送我一頂高帽叫「紅學家」,我有了理由可以順水推舟――就拿《紅樓夢》作例來比喻拙見。

  依我看來,曹雪芹這個人怪就怪在他的「思想方法」。比如:

  石、玉、人,三物本是不同的,而在他看來,可以互通,可以轉化――通與化有一基本因子,就是「靈」與「情」。故曰「大旨談情」「靈性已通」。故而石變為玉,玉化為人,本質有了共同的東西(性情,功能,作用,意義……)。

  「石――玉――人」,這個「公式」甚至讓我想起達爾文的進化論,曹雪芹是「東方達爾文」,也有他獨創的「進化論」。


第二層 《紅樓》本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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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雪芹公子不但不把「物」與「人」對立起來,還把「正」與「邪」調節了一回,生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離經叛道的「怪論」:即他所寫的一百零八位異樣女子都是「正邪兩賦而來」的奇才異質,其「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

  這有沒有價值?中國思想史的大著中列過這麼一章一節的專論嗎?講「紅學」講了一百年二百年,不講這個根本大題,那「紅學」又是幹什麼?有它存在的必要嗎?


  多年以來,「家」們說了: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以「情」反「理」――故一個「叛逆者」(古代革命家也),云云。這種見解「古已有之」,至晚到「詮釋」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已經大暢斯風了。

  眾口一詞――就全對了嗎?其實,雪芹的書中從來未嘗反「理」。咱們先從「情」講起。

  「情」是什麼?怎麼「界定」?我的辦法與詞典不同,我曾說過:精,米之最佳成分也;晴,氣候之最佳境界也;清,水之最佳狀態也;菁,草之美也;倩,人之美也;請,語之禮也;靚,妝之好也……如此可見,「倉頡造字」,中有至理,循律以推,則可知:情,心之最高功能與境地也。

  故人必有情,情之有無、多寡、深淺、盪墊……可定其人的品格高下。這兒就發生了一個極有趣的問題:中華文化儒道釋三大家,他們對「情」怎麼看待和「處置」?

  釋迦牟尼,其人有情乎?無情乎?記得有一副對聯,道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說得最好不過了。佛若無情,不會去受千辛萬苦,只為了一個普度眾生。眾生都要普度,他心方安,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多情的人嗎?

  先師顧隨先生講一故事:玄奘大法師苦住天竺國十七年,一次忽見到中土傳來的一把扇子,因而感傷而生了一場病。有人便譏諷說:「好一個多情的和尚!」顧隨先生說:玄奘上人不多情,他會遠涉萬里,去國十七年而苦求真經(也是為了度人)嗎?

  正好,在佛經上「眾生」一詞或譯「諸有情」,在中華古漢語,人也叫「含生」「含靈」。這就充分表明:有感情有靈性的,才能叫人,方夠一個「生」字。

  釋迦牟尼遭遇的極大悲劇就是「情極之毒」(脂硯齋評賈寶玉),他為眾生離苦,尋不到一個辦法,最終認為「情」是一切苦惱的本根,離苦必須絕情斷情!

  儒們不大講「情」,只講忠孝仁義、三綱五常……這其實是把「情」倫理化、道德化――即人際關係制約化了。其實呢,一個真孝子,全是一片真情體貼父母的言談行止。如果只憑的是一個空洞的「理論概念」,一個「孝」字教條訓話,他絕對成不了一個名實相符的「孝」者。此理最為重要,可惜人們卻常常弄迷糊了。

  所以,《長生殿》開頭就大筆點睛,說是「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傳概》《滿江紅》)。而「戚序本」《石頭記》第三十六回回前題詩中也恰有「畫薔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正謂此也。

  見了此等歷史語言,如只知「批判封建思想」而不悟中華古代人的情感實質,那就什麼文學藝術也難多講了。

  道家呢?雖說是「太上絕情」,「至人無夢」,講「滌除玄鑒(心)」,摒除雜思,一心守靜,似乎無情了;可是「濠上」之游,庄、惠二人互辯「樂哉魚乎」,知魚之樂,非情而何?看來,古今大哲人,大智慧,無不為「情」的問題而大費周折,儘管貌似不同,實則「其致一也」。

  說到此處,再看雪芹公子才人,就見出他的「大旨談情」的見解主張,是非同小可了。

  寶玉(雪芹的化身或幻相)的最大特點是「情不情」――以「情」心來對待那一切無情、不情之人、物、事、境。

  他自幼率性任情,故有「狂痴」之罪名;但他最講道理,故最能體貼他人――此即「理」也。比如,他心憐平兒,欲稍盡心意,卻知她是兄長房中之人,亦嫂級等次也,便不能忘理而任情。比如她在嫂嫂鳳姐生日那日,因情而私出城外,為盡一禮,然又服膺書童茗煙之言,盡禮之後,還須即速回家,以慰祖母,以賀賢嫂――此又非「理」而何哉?

  舉一可以反三,書中類此者,在在昭然,無俟枚舉。

  是故,雪芹未嘗將「情」、「理」絕對化起來,敵對起來,勢不兩立起來。說《紅樓》是一部「反理教」的書,豈其然耶?

  孔孟等聖賢,出於治國安民的好心,把「情」倫理道德化了。雪芹則是:在倫理、社會關係上,承認「理」是適可而必要的;而在獨處自便之境中,即將「情」詩化起來,藝術化起來。兩者並不構成絕對矛盾衝突,甚且有時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情,即「天」是也。理,即「人」是也。情與理諧,是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亦即中華文化的最大特色與精髓所在。

  我的「思想方法」頗與雪芹有相近相通之處。是以我說我不喜歡把事理人情割裂兩截,製造人為的對立的那種識見主張。

  我們中華人至今日常生活用語從未廢棄「情理」一詞,相反,一直尊奉運用。寶玉不樂於高冠禮服地賀喜弔喪的純「表演性」俗禮,是因其中已失真情,而絕不可以舉此以為「反理」之證。寶玉不喜功名祿位,也只因其間只有官氣,而無真情――他特重者是一個「真」字。性真情真,待人以真,對事以真……是以十分感慨於「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俗世偽裝,是作奸取巧,利己害人。

第二層 《紅樓》本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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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我尊重雪芹,喜愛《紅樓》,全在於此。什麼「愛情悲劇」,什麼「婚姻不自由」,還有「反封建」「叛逆者」等等識見,那是另一回事,與在下的「思路與想法」,關係就很小了。

  詩曰:


  后賢難議議前賢,「情」「理」相逢仇對煎。

  細究中華文化史,天人合一否耶然?

  「情 榜」

  在雪芹已寫出的書稿中,原有一張「情榜」,應是全書的結束――這是明清小說的一種傳統形式(如《封神演義》有封神榜,《水滸傳》有忠義榜,《儒林外史》有幽榜,《鏡花緣》有女科金榜)。這個「榜」之存在,有何根據?曰:有脂硯之批為證。一次是說估量正、副釵等的名姓、數目;又一次是說寶玉雖歷經各種「警教」、「覺悟」,而終不能跳出「情榜」。

  這就不是單文孤證,不是想像之詞。

  「情榜」者,列出了全體諸釵名單,每個人名下給予一個「考語」(相當於今之「總結鑒定」),上字一律是「情」,下字配以各人的「特徵」。

  黛玉是「情情」,金釧是「情烈」,晴雯是「情屈」……極少幾個略可推知,大部分已無從臆擬。最奇者,寶玉非「釵」,卻為群釵之「貫」(或作「冠」),所以倒能高居榜首。其他「濁物」,另有「男榜」,不相混雜。此外還有「外榜」,大約是張金哥、周瑞女兒、劉姥姥之外孫女青兒、卜世仁女兒銀姐兒、倪二之女兒、農女二丫頭、襲人之姨姊妹等等與賈府並無直接往來、居住關係的女兒們。

  男榜、外榜,也許都是十二名?不敢說一定。

  正釵、副釵、再副、三副……以至八副為止,共為「九品」,仍是古代品第人物的傳統。「十二」表女性(十二為偶數、陰數之最大代表),「九」表眾多(九為奇數、陽數之最大代表),故十二乘九等於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是「情榜」的總數。

  為什麼非要一百零八?是專為和《水滸傳》唱對台戲――你寫一百零八條綠林好漢,我寫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秦可卿語)。

  這就是雪芹作書的用意、目標,也是藝術構思和審美規範。

  每人給一個「情×」的定品考語,是從明代馮夢龍學來的,馮是個小說大專家,搜編甚富,著有一書曰《情史》,又名《情天寶鑒》。這就是「情榜」所仿照的「範本」,因為那書里正是把古來寫「情」的故事分了細目,標為「情貞」、「情緣」、「情私」……

  「情」,自六朝人方特重此字此義。昭明太子編《文選》,創立了「情賦」這一類目。「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已正是六朝王、謝名族一輩人的思想和言詞。

  書聖王右軍《蘭亭集序》說:「一觴一詠,亦可以暢敘幽情。」又云:「及所之既常樗媸慮ǎ鋅抵印!

  雪芹:「大旨談情。」

  妙玉續中秋聯句詩:「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紅樓夢曲》的煞尾一支:「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空空道人「抄傳」了《石頭記》,竟改題為《情僧錄》――自名「情僧」。

  「情僧」――又一千古首創奇文!

  「情僧」是誰?

  所以,寶玉終究跳不出「情榜」。他生死忠於「情」,是謂「情聖」。

  一部「冤」書

  《紅樓夢》有多層多面義,歷史的,哲思的,文學藝術的,道德的,性情的,靈慧的……也有社會的,政治的。綜論另是一回事,單論作好了卻也是綜論的基礎,然而也有其「本體性」,可以獨自成一規格範疇。如今想講的,是《石頭記》全書中所隱含的一個「冤」字。

  講「冤」義似乎是個單論了,然而不然,「冤」在《紅樓》本身又是多層多面的。所謂「一言難盡」,是句實話。

  雪芹的家世是個政治大冤案。他本人是個不為人知解的冤人。他的書被人橫加篡改割續,是一樁千古奇冤。他書中的人物――主要在一群女兒的為人和命運上,都沒離開這個可歌可泣、可駭可愕的「冤」字。

  石頭是開卷「楔子」的角色,它被遺棄不用,是冤字之始。甄士隱無端遭火,一貧如洗,受岳父的白眼和矇騙,是個冤士。嬌杏不過聽說賈雨村這寄身破廟的寒儒,不覺望了他兩眼,遂讓賈雨村認為「有意於他」,是個冤婢。馮淵與英蓮,本身即「逢冤」「應憐」,不必再說了。全書以冤起,以冤終――現存「八十回本」本來以晴雯結,這就是以冤結的明證。

  如此可悟:書中眾女群芳,無一不冤。所冤雖各個自異,而都為含冤受枉之人,則分明可按――雖然有顯有隱,有巨有細,有直有曲,其為冤者,總歸一揆。

  看看這些女兒的「總領銜」(脂硯所謂「群芳」之冠)寶玉,一生受的是「世人誹謗」(《西江月》)和「百口嘲謗」(警幻評語),受謗者即遭冤者。寶玉乃是世上第一大冤人。

  再看「十二釵」之首元春的「判詞」之第一句,就是「二十年來辨是非」,是非不可混,然二十年一直在混,在辨――辨了沒有?還不得而詳。這豈不是諸釵之首的一大冤案?

  迎春屈死。探春因「庶出」而遭歧視。惜春似無冤,而迫於家勢,緇衣出世,亦是一種屈枉。


第二層 《紅樓》本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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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鳳姐一生獨支大廈,心力俱瘁,只因犯過而被休,盡屈辱誣枉――成為眾矢之的,「諸罪所歸」,那報應是不公平的。

  湘雲淪為佣乞,巧姐落於煙花,妙玉為世同嫌愈妒,可知被屈的下場最為慘痛。

  「正釵」之外,諸「副」也是各有冤屈。如平兒,如鴛鴦,如金釧,如彩雲……事迹般  
般,都是無辜受害之好女子。鴛鴦被誣為與賈璉有「私」,彩雲(或作彩霞)受疑與寶玉「相好」……

  林黛玉之死,依拙意是與趙姨娘誣陷她與寶玉有「不才」之事緊密相關。

  這兒,就剩寶釵與襲人,這二位賢女久受評者貶罵,其冤又在何處?且聽一解:一般人的理解是寶釵「害」黛玉,襲人「害」晴雯,兩人陽賢而陰險,眾皆惡而斥之,不遺餘力。假如這樣,則雪芹的書就立刻變了味,不再是「千紅一哭」,而是一半「紅」哭;另一半「紅」害了別人洋洋得意而自滿自「笑」了。這就是一個無法迴避的極其重大的研《紅》問題。

  我以為,雪芹的書若只是此一涵義,那就太俗氣了,也就談不上什麼「偉大」了,雪芹的「女兒觀」與精神境界也就降低到一個不值得重視與讚歎的可憐地步了。

  請你重溫一下80年前魯迅先生的話:

  甚或謂作者本以為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鑽刺吹求,大加筆伐。但據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於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又常情所怪,故復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

  細玩這段極關要緊的論析,知其本由「釵黛爭婚」、釵「勝」黛亡、續書補「撼」而引起的,那就是說「有人」以為釵、襲之為人陰險壞極――所以先生進而指出:因此又變本加厲,遂謂雪芹「微詞曲筆」,書中「無一好人」了!

  這就是書中人物釵、襲的冤案――也是芹書的又一層蒙垢積深的大冤案。其根本關鍵全在高鶚偽續的篡改與歪曲雪芹的偉大思想與崇高的文化層次、精神世界。

  既如此,那麼雪芹筆下的鳳姐,也被高鶚誣為「一黨」壞人,她在前八十回中顯得敢作敢為,只因貪小圖利,做了些錯事;又因賈璉的不給她留有地步,另立「新奶奶」,以致逼害了尤二姐。但書到後文,她所得的「罪名」卻是大大超過了她的過錯而判為大惡不赦,盡犯「七出」之條的重案罪囚――所以實質上也是一個屈枉的難以為人盡明而普遭仇視的冤者。

  如鳳姐這例可明,則其餘諸女兒,如秦可卿、林黛玉乃至小紅、茜雪、四兒之輩,無一不是身遭不白之冤而為人歧視惡待,橫被罵名的屈枉者。只要細玩書文,不難盡領其旨。

  以此而參悟雪芹的作書起因,層次雖多,而一腔不平之氣,感嘆人生,悲憫萬物,欲代他們一抒其不平的冤憤,實為重要的一大方面。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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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5 01:54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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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jie_alex 發表於 2006-4-25 05:52 | 只看該作者
看過很多次周汝昌的講座,愚以為此人學問精深,治學嚴謹,為人謙遜,可稱當世之大儒,感謝Blue Ivy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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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jie_alex 發表於 2006-4-26 05:47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層 《紅樓》女兒



   《紅樓夢》雪芹真書版本,以一百零八回大書,寫了一百零八名女兒,故名之曰「脂粉英雄」――此乃有意地與《水滸傳》的一百零八名「綠林好漢」構成工緻的對仗,可謂並駕齊驅,是中國小說史上一大奇迹。



    雪芹以此為歷來女兒吐氣申冤,寓意至為深刻。



    詩曰:



    一百八名平半分,英雄好漢對成文。



    綠林紅粉真奇話,吐氣申冤史未聞。



    「脂粉英雄」



    「脂粉英雄」這四個字是一部《紅樓》的主題,也是雪芹寫作的精神見識、襟懷嘆恨。講《紅樓夢》,先要從這視角和感受層次來啟沃仁心,激揚情義。



    「脂粉英雄」,是為了與「綠林好漢」作對子。本來可作更「工穩」的對子是「紅粉佳人」,雪芹嫌它用得太俗了,而且也詞不副意,易生誤解,故爾加以小小變換,遂覺氣味氣象、文采文情,迥然不同,一洗凡俗。



    這是一個絕大的語言創造。



    說「語言」,指的是「文學語言」,並非「日用」或「文件」,可以到處採用。並且,這不只是詞句的事,是一種見識、感受的「宣言」――若在西方,恐怕早就有人說成是「主義」了。



    雪芹又自謙,說這些「異樣女子」不過是「小才微善」,並不「動天動地」。



    有些人一見「英雄」二字就想起武俠小說。拿刀動斧,催馬上陣,勇冠三軍……是英雄。別的――尤其女人,哪兒來的英雄――連「性別」都辨不清了,可笑可笑!



    這是俗見,自己不懂,反笑別人。



    英者,植物的精華髮越:雄者,動物之才力超群。合起來,是比喻出類拔萃的非凡人物。



    若說「性別」,那「巾幗英雄」一語早就常用了。女詞家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她怎麼也「雄」了呢?



    在雪芹筆下,女兒各有其英雄之處。



    然而,為何又突出「脂粉」二字?妙就妙在這裡。



    雪芹之意:水才是女兒之「質」,但「質」亦待「文」而更顯其美;故孔聖早即示人以「文質彬彬」之大理了!很多人至今還弄不清這層關係。



    所以,「脂粉」者,是女兒們助「質」的「文」――所謂「文飾」者是矣。



    女兒質美,然又必待「粉光脂艷」方見其美,文質相得,兩者益彰。



    故女兒一起床,第一件事是梳妝。平兒哭后,必須立刻「理妝」,否則不能見人。而平兒此時方知怡紅院中的脂粉皆是特製,果然考究異常。而「粉光脂艷」,則是姥姥一見鳳姐的重要印象――深識其美不可及!



    園中女兒都要買脂粉,由管事的外購來的皆是劣品,不能用,白浪費錢;必須打發自己的人去買,方才可用。



    你看,脂粉之於女兒,功用大矣。



    是故,讀《紅樓》須明「脂粉英雄」之豐富涵義、重大懷思。



    書中誰當居「脂粉英雄榜」?太多了:鳳姐、探春、湘雲、平兒、鴛鴦、尤三姐、晴雯、綉桔、小紅,應居首列。她們的才情識見、勇毅堅剛,令人禮敬。



    從這兒「走進」紅樓,便悟只此方是書的主題,書的本旨,書的命脈,書的靈魂。



    這些「脂粉英雄」卻隸屬於「薄命司」!



    《紅樓夢》偉大悲劇在此――絕不是什麼釵、黛爭婚「掉包計」。



    講《紅樓》人物論,探佚這些人物的後文結局,研究作者如何表現她們的高超筆法,都必須把握這個中心,方有衡量標準。



    《紅樓夢》的婦女觀,與《金瓶梅》的婦女觀,一個是天上星河,一個是廁中穢水。



    《紅樓夢》原書的精神世界,與偽續后四十回的精神世界,一個是雲里g ,一個是草間腐鼠。其差異距離之大,已無法構成什麼「比較」――因為純屬「兩個世界」。



    詩曰:



    堪憐腐鼠成滋味,同揮脂粉英雄淚。



    夢窗也是多情種,七寶樓台誰拆碎。



    湘雲是「脂粉英雄」



    第五回「幻境」中湘雲曲文云:「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獨「舒序本」「英豪」作「英雄」。我從「英雄」。



    人或有疑:為何不從眾而獨取這個,哪如「英豪」通順?豈不違眾?



    我說:不然。請聽我的道理。



    湘雲後來收了葵官,給她男裝作小童之狀貌,又與她取名叫「韋大英」。



    這是何意?蓋明喻「惟大英雄為本色」一語,自己喜愛英雄氣概。所以是「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若「英豪」,轉為泛泛了。



    或疑:女子怎麼會用上「英雄」二字?太罕聞了。



    我說:君不見秦可卿向鳳姐託夢,說的就是:「嬸子,你是脂粉隊里的英雄!」此正雪芹的獨創,極是重要。怎麼反倒疑它「不通」?



    還有一個參照:脂硯透露,佚文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個回目。此是「名詞」變用為「形容詞」之例。



    大凡雪芹第一用自創的字法句法,就有人不許他獨創自鑄偉詞,定要亂改,把偉詞拉向一般化的庸言常語。悲夫!



    若問:何以見得湘雲英雄?



    例證不少。



    如,獨她敢批評林黛玉,直言不諱。



    如,薛寶琴剛一來,就告誡她:太太屋裡少去――那裡人都是要害咱們的。是直指趙姨娘一夥。



    如,她聽邢岫煙寄頓在迎春房裡,受委屈,有難言之苦,以致天冷了,反要典當衣服換錢應付婆子丫頭們――立即氣憤不過,站起身,要去質問迎春。寶釵立即喝住勸止。以致黛玉笑她:「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



    這不是英雄本色是什麼?又何疑之有?



    我勸那些總以為自己高明、雪芹的「語文水平」還不如他的人們:還是虛心一點,多向雪芹學習學習,別忙著充當修改《石頭記》的「先生」「老師」。



    雪芹時常有意運化成語,偏要改動其中一二字;有時是力避俗套陳言,出一點新意――均為腐儒下士之輩「不接受」,提筆就改,改「回」那個千篇一律的腐俗處,還自鳴得意,以為自己建了功勛。



    「甲戌本」上的孫桐生的大筆濃墨,就是這麼一回事。不明真相者,警惕上大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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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6 18:33 | 只看該作者
第四層 《紅樓》靈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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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研究者、評論家常常以曹雪芹與英國的「劇聖」莎士比亞(Shakespeare)相比並舉。如此,則雪芹可稱為「稗聖」(稗指說的別名「稗官」「稗史」)。但莎翁一生寫出了三十七八個劇本,他的眾多角色人物是分散在將近40處的;而我們的偉大作家曹雪芹的幾百口男女老少、尊卑貴賤等,卻是集中在一部書里,而且是有機地「集中」「聚會」,而非互不相干。這是古今中外所有文學史上惟一創例,無與倫比!這麼多大小人物,生活在一處,生死休戚,息息相關,是一個大整體,而不是依次上場,戲完了沒他的事,退入幕後,又換一個「  
登場者」的那種零碎湊綴的章法。此為一大奇迹,一大絕作。

  詩曰:

  著書全為女兒心,亦有高年嫗可欽。

  濁物也須一言及,無違大旨義堪尋。

  風流人物在英才

  一提起《紅樓夢》與中華文化這個大題目,便有如剝春蠶千頭萬緒須繅,如寄音書千言萬語難盡之感。在此文中,我只想就其一端,粗明鄙意,我要從東坡名作《念奴嬌》說起。

  東坡這首詞的頭一句是什麼?他道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可知東坡心中意中關切追慕的,不是其它,乃是華夏從古以來為人傳頌的風流人物。誰當得起這樣四個字的一種稱號呢?東坡寫得清楚,那便是三國周郎,凡我中華之人,誰個不曉,公瑾英年將略,顧曲名家,真可謂風流絕代,才藝超群。這樣的人才,這種的風流人物,似乎以前未聞(至少未顯),比如先秦諸子,兩漢名流,大智鴻儒,高風亮節,全是另一種風範。到得三國之時,這才由周郎樹立起了頭一個儀型。東坡乃許以「風流」二字。但是,仍有一樁遺憾,就是周郎不曾留下翰藻文詞,人家都知道他是位高級的將才和藝術家,卻不能承認他是文學作家。真是風流未足。且再看同時代又出現了何等人物?

  三國之中,東吳、西蜀,人才濟濟,各有千秋,但一色是帝王將相之資,卻少見詩人情種之質。惟獨地處河南的魏,卻產生了那種與帝王將相全不相同的人物――即我所說的「詩人情種」型的人物。魏武曹瞞,雄才大略,且置另論,出名的三曹父子中,以曹植子建特為佼佼。以我管窺蠡測之人觀史,竊以為自從有了曹子建,我們的文化史,實實打開了嶄新的一章,論人論文,皆與以前不侔。這真是里程之碑,紀元之表。大書特書,猶恐不足以表出他的身份地位,價值意義,作用影響!

  那麼,對這一嶄新類型的風流人物,是否又有嶄新的詞語來表白他呢?完全有的。有四個字,在《紅樓夢》里雪芹也曾用過的,最為恰切,最為高明……

  哪四個字?――哪四個字?

  你且打開《紅樓夢》,翻到第十八回,看眾姊妹奉元妃之命題詠新園時,那李紈題的匾額是什麼?她道是:

  文採風流

  這還不算,她的詩又說: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我說,凡屬學人,要識得,這「風流文采」四字,方是曹子建這種類型的文曲巨星人物的題品和寫照,方是中華文化史上的一條最為璀璨奪目的脈絡與光輝。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公元1764年2月1日),雪芹病逝,好友敦誠,作詩痛挽,其句云: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

  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

  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他時瘦馬西州路,衰草寒煙對落曛。

  那第五句「鄴下才人」是指誰而言呢?正是以曹子建來比擬雪芹。

  我們中華文化史,論人論文,特別講究這個「才」字,這是文化學術界要注意探討的一個巨大的課題,如今只說「才」的代表人物,端推曹子建。這一點,是自古同然,從無爭議的。因為從南朝的大天才詩人起,便許他獨佔了「八斗才」之美譽。我們第一流驚才絕艷的詩人李義山說「宓妃留枕魏王才」,這也是獨以「才」字評於子建。以後,「潘安般貌,子建般才」成了小說戲本里的「標準語言」。這隻要不拿「陳言套語」的眼光去看待,就會深體其間的重要涵義了。曹子建在鄴都(今河北臨漳地),於西園與諸詩人聚會,其時有應`、徐、劉楨、阮r、王粲等,號稱鄴中七子――即是敦誠所說「鄴下才人」之義。這實際上乃是後世吟盟詩社的先河。子建作《洛神賦》,應`作《正情賦》,他們把漢代的「類書」式鋪敘性的大賦變為抒情詩性的短賦,連同五言詩,為文學史開闢了一條重要無比的發展道路。中華的詩史,雖說要以《詩經》《楚辭》為始,但那實在都與風流文采一路有別。可以說,曹子建等「西園才子」,才是中華詩史的源頭、正脈。這條脈,縱貫了數千年之久,不曾中斷,關係之鉅,略可見矣!

  敦誠挽吊雪芹,用了「鄴下才人」一詞,他雖然是以同姓同宗相為比擬之旨,但無意中卻道著了我們文化史上的這一條脈絡:若論文採風流這個類型的天才文學人物,正以子建為先驅,而以雪芹為集大成,為立頂峰,為標結穴!

  《紅樓夢》有多方面的意義和內涵,但它的文採風流的這一文化特徵,識者道者極少。講中華民族的文化,而不能認識這一重要特徵及其脈絡源流,便不免令人慾興寶山空入――至少也是買櫝還珠之嘆了。

第四層 《紅樓》靈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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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我們文化史上,論文論人論事,都講才、學、識、德,兼者為難,而纔則居首。才之與材,有同有異,有合有分,所以不能完全代用(舉一個有趣的例:「詩才」與「詩材」,絕不容混)。對於《紅樓夢》來說,雪芹明白地記下了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有德」(注意:坊本妄改「有德」為「是德」),這意思極為明顯,就是那時候人,正統觀念,是把「才」與「德」看作「對立物」的!才,本來是極可寶貴的質素,可是一有了才,便容易受大人先生的「另眼看待」,加之白眼,予以貶詞。雪芹一生遭此冤毒――其實,子建又何嘗不是如此  
!千古才人,多被誣衊為「有文無行」者,才之「過」也!

  然而,在《紅樓夢》中,李紈是自幼奉守「女子無才便有德」的青年孀婦,但是題出「文採風流」的,卻正是她。這件事,雪芹或許是寓有深意的吧。

  涉及這些,便絕不是文學史的小範圍所能解說的,所以要講清《紅樓夢》,非從文化史與國民性的大角度大層次去深入檢討不可。

  要說的難以盡表。真是「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此種悵憾之懷,大凡執筆為文者,定都會有同感罷。

  偉大的思想家

  欲究雪芹思想,似不妨即借小說中賈雨村評論賈寶玉時所用的一句:「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雪芹因是以小說為體裁,故語氣時有半庄半諧之趣,但其本旨卻是鄭重、嚴肅,以至沉痛悲憫的――亦如冷子興之言「見他說得這樣重大」,確實此間是包括了一個非常巨大重要的哲理課題。如今試為粗探,以供討究。

  「字字看來皆是血」「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的《紅樓夢》,並非為了供人消閑遣悶,也不是為了「情場懺悔」或「解脫痛苦」,乃是作者對於宇宙萬物、社會人生的一個巨大的深邃的思索與觀照。小說從女媧補天,遺石通靈,幻形入世,一直寫到了「離合悲歡,炎涼世態」,展示了一位哲人的全部智慧與精神的高度造詣,代表著中華文化精華的特色與價值。實際上,他以當時的形式思索了天、地、人的生成與進化,探究了生命、性靈、才幹的可貴,譜寫了人與人之間的理想關係,以及人才的遭遇與命運。他是18世紀早期時代呼喚中華知識界重新來思索探討這種重大課題的思想巨人,他是形將步入近代的中國人的啟蒙者,意識革新的先驅者。

  今日要想了解作為思想家的曹雪芹,「致知格物,悟道參玄」八個字卻是一個透露消息的「窗口」,因為這正說明了他認識宇宙人生的步驟和層次的「方法」問題。

  「格物致知」原是儒學中「正、誠、格、致、修、齊、治、平」眾多步驟層次中的一個做人積學的必由之路,必要的階段工夫,接近於今時所謂探求科學知識,認識客觀世界。然而中華文化思想又認為,這是必要的,但並非最高級的認識,也非終極的目標。要從這種對客觀事物的認知而上升到更高層的領悟――尋求它的本源本質、本身變化規律、相互關係等等巨大深奧的道理。這就是「悟道參玄」的本義,而不可拘執於「悟」指釋家工夫,「玄」指道家理論等等死義。――對我這樣理解,最好的證明,即用來闡釋那八個字的具體例證乃是「正邪兩賦」而生人之論,卻與釋、道都無直接淵源關係。那「道」與「玄」,不過是指「器」「物」的具體之外之上,還有一層「形而上」的(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微妙之理。

  正是遵循了這樣的步驟與層次,雪芹達到了他自己對於「人」的理解與認識,關切與憂思。

  所謂「人」的問題,大體包括:①人是怎樣產生的?為什麼人有價值?②人分什麼等類?哪類最可寶貴?③這類人遭遇與命運如何?④人應該怎樣互相對待?⑤人生目標是為己?還是為人?……對於這幾個重大的問題,雪芹都於長期人生閱歷中深思細究過,並在小說中一申所見所感。

  現今傳本第一回開頭(本系批語,后混為正文)引據作者自雲「因歷過一番夢幻,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與稍後的「此書大旨談情」,「歷盡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等語,說的即統統都是對於「人」的問題的思索與感發。

  對「人」的巨大思索

  曹雪芹的哲思,全部托體於稗史小說,故與學者的論文不能一樣,所謂「說來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甲戌本」作「細諳」),此言表明,他的小說的措詞聽起來像是荒言假語,但實含巨大意義,貴在讀者能否細加玩索罷了。所謂「荒唐」,首先指的就是從女媧鍊石補天的古史話說起的。此義至關重要,它決定了全書的精神命脈。

  女媧是何如人?她是重建天地,創生「人」群(中華民族)的偉大神力慈母,也是婚配的「高C」之神。《淮南子》《列子》等廣含古事的書,記載她為傾壞的天穹用五色石補好,止住淫雨洪水,並「斷鰲足」為破裂的九州大地修整定立了四極;而《風俗通義》又記載她用黃土「摶」造人群的故事,這乃是中華的「創世紀」,涵義最富。雪芹獨取媧皇為全書之來源,已可見其旨趣,與「荒唐」只是「貌合」的表面文章而已。

  漢代大師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註釋說:「媧,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化」非變化,乃「化生」之義,此又可見先民視女媧為創生萬物之神,還不止是人類之祖而已。那麼,煉五色石,這「煉」實亦含有「化」之意味在內;這就無怪乎雪芹說她煉而未用之石,也是「靈性已通」的了。


第四層 《紅樓》靈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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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這樣,便對女媧的偉大意義明確到一點上:她的偉大固然在於建天地、化萬物,創造了世界;但更在於她能賦予「物」以靈性!她把靈性給了人,人遂成為萬物之靈;而經她化煉的石頭,也能脫離冥頑而通徹靈性――這個想像(即雪芹之哲思)饒有意味可尋。這大約表明,在雪芹想來,物是由「無機」而進化到「有機」的,由初級靈性而上升到高級靈性的,在《石頭記》中,其「公式」即是:石→玉→人。


  這一「公式」的含義,與「妖精變人」「孫悟空七十二變」等類是性質不同的兩回事,需要細辨:石是有了靈性(知覺、思維、情感、才智……)之後才有了做「人」的願望,並且是經過「玉」(古民視為瑞物,物之精體,具有神性靈性)為之「過渡」才化為「人」的,此即由低向高的三部曲。這分明帶有一種樸素的物類進化思想,這一思想自然比不上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那麼精細,但要想到,達氏確立「種源進化論」是在1858年,時為相當於清代的咸豐七年,比雪芹晚了一個世紀之久了呢!這就不能不對雪芹的思想之高度稱奇呼異了。

  當然,作此對照,還只是一種比喻,我並無意拿雪芹與達爾文牽合比附,這種東方的「進化論」未必即與西方的一模一樣。比如石頭能說話(石言)見於《左傳》,石頭聽高僧竺道生說法,能領悟而點頭信奉,見於唐人《蓮社高賢傳》。天下有許多著名的奇石,尚難解釋,表明它並不是完全「冥頑」無知的「死物」一塊,這也仍待研究。正如雪芹還說那株絳珠草後來「修成女體」,則草木也能「進化」為人。這些當然與達爾文的理論異趣,西方科學家會哂笑的。但萬物之有靈性者,畢竟以「人」為首,萬物的最高「階級」,則是殊途同歸的,裡面確又涵有一種東方式的「進化」思想在。

  「兩賦」的新哲思

  雪芹是在認真探究「人」的本源本質,進行嚴肅的哲理思索,而不是只為寫「荒唐」「無稽」的「小說」。他引女媧造人是其一例而已。

  有人會問:他寫的是女媧鍊石,與造人何涉?這就是不懂得雪芹的明筆與暗筆之分。他寫「造人」是用的暗筆:說男人是泥做的,女兒是水做的,這正是由媧皇摶黃土造人的神話暗暗接聯鍊石而來的文脈,豈可對此一無理會?

  但他對「人」的本源本質還有神話以外的理解與闡釋,他的一個更重要無比的哲學新說是「正邪兩賦」論。

  「兩賦」者何?是指人之所生,不僅取決於有形的「水」「土」形骸,還更在於所稟賦的無形的「氣」,氣才決定其本質性情。此所謂「氣稟」學說。自唐宋時代以來,文家學者,皆已宣述此論,非雪芹所創,雪芹的「兩賦」新說,雖然來源也出於「氣稟」之說,但他的識解卻與前人有著極重大的差別。約略言之,可列三端:

  第一,過去的氣稟論者,似可稱為「機構分類法」:正氣所生為聖賢,為忠孝,為善良,為穎慧;邪氣所生則為奸佞,為邪惡,為鄙賤,為愚昧(可參看拙著《曹雪芹小傳》第十一章,今不繁引)。而雪芹之意則不然,他以為正、邪二純氣之外,還有一種「合氣」(與古人所謂「雜氣」並非同義。似乎接近「間氣」),即正、邪二氣本不相容,但相逢之後所激發而生出一種新氣――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邪氣)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干……必致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

  是為「兩賦」氣稟說之本義的論述(第二回)。

  第二,前人曾有過「雜氣」的名目,但以為那是最卑微鄙陋之人所秉的,甚至以為連蚊蠓蟻蚤等細蟲也就是這種氣所生之物。雪芹則大大不然――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這就是說在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評議中,這種「兩賦而來」之人,乃是極可貴重的一種「新型人才」,因為那所謂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語雖貶抑,意則讚揚:這種新型人才方是人類的英華俊秀――與前人的「雜氣觀」正為相反的識見。

  第三,前人的「氣稟」論中的另一陋見謬識即是「氣」決定了人的貴賤貧富的身價命途,是為統治階層製造「先天合法論」。雪芹則又大大不然――

  (兩賦人)若生於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總(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以下他羅列了許由、陶潛、稽阮……又列了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又列了大詩人詞人,又列了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這就表明,在雪芹的人物價值觀中,這麼些貴賤懸殊的人,都是一樣的,「易地皆同」的――人的才質並不受政治經濟條件的割裂分離。所以者何?因為這些是異樣珍奇的人物人才,他(她)們是與庸人俗物相對立的!

  由此方能曉悟:原來,他所說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也就是這些世俗庸人對新型珍奇人才不能認識、不能理解,而只用世俗尺碼來稱量他們的「估價」。那兩首「嘲諷」賈寶玉的《西江月》,字字是貶,句句是譏,而骨子裡正是大讚深褒,這大約也可歸屬於雪芹告訴讀者讀此書要看「反面」的一義之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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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層 《紅樓》靈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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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此種特異人才,不為人識,不為世知――是為作者雪芹一生的「慚恨」(「脂批」說「無才補天,幻形入世」八個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見第一回)。

  這在我們思想史上,難道不是堪稱為「革命」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偉論奇論嗎?

  「才」的意義與命運


  才,人才,是雪芹最為關切的主題,一部《石頭記》即為此而作。這人才,包括他自己,也包括他「親見親聞」的一群「異樣女子」。

  作者一生慚恨的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此語何義?書中已有解答,即:

  無材可去補蒼天,

  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

  倩誰記去作奇傳?①

  這說的是:「前身」為石,是無才而未能入選於補天的大功大業;「身後」托生,下世為人了,又是毫無建樹,虛生枉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此兩番經歷,皆為人視為「棄物」,故深自慚恨,不得已,故將才華抱負,傾注於一部稗史,十年辛苦,鍥而不捨。此乃為「才」而痛苦流涕之言也。

  雪芹對於他人,其重才惜才,書中用語時時流露,如:

  「小才微善」――評諸女兒(謙抑之詞)。

  「才自精明志自高」――探春的「判詞」。

  「都知愛慕此生才」――鳳姐的「判詞」。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妙玉的「判詞」。

  「女子無才便有德」――李紈所受父訓(引來作為反語者)。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寶玉贊寶琴、李紋、李綺、岫煙等語。就連元春之「才選鳳藻宮」,也確切表明她是因「才」而被選的。

  換言之,雪芹所寫諸女兒,一一具有過人之才,只是表現方式、機會,各個不同罷了。

  才,到底是什麼?今世似乎只知才與文人詩家有聯,才華、才調、才思、才情……大抵如此;而不究「才」之本義實甚弘廣。《說文》中解之為「草木之初也」,可知這是指植物萌生的生命力量的表現,如與「英」對比,則英為外相之發揮至極至美,而「才」乃內部蘊蓄待展的強大生機生力。在舊時,對官吏的「考語」(鑒定),通常以「德、才、功、贓」四者為次,此才亦曰「才具」。如上司說某官是「才具平常」,即是指他的為政辦事的識見太平庸,不堪大用。此種舊例對我們理解「才」之真諦,卻很有用處。

  這樣,「無才補天」的才,鳳姐、探春理事治家、興利除弊的才,當然就得到確識,而不再與「文才」「詩才」「風流才子」等意味混同牽合。

  中華文化對「才」的認識與崇重,是來源最為古老的。如今還能看到的、反映在典籍中的重「才」思想,可舉《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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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層 《紅樓》審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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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一部偉大的《紅樓夢》!

  偉大早已共識公認了,但其偉大,究在何處?

  曰思想感情之偉大;曰學識廣博之偉大;曰氣味品格之偉大;曰才情詩境之偉大。


  《紅樓夢》的文藝審美價值,是組成此一偉著的重要部分。

  詞曰:

  紅樓一幅繪來難,景色有千般。人間天上群芳在,築名園,秀水明山。何限詩情腴潤,無邊畫意斕斑。 中華文化蘊其間,全異舊叢殘。存真寫善還傳美,亘古今、苞孕三端。文採風流正脈,詩書靈秀新刊。

  ――《風入松》

  《紅樓夢》欣賞一隅

  我們這「欣賞」一詞,好像是陶淵明大詩人給留下來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他和「欣賞」一同提出來的是那個「奇」字。恰巧,我們的舊小說倒是自來喜歡用「奇」來標榜的,如「天下第一才子奇書」「四大奇書」等稱號,可為明證。至於《紅樓夢》,也曾被標為「新大奇書」(善因樓刊本《批評新大奇書紅樓夢》)――曹雪芹不是自己也說「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嗎?所以,《紅樓夢》這部「奇書」,勢必也更會發生「欣賞」的問題,蓋無疑問。

  讀《紅樓夢》這奇書而不以為奇的,就我所知,只有平步青先生一人。他在《霞外捃屑》卷九「小棲霞說稗」中說:「《紅樓夢》原名《石頭記》……初僅抄本,八十回以後軼去;高蘭墅侍讀鶚續之,大加刪易……世人喜觀高本,原本遂湮,然廠肆尚有其書;癸亥上元,曾得一帙,為同年朱味蓮攜去。書平平耳,無可置議。」這一「平平」之評,在我們今天聽來,倒是一種「奇」論。

  在清代,罵《紅樓夢》的,講它的壞話的,本來不乏其人,不過那正是從什麼「誨淫」啦、「流毒」啦等等罪名去貶斥它,換言之,也就是因為它所表現的思想內容觸怒了那些「正統」的士君子之流,這才遭了毀謗,甚至毀禁。要說從「文」的角度而輕看它的,恐怕還要數平步青先生為首先一人――說不定也就是最後一人了。

  然而,要說平先生完全說錯了,那也未必能使他服氣。讀這部小說名著的,一開始,誰也不會馬上感到有什麼稀奇之處,倒實在是覺得一切都那麼「平平耳」,了無出人意表的特色。單就這一點來說,平先生那樣看法也自在情理之中。

  那麼,平先生就是完全對了的嗎?卻又不然。讀《紅樓夢》的,只要不是「開卷數行,昏昏欲睡」而能看下去、看回來的(「看回來」的意義有二:一、看著後面,而時時聯繫前面;二、看完了後面,又回頭重新溫習,一遍、兩遍……乃至很多遍),就會慢慢地自己發現,原來這「平平」之中,卻有無限的「奇」處。

  說真的,也只有這樣的奇,即於平平之中而見奇,那才是真奇。拚命地追求「奇」,把文章弄得「奇形怪狀」而自以為奇,那就不再成其為奇――那就不知成了什麼了!平先生好像只見到了《紅樓夢》的「一半」(片面)就下了結論。

  讀《紅樓夢》而能透過表面的「一半」的,其實也不乏其人。同治年間孫桐生序太平閑人(張新之)評本,曾說:「少讀紅樓夢,喜其洋洋洒洒,浩無涯澹涿杌嬡飼椋窨濤鍰婺芫穹胃せぃ閡暈惱輪媯嬗詿艘櫻 粗淥雲嬉病緣妹罡蔥辣荊緩籩鞘櫓源雲媯鞘櫓雲媯燈娑病!輩⑾陸崧郟骸笆俏截ü啪褚淮篤媸欏!鋇豢上怯職選捌妗幣蛄嗣醞荊肟宋難В啪妥志渥鞔┰涓交岬慕饈停源宋洹八雲妗保餿詞悄萇推淦娑智籩畹睦櫻推講角嘞壬鉤晌郊碩災帕恕

  張新之、孫桐生等人的所謂「奇」,完全出自「本鋪自造」,和曹雪芹的本意直如風馬牛之不相及。要講自從《紅樓夢》問世以後,第一位真能賞識它的文筆之奇的,我覺得還要數戚蓼生。

  他在「戚本」前面說過一段重要的話: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

  這個比方打得絕妙,實在是有所見而云然,不同泛泛稱譽。

  他並曾指出,這種「一聲兩歌」「一手二牘」的具體特點,就是善用「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的表現法。我覺得在他以前,還沒有能十分注意到這一點的;在他以後,也沒有能比他說得更透闢中肯的。例如「夢覺主人」乾隆甲辰(1784)序中只說「語謂因人,詞多徹性」(當是指語言口吻因人而異,各有性格神態),「工於敘事,善寫性骨」(這當然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點,是很有見地的文藝批評);舒文煒乾隆五十四年(1789)序中也只說「指事類情,即物呈巧」。他們二位就都未能指出那種「兩歌」「二牘」的奇處。

  戚蓼生所舉的例子是:「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因此他再一次對這種奇文加以讚歎:「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齊下也。噫,異矣!」他看出了別的小說家只能「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而曹雪芹的這一支筆卻具有「兩個面」,這是絕人的本領,這是小說文學上的奇迹。


第五層 《紅樓》審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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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這一點很要緊。如今就借了乾隆年間文評家的舊話略為標舉如上。

  可是,曹雪芹的這種本領,實際尚不止於「兩歌」「二牘」,他有時竟能達到「數歌」「數牘」的高度,尤為奇絕!這裡不妨舉一二小例來申說一下。第三回,寫鳳姐兒剛出場,從黛玉眼中,第一次領略她的丰采聲容,有一段文字正面加以傳寫,然後,我們就看到以下的敘述: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要什麼吃的、什麼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說話時,已擺上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我們且看,這一段本身已然具備兩個層次:一面是寫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心機眼力」(脂硯齋批語),因為這都是從黛玉眼中看得的情況;一面則是寫熙鳳的「渾身解數」「八面玲瓏」,看她簡直有千手千眼的神通,一人不落,一事不漏。然而,這一段明處是在寫熙鳳一人,暗處卻又同時寫了黛玉、賈母、王夫人等好幾個人,無一筆不奇不妙。

  黛玉自從出場,我們只不過知道她是「聰明清秀」「年又極小,體又極怯弱」「舉止言談不俗」「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態度」而已;直到此刻,被鳳姐拉住手上下細細打量之後,才第一次正面寫出「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這就給黛玉的品貌,下了定評。所以脂硯齋在此有批語,說:「出自鳳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筆看。」

  鳳姐一上場,別人未曾開言,先就是「賈母笑道」。脂硯齋在旁批云:「阿鳳一至,賈母方笑。與後文多少笑字作偶。」一點不假,看下去便知這話之確。鳳姐誇讚黛玉,是為討賈母喜歡,說出「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是替賈母向黛玉表白「人情」,然後就「用帕拭淚」。下面賈母又「笑道」云云,對賈母下面這一段話,脂硯批云:「文字好看之極!」「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亦甚矣!」這真是幾筆就寫盡了鳳姐和賈母兩個之間的關係,一個是「承歡應候」(亦「脂批」語),一個是為其所弄,反而特別喜歡她,對她無限寵愛。

  然後就是寫鳳姐以「當家人」的身份口氣來周旋黛玉,連帶她帶來的下人也不曾冷落。

  然後就是王夫人問她月錢放完了不曾。這仍然是從「當家人」一脈而來,可是就又有了一層新意趣,別具丘壑;脂硯云:「不見後文,不見此筆之妙。」我們馬上會想到,後來平兒和襲人談心,才泄露了奧妙,原來鳳姐連應該按期發放眾人的月錢也拿去放了高利貸,中飽私囊――這和雪芹原稿中鳳姐結局也大有關係。

  然後就是鳳姐婉言批評王夫人對緞子一事的「記錯了」,已見出王夫人之胡塗;及至說到該拿出兩個給黛玉做衣裳,鳳姐便說「倒是我先料著了」「我已預備下了」,脂硯齋在此點破機關,說:「余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深得「石頭」本意。其實,准此以推,鳳姐說「月錢也放完了」,是真是假,正恐難定。總而言之,王夫人之昏聵顢頇,於此一二小事寥寥數筆也已被寫盡了。

  脂硯於下文黛玉到賈赦院中見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接出來處,批說:「這一句是寫賈赦(按:指賈赦之好色)。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這正可為我們上面所舉的那例子作註腳。

  有意思的是,脂硯齋所指出的「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也正就是戚蓼生所說的「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那個絕人的特點和奇處。兩個人可謂不謀而合,也說明了此非一人之私見,實在有此妙理為有目者所共賞。

  大家對釵、黛二人的印象,好像是一孤僻,一和善;一尖刻,一渾融。其實這也只是雪芹筆下的一面而已,還有另一面,讀者卻往往容易忽略過去。第三十回,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不過白問了寶釵一句,寶姑娘便疾言厲色,指她說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這種指桑罵槐、夾槍帶棒的話言和神情,就寫出了寶釵的內在的更真的一面,她實際非常厲害,並不好惹,同時也透露了她和丫鬟們是保持「主子尊嚴」的面目;而黛玉卻是愛和侍女們頑笑、和丫鬟關係最好的姑娘,她是天真活潑有風趣的少女,並不是一生都在「愁眉淚眼」中的一位病態人物,我們印象中的她的那些「短處」,只不過是當愛情的痛苦正在深深地折磨著她的時候的表現――否則,那樣一種不近人情「怪物」式的病美人林黛玉,還有什麼可愛?還有什麼可以令寶玉生死以之的可能呢?

第五層 《紅樓》審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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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越是才能平常的小說家,卻越是惟恐讀者「低能」、看不清他的文章,因而竭力要表示他那一點意思:寫喜,就眉開眼笑,說悲,就鼻涕眼淚;情節稍有隱曲,馬上就「看官不知,原來如何如何」,就要「書中代表(代為說破的意思)」。總之,他只有那一個浮淺面,還怕讀者不懂,一切可用的形容詞,也都成了廉價的「描寫」法寶。於是,那文章便成為簡單寡味、一目了然的東西,就絕不會是能使人心游意賞、流連往複的具有魅力和美感的偉大藝術品了。那原因,就是它不但在思想內容方面,就是在文筆方面也缺少了厚度和深度。


  要欣賞《紅樓夢》,我想上舉的這種地方就不該粗心大意、囫圇吞咽。當然,如果超越文學作品的範圍,要處處作穿鑿附會的「索隱」式的「搜奇」工作,那就是另一性質的問題,也就不再是我們所說的「欣賞」的意義了。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

  攝影術的發達與流行,大約是19世紀後期的事,雪芹是18世紀早期的人,哪裡談得上攝影錄像之類的手段?然而說也奇怪,在他手中,真好像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影機,拍下了無數的「相片」和鏡頭,並且能夠「剪接」組織,成為一部「片子」,有靜有動,有遠有近,有全景有「特寫」……他似乎早就懂得「拍」的、「攝」的、「錄」的事情和本領。

  任何「打比方」、「做譬喻」的修辭法,都是帶有缺陷的,因作比的雙方只能有一兩點、某部分相似可構成比照,而永遠不會是全部能「入比」。我把雪芹的筆法比為拍照錄像,不過是一個「善巧方便」的辦法,所以在這兒不必過於拘泥,一味死講。我打的這個比方,是1981年在濟南舉行全國「紅學」會議時首次提出的。

  那時候,或在此以前,是沒有人敢多談《紅樓夢》的藝術特色的(因為那時的規矩是,一談藝術,彷彿就等於是忽視輕視了文學的「思想性」了,是錯誤而該批判的)。我在會議上提出了這個譬喻,大家覺得「聞所未聞」,很感興趣。

  但我打這比方的目的,只不過是要說明一個藝術問題,姑名之曰「多角度」。

  在中國傳統小說中,寫人物時,多是「正筆」法,罕見「側鋒」法。所謂「正筆」,就是作者所取的「角度」,是正對著人物去看去寫。譬如照相,他是手執相機,正面對著人物去拍的,而不大會來取別的角度。而雪芹則不然。

  中國繪畫藝術,講究「三遠」,即:平遠、高遠、深遠。這就相當於「角度」和「透視」的道理,但又與西洋的透視學不同。後者總是以一個固定的「立足點」為本,而還要尋求科學的「焦距」,然後方能展示全畫面。中國則不然,是採用「分散立足點與焦點」的特殊表現法則,這在山水畫中最為明顯。「平遠」與「高遠」,角度有了差別了,但「正筆」是不變的,它無法「轉動」――做不到像蘇東坡說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雪芹對此,深有所悟,他在小說人物的寫法上,創造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多點」、「多角」的筆法。但是雪芹的悟,又在於善從悟中得「翻」法:東坡是強調,觀察的角度不同,遂成各異,而非真面;雪芹則由此悟出,正因「多角」,合起來方更能得到那對象的全部真貌。「多角」不是為求異,而是歸同,這是極重要的一點。

  我拿拍照攝像來比喻,首先是為了說明這個要點。手執相機的人,他可以從高低遠近和俯仰斜正種種的角度距離去取影。今天的人,對此當然覺得無甚稀奇,但在清代乾隆初期的雪芹來說,他如何能悟到這個妙理妙法?非特異天才奇迹而何?豈不令人稱奇道異?

  在此,讓我回顧一下1981年事後追記濟南會議發言的「提要」,以討其源,蓋非討其源,則無以暢其流,而且十多年前的見解,今日重提,也可以糾補昔時的疏略或不盡妥恰之處。我那時說的是――

  魯迅先生對「紅學」貢獻最大,他在小說研究專著和專講中的那些論述《紅樓夢》的話,都是帶有根本性、綱領性的重要概括和總結。研究《紅樓夢》,必須向先生的真知灼見去學習,去領會。先生說:

  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見在中國的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我想,單是這一段話,若作點真正深細探討的功夫,就滿夠寫一篇很長的大論文了,先生在此提出了很多的問題,表示了他自己的看法。先生指出,從打曹雪芹出來,以前小說的那種傳統思想和傳統寫法就黯然失色了,這是千古不磨之論。先生已經說明了曹雪芹的藝術獨特,有劃時代的意義。

  魯迅先生所說的傳統指什麼?就是指「敘好人完全是好……」的那種「傳統」――也可以說是陳陳相因的陋習。打破這種習慣勢力是非有極大的膽識、才力不行的,所以特別值得寶貴。「傳統」這個詞,當它和「創新」並列時,自然就成了對照的一雙,而傳統是不應當維護的東西。因此不少人一提「傳統」,就理解為是排斥創新的一個對立物。「傳統」有時確實是要打倒的事物。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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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6 18:46 | 只看該作者
第五層 《紅樓》審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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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我今天想談幾句傳統問題,但是這個詞語是我此時此刻心中特具一層意義的一個,不可與上述的那個詞義混淆。我用這個詞指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獨特的優秀文化傳統、文學藝術傳統。這個傳統不但不能打倒,而且反要維護它,發揚它。它的任何一個階段的中斷,都將是我們民族的一大災難。

  這個傳統是怎麼形成的呢?是我們民族史上世世代代無數文學藝術大師們所創造、所積  
累、所融會、所熔鑄而來的。它絕不同於陳陳相因,自封故步,而是不斷創造和積累,不斷提高和豐富。它也汲取、消化外來養分,但始終不曾以別人的傳統來取代自己的傳統。所以它是民族的。我現在談傳統,指的是這個意義的傳統。

  曹雪芹這位藝術大師,是最善於繼承傳統又最善於豐富傳統的一個罕見的奇才。

  也曾有論者根據小說中引用過的書名、篇名、典故詞語等,去探索曹雪芹所接受於前人的影響,用以說明他的繼承傳統的問題,這是對的。比如說,《牡丹亭》呀,《會真記》呀,等等皆是。應當記住,我們應當不僅僅限於「徵文數典」,而是要從大處看我們這個文學藝術傳統的精神命脈。不管如何創新、汲取、豐富、升高,它總是中國的,中華民族的,絕不是什麼別的氣質和「家數」。

  我的意思在於說明:第一,一定要正確理解魯迅先生的原話;第二,有一種說法,什麼曹雪芹之藝術所以能夠與眾不同是受了「西洋文學影響」云云,其思想實質不過是「月亮也是外國的圓」之類罷了。

  曹雪芹善於繼承傳統,有一個極大的特點,他幾乎把我們的民族藝術的精華的各個方面都運用到小說藝術中去了。

  第一是詩。這不是指《紅樓夢》里有很多詩句,有很多詩社場面等等,是指詩的素質、手法、境界,運用於小說中。這在他以前的章回小說中是雖有也不多的;到他這裡,才充分發揮了詩在小說中的作用。你看他寫秋窗風雨夕,那竹梢雨滴、碧傘紅燈的種種情景,哪裡是小說,全是詩!這還是回目與正文「協調」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胡庸醫亂用虎狼葯」一個回目,這裡頭還有詩嗎?可使你吃驚不小――他寫那冬閨夜起,撥火溫茶,外面則寒月獨明,朔風砭骨,種種情景,又哪裡是小說,全是詩!那詩情畫境之濃郁,簡直使你置身境中,如眼見其情事。那詩意的濃郁,你可在別的小說中遇到過?他的小說,是「詩化」了的小說。

  依我看,曹雪芹的藝術,又不僅是詩,還有散文,還有騷賦,還有繪畫,還有音樂,還有歌舞,還有建築……他都在運用著。他筆下絕不是一篇乾癟的「文字」,內中有我們民族藝術傳統上的各方面的精神意度在。這是別人沒有過的瑰麗的藝術奇迹!

  我羅列了那麼多藝術品種(都不及一一細講),只沒有提到電影。乾隆時代,還沒有這個東西吧?

  說也奇怪,曹雪芹好像又懂電影。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又是事實。他的「舞台」或「畫面」,都不是一個呆框子,人物的活動,他也不是用耍木偶的辦法來「表演」。他用的確實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不同的「局部」,不同的「特寫鏡頭」……來表現的。這不是電影,又是什麼?

  曹雪芹手裡是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影(電影)機」――但是,他卻生活在二百數十年前,你想想看,這怎麼可能的呢?

  然而事實終歸是事實,大道理我講不出,請專家研究解答。我只以此來說明,曹雪芹寫人,是用「多角度」或「廣角」的表現來寫的,而沒有「單打一」的低級的手法。他寫榮國府這個「主體」和賈寶玉這個「主人」,就最能代表我所說的「電影手法」。

  你看他如何寫榮府:他寫冷子興「冷眼旁觀」的「介紹」者,他寫親戚,他寫「大門」景象,他寫太太陪房因送花而穿宅走院,他寫趙嫗求見了管家的少奶奶,他寫賬房,他寫奴僕,他寫長房、二房,他寫嫡室、側室,他寫各層丫鬟,他甚至寫到廚房裡的各式矛盾鬥爭!――而這一切,才最完整地構成了榮府的整體。你看他是多麼「廣角」,他是不可思議地在從每個角落、每個層次、每個「坐標」去「拍攝」了榮國府的「電影影像」。

  他寫賈寶玉也是如此。他寫冷子興口中「介紹」,他寫黛玉在家聽母親講說,他寫黛玉眼中初見,他寫「有詞為證(《西江月》)」,他寫警幻仙子評論,他寫秦鍾目中的印象,他寫尤三姐心中的估量……他甚至寫傅秋芳家的婆子們的對於寶二爺的「評價」!雪芹是從不自家「表態」的,他只從多個人的眼中、心中、口中去表現他――這就又是「多角度」的電影藝術的特色,難道不對嗎?

  因為沒有好的詞語,姑且杜撰,我把這個藝術特色稱之為「多筆一用」。正和我早就說過的「一筆多用」成為天造地設的一對。一筆多用,指的是雪芹極善於起伏呼應,巧妙安排;寫這裡,又是目光射注那裡,手揮目送,聲東擊西,極玲瓏剔透之妙。你看《紅樓夢》看到一處,以為他是在寫「這個」――這原也不錯;可是等你往後又看,再回顧時,才明白他又有另一層作用,有時候竟是兩層(甚至更多)的作用。不明白這一點,就把《紅樓夢》看得簡單膚淺得很。這就是抄本《石頭記》的一條回前批語說的「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后之三十回,猶不見此文之妙」那個重要的道理。這是雪芹藝術的另一個大特色。曹雪芹通部小說一筆多用,多筆一用,都在運用這兩大手法。他這種奇才,我還不知道古往今來世界上一共有幾個

第五層 《紅樓》審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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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伏脈千里 擊尾首應

  蛇這東西,在人們普通生活中,似乎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先民對它就「印象不佳」,據說古語「無它」就本來是說「沒蛇」,用以表示平安無恙,今日看「它」,篆文作「侖」,倒確實像個「眼鏡蛇」挺頸攻人的勢派。可是在文學藝術上,它就不那麼討厭了,時常用著它。古書法家說他草法之悟,得自「二蛇爭道」,坡公也說「春蚓秋蛇」。畫家呢,畫個  
蛇添了腳,卻傳為話柄。詩人東坡則將歲尾比作大蛇歸洞,尾尖也捉不住。至於文家,則蛇更見寶貴了,比如,單舉評點家賞論雪芹的椽筆妙筆,就有「三蛇」之例。

  何謂「三蛇」之例?一是脂硯齋,有兩次用蛇來譬喻,說那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又說是猶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一是立松軒,他曾說雪芹之用筆就像「怒蛇出穴,蜿蜒不馴」。此「三蛇」之喻,遂表出了雪芹藝術的又一巨大的特色。

  在中華,幾千年文章巨匠們憑他們的創造與鑒賞的經驗,梳理出很多行文用筆的規律與程式,是中國文學理論與實踐的重要法則――就連人們紛紛笑罵的「八股」,其實它的可笑主要在於內容要「代聖賢立言」,而不在文章用筆之一無可取。「八股」程式其實也是豐富積累的文章做法的總結歸納――從西方的習慣說,那也是一種值得研討的「議論美學」。即如「伏脈千里」等比喻,並不始於脂硯齋,金聖嘆早就喜用,但是雪芹把這一「敘述美學」中的手法運用得真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境界,所以批書人的強調此點,是完全出於有目能識,而不只是蹈襲前人的陳言舊套。

  據說,有文藝理論家反對講這種「伏脈」,也不承認它的道理與存在的實例,聲言一切文學藝術都以「自然」為極則,作文只要「信筆」才最高,一切經營締造都是「下乘」云云。我想這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缺少體會的能力,二是他把「自然」真義弄錯了①。文學藝術,指的是人類的創造,正是「人工」,原與「天巧」並列而對比;其貌似「自然」者,實為他那「人工」的造詣的一種渾成美,不再顯露他辛辛苦苦的「斧鑿痕」――如此而已。世上豈有「全歸自然」的藝術作品?

  魯迅先生在其偉著《中國小說史略》中,為《紅樓夢》設了第二十四篇一個專章,他在論及續書之優劣時,明白提出一個評判要點,即與雪芹原書的「伏線」是否「不背」的這一標準。這就說明,先生是承認行文確有此法,而雪芹之書是運用了它的――而且,這同時說明了一大重要問題:雪芹「埋伏」於前半部書的許多「灰線」,乃是為了給後半部書設下的巧妙的暗示或「預卜」。不承認這個至關重要的文筆手法,等於是連現存的八十回「前書」也給「消滅」掉了――因為大量的伏筆看不懂,或覺奇怪,或譏為「贅文」,於是這個巨大的藝術傑作中抽掉了它的一根大動脈、大經絡,不但它的「身體」成了嚴重殘疾,而且連「生機」「生命」也給剝奪了。

  雪芹的暗線伏脈法,似乎大致上可分兩類:一類是一般讀去時,只要靜心體察,能看得出來的;一類卻是難識得多,非經過專門研究論證無由獲得認識的。後者更為重要無比――也才是雪芹在這個行文美學上的獨特的創造與貢獻,古今中外,罕有其匹。

  如今我先取鴛鴦的故事中的一二小例,試作說解。

  鴛鴦在全書中是「十二釵再副冊」中一大主要人物,關係著賈府家亡人散的大事故,也是群芳凋落中結局最慘的女兒之一。雪芹對她,大脈絡上的伏筆計有三層。

  鴛鴦的悲劇慘劇,繫於賈赦這個色魔。根據杭州大學姜亮夫教授早年在北京孔德學校圖書館所見舊抄本《石頭記》的異本(即與流行的百二十回程、高本完全不同)所敘,賈府後來事敗獲罪,起因是賈赦害死了兩條人命。賈赦要害誰?顯然其中一個是鴛鴦。證明(其實即是伏筆)就在第四十六回――

  (鴛鴦向賈母哭訴)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再聽聽賈赦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還敢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請你「兩曹對案」,那話就明白了。

  這兒的奧妙在於:寶玉似主,實為陪角;賈璉似賓,卻是正題。這話怎麼講?原來,有一回賈璉這當家人被家庭財政給難住了,一時又無計擺布,想出一個奇招兒,求鴛鴦偷運了老太太的體己東西,押了銀子,暫度難關。鴛鴦是個慈心人,就應了他。誰知這種事很快由邢夫人安插的「耳報神」傳過消息去,賈赦也就聽見了。故此,這個大老爺疑心鴛鴦與璉兒「交好」,不然她怎肯管他這個事?此事風聲很大,弄到兩府皆知。


第五層 《紅樓》審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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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你看第五十三回,到年底年下了,烏進孝來送東西了,賈珍向他說起西府那邊大事多,更是窘困。這時賈蓉便插口說:

  果真那府里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這是一證――其實就是一「伏」,一「擊」一「應」。

  等到第四十八回,賈赦逼兒子賈璉去強買石獃子的幾把好扇子。賈璉不忍害人,他老子怒了,把他毒打了一頓,卧床難起――此用「暗場」寫法,我們是讀到平兒至蘅蕪苑向寶釵去尋棒傷葯,才得知悉。試聽其言,雖是因扇子害得人家破人亡、用話「堵」了賈赦,但還有「許多小事,夾雜在一起,就沒頭沒腦不知用什麼打起來,「打了個動不得」!這些「小事」里,就暗含著赦老爺的變態心理「醋意」在內――因鴛鴦「看上了」自己的兒子賈璉。

  這事賈璉之父母皆心有嫉妒,邢夫人一次向他告艱難要錢,賈璉一時拿不出,邢太太就說:你連老太太的東西都能運出來,怎麼我用點錢你就沒本事弄去了?

  所有這些,就是後來鴛鴦果然被賈赦逼殺、死於非命的伏線。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放眼綜觀,真是一點兒不差。

  當然,在不明白這種筆法與結構的時候,讀雪芹的那層層暗點,茫然無所聯繫,甚者遂以為「東一筆,西一筆」,浮文漲墨,繁瑣細節,凌亂失次――莫名所以。更由於程、高等人炮製了四十回假尾,已將原來的結構全然打亂與消滅了,讀者就更難想像會有這麼一番道理了。

  說到這裡,我才擺出一個「撒手鐧」,讓你大吃一驚!那就是「寶玉葬花」一大象徵關目之後,是以何等文情「截住」的?那就在第二十三回――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哪裡沒找到?摸到這裡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服去罷。」

  於是,寶玉趕回院中。回房一看時(已入第二十四回)――

  果見鴛鴦正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

  鴛鴦見寶玉來了,就傳述了老太太的吩咐,叫他快換衣前去。在拿衣服的小當口兒,寶玉便爬向鴛鴦身上,要吃她口上胭脂!

  請你看看!葬花一完,便先出來了鴛鴦,而鴛鴦之出現,是因與「大老爺」相聯著的。

  這簡直是妙到極處了。我不知哪部書中還有這等奇筆絕構?這真當得起是「千里」之外早「伏」下了遙遙的「灰線」。它分散在表面不相連屬的好幾回書文當中,不察者漫不知味。而當你領悟之後,不由你不拍案叫絕,從古未有如此奇迹。

  這個例,講於此為了「伏脈」之說明。其實,善悟者即此又已恍然:原來「兩聲」「二牘」「手揮目送」「寫此注彼」的復筆法,也就同時而深信無復疑其誇張、玄虛了。

  【附記】

  伏線的筆法,遍佈於《紅樓夢》全書,舉例也只能略窺一二,無法多列。一般來說,談伏線似乎多指個別人物情景,即多元伏線,也較分散零碎。此種舉例尚屬易為。但書中還另有一種情況,即第七十二回全部都是後文的伏線,而且條條重要得很。這在我們小說史上是個極突出的文例,原宜著重論述才是。但從結構學上講,第七十二回是「八九」之數,後半部書全由這裡開展,處處涉及「探佚學」的探究,事繁義復,這就絕非本篇幅所能容納了。但我應該先將此點指出,方能對雪芹的伏線筆法更為全面地尋繹和理解――特別是因為很多人對這個第七十二回的內容、筆調、作用,都感到不甚「得味」,以為它是「多餘」的「閑文」。可知這回書是小說筆法上的新事物。

  鴛鴦大案,至第七十四回又特出鳳、平二人大段對話提醒,以伏後文,而程、高本竟刪此二百餘字之要緊結構機杼,其篡改原著之居心,讀者當有所悟。

  「詩化」的要義

  讀《紅樓夢》,當然是「看小說」,但實際更是賞詩。沒有詩的眼光與「心光」,是讀不了的。所謂詩,不是指那顯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更不指結社、聯句、論詩等等場面。是指全書的主要表現手法是詩的,所現之情與境也是詩的。我這兒用「詩」是來代表中華文化藝術的一個總的脈絡與精髓,勉強為之名,叫做「境界」。

  「境界」何義?講文學的人大抵是從王國維《人間詞話》論詞時提出的有無境界以分高下的說法而承用此一詞語的。按「境界」本義,不過是地理區域範圍,並無深意(見鄭玄注《詩》,對待「叛戾之國」,首先要「正其境界」,不可超越侵略)。但後來漸漸借為智慧精神上的範圍疆域了(如佛經已言「斯義宏深,非我境界」,便是領悟能力的範圍了)。境是地境,地境即包括物境,是以有「物境」、「境物」之語。《世說新語》所記大畫家「痴絕」的顧愷之的名言,「倒食甘蔗,漸入佳境」,已經更明白地引申為「知味」之義,即感受的體會的境地了。於是,境就兼有物境(外)與心境(內)兩方的事情。涉及「內」境,就不再是客觀地忠實地「再現」那外境了,而文學藝術並不存在真的「再現」――即貌似「寫境」,亦實為「造境」(此二者王國維先生也同時提出了)。大約正因此故,《人間詞話》先是用「境界」,而後部分改用「意境」一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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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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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6 18:47 | 只看該作者
第五層 《紅樓》審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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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這正說明:即使「寫境」,也無法避開作者的「意」――他創作出來的,並不是純粹簡單的「再現」,而是經過他的精神智慧的浸潤提升了。

  中國的詩,特別注意這個「境界」或「意境」。而《紅樓》藝術的真魅力,正是由這兒產生的――並不像有人認為的只是「描寫」、「刻畫」、「塑造」的「圓熟」、「細緻」、「逼真」的事。


  因此,我說《紅樓夢》處處是詩境美在感染打動人的靈魂,而不只是敘事手法巧妙的令人讚歎。

  只有這一點,才凸出了《紅樓》與其它小說的主要不同之特色異彩。何以至此?正因雪芹不但是個大畫家,而且是位大詩人。他的至友們作詩讚他時,總是詩為首位,畫還在次。當然,中國畫所表現的,也不是「再現」,還是一個「詩境」――故此方有「無聲詩」的稱號。東坡「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早成名言;但我要為之進一解,不妨說成「詩即是畫,畫即是詩」。雪芹擅此二長,所以他的文字真的兼有詩畫之美,只用「古文八大家」和「八股時文」的「文論」來賞論《紅樓》,則難免買櫝而還珠之失。

  雪芹寫景,並沒有什麼「刻畫」之類可言,他總是化景為境,境以「詩」傳――這「詩」還是與格式無涉。

  我讀《紅樓》,常常只為他筆下的幾個字,兩三句話的「描寫」而如身臨其境,恍然置身於畫中。仍以第十七回為例,那乃初次向讀者展示這一新建之名園,可說是全書中最為「集中寫景」的一回書了吧,可是你看他寫「核心」地點怡紅院的「總觀」卻只是:

  粉牆環護,綠柳周垂。

  八個字一副小「對句」,那境界就出來了。他寫的這處院落,令局外陌生人如讀宋詞「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不覺神往。

  你看他如何寫春?

  第五十八回,寶玉病起,至院外閑散,見湘雲等正坐山石上看婆子們修治園產,說了一回,湘雲勸他這裡有風,石頭又涼,坐坐就去罷。他便想去看黛玉,獨自起身――

  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

  也只中間八個字對句,便了卻了花時芳汛。再看次回寶姑娘――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啟戶視之,院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

  也只這麼幾個四字句,就立時令人置身於春淺余寒,細雨潛動,鼻觀中似乎都能聞見北京特有的那種雨後的土香!也不禁令人想起老杜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名句――但總還沒有「土潤苔青」那麼有神有韻。

  再看他怎麼寫夏?

  開卷那甄士隱,書齋獨坐,午倦拋書,伏几睡去,忽遇奇夢(石頭下凡之際),正欲究其詳細,巨響驚醒,抬頭一望,只見窗外――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夏境宛然在目了。又書到後來,一日寶玉午間,「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及至進得園來――

  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

  也只這幾個四字對句,便使你「進入」了盛夏的長晝,人都午憩,只聽得樹上那嘶蟬拖著催眠的單音調子,像是另一個迷茫的世間。

  有一次,寶玉無心認路,信步閑行,不覺來到一處院門――

  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原來已至瀟湘館。據脂觀齋所引,原書後回黛玉逝后,寶玉重尋這個院門時,則所見是――

  落葉蕭蕭,寒煙漠漠。

  你看,四字的對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語式,已然顯示得至為昭晰。

  這些都不足為奇。因為人人都是經歷過,可以體會到的。最奇的你可曾於深宵靜夜進入過一所尼庵?那況味何似?只見雪芹在敘寫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聯吟不睡被妙玉偷聽,將她們邀入庵中小憩,當三人回到庵中時――

  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

  又是八個字、一副小對句,宛然傳出了那種常人不能「體驗」的特殊生活境界。我每讀到此,就像真隨她們三位詩人進了那座禪房一般,那熒熒的佛燈,那裊裊的香篆,簡直就是我親身的感受!

  當迎春無可奈何地嫁與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後,寶玉一個走到蓼風軒一帶去憑弔她的故居,只見――

  軒窗寂寞,屏幛然。……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得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

  第七十一回鴛鴛為到園裡傳賈母之話,於晚上獨自一個進入園來,此時此刻,景況何以?靜無人跡,只有八個字――

  角門虛掩,微月半天。

  這就又活畫出了一個大園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請君著眼:如何「寫景」?什麼是「刻畫」?絕對沒有所謂「照搬」式的「再現」,只憑這麼樣――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來,短短兩句,而滿盤的境界從他的筆下便「流」了出來。

  必有人問: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別的,這就是漢字文學,中國詩的筆致與效果。

  我以上舉的,可算是一種「類型」。但《紅樓》藝術的詩筆詩境,卻不限於一個式樣。方才舉的,乃一大特色,很可能為人誤解《紅樓》詩境就是摘句式的詞句,而不知還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講。今亦只舉二三為例。


第五層 《紅樓》審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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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比較易領會的是「秋窗風雨夕」那回書文。

  讀者聽了,也許立即想到我要講的離不開那黛玉秋宵獨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還有什麼「境界」?猜錯了,我要講的是這回書的「宏觀」境界,不指那雨聲竹影的細節――雖然那細節理所當然地也屬於此處書文詩境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


  這回書寫的是寶釵來訪黛玉,因談病葯之事,勾起了黛玉的滿懷心緒,二人談說衷曲,黛玉深感寶釵的體貼、關切、慰藉(此時二人早已不是初期互有猜妒之心的那種「關係」了,書中所寫,脈絡很清,今不多作枝蔓)。寶釵不能久坐,告辭而去,答應一會兒給送燕窩來。黛玉依依不捨,要她晚上再來坐坐,再有話說。寶釵去后,黛玉一人,方覺倍加孤寂,十分難遣萬種情懷。偏那天就陰下來了,繼以秋雨――竹梢的雨滴。只有在「助寫」此情時,方具有異樣警人的魅力,而不是「摘句」之意義。正在百端交集之時,忽聞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黛玉驚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之時,他萬無夜晚冒雨而來之理――但他竟然披蓑罩笠地到了!這比盼望寶釵再來(料無雨中再來之望了)別是一番況味。二人見面一段情景,我不必複述,如畫如詩,「短幅」,而情趣無限。寶玉也只能小坐,然後呢?――然後穿蓑戴笠,碧傘紅燈,丫鬟陪隨,出門向那沁芳亭橋而去。而恰在此際,另一邊溪橋之路上,也有燈傘之跡遠遠而來了:那是何人?正是寶釵不忘諾言,打發人來將燕窩送至。

  你看,這個「宏觀」情節,這張「整幅」畫面,是何等的充滿了詩意!――這樣說仍然落俗了,應該說,這不是什麼「充滿詩意」,而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詩,詩的質素靈魂,而不再是「敘事」的「散文」!(可惜,畫家們總是畫那「葬花」、「讀西廂」、「撲蝶」等等,而竟無人來畫一畫這回書的詩境。)

  再看寶玉私祭金釧這一回書。這兒也有「詩」嗎?不差,有的。此例以前略引過,卻並非從這個角度著眼。如今讓我們「換眼」重觀,則在那過壽日的一片熱鬧聲中卻傳出這麼一段誰也意想不到的清涼之音。那日鳳姐的生辰,寶玉與她,叔嫂相知,從秦可卿的始末原由,便可盡明(從首次到東府游宴午憩那回,即寶、鳳同往;以後探病、赴唁、送殯、郊宿,總還是二人一起。此為書中正脈)。況是老太太高興主持,人人迎奉,寶玉應該比他人更為盡情盡禮才是;但他卻於頭一日將茗煙吩咐齊備,當日清晨,滿身素服,一言不發,上馬從北門(即北京德勝門)奔向城外。在荒僻冷落的郊外,小主僕二人迤邐覓到水仙庵。入庵之後,並不參拜,只瞻仰那座洛神的塑像,見那驚鴻素影,蓮臉碧波,仙姿觸目,不覺淚下。然後特選「井」邊,施禮一祭,心有所祝,口不便言――茗煙小童知趣,跪下向那被祭的亡靈揣度心曲,陳詞致悃:你若有靈,時常來望看二爺,未嘗不可!……

  你說這是「敘事」散文?我看這「事」這「敘」,實在是詩的質素,詩的境界。

  到底文與詩怎麼區分?在別人別處,某家某書來說,那不是什麼難題;但在雪芹的《紅樓夢》,可就令人細費神思――想要研究、查閱「文論」、「詩論」的「工具書」了。

  先師顧羨季先生,是著名的苦水詞人,名隨,清河人,詩、詞、曲(劇)、文、論、書法諸多方面的大師,昔年講魯迅小說藝術時,指出一個要義:對人物的「詩化」比對大自然的描寫重要得多,後者甚且不利於前者。他在《小說家之魯迅》中說:

  我說小說是人生的表現,而對於大自然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又妨害著小說的故事的發展、人物的動力。那麼,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要得要不得呢?於此,我更有說: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是必要的,然而卻不是對於大自然。是要將那人物與動力一齊詩化了,而加以詩的描寫與表現,無需乎藉了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的。上文曾舉過《水滸》,但那兩段,卻並不能算作《水滸》藝術表現的最高境界。魯智深三拳打死了鎮關西之後,「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林沖在滄州聽李小二說高太尉差陸虞侯前來不利於他之後,買了「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次日天明起來……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地尋了三日」。宋公明得知何濤來到鄆城捉拿晁天王之後,先穩住了何濤,便去「槽上 了馬,牽出後門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躥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以上三段,以及諸如此類的文筆,才是《水滸傳》作者絕活。也就是說:這才是小說中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因為他將人物的動力完全詩化了,而一點也不借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

  就我所知,講中國小說,由魯迅講到《水滸》,抉示出這一卓見的,似乎以先生為獨具巨眼。我因此悟到,如《紅樓夢》,何嘗不是同一規範?雪芹對自然景物,絕不肯多費筆墨,而於人物,主要也是以「詩化」那人物的一切言詞、行動、作為、感發等,作為首要的手段。在「素服焚香無限情」一回中,正復如是。你看――


第五層 《紅樓》審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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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趲下去了。茗煙也只得跨馬加鞭趕上,忙問:往那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地,沒有可頑的去處。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說著,率性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

  這真好極了!我數十年前就曾將此意寫入初版《紅樓夢新證》,顧先生見了,寫信給我  
,說他見我引了他的文章(當時尚未刊行,我保存了他的手稿),在如此的一部好書中作為論助,感到特別高興,與有榮焉!這充分表明,先生是贊成我這樣引來《水滸》之例,互為參悟的做法與見解的不差 ①。

  ①顧先生因拙著《新證》,引起極大興緻,自雲數十年不讀《紅樓》,如今興趣高漲,以致立刻設計了一部巨稿的綱目,專論《紅樓》的一切方面,已寫出一章(論人物),並言非由我引發,哪有這一部花團錦簇的文字?自己十分欣喜,是少有的得意之筆。事在1954年上半年。不久運動開始,先生只得擱筆,從此遂成絕響。

  兩次餞花盛會

  讀《紅樓》的人,往往只知道有一次「葬花」,而不知實有兩次;又往往只知道有一次「餞花」,也不知實有兩次。葬花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是暮春;第二次在第二十七回,是孟夏。首次葬的是桃花,二次葬的是石榴、鳳仙等雜花。著名的《葬花吟》是二次的事,但人們(包括講者、畫者、演者……)常常弄混了,以為都是一回事。但這畢竟容易澄清。若講餞花也有兩次,就要費勁兒了。

  首次餞花,書有明文,檢閱自曉:那是四月二十六日正值芒種節,「尚古風俗」,女兒們要舉行餞花之禮,因為時序推遷到芒種,乃是百花凋盡,花神退位之期,故此盛會餞行。脂硯對此批云:「這個說法不管它典與不典,不過只取其韻致就行了。」這其實又是雪芹設下的與「沁芳」相輔而行的另一巨大象徵意境:從此與三春長別,紀群芳最末一次的聚會――過此以後,花落水流,家亡人散,「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那一日,真是滿園的花團錦簇,盛況非常,第二十七回不難檢讀,故不必多贅。倒是我所說的二次餞花,須得細講方明。此刻,我要先表出一點:餞花會的參與者是諸芳群艷,但餞花的「主人」卻是寶玉。我們如果回憶雪芹令祖曹寅自號「西堂掃花行者」,那麼我就要送給雪芹一個別號,曰「紅樓餞花使者」。這個號,加之於他,很覺切當。

  說到此處,請君重新打開第六十三回吧,那回目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雖說是夜宴為正題主眼,可是大觀園裡那日從白天就熱鬧起來了,那盛況恰與第二十七回依稀彷彿,園裡眾人的聚會,怕是最全的一次了。

  有人會質疑:這是寫給寶玉過生日祝壽,這和餞花會是風馬牛之不相及,如何說得上是「一次」「二次」?

  你忘了,回目是「群芳」,夜宴行酒令,掣的又是花名簽,都為什麼?老梅、牡丹、芙蓉、海棠、紅杏、夭桃……都掣歸其人了,最末收局的又偏偏是「開到酴花事了」,又為什麼?而且簽上又特筆註明:「在席者各飲三杯送春。」這又為什麼?對此一無所悟,那麼讀《紅樓》也就太沒意思了,「絮絮煩煩地太惹厭了」(一種外國人讀後的反應語)。

  這一場夜宴,名為介壽怡紅,卻正是為了一個「花事了」,百花凋盡,眾女兒舉杯相送――也送自己。而這種餞花之會的主人公,則正是寶玉。

  君不聞秦可卿對熙鳳告別之言乎――

  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餞花葬花,群芳沁芳,象徵的,拱衛的一個大中心,就是:寶玉之誕生,不過是為了讓他充當一次「餞花使者」而已!

  不知你可想到過:那四月二十六日的首次餞花之會,暗筆所寫,也正是寶玉的生辰壽日。講《紅樓》藝術,不明此義,也就買櫝而還珠,得筌而忘魚了。

  原來,書中眾人的生辰日期,都曾明文點出過,如黛玉是二月十二(花朝所生,故為「花魂」代表),探春是三月初三上巳日,寶釵是正月廿一日,連賈母、元春、鳳姐……都不例外,而惟獨不言寶玉實生何日。怪哉!

  但不管雪芹的筆法如何「狡獪」(「脂批」之語),我們也能「破譯」他設下的迷陣。他運用的又是明修與暗度的另一種交互配合之妙法:在第二十七回,只言日期,不點生辰;在第六十三回,又只言生辰,而不點日期。蓋雪芹相信:當時後世,自有慧心人識破奧秘,何愁不遇賞音知味。在雪芹的「脾性」上說,縱使千秋萬世並無一看懂,這也無妨;他絕不為了討人的好懂,而把一切都擺在浮面上。記住這一點,便獲得了他的藝術特點的驪龍頷下之珠。

  在首次盛會中,有一段特筆,單寫那天寶玉足下穿的一雙鞋,引起了他與探春兄妹二人避開大家一旁談心的細節。這雙鞋出於探春的超級精工,是特送寶玉的,而其精美引出了兩個反響:一是老爺(賈政)見了不悅了,說這麼浪費人力物力,不足為訓;二是趙姨娘見了,又生妒心――因為探姑娘從來沒給她的同胞弟環兒做過這麼一雙令人驚嘆歆羨的好鞋!此皆何意耶?難道又是一大篇「令人生厭」的瑣瑣絮絮的閑文?蓋後人已不能知道生日送幼少年新鞋新襪,是那時候的家庭與近親的古老風俗。雪芹這一段話,除了兼有別的含義作用,就在於暗寫寶玉生日。

第五層 《紅樓》審美(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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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如果僅有此一段「鞋話」,那還是單文孤證,不足為憑。緊跟著,五月初一那天,清虛觀內,張道士就又發出了一篇「奇言」:

  只記掛著哥兒,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這裡做遮天大王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狠乾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麼說不在家?


  這話妙極了,單單在這個「四月二十六」,出來了一個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大王」的聖誕!那「遮天大王」是何神道?讓聰明人自己去參悟吧!奧妙就在於:等到第六十二回明寫寶玉生辰時,卻又出來了這麼一段――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

  你看奇也不奇?寶玉過生日,頭一個送禮的就是「做遮天大王的聖誕」的張道士!他該記不錯這個重要的日子。再看――

  王子騰那邊,仍是一雙鞋襪,一套衣服……其餘家中人,尤氏仍是一雙鞋襪。

  怪呀!一再凸出這個「仍是」者,年年照例也;年年所照之例者,「一雙鞋襪」也!

  這下子你可恍然大悟了吧?我說前邊第二十七回寫的,不說生日,實為「聖誕」;後邊第六十二、三回寫的,明言生日,不說月日――讓你會心之人自去參互而觀,兩次「餞花」皆在寶玉生辰四月二十六,昭然若揭矣!

  雪芹為什麼這樣喜弄狡獪之筆?難道只圖一個新奇和賣個「關子」?非也,那就又太淺薄太俗氣了。他不肯昌言明寫,是另有緣故。

  這緣故就是:四月二十六日本來就是他自己的生日。雪芹這些筆墨,是用以曲折表達自己的平生經歷,無限的悲歡離合,世態炎涼,正像他之歷世是來為這一群不幸女兒(嘉卉名花)來餞行一般,自他降生之這一天,便標誌出了一個「三春去后」的可悲可痛的局面:「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王實甫的這一支名曲,使得他眼中流淚,心頭瀝血,禁不住要犧牲一切而決心傳寫他所親見親聞的、不忍使之泯沒的女中俊彥――秦可卿所說的「脂粉隊里的英雄」!

  這就是說,雪芹的藝術特技特色,是由他本人的身世和選題的巨大特點而決定的,而產生的。

  但是我們同時也看得十分清楚:假使雪芹不是一位罕有前例的異才巨匠,那他縱有特殊的人生閱歷與選題的特定宗旨,那也是寫不出《紅樓夢》這樣一部奇書的。

  我就「沁芳」與「餞花」這一巨大象徵主題粗陳了我自己讀《紅樓》的感受,似乎讓人覺得是從第十八回「試才題額」才開始的。實則又不可那麼拘看。例如已引過的早在第五回中,寶玉一到「幻境」,首先入耳的是一位女子的歌聲。她唱的是什麼詞?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眾兒女,指的是全書中的所有不幸女子(在原書最末「情榜」上是共列出了一百零八位)。那「閑愁」也就是王實甫讓崔鶯鶯唱出的「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這籠罩全部的總綱,而夢隨雲散,花逐水流,又正是「沁芳」溪上,「香夢沉酣」(壽怡紅時,湘雲掣得的花名簽上的鐫題,亦即《醉眠芍藥茵》的變幻語式),此一大盛會,終歸盡散,因而那歌聲唱出的正是「紅樓」之「夢」的離合悲歡的巨大主題。在這一點上,雪芹也是「積墨」「三染」,也是重疊勾勒,而每一層次的線條色彩,皆不雷同,無有呆板的重複,惹厭的絮聒;每出一法,各極其妙,使人感到目不暇給,美不勝收。若悟此理,你再去重溫一遍《葬花吟》與《桃花詩》,便覺以往的體會,太不完全了,對雪芹的藝術,看得太簡單了。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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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無影 發表於 2006-4-27 16:33 | 只看該作者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謝謝IVY!辛苦了,等待中......
人生如夢誰非寄,心靈到處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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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7 21:19 | 只看該作者
第六層 《紅樓》自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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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孟子說:「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這就是中華文化中一項重要理論與原則,凡屬著作,書與人是不可分的。何況《紅樓夢》本是帶有濃郁的「自敘」「自況」成分的一部個性獨特的小說乎。是以欲懂《紅樓》,宜先知雪芹之為人以及他所生活的歷史環境。

  詩曰:


  都雲作者痴,作者究何似?

  世上有此人,迥異尋常士。

  知之與不知,胸襟各懷異。

  譬如牛與馬,豈容混一指。

  《紅樓》乃自況,人書切一致。

  寶玉何從來?問之曰媧制――

  智者不待言,昧者怒目視。

  「自況說」

  自傳文學,自傳小說,從古至今,無分中外,都是存在著的,例子很多,大家也常列舉,應屬於文學常識的範圍。誰也沒說過這不是文學或「壞」文學或「低級」文學,正如誰也不認為藝苑中只許有寫生和肖像畫(畫別人)而不許有自畫像,自畫像就活該是壞的或低級的作品,沒聽說過會有這麼一番大道理或藝術理論。當然我也無意由此作出推論,說天下畫家都該來畫自己。這種糾纏除了無聊別無意義可言。「文學應為大眾而作,應寫大眾,而不要老是想著自己這一渺小的個人」――這其實是另一個意義,也不必拉來此處多作葛藤。其實,一味強調寫大眾的理論家也沒有任何理由否認:寫大眾的「寫」,還是得「通過」這個特定的作家個體的人才能實現的。藝術離了個體創造將是一堆空洞的概念,毫無個性特色的「書畫」,就連經過長期積累的群眾性創造的《水滸傳》《西遊記》以及民間故事等,到它們以普遍形式定型面世之時,那最後一道「工序」仍然是一種個體作家的具體創造在決定這部小說的品格和魅力,把這一「工序」只說成是「加工」,其實也是不合實際的、非科學的認識。所以寫大眾也不是與寫個人「勢不兩立」。曹雪芹為金陵十二釵(以及很多副釵、再副等)寫「列傳」,難道不含有一種「寫大眾」的意義嗎?可是這也不會得出「必須排斥自傳」的結論來。難道不可以有一種自傳,貌似為寫一個「自我」,而實亦為寫大眾嗎?曹雪芹寫了那一大群不幸的婦女,又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珠圍翠繞,艷福不淺」?所以,如果我們只因為要提高(或者說是害怕貶低)《紅樓夢》的意義而硬是否認「自敘傳」這個事實,豈不是太短見、太自限了乎?

  說《紅樓夢》是「自敘傳」,是否以胡適為始呢?如果就五四以來而言,可以說是的。但其實乾隆時人本就明白這部小說的實質是寫作者自家的,因此魯迅才說「自傳說」之出現實際最早(而肯定確立反在最後)。他當時只是見到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作出這一論斷,目光極犀利。而後來其所引原詩全部二十首都已發現,為富察明義之作,自序中明言雪芹之先人曾為江寧織造,故書中備記的是「風月繁華之盛」(恰與敦敏《贈芹圃》詩「秦淮風月憶繁華」之句相應)。我們考明雪芹與富察氏明義家交往關係密切,彼此相知,非同道聽途說之比。又如同時人吳雲(字玉松,吳縣人,官御史。與晚清的號平齊的吳雲不可混為一人)跋石韞玉的《紅樓》劇本,也說《石頭記》是「小說之妖也。本事出曹使君家」。這都是最能說明問題的文獻。如果再往晚一點的時代看,1903年夏曾佑在《小說原理》中已經指明:「寫貧賤易,寫富貴難。此因發憤著書者,以貧士為多,非過來人不能道也:觀《石頭記》自明。」可見夏氏是看出了作者雪芹即是親歷者,亦即此書是自敘的道理。兩年以後,1905年,王國維始作《紅樓夢評論》,其言有云:

  縱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五章《餘論》)

  這也足以說明:在胡適之先生考證《紅樓》之前的20年,「自敘傳」之說本就存在,並未中斷或絕跡。例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就刊刻了《紅樓夢論贊》的塗瀛,乃評批家中之極早期極出色的大手筆,其開宗明義篇即大書云:

  (上言書中之甄寶玉,殆是賈寶玉之友,二人原志趣相同,其後甄則充真就俗,改入經濟文章一途)賈寶玉傷之,故將真事隱去,借假語村言演出此書,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然則作書之意,斷可識已。而世人乃謂譏賈寶玉而作。夫寶玉在所譏矣,而乃費如許獅子博象力,為斯人撰一開天闢地絕無僅有之文,使斯人亦為開天闢地絕無僅有之人。――是「譏」之,實以壽之也。其孰不求譏於子!?吾以知《紅樓夢》之作,寶玉自況也。

  如今世上人都知道有個「自傳說」了,卻鬧不清比它早了至少80年已有了一個「自況說」!豈不有趣得緊?

  事情再要核實,自然塗瀛也不是評家中最早的如此主張者。即如嘉慶十七年(1812)已有刊本的「二知道人」所著《紅樓夢說夢》,就已揭出:

  盲左、班、馬之書,真事傳神也;雪芹之書,虛事傳神也。然其意中,自有實事;罪花業果,欲言難言,不得已而托諸空中樓閣耳。

  這話已夠明白。道光元年(1821)已有刊本的諸聯所著《紅樓評夢》,也說:

  凡稗官小說,於人之名字、居處、年歲、履歷,無不鑿鑿記出。其究歸於子虛烏有。是書半屬含糊。以彼實者之皆虛,知此虛者之必實。


第六層 《紅樓》自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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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這才是慧眼人看事,一語道破。他又說:

  凡值寶、黛相逢之際,其萬種柔腸,千端苦緒,一一剖心嘔血以出之,細等鏤塵,明如通犀。若雲空中樓閣,吾不信也――即云為人記事,吾亦不信也!

  這是何等的真情實話,何等具有說服力的「邏輯語言」!


  由這諸例,可見乾嘉一代人,對雪芹之書本來就都是如實感、如實說的。

  至於咸同年代撰刊的書,可舉江順怡《讀紅樓夢雜記》的一則。其言曰:

  或謂《紅樓夢》為明珠相國作,「寶玉」對「明珠」而言――即(納蘭)容若也。竊案《飲水》一集,其才十倍寶玉,苟以寶玉代明珠,是以子代父矣①!況《飲水詞》中,歡語少而愁語多,與寶玉性情不類。蓋《紅樓夢》所紀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等書,意在報仇泄憤也。數十年之閱歷,悔過不暇,自怨自艾,自懺自悔,而暇及人乎哉!?所謂寶玉者,即頑石耳。

  他駁「納蘭說」的理由,都切中其病害,難以比附之理最明。他說作者以此書自敘生平,數十年閱歷之豐富,猶慮寫之不盡,怎麼還有工夫去寫別人之事?這話,極平直之理路也,卻也最能道著事情的真際――有清一代,具眼者如此。

  那麼,為何又須等到胡適出來,晚至20世紀20年代初,這才又提出「自敘傳」了呢?這原因,魯迅早已分疏過的「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以致胡適為了破除那些揣測,才提出了――恢復了本來的事實:「自敘傳」。此其一。

  胡適為《紅樓夢》作考證,不一定知道上舉之乾嘉時人遺文,不是有了先入之見再去尋找可以傅會的材料。他由作者、本子的考證下手,由作者的家世生平,才形成了他認為雪芹是自敘(不是敘納蘭、順治等)的見解。這是對的,所以魯迅也肯定了此說,認為彰明較著,無可置疑,應該確立。此其二。

  但胡適自己心目中的力證,與魯迅所以肯定其說的重點又不盡同。比如據《胡適口述自傳》第十一章所載,有以下的話:

  這小說中最令人折服的一項自傳性的證據,便是那一段描寫賈家在皇帝南巡時曾經「接駕」的故事。而且不只是接駕一次,而是接駕數次。史料在這方面是可以作為佐證的。康熙皇帝曾六次南巡;雪芹的祖父曹寅,便曾「接駕」四次。不但「接」了皇帝的「駕」,而且招待隨駕南巡的滿朝文武。康熙在揚州和南京皆駐蹕曹家。所以不管曹家如何富有,這樣的「接駕四次」,也就足夠使他們破產了①。

  胡先生的話,說得不完全精確,而且只舉了一項書中帶筆敘及趙嬤嬤憶舊,提起的是江南甄家,「獨他家接駕四次」,也並非是正文正面描寫。這在「糾纏派」看來,實在不但不能「最令人折服」,恐怕要說成是「偶然運用」了一星半點「家史」資料罷了。所以就是同主「自傳說」的,理由也並不相同。如上引乾、嘉、道時諸例,便是最好的說明。王國維所引的,則主要根據小說開卷即自言「親見親聞」(王氏加以駁難,魯迅又駁正了王氏)。到魯迅作《中國小說史略》,於學術名著中鄭重指出的則是:

  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按:指蔡元培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按:此沿胡氏舊說故云,當作內務府滿洲正白旗),而《石頭記》實其自敘①也。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

  這最後一小段,應與《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的一段合看:

  此說(按:指自傳說)出來最早,而信者最少,現在可是多起來了。因為我們已知道雪芹自己的境遇,很和書中所敘相合。……由此可知《紅樓夢》一書,說是大部分為作者自敘,實是最為可信的一說。

  我要再說一遍:這樣明白確切的話,如果有誰還要玩弄手法,加之歪曲,硬不承認,則肯定與學術不是一回事了。――魯迅的看法是,最有力的理由不單在「接駕四次」那一類(全書中此種可舉的多得是),而是從整體宏觀,小說分明是雪芹自敘:因為他的半生,即與「石頭」絕似,這才是最要緊的一點(他上一個「最有力者」指的乃是因為雪芹是八旗世家,所以不會如蔡說著書是為了「排滿」。讀書最忌理路不清,故無謂的糾纏時常使人不得不浪費筆墨)。此其三。

  把這三點弄清了些,一來可使一些不甚了了的評論家們省掉很多無謂的葛藤,不致再製造更多的混亂。二來是可以讓我們繼續思索我國小說史上所顯示的很多特點。

  即以「名詞」而言,胡適最初用「自敘傳」,更多的是用「自傳」;如依他《口述自傳》的中譯,則後來也用了一個「自傳性」。魯迅則用「自敘」。當然,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寫文章,還遠不像今世的有這麼多的這個「性」那個「性」――如不點破,這也會成為「糾纏派」的糾纏課題對象的。

  再者,請注意清代人所用的那詞語,不說「自傳」,也不說「自敘」,而是說「自況」。


第六層 《紅樓》自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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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我因此想,這個「自況」,實在極有意味,更符合漢文傳統上的精妙度和豐富度。假使能懂得這個「況」,也許就不致發生那種「擔心把小說和歷史(或『史料』)混淆了」的麻煩了。因此「況」的意義,既含有「狀」(形容,寫照)的一面,也含有「比」的一面。這種比,不是比較、比照、比並,而是「比擬」,這比擬就是連舊詞語「影射」、新詞語「象徵」都可包納的一種「藝術處理」。比方曹雪芹讓李紈掣得了一枝老梅「花名」酒籌時,李紈得意地說:「這東西倒有些意思。」這就是說李紈意中也以寒梅「自況」。「狀」的一面  
,是自敘自傳性,「比」的一面,是自影自擬性。所以我說清人的「自況」說,與後來的「自敘」「自傳」說相較,實質原是一回事,但從涵義周至的程度來說,實更優勝。

  這樣看來,「自傳說」的存在,並不自胡適始。此事至為清楚了。胡適不是創立了「自傳說」,只是恢復或明確了它。

  如果明白了這些歷史淵源,那些批胡(我只指「紅學」上的批胡)的評家,也許就不至於把「自傳說」作為了攻擊重點,因為這等於把這一貢獻,全部奉送與胡先生的名下,實際上倒是太高抬了這「一家言」呢!這與美國、台灣等處的捧胡派之將「紅學」歸功於胡氏一人,反倒成了異曲而同工了。

  「自傳說」能成立嗎?

  本節標題的這一問,是別人的想法;在我看來,則這一問是多餘、也早就「過時」的了。因為,「紅學」上的自傳說,本來就不是一個「成立」與否的假想或揣斷,它只是一個事實――連什麼「考證」也是無須乎的。

  那麼,自傳說為何又曾成為論爭、批判的焦點呢?

  問題的來源倒是「事出有因」,而且不止一端的。

  粗粗總括,不承認自傳說者不出兩派:一是中國小說傳統一直是「寫(別)人」,極少「寫(自)己」,故凡見一本小說就先猜其「本事」為誰家誰人的事迹。二是外來文藝理論牢記在心,奉為圭臬,認為小說都是「虛構」或「集中概括――典型化」,不存在「寫誰」的「對號入座」問題。

  以蔡元培先生為代表的「索隱派」主張,源於本土傳統,極力反對「寫己」之論。此是民初年代之事,至今後繼有人。以「虛構」「概括」為理由而批判「自傳說」的風潮,則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事。批判者以為如若謂曹雪芹著書是寫己,乃是極大「錯誤」――甚至是「階級」性質的錯誤,非常嚴重,難以寬恕。

  實際如何呢?

  雪芹的偉大,不是死守常規,正在於他敢「破陳腐舊套」,所以開卷即言:此書乃作者親歷的「一番夢幻」故事,所謂「通靈」之玉,乃是「借」它來「編述一集(記)」的「假語」「荒唐言」――即以小說體裁來寫自己的經歷(「夢幻」者,作者慣用反語瞞人,正指真實)。

  但此意此言此行,太創新了,常無人敢於相信罷了――清代已有人指明此書是「自況」「自寓」。

  「況」「寓」雲者,早已將「素材」「原型」與「藝術加工」「穿插拆借」等等「演義」手法包括在內了,何嘗「不懂歷史與藝術的分別」?

  至於「虛構」「概括」,我完全承認:世上古往今來本有用虛構、概括方法寫成的小說,尤其是在西方那種理論的影響或指導之下的有意識或也如彼而作的結果。但我不承認因此之故,中國乾隆時代的曹雪芹也「必須」就是如彼而寫他的《石頭記》。

  有模式,有教條,有藝術的特點與個性,有「自我作古(創始)」,焉能一概而論。

  但我還是要強調一點:要解決這樣的問題,也不單靠邏輯推理,也不能是理論「規定」;對文學藝術,除了那些,還需要感受與領悟。

  我相信「自傳說」的理由,是本人的感知,而不是先讀了專家學者的權威論證。

  我最深切的感悟是雪芹寫下的那兩首《西江月》里的話――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這些「難聽」的話,是說誰呢?

  奇極了――我沒見一個人出來講講,他讀了這些「評語」之後想到的是什麼?是「同意」作者對寶玉的「介紹」和「鑒定」?還是略為聰明一層,知道這乃是反詞――以譏為贊?

  無論如何,讀至此處之人,該當是有一點疑問:世上可有一個大傻瓜,他十年辛苦,字字是血的著作,就是為了偏偏要選這麼一個「怪物」作他的全部書的總主角(一切人、事、境、變……都由他因他而發生而展開而進行……)?這個「偏僻」「乖張」的人物,如此不堪言狀,選他的目的用意又在哪裡?――即使你已明白此乃以譏為贊的反詞,那你也該進而追問:如果他是寫不相干的趙錢孫李,以至子虛烏有的捏造產物,那他為何不正面大頌大揚大稱大讚?他為什麼要費這一番「糾纏」而引人入其迷陣?難道他神經上真有毛病?

  經此一串推演,智者已悟:雪芹特意用此手法以寫寶玉者,乃其「夫子自道」也――除此以外,又能有什麼更準確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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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8 04:40 | 只看該作者
第六層 《紅樓》自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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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以上這一段,說的不是別的,就是著重表明一點:讀《紅樓夢》,你玩味他的筆法,只要有點兒悟性,就能曉知此書寫寶玉――石頭入世的紅樓一夢,即是「作者歷過一番夢幻……借通靈之說而作此《石頭記》」的真實原委;此書的「自況」「自寓」「自敘」「自傳」的性質本來絲毫不誤。作者雪芹不過因為當時此一性質驚世駭俗怕惹麻煩,故此小施「文字狡獪」而已,並無多大玄妙神秘可言。


  這就是需要一點悟性――比「考證」更重要。書中類此之筆法,例子也不少,我謂舉一足以反三,可以不必絮絮而羅列無休了吧。

  詩曰:

  積學方知考證難,

  是非顛倒態千般。

  誰知識力還關悟,

  慧性靈心放眼看。

  我們能了解曹雪芹嗎?

  題目中的「我們」是誰們?是今日的一般讀者、文藝愛好者,包括我這寫書人和正在手執拙著閱讀的「紅迷」們――我們此時想了解兩個半世紀以前的那位曹雪芹先生,有可能嗎?可能性多大?有些什麼渠道和辦法?眾說紛紜而且都在喊叫「我的看法最正確」,目迷「五」色的「五」字太不夠使了……這該怎麼好?

  對雪芹的了解很不容易,這是事實;但也有事情的另一面。比如,所有講論曹雪芹的人都十分抱憾於史料的太稀少,太不「夠用」;其實是沒有比較與思考,清代的很多名人的史料還有比不上雪芹的,比他更難於查考。

  實際上如何?雪芹之友為他寫的詩,明白題詠投贈的就有17篇,加上雖未題明而可以考知的,至少竟達20首之多。各類筆記文字敘及他的(絕不涉及那種偽造的胡云)也有10種。這已然是相當可觀了,怎麼還嫌太少?假若他的一切都已記錄清楚了,那又何必再費事來研求追索?

  我的感覺是:困難另有所在。

  當代論者大抵對清代史事並不熟悉,尤其滿洲八旗世家的生活、習俗、文化、思想更是陌生得很――就勇於以他們今日所想像的「情景」去講論評價這位特色十足的歷史文學巨人,結果是把他「一般化」加「現代化」了,甚至牛頭馬嘴,不倫不類。更為麻煩的是「曹學」涉足者(包括筆者)原本學識淺陋,卻自我高估,小視了雪芹這個奇才異品的高深涵量,於是說出一些外行的、淺陋的、錯謬的話,扭曲了真實的雪芹。

  我從上述「史料」中所得到的強烈印象,約有五六個方面值得特別一說;

  一是文採風流,二是「奇苦至郁」,三是詩才特高,四是高談雄辯,五是放浪詼諧,六是興衰歷盡。

  以上六項,每一項都需要從細講述方能稍稍深入。這兒自然不是那種文字的體裁篇幅。若扣緊他撰作《紅樓夢》這一主題來說,那就還可以引用我在別處說過的幾句話:雪芹兼有思想家的靈慧哲,歷史家的洞察力,科學家的精確性,詩人的高境界。

  在這幾項中,最不易理解和講說的是「奇苦至郁「四個大字。這四個字是誰講的?曰:潘德輿先生。潘是《養一齋詩話》的著者,他的筆記叫做《金壺浪墨》,其中寫到了雪芹的一些情況和他讀《紅》的感受,十分可貴。

  潘德輿的記敘是其來有自的(我考論過,此不多引)。他知道雪芹著書時窮得一無所有,只一幾一杌(凳)。無紙,將舊皇曆拆了翻轉書葉子,在紙背起草……他看到某些感人特深的章回,為之淚下極多。他表示感受最深的有兩點:一是書中所敘寶玉的情況,筆墨如此慘怛,這分明是作者自喻自況――若寫的別人,萬萬不會達此境味(大意)。二是由上各情來判斷感悟:作者必有「奇苦至郁」、無可宣洩,不得已而方作此書。

  在我所見記述雪芹舊事和讀《紅》心境的,都不及這位潘先生的幾句話,字字切中要害,入木三分――所謂「性情中人」也。

  除去清代人的記敘之外,另一「渠道」其實還是要從《紅樓》書中去尋求。茲舉一例,試看如何――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十首中,有一首《淮陰懷古》詩云: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這詩另有「打一俗物」的謎底,不在此論,單或這詩內容,就與雪芹本人相關。雪芹「素放浪,無衣食,寄食親友家」,稍久就遭到白眼,下「逐客令」了。所以有時連「寄食」之地亦無。貧到極處,生死攸關了,不意竟有一女子救助,方獲絕處逢生。這大致與韓信的一段經歷相似。

  據《史記》韓信傳所載,信少時「釣於城下」,無謀生之道,在「護城河」一帶釣魚為「業」,餓得難捱。其時,水邊有多位婦女在「漂」洗「絮類」衣物,一女見他可憐,便以飯救之。如此者「竟漂數十日」,就是說,人家那麼多日天天助飯,直到人家漂完了「絮」不再來了為止。(因此這成為典故,以譏後世饞貪坐食之人。)

  雪芹托寶琴之名而寫的「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正是感嘆自身也曾親歷此境,為世人輕賤嘲謗。

  「世俗」的眼光,「世俗」的價值觀,「世俗」的「男女」觀,都不能饒恕雪芹,也給那慈懷仁意的救助他人的女子編造出許多難聽的流言蜚語,說他(她)們有「私情」「醜事」……


第六層 《紅樓》自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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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此即雪芹平生所懷的難以宣洩大悲大恨,故爾寄言在「小說」之中。

  請看《菊花詩》「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亦此意也。

  詩曰:


  雪芹遺恨少人知,聖潔慈懷卻謗「私」。

  世俗從來笑高士,路旁拍手竟嘻嘻。

  雪芹曾客「富兒」家

  敦誠於乾隆二十二年自喜峰口寄詩給雪芹,勸他「莫叩富兒門」。這是暗用《紅樓夢》中第六回前標題詩「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的話,可是又兼有實指,詩詞常有雙關妙語,此亦一例。

  敦誠意中所指的「富兒」是誰呢?

  原來此人名喚富良,所以這「富兒」二字,還又多著一層隱義,真可謂語妙「三關」了。

  富良是馬齊的兒子,排行第十一。馬齊是康熙朝的大學士(宰相級),功勛蓋世,顯赫之極,當時俗諺雲「二馬吃盡天下草」,二馬就是馬齊與其弟馬武。馬齊早先做過侍讀學士。曹寅去世的那一年,他署理過總管內務府大臣,是曹家的上司,他們從很早就是世交。他還很喜歡招邀文士講論。

  馬齊極有才幹,文武皆能,而且掌管著與俄國的各種事務(外交、商貿),還是八旗中的俄羅斯佐領的長官。封了伯爵,爵位後由他的幼子(行十二)富興承襲;富興惹了亂子,伯爵奪除了,改命富良襲爵,名號是敦惠伯。

  敦惠伯府在哪裡?就在西單牌樓以北街東的石虎衚衕。

  這衚衕,就是敦誠讀書的右翼宗學的所在地。敦誠寄詩說:「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他和雪芹在宗學里掌燈夜話,正是因為雪芹在富良的敦惠伯府里做西賓,所以能常到宗學來「串門兒」。現在想來,不但「富兒」二字用得巧妙無比,就連「虎門」一詞,也是既用古語指宗學,又暗指那個「石虎」的巷門。清代北京衚衕口有柵欄和「堆子」。

  雪芹到了敦誠的學里,是「高談雄辯虱手捫」,如古人王猛議論天下大事,旁若無人。這其間定然會談到他的東家富良府中的事。早年北京的《立言畫刊》上載文,記下雪芹在「明相國」家做西賓,被誣為「有文無行」,下了逐客令,把他辭掉了。這正與敦誠詩中說那家「富兒」待雪芹是「殘杯冷炙有德色」,十分吻合――未辭退前,也是以輕慢相待,還自以為是對雪芹的「恩賜」。

  所謂「明相國」,顯然是由於年久傳訛所致,一是索隱派舊說,雪芹寫的是「明珠家事」(此說乾隆所造也),但明珠是康熙早期的相國,相距很久了。而馬齊的侄孫明亮,卻正是乾隆後期的相國。這樣,後世人就用「明」字輩來代稱了。「明」字輩的明琳、明義,都是雪芹的朋友。「富」字輩有富文,富文的外甥就是裕瑞(豫親王之後裔),裕瑞由從他的「老輩姻親」聽到了一些關於雪芹的體貌、性情、嗜好,以及講說的口才與寫書的情況。那老輩姻親,正指「富家」,可謂全然對榫合符。

  「富家」本姓富察氏,是清代滿洲一大望族,與皇室是世代的「兒女親家」,他家的每一個男子幾乎都有官職。「富」字輩的,也有用「傅」字的,如傅恆、傅清即是。後來傅恆官居極品,榮耀當世,他家出了皇后,兒子娶了公主……他後來也聘請過雪芹,但雪芹拒絕了。因此敦敏作詩說他是「傲骨如君世已奇」,真是話中有無限的事故。

  由此可見,雪芹與「富兒」的關係縱非「千絲萬縷」,也堪稱一言難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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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層 《紅樓》脂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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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雪芹原書本來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可見「脂批」是原書的組成部分,而非一般批語是後人所附加的、可有可無的文字。因此,脂硯齋究為何人?揣測者甚多,如胡適以為是雪芹自批,俞平伯說是雪芹的「舅舅」,後來又出現什麼「叔叔」說,等等不一。

  我的拙見異於諸家,認為脂硯是一女子,實即書中湘雲的「原型」。證據甚多,今只摘其一二,可窺豹斑,可發妙想。


  詩曰:

  批書莫比金聖嘆,《水滸》《西廂》局外人。

  惟有脂硯與之異,批中自謂「《夢》中人」。

  局外夢中懸殊甚,胭脂研硯生異芬。

  傳來聲口女兒氣,方悟脂硯即湘雲。

  脂 硯

  曹雪芹在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情形下寫書,沒有任何物質援助和精神慰藉,痛苦可想。但是他卻有一個親密的人,成為他的惟一的支持者。這人名氏不詳,只留下一個別署,叫做「脂硯齋」。從脂硯齋這裡,曹雪芹卻得到了援助和慰藉。在曹雪芹當時的處境下,居然還有脂硯齋這樣的人,真是難能可貴已極,使我們不能不對他發生很大的欽佩之情,我們應該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有一種意見極力低估脂硯齋這人和他給《紅樓夢》所作的批語的重要性。其主要理由大概不外乎:脂硯齋的觀點並不全部高明、正確,他的批《紅樓夢》,不過如金聖嘆的批《水滸傳》一樣;凡是舊日的評點派一流的東西,筆墨遊戲,糟粕居多,並沒有多少價值可言。

  關於脂硯齋批書的問題,這篇文字不能詳說。但有幾點應當表出:第一,對於二百年前的小說批點家的觀點,當然要批判抉擇,正確估價,可是這和輕輕一筆抹殺不是一個意義。第二,小說評點派,其內容固然有很多應為我們揚棄的糟粕夾雜在內,但是從整個說,這實際是一種「通之於大眾」的傳統文藝批評欣賞的通俗形式,我們應當給它的是適當的重視,而不是一力貶棄。第三,像金聖嘆之流,只是《水滸傳》行世已久之後的一個讀者,換一方式說,他對於小說的作者為人和創作過程來說,都是一個「不相干」的旁人,所以他的批《水滸傳》就只能是這樣的「範疇」之內的東西。可是脂硯齋卻不能和金聖嘆一概而論,因為他不但和《紅樓夢》的作者是同時人,而且是關係極其密切的親人;他不但對《紅樓夢》的創作過程了解十分清楚,而且他本人就還是一位參與寫作的助理者。第四,金聖嘆是從封建的立場、觀點來批點乃至竄改《水滸傳》,而脂硯齋則雖然不能盡合作者的全部立場、觀點,他在更多的方面卻是同情作者和維護作者的意旨和主張的。――這樣的一位批家,恐怕不應當毫不分辨地和金聖嘆等人相提並論。應該想到,能夠獲得這樣的批家批過的小說而且幸而流傳保存下來,是無比寶貴的研究資料,這在全世界古今文學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特例。我們應當充分理會到這些意義。

  這樣說一下,就可以看出脂硯齋的難能可貴處:他是曹雪芹孤獨寂寞中的一個最有力的支持、鼓舞和合作者。

  他幫助曹雪芹做了哪些具體的工作呢?我們現在還能看得出的,就有以下各事:

  一、他決定書名。例如他在「再評」的時候,最後決定在《紅樓夢》小說的許多異名之中仍舊採用「石頭記」為正式書名,並得到曹雪芹的同意,把這個原委寫入卷首的「楔子」部分的正文裡面。事實上,乾隆時候的最初流傳的抄本《紅樓夢》,都是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

  二、他建議將小說里的某些重大情節作出刪改。例如原稿第十三回原來的回目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正文寫賈珍和秦氏翁媳奸通,被丫鬟撞見,秦氏自縊而死。由於脂硯齋的建議,將此事明文一概刪去,改為隱筆暗寫,因而此回的篇幅獨較他回為少;回目也修改避諱了。

  三、他校正清抄本的文字。例如「庚辰本」第七十五回的前面,記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一行字,就是證據痕迹。

  四、他整理原稿,掌握情況,隨時指出殘短缺失之處,提醒作者修補。例如小說第七十五回,本以「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為下半回的主題,而寫到寶玉、賈蘭、賈環由賈政的命令依次作詩時,都只有引起詩句的「道是」二字,而不見詩句(有的「道是」下面空了格,表示下面將有文字);脂硯齋便於回前記下「缺中秋詩,俟雪芹」的話。

  五、這樣的缺短之處,不止一例;有的直到雪芹逝世,也終未能來得及補齊,而脂硯齋代為補作了。例如上條所舉中秋詩,較晚本仍無詩句,而且將「道是」等字樣也刪掉,連缺短的痕迹也消滅了:可見此三詩終未補作。而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回末只到惜春之謎為止,眉上硃批云:「此後破失,俟再補。」後面又一單頁,「暫記」寶釵之謎語正文、七言律詩一首,後面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則又可見較晚本此回回末所補的一小段,就是脂硯齋傷嘆雪芹已亡而自己動手補足的。

  六、他不止代補零碎殘短,還代撰整回的缺文。原來《紅樓夢》底稿本久為朋友借閱,以致時有迷失,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迴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都是例子。至如第六十七回,高鶚所謂各本「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者,在「庚辰本」果然也沒有,其第七冊自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實共八回書,而於卷首註明:「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回。」這就是在「庚辰秋月定本」中尚很有缺少整回的地方(庚辰,乾隆二十五年,其時雪芹尚在);但到較晚本,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就都有了。就中如六十七回,研究者認為是後來偽作,所舉破綻欠合之處,頗有道理。其實這種「偽作」,絕非那種不相干的後人的作偽所可比擬;從它補作的年代和質量看來,只可能出於脂硯齋之手

第七層 《紅樓》脂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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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七、他掌握稿本的章回情況,建議改動設計。例如今本的第十七、十八兩回,在「庚辰本」中尚連接而下,本是一大回書;脂硯齋在回前記云:「此回宜分兩回方妥。」後來的本子果然就分為兩回了,而且各本的分法並不全同。揣其嘗試具體分斷的人,也就是脂硯齋。

  八、他替書中的隱詞C語,難文僻字,都作出了註解。例如賈家四姊妹的名字「元」「迎」「探」「惜」諧隱「原應嘆息」,給秦可卿送殯的六家「國公」的姓名中,隱寓十二地  
支,等等,不是和作者關係切近的人,便很難懂得原意。例子很多,不必備舉。余如「金 彝」,就註明:「 ,音壘,周器也。」「玻璃 」,就註明:「 ,音海,盛酒之大器也。」例子也不一。

  九、他為此書作出「凡例」,列於卷首,並題總詩,就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那一篇七律。這使我們對曹雪芹寫作的苦心密意、慘淡經營,都增加了了解。

  十、他替全書作了批語。從書一成稿,他就作批,直到雪芹亡后,每隔二三年,就溫讀批註一次,至少共歷八九次之多。這些批語,對曹雪芹的創作心理、概括方式、藝術技巧等方面,都有所涉及。這些批語,曹雪芹和脂硯齋都不曾認為是後來無中生有的附加物,而是從一傳抄行世起,就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形式而出現的。在乾隆四五十年以前,並不曾有過只有白文而無批語的本子存在過。從這一點來說,脂硯齋的批本《紅樓夢》的性質,也絕不與其他小說的評本(如《三國》《西遊》《水滸》等等)相同。這一層意義,似乎還沒有受到普遍的充分的注意。

  以上是我們就一些痕迹線索所能看到的,此外脂硯齋還幫忙做些什麼,雖不可妄測,想來尚當不止於以上十項。所以脂硯齋確是曹雪芹的一位非常重要的助手乃至合作者;《紅樓夢》的撰作,內中包有他的勞動和功績,是無有疑問的。

  曹雪芹窮愁著書,有了這樣一個同道和密友、親人,精神上的快慰和激動,是不待言了。他們倆除了原來的親密關係,又加上了這一事業上的合作歷程,於是感情更非尋常可比。雪芹一死,脂硯齋悲痛萬分,屢次在批語中感傷悼念,說出:「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等話,又曾題詩,中有「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的句子。

  所以,在介紹曹雪芹的時候,只有連帶介紹脂硯齋,才是全面的。

  脂硯何人

  脂硯齋的批《紅樓夢》,不用說,和清初金人瑞批《水滸》、毛宗岡批《三國》、張竹坡批《金瓶梅》、陳士斌等批《西遊記》這一風氣是有其直接關聯的;不過,脂硯齋究竟與金、毛、張、陳一流人有所不同。金、毛等人,只是普通讀者,就讀者的「眼界」發表意見;而脂硯齋則不然,他和小說創作過程有極密切的關係,我們大概說一下:

  一、脂硯齋不是和小說兩不沾惹的人物,他的批不是小說正文以外的贅物,而是被作者本人看作為小說的一附加部分。「甲戌本」第一回說:

  空空道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由此可見,脂硯齋與金人瑞等人不同,他是經過作者本人承認而且寫入正文的批者。

  二、由上引文可見,脂硯齋決定保留或改換書名字,這是相當重要的事情。可以想像:施耐庵是決不會讓金人瑞(假如二人同時的話)去決定他的小說用不用「水滸傳」三字為名、或不用「水滸傳」而用其他名字的。

  三、脂硯齋決定刪削什麼正文。如第十三回回末一批說: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又一條說: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可見作者創作,他卻參加了決定性的意見,把十四五頁長的一回書,刪剩了十頁。

  四、脂硯齋作全書的「凡例」,和章回前後的總評。由「甲戌本」、「庚辰本」、「戚本」三本對看,有些回前回后的總評,是三本共通的,都用墨筆,地位一致。(至於「戚本」所獨有的回前回后總評,當然也不無出於脂硯之手的這一可能性。)但其中又有幾條在「庚辰本」上是寫作眉批的,並且有的末尾有「己卯冬夜」和「丁亥夏畸笏叟」字樣的,可見這些總評,也就是脂硯的手筆。普通本子第一回開頭一段: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在「甲戌本」上是回前總評,後來誤入正文的,但這一大段就接聯「凡例」的文字直連作一氣寫,口氣內容都一樣;又如「凡例」有云:


第七層 《紅樓》脂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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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極至……

  這都不是作者自己的語氣,應該亦即脂硯齋一人手筆。


  五、脂硯齋抄錄、校定文字。「甲戌本」說「脂硯齋抄閱再評」,「庚辰本」也說「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都是脂硯抄錄、校定文字的說明。

  六、脂硯齋掌握全書殘缺及未定情況,提示作者進行彌補或決定。「庚辰本」七十五回前曾記:「缺中秋詩,俟雪芹。」「俟雪芹」當然就是要他補起來的意思。十七回前有一條記道:「此回宜分二回方妥。」此皆脂硯參加意見的明證。

  七、脂硯齋替書中難懂的典故(如《芙蓉誄》),諧音隱義的C語(如每一人名地名的解釋),重要名物的涵義,與文字情節有關的用意和匠心,都作註釋和說明。這也說明他的批不是普通讀者的「眼界」和泛泛的議論,確實具有「小說正文的附加部分」的性質。

  八、脂硯齋不時表明「有深意存焉」「深意他人不解」「惟批書人知之」「只瞞不過批書者」「又要瞞過看官」這一類的意思,而其所謂別人不懂的、被瞞的含意何在,又不明說,這說明只有他和作者自己明白其中的原故。又根據最後一例看,他是批者,也稱讀者為「看官」,顯見他不是以讀者自居,而是與作者站在一起、面向「看官」講話的。

  由以上八條,大致可見脂硯齋的身份;他在追悼曹雪芹的一條批里說: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付(即副字俗體,批中例甚多;原誤抄作何)本,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由這種口氣看,也足見脂硯齋是隱然以部分作者自居,而往往與作者並列的。我們如果說《紅樓夢》的創作事業,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脂硯齋的勞動,這話也許不為過分。

  那麼,這位重要的脂硯齋是誰呢?為了幫助我們研究《紅樓夢》,不能不對他加以注意。我們也嘗試摸索一下。

  劉銓福跋「甲戌本」,曾說過:

  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

  他注意脂硯其人,不過一切都是想當然而云然,他也無法知道脂硯是什麼人。脂硯與雪芹的關係,那般密切,又豈止「同時人」而已呢?最早提到脂硯齋的,還要算思元齋(裕瑞,著《棗窗閑筆》)。他說:

  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

  裕瑞生得不晚,可是《棗窗閑筆》是部很晚的書,作年雖不可考,但書內評及七種續《紅樓夢》和《鏡花緣》,可知已是嘉道年代的東西,離雪芹生時卻很遠了。作者論高本后四十回之為續書,推崇雪芹原作,斥高氏續貂以及後來「續夢」之流的惡劣,極為淋漓透徹,眼光犀利,實是《紅樓夢》考證辨誣之第一人。但可惜他提到關於雪芹家事的掌故,不免望風捕影,不盡靠得住!單就此處所引數語而言,其中即有錯誤。脂硯齋本是恢復「石頭記」一名的人,他卻說是由脂硯而易名《紅樓夢》,其謬可知。他說曾見抄本帶脂硯齋的批,這該不假,但他只知「卷額」眉批是「脂批」,而不知道句下雙行夾注批更是「脂批」。他說脂硯是雪芹的叔叔,其立說之因,大約在於他所說的:

  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

  他既然相信了這個傳「聞」,又見脂硯與「寶玉」同口氣同輩數,故此才說脂硯也是雪芹的叔輩。他這個「聞」本身也不過是「自傳說」的一種變相(可稱之為「叔傳說」),小小轉換,本質無殊,因此思元齋的推論說脂硯是「其叔」也不過是附會之談。

  其次,便是胡適的「考證」。他據了「甲戌本」上的「脂批」,看出:「脂硯齋是同雪芹很親近的,同雪芹弟兄都很相熟。」因說:「可見評者脂硯齋是曹雪芹很親的族人……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從堂弟兄。也許是曹J或曹頎的兒子。松齋似是他的表字,脂硯齋是他的別號。」及至他看到了「庚辰本」的「脂批」以後,乃又說:

  現在我看了此本,我相信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脂硯」只是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其為作者託名,本無可疑。

  可是我們拿三個真本的「脂批」對勘,便知道滿不是那麼回事。最有力的證據是上面才引過的「甲戌本」上第一回的一條眉批,是「甲午八月」的「淚筆」,前面提到雪芹已逝,後來又說: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何―即副)本,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這明明是脂硯的話,他指明「一芹一脂」,又說「餘二人」,這個餘二人,也就是一芹一脂,芹已死,脂在悼亡傷逝而已。怎麼還能說脂即芹呢?

  因為這一個批里語氣的非比尋常,加上上面八條所列的情形,不能不叫我們疑心:脂硯既然絕不會就是雪芹,則應為何等樣人,才能與雪芹有了這樣不即不離,似一似二的微妙的關係?難道胡適第一次所猜的堂兄弟,倒猜中了么?我們可以也按照那種「理路」和辦法去找這個假想可能的堂兄弟。此人鳳姐點戲,他曾執筆;又如第三十八回作《菊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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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8 04:44 | 只看該作者
第七層 《紅樓》脂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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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傷哉!作者猶記矮 (音拗,大頭深目之貌,此處當指船頭或房室形狀)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可見他也參與此事。又如第六十三回寶玉作壽夜宴,芳官滿口嚷熱,一雙行批云:

  余亦此時太熱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


  此明系用冷熱字雙關今昔盛衰;則此人亦曾在此會中了。但這幾回書里,全是女眷大聚會,實在找不出一個「堂兄弟」來。假使真有這麼一個堂兄弟,縱然他能參與特別的宴會,可是寶玉的私生活,總不會是在一起共度而知其委曲的了,然而第十九回中一眉批說:

  軒(指絳芸軒)中隱事也。

  第二十回一行間批:

  雖謔語亦少露怡紅細事。

  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就了湘雲洗臉水只洗兩把,旁批云:

  在怡紅何其費(原誤廢)事多多?

  及后與襲人二人因此吵嘴又復好如初時亦有一旁批:

  結得一星渣汁全無,且合怡紅常事。

  第二十四回也有眉上行間各一批:

  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怡紅細事也。

  怡紅細事俱用帶筆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

  試想若是堂兄弟,豈能知道「怡紅院」里女兒的「細事」呢?綜合以上,得出一個解釋:只有此人如果是一個女性,一切才能講得通。於是我便尋找還有無更像女子口氣的批。在第二十六回,果然有一條旁批說:

  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請注意這條批的重要性:一、明言與釵、顰等相比,斷乎非女性不合;我們可以設疑:末尾既說明「一笑」,分明是開玩笑的註腳,何得固執?可是,如果是「堂兄弟」或是什麼「很親的」男性「族人」,竟會以愛人、妻子的關係相比,而且自居女性,這樣的「玩笑」,倒是不算不稀奇的事。二、且亦可知其人似即與釵、顰同等地位,而非次要的人物。又如同回,寶玉忘情而說出「多情小姐同鴛帳」,黛玉登時撂下臉來,旁批云:

  我也要惱。

  凡此等處,如果不是與世俗惡劣貧嘴賤舌的批同流,那他原意就該是說:「我若彼時聽見這樣非禮的話,也一定得惱。」那也就又是個女子聲口。

  像女子口氣的,也不止這一種玩笑式的批,十分嚴肅的語氣更多,再舉數例如下:

  一、「甲戌本」第一回回前引語云: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提綱正義也。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

  此似即作者對一女子所言,而女子記之的口氣,隨後即有標題詩云: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則「紅袖」可以即是該女子。

  二、「戚本」第六回前題詩云:

  風流真假一般看,借貸親疏觸眼酸。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

  曰「銀燈」挑盡,照常例,該是女子聲口。

  三、「甲戌本」第五回寫到「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眉批云:

  奇筆攄奇文。作書者視女兒珍貴之至。不知今時女兒可知?余為作者痴心一哭――又為近之自棄自敗之女兒一恨!

  又「幽微靈秀地」聯文之下,即批:

  女兒之心,女兒之境。

  我覺得這顯然都是女性感觸會心之語。此類尚有,不再備列。

  四、「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寫到黛玉「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蔭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旁批:

  可憐殺!可疼殺!――余亦淚下。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上眉批云:

  余讀《葬花吟》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

  凡此,都分明是女性體會女性的感情,不然便很可怪了。

  「甲戌本」在第二回里有一旁批:

  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餘一喝!

  是此人並不在寧榮之數,我想也許《石頭記》里根本沒有運用這個藝術原型?但至四十八回一雙行夾批分明說:

  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

  她已明說了自己不但是夢中人(即書中人,夢字承上文書名,乃雙關語),而且也好像是特為了作此夢中人而作此一大夢――經此盛衰者。則此人明明又系書中一主要角色,尚有何疑?翻復思繹:與寶玉最好,是書中主角之一而又非榮寧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釵、黛和史湘雲。按雪芹原書,黛早逝,釵雖嫁了寶玉也未白頭偕老,且她們二人的家庭背景和寶玉家迥不相似。惟有湘雲家世幾乎和賈家完全無異,而獨她未早死,且按以上三次宴會而言,湘雲又恰巧都在,並無一次不合。因此我疑心這位脂硯,莫非即是書中之湘雲的藝術原型吧?於是我又按了這個猜想去檢尋「脂批」。

  第二十五回寫王夫人撫弄寶玉,一雙行夾批云:

第七層 《紅樓》脂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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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

  而後寶玉病好,王夫人等如得珍寶,又有一旁批云:

  昊天罔極之恩,如何得報?哭煞幼而喪父母者!


  又第三十三回一雙行夾批云:

  未喪母者來細玩,既喪母者來痛哭!

  釵喪父而黛喪母,自幼兼喪父母而作孤兒的,只有湘雲。我又翻回來找第五回的冊子與曲文,在第六支曲子《樂中悲》內,一上來便說:「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此處一旁批云:

  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

  這支曲子末雲「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正是湘雲的事迹,於此恰有個「過來人」批評曲文辭意真切,竟欲失聲,可說相合得很。①

  第七十三回寫媳婦們向邢夫人唆說探春,雙行批云:

  殺、殺、殺!此輩Z生離異。余因實受其蠱。今讀此文,直欲拔劍劈紙!

  這裡是說奴才們,「受蠱」雲者,即因受其挑撥而遭到虐待之謂。注意邢夫人於探春乃是大娘。若是釵、黛,家裡並無嬸子大娘輩,絕談不到受蠱一事。惟獨湘雲乃是無有父母跟隨嬸子大娘度日,而且書中明示其受叔嬸等委屈的。

  第三十八回賈母因到藉香榭,而提起當年小時在娘家的舊事,曾在枕霞閣與眾姊妹玩耍,失腳落水。此處雙行夾批云:

  看他忽用賈母數(「戚本」無數字)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戚本」至此止)令人遙憶不能一見!余則將欲補出(原誤去,出字誤作去字,不止一處)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原誤定,行草寫訛)不又添一部新書?

  枕霞閣原是賈母娘家的舊事,也就是湘雲家裡的舊事。試問若不是「賈母」自家的人,誰有資格配補這部新書呢?

  若承認這一點,然後有許多批語,以前不太注意的,便發生新的意義。例如,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時,才一提到「金陵世勛史侯家」,便批:

  因湘雲故及之。

  又提代善早世,太夫人尚在,便又批:

  記真:湘雲祖姑史氏太君也。

  第十三回中一提「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便批:

  史小姐湘雲消息也。

  似皆批者特為珍重之意,未出場時,先自標舉。又如,在「南京本」第二十回「一語未了,人報史大姑娘來了」句側獨有原筆所加的很大的字旁圈。這現象極為特別,也應有其含意。似乎可以合看。第二十六回寫黛玉叫門,偏遇晴雯賭氣,黛玉因又高聲說明是「我」,旁有批云:

  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批書人唱大江東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

  若在俗本上惡劣批語之流,這又是耍貧嘴,十分可厭。既知「脂批」的特殊性質之後,便可以先不管它厭不厭,另換副眼光去玩味它,發現它的意義。這裡又拿黛玉相比,明為同屬女流之輩,聲音大小方能比較;後文說高唱大嚷,正復是個聲高口快的爽壯女子的語氣。我們一想湘雲是怎麼一個喜高談大論、「光風霽月」般的豪氣女郎時,便覺得這條批語正合他的手筆了。

  脂硯果真是湘雲么?我們可以岔開話頭,溫一溫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辨》,他在所謂「舊時真本紅樓夢」一章里先節引上海晶報所載《JJ筆記》里的《紅樓佚話》:

  《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皆經人竄易,世多知之。某筆記言,有人曾見舊時真本,后數十迴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寧籍沒以後,備極蕭條。寶釵已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為擊柝之役。史湘雲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為婚。

  可喜這一條「某筆記」,已被蔣瑞藻收在《小說考證》里(卷七頁八十九),原是《續閱微草堂筆記》,原文云: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后,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原作論)為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仍成為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原作臧)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鬧岳┧醇病#ò矗河崾橐撓惺殖鋈耄染蕁緞∷悼賈ぁ返謁陌奼荊

  這條記載十分重要。「白首雙星」的回目,歷來無人懂,在此則獲得了解釋。現在值得考慮的問題有二:這個傳說是否靠得住?假使靠得住,有此本存在過,則究竟是雪芹的真本,還是他人續本?關於第一個問題,在《夢辨》本書里就還有證據:

  這某補本的存在,除掉《紅樓佚話》、《小說考證》所引外,還有一證,頡剛說:「介泉(潘家洵君)曾看見一部下俗不堪的《紅樓續夢》一類的書,起頭便是湘雲乞丐。可見介泉所見一本,便是接某補本而作的。」

  這已非偶合。其次,他舉出姓戴的傳述人,和庋藏人姓吳的某巡撫(我起初以為此人即吳達善,兼署過湖南、甘肅巡撫,滿洲正紅旗人,字雨民,潤生可能是號;而且旗人可能與曹家有些關係。但他卒於乾隆三十六年,紀昀作筆記小說是五十四年以後的事,吳數任總督,不應還呼作「中丞」,所以不合。此後則有吳應薄⑽饃蓯⑽饈抗Φ妊哺В嘟韻釉紜N┯星∷氖耆蔚奈飠⒈步丈揭躒恕澈退氖拍耆蔚奈庠補鬮魍ㄖ咀魑夂悖蕉7崛恕沉礁齬鬮餮哺В冉舷嗪希斜居芯藎幌袷竊煲ィ腖不共恢劣謖庋櫱摹T誚袢湛蠢矗桓齦唣剩諮┣鬯籃蟛哦改輳尤恍思甘厥椋尤荒鼙3直縭站鄭蚱評賜旁柴驕剩丫搶涎晃牙鋶齜鍩肆恕H羲翟詬咧埃谷輝繅延幸桓魴櫚模乙簿尤瘓嘰俗考岢篩野艹溝椎謀緋∶媯饈倫莘薔緣牟豢贍埽淠岩粵釗訟胂褚簿拖勻渙恕R蛭侗始恰匪鴆⒉簧蹕輳氪印爸崩鍶フ沂錄@炊鑰閉飧穌奼局媯靜蝗菀祝蚴恰爸北疽獠輝謨讜な舅械暮罄辭槭攏頤竅衷誚枰緣彌牧閾瞧危還家蟣匾婕埃髀犢煽樟恕R虼宋頤且膊荒芤蟆爸蹦詒馗靡嚶邢嬖破蜇ぁ⒈τ窕麒睾橢卦駁奶崾盡5白燮蜇と私園筆恰逗昧爍琛紛⒔飫鐧幕埃巳酥饋;褂校捌荼盡鋇謔嘔丶信斜τ窈罄礎昂 ,雪夜圍破氈」的事,這與「淪為擊柝」和「乞丐」不就很像了么?再加上前八十回內「白首雙星」的回目,蛛絲馬跡,不可謂無蹤跡可尋。在沒有硬證據反證這個「真本」是非真以前,我寧傾向相信它是真書這一面,至少也是接近雪芹原書情節的一部後補書。總之,湘雲歷經坎坷後來終與寶玉成婚,流傳甚久,非出無因。拿來與上面的推測對看,便覺大有意思了。


第七層 《紅樓》脂硯(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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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我且再引一下「甲戌本」的「脂批」,以作尋味之資。第一回「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一詩上有眉批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


  又初提還淚一事時,也有眉批云:

  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淚債償干,乃是寶、黛二人的關係,他人如何敢來比擬?惟有夫婦,或可亦有此情意,故云雪芹淚盡,她淚亦待盡。試問一般親戚「族人」「堂兄弟」,誰能說那種淚盡還債的話?而且「芹」之稱呼,單字成文,若非至近最親,又誰能用這樣親昵的稱呼法?不是妻子與丈夫的關係是什麼呢?於此,倘再重讀「甲午淚筆」一條,「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的話,更覺詞意口吻,俱非泛泛了。

  第三回有「色如春曉之花」一句,下面夾批云:

  「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這是脂硯痛哭雪芹之第三例。假使二人關係不極密切,當不至此。在第二十四回寫芸兒和他舅舅說:「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此處旁批云:

  餘二人亦不曾有是氣?(標點從吳恩裕先生說,定為反問對證語氣)

  此批之重要,應分兩方面說:第一,脂硯一人說話,而此處又提「餘二人」,與前如出一轍,其中又包括了作書的雪芹,乃是夫妻的自稱;第二,雪芹脂硯夫婦,後來落拓,傲骨 潁撓懈杏謔狼槔澠庖壞閽凇傲趵牙岩喚俟幣換氐謀晏饈汀爸崩錕梢緣玫膠芏嗖沃ぁ"

  其實,此人既稱脂硯齋,當然是「用胭脂研汁寫字」的意思,單看此一齋名取義,已不難明白:以胭脂而和之於筆硯,分明是個女子的別號,這個可謂自然之極,合理之極。回頭再看看胡適的說法「脂硯就是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不但說「脂硯」即為「愛吃胭脂」,覺得有些滑稽,即說硯台便是那塊頑石,也極牽強。假使雪芹會給自己起上這麼一個意義的齋名,那他也很夠使人肉麻的了!

  ①第六回寫劉姥姥求告,標題詩云:「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王夫人說:「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甲戌本」旁批:「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頭記中見了;嘆嘆!」又旁批:「王夫人數語令余幾□哭出!」后鳳姐說:「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旁批:「點不待上門就該有照應數語,此亦於《石頭記》再見話頭。」后云:「怎好叫你空回去。」旁批:「也是《石頭記》再見了,嘆嘆!」下文寫劉姥姥心情,兩批:「可憐可嘆!」皆非無的放矢語可知。敦誠詩「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說得尤為明白。

  我讀「脂批」

  我讀「脂批」,當下悟得是一女流聲口,其有一二處不似處,則舊批混入,或脂硯明言之「諸公」之批而未忍全棄者,安得以此而疑其非女而是男哉。人貴能有識,尤貴能相賞――莊子謂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我則曰:既雲「之外」,正見其本來不同一也。九方皋不論驪黃,可也;若乃不辨牝牡,則龍駒鳳雛,由何而生?雪芹之書,先言「紅妝」「絳袖」,豈其「脂粉英雄」可以以「鬚眉濁物」代之乎?論事宜通達情理,實事求是;何必弄左性,強作梗,而致一無是處乎?

  脂硯稱「石兄」,喚「玉兄」。石兄,作者也。玉兄,怡紅也。有別乎?若有別,何以皆「兄」之而無分?況書已明言玉即石化。何所別?何必別?脂硯聲口,親切如聞。

  我讀「脂批」,被她感動――感動的是:她時時處處,如彼其關切玉兄,如彼其體貼玉兄,如彼其愛護玉兄――為之辨,為之解,為之籌,為之計,為之代言,為之調停……其無微不至,全是肺腑真情一片,略無渣滓。嗟嗟!人間哪得有此閨中知己,有此護法,有此大慈大悲菩薩,有此至仁至義俠士?雪芹有此,復何恨之有。

  惟其脂硯是湘雲,故一切合符對榫。比如設想:批書的是黛玉,夫黛玉有此等意氣豪邁、聲口爽朗的「表現」否?人各不同,混淆是糊塗人的事,於芹、脂何涉?

  脂硯對雪芹的情,方是以身心以之,性命以之,無保留,無吝惜――亦無猶豫遲疑,只因她最理解玉兄,無所用其盤算思量也。

  嗚呼,雪芹不朽,脂硯永存。同其偉大,豈虛誇可得而僥倖者哉。

  讀芹書而不知讀「脂批」,其人永世與《紅樓》無緣,亦與中華文化藝術無多會心可表,蓋既昧於文,又鈍於情,何必強作他她二人的焚琴(芹)煮鶴(湘)者,荼毒中華僅剩的一部精華,一部可讀六經的「第七經」乎!

  詩曰:

  我讀脂批可忘餐,是中百味富波瀾。

  真情至性兼奇語,心軒紅妝李易安。

  脂硯齋與《紅樓夢》

  傳世《石頭記》舊抄,「甲戌本」卷首曾言「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之語,其書已正式題名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硯多次重讀重評,逐次書寫在原先舊本書上,而帶有紀年署名之批,皆在眉上。乾隆己卯年又有一部《石頭記》清抄本繼前「甲戌本」竣工,回數較前更多了一些。尤為重要者,自甲戌即書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至本年始有紀年己卯而署名脂硯的硃批,存於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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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6-4-28 04:46 | 只看該作者
第七層 《紅樓》脂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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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脂硯讀《石頭記》,與吾人今日有異有同:有「異」者,與作者同時同歷過書中情事,也深知雪芹獨特文心筆致,別有賞會,不同泛泛一般;而「同」者則是任其知彼,也難一讀全解,也還是讀一遍有一遍的新體會。再者,初評時顯然手中只有前半部分書文,並非已覽全豹,成竹在胸。此也可證雪芹的書不是那麼十分易讀易曉的淺薄俗作,必須反覆尋繹玩味,方可漸入其所設的佳境。


  第六回標題詩一首,寫道是:「風流真假一般看,借貸親疏觸眼酸。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

  這恐怕也正是獨夜批書時的情景。但是,曰銀燈挑盡,淚墨交流,這是何等身份之人的口吻?很顯然,此是一位女子的聲口。

  然則脂硯莫非是一女流嗎?這事不假,藏脂硯,用脂硯,號脂硯的,本來就是閨閣詞義,無待多考。脂硯其人,隱名諱姓,不欲以真情面世,她為協助雪芹抄整書文,批點勝義,常常是獨自一人,冬宵夜作,一盞銀燈,伴之流淚。她不但極賞雪芹之文,而且極惜雪芹之人。她面對著雪芹的書稿,一種深憐至惜、愛慕護持的至情,即如是寥寥數語之間流露抒發,閱之令人感動至深,這真不是隨常可見的一般世俗文字,也不同於「評點派」的舊套陳言,而且這位批家的女性情態的特色,也入目如繪其形,如聞其泣。脂硯有深情,有豪氣,文字不甚考究,一味信手率性而言,賞會雪芹的文心才氣,抉發書稿的密意真情,時有警策之語,駭俗之義。她是雪芹的閨閣知音,迥異於鬚眉詩酒之儔,世路塵緣之客。她與雪芹另是一種至親至密的因緣關係。

  當她批閱到雪芹寫出「還淚」一段話題時,便於書眉上寫道:「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當她批閱至第三回寶玉「摔玉」時,便又提筆寫道:「我也心疼,豈獨顰顰。」「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試看她對作者雪芹的感情,是何等的深切真摯。她對雪芹懷著一腔感激之忱,而且,此情此意,復不欲人知人見,因而只能「背人一哭」,則其心情處境又是何等的不同於一般身份――無論是一般讀者還是友好,都不會與此相同相類。

  此批書人脂硯,口稱書中人為寶玉知己,實則她本人方是雪芹的真知己。雪芹在千苦萬難中能堅持將《石頭記》寫下去,大約只有她一人是他的精神支撐者與工作協助者。到了後來,雪芹甚至已將開始著書的主題對象逐漸改變,成為此書不但為了別人,就是為了脂硯對書的真情,也要寫完――說後半部書乃是為脂硯而寫,也無不可,或更符合實際。當雪芹不在家時,脂硯便於冬夜為之整抄,為之編次,為之核對,為之批註。雪芹是個狂放不羈之才士,下筆如神,草書難認,加以干擾阻斷,其書稿之凌亂殘損,種種不清不齊之處,全賴她一手細為爬梳調理,其零碎的缺字斷句而關係不甚重大的,甚至要她隨手補綴,不敢妄補的,註明「俟雪芹」。全書最後定名為《石頭記》,也出自她主張,此非小事。而且問世時又定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則益見此位女批家對整個創作完成的貢獻是如何大了。

  作者的知己,書稿的功臣,小說評點史上的大手筆,中國婦女文學家的豪傑英才――佚名失姓的脂硯,信乎應與雪芹攜手同行而煥映千秋,其意義將隨歷史演進而日益光顯。

  詩曰:

  筆下呼兄聲若聞,

  一年知己總關君。

  硯脂入硯留芳漬,

  研淚成朱謝雪芹。

  脂硯實為一位女子,應即書中史湘雲之「原型」。「湘雲」乃李煦、李鼎家遭禍后經歷了難言的折磨屈辱,暗助雪芹著書。她身屬「賤籍」,為世路所鄙視,孀居后與雪芹的舊緣不解,相互遙通聲息或形跡往來,也大遭俗論的嘲罵(如「淫奔」等等之言)。最後芹、脂不顧非議,結為夫婦,隱跡山村,相依為命,以至於生離之後又逢死別。脂硯於批語中曾因英蓮的命運而感嘆「生不逢時,遇又非偶」,八個字道盡了她自己的身世。

  脂硯己卯批書時,雪芹何在?是與脂硯挑燈對坐?抑或不在一處,作者稿出抄齊,而批者別在他處為之評註?在《石頭記》寫到省親建園之前夕,借趙嬤嬤之口提起當日「太祖皇帝仿舜巡」時說出一番大道理:誰也沒那財力,「銀子成了土泥」,無非耗費官帑,去「買那虛熱鬧」!脂硯在第十六回「甲戌本」回前總評寫道:「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惜(昔)感今!」此正因脂硯批書時又見「今上」南巡而追溯昔時之「感」中種下「罪」由禍根的深心痛語。冬夜寒宵,挑燈濡墨,面對雪芹之書文,忽涕忽笑,感慨不勝,朱墨齊下――此正雪芹已離京師南遊,而脂硯孤守索居、深念作者,遂以筆代語,既是與讀者對話,又似與作者共識之真情,紙上可尋。

  詩曰:

  南遊蹤跡事如何?

  挑盡銀燈感喟多。

  脂墨亦如真血淚,

  錦心繡口共研磨。

  在雪芹已佚原稿中,結尾是寶玉、湘雲經歷難言的苦難,至淪為乞丐――湘雲也做過女奴佣婦,最後終得重逢,結為劫後夫妻。

第七層 《紅樓》脂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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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連載:紅樓十二層   出版社:周汝昌   作者:周汝昌  


  此殆即現實中雪芹與脂硯的悲歡離合的一種藝術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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