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敗姓什麼

腐敗姓什麼   


                              
烏耕

   
雜文與腐敗，本來就有某種「共生」關係，因著邵燕祥先生的「金盆洗手」，更因為如今的腐敗大有「不盡長江滾滾來」之勢，有關雜文與腐敗的議論，便很有些「紅杏枝頭」般的熱鬧。在眾多議論之中，其中一個流派是熱心於給腐敗做「親子鑒定」：有人說它姓「封」，有人說它姓「資」，有人說它姓「人」，粗分之下似乎便有這麼三家。
   
這種劃成份貼標籤的做法，頗有幾分文革遺風，它的好處是簡單，比如把一張「現行反革命」的標籤貼到一個腦門上，橫七豎八來它一通革命大棒，再呼一通最高亢的革命口號，在收穫了很多革命快感之後，便唱著革命歌曲班師回朝了；壞處呢，便是用這種屠夫對付豬頭的辦法來對付人，經常會幹出些陰差陽錯的勾當來，冤假錯案的產量很高。竊以為，用這種貼標籤的老藥方來醫腐敗，可能很省事，很快捷，但卻似乎不著邊際，也就是說，大棒舉得很高，落下來時卻誰也打不著，只是做了個優美的舞蹈動作。
   
先讓你看一個腐敗個案。
   
《詩經. 召南》中，有一首題為《羔羊》的詩，寫的是一位官吏酒足飯飽之後施施然回家來的情形。這廝大約是參加了一場公宴，身上是羊皮輕裘，肚裡有生猛海鮮，更有幾杯「杜康」提神，那感覺當然好極了：「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只八個字，這位官吏滋潤自得的樣子，便栩栩然向我們走來。「委蛇」二字，《鄭箋》注云：委曲自得之貌。看來的確多吃了幾盞，走起路來有幾分歪歪斜斜，當然也就是一副飄飄欲仙的樣子。
   
毫無疑問，這是中國關於腐敗的比較早的文學記錄了，西周年間的公款吃喝，資格夠老了。當然，也許有人說我是亂打棍子，並認定這位「公僕」吃的是工作餐。我所以選了這一個案，一是因為「召南」在三百篇中屬於「資格」很老的，二是這位「公僕」吃了革命小酒後似乎要羽化登仙的形象異常鮮活，現在在馬路上我們隨時都還能看到這種人物，因之感到很親切。至於《詩經》中的腐敗個案，還有很多，其中很突出的另一例也是關於吃酒的：一開始大家如何斯文（我估計只這讓座就要謙讓半小時，當然也是把最大的屁股「焊」到那個最尊貴的椅子上去），酒過三巡后氣氛逐漸熱烈（大約也是「冒號」開始微笑，「嘍羅」漸漸放肆），最後自然是進入高潮（大家都和親兄弟一般摟著革命的脖子，訴說著革命友誼加革命誓言，人也一個個走形了）。

這腐敗姓什麼？如用貼標籤的辦法，很簡單：姓「奴」唄，因為那時據說是奴隸制社會。再往前推，如果有腐敗的話，那就姓「原」，因為是原始社會，而最老的腐敗便姓「猴」，因為人是由猴子變來的。但據我不吃奶了就開始學的革命理論，人類社會的墮落是有了私有財產以後，因此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裡，我的文明座標系是這樣：今天很光明，前天也很光明，昨天很黑暗，顯然，這前天指的是原始社會，昨天指的是財產私有的社會，主要指老「封」和老「資」。所以，在我革命熱情最高的那些年代，對理想世界的理解便是克服昨天，回到前天。那時節，本廝老做這樣一個雷同的夢：共產主義的大門口有很多把門的，穿褲子的傢伙一律不許進，窮得光著的革命同志可以免費入場，且坐在最前排吃煎餅卷大蔥。

把我的理想世界一傢伙炸了個大豁子的導彈是《動物世界》：猴子狒狒什麼的，都是人類的近親，它們比原始社會更原始，但卻見不到一點兒浪漫的影子：那隻力氣最大、牙齒最鋒利的公狒狒，像皇帝一樣獨自享用那麼多雌性，別的公狒狒只能做著還有慾望的「太監」，而食物的分配也本著差不多的原則來進行。

這個發現令本廝很沮喪，似乎一傢伙落入了黑暗中，於是我開始重新思考人和猴子。
   
很不幸，我找到了一個對「今天」很不利的結論：自我膨脹綜合症。無論是現在的腐敗，還是過去的高燒，也就是說，一切很臟很醜很不健康的東西，差不多都是自我膨脹的結果。它的基本邏輯是這樣：俱往矣，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天地間只有一個大寫的「我」。「我」是誰？我是光明，我是雷電，我是太陽，我是颶風，我是上帝，我是聖潔，我要重估一切，我要摧毀一切，我要重寫一切：老「封」嘛，批！老「資」嘛，去！高產衛星嘛，放！鋼鐵算什麼，煉！怎麼，居然有人還有些別的想法，打！
   
烏托邦之夢死掉以後，那種自「我」感覺卻還活著，且自我感覺越好的人，越不喜歡思考，只熱衷於打激素吃春藥，於是也就愈發膨脹得沒譜了，只是膨脹的內容已經「舊貌換新顏」，它是這樣一些節目：人頭馬嘛，喝！活猴腦嘛，吃！卡拉ＯＫ嘛，唱！麻將嘛，搓！不義之財嘛，拿！三陪小姐嘛，干！有人不服嘛，打！
   
如果有人認為本廝在誇張的話，可以翻一下近一年的報刊，看看擺在今天餐桌上的都有哪些最生猛的「海鮮」，我先給各位上幾盤「小冷盤」：一公安局副局長的衙內，率幾十名惡少並攜兩門小鋼炮及其他輕重武器，圍剿一村莊致數人死傷；一新任公安局長為出一口陳年「惡氣」，動用一百多人的警力三次圍剿一村莊，村民都逃進了青紗帳；一交警隊長酒後就想「打槍放炮」，司機奉命為其搜尋，把女人捉來后就在辦公室里操練，就像在為兩個文明辦公一樣；一警察強姦一名賣花幼女並出示工作證：我是警察，你要是張揚出去，老子槍斃了你！
    這些「牲口」的自我感覺膨脹到了什麼程度，已經很難形容。「焦點訪談」中那位革命老區的法官有一個形象的宣言：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本廝沒做過官，不知一個縣法院的庭長算個什麼鳥級，如果是在過去，是連個七品也「芝麻」不上的，充其量算個衙役皂隸吧，但他的自我感覺竟好得像「京罵」。
   
以上這些牲口，姓「封」還是姓「資」？竊以為，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都有很優秀的東西，都曾養育過偉大而高潔的人格，上述傢伙是配不上的，甚至連姓「猴」也不夠格，因為一隻公猴子縱然再發情，也不會強暴雌猴，更不會出示警察證。所以呢，一定也要貼個標籤做個親子鑒定的話，本廝以為這些牲口們姓「雜」，也就是「雜種」的意思：封建文明的好東西它弄丟了，洋鬼子也就是資產階級的好東西它沒學來，而二者的壞玩藝兒它都搜羅來摟在懷裡，雜交優勢立竿見影，三條腿的蛤蟆於是橫空出世：它比父本或母本當然也就更「生猛」。
   
咱們編織過太多堂皇的理論，生產過能把地球反覆掩埋的口號，孵化過那麼多美麗的數字，一直沉溺在比花腔女高音更高亢的歌聲里，且總能在自己一張老臉的一千顆「青春痘」叢中，細心地找出一萬枚「美人痣」。這已經很夠意思，咱不能太完美，出了一點兒小小的腐敗，就不要再「讓」給「封資修」了，不然，長得醜陋如本廝者，就真不好意思在這兒住啦。

腐敗姓「共」，不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