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與野蠻的辯證

――龍應台女士〈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的商榷

　文□陳映真


　　由於病體o春節期間只與妻幽居家中。和朋友電話拜年問候時o有人問起我是否讀了龍應台女士在一月二十四日同時刊在台灣p香港p馬來西亞和北美華文報紙的一篇文章s〈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我回答說我長年只讀某報o錯過了。朋友熱心地說他將找到剪報寄來。由於春節休假o收到剪報已是過年之後。拜讀之餘o龍女士的文章照例文彩光華o但也頗多歷久未經商榷的一般論述和刻板的思維o如果有機會引起深一層的討論o不但應該有益o也不辜負龍女士的文章所形成的廣泛的公共領域。
關於中國大陸之經濟發展
龍女士批評了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o造成「貧富不均」 「多少人物慾橫流o多少人輾轉溝壑」。
從資本主義發展的世界史看o從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向資本制生產方式移行時o必有一段「原始積累」的過程。這個過程摧毀農村社會共同體o驅逐農民離開賴以為生的土地o淪為血汗工廠的產業勞動者o或任農村商業高利貸資本的殘酷盤剝而徹底貧困化o以肥大現代工業資本。尤有甚者o從十八至十九世紀商業資本主義和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中o西方以帝國主義的戰爭和對殖民地的征服與剝奪o來完成這原始資本積累的過程o殺人遍野o十室九空u
從一九九○年代初開展的大陸「改革開放」o由於超階級的國家政權的強大o在一九四九年大革命后o中國資產階級至今無法形成一個強大的社會階級o土地基本上屬於國有o而在中國工業資本形成過程中既存在如「三農問題」的嚴峻形勢o又在現實上因國家的政策干涉o很大程度上減輕和避免了西方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殘酷p痛苦的原始積累v如英國的圈地運動p殖民地剝奪造成的殖民地貧困化p破產和痛苦wo而完遂了沒有殖民主義擴張和侵略的積累。
此外o作為一個欠發達的大國o中國的大面積扶貧p脫貧計劃的成就對中國自身和世界的巨大貢獻o既使聯合國p世銀等資產階級機構也不能不刮目相看。十二億中國人民靠自己的努力養活了自己o沒有使自己成為世界其它民族p人民的負擔。而談到中國的大面積和大體積經濟崛起o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經濟生長點的一部份。她的經濟發展o早已發展成世界和平o多極p平等p互惠發展模式與秩序的推動者o努力團結愛好和平與可持續發展的中小民族與國家o制衡力主自己單極獨霸的大國o而卓有成效。
　　凡此o都只是近十年來世界不分東西p不分南北p不分左右的關於中國的世界輿論中三複斯言的。龍應台女士不是對此太不熟悉o就是被對中國的憎惡和刻板成見所蒙蔽。

關於民主和自由

　　龍應台女士照例要談到大陸的「民主」。但歷來「民主」p「自由」的論說往往被美麗的辭語抽象化和絕對化。十七世紀英國資產階級的思想家約翰．洛克倡言「自由權」p「自由同意權」和推翻封建貴族王政的權利。但他以自己的資產階級地位和觀點o同時否定勞動階級有執政的能力。他公言以暴力對付貧民o以法律拘束貧窮的「流浪者」p「乞丐」o強迫窮人在殘酷的「習藝所」勞動三年。在洛克看來o有資格參與「社會契約」的「自由人」o只限於貴族o銀行家p富裕商人p士紳和開明地主。

　　日本著名的自由主義思想家福澤渝吉,也以美麗的辭藻宣說人的自由與不可侵奪的平等。但這同一個福澤公開說不服教化的殖民地台灣「土著」v指的是龍應台意義上的「台灣人民」o而不是原住民wo日本又可得而趕盡殺絕之。而也是同一個福澤至今有肖像印在日本紙鈔上o表達日本對這個偽善的帝國主義者的崇敬。

　　如此o抽象p絕對的「民主」與「自由」是向來沒有的。考慮「民主」與「自由」不能不參照不同歷史p社會p階級諸因素。在中國大陸o我就遇見過幾位對當下大陸社會政治有「異議」的知識分子說o「可是沒有共產黨o也沒有今天的我。」他說解放之前o他是舊社會中毫無機會上進的階級。他因此特別同情大陸媒體上報導因家貧無力就學的青年。在大陸有成千上萬的個人和家族有過「翻身」p「解放」的體驗。對這些人o「自由」p「民主」就不是絕對化p抽象化的烏托邦。

　　最後我試著把「自由」p「民主」和社會經濟條件參照起來看一看。據統計o人均國民所得在美金一千元時社會貧富不均擴大o失業嚴重o社會動亂因子變大o從而政治上社會壓制v所謂「不民主」w增加。

　　台灣人均國民所得一千美元左右的時候是在一九七五年v略不足一千wo一九七六年v略超過一千w和一九七七v明顯超過一千w。考察這三年的台灣政治「自由」p「民主」的具體狀態s

　　一九七五年十月o白雅燦因批評國民黨政治被捕下獄。十一月台灣資產階級民主化運動的機關志《台灣政論》被勒令停刊o「割斷」「喉嚨」。一九七五年陳映真從政治監獄釋放o系獄七年。一九七六年六月o因「台獨」案楊金海被捕o判處無期徒刑o同案顏明聖判十二年徒刑。十月黃華因台獨案判十年徒刑。同月o「台獨」派民主雜誌《台灣政論》被勒令撤銷出版登記而非法化。一九七七年元月o王幸男「台獨」案發o判處無期徒刑。十一月o中壢發生「中壢民眾抗爭事件」后被彌平。三個月後o一九七八年元月o左翼青年的「人民解放戰線」案偵破o戴華光判無期徒刑o賴明烈判十五年o劉國基判十二年徒刑。當然o不應該忘記o一九七七年國民黨也發動了一場大規模鎮壓台灣鄉土文學的運動o嚴重傷害台灣文學表現的自由。

　　大陸人均國民所得到達一千美元時大約在一九九二年後。一直到今天o相形之下o大陸在這一段時期中的政治性「不民主」的逮捕鎮壓事件o和人均國民所得也在一千美元上下的台灣相比對o應該使習慣性地經常不假思索就咒罵中國大陸「在追求民主大浪潮中o它v中國大陸w專制集權」的人o不老是那麼自以為義吧。

關於言論新聞的自由

　　中共「共青團」系統的，據說曾刊戴過龍應台女士的大作〈你所不知道的台灣〉的刊物《冰點》被當局停刊。龍女士還舉出近來因言論相對較為「獨立p自由」的《南方周末》報p《南方都市》報和《新京》報飽受言論檢查干預的困擾。因偶然的機會o我認得《南方周末》的一位老編輯和一位認真好學的年輕記者o留給我好的印象。只看過《南方周末》一兩份o但覺內容自不同於大多數大陸主流媒體的刻板o但經歷過台灣的七○年代鬥爭的偏左的人看來o就覺得經歷過一場很大的思想上p政治上p文化上大革命的大陸上相對獨立化p自由化的報紙o其言論傾向一般不脫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傾向。我總覺得o十七p十八世紀當時o西歐資產階級的思想家o面對反動的歐洲貴族p僧侶p王權呼喊自由p民主時o有解放的思想o火焰的語言。但歷經了艱苦偉大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后的中國，讀《南方周末》的言語o在敬重他們的執著和努力之餘，難掩不足之感。
　　然而我也同時理解到o在一九九○年後o在中國的生產方式發生巨大改變后中國大陸上相應地產生新興的資產階級和他們在政治p文化p思想感情上的代言人o是理所當然o事有必至的。但是o一九九○年代后中國生產方式巨大的變化o也使更多的現代工資勞動者登上了社會的舞台o卻至今看不到工人p農民階級的《南方周末》p《南方都市》p《新京》和《冰點》。而這樣的問題o自然不在自由派的龍女士批判的射程之中。據說《冰點》是因為刊登一位「廣州大學袁偉時先生」批評義和團的文章遭到禁刊。如果大陸進步的歷史科學家也有自己的《冰點》o大家寫文章交鋒o就可以把義和團論說清楚o何至於必須禁刊一個雜誌o為國內外反共自由派所乘t
　　《冰點》事件涉及幾個問題sv一w言論新聞出版自由問題rv二w對於義和團運動的歷史評價問題。這裡o我也說幾句看法。
　　西方「先進p民主」國家的議論家o和出身後進p「不民主」國家而受到西方宣傳教育影響的知識分子總喜歡說經濟落後o政治上不民主o尤其是「共產主義」國家如何沒有「自由」p「民主」――自然包括言論和新聞出版的自由民主這些「普世的價值」和「價值認同」o而西歐的p經濟進步的「民主」國家又如何在政治上p新聞和出版上完全自由和進步o而像《冰點》事件這種事是絕對不會在類如美國這樣的社會中發生。
但是o美國有一些沒錢p缺人的民間監督新聞自由不受侵犯的非政府組織o例如「被檢查的議題」vProject Censoredw就自己調查和公布美國新聞自由如何遭受危害的報告。據這一組織的報告o威脅美國新聞自由的勢力有幾個方面s一個是美國五角大廈和白宮的權力精英o一個是巨大資本的企業精英。報告指出o政治p軍事和大跨國性資本在「新聞意識形態上的一致」o影響客觀公正的報導。他們盲信「親美――自由市場資本主義」永不犯錯。主流媒體的只顧念利潤最大化的貪慾o使他們手中的媒體成為富有的p白種人上層階級精英尋求不斷擴大其在全球的利益p權力和影響力的工具vM. Parentiw。因此o媒體評論家鮑．馬切斯尼vB. Machesneyw慨嘆s「肥了媒體o瘦了民主」vrich media, poor democracyw。
美國發覺美國國外的新聞不利於其新聞控制，經常發布不利於美國政策和外交利益的消息，乃調集軍部p外交部p情報部的高層，組成「國際公共信息」vInternational Public Information, IPIw小組，調動美國各種資源，影響外國政府p組織與個人的感情p動機p客觀判斷o並限制外國媒體刊出不利於美國政策和行動的消息v1999年7月28o《華盛頓時報》w，造成對媒體的「事實上的檢查」vde facto censorshipw，禁止了相關信息自由地傳佈於美國公眾。
　　批評者指出o美國的媒體已不再是互相公平競爭的產業o而成為一個思想意識形態互相保持一致的白人精英階級的寡頭集體。
　　此外o眾所周知o美國媒體在長期化的以阿戰爭p和海灣戰爭o侵伊拉克戰爭o侵科索沃戰爭中完全自動地交出了自己獨立的新聞自由權o成為「美國價值和文化至高無上」p宗教v白人上層階級的基督教基本教義w偏見o種族歧視的俘擄o接受五角大廈要求不進入戰爭現場o只接受美國當局在戰事結束后大事湮滅傷及平民之現場后的片面採訪。美國媒體對於就伊斯蘭而言o是比死還要殘酷與痛苦的幾起冰山一角的虐俘事件――強迫回教戰俘進行肛交和口交――的嚴重人權凌辱o遠遠沒有做窮追猛打的揭發。而最近的一例o是西方媒體蓄意嚴重褻瀆回教先知穆罕默德o引起回教世界的震怒o而媒體卻一徑堅持「新聞自由」o拒絕道歉o十足表現西方媒體對伊斯蘭各民族人民的蔑視p歧視與仇恨。
　　美國和西方媒體之商品市場主義o為了巨步擴大訂閱率以提高單位版面的廣告價格o採取新聞報導娛樂化p八卦化的編輯採訪方針o這一方面降低p縮小真實p重要消息見報o一方面使廣泛讀者在思想感情上白痴化p幼兒化o總地損害了讀者接受真實信息的利益。而資本「全球化」后巨大資本的合拼p重組o使產業p金融投機資本與媒體產業資本合而為一o資本的全球利潤動機和資本固有的意識形態o對主流大媒體產生嚴重的扭曲報導和對新聞自由抑壓作用o而真實的信息報導受到了空前的威脅。
　　「但是人家美國對憲法明文規定的v新聞w言論自由o絕對保障例如大陸《冰點》的刊物和言論u」
　　誠然美國不以行政命令關掉一個逆耳的刊物o但它以上述新聞報導的管制v例如侵伊拉克戰爭p波斯灣戰爭中美國媒體自動成為五角大廈的偽造信息傳播工具p新聞採訪和編輯的娛樂化p八卦化p白痴化p資本產業精英和媒體產業精英的寡佔合一o以自己的意識形態選擇「新聞」進行這種間接的p報導不足(under coverage)的p「事實上的」vde factow新聞檢查w。由於平素主流媒體不報導資本全球集聚和流動造成對世界貧困國家農民p工人p環境p就業p少數民族p移住勞工p女性各方面的傷害o以致當新聞讀者突然讀到西雅圖爆發來自全球弱小者群集十數萬人奮不顧身的抗議鬥爭時o茫然不知所以。直接p硬性查禁《冰點》和間接p軟性的「事實上的新聞查禁」o又告訴我們絕對的p抽象化的「新聞自由」從來就不存在。而美國以間接的「事實上的查禁」所扼殺的新聞o據Project Censored估計o2000年就有這幾條新聞s
● 跨國大藥廠只為巨大利潤研發和生產v如「威爾剛」p生髮劑wo卻放棄第三世界最需要的熱帶病v如瘧疾w治療劑的開發r
● 因捐款來源多o卻將基金挪用自肥o對資助癌症研究及醫療撥款不足而富有的「美國癌症協會」r
● 美國軍部利用血汗工廠縫製美國軍服r
● 土耳其以美國供應的武器屠殺庫德族的村莊r
● 美國媒體如何蓄意減少外國媒體披露的不利於美國新聞報導r
● 美國路易西安娜洲南部一個地區o因在石化工廠v七座w和一百多座污染工業而形成一個下層階級p非白人居民的高癌症罹病地帶o形成嚴重的有毒的種族主義vtoxic racismw地帶r
● 美國一次大型核武試爆o造成數千名核曝受害者r
● 美國主流媒體對北朝鮮飢荒表現報導上的疏略與人道上的冷漠。等等o等等。

義和團運動論

　　「好吧o就算美國和西方也干預新聞自由o也不能據之以正當化《冰點》事件u」
　　我們說的是沒有絕對化p抽象化的新聞自由。「新聞自由」的內涵離不開歷史p社會和階級等條件去界定。對於「富有―白人―精英階級」而言o美國有宣傳對伊拉克侵略之戰為為伊拉克打倒獨夫o建設民主憲政之戰的「自由」――即使始終找不到伊拉克私擁大量強烈殺傷性武器的證據。美國也享有宣傳因自己之口是心非p言行不一而日漸破產的「民主」p「自由」p「人權」的「核心價值」的自由r美國也享有隨時以反恐之名褻瀆別人奉為神聖的宗教o掩蓋對穆斯林戰俘進行令人髮指的虐囚事實的新聞自由。因此o問題在於擁有的新聞自由o是為了誰的新聞自由t為了什麼議題vprojectw的新聞自由t屬於誰的新聞自由t
　　這三個提問o在這次丹麥報紙褻瀆回教教主而引爆的暴動中突顯出來。西方―白種人―基督教的媒體o在「新聞言論自由」的大義名份下履行了自己的「新聞自由」o而東方―非白人―回教各民族人民o向丹麥的暴言媒體求一聲道歉而不可得o在不甘於只能有被褻瀆羞辱的「自由」情況下o群起而以暴抗議。事件似乎還在擴大o值得認真思索「自由」的人們注目和思索。
　　而正如今日評說兩百多年前的義和團運動o如果百年而後o也有穆斯林精英評說今日回教世界以暴動回應丹麥對「真主阿拉」的褻瀆而曰s「丹麥事變有嚴重的非理性意識形態……把回教世界反褻瀆暴動者描寫成回教英雄o美化他們對非回教白種人的攻擊o並將之描繪為穆斯林英雄o對於事變的殘酷o愚昧p反理性p反現代文明以及他給回教世界帶來傷害和恥辱卻隻字不提。綜合起來o後人對丹麥事變的記載教導下一代人的是一p穆斯林文化至高無上。二p西方外來文明邪惡o侵蝕現有回教文化的聖潔……」o既使百年後的回教知識分子的反應o怕也只會使龍應台女士縐眉頭而已。
　　而事實上o類如袁偉時的義和團論o在「開放改革」后的大陸知識界也絕不陌生。據說北京某網路技術公司董事長向松祚就批評義和團民變是「滿清守舊貴族強烈排外」o「連基本國際關係準則都不顧」o「要把洋人全都趕出去……」為導火線的「重大變故」。他也批評義和團有「迷信成份」o「愚昧」o是「封建落後p反動的會道門式的組織形式的運動」。「它的口號和理念與當時的時代完全不合」o在科技發達的時代o搞「神鬼附身o龍頭大哥o像黑社會一樣」。
　　像向松祚這樣的老闆和中青年自由知識分子o有翻義和團的案o有質疑魯迅的地位與成就o卻也未見因而封雜誌o更沒聽說抓人坐大牢。
　　在台灣o像向松祚的「自由派」的義和團論就自然更其多了。一九九六年o當大陸上出版了《中國可以說不》而熱賣o震動華語世界時o台灣就有人寫〈無知與孤傲〉o痛烈醜詆義和團運動之「無知愚昧p野蠻落後」o是「殺人放火的土匪」o疾言批評大陸不「文明」v說今日大陸在「知識p教育p科技與文化水平」上o「離開最先進的水平還很遠」wo我當時也寫了文章反論。而看來o大陸和台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義和團論o真是不約而同o卻何其相似乃爾u
　　在檢點自由派知識分子的義和團論之前o回顧一下義和團運動的歷史背景o即十九世紀中期之後基督教東來中國的歷史o很有參照的意義。
　　基督新教來華o積極的一面有引進出版p印刷p報刊的編印發行等方面o也有興辦現代學校和介紹西方醫藥科學的方面。至於其消極的一面o基督教向東方布教的過程o和帝國主義擴張運動有密切關係。這是世界資本主義發展史上昭著的史實。教士往往成為西方帝國主義侵華的別動隊。他們呼喊s「只有戰爭能夠把中國開放給基督」。在不平等條約的強制下o基督教以不平等條約賦予的特權v例如治外法權w的優勢在華布教o良莠不齊的入教華人也享有治外法權o不受中國法律檢查權的管轄。一時豪紳游手藉入教橫行鄉里o引起公忿。教會教民仗勢強買惡索o強迫捐獻o強佔墾地的事件o隨著中國國勢日頹o而愈演愈烈o致人民銜恨怒目o因此教民教會與社會的矛盾p爭執和鬥爭p毆鬥甚至兇殺事件頻仍o史上稱為「教案」。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o在一八九七年十一月o在當時屬德國勢力範圍的山東發生「曹州教案」o而兩名德國藉傳教士被中國「暴民」殺害。德國卻藉機派兵佔據膠州灣和青島。眼看老大中國在一八九五年馬關條約中屈辱喪權o歐洲列強也紛紛向中國要求割占勢力範圍p開放港市和要求v鐵w路權和開礦權。在眼看著民族的命運日益危殆的封建中國的農民心中o日漸積蓄著對於外國侵略者深刻的仇恨o終於成為1900年大規模中國農民反對洋教和一切西方事物的軒然大波。而農民的反西方暴動又給予西方八個列強以連手侵華的借口o燒殺搶掠。據歷史記載o天津城內被八國聯軍屠殺者o屍骸狼藉o餓犬爭食o城內房舍十室九空o北京城內也人屍橫陳o不可勝計。京華皇城歷代歷朝積蓄的典章文物p國寶珍奇o被槍掠凈盡。既使後來擔任八國聯軍統率的德國將領瓦德西o對於西方「文明」的軍隊對中國人民的無甄別的集體性屠殺o和對歷代中國文物瑰寶的恣意搶掠o驚駭不已o在他的日記上有這記載s「所有此次中國所受破壞及搶劫的損失o其詳細數字明細也許永遠難為人所知o但其為數必定極大無疑……」
　　那麼說起「殘酷p愚昧p反理性p反現代文明p給中國帶來傷害和恥辱」的o是義和團呢還是歐西日本等八國聯軍t再者o是人家老遠組成聯軍跑到中國大屠殺p大劫掠o還是我們貧困農民到西歐日本去「殺人放火」了呢t
　　「義和團愚昧o跟不上西方科技p文明現代化的世界o搞封建迷信o搞黑社會組織……」

歷史認識和歷史教育

　　經濟發展o即社會生產方式的推移自有滯后和先進的階段o也自有客觀的評准。然而「現代化」……即進入資本主義生產階段的西方o卻習慣於理所當然地以經濟先進社會在文化上亦必超前於經濟落後的社會。隨西方重商主義對外擴張登上北美洲大陸的傳教士o看到土著印地安人文化中崇尚和平o崇尚人與自然的和諧o對行旅之人的慷慨與協助等西方喪失的美德o驚為「上帝最初造人的形象」。然而這些印地安土著卻被終竟殘暴貪慾的白人船隊施加種族滅絕性的屠殺。
　　印地安人與西方的遇合o是部族共同體社會與商業資本主義對外擴張時期的社會的遇合。中國人與西方的遇合o是創造過璀璨的封建文化的封建社會o與進入帝國主義時代的西方獨佔資本主義社會的遇合o其間的文野高低o是社會生產方式和生產工具的落差o而不是種族優劣p文野o賢愚的落差。
而當生產方式「先進」的社會壓迫和掠奪生產方式滯后的社會o印地安人和中國人只能以刀箭和槍矛抵抗白人的現代化j炮o在精神上印地安人只能求助於深信不疑的傳統「祖靈」「巫術」和各種薩滿教的神靈巫師和儀式o而中國農民只能寄託於民間符咒o相信能刀槍不入o魂鬼附身的方術。義和團運動被「現代文明」和「理性」的「八國聯軍」殘酷鎮壓后十五年的一九一五年o台灣農民的噍吧年抗日起義o就宣傳「玉皇大帝九天玄女」可以「隱身」p「避子彈」p「避刀槍的符法」以抗擊據台日軍。而今日的「台灣人民」能不能據而嘲笑其「愚昧」p「反理性」p噍吧年的農民起義「藏有仇視東洋人的情緒」t問題是明白的s在帝國主義無情侵侮的時代o當封建王朝無計可施o當台灣已成棄地o不甘屈膝的中國農民起而抗擊外侮的思想和行動只能是自由派百般嘲笑的形式s落後的武器p封建迷信和一顆不屈的民族驕傲。而歷史上一切被征服民族抵抗強權時o不依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仇」恨「外」侮的思想與行動o難道依靠民族自蔑主義和投降媚外主義t一八九五年吳湯興招募義軍抗日告示中o有「……天朝赤子o須知義之所在o誓不向夷」r胡阿錦起義告示以「倭奴」稱日本佔領者。柯鐵虎征倭檄文中以「倭」p「賊」稱據台日軍……難道只能換來後人鄙夷其主張「中華文化至高無上」p主張侵略者「邪惡」o在反對日帝佔領台灣的鬥爭中「暗藏仇外情緒」的評價t

文明和野蠻的辯證法

　　自從十九世紀帝國主義列強無情賤踐和掠奪包括中國在內的p薩依德意義上的「東方」o非西方p非白人p非基督教各民族人民就受到「西方文明開化」p「東方野蠻落後」這樣一種思想和信念的統治o不可自拔o難於翻身。龍應台女士的文章最後點睛之筆o是在說中共因不許新聞「媒體獨立」p「不尊重知識分子」p以「不文明」的態度和手段對待中國歷史和中國人民o所以是個「不文明」的p「野蠻」的國家。
　　我絕不贊成「中華文化至高無上」論o我也沒有聽說當下的大陸領導人這樣說過o反倒聽過自周恩來以來他們主張不同文化p不同社會政治制度互相接納p互相理解p互相尊重o反對把自己的制度p文化和思意識形態強加於人的話。中國在文化上p學術上當然應該更加努力o對世界做貢獻o但如果說今日中國就「野蠻」了o只有石原慎太郎之流的人說得出口。
　　現在引述陳毓鈞教授引用尼克松在其所著《超越和平》中忠告美國人的話o說明一些事實。尼克松指出美國文化中存在著「高犯罪率p暴力文化p種族主義p槍枝泛濫p色情文化p毒品泛濫p家庭崩解p人心腐化」。這不是西方文明「邪惡」論是什麼t尼克松接著說o這樣的美國怎麼有資格向別的國家指指點點t「而今中國的經濟實力使美國關於人權的言說顯得輕率無知o十年後中國將使其顯得荒謬可笑……」。
　　誠然o中國的文化還要提高。但是近十年來中國文化文明的遺跡和既有成就受到聯合國評比為人類共有的光榮者不知有多少件。是的o中國在教育p科技發展上還有待更上層樓。但今天中國每年教育出五p六十萬個工程師的事實o使美國大驚失色。是的o中國的經濟發展存在著複雜的問題o但今天o最鄙夷中國的人都不能否認o沒有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o就沒有世界經濟的持續性增長。
　　就因為中國共青團的機關報自己查禁了屬於自己的《冰點》r就因為從來不曾存在的絕對化p抽象化的「新聞自由」r就僅僅因為共青團不贊成醜化義和團運動的買辦史觀o龍應台女士就要咒罵今日中國的「野蠻」o就要以有別於中國人的「台灣人民」的地位o威脅要以她的「價值認同「離棄」「抵抗」自己的中國認同u
　　然而尋求外力干預下分斷祖國的統一o不是在市場上論斤計兩的生意o錙銖必較o更不是大教授挑選哪個大學提供的條件去決定到哪個大學任教。分裂民族的統一o至少對我而言o是一個知識分子為了堅持其出生的尊嚴p知識的尊嚴和人格的尊嚴的原點o不能議價o不可買賣p不許交換的。
　　而不必再等十年o龍應台女士的這一番言說o在當下就已顯得「輕率與無知」了。


二○○六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