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車所累
我的本田小市民過了十萬華里, 其實跑上二十萬也有應不成問題。這部九二年的白色小車, 外觀還非常新, 引擎也非常寧靜。它兩年來一直如一隻小白狗乖乖地趴在那兒, 很少惹禍。問題是我開始嫌它的座椅不夠舒服, 而且沒有自動窗自動門。從此, 每天回家的路上, 視線總是不自覺地從前方的路溜到身邊的車上去。看它們有天窗「翹尾巴, 又是倍顯豪華的皮坐,還有CD 唱盤從六喇叭以上的音響送出來......。這樣的強化令我更加蠢蠢欲動, 腦海中一幅自己坐進新車的舒適狹意; 再加上安全第一等等理性支持, 這一筆可以帶來每日幾小時通體享受的投資似乎已勢在必行。
當年的全新車是買不起, 保險又貴, 第一年貶值很快, 最不經濟。早就看好滿地跑的豐田加美, 並非有什麼特殊喜好,只是豐田是在國內就家喻戶曉的牌子, 而且本地中國人開的不少-- 中國人精明, 中國人都做的事總沒有錯。第一部車是馬自達, 本田也開過了, 在日本牌子里找, 也就心安理得別無選擇。
奔波於城市所有的豐田銷售商, 幾盡周折, 其間故事亦是一語難盡, 最終一輛」五臟俱全」的夢中車終於停到了家門前。
很快發現, 這個價值我半年凈收入(以美國稅收的厲害, 雖然表面上看我的薪水已不薄, 但真的塞進腰包帶回家花的也就是那麼幾個子)的新成員, 原來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我的」小市民」一次只要喝上九到十加侖的油, 就勤勤懇懇晝夜不息地跑上幾百個華里。這位新客, 胃口不小, 卻吝付出, 上班屈屈幾里, 那個愛動的指針就拚命往下掉, 而原來的小白馬要開到另一個城市才動一動指針呢。 現在好了, 想到要去哪兒, 腦海里立刻浮映出往下竄的指針, 往上蹦的加油表和往裡扁的腰包。以前是去哪兒開哪兒, 別管多遠, 踩油門就走, 毫不猶豫 絕無二念。這個」內耗」帶來的唯一好處是我逛店的頻率有所降低。
現在我的感覺真是」自由誠可貴」了。
耗油不說, 還因為它是一座小金山, 我連車也不會開了。牽強某位名家的話」縛了金的翅膀便不能飛翔」。從前開」小市民」時, 總是自我安慰, 如果撞了大不了損失幾千塊。開車時常把右手放在檔位上, 左手握方向盤, 聽著國內的流行歌曲, 頗有小時放學騎自行車, 一手放在口袋裡, 一手單把, 哼著葉佳修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的快感。如今呢, 想到這傢伙要是與誰一親嘴貼臉, 保險要飛漲, 半年心血也要白流, 便不能不緊張, 這老弟又重又長又寬, 減速也慢, 小路依舊卻再沒有了那份逍遙。雙手緊握方向盤, 正襟危坐, 屏氣凝神, 目視前方, 一派如臨大敵的備戰狀態, 只嘆昨日灑走一回的自得如那隻飛走的黃儷鳥。
買車后的第三天, 因事要在公司多逗留一會兒。因為我們公司的所在不是城裡最安全的地段, 從前晚回家, 總是怕出樓時天黑遇見壞人。這一次, 正在鍵盤上疾敲如飛, 忽然心中一個抽緊, 遭了, 我現在換了新車......。聽同事說過, 幾年前,他的手機忘在了車座上, 他加班也就到九時許, 出去后居然發現有人砸窗而入, 盜走了手機。可想而知, 那一晚我不停地出去」偵察敵情」, 十分鐘一小察,半小時一大察。黑夜裡走出去, 置身度外,只要車還在。
終於擁有夢中車才一周, 我已有了舊車賣給車行的價格太低, 被其剝削嚴重; 新車也許有漏油問題, 新車引擎的聲音有點怪; 同樣的牌子, 那部車的顏色更好車體更亮, 怎麼花同樣的錢買等等等等幾個心病。
人生有很多事有意想不到的結局,為車所累竟會是其一。
為發所累
記得剛找到工作時, 從我們那個小山村的大學城搬到了這一80萬人口的」大都市」。讀研期間兩年未剪的馬尾巴似乎已完成了它特殊時期的歷史時命。從未進過甚至見過美國理髮沙龍(Saloon)的我, 壯著膽走進一間離我們公寓很近很不起眼的髮廊。也不知自己想要確切說適合什麼髮式, 在等候區里胡亂地翻著髮廊提供打發時間的各種髮型雜誌, 仫地, 一個清純亮麗的形象映入眼帘, 也不過似國內的」五號頭」, 但耳邊錯落有至飄逸清爽, 有一種不凡的味道。或許我可以拿這個給他參考, 對沙龍規矩全然不知的我, 捧著雜誌坐到了椅子上。真不愧是高人, 這大師三剪兩吹, 除了這張臉與畫報上的相去較遠, 你別說, 還真的把馬尾變成了雲霞。 不過, 比這更讓我瞠目的卻是帳單上的數字-- 23。那時,雖然名義上有工作, 但因為身份問題, 還不能上班。 一面支付著比大學城翻番的房租, 一面卻一分錢還沒有確實在地握進手心。 美金換算成人民幣的習慣依舊自然而來, 這23元真不飭枚定時炸彈, 幾分鐘前被熱氣香氣陶醉的頭腦, 頓時被為之一振一省。
更可惡的是, 回家的路上偏遇大風, 結果回家再照鏡子已」頭是人非」。23元剪短, 唉, 這一筆又得算到我那初到美國凡事總要交學費的戶頭上。
從此發誓不再光顧任何髮廊, 反正連流海呀燙髮捲髮這類基本的術語都不知怎麼說。後來打聽到有一個名叫 「supercuts」的連鎖店, 沒有燙髮一類高難動作, 只管洗剪吹, 剪的價格在10元左右,雖然換算起來仍心有餘悸, 也是別無選擇了。
這一剪竟是兩年有餘, 每日清水素麵登場, 在我們這個對服飾行頭要求頗嚴的諮詢公司, 居然也混得遊刃有餘。其間亦聽男士們講太太要花上百元搞頭髮, 愈添對本人只去 supercuts 的心安。
終有一天, 一段閑談打破了這份」寧靜」。一位娶了韓國太太的同事好心告訴我說, 他夫人新近發現, 市中心有一家理髮學校, 因為不以盈利為主, 收費很低, 雖然是學員做頭髮, 但旁邊有老師指導, 他的太太剛剛去過。記得在一個聖誕晚會上見過他的太太,很漂亮的捲髮, 是那種整體波浪狀的, 想必他太太是注重美髮的人。聽說,知道怎麼做亞裔頭髮的人並不多 (當然, 象加州那樣的區域例外)。
簡短潔說,那是漫漫六小時的此生都不會忘的經驗, 那個剛學了幾個月頭髮理論, 手似乎象我一樣不靈巧的女孩異常痛苦地上髮捲, 讓我不能不想起在國內數次燙髮里從未有過髮捲不停掉落的印象。
雖然我只是想要發稍向里彎一點, 但因為燙了所有頭髮, 看上去還是不一樣。悄悄摸回公司,不僅是因為本來以為是一個長午餐就可完成的事,搞到快下班才結束,等於無顧曠工一天, 還怕碰到同事, 讓他們大驚的罪名可是負擔不起。當天晚上去看牙醫, 牙醫問我自己覺得頭髮做怎麼樣, 我只好說, 還可以, 只怕不能複製 , 他善意地說他太太也有同樣的耽心。
第二天, 忐忑不安象等著判決似的, 結果居然無人有任何評論。也許是因為燙髮後頭發已經連吹帶拉弄得比較直, 當天晚上又沒洗頭, 變化不很大, 我自圓我說。第三天, 終於洗了頭, 自己的一雙拙手拚命回憶著那個女孩做頭時的動作要領。而第三天竟仍寂然無聲。那個常常在我從不改變髮式時還經常問:」旭,你變髮型了嗎?」的人兄也視而不見。終於,到了第四天上, 我外出剛回的組長, 一個難得隨和體貼的人, 看見我就說: 「 旭,你變了髮型了, 還不錯嘛。」」真的嗎?」我心中倍生感激,」你是第一個如是說的人」。第五天里, 渡假回來的老闆單強直入:」變了髮型了嘛」, 然後似乎輕嘆一口氣地自言自語:」為什麼要變呢?」我順嘴開玩笑:」因為你不在呀」。這個老闆比我年輕很多, 常常開我的玩笑, 我也一直以玩笑攻玩笑, 現在已修鍊的經常能把他搞得啞口無言。
至此, 頭髮的評論畫上了問號,以後的幾天里再無人提及。
這反而增添我對頭髮的不信任, 自己心裡也難免犯嘀咕, 唉, 這半價的頭髮大約真的只有半價的美麗。於是乎, 晚上洗澡的習慣改成了早早爬起,又洗又吹, 我的頭髮屬於那種硬而倔很不聽話的類型, 一小縷一小縷地卷依舊里出外進, 熱風又吹得心煩, 每日的工課如受苦役。
有一天, 一個常與我合作對我最好的同事培訓回來, 我正坐在辦公室里, 他在門外路過, 」啊, 你變化好大」。然後就像碰見妖魔般逃走了。這算什麼, 我心想, 什麼叫變化很大,只有度量, 沒有方向。
不僅起床的時間洗澡的時間要為頭髮改變, 開車的姿勢也要遷就頭髮, 絕不敢把頭靠在椅背上, 怕把辛苦一晨才製造的卷搞平了, 直好僵直了脖子。 唉, 可息除了再長長, 這一過程又不可逆, 就象買了新車就不想開它了, 這一次是捲起來立即盼它再直起來。
前二天, 回原來的學校去開一個派對, 要住在一個學生的公寓里, 習慣了出門住賓館的我, 忽然意識到, 他那會應有盡無, 只好匆忙將從髮廊買的十三元的摩絲(商店售的普通摩絲不足一元), 九元多的豬毛梳, 吹風機通通加進行囊。
可慰的是,至少這一課教給我, 今後的我仍會是原來的我。不再有頭髮之累, 心靈之累。 一個本來的我真實的我, 就是一個美麗的我。
為名所累
工作兩年之後, 我由系統工程師提到了高級系程工程師。老闆發電子郵件給全體員工, 我對著屏幕把郵件反反覆復讀了幾遍。這個郵件較前幾位提升時發布的通知似乎都短, 而且對我技術上的肯定只有聊聊數語, 大部分的筆墨是讚揚我的敬業精神。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祝賀的電子郵件紛沓而來, 但只有一個提及是理應如此。因為兩年裡只做了屈指可數的幾個項目, 自己的也不免心虛。感覺背後每個都在議論, 她憑什麼升得這麼快。後來, 再聽誰的口頭祝賀總是不自覺地注意話語里有沒有」理應如此, 早當如此」之類的詞。
晉級之前, 老闆布置的每個項目我都做得快而好, 從未有過任何差錯或拖延。不知是不是天意, 名片上的頭銜變了之後的兩個項目都極不順利, 以至我項目經理不得不發一個長長的郵件給銷售和我的老闆, 力圖替我申辯說, 不是旭的能力不行專註不夠.....云云。讓我有士可殺不可辱的悲狀, 真想找個地逢一竄無蹤。"原來她把兩個項目都搞得一團遭, 怎麼一個高工連這樣的明確簡單的項目都不勝任......", 總覺得有些聲音在耳邊嘈雜著。
一次, 與另一高工去參加一個會議, 他在公司做了六年多了, 他問我加入公司多久了, 我告訴他兩年多, 他大概沒聽清, 說, 「哦, 三年啦」。他是不是認為潛意識裡任定我至少三年了,不然怎麼提級了呢, 我又在心裡劃了個問號。
從前, 我是有問必提, 從不遲疑。我是公司Profession Serivce (專業服務)部唯一的女性, 是外國人, 是廖廖幾個非計算機專業出身的, 亦是少有的幾個初級工程師之一, 有不懂簡直似乎是天經地意。現在好了, 每遇問題 ,尤其是在本領域內的, 在起身下問之前, 已多了一層障礙, 「天哪, 人家會不會想, 都高工了, 原來她連這麼基本的常識尚且不知」。
就象我考了一個微軟的執照, 私心裡是想鞏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 因為已經有了晟陽和諾維網兩家最高的執照, 考試對我又是最富刺激挑戰的。不過, 因為純粹是紙上談兵, 真的動起手來幾乎是一片空白。我們公司是UNIX 的諮詢公司, 大部分UNIX的人都視微軟這種視窗技術為小兒科, 不屑一學, 偶爾會有微軟的項目問題, 在另外唯一一個微軟真牌工程師不在的情況下, 就有人會建議, 陳旭也是微軟註冊工程師, 問她好了。可想而知, 我那有苦難言的尷尬。多少次, 我看著那張掛在我辦公室的」微軟註冊工程師」的鏡框想, 我要是從未把它掛在牆上就好了, 現在拿下來都晚了, 已經名聲在外了, 也許已是壞名在外了。虛容之心也許可以榮一時, 但卻會累一世。
小兵易當, 無冕王最快樂。聲名之下如烏龜重重的甲蝸牛重重的殼, 輕裝上陣才易勝券在握。
小到頭髮, 大到情感, 我們一生為太多事而累。 記得陳慧嫻唱的歌里有一句詞, 「該放手就放手, 生活還要繼續, 何必為難自已」。留一份自信, 多一點灑脫, 退一步海闊而天空。老美常說」Let it go」, 我相信這個it就是那些包袱, 那些累, 那些消耗你有限肥料的雜草。
我相信那些成功的人都是能不患得患失的人, 那些快樂的人都是能該放手就放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