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俺的小「亡國奴」經歷

我的祖籍在河北省。出生在黑龍江省的黑河，還未滿周歲時，隨父母遷回山海關，住在東三條路南的一個大院子里。我開始記事時生活在日本人的天下，街上就有日本鬼子持槍站崗。隨大人回老家，出入車站都要接受檢查，男人常被搜身，所以，我很小就知道亡國奴是什麼意思。不過，常在街上發威風的往往是那些偽軍官兵，而鬼子兵則並不欺負小孩子。他們盤查大人的時候，有時還會摸摸小孩的腦袋。每當此時，無論冬夏，我都有一種麻酥酥、涼颼颼的感覺傳遍全身，我想，這應該是一個小亡國奴的正常反應吧。
東三條住有兩戶日本人，同在我家西側路南，他們都不是軍人。近的這一戶與我家只隔著一個門，有一子一女；遠的那一戶，除了孩子還養著一隻大狼狗。東三條算是一條小街，比北京的衚衕略寬。日本人休閑時有運動的習慣，場地就在街上，項目是拋接棒球。兩個男人分站東西，戴著圓皮手套，互相拋接，很少失手。此時那隻大狼狗就會隨球往來奔突，偶爾棒球滾落，則由狼狗銜回。遇有行人路過，日本人也會稍停，並客氣地讓你先行；但非本街居住的中國人，此時大多避讓，不來惹這個麻煩。各家的小孩子，都躲在自家的門洞里，既可防身又不影響觀看。這兩個鬼子藉助於這項休閑娛樂，既活動了筋骨，又展示了大和民族的高貴氣質，佔領者瀟灑的英武氣派表露得淋漓盡致。可惜當時的我稚童一個，只顧著看好玩兒了！
日本人家中的小孩子，在我們的口中被稱做「小日本兒」。小日本兒在我們的眼裡，可比那些大日本鬼子還可惡得多。那家養著狼狗的小日本兒，仗著佔領者的心理優勢，好搞惡作劇。他家的門口是我們上街的必經之地，他常常藏在門裡，待中國的小孩們過去之後，故意放出狼狗來追你。看到你被嚇得三魂出竅拚命奔跑的樣子，他才叫回狼狗，並怪異地放聲大笑。上學以後，知道有一條成語叫「狗仗人勢」，每見這四個字，我就會想起那個小日本兒和他那隻大狼狗。後來我們想出了對付的辦法：過他家門口之前誰也不說話，離大門還有兩三步時突然啟動，加速猛跑，待他發現情況不對領著狼狗跑出大門時，我們已經衝出了「封鎖線」！再後來，有幾個中國小孩發現那隻面目猙獰的大狼狗，其實並不真的下口咬人。於是，就有人拿點吃的東西，學著小日本的口令，逗他的狗玩兒。更有膽兒大的，竟把他的狗牽出老遠，氣得他哇哇亂叫狗也不回來。畢竟這隻狗沒有經過專業的認知訓練，最後，他只好收起了這個損招。
離我家近的這兩個小日本兒，男的比我哥稍大，女的年紀比我還小。那小子經常雙手叉腰站在路當中，學著鬼子兵盤查中國老百姓的樣子，口中喊著「八嘎！」擋住中國的小孩子不讓你過去，你要往過闖，他就會從前面給你一拳或從後面拍你一掌，人多他也不懼。當然，見到隨大人同行的孩子時，他也裝做無事的樣子，不敢欺負你，但是會對你做出怪樣兒，意思是咱們走著瞧！這時反倒是我們「狗」仗人勢不怕他了。由於這小鬼子經常在路上設崗，中國的孩子們往往相約一起闖關，看到他又站出來了，大家就自動變換成散兵線，橫排著往前走，大的在中間，小的靠兩邊。相遇后，兩邊的小孩先往前沖，讓他顧此失彼，他要去追，大的就拉住他不放，如此，每每打鬥起來。這小日本兒十分頑強，不怕你人多，但他失策於從來不是揪住一個人死纏到底。我們的目的是上街或回家，以守為攻在於掩護大家，以攻為守是為自己闖關。自己人摔倒了必有人上前相助，免得你吃虧，而小日本兒一旦倒地，大家即不再戀戰，一聲呼哨，撤出陣地，這小日本兒倒也並不來追。闖關以後的小亡國奴們，大多懷著一種阿Q式的勝利感，好象事情本該如此，既然城門洞前有鬼子兵持槍站崗盤查中國老百姓，那衚衕里的小日本兒橫行霸道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更何況，中國的順民們在被鬼子搜身時，都平伸兩臂，就象做體操一樣，沒有人敢亂動的，而我們每次都要把小日本兒按在地上，勝利地闖關，自然我們都懷著勝利的喜悅。有在打鬥中挨過幾下的，不免悻悻地等著下次報仇。
我和我哥也總想找茬收拾小日本兒。機會來了。一天下午我剛出大門口，就見那個日本女孩手持風車來回跑著玩兒。那種風車是在秫秸桿上扎個方形架子，上面有四個用竹蔑和紙條做成的風輪，風輪轉的時候，會撥動一根小棍，把用牛皮紙做的小鼓敲得嘣嘣響，煞是好玩。我以為這東西一定是她那鬼子爹從東洋帶來的玩意兒，誰知幾年以後我到了北京，家住廠甸，每當廟會時，這種風車是最普通不過的玩具了。當時我看她舉著風車正玩得起勁，心想，真是天賜良機，馬上跑回院里叫出我哥，我倆也是雙手叉腰擋住她的去路，「八嘎」一聲喝住她，搶過她的風車就掄了起來。這風車吃不住破壞性實驗，掄了沒有幾個回合就散了架，看到我們把風車摜在地上用腳踩，小姑娘哭起來。我們一面叫著「八嘎！」一面在她的小臉上扇了幾下，雖然並沒有太使勁，可也把她嚇住了，然後指著她家大門喊：開路！看她哭著往家跑，我們也趕緊關住大門，鑽回家裡，裝做沒事一樣。過了好一陣，聽見有人在拍大門，肯定是小日本兒來鬧事，沒人理他。又隔了一陣，大門上的鐵環輕輕地響起來，院里有人去開了門，少頃，有木屐聲來到我家房前，然後，房東老太太在窗外喊起來：高太太，你出來看看，日本人是找你家的吧？媽媽一邊答應著下炕穿鞋往外走，一邊瞪了我倆一眼。門開了，日本人並沒有進屋，門外傳來日本女人輕輕的說話聲，她不說漢語，媽媽也不懂日本話，只是不斷地「哦、哦」應著。突然，媽媽朝屋裡喊著：出來！屋裡再沒有別人了，我和哥哥只好你推我讓地來到媽媽身後，媽媽把我倆攬到前面，用指頭點著我的腦袋數落著。那個小日本兒一直咬著牙瞪我，眼睛里充滿了敵意；那女孩手裡依然提著她的破風車，臉上還掛著委屈的淚珠；倒是他們穿著和服的母親，一直是輕輕地說著日本話，還用手摸我的頭頂，當我梗著脖子躲她的手時，她還咯咯地笑了起來。後來，她一邊沖著母親彎腰點頭，一邊推著她的兩個孩子踢里踏啦地往回走。那兩個小日本兒這時才嘰里嘎啦地說著鬼子話，顯然，他們沒有出了氣，在和母親分辨著什麼，那女人用手不斷地在他們的肩膀上輕輕拍著。
母親送走他們以後，開始審訊我倆，並宣布晚上不給我們飯吃，還罰我們沖牆站著。她一邊做飯，一邊數落著我們惹是生非。父親下班進門一看這陣勢，就知道一定是我倆又闖了禍，待他飯後，已經從母親的彙報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開始端正我們的態度。他認為，我們一不該毀人家風車，二不該打人家女孩，三不該用日語罵人。「他欺負你，你可以跟他講理嘛！」哥哥的態度是，我倆是在報仇，以後有機會還要找他算帳，「不能讓他小日本兒看我好欺負！」我的態度則是，毀她的風車和扇她的臉都是針對她哥哥的，是為了解恨，只是不該打她，她比我小，她也沒有欺負過我！看來，父親用鄰里相處的原則來對待這起民族間的政治事件，是犯了方向性路線性的錯誤。大而言之，日本人叫嚷的不就是睦鄰友好，中日親善嗎？二十多年以後的文革中，如果我的覺悟再高一點兒，滿可以舉出此事來大義滅親，弄他個漢奸嫌疑。在那事事都要無限上綱的年頭，這可不是只憑寫檢查就能過了關的！而當年只有十歲的哥哥，卻表露出濃濃的抗日情結。而我的態度則暴露出我的致命弱點：處理嚴肅的政治問題往往帶有感情色彩和人情味兒，這就註定了我的一生不會有什麼大的出息。人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此言不謬。
當年父親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家的大日本鬼子來登門造訪了。他進門一看，不但明白了父母對此民族政治事件的態度，而且還準確地掌握了我家處理此事的進程，因為我們哥倆還在炕邊站著。平時在街上都是常見面的，不須相互介紹，寒暄過後，他便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夾帶著少量日語大談中日親善。父親不會說日語，但能聽懂他的意思。他沒有責怪我們，甚至在媽媽提出要賠他孩子的風車時，他還瞪起了眼睛，說什麼那是朋友的不夠，面子的不給！最後，他要父母當著他的面給我們倆開飯。直到看著我和哥哥開始吃飯，他才起身告辭，臨走還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好小孩！因為他總穿便裝，又沒見他拿過槍，所以他摸我時，我也沒感到有什麼反應。父親送他出門后，哥哥說：今天打了他閨女，他誇你是好小孩，明天咱再打他兒子，他就得管你叫爹！笑得我把飯噴到了他的碗里。父親返回屋裡后，說這個日本人，真厲害！又反覆叮囑我們千萬不要再打架惹事。此後，小日本兒也規矩了許多，見了面雖然還是虎視耽耽，仇恨在胸，雙方倒是一直沒有再動過手，也算是相安無事吧。看來，並不象他們專打鄰國的天皇和首相那樣，他們來到中國以後，多少也懂得了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記不得過了多久，有一天的半前晌，街上突然亂了起來。跑出去才聽大人們說是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和哥哥隨著人流湧進日本人的住宅，裡面已經狼籍一片，原來日本人連夜都跑光了，中國同胞在搶東西。昔日的亡國奴們忽然煥發出英雄氣概，個個奮勇當先。早來的人已經扛著整袋的米面或整匹的洋布往外走，屋裡面木炕上的推拉門裡還有人在撅著屁股翻檢撕拽著。人們象瘋了一樣地拆搶，衣被、傢具等一應物品，統統被一掃而光，連門窗都被卸下來抬走，就象現在搬遷以後尚未推倒的拆遷房一樣，真正的家徒四壁。眼前的場面就象夢境。昨天，那幾個小日本兒還跟我們對持著，怎麼今天就突然消失了呢？我踩在他們家鋪著塌塌米的木炕上，彷彿他們並沒有走，如果現在他站在我對面，那又會是什麼樣子？他還敢叉著腰？他還敢瞪著眼？那女孩應該是不停的落淚，那日本女人還能咯咯地笑出聲來嗎？一夜之間他們上哪兒去了？
當初，日本人帶著家眷隨著大軍來到中國耀武揚威，如今雖然戰敗投降，卻沒有亡國，跑回本土去，還有他的政府保護，依然是風光無限。如今，真正倒霉的倒是中國的房東。當初日本人來號你的房子，你敢不答應？日本人住你的房子，你還得處處小心；現在，日本人突然跑了，事前他如果告訴你說，我們戰敗了，在中國再也混不下去了，你能放他走嗎？他要是沒說因為戰敗而逃，你敢攔住他嗎？天亮以後，中國人湧進來了，你敢攔住誰？拆你的門窗，你敢說「別拆！這房子是我的。」 你找死啊！日後算帳，沒準還說你是賣國求榮，把你的房子定為敵產沒收充公，你等著吧！
當天我們兩個小孩混在裡面，主要是圖新鮮，看熱鬧，當然順手也想撿點兒「洋落兒」。最吸引我們目光的是那些書畫紙本和鉛筆橡皮，衣服口袋裡若沒有這類東西，也就隨手塞給了身邊的成年人。在大街上日本人住過的一個宅子里，我倆收穫頗豐，當我們正在把戰利品塞進一個一尺多粗的大玻璃魚缸里準備抬走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斷喝，大家一愣，望見門口站著幾個大漢，於是立刻靜了下來。接著，其中的一位開始講話。此人頭戴一頂灰色圓桶軍帽，正中綴著兩棵黑扣，上身穿中式黑布褂，下身是灰馬褲，小腿扎著綁帶，腳上穿著布鞋，腰間系著皮帶，斜挎著盒子炮。他說，我們是八路軍！然後就講大家不要亂拿東西的話。我們倆不管他那一套，還是抬著魚缸從大人們的腿縫裡往外面擠，看我們是小孩兒，魚缸里塞的又是紙本玩具之類，八路軍倒也沒有攔，耳邊只聽有人在說：這兩個小孩……話音未落，只聽喀嚓一聲，是我們自己把魚缸在門檻子上磕碎了！慌亂中顧不得許多，踢開玻璃，用衣服兜起地上的書本文具我倆就往外跑。院子里沒有幾個人，大門外卻圍著不少老百姓，有人問：小孩兒，裡邊怎麼了？大概他們看到一幫帶槍的人進去了，有點緊張，連院子也不敢進。
我們到家時，滿屋子都是人。原來大街上人荒馬亂，曾有流彈傷人的事件發生，而我們跑出去足足有大半天，家人正在擔憂。母親在慶幸我們安全返家之餘，一邊吃飯一邊數落我們，不過，重點是在哥哥身上，她不斷地用手點著哥哥的前額，說他不該帶著我到處亂跑，差點兒沒把大人們嚇死！
那一年我七歲，剛上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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