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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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六屆茅盾文學獎作品】:熊召政《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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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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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5-5-12 04:48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張居正,是明萬曆年間曾因厲行改革而彪炳史冊的一位傳奇人物。他榮登首輔之位后,理政十年:整飭吏治,刷新頹風;整肅教育,延攬濟世之才;革新稅賦,梳理財政。拯朱明王朝將傾之廈,使萬曆時期成為明王朝最為富庶的時代。其主事時聲勢顯赫,炙手可熱,聖眷優渥,無與倫比,但隆葬歸天之際,即遭人非議之時,結果家產盡抄,爵封皆奪,禍連八旬老母,罪及子孫。

病皇帝早朝生妄症 美貴妃銜恨說孌童(1)  
熊召政  


  隆慶六年閏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肅殺。後半夜響了幾聲春雷,接著扯起漫天絲絲冷雨,天氣越發顯得賊冷,直凍得狗縮脖子馬噴鼻,巡夜的更夫皂隸一掛清鼻涕揪了還生。卻說各處城樓五更鼓敲過之後,蕭瑟冷清一片寡靜的京城忽然喧嘩起來,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唱喏聲嘈嘈雜雜。通往皇城的各條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轎一乘接一乘匆匆抬過。憋著一泡尿也捨不得離開熱炕頭的老北京人都知道,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這些平日錦衣玉食的章服之侶介胄之臣,決計不肯吃這等苦頭。


  大內刻漏房報了寅牌,只見皇城午門內東南角的內閣衙門,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司閽緩緩推開。內閣首輔高拱與次輔張居正從門裡走出來。此時熹光初露凍雨才停,悠揚而又威嚴的鐘鼓聲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迴響。參加朝見的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已來到皇極殿外序班站好。

  兩位閣臣剛出大門,一陣寒風迎面吹來,把高拱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大鬍子吹得零零亂亂。就因為這部大鬍子,再加上性情急躁,臣僚和宮廷中的太監背地裡都喊他高鬍子。

  「都二月了,風還這麼刺骨頭。」高拱一面整理鬍子,一面用他濃重的河南口音說道。

  「二月春風似剪刀嘛。」身材頎長器宇凝重的張居正,慢悠悠回答。他也有一部長須,只因用了胡夾,才不至於被風吹亂。

  內閣大門出來幾十步路,即是會極門。兩個腰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正在擦拭會極門的礎柱,見兩個輔臣走過來,連忙避到一邊垂手恭立。高拱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顧著和張居正說話:「太岳,今日皇上要廷議廣西慶遠府僮民造反之事,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準備如何奏對?」張居正說:「廣西慶遠府山高林密,僮民於此聚居,本來就持械好鬥,加之地方官吏無好生之德,盤剝有加,遂激起民變。其首領韋銀豹、黃朝猛兩人,膽大妄為,率領叛民屢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囂塵上,如今已經三年。地方督撫連年請兵請餉,朝廷一一答應調撥,如今已耗去幾百萬兩銀子,可是叛民卻越剿越多。昨日警報抵京,說是韋銀豹又攻陷收復不到半年的荔波縣城,把知縣的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擒賊擒王,要想蕩平慶遠積寇,地方寧敉,只有一個辦法,把韋銀豹和黃朝猛這兩個賊首擒殺。」高拱點點頭說:「理是這個理,奈何劇賊據險,五萬官軍剿了三年,自己損兵折將,卻沒傷著韋銀豹一根毫毛。」「這是用人不當,」張居正決斷地說,「應重新選派兩廣總督。」高拱警覺地問:「你認為應該選派誰?」張居正答:「我還是推薦殷正茂。」高拱的臉色略一陰沉,這位「天字一號」樞臣,同時兼著吏部尚書,拔擢用人之權,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此時他冷冷地說:「你已經三次舉薦他,我已說過,這個人不能用。」張居正並不計較高拱的粗暴態度,只是感嘆道:「我真不明白,元輔為何對殷正茂成見如此之深。」高拱說:「殷正茂這個人雖有軍事才能,但貪鄙成性,起用他,不要說我,皇上也不會同意,朝中大臣更不會支持。」張居正搖搖頭。他知道高拱在這一問題上懷有私心。現任兩廣總督李延是高拱的門人,深得高拱信任。但正是這個李延,心胸狹窄嫉賢妒能容不得人。先是排斥令倭寇毛賊聞風喪膽的鐵膽英雄戚繼光,戚繼光奉調北上任薊鎮總兵后,另一位抗倭名將俞大猷接替他繼續擔任剿匪任務,李延又多方掣肘,扣軍餉,弄得俞大猷進退兩難。這回韋銀豹攻陷荔波縣城,李延不但不引咎自責,反而上摺子彈劾俞大猷拖延軍務,剿匪不力。朝中大臣,如兵部尚書楊博、左御史葛守禮等,都知道俞大猷的冤枉。但高拱一味偏袒李延,他們也無可奈何。張居正私里徵求過楊博和俞大猷的意見,他們都認為李延不撤換,慶遠叛賊就絕無剿平之日……

  張居正沉思著不再說話,高拱又說:「太岳,待會兒見到皇上,不要主動提出更換兩廣總督事。不管李延留不留任,反正殷正茂不能接任。再說,內閣沒有議決,一下子捅到皇上那兒,倘若爭執起來,叫各位大臣怎麼看?」

  高拱明是規勸,暗是威脅。張居正苦笑一下答道:「你是首輔,凡事還是你說了算。」

  說話間,兩人走出會極門。由此北上,便是皇極門前的御道。忽然,御道上傳來喧鬧之聲,兩人循聲望去,只見靠近皇極門的御道中間,停著隆慶皇帝的乘輿。

  高拱頓時心下生疑,對張居正說:「皇上這時候不在皇極殿中御座,跑來這裡做甚?」

  張居正也大惑不解。隱隱約約,他看到隆慶皇帝站在乘輿跟前指手劃腳,彷彿在發脾氣。

  「元輔,皇上像是有什麼事。」

  張居正話音剛落,只見內使抬了兩乘小轎飛奔過來,招呼兩位閣臣上轎,說是皇上要見他們。

  兩位閣臣趕到時,只見隆慶皇帝朱載正在乘輿旁邊走來走去。他三十歲時,從父親嘉靖皇帝手中接過皇位,改年號為隆慶。朱載今年三十六歲,正值盛年,卻因酒色過度,未老先衰。這會兒只見他滿臉怒氣,身上雖然穿著大朝時的章服,但頭上的冠冕卻沒有戴正,前後對稱的板歪在一側,綴吊著的珍珠寶玉一片亂搖。一大群乾清宮的近侍環跪在隆慶皇帝周圍,一個個戰戰兢兢,顯得異常緊張。

  「皇上!」

  不等轎子停穩,高拱就跳將下來,疾聲喊了一句,走到皇上跟前跪了磕頭。張居正跟在他身後,也跪了下去。

  「啊,你們來了,來了就好,我要告訴你們,我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隆慶皇帝不停地來回走動,嘴裡恨恨不休地嘮叨著。雨雖停了,但天尚陰沉,北風一陣趕一陣地刮。兩位大臣跪在地上,棉袍子被漬水浸濕,又冷又硬的石板硌得膝蓋生痛生痛,寒氣也透入骨髓。這滋味很不好受,但皇上沒有發話,誰也不敢起來。「皇上,賜兩位老先生平身吧。」服侍在側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小聲提醒,隆慶皇帝這才彎腰扯住高拱的衣襟,大聲嚷道:「起來。」

  「謝皇上。」

  高拱與張居正謝恩站起,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都不知道皇上為何突然怒氣沖沖。隆慶皇帝仍然扯著高拱的衣袖。又是一陣寒風吹來,高拱剛整理好的鬍子又亂了,飄了一臉,高拱有些尷尬,伸手拂盡臉上的銀白長須,輕聲說:「皇上,早朝的時間到了。」

  「早朝,什麼早朝?」隆慶皇帝彷彿壓根兒不知道這回事。

  兩位大臣這才感到皇上神情恍恍惚惚,與往日大不相同。高拱於是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不早朝,又想做什麼呢?」

  隆慶皇帝沉默不語,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高拱。忽然他把高拱拉到一邊,耳語道:「你是朕的老師,也是朕一手提拔的首輔,現在有人欺負朕,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高拱小心地問:「是什麼人敢欺負皇上?」

  隆慶皇帝愣了一下,繼續說道:「你把奴兒花花給我找回來。」

  「這……」高拱一時語塞。

  在隆慶皇帝與高拱說話時,張居正小聲問張貴:「皇上今兒早上怎麼了?」

  張貴說:「早上起床盥洗,皇上還好好兒的,一出乾清宮,剛坐上轎輿,皇上就嚷著要下來。然後不知為何氣呼呼的,一口氣走到這裡來了。」

  「皇上手上的瘡好了嗎?」

  「沒有,」張貴搖搖頭,聲音愈低,「有時候癢起來,整夜都不能睡覺。」

  「叫過太醫了嗎?」張居正問。

  「哎呀,還沒有,」張貴一拍腦門子,連忙對身邊的一位小火者說,「快,去叫太醫來。」

  小火者飛一般的跑走了,一直拽住高拱衣袖不放的隆慶皇帝,這時聲音又高了起來:「一說奴兒花花,你就不吭聲,朕看你也不是個忠臣!」

  高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應答。站在一旁的張居正上前朝皇上一揖說:「請皇上還宮吧。」

  「皇上,回宮吧。」高拱也小聲請求。

  猶豫了一會兒,隆慶皇帝長嘆一聲說:「好吧,你們送我。」

  高拱用手指了指轎門,示意隆慶皇帝上轎。皇上卻不理會,他仍拽住高拱的衣袖,抬步走向皇極門前的金台。

  在金台上,隆慶皇帝又停下腳步,望著晨光中巍峨的皇極殿,忽然跺了一下腳,恨恨地說:「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怎奈東宮太小,如何是好?」

  就這麼幾句話,隆慶皇帝重複說了好幾遍。說一遍,捶一下胸。說到後來,幾乎變成了哭腔。

  見皇上如此失態,高拱與張居正面面相覷。作為大臣,他們不敢打斷皇上的嘮叨。直到隆慶皇帝停住嘴,高拱才趕緊安慰說:

  「皇上萬壽無疆,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隆慶皇帝愣愣地望著高拱和張居正,忽然又不說話了。隔一會兒,他挽起衣袖,對兩位大臣說:「你們看,我這手腕上的瘡還未落痂。」

  高拱說:「皇上病剛有好轉,千萬不要發怒,恐傷聖懷。」

  隆慶皇帝頹然不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說道:「什麼事都沒有,只是內官壞了,先生你怎麼能知道。」

  說畢,隆慶皇帝仍然拉著高拱的手,走進皇極門,下了丹墀。

  「上茶。」隆慶皇帝喊道。

  此時依然是天低雲暗,站在這皇極門內空蕩蕩的廣場上,身上仍感受到北風中的颯颯寒意。近在咫尺的皇極殿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站好等著朝見。現在,他們都看到皇上和兩位輔臣站在廣場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禁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時,內侍搬來一把椅子,北向而設,請皇上落座。隆慶皇帝不肯坐,內侍又把椅子車了一個方向,朝向南方,隆慶皇帝這才坐了下來,但他拉住高拱的那隻右手,卻一直不肯鬆開。

  內侍又把茶送了上來,隆慶皇帝伸出左手接過茶杯,喝了幾口,這才長出一口氣,對高拱說:「現在,我的心稍微安寧了些。」

  說著,隆慶皇帝站起身來,由東角門穿過皇極殿與建極殿,走到乾清宮門。一直被隆慶皇帝拽著衣袖的高拱,這時停下腳步。

  「走。」隆慶皇帝催促。

  「臣不敢入。」高拱說。

  乾清宮屬於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稱作後宮,也叫大內。后妃宮娥都住在裡面,除了內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內。

  隆慶皇帝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送我!」

  既然皇上這樣堅持,高拱也只得遵旨行事,和張居正一直陪著隆慶皇帝走進乾清宮,進入到寢殿。皇上坐到御榻上,右手仍牢牢地抓著高拱。

  當皇上由兩位閣臣陪同不入殿早朝而徑直走回後宮時,百官們便感到事情不妙。開國元勛成國公朱能的後代,第六代成國公朱希忠也在早朝的行列中。所有官員中就他的爵位最高。為了探個究竟,他便尾追而至,在乾清宮門口趕上了他們,一同進了寢殿。

  隆慶皇帝剛坐定,朱希忠和張居正便一齊跪到榻前磕頭。高拱因為被皇上拉著手,想磕頭膝蓋不能著地,身子一歪一歪的,顯得局促不安。隆慶皇帝見狀,就鬆開了手。

  三個人磕頭問安畢,隆慶皇帝也不說什麼話。三個人便知趣地退了出來,卻也不敢走開,只是在乾清宮門外等候。

  不一會兒,有內侍出來傳旨,讓兩位內閣大臣重入乾清宮。

  隆慶皇帝仍坐在剛才的那乘御榻上,神色安定了許多,只是兩頰依然通紅,眼光也顯得獃滯,他對兩位大臣說:「朕一時恍惚,現在好多了。自古帝王後事,都得事先準備,卿等務必考慮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說畢,示意二位大臣退下。高拱趕緊伏奏:「臣等遵旨,只是還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示皇上。」

  「何事?」隆慶皇帝問。

  「昨天,臣已將慶遠前線傳來的八百里快報傳入宮中,原定今日早朝廷議,對叛民首領韋銀豹、黃朝猛等,是撫是剿,兩廣總督是否換人,廣西總兵俞大猷是否降旨切責,還請皇上明示。」

  隆慶皇帝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嘟噥道:「朕也管不得許多了,你就替朕擬旨吧。」

  「臣遵命。」

  高拱亢聲回答,並下意識地看了看跪在身邊的張居正,然後一起走出乾清宮。朱希忠也還沒有離開,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前焦急地問道:「請問二位閣老,皇上有何吩咐?」

  高拱陰沉沉地回答:「皇上讓我們考慮後事安排。」

  就在隆慶皇帝還在皇極門前的御道上鬧騰時,住在慈慶宮裡的陳皇后也已起了床,近侍的宮女剛剛幫她梳洗完畢,慈慶宮裡的管事牌子邱得用就進來稟報,說是李貴妃帶著太子爺向她請安來了。

  陳皇後走進寢房隔壁的暖閣,只見李貴妃母子二人已經坐好了等她。她剛進暖閣的門,李貴妃就連忙站起來朝她施了一禮,然後牽過身邊的一個小孩兒,對他說道:「給母后請安。」

  「母后早安。」

  小孩兒聲音脆得像銀鈴,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哎喲,快起來。」

  陳皇后疼愛地喊了一聲,拉起小孩兒,一把攬到懷裡。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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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皇帝早朝生妄症 美貴妃銜恨說孌童(2)  
熊召政  


  這孩兒便是當今太子,已滿九歲的朱翊鈞。

  陳皇后今年二十八歲。隆慶皇帝還是裕王的時候,娶昌平的李氏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裕王又續娶通州的陳氏為妃,這陳妃就是如今的陳皇后。而李貴妃則是當年選進裕王府中的一名宮女。由於聰明伶俐,被一向喜歡女人的朱載看中,一次酒後,拉著荒唐了一回。沒想到就這一次,朱載再也離不開這位宮女了。這位並非天姿國色的女孩子,身上自有  
一股與眾不同的非凡吸引力,陪著嘮嗑子能讓你滿心喜悅,陪著上床能讓你銷魂。自從有了她,朱載只恨白天太長,夜晚太短。過不多久,這位進裕王府不到一年的宮女就懷孕了。陳皇后雖然地位崇高,無奈肚子不爭氣,到現在仍沒有生育。而這位宮女卻為朱載生下了頭胎貴子。母以子貴,於是從地位低下的都人晉陞為太子妃。當了妃子后,她又為朱載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潞王。朱載登基后,元配夫人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皇后,而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冊封為貴妃了,其地位在眾妃之上,僅次於住在慈慶宮中的陳皇后。

  自古以來,後宮爭寵,常常鬧得烏煙瘴氣。皇上就那麼一個,可是在冊的皇后嬪妃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還有數以千計的宮娥彩女,一個個冰清玉潔,國色天香。這麼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裡照顧得過來?於是,需要溫存、需要體貼的這些年輕女人們,便在那重門深禁之中,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與寵愛,不惜費盡心機,致對手於死地。這脂粉國中的戰爭,其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大老爺們設計的戰陣。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歲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該有多少紅粉佳人,變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艷冤魂。遠的不說,就說隆慶皇帝的父親,前一朝的嘉靖皇帝,一日躺在愛妃曹端妃的被窩裡,被曹端妃身邊的宮婢楊金英闖進來,用一根絲帶勒住了脖子。虧得方皇后趕來救駕,才僥倖免於一死。嘉靖皇帝驚魂甫定,聽說方皇后已傳旨把楊金英連同曹端妃一塊兒殺了。嘉靖皇帝明知這事兒與心愛的曹端妃沒有牽連,但方皇后自恃救駕之功,捎帶著除了自己的情敵,叫你有口難言。嘉靖皇帝因此理解了女人的狠毒,長嘆一聲,就搬出了紫禁城,住進西苑,從此再也不肯回來。

  後宮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后與貴妃的身上。可是,隆慶皇帝身邊的陳皇后與李貴妃,給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賓,好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因此,宮裡宮外的人,都稱讚她們賢慧。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還是李貴妃。起初,看到隆慶皇帝寵愛李貴妃,陳皇后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貴妃生下太子,陳皇后的提防之心更加明顯了。李貴妃早就看出了陳皇后的心思。她並不計較,無論人前人後,從不說陳皇后一句壞話。隆慶皇帝登基后,按理陳皇后應住進坤寧宮,但因她多病,自己要求別宮居住,因此被安排住進東院的慈慶宮。李貴妃住在西院的慈寧宮。年復一年,每天早晨,李貴妃都帶著太子到慈慶宮來給陳皇后請安。長此以往,面對李貴妃這一份知情達理、安分守己的誠摯,陳皇后那一點戒備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煙消雲散了。兩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麼體己話兒都往一塊兒說。

  這會兒,陳皇后把朱翊鈞攏在懷裡,握著他的小手兒,心疼地說:「天這麼冷,應該讓孩子多睡一會兒。我早就說過,你這早晨請安的客套,應該免掉。」

  「老八輩子的規矩,若是在我頭上免掉了,後頭的人,豈不把我當成罪人。」

  李貴妃笑盈盈地說。她不是那種妖艷的美人,但楚楚風韻,眼波生動,一顰一笑,顧盼生姿。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既有魅力又有主見的女人。

  陳皇后比李貴妃大兩歲,雖然看上去身體欠佳,但端莊美麗,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聽了李貴妃的話,她淺淺一笑,又勾下頭,逗懷裡的小太子玩。因為自己沒有生育,小太子又聰明可愛,陳皇后也就特別喜歡他,疼愛得倒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鈞兒,昨兒個讀的什麼書?」陳皇后問。

  「《論語》,讀到最後一節了。」朱翊鈞覺得這位皇后媽媽比親媽媽隨和得多,因此,也很願意和她搭話兒。

  「喲,孔聖人的書,都讀到最後一節了。」

  陳皇后嘖嘖連聲。她手邊的茶几上,就放著一部《論語》,這是特為朱翊鈞準備的。

  「鈞兒,背一遍給母后聽。」李貴妃一旁說。

  陳皇后拿起《論語》,翻到最後一節,朱翊鈞離開陳皇后的懷抱,在屋子中央站定。朗聲讀道: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 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

  「好了好了。」陳皇後放下書,一把摟過朱翊鈞,稱讚說:「這麼深的學問書兒,你都背得滾瓜爛熟的,長大了怕不要當個狀元郎。」

  「不,母后,狀元郎由我來點,我想叫誰當,誰就當!」

  朱翊鈞說這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雖然是個孩子,但露出一副天潢貴胄的氣派。

  陳皇后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自嘲地笑道:「哎呀,看我糊塗得,我的兒是當今太子,將來要當萬歲爺的。狀元郎學問再好,也只是你手下一個辦事兒的。是不是,鈞兒?」

  朱翊鈞點點頭。

  「太子爺,早安!」

  忽地門外一聲喊,尋聲望去,只見陳皇後跟前的一名近侍提著個鳥籠子站在門口。方才的話,並不是近侍說的,而是籠子里那隻羽毛純白的鸚鵡叫出來的。

  這名近侍也只有十五六歲年紀,叫孫海,專管這隻鳥籠子。朱翊鈞很喜歡這隻會說話的鸚鵡,每次來,都要逗逗它。

  「大丫環。」

  朱翊鈞歡快地喊著白鸚鵡的名兒,追了上去。陳皇后也很喜歡這隻鳥,說它像貼身丫環一樣可以逗樂兒,解悶子。故給它取了這麼個酸不溜秋的名兒。

  朱翊鈞把嫩蔥兒一樣的手指頭塞進鳥籠,戳白鸚鵡的腦袋,鸚鵡也不啄他,只是撲楞著翅膀躲閃。

  「孫海,帶太子爺到花房去,逗逗鳥兒。」

  「是。」

  孫海答應,帶著朱翊鈞離開了暖閣。

  細心的陳皇后早已覺察到,李貴妃今兒早上像是有心思,因此便支走小太子,好給兩人留個說話的機會。

  聽得小太子的皮靴聲「橐橐橐」地走遠了,李貴妃開口說:「皇后,看你的氣色,這些時一天比一天好。」

  「我自家也感覺好些,以前總是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來,現在這腿兒、胳膊肘兒也不酸軟了。」陳皇后說著,晃了晃身子,表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許多,接著說:「身子在於調養,春節后,換了個太醫的葯,吃了一個多月,明顯地見效。」

  「可是,皇上的病,怎麼就這麼難得好?」李貴妃臉上掛著的笑容消失了,換了個愁容滿面。

  陳皇后瞟了李貴妃一眼,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定有不少隱情,於是問道:「你是說,皇上手上的瘡?」

  李貴妃點點頭,說道:「春節時,只是手腕上長了一顆,起先只有豌豆那大,幾天後,就銅錢那大一顆了,而且還流水,黃黃的,流到那裡,瘡就長到那裡。過元宵節看鰲燈那會兒,這手上的瘡,就長了十幾顆,起先還只是右手有,後來左手也長了。現在,屁股上也長了兩顆。」

  陳皇后明白李貴妃的愁容是為這檔子事兒,於是寬慰說:「昨兒個我還問了太醫,他說皇上的瘡已經結痂了。」

  「那是讓人看得見的地方,」李貴妃說,「胳肢窩裡的,屁股上的,還在流水啊!」

  陳皇后因為身體不好,已有好幾年不曾侍寢。聽李貴妃說到皇上這些隱私地方,心中難免生起醋意,但一閃即過,隨即關心地說:「你可得當心,聽說這種瘡叫楊梅皰,同房會傳染的。」

  李貴妃嘆一口氣說:「多謝皇后關心,妾身正為這件事擔心不盡。昨晚,皇上讓我過去,我推說在經期,身子不便,就沒有去。」

  「這樣皇上豈不傷心?」

  「是啊,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呢?」李貴妃說著流起了眼淚。

  陳皇后也蹙起眉頭,半是憂慮,半是憤慨地說:「妹子,你我都知道,皇上一天都離不得女人,還巴不得每天都吃新鮮的。宮中嬪妃彩女數百個,像你這樣能夠長期討皇上喜歡的,卻沒有第二個。這時候他招你,除了陪他作樂,他還想說說體己話。你這樣不能滿足他,孟沖這幫混蛋就又有可乘之機了。」

  「你是說,皇上還可能去帘子衚衕?」

  「什麼?帘子衚衕?」陳皇后彷彿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渾身一抖索,緊張地問,「你怎麼提到這個齷齪地方?」

  李貴妃從袖子中掏出絲帕了眼角的淚花,不禁恨恨地說:「昨日馮公公過我那裡,對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去年臘月間一天夜裡,萬歲爺讓孟沖領著,喬裝打扮,偷偷摸摸出了一趟紫禁城。」

  「啊?去哪兒?」

  「帘子衚衕。」

  陳皇后倒抽一口冷氣。早在裕王府的時候,有一次,朱載在枕邊提到北京城中的帘子衚衕是男人們快樂銷魂的地方,於是她就起心打聽。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原來這帘子衚衕里住著的儘是些從全國各地物色來的眉目清秀的小孌童,專供閑得無聊的王公貴戚、達官貴人房中秘玩。

  「孟沖這個混蛋,勾引皇上去這種臟地方」。陳皇后不由得恨恨地罵起來。

  孟沖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宮內太監稱為內宦,機構龐大,共有十二監、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門,打頭兒擺在第一的就是司禮監。而掌印太監又是司禮監第一號頭兒,因此也是太監的大總管。地位顯赫,素有「內相」之稱。隆慶皇帝登基時,掌印太監是陳洪。陳洪因辦事不力被撤了,接任他的便是孟沖。

  「這件事若是傳了出去,朝中文武百官,天下百姓,該如何看待皇上?」李貴妃一腔怒氣,強忍著不便發作。

  這時宮女送上兩小碗滾燙的參湯來,陳皇后取一杯呷了一小口,徐徐說道:「做出這等下流事來,不知是皇上自己糊塗呢,還是受了孟沖唆使。」

  李貴妃怒氣攻心,嫌參湯太熱,吩咐侍女另沏一杯花茶。接著回應陳皇后的話說:「孟沖畢竟是個無根的男人,也不知道孌童究竟有何滋味,這肯定是皇上的心思。這些年來,皇上什麼樣的女人都玩過了,心中難免就打孌童的主意。」

  陳皇后不解地問:「孌童究竟有什麼好玩的,妹子你清楚不?」

  李貴妃臉一紅,忸怩了一陣子,才不情願地回答:「聽人說,孌童做的是穀道生意。」

  「穀道,什麼叫穀道?」陳皇后仍不明就裡。

  「穀道就是肛門。」

  陳皇后頓時一陣噁心:「這種地方,也能叫皇上快活?」

  李貴妃道:「皇上畢竟也是男人啊,男人的事情,我們做女人的哪能全都體會。」

  陳皇后緊盯著李貴妃,一臉納悶的神色,喃喃私語道:「看你這個貴妃,大凡做女人的一切本錢你都有了。可是皇上為何不和你親熱,而去找什麼孌童呢?果真男人的穀道勝過女人?」

  幾句話臊得李貴妃臉色通紅,趕緊岔開話頭說:「話又說回來,孟沖如果是個正派人,皇上也去不了帘子衚衕。」

  「我早就看出孟沖不是好東西,」陳皇後繼續罵道,「偏偏皇上看中他。」

  「皇上?皇上還不是聽了那個高鬍子的。」李貴妃銀牙一咬,潑辣勁也就上了粉臉紅腮,「皇上一登基,高鬍子就推薦陳洪,陳洪獃頭獃腦的,什麼事都料理不好。皇上不高興,高鬍子又推薦了孟沖,這人表面上看憨頭憨腦,其實一肚子壞水,流到哪裡哪裡出禍事。這不,把萬歲爺勾進了帘子衚衕,惹出這個臟病來。」

  「啊,你說萬歲爺的瘡,是在帘子衚衕惹回來的?」陳皇后這一驚非同小可。

  「不在那兒又在哪兒呢?你,我,宮中這麼多的嬪妃貴人,哪個身上長了這種瘡?」

  陳皇後點點頭,又說:「聽說梅毒是男女房事時相傳,只是不知孌童的穀道里,是不是也帶這種邪毒。」

  說到這裡,李貴妃的腦海里立刻浮出一個高鼻凹眼的韃靼美女,頓時又把銀牙一咬,恨恨地說,「要不,就是那個奴兒花花!」

  一聽這個名字,陳皇后渾身一激凌,說:「這個騷狐狸,幸虧死了。」

  「就因為她死了,皇上才不開心,跑到帘子衚衕尋歡作樂。」

  「這倒也是。」陳皇后嘆了一口氣,「虧得馮公公打探出來,不然我們還蒙在鼓裡。」

  「唉,想到皇上的病,這般沒來由,我就急得睡不著覺,昨夜裡,我又眼睜睜挨到天亮。」

  說著,李貴妃眼圈兒又紅了。陳皇后心裡也像塞了塊石頭。正在兩人唉聲嘆氣之時,乾清宮裡的一個管事牌子飛快跑來稟告說:「啟稟皇后和貴妃,皇上又犯病了。請你們即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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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病情太醫藏隱曲 定總督首輔出奇招(1)  
熊召政  


  緊挨乾清宮的東暖閣,是皇上批覽奏摺處理政務之地。雖然書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卻少有翻動。碩大几案之後正面牆上,懸了一塊黑板泥金的大匾,書有「宵衣旰食」四個大字,卻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世宗皇帝的手書。按規矩這東暖閣外臣不得擅入,但隆慶皇帝有時懶得挪步,偶爾也在這裡召見大臣垂詢軍政大事。因此這東暖閣中也為大臣設置了一間值房,以備不時之需。眼下這間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場。離開隆慶皇帝寢宮的高拱與張居正,被安排在這裡守候。沒有皇上的旨意,他們不得離開。


  乾清宮本來就燒了地龍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監臨時又增燒了銅盆炭火,值房裡顯出一片溫暖祥和。兩位大臣剛剛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擺上了一桌茶點,琳琅滿目總有好幾十樣。折騰了一早晨的高拱,早已飢腸轆轆。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棗枸杞的二米粥捧上。他接過剛要喝,卻一眼瞥見盛粥的小瓷碗上繪了一幅春宮圖:一對妙齡男女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少女彎腰兩手扶住一把椅子,回過頭來朝身後站著的少男莞爾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陽具頂著少女高高翹起的白膩豐腴的屁股……高拱頓時大倒胃口,放下那隻碗,對侍立在側的小火者說:「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以為高拱嫌二米粥太燙,躬身回答說:「高老先生,二米粥剛出鍋,都是這麼燙的,要不,您老先喝碗牛乳。」

  宮中規矩,太監統稱內閣大臣為老先生。高拱情知小火者理解錯了,索性將錯就錯,只要能換碗就成,回答說:「中,那就先喝碗牛乳。」

  小火者添了一碗牛乳捧上。高拱接過那隻碗,又傻眼了。碗上仍是繪的一幅春宮畫,一對赤裸男女在床上滾作一堆,兩嘴相吻,男的一手拿住女的乳房,一手按住女的下身,淫邪不堪。高拱又把碗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張居正,正專心致志地喝著二米粥。他頓時生起氣來,朝小火者做起了臉色:「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覺得這位首輔大人比皇上還難侍候,卻也只能賠著小心問道:「要不,給您老換一碗蓮子雪花羹?」

  高拱回答:「還是二米粥,給我換隻碗。」

  「換碗?」小火者伸著脖子看了看高拱面前的兩隻碗,迷惑不解地問,「請問高老先生要只什麼樣的碗?」

  高拱指了指碗上的春宮畫,啐了一口罵道:「你看看這碗上畫的什麼勞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飯。嗯?」

  小火者這才明白高拱挑剔的原因,嘴一咧想笑,但看高拱烏頭黑臉樣子嚇人,又趕忙收了笑容答道:「今天這頓早點,是孟老公公特意關照下來,按皇上早點規格給二位老先生辦下的,皇上平常用餐,用的也是這些碗碟。」

  小火者這麼一解釋,高拱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緩和口氣說:「你給我找只沒畫兒的碗來。」

  小火者見怪不怪,搖搖頭答道:「不是奴才駁您老的面子,這乾清宮裡,實在找不到一隻沒有畫兒的碗。您老看看桌上的這些碗碟,哪一隻上頭沒有畫兒?」

  高拱俯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杯盤碗碟大至罐小至湯匙都繪有春宮畫。這時張居正正津津有味地吃第二碗二米粥,高拱狐疑地問他:「你那碗上也有?」

  張居正笑一笑,把碗伸過來給高拱看,說道:「我這隻碗上不但繪有巫山雲雨男女銷魂之狀,旁邊還題了一句詩: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吃得下?」高拱問。

  「皇上吃得下,我們作大臣的,焉有吃不下之理。」張居正說著,又伸筷子夾了桌上的一塊棗泥糕送到口中。

  高拱無奈,只得棄了牛乳、二米粥不喝,伸筷子夾桌上的各色點心吃。一邊吃,一邊問小火者:「你剛才提到孟公公,他人呢?」

  小火者答道:「孟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裡。」

  「他怎麼沒過來?」

  「回高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旨意,孟公公不能過來。」

  吃著吃著,高拱心裡又來了氣。世宗皇帝在位時,當今皇上被封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師,擔任講席有十幾年之久,兩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慶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迴路轉,順利入閣。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鬥,很快又受到幾個資深老臣的排斥而愴然出閣,直到隆慶四年才榮登首輔之位。隆慶皇帝對這位老師相甚為倚重,大小政務任其處置絕少掣肘。高拱對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寵,朝中大事由他一人專斷。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字一號樞臣地位,就必須保證皇上春秋康健,國祚綿長。可是,怎奈這個皇上是個色中餓鬼。剛才在皇極門外,問他要那個韃靼美女奴兒花花,現在在這乾清宮裡,又看到這麼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宮畫。長期置身於這種淫邪環境,縱是神仙,也難保金剛不壞之身。想到這裡,高拱把手中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摜,怒氣沖沖地說:「這些餐具,應該統統撤換。」

  幾個小火者都嚇得退到一邊,噤若寒蟬,張居正呷了一口碧螺春漱漱口。十年前他與高拱在國子監共事,爾後又都充當裕王府講官,現在又同為內閣輔臣,對高拱的脾氣心性是再熟悉不過了。「元輔」,張居正緩緩說道,「製作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萬兩銀子,還是你指示戶部,從太倉銀中劃撥的呢。」

  張居正這麼一提醒,高拱倒記起來了。他任首輔之初,皇上諭旨要在景德鎮開窯燒制一批宮廷專用瓷器,內務庫造了一個預算報來,總共需用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心裡頭雖然覺得此舉太過糜費,但皇上既已發話,還得承旨照辦,於是吩咐戶部如數撥給。宮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監監造,政府不得過問。所以高拱雖然出了錢,卻並不知道燒制的是些什麼玩藝兒。

  「我倒要查查,把春宮畫燒到瓷器上,究竟是什麼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說。

  「元輔不用查了。」張居正說著,就把東暖閣的當值太監喊了來,問他,「聽說東暖閣裡頭,有一面牆陳列的都是隆慶四年燒制的瓷器,可有此事?」

  當值太監回答:「回張老先生,確有其事。」

  張居正說:「你可否領元輔進去一看?」

  當值太監點點頭。東暖閣與這值房本來就一門之隔,當值太監推開門,讓兩位輔臣進去。皇上召閣臣議事,大都在文華殿或者平台。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雖然都在內閣多年,卻也是第一次進到東暖閣。高拱首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塊匾額。掃了一眼羅列整齊的書籍卷帙之後,便走到北牆一列古色古香的紅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覽奏章的那隻架子上,分三層陳列了二十四隻尺八月色素盤,這些盤光澤典雅,薄如卵膜,每隻盤面上均繪有男女交媾之圖。仔細看來,卻是根據民間流傳既久的《素女經》編繪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宮圖分別描繪出二十四種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著這些盤子處置國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發問,頓時產生國家社稷廟堂神器遭到褻瀆的感覺。張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細,他伸手彈了彈一個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整隻盤子彷彿都在顫動,他拿起那隻盤子舉在眼前一看,盤子彷彿是透明的,他把盤子翻了一個面,從盤底依然可以看清盤面上繪製的那幅春宮圖――紅男綠女,毛髮俱見。「這是景德鎮瓷器的極品!」張居正讚歎道。

  當值太監湊上前來答道:「聽萬歲爺說,就這二十四隻盤子,燒制的工價銀就費去了六萬兩銀子。」

  「啊?」張居正目光一轉,望著高拱說道,「寧夏一省一年的賦稅收入,不過兩萬多兩銀子,貴州一省也才三萬多兩。這一套盤子,要耗掉兩省一年的賦稅。」

  高拱恨不得把這些盤子一古腦兒掀翻在地摔個粉碎,但聽出張居正的話中卻有譏諷他的意思,不由得臉一沉,反唇相譏道:「你我方才吃的這頓早點,也夠鄉下小戶人家一年的用度,處處打小算盤,皇上的威福何在!」

  說話間,兩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點,為兩人重新沏茶。吃早點之前,高拱就吩咐過,一俟太醫給皇上診斷完畢就過來具報。這會兒太醫離開寢宮來到值房。行了官禮之後,高拱問道:「皇上患的何病?」

  太醫答:「依卑職診斷,皇上是中風。」

  「中風?」高拱有些懷疑,「大凡中風之人,或偏癱在床,或口齒不清,如何皇上還滿地亂跑,打妄語?」

  太醫答道:「元輔所言極是,一般中風之人都是這種癥狀,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補藥太多,人總是處在極度亢奮之中。方才卑職給皇上把脈,寸脈急促,關脈懸浮而尺脈游移不定,這正是中焦阻塞內火攻心之象。病從丙,按五行來講,丙為火,正月為寅,木助火發,皇上內火出表為瘡,可見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為瘡,攻心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裡,由皮入心。在表者,瘡毒猖獗,入心者,火燎靈犀,便會生出許多妄想。所謂風,就是火毒。所以卑職才敢斷語,皇上今次之病,實乃中風之象。」

  這太醫快七十歲了,在太醫院已呆了四十年,論醫術是太醫院中的首席。聽他娓娓道來,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顆心頓時也就沉重起來,他下意識捻了捻鬍子,打量著太醫問道:「依你看,皇上的病重還是不重?」

  「重!」太醫回答肯定。

  「重到何等地步?」

  面對首輔的逼問,太醫感到犯難。因為據他拿脈來看,皇上已病入膏肓,棄世也只在百日之內。但如據實稟告,首輔一怒,定他個「妖言惑眾,詛咒皇上」的罪名,輕者發配邊疆,重者斬首棄市。若隱瞞不報,到時候皇上真的一命歸西,也可以定他個「診治不力,貽誤病情」之罪,照樣可以嚴懲。在心裡盤桓一番,太醫答道:

  「中風之症,古來就是大病,何況皇上的風症,比起尋常癥狀來,顯得更為複雜,若要穩住病情不至發展,重在調養。」

  「如何調養?」

  「方才卑職已經講過,病從火,人自娘胎出來就帶了火毒,一個人只要注意降火,就能保證大病不生,以終天年。自古神醫如扁鵲、華佗,還有孫思邈的《千金方》,張仲景的《傷寒論》,講的都是祛火去邪的道理。而祛火去邪之大法,第一條就是要清心寡欲。皇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再輔以湯藥,病情就一定能夠好轉。」

  聽了太醫一席話,在座的人都默不作聲。太醫又把為皇上開出的藥單呈上請高拱過目。高拱胡亂看了一回,腦子裡卻浮出瓷盤上的那些春宮圖來。他知道皇上第一等做不了的事就是清心寡欲。作為臣道,可以為皇上排憂解難,處理好軍政大事,但對於皇上的私生活,卻是不敢隨便進言的。隆慶二年時,禮科都給事中胡達奎上本規勸皇上不要沉湎女色,而應配厚德於天地,以國事為重,進賢親政,垂範天下。結果惹得龍顏大怒,批旨下來把胡達奎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從此再沒有人敢進言規勸皇上。高拱飽讀聖賢之書,紅顏誤國的道理,他可以一車一車地講。但他柄國兩年,對皇上的貪戀女色卻一味地採取縱容袒護態度。唯其如此,他這位內閣首輔才能夠臣行君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控御百官於股掌之中……如今風雲突變,儘管太醫閃爍其詞。但從他的口風中依然可以聽出皇上患了絕症。高拱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比他小了十三歲的張居正,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揮手讓太醫退下,又喊來東暖閣當值太監,對他說道:「你現在去內閣,傳我的指示,讓內閣中書迅速擬一道緊急咨文照會在京各衙門。第一,皇上患病期間,各衙門堂官從今天起,一律在衙門夜宿當值,不得回家;第二,從明日起,各衙門官員全部青衣角帶入衙辦公,為皇上祈福三天;第三,所有官員不得妄自議論皇上病情,違令者從嚴懲處;第四,各衙門不得借故瀆職,辦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議決之大事,一律申報內閣,不得擅自決斷……」高拱斬釘截鐵,一口氣講完他的指示。當值太監領命出了東暖閣前往內閣去了。望著他篤篤跑去的背影,高拱這才想起張居正坐在屋裡,也就敷衍地問了一句:「太岳,你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張居正雖然對高拱這種無視次輔存在的做法大有腹誹,但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一點怨恨來,他笑模笑樣地說:「元輔安排得妥帖周到,下官全都贊同。」

  說話間,只見又有一個太監飛奔進來,跪在高拱面前,高聲說道:「通政司差人給高老先生送來一封八百里快報。」說著把一封蓋了關防封了火漆的信封雙手遞上,高拱接過一看,又是從廣西慶遠府前線傳來的邸報。

  邸報是兩廣總督李延寄來的。自從去年冬月叛民猖獗以來,李延一直在前線督陣圍剿。這封邸報內容是,繼上次韋銀豹攻破慶遠府後,數日前又連續劫掠了宜山、天河兩縣,軍民死傷無數,天河縣城幾乎被焚毀。高拱讀過,順手把邸報遞給張居正,惱怒地說:「蒙古韃子沒有犯邊,北方無事,沒想到廣西的幾個蟊賊,竟然越鬧越歡!」張居正看完邸報后說:「李延不耍奸隱瞞,如實稟告軍情,也還算一個老成之人。他在邸報中為這次縣城失守所作解釋,說是嶺南瘴癘,軍士駐紮其中,多染疾疫,上吐下瀉,渾身酸軟乏力,站立尚且困難,何況持戈殺敵。這也不算推諉之詞。」高拱啞然失笑,不無揶揄地說:「一個時辰前,你還義正辭嚴,申說兩廣總督一定要撤換,如何現在口風一變,又為李延說起好話來?」張居正搖了搖手中的八百里邸報,回答說:「仆之所言,元輔可能還沒有完全理解。李延心存政府,遇事實報,這是優點。但此人實非軍事人才,奏章弄文是把好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卻非他的長處。至於勝殘去殺,誅凶討虐,更非他能力所及。當一個府尹,撫台按台,李延足資重任,但當一個威鎮三軍的總督,實在是叫他勉為其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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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病情太醫藏隱曲 定總督首輔出奇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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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談話間,東暖閣當值太監進來複命,言內閣書辦官已按首輔指示擬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傳至京師各大衙門。與此同時,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也派人將十幾份急待「票擬」的奏摺送來,請首輔閱處。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報告慶遠府失守的奏摺以及廣西總兵俞大猷自劾失職申請處分的手本,遞給張居正說:「這兩份摺子,皇上讓我們票擬,你看如何處置?」


  張居正心裡忖道:「你不早就明確表示了態度么?這時候又何苦來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呢?」不滿歸不滿,但回答極有分寸:「為剿滅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皇上已下過兩道旨意。限期剿滅的話,不但兵部、內閣咨文多次提起,就是聖旨上也鄭重說過。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見,督帥既然不作改動,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應該諭旨切責,稍加懲戒。」

  「如何懲戒,是降級還是罰俸。」

  「既是稍加懲戒,還是罰俸為宜。」

  「罰俸有何意義,」高拱冷冷一笑,沒好氣地說,「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銀子,總督縱然俸祿全無,吃剋扣可以吃出個富甲一方的人物來。」

  張居正心裡一格登,他聽出高拱的話改了平日態度,於是問道:「依元輔之見,罰俸太輕?」

  「是的。」

  「元輔想給他們降級處理?」

  「還是太輕!」

  「那麼,依元輔之見?」

  「李延就地撤職,令其回原籍閑住。俞大猷嘛,罰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責幾句,令其戴罪立功。」

  高拱一臉憤怒,差不多已是吹鬍子瞪眼睛了,這倒叫張居正犯了躊躇。俞大猷本來就是冤枉的,這麼處理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對李延的態度,卻不知為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元輔……」張居正喊了一句,竟沒了下文。他以為高拱是一時生氣說的氣話,想規勸幾句,但剛欲開口時又動了一個念頭:高拱躁急於外而實際城府甚深,他如此作戲,肯定另有原因。因此把要規勸的話又全部咽回肚裡。

  「太岳,」高拱指了指值房一頭的几案,余怒未息地說,「你現在就坐過去,按我剛才所說進行票擬。」

  「元輔,還請你三思而行。」張居正坐在紅木椅上品著碧螺春,不挪身子。

  「李延是我的門人,我知道你心存顧慮,也罷,我自己親手來擬票。」

  高拱說著,人已坐到几案,援筆伸紙,一道票擬頃刻出來:

  李延全無兢慎之心,屢誤軍機,驕逸喪敗,導致叛首韋銀豹、黃朝猛匪焰猖熾,期月連陷數縣。失土之臣,罪責難逃。姑念平日尚無惡跡,今令原地致仕,開缺回籍,不必來京謝恩,欽此。

  擬票完畢,高拱反覆看了兩遍,認為字字妥帖之後,才遞給張居正,並問道:「殷正茂現在何處?」

  張居正心知高拱這是明知故問,仍然答道:「在江西巡撫任上。」

  高拱點點頭,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對張居正說:「太岳,今天這第二道票擬,該由你來執筆了。著殷正茂接旨后一刻不能停留,火速趕赴廣西慶遠前線,接任兩廣總督之職。」

  張居正又是一驚。他與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進士,素知殷正茂處事心狠手辣,大有方略,實乃是封疆大吏之才。因此才抱著「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態度,屢次舉薦他擔任兩廣總督平定廣西慶遠叛亂。怎奈高拱知道殷正茂與他同年,屢屢找些理由搪塞。現在忽然主動提出啟用,張居正本該高興,但他覺得高拱態度改變過於突兀蹊蹺難解,因此也就不敢掉以輕心,斟酌一番問道:「首輔不是說,殷正茂這個人貪鄙成性,不堪擔此重任么?」

  「我是說過,」高拱並不為自己前後矛盾的態度而心虛神亂,而是把熱辣辣的眼光投過來侃侃言道,「論人品,殷正茂的確不如李延。但好人不一定能辦成大事,好人也不一定就是個好官,李延就是一個例子。他出任兩廣總督,在前線督戰半年,連耗子也沒逮著一隻。你多次推薦殷正茂,老夫也找人調查過,殷正茂是有些才能,但太過愛財,故落了個貪鄙成性的壞名聲,因此,殷正茂雖不是一個好人,但卻是一個能人。這次用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高拱這番議論,張居正頗為贊同。但他同時也感到這是首輔的表面話,至於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仍是一個謎。因此盯問:「元輔這麼一說,下官自然明白了。但元輔就不怕殷正茂利用兩廣總督的權力貪污軍餉么?」

  「只要能蕩平積寇,貪污又怕什麼?」高拱說著伸出手指,扳著指頭稱道,「自從韋銀豹謀反,李延請兵請餉,前後花去了朝廷幾百萬兩銀子,結果叛匪越剿越多。既浪費了銀兩,也耽誤了時間。現在來看這一問題,平心而論,這種浪費比貪污更為可怕。你讓殷正茂到任后,即刻呈一道摺子上來,言明剿滅韋銀豹要多長時間,多少銀兩,在他所需的軍費總數上,再加上二十萬兩銀子。老夫可以對你明說,這二十萬兩銀子,是準備讓殷正茂貪污的。若是殷正茂能限期蕩平匪患,縱然讓他貪污二十萬兩銀子也還劃得來。」

  「如果殷正茂不能蕩平匪患呢?」

  「那他就不可能像李延這樣全身而退。我必請示皇上,對他治以重罪!」

  兩位輔臣你一言我一語鬥起了心智,接著就這一問題的細節進行磋商。這時,值房門外的過廳里響起腳步聲,只見張貴推開虛掩著的門,走進了值房。

  「張公公,皇上咋樣了?」高拱問道。

  張貴臉色白煞煞的,顯然還沒有從早晨的驚嚇中恢復過來。「皇上現在和皇后、皇妃娘娘在一起,」張貴一臉愁容說,「皇上拉著太子爺的手,在哭著說話兒呢。」

  一聽這話,高拱急得直跺腳,說:「中風之人最忌諱折騰,皇上現在什麼人都不能見,要靜心修養才是。」

  「可不是這話兒,」看到高拱急得邪火直躥,張貴越發慌炸了把兒,「皇后也說要走,可皇上就是不讓。」

  「跟前還有誰?」高拱問。

  「馮公公。」

  「馮保?」高拱像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恨恨地說,「他怎麼也在那兒?」

  張貴說:「馮公公是陪太子爺來的。」

  「陪太子爺,哼,我看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高拱沖著馮保生氣,張貴哪敢接腔。他雖然也是一位大,但比起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馮保來,地位又差了一大截。而眼前這位高鬍子,又是當朝內閣首輔,也是惹不起的人物。兩頭都不能得罪,張貴便朝兩位閣臣揖了一揖,說:「我是來告訴兩位閣老,皇上一時還沒有旨意下來,只怕兩位閣老還得寬坐些時。」

  張貴說著要走,一轉身,門外又進來一人,只見他五十歲左右,中等個兒,身材微胖,穿一件小蟒朝天的元青色絲曳衫,內套著豆青色羊絨襖子,頭戴一頂竹絲作胎、青羅面子的剛叉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驕奢富貴之氣。此人正是剛才惹得高拱生氣的馮保。

  馮保是河北清河縣人,十二歲凈身入宮,在紫禁城中已呆了將近四十個年頭兒。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不準太監干政,違者處以剝皮的極刑,更不準太監識文斷字。隨著年代久遠,皇政鬆弛。明太祖訂下的許多政令,都已廢置不用了。太監干政的事,也屢有發生。到了武宗、世宗之後,司禮監與內閣,竟成了互相抗衡的兩大權力機構,內閣首輔因得罪司禮監而被撤職甚至惹來殺身之禍的,也屢見不鮮。馮保從小就有讀書的天資,入宮后又專門學習了幾年,琴棋書畫,竟無一不會,尤為精通的是琴藝與書法,在宮廷內外,這兩樣的名氣都不小。還在嘉靖皇帝時,他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隆慶皇帝即位,恰好掌印太監出缺,按資歷應由馮保接任。但不知怎的,高拱不喜歡他,因此推薦比馮保資歷淺得多的陳洪接任掌印太監。陳洪離職,高拱又推薦孟沖接任,橫豎不讓馮保坐上掌印太監的寶座。因此,馮保對高拱恨之入骨。高拱呢,自恃是皇上的老師,凡事有皇上撐腰,又處在說一不二的首輔位上,也根本不把馮保放在眼裡,平常見了,也不怎麼搭理。遇到公事迴避不過,也是頤指氣使,不存絲毫客氣。

  「啊,馮公公來了。」張貴趕忙避到一邊,讓馮保進來。

  兩人打過照面,張貴趁勢走了。馮保徑直走進了值房。朝兩位閣臣點頭施禮,然後走到張居正身旁的空椅子旁,大咧咧坐了下來。

  「兩位閣老,用過早餐了么?」馮保問。一進門,他就發覺氣氛有點不大對頭。

  「用過了。」張居正欠欠身子,客氣地一笑。

  高拱緊繃著臉,一言不發。馮保瞅著他,冷冷地一笑,突然他又霍地站起,用他那娘娘腔厲聲說道:「高閣老,皇上著我傳旨來了。」

  「啊!」高拱一驚,抬頭望著馮保,看到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和那兩道又冷又硬的眼光。他真恨不得大罵一句「你是什麼東西!」然後拂袖而去。但這裡是乾清宮,加之這閹人又說他是傳旨來的,高拱只好壓下火氣,撩起袍角朝地上一跪冷冷地回道,「臣高拱請旨。」

  馮保口傳聖旨說:「高拱,朕讓你和張居正預作後事安排,切望爾等藉資殷鑒,繼體守文,儘快拿出章程,寫本來奏。」

  「臣遵旨。」高拱硬聲硬氣回答。

  「遵旨就好,」看到高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馮保心中升起一絲快意,但仍一臉峻肅地說,「內閣就你們兩位大老,商量起來方便。皇上交待的後事,還望你們想得周全一點。」

  「這也是皇上的旨意嗎?」高拱逼問。

  「不,這是鄙人的建議。」

  高拱一拍几案,厲聲喝道:「馮公公,內閣的事兒,用不著你來建議。」

  馮保重又坐回到張居正身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茶几上的果盒,冷冷地問:「高閣老,你哪來這大的火氣。」

  「內閣乃朝廷處理國家大事的樞機重鎮,你一個內臣,竟敢向輔臣提什麼建議。這干政之嫌,你擔當得起么!」

  高拱唇槍舌劍,咄咄逼人。張居正並不參與兩人的爭執,只是一味地低頭喝茶。

  「高閣老說得是,」馮保仍舊不慍不火地說,「內閣是首腦機關。可是不要忘了,這個機關仍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你在外為皇上辦事兒,我在內為皇上辦事兒,區別僅在於此。」

  「你!」

  高拱一時語塞,一跺腳,坐回到椅子上。

  張居正這時放下茶盅。他知道這兩個人的性格,高拱脾氣火爆,胸中存不得一點芥蒂;而馮保綿里藏針,說話尖刻,若聽任兩人爭執下去,什麼樣的後果都有可能發生,因此說道:

  「馮公公,你是宮內的老人,在司禮監十幾年了,同高閣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難道還不知道高閣老的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們作臣子的,心裡頭都不好受。這時候,偏偏你一撩撥,高閣老的氣話兒,不就脫口而出了?」

  經張居正這麼一勸說,馮保的臉色,稍許輕鬆一些。只是高拱,仍然氣得鬍子一翹一翹的。馮保搖搖頭,忽然有些傷感地說,「我也沒想到要和高閣老拌嘴斗舌,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這樣你防著我,我瞪著你,全然沒有一點和氣,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還像句人話。」高拱心底說,但出口的話依舊火辣辣嗆人:「為皇上做事,公情尚且不論,哪裡還敢論及私情。何況內外有別,更不能談什麼和氣。」

  聽了這句話,馮保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張居正,張居正的眼光正好從高拱身上移過來。兩道眼光短暫地一碰,又迅速地分開。馮保一直有意要諷刺一下這位盛氣凌人的首輔,現在逮著機會,焉有輕易放過之理?此時只見他先是嘿嘿一陣冷笑,隨著笑聲戛然而落,出口的話便如同霜劍一般:

  「好一個天下為公的高閣老,把自己說得同聖人一般,其實也不過同我馮保一樣,都是皇上的一條狗而已。狗咬狗兩嘴毛,當然就存不得一團和氣了。」

  「你,你,你給我滾!滾――」

  氣得嘴唇發烏、渾身哆嗦的高拱,頓時咆哮如雷,若不是張居正把他攔住,他直欲衝過來與馮保拚命。馮保礙著東暖閣與皇上寢宮隔得太近,設若驚動皇上禍福難測,也就趁機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仍不忘丟下一句話:

  「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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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剛過,掛在夫子廟檐角上的夕陽,已經一縷一縷地收盡了。秦淮河一曲碧波,也漸次朦朧起來。胡自皋坐著一乘四人暖轎,興沖沖地來到倚翠樓。

  自從燕王朱棣篡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把個皇城遷到北京。這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首都南京,便成了留都。但因為明太祖的皇陵在南京,龍脈之所出的安徽鳳陽也離南京不遠,朱家後代的皇帝,出於對祖宗的尊敬,至少在名分上,還是保留了南京的特殊政治地位。除  
了內閣之外,一應的政府機構,如宗人府、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國子監、太常寺、鴻臚寺、六科、行人司、欽天監、太醫院、五城兵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保留了一套。北京所在府為順天府,南京所在府為應天府。不過,北京政府管的是實事兒,而南京的政府,除了像兵部守備、總督糧儲的戶部右侍郎、管理后湖黃冊的戶科給事中這樣為數不多的要職之外,大部分官位,都形同虛設。由於實際的政治權力掌握在北京政府手中,南京的政府官員,大都是仕途失意之人,或者是為了照顧級別,安排來南京當一個「養鳥尚書」或者「蒔花御史」。儘管兩府級別一樣,但是,同樣品級的官員,由北京調往南京就是一種貶謫,由南京調往北京則被視為可喜可賀的升遷。因此,一大批受到排擠或者沒有靠山的官員都聚集在南京,盡情享受留都官員的那一份閒情逸緻。

  享受閒情逸緻,出門有禪客書童,進屋有佳肴美妾。對月彈琴,掃雪烹茶,名士分韻,佳人佐酒,應該說是人間第一等的樂事。但官場上的人,除了白髮催人晉陞無望,或疾病纏身心志頹唐,一般的人,又有誰不想奔奔前程呢。公務之暇,可以由著性子,怎麼玩得開心就怎麼玩。話又說回來,當官沒撈到一個肥缺,又哪有本錢來玩得開心呢。就為著這一層,南京政府裡頭的官員,大都削尖腦袋,使出渾身解數鑽門路巴結北京政府中那些有權有勢的大臣,以圖在省察考核時,有個人幫著說說話。常言道人在朝中好做官,椅子背後有人,就不愁沒有時來運轉、陞官坐肥缺的時候。

  眼下這位走進倚翠樓中的胡自皋就正是這樣一個人。今晚上,他準備在這裡宴請京城裡來的一個名叫徐爵的人吃花酒。

  胡自皋現任南京工部主事。他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合該他走運,甫入仕途,就被任命為戶部府倉大使。別小看這個府倉大使,雖然官階只有九品,卻是一個天大的肥缺。大凡國家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銀貨,雲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寶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廣州府的沉香、藿香,潤柳鄂衡等州的石綠,辰溪州的硃砂,楠州的白粉,嚴州的雄黃,益州的大小黃白麻紙,宣衢等州的宣紙,蒲州的百日油細薄白紙,河南府的兔皮,晉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涇州的蠟燭,鄭州的氈,鄧州的膠,虢州的席,州的麻,凡四方所獻金玉珠貝珍奇玩好之物,都得由他這個承運庫大使驗收入庫。他說各地繳納的貨物合格,那就百無一事。他若挑肥揀瘦,偏要在雞蛋中尋出氣味兒來,得,你這貨物就交不出去。須知一州之長,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職之外,第一號重責,就是按規定每年向朝廷交納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產。一旦這些貨物不能按質如數交納,等於是違抗君命,你這頭上的烏紗帽還戴得安穩么?因此,為了上繳貨物能順利驗收,各個州府前來送貨時,都要預先準備一份厚禮送給這個府倉大使。胡自皋在這個肥缺上幹了數年,等於家裡開了個錢莊,連解溲的夜壺,都換成了一把銀制的。手頭有錢,就好照應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銀錢,把個戶部和吏部的頭頭腦腦們招呼得服服帖帖。隆慶元年,又升遷到鹽運司判官的任上,這又是一個肥得流油的差事。但天有不測風雲,正當胡自皋官運亨通大扯順風旗時,卻沒想到母親病逝。按明太祖訂下的律條,父母雙親去世,官員必須卸職回老家丁憂三年。胡自皋回到鄉下守制,好不容易捱過三年,回到京城,上本吏部等待復職。不想這時候,家鄉的縣太爺給他奏了一本上來,說他守制時違反天條,居然和族中子弟飲酒作樂,還吹吹打打納了一個小妾。這樣不守孝道,哪裡還能復官?這真箇是禍從天降,但責任還在胡自皋自己。他自恃京官出身,又有的是錢,回到家鄉守制,全然不把縣太爺放在眼裡。他不主動去縣衙門拜訪不說,縣太爺來看他,他居然當著族人的面,數落縣太爺的不是。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因此,當他回京時,縣太爺便奏上了這麼一個本兒。在以孝治天下的明朝,這可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平空落下這麼一個禍來,胡自皋只好自認倒霉。出事的時候,內閣首輔正是高拱。高拱同時還兼著吏部尚書,其權勢,已達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胡自皋本也是一個極會鑽營的主兒,他人上託人,保上托保,居然認識了一個人稱邵大俠的人物。這邵大俠非官非儒,非文非商,不知為什麼,跟高鬍子的交情卻很深厚。他給了邵大俠一萬兩銀子的厚禮,邵大俠居然把事兒給他辦成了。不但照常例補,還由從六品升到了正六品。只是位子挪了,由鹽運司判官變成了南京的工部主事。官雖然升了,卻是一個清澈到底的閑官。胡自皋哪裡吃得住這個,到任一年,進部府辦事只當是點卯,一門心思都用在巴結京城有權勢的官員上頭。

  北京來的這個名叫徐爵的人,是前天到的南京。他一來,就受到了應天府官員們的關注,因為他一不是什麼官員,二也沒什麼功名,卻居然是拿著一張兵部的勘合馳驛而來。而且來的當天,權傾一方的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就在稻香樓上為之擺筵接風。這麼一個神秘人物,立刻引起了胡自皋的興趣,經各方打聽,才探知這個徐爵是當今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的大管家――如今也是簪纓之人,馮保出錢為他捐了一個從六品的錦衣衛簽事。馮保的大名,胡自皋哪有不知的?他考中進士那年,馮保就已是秉筆太監,經歷嘉靖和隆慶兩朝,他上頭的掌印太監已換了五個,他卻巍然不動。中間雖聽說他與高拱不和,卻也不見他倒牌子,挪位子,可見根基之深。若能攀上這個高枝兒,或許是一條晉陞之路。於是他通過一個平素有些來往的南京內府的管事牌子,和徐爵交換了名帖。今天夜裡,又包下了這座倚翠樓,讓當紅名妓柳湘蘭陪陪這位馮公公的大管家。明朝的司禮太監,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稱作「各家私臣」。這些私臣各有名銜,各掌其事。如掌家,實乃一家主管。管家負責辦理食物,出納銀兩。上房管理箱櫃鎖鑰,司房一職則負責批發文書,謄寫應奏文書一應事項。這些私臣,既可以是閹人,也可以是正常人。例如這徐爵,便是一個有著妻兒老小的人物。在馮府中,他擔任掌家之職,深得馮保信任。

  南京為六朝故都,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譽。衣冠文物,甲於江南,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冶艷名姝,不絕於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樓以容納官妓,風流天下,盛極一時。過了一二百年,到了隆慶年間,這秦淮河畔的鶯花事業,越發的蓬勃了。從武定橋到利涉橋,再延伸到釣魚巷,迤邐以至水關臨河一帶,密簇簇兒地一家挨著一家,住著的莫不是艷驚江南的名妓。這些女史們的居所稱作河房,亦稱河樓。鳳閣鸞樓都構築得極為精巧華麗,雕欄畫檻,絲幛綺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這一帶出名的河樓,雖然有幾十家,但其中最叫響的,莫過於停雲、擎荷、倚翠三家。皆因這三座樓的主人,都是色藝雙佳、技壓群芳的當紅名妓。公子王孫,豪門巨賈,到了南京,都想登門造訪,一親芳澤。因此,想得到她們的眷顧,都得提前預約。單說這倚翠樓的主人,叫柳湘蘭,與她的約會,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虧得胡自皋本事大,硬是臨時擠了進去。

  天盡黑了,倚翠樓中,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胡自皋和柳湘蘭坐在樓上廳堂里,葷一句素一句地扯著閑話兒。為了掩人耳目,胡自皋卸了官袍,換了一身便服。不過,從頭到腳,一招一式,還是那官場的作派。柳湘蘭十七八歲年紀,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穿著一身西洋布面料製成的潔白衫裙,還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髮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站在窗前,猶如玉樹臨風。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

  胡自皋與柳湘蘭,也是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話時,還是有些生分,不過,一盅茶后,兩人說話就無遮無擋了。

  「胡大人,你說北京來的老爺,姓什麼來著?」柳湘蘭嬌聲問道。

  「嗨,剛說的,你怎麼又忘了?」胡自皋故意裝做生氣的樣子,「我再說一遍,你記清楚,姓徐,徐老爺。」

  「徐老爺多大的官兒,值得胡大人這樣地巴結他。」

  「你怎地知道我巴結他?」

  「這還用問哪,」柳湘蘭兩道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咯咯地笑起來,「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是只顧著自個兒消魂,哪有像你這樣兒的,巴心巴肝進了倚翠樓,卻是幫北京來的那位徐老爺跑龍套。」

  柳湘蘭伶牙俐齒,一邊說一邊笑。聽了這番挖苦,胡自皋倒也並不覺得怎麼難為情,也陪著笑起來。

  「玉兒,給胡大人續茶。」柳湘蘭喊了一聲侍立一旁的小丫環。

  胡自皋呷了一口茶,文謅謅地說:「湘蘭女史,你以為卑職,啊不,你以為在下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錯了。從一進你的門兒,我就悵然若失。」

  「那你為何要讓給別人?」

  「人家是遠道的客人,我總該有點君子之風?」

  「好一個君子之風,」柳湘蘭揶揄地一笑,「你一個六品官兒,說小也不算小了,拿著小女子去巴結北京來的大老爺,這也算是君子之風?」

  「你?」受了這一頓搶白,胡自皋臉色有點掛不住了,悻悻地說,「你打著燈籠訪一訪,本官在南京的名聲,哪容你這樣胡說。」

  「喲,看看,本官不高興了,」柳湘蘭學著胡自皋的腔調,流鶯一樣掠起,走到胡自皋跟前,彎腰施了一禮,說道,「奴家說話多有冒犯,這廂賠不是了。」

  看著柳湘蘭不勝嬌羞的神態,胡自皋又轉怒為喜,自己轉彎說:「就你這個柳湘蘭,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這兒,骨頭都稱不出斤兩來了。」

  「胡大人,奴家聽不出,你這話兒,是抬舉奴家呢還是貶損奴家。」

  「當然是抬舉,」說著,胡自皋對玉兒丫環說,「你去樓下,把我的管家喊上來。」

  玉兒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一個半老不老的人上來,手裡提著一個禮盒。

  胡自皋接過禮盒,雙手送到柳湘蘭面前,說道:「這是幾樣首飾,作為見面禮送給女史,望笑納。」

  柳湘蘭接過禮盒,打開一看,只見是一對玉鐲,一對耳環,一隻佩胸,綠熒熒幽光溫潤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這麼貴重的禮物,連見慣了大場面的柳湘蘭,也不免驚訝。

  「胡大人,這麼貴重的禮物,奴家怎麼消受得起。」

  「我想著女史的樓號叫倚翠樓,所以就選了幾樣翡翠,小意思。這裡還有一千兩銀票,算是送給你的脂粉錢。」

  胡自皋出手如此闊綽,倒真令柳湘蘭感動了。她囁嚅著說:「胡大人,你如此耗費,叫奴家怎樣報答你才好。」

  胡自皋揮揮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爺陪好,讓他滿心歡喜地回去,你就算報答我了。」

  「這位徐老爺,究竟是什麼人?」柳湘蘭又問。這回,她不再是打情罵俏,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

  胡自皋略一沉吟,問:「你知道馮公公么?」

  「馮公公,哪裡的馮公公?」柳湘蘭茫然地搖搖頭。

  「就是當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

  「不知道。」柳湘蘭還是搖頭。

  胡自皋看她一問三不知,心裡頭有些窩火。但一想,她一個南京的青樓女子,不知道北京官場的顯要人物,也屬正常。於是又提高嗓門問:「當今的皇上是哪個,你總該知道吧?」

  「這個倒難不倒奴家,當今皇上是隆慶皇帝。」柳湘蘭認真地回答。

  「這個馮公公,是隆慶皇帝身邊的秉筆太監,大紅人兒。」

  「啊,皇上身邊的人,」柳湘蘭的神情立刻就肅穆了,「胡大人,你說今晚上就是他來?」

  「不是他,我說的是馮公公,今晚上來的是徐老爺。」

  「徐老爺和馮公公有什麼關係?」

  「徐老爺是馮公公的管家。」

  聽到胡自皋繞了半天彎子,才兜出這層關係,柳湘蘭在心中說道:「說到底是龍尾巴上的一隻蝦子。」但在表面上,她卻恭維說,「我說胡大人怎地這等虔誠,原來是個踩得皇城晃晃動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胡自皋長出一口氣,說,「這會兒,徐老爺也該到了。」

  柳湘蘭又恢復了輕鬆活潑的神態,她說:「請胡大人放心,今兒晚上,我要讓徐老爺在奴家這裡玩得開心,不過……」

  「不過什麼?」胡自皋盯問。

  「跟徐老爺是逢場作戲,奴家現在,倒實實在在有些喜歡胡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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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只聽得樓下一聲大喊:「徐老爺駕到!」

  胡自皋陡地站起,準備下樓迎客,臨出門時對柳湘蘭說道:「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這一場戲作完。」

  胡自皋還沒有走到樓下,徐爵已奔著樓梯口兒上來了。只見他五短身材,蒜頭鼻,魚泡  
眼,走路鴨子似的搖晃。看他這副尊容,胡自皋不免心裡頭犯嘀咕,「馮公公家的大管家,怎麼就這德性,十足一隻癩蛤蟆。」但轉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醜人邊。馮公公看中的人,必定還是有一番能耐。」想到此,胡自皋便迎著上樓的徐爵喊道:「徐老爺,下官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時。」

  「你就是胡大人?」徐爵上得樓來,來不及進得廳堂,就一邊喘粗氣兒一邊嚷開了,「中午多灌了幾口黃湯,睡過了頭。」

  進得廳堂,先是讓座兒,接著寒暄敘禮。胡自皋把柳湘蘭介紹給徐爵。柳湘蘭彎腰蹲一個萬福,說道:

  「徐老爺,多謝你賞臉,肯到奴家的寒舍里來敘敘話兒。」

  徐爵色迷迷地盯著柳湘蘭,噴著酒氣說:「聽胡大人講,柳姑娘的花酒,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

  「多謝眾位老爺扶持。」柳湘蘭打心眼裡頭膩味這個什麼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礙於胡自皋的情面,不得不強顏歡笑,「其實,奴家是徒有虛名。」

  「唔,這句話聽了受用。」徐爵把丫環遞過來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氣喝乾了,接著說:「在京城,干你們這行兒的,我見得多了,剛出道兒時,有隻爛梨子吃也就滿足了,權當是解渴。一旦走紅了,嗨,就開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了。俗話說,皇帝的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樣的……」

  徐爵的話越說越粗野,眼見柳湘蘭紅暈飛腮,兩道柳葉眉蹙做一堆兒,胡自皋情知事情不好,於是乾咳一聲,硬著頭皮打斷了徐爵的話:「徐老爺,你看,是不是把酒擺上?」

  「再喝會兒茶吧,」徐爵趁著酒意,故意說一陣粗話,這是他尋花問柳的慣用伎倆,看著美人兒粉臉氣烏,他心裡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還在咬著嘴唇慪氣的柳湘蘭,指著掛在牆上的琵琶問,「柳姑娘想必是曲中高手?」

  「談不上。」柳湘蘭冷冷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說:「我徐爵生平有一大愛好,就是喜歡看美人兒生氣。今天,又過了一把癮。柳姑娘,你暫時下樓去消消氣,我和胡大人談點正經事,待會兒,再一邊喝酒,一邊聽你唱曲兒。」

  柳湘蘭如釋重負地下樓去了。

  聽著柳湘蘭在樓下指桑罵槐地訓斥丫環,胡自皋小心翼翼地說:「徐大人,你的憐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一般人不一樣。」

  徐爵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說:「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寵她。否則,她就會把你纏得透不過氣來。」

  「好哇,」胡自皋稱讚,「你這是溫柔鄉中的孫子兵法。」

  「胡大人,我這個人快人快語,有話喜歡明說,現在請你告訴我,你見我有何事?」

  比起剛才與柳湘蘭講話時的瘋態,徐爵已是判若兩人。胡自皋這才領教到此人並非等閑之輩。他下意識抬眼看看這位大管家,只見他的兩道犀利的目光也正朝他射來。

  胡自皋畢竟是官場老手,他很自然地閃過那目光,微微一笑說:「徐大人這樣子,倒像是個審案子的。」

  「官場複雜,我不得不小心啊。何況我家主人,一向潔身自好,始終恪守大明祖訓,不與外官交往,因此也總是告誡我等,不可在官場走動。」

  聽了徐爵這番話,胡自皋在心裡忖道:「不在官場走動,你那兵部的勘合是怎麼來的?」但出口的話,卻又是肉麻的奉承了:「馮公公的高風亮節,在天下士人那裡,是有口皆碑。徐老爺在他身邊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還沒說呢,找我究竟何事?」

  徐爵又開始追問。胡自皋看看徐爵盛氣凌人的樣子,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自己好歹是朝廷的六品命官,哪容得你這樣盤三問四。但一想到馮保,窩囊氣也只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只是仰慕馮公公的聲名。」胡自皋說。

  「我雖然與胡大人今日見面,但早有耳聞,」徐爵說,「金榜題名后,一路放的都是肥缺,守制三年,雖然讓人奏了本兒,但有驚無險,依然升了個正六品。這事兒,你還應該多多感謝高閣老。」

  高拱與馮保的矛盾,胡自皋早有耳聞。聽徐爵故意點出高閣老來,知道他對自己有所提防,於是輕描淡寫地說:「下官與高閣老也並無交情,只是託人求他說了一次情。」

  「這話倒實在,」徐爵點點頭,「像你這種六品官兒,在京城衙門裡,哪間房裡都坐了好幾個。高閣老哪裡都認得過來?你一不是他的門生,二又沒有鄉誼,他哪能格外照顧你?遇上什麼事兒,拿銀子抵上,抬手放你過去,送個順手人情,總還是可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捨得花銀子,順手人情哪個不會做。鹽運使判官你做也是做,別人做也是做,就看誰會辦事,胡大人,你說是不是?」

  「是,是,」胡自皋連聲附和,「有錢能買鬼推磨,這是千古至理。」

  「我看高閣老就不成心幫你。雖然升了個工部主事,還是南京的,這是個什麼官兒嘛,窮得家裡連老鼠都跑光了。你花了多少銀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花了錢買來一股子窮酸,這不明明是捉弄人么?」說到這裡,徐爵頓了一頓,看到胡自皋在勾頭思考,又接著說,「胡大人,鄙人有句話想提醒你,又想到初次見面,難以啟齒。」

  「但說無妨。」胡自皋抬起頭來。

  「那就恕鄙人無禮了,」徐爵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說,「你雖然也算是個老官場了,但其中的道道兒,你還沒有估摸透。」

  「不才願聞其詳。」胡自皋來了興趣。

  徐爵說:「會用錢者,四兩撥千斤,不會用錢者,千斤換來一毛。」

  胡自皋問:「何為會用錢者,何為不會用錢者?」

  「會用錢者,燒冷灶,不會用錢者才去燒熱灶。」徐爵見胡自皋神情疑惑,索性捅穿了說,「比方說吧,你大把大把銀子送給高鬍子,這就是燒的熱灶,他那裡本來就火焰熊熊,還差你這把火么?你趕著去投柴禾,人家並不領情。倒是那些冷灶,靠你這一把火,撲騰撲騰燒出熱氣兒來,人家才會記得你。」

  「理是這個理兒,」胡自皋思慮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只是人家熱灶辦得成事,若是個冷灶,終究討不來便宜。」

  「胡大人此話差矣,」徐爵冷冷一笑,「既作官,就是一生的事業,哪能在乎一時的成敗得失。你燒了三年冷灶,看似吃虧,到了第四個年頭兒,說不定時來運轉,冷灶成了熱灶。你豈不也跟著鯉魚跳龍門,落進了金窟窿!」

  胡自皋聽出徐爵弦外有音,就索性抄直說:「徐老爺,不才還要請你指點,現在去哪裡找尋這樣的冷灶呢?」

  徐爵看到胡自皋已經著了道兒,也就不再遮掩,脫口便說:「我家主人就是。」

  「馮公公,他?」胡自皋一下子驚愣了,「他這麼大的權勢,還是個冷灶?」

  「南北兩京的內侍太監,總共有兩三萬人,比起那些一般的管事牌子,他當然是大大的熱灶,但……」說到這裡,徐爵故意賣了個關子,眨了眨魚泡眼,搖著腦袋說:「算了,算了,還是不說的好。人心隔肚皮啊。」

  「徐老爺與我初次見面,信不過我,倒也在情理之中,」胡自皋悠悠一笑,接著說,「不過,徐老爺吞進肚中的半截子話,就是不說,下官也猜得出來。」

  「是嗎?」徐爵挪了挪身子。

  「您要說的是,馮公公的頭上,畢竟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

  這回輪到徐爵吃驚了。他盯了胡自皋一眼,心裡想:「可不能小瞧了這個六品官兒。」嘴裡說道:「是啊,現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論資歷,論才情,哪一點比得上我家主人。」

  胡自皋一笑,神情矜持起來:「徐老爺方才問我,為何要請你,現在可以回答了。」

  「請講。」

  「為的是燒冷灶。」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大笑起來。笑畢,徐爵嚴肅地說:「胡大人,君子無戲言,你說話可當真?」

  「當真!」

  「好!」徐爵顯得頗為高興,一臉橫肉鬆弛下來,蒜頭鼻子也泛起了紅光,「有您這句話,回到北京,我一定在我家主人面前替大人多多美言。」

  「那就多謝了,兄台,」胡自皋改了個稱呼,問徐爵,「這樣稱呼,您不介意吧?」

  「早該這樣,顯得親熱得多了。」徐爵點頭首肯。

  「兄台打算何日離開南京?」

  「事情若辦得順利,我明日就回。」

  「您走時,我預備一份厚禮,請兄台轉給馮公公,兄台處我也另備薄儀。」

  「我這兒就免了,我家主人處,您倒是要好好兒孝敬一下。」

  「如何孝敬,還請兄台指教。」

  「既然不是外人,我就索性直說了。我這次來南京,是為了替我家主人覓一份寶物。」

  「什麼寶物?」

  「你知道菩提達摩這個人么?」

  「知道」,胡自皋點點頭,接著就賣弄起來:「他是從印度來到中國的大和尚,被稱為中國禪宗初祖。」

  「聽說他從印度來時,先到廣州,后從廣州來到南京拜見當時梁朝皇帝梁武帝,並贈了一掛佛珠給梁武帝。這掛佛珠是用一百零八顆得道高僧的舍利子綴成的,被梁武帝奉為國寶。梁朝到如今,已過了一千多年,但這掛佛珠卻仍在南京。」

  「這可算得是國寶了。」

  「是呀,這掛佛珠如今落到一位師爺手裡,我找到他商量轉賣,他開頭一口咬定不賣,說這寶物留在他家已經五代了,不能在他手上消失,落下個不肖子孫的名聲。好說歹說,連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大公公也出面了,人家看我有些來頭,這才鬆了口答應轉賣,但出價五萬兩銀子。按理說,這樣一件國寶,五萬兩銀子也不算貴,只是我家公公,平常為人清正,哪裡湊得出這大一筆銀兩。我還是和那師爺扯葛藤,討價還價,今天下午才算敲定,三萬兩銀子,明兒上午去寶應門旁的藕香齋,一手交銀,一手交貨。」

  聽徐爵說了前因後果,胡自皋感嘆:「沒想到馮公公敬佛如此虔誠。」

  「佛就是他的命根兒,每年他都要做大把大把的善事。」徐爵一說到「我家主人」,便是一臉的恭敬,「但這次,我家主人差我十萬火急地趕來南京收購這件寶物,卻不是為了自己收藏。」

  「哦?」

  「當今皇上病了,你知道么?」

  「知道,早有邸報過來,內閣也發來咨文,命各衙門每夜都留人守值。」胡自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接著說,「我正想問兄台,皇上的病怎麼樣了?」

  「皇上的病是朝廷最高機密,我輩哪會知道底細。但從我家主人這一段行跡看,萬歲爺的病,恐怕不輕。我這回來尋那串佛珠,也同萬歲爺的病有關。」

  「此話怎講?」

  「皇上最寵的李貴妃,也就是當今太子爺的生母,是個極為信佛的人。平常就吃花齋,所住的慈寧宮裡,還布置了一個大大的佛堂。每日里抄經念佛,宮女都稱她為觀音娘娘。這回皇上病了,她更是吃了長齋。前幾天,馮公公去給李貴妃請安,無意中提到南京城中有這麼一串佛珠。李貴妃頓時就盯問起來,接著嘆一口氣,說國中還有這樣的佛寶,應該能保皇上萬壽無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回到家來,我家主人就差我火速來南京。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串佛珠弄到手,孝敬給貴妃娘娘。」

  「兄台帶的銀票不夠?」

  「是呀,」徐爵點出李貴妃這一層,原是想胡自皋爽快地掏銀子。看到胡自皋還在盤算,就故意激將說,「不過,只要我肯張口,這三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多少人想巴結我家主人,只愁找不到門路呢?」

  胡自皋點點頭,他承認徐爵說的是實話,馮公公再不濟,在皇帝爺身邊滾了十幾年,三萬兩銀子還是拿得出手的。這次差徐爵來南京,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掏錢買那串佛珠。他胡自皋捨不得花這筆錢,自然會有人搶著出。徐爵固然狡黠,但還是托出了底盤。但轉而一想,三萬兩銀子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若被徐爵假借馮公公名義,騙走私吞了,自己豈不就成了天大的傻瓜。但若徐爵所言當真,三萬兩銀子結交馮公公,還搭上李貴妃的線,又是一件天大的便宜事。皇上的病,已經折騰了一兩個月,假如那些太醫們不能妙手回春,一旦龍賓上天,太子爺接任,李貴妃就是一個大大的熱灶了。想到這一層,胡自皋心頭一熱,開口說道:

  「兄台,這三萬兩銀子,我出了!」

  「好!」徐爵一拍茶几,臉上綻出了難得的笑容,「胡大人果然爽快,我先替我家主人感謝你。」

  銀子雖然出了,但胡自皋還是留了一份小心,緊接著徐爵的話說:「等明天那串佛珠到手,我派一個人和兄台一起進京,面呈馮公公,以示鄙人的一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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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siji 發表於 2005-6-5 00:05 | 只看該作者
呵呵,辛苦辛苦,來頂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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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5-6-5 04:52 | 只看該作者
tusiji, 今天有空來捧場呀, 我們這裡有點冷清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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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siji 發表於 2005-6-6 00:11 | 只看該作者
呵呵,好文章是一定要頂滴 [: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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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5-6-6 04:06 | 只看該作者
主事鑽營買通名妓 管家索賄說動昏官(3)  
熊召政  


  徐爵一愣,他知道胡自皋是在擔心自己從中做手腳,心中已有些不愉快。於是沒好氣地說:「也好,三萬兩銀子雖然不多,但既然胡大人看重,派個人和我一塊見見馮公公,鄙人也就卸開了嫌疑。」

  胡自皋聽出話中的骨頭,連忙賠笑臉說:「兄台不必多疑,下官只是擔心路上,怕萬一有個閃失。」


  徐爵勉強一笑,起身踱到臨河的窗前,只見各處河房前的大紅燈籠都已點燃,把個秦淮河照耀得如同白晝。河上畫船相接,岸上樓閣參差。香霧繚繞,燭影搖紅,簫鼓琴箏,不絕於耳。他伸了個懶腰,情慾難以自制,於是迫不及待問胡自皋:

  「柳姑娘呢?叫她上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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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5-6-6 04:06 | 只看該作者
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1)  
熊召政  


  隆慶皇帝中風之後,吃了太醫祛火去邪的湯藥,又嚴禁了房事,不過十天,病情就顯著減輕,這一日還挪步到西暖閣批了幾道摺子。消息傳出來,日夜守在內閣須臾不敢離開的兩位輔臣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按皇上的意思,本來是要他們在東暖閣中安歇。但高拱堅持內外有別,並申明內閣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宮不過一箭之遙,有事喊得應,皇上這才同意他們回到內閣宿值。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內閣又發出一道咨文,從今天起,各衙門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前面已經說過,高拱身任首輔同時又兼著吏部尚書,平日工作習  
慣是上午在內閣上班,下午到吏部處理部務。因為皇上犯病,他已有十來天沒到吏部,這天下午一俟簽發了咨文,他就起轎往吏部而來。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早就在門口迎候,並一起走進高拱寬敞明亮的值房。這魏學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性格耿直,有口無心,敢作敢為,曾出撫山西、遼東等省,頗有政績,在官場上素有「魏大炮」之稱。無論是脾氣還是辦事幹練作風,魏學曾都深得高拱賞識,因此拔擢他來擔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務。卻說兩人值房坐定,魏學曾簡要地把這十幾天來吏部事務述說一遍。高拱向來大事小事都牽腸掛肚,雖然放手讓魏學曾處理部務,但凡事卻又必須向他彙報明白。這會兒魏學曾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高拱不厭其煩聽得仔細,遇到含糊處,還要插話問個清楚。魏學曾說畢,高拱問:「李延可有辭恩摺子到部?」

  按規矩,接旨致仕官員都要上摺子辭恩,這類摺子須得寄吏部轉呈。魏學曾搖搖頭說:「尚未收到,廣西慶遠離京城數千里之遙,想必李延的摺子還在路途之中。」

  高拱皺了皺眉,垂下眼瞼思慮一會兒,問道:「啟觀,你和李延是同年,你說,這李延驟然間丟了兩廣總督的烏紗帽,會怎麼想?」

  「那還會怎麼想,一個字,氣!」

  魏學曾心直口快,說話不看人臉色。高拱被他噎了一下,強笑了笑,問道:「他自己失職,氣從何來?」

  魏學曾回道:「失職可以罰俸,可以降級,可以另換位置,斷不至致仕。何況李延還是元輔的門人,對門人處罰如此嚴厲,何以羈縻人心?再說替換李延的殷正茂,也不是什麼循吏良臣。現在這件事在京城裡頭已被炒得沸沸揚揚……」魏學曾還欲說下去,突然一眼瞥見高拱臉拉得老長,便打住了話頭。

  其實,高拱的臉色並不是做給魏學曾看的。他是因為衙役送茶進來,眼見青瓷茶盅而聯想到東暖閣中那些繪滿春宮畫的瓷器。看到魏學曾不說話了,便問道:「你怎麼不說了?」

  「我怕元輔不肯聽。」

  「這是哪裡話,」高拱當即收回心思正襟危坐,專註地看著魏學曾說,「你說下去。」

  魏學曾因為「斷」了這一下,衝動的情緒受到遏制,頓失了長篇宏論的興頭,愣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依下官之見,元輔以殷正茂取代李延,走的是一步險棋。」

  高拱哈哈一笑說:「你乾脆說是一步臭棋得了,我還不知曉你魏大炮,心裡頭就這麼想的。」魏學曾不置可否,佯笑了笑。高拱眼中賊亮的光芒一閃,接著說道:「外頭輿情恐怕還不止這麼多,三公九卿裡頭,誰都知道張居正已經三次推薦殷正茂,是我堅持不用。公平地說,此人在江西巡撫任上,捕盜安民,催收賦稅,功勞苦勞都有。江西稅銀累年積欠總額排在全國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開府建衙不過兩年,這積欠的排位已往後退了十七位,績效最為顯著。但是,此人性貪,去江西兩年,彈劾他的摺子就有十二份之多。這裡面固然有地方官員不滿殷正茂的苛政,挾私憤告刁狀的成分,但所列舉殷正茂貪墨之劣跡,據我判斷,也並非儘是捕風捉影之事,這是我堅持不用的理由。這一點,記得以前我不止一次與你談過。」

  魏學曾點點頭,正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層,因此更不明白高拱為何突然間改變了態度。皇上任命殷正茂為兩廣總督的旨意到部,魏學曾遵旨作速辦理委札及關防文書時,便覺得事變突然,不由得犯嘀咕。當他聽到大內太監傳出話來說皇上曾罵高拱「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時」,還以為高拱失寵,拔擢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主意。後來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穩坐首輔之位,心裡頭這一塊疙瘩老是解不開。現在正好當面問一個清楚,解開這個謎,於是說道:「對李延和殷正茂這兩個人,元輔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處。」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啟觀,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一臉不解之色,高拱接著解釋說,「那天作出這個決定之前,事情有了兩個變數,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報送到。皇上十八歲時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師,君臣間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夠窺測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極門金台一怒,居然也罵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話,這就叫天意難測。後來太醫在東暖閣陳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裡頭就升起不祥之兆。萬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變,就會有人趁混水摸魚,來搶這首輔之位了……」

  「你是說張居正?」魏學曾插話問道。

  「不是他還能有誰?」高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國子監祭酒時,張居正由翰林院編修升任國子監司業,當我的助手,開始與我共事。當時的首輔是嚴嵩,我倆都對他極為不滿,也都懷有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宰輔之志,很快我倆就成為莫逆之交,互相以相業期許。後來又先後入閣,任輔臣之初,他與我還能心心相印。在籌邊、治漕與侯王爵祿裁正等諸多國家大政上,與我互相策應,配合默契,辦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張居正並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內閣中陳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繼致仕,只剩下他和我兩人時,他的奪位之心就已日見端倪。他對我表面承應如初,暗中卻在摩拳擦掌,與我較勁。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國家凡有用人之機,他就盡量推薦自己的同鄉、同年和門生,這一點,從他入閣之初就開始做了,只不過不像近兩年如此明顯。舉薦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黨的私心。」

  高拱牽藤扯蔓數蘿蔔下窖,把陳年往事說了一大堆。魏學曾認真聽來,已明白了大概,同時想起了一件與之關連的往事:隆慶二年初春,在當時的禮部尚書高儀的提議下,內閣中的幾名大學士聯名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儘早確立朱翊鈞的太子地位。隆慶皇帝有兩個兒子,均為李貴妃所生。朱翊鈞是大兒子,當時只有五歲,隆慶皇帝對這個皇長子非常喜歡。他記得有一天自己正騎著馬在宮中遊玩,朱翊鈞忽然出現在御道上攔住馬頭,仰著臉對玩得高興的父親說:「父皇,你一個人騎著馬,摔下來怎麼辦?」隆慶皇帝見兒子這麼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歡,連忙翻身下馬,抱起朱翊鈞著實撫慰一番。現在收到內閣大臣請求冊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並於三月份舉行了冊立儀式昭告天下。那時的內閣首輔是松江人徐階,張居正甫一入閣,就趕上了這件大事。而先張居正入閣的高拱,卻因與徐階鬧翻,遭到言官們的彈劾在頭年年底就被排擠出閣回了河南老家。因此在冊立太子這件大事上他可謂「手無寸功」。當時合疏上折的四名內閣大學士,如今只剩下張居正一人。歷朝歷代,大凡太子登基,都會重用擁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慶皇帝登極前的老師,故得到皇上的寵任。現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測,十歲的太子朱翊鈞就會承繼大統。從習慣上講,朱翊鈞自然在感情上更親近張居正。高拱雖是德高望重的柄國之臣,卻畢竟輸了這一著,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謂道出了箇中奧秘。魏學曾心裡清楚,高拱久居政府,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他現在突然改變主張捨棄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這非常時刻的應變措施。但高拱既不肯說破,魏學曾也不便追問。不過,他覺得高拱這步棋走得太險,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元輔既知道張居正這等心思,為何還要順水推舟促成這件事呢?」

  高拱就知道魏學曾會這麼問,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來從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後又坐下說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來的臭豬腸,領了那麼多的兵馬和糧餉,卻奈何不了幾個蟊賊。春節后寫來三份邸報,全是壞消息,再不撤換他,叫天下人怎麼看我?說實話,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勢不會壞到這種地步。這也是老夫一點私心,照顧門生而貽誤軍機。現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設若變故發生,有人就會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於被動挨打之中。與其讓別人來涮這個潲水鍋,倒不如自己先整治乾淨。至於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張居正三番五次舉薦他,我若硬頂住不用,別人就會數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為朝廷進賢。何況殷正茂這個人,在朝野之間紛爭很大,原也在用與不用兩可之間。我現在起用他,一則可以杜塞政敵之口,二則還可以觀其後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滅叛匪,這知人善任的美譽,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個銀樣槍頭,對不起,我就得先禮後兵,新賬老賬一塊算!」

  高拱伸手一揮,做了一個「砍」的動作,臉上也擺出騰騰殺氣來,魏學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處置的真實意圖,不由得對這種工於心計一石三鳥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生薑還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場老鬥士!」魏學曾心中嘖嘖稱嘆,趁勢又問:「聽說元輔指示戶部,在殷正茂造出的軍費預算上多加上二十萬兩銀子,明著讓他貪污,此事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高拱點點頭承認。

  魏學曾立即表示反對:「這樣做有乖政體,下官不敢苟同。當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貪墨成風,元輔如此做,等於是推波助瀾,縱容天下官員貪贓枉法。」

  「好你一個魏大炮,輕輕鬆鬆的就給老夫定了天大一個罪名。」高拱手指差點戳到魏學曾的鼻樑上,嘴裡噴出笑聲,滿屋子嗡嗡迴響,一部連鬢長須抖動如風中秋草,「你這個人,優點在於嫉惡如仇辦事幹練,但稍嫌不足的,則是遇事不肯在腦子裡多轉幾個圈。你就不想一想,這二十萬兩銀子,他殷正茂敢拿么?」

  「元輔既公開給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問得好――好就好在『公開』二字。」高拱由於興奮,已是一頭熱汗,他隨便撩起一品仙鶴官袍上綉有四爪金龍的長袖舉到額頭一陣亂揩,然後湊過身子,雙眸炯炯盯著魏學曾問道,「古往今來,你何曾見過哪一位官員敢公開貪墨?」

  魏學曾也神經質地揩了揩額頭――其實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問話中藏有玄機,倉促答道:「古往今來也沒有哪一位首輔,敢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讓人貪墨。」

  「看看,你又說出這等人云亦云的話來。我多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是真,但咨文上詳示仍是軍費,並沒有一個字說明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啊?」

  魏學曾驚詫地睜大眼睛,隨即懊悔自己怎麼忽略了這一細節,和元輔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著說道:「殷正茂敢私吞這裡面的一兩銀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來元輔多撥二十萬兩銀子是一個圈套?」

  「你以為是什麼?我高拱作為柄國之臣,難道是那種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員們私下謠傳,說是你親口說的,多撥二十萬兩銀子就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我是說過,那是故意說給張居正聽的,我就知道他會把這句話傳出來。但是,口說無憑,以字為證。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軍餉?」

  「如果殷正茂既打贏了這一仗,又鯨吞了這二十萬兩銀子,元輔你如何處置?」

  「送大理寺鞫讞,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猶豫地回答,接著臉一沉,不安地說,「我所擔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貪墨,而是怕他不貪墨。你也知道,他和張居正是骨頭連著皮的關係。殷正茂出的問題越大,張居正的干係也就越大,神龕上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個辦法,搬!」

  聽完高拱的連環計,魏學曾已是驚得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裡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殺機,使得他對高拱的陰鷙有了更深的領教。話既說到這一步,憑著他對首輔忠貞不二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飛往慶遠府,把那一張二十萬兩銀子的單票硬塞進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師相的一番苦心。

  「萬一殷正茂有所警覺,不貪墨也不要緊,」瞧著魏學曾怔忡不語,高拱又顧自說道,「老夫還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腳剛走,我就密札給江西道御史,要他加緊查實殷正茂在江西任內貪墨劣跡。總之,慶遠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贏了,我有罪治他,打輸了,我更有罪治他!」

  ………

  不知不覺,兩人已在值房裡私語了半日,透窗的陽光已經收盡餘暉,值房裡光線朦朧起來。早就過了散班時辰,因兩位堂官關門密語,吏部一應官吏也就不敢離開。衙役又進來沖茶,值日官瞅空兒進來稟告吏員都還沒有離開,不知兩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見。「都回去吧,」高拱吩咐,「這些時大家都累了,也該回家睡個囫圇覺。」值日官退下,魏學曾也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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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2)  
熊召政  


  「啟觀,你就別走了。」高拱喊住他。

  魏學曾以為高拱還要長談下去,便把已經邁出值房門檻的一隻腳抽了回來,規勸道:「元輔,你也該回家了,半個多月沒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挂念。」

  高拱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個元配夫人與之長相廝守。因沒有兒子,又未  
曾討妾,一年四季家中總顯得冷冷清清。

  「我那個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說,「十幾年前就吃起了長齋,我回家等於進了廟,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條。今晚上,你就陪我吃頓飯。」說畢,也不等魏學曾表態,朝門外高喊了一聲:「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聽得主人喊叫,連忙滾葫蘆一般跑了進來。高拱問他:「你上回說,啥館子的豬頭肉做得好吃?」

  「回老爺,是薰風閣的。」

  「你頭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隨後就到。」

  高福應喏而走。不一會兒,高拱與魏學曾換了兩乘便轎,朝位於燈市口的薰風閣迤邐而來,他們撤去儀仗扈從,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留了一隊錦衣衛暗中保護。

  卻說到了薰風閣后,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當,店老闆親自出店迎接,巴結不盡地把他們領到樓上一處羅綺滿堂、宮燈璀璨的雅間,洗手凈面之後,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肴也就在頃刻間擺了滿滿一桌。中間一個尺二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裡,盛滿了剛起蒸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肉,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唔,好香!」高拱聳聳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夾起一小塊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膩,香而有味。他讓高福把侍立門外的店老闆喊了進來,問道:「你這豬頭肉是怎麼製做的?」

  店老闆回答:「啟稟首輔大人,小人這店裡頭的豬頭肉,都是熏制出來的。」

  「我知道是熏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產,但煙氣太重,老夫並不喜歡吃,你店裡這個熏豬頭,卻頗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輔大人誇讚,有您老肯賞臉親來品嘗,小的也不枉開了這爿店子……」

  店老闆受寵若驚,加之又從未見過這等顯赫人物,因此嘮嘮叨叨辭不達意。高福見他狗扯羊腸,便從旁喝道:「少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爺,你熏制豬頭肉有何秘方。」

  「是,是,」店老闆點頭哈腰賠笑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秘方,這豬頭肉是用茯苓、當歸等藥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鮮豬頭先腌三五日,然後取出來掛在過風處,晾它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乾,再吊在熏籠里用藥材來熏,微火輕煙,熏好一隻豬頭,總得一個多月工夫。」

  高拱饒有興趣,邊吃邊問:「為啥只是豬頭呢,豬肉中不中?」

  「豬肉就差一點了,因為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熏煙炙進去,從裡面再往外透,藥材的香味兒便徹底滲了進去。」

  「唔,有道理。」

  高拱點頭稱讚,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把那一盤豬頭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卻無人伸筷子。高拱吃得興起,對店老闆說:「你把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盤豬頭肉來,今夜裡咱們專吃這個。」

  店老闆遵命撤盤換菜,這時門外有人隔著門縫兒朝里窺探。魏學曾眼疾,大喝一聲:

  「誰?」

  「是我,」一個約摸三十來歲身著七品官服的人應聲推門而入,於桌前跪了下去,「卑職叩見元輔與魏大人。」

  來者是高拱內閣值房中的幫辦文書韓揖。

  「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韓揖呈上一封文書,說道:「這份邸報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報上所言之事有些緊要,故尋到這裡來了。」

  「誰送的邸報?」高拱問。

  「應天巡撫張佳胤從安慶府傳來。」

  高拱接過邸報,匆匆看過,頓時臉色大變,他把邸報遞給魏學曾,陰沉地說:「你看看,張居正已經撕開臉面了。」

  「落轎――」

  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著一色張府號衣的轎夫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呢大轎停在張大學士府的轎廳里。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簾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只要他一回來,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就會變得鴉雀無聲。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裡,張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時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因此,張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雜役,都很怕他。

  張居正的大學士府位於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衚衕。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再進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衚衕就在燈市口大街進口不遠。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的時候,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陞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士。數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於是,就託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這裡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蘇州人,好治園子,因此把這一處住宅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大院佔地約略有十畝之多,分前後院,後院為眷屬住所,前院為宴飲會友之地。隔開前後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台樓閣,不失為居家勝景。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於是一說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幸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眼看就要當「閣老」的重臣,於是只要了張居正二萬兩銀子。這座院子,按當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好賣的。如此賤賣,張居正甚是過意不去,執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這個人情,半推半就,這樁交易就成了。張居正買下院子后,又根據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令已過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條青菜花黃的春景。可是北京城裡,樹枝兒才剛剛破綠,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只稍稍篩下一點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里瀰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個多月未曾回家的張居正,此刻沒有心情觀賞它。他勾頭穿過庭道,徑直走到後院,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佈道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在後院客廳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上述四位外,還有七歲的允修、五歲的靜修兩個。問了幾個成年兒子的學習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

  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裡用茶,品茶時,他讓書僮把管家游七喊來。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了書房。

  只見來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臉頰狹長,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硃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縣三林塘出產的青色標布製成的道袍,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裡的淺幫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天青色的堂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與張居正同鄉,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三年後再度回京復官,就把游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從那以後,一晃過了十六年。游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房親戚,應該喊張居正表哥,但游七謹守主僕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稱,而只喊老爺。這游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參加鄉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後,遂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張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警。讓他管家,他把家中一應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

  「我這些時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游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是老爺您要多多注意身體。」

  「怎麼,你看出什麼變化了嗎?」

  「十幾天不見,老爺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張居正苦笑了一下,問,「這一段時間,家中有什麼大事嗎?」

  「半個月前,老太爺來信,要在清明節前往宜都祭奠祖墳,並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不在家,我請示夫人,託人給老太爺帶去二百兩銀子。」

  張居正「哦」了一聲,一股思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張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張關保。張關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是同鄉,明太祖起事時,張關保也跟著當了一個兵士,後來在大將軍徐達的麾下當了一名下級軍官。明朝立國之初,朱太祖論功行賞,把張關保封了一個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也就入了湖廣的軍籍。明朝的軍籍,無論兵士和官長,都是世襲的。張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麼功績,死後葬在宜都。張關保有一個曾孫,叫張誠,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襲的尊榮,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這個張誠便是張居正的曾祖。小時候,張居正曾跟著祖父張鎮前往宜都祭掃過一次祖塋,自那以後四十年過去了,張居正再沒有去過宜都。前年,他曾給宜都縣令許印峰寫過一信,說過「遠祖孤塋,辱垂青掃拂」的話。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來完成了。張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閑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大人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里之遙。關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葯,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怏怏,於是說道:

  「祭祖這樣的大事,二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遲疑了一下,囁嚅著回答:「以老爺這樣的身分,這一點銀兩帶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麼?」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張居正追問。

  「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吃緊。」

  張居正聽了又不吭聲,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仆婢,總共有百十號人,這麼多人吃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的。有時候,皇上也額外給一點獎賞,但畢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說情陞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上一鼻子灰。張居正遊歷官場,想做經邦濟世的偉業,因此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麼把柄。因此,他的經濟總也沒有寬裕的時候。為了節省開支,有時也想裁減傭人,但抬轎的轎夫,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外院的書僮,內院的丫環,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官做到這個位置,必要的排場還是要的。在這麼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居正常常捉襟見肘,因此最怕談的就是這個「錢」字兒。幸虧游七是個能幹人,由於他的籌劃,家中總沒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候,張居正也風聞游七背著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免不了要嚴厲地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畢竟這麼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目稍大的禮金,游七也決不敢擅自作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裡有數。

  「用度吃緊,節省就是。」張居正慢悠悠地說,接著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門房進來稟報:「老爺,徐爵求見。」

  「快請。」張居正吩咐。游七便隨門房到外頭迎客去了。不一會兒,游七領了兩個人踅回書房,一臉興奮地說:「老爺,馮公公看你來了。」

  「啊!」張居正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因剛才自家人講話,書房裡只秉了一根蠟燭,光亮昏暗看不清來者,這會兒書僮點亮那盞八角玲瓏宮燈。在雪亮燈光下,只見馮保一身青佈道袍學究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他朝張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說:「張先生,馮某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哪裡話。」張居正一面讓坐還禮,一邊回道,「剛才門房只說徐爵,要知道您來,我當出門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馮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說道:「先生不必多禮,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大好。」

  張居正暗自詫異,馮保從未登過他的家門,今天何故不請自來?不過,他並不急於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扯起野棉花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自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素慕馮公公琴藝,特意千里迢迢攜琴來訪,要與馮公公一較高低,可有此事?」

  論年齡,馮保比張居正大了四五歲,但因是個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養得好,一張白凈圓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皺紋,看上去比張居正顯得年輕。就張居正的問話,馮保一邊品茶,一邊答道:「是有這麼回事兒,唔――就是和高鬍子在東暖閣鬧了個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麼來著?」他偏頭問徐爵。

  「蔣心蓮。」

  「對,蔣心蓮,」馮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風,很有一副看相。聽說她四歲學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關門弟子,九歲就彈得一手好箏,十三歲就名滿江南。王公貴戚官紳臣僚家的堂會,若能請得她到場,必定是喧傳一方轟動一時的盛事。」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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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3)  
熊召政  


  馮保著實把那女子抬舉了一番,卻是閉口不談兩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緒都被他撩撥起來。游七忍不住插嘴問道:「馮公公,蔣心蓮琴藝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對付。」

  馮保也不答話,只是欣賞自己的一雙賽過女人的白手,抿嘴笑著。善於見風使舵的徐爵,這時站出來替主子說話:「斗琴那天,京城風雅名士來得不少,蔣心蓮一出場便贏得一片嘖嘖稱讚之聲,那氣韻風度,讓人想到是仙女下凡。應我家主子的邀請,蔣心蓮先彈了一曲  
《春江花月夜》,她嫩蔥兒樣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麼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齊了把耳朵順過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盤』,到此就覺得言不盡意。一曲終了,眾人哪肯放過。蔣心蓮拗不了大家這份抬舉,竟一氣彈了八支曲子。眾人仍不放過,這些獃頭名士,竟忘了蔣心蓮是來與我家主子斗琴的。蔣心蓮說什麼也不肯再彈了,再三施禮蹲萬福請上我家主子。蔣心蓮用的那張古箏,聽說是唐朝宮廷樂師李龜年傳下的舊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卻是自個兒一手造出來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息凝神,剛才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流戲子獃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神息調攝停當,然後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我看到蔣心蓮的臉色都變了,她畢竟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哇,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眾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聲不得,蔣心蓮更做得絕,當即下令跟隨的琴童把那張心愛的古箏摔成碎片,她滿面羞愧地說,『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我終生再也不復鼓琴了。』說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徑直去了。」

  徐爵繪聲繪色這一場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聽得痴了。張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為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太監卻有閑心來斗琴,而且家中堂會聲勢搞得如此之大,難道他對皇上就不存點忠心?」心中雖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卻逢場作戲大為讚歎:「蔣心蓮的琴藝讓眾人狂,馮公公的琴藝讓眾人痴,何為高手,何為大師,區別就在這裡。」

  馮保雖骨子裡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先生過獎了,鼓琴如從政,都是要經歷的。平心而論,蔣心蓮琴藝高超絕倫,馮某自有不及處,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這琴藝之外的人生歷練。」馮保悄悄兒引過話題,接著朝尚在興奮之中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隻紅木匣子。

  「這是什麼?」張居正問。

  馮保笑道:「打開看看便知。」

  徐爵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緻的立軸,游七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竟不住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詩後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岳先生詩,馮保。保字兒下面,鈐了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有著秦篆字韻的「大伴」。

  馮保抄錄的這首詩,是張居正二十一年前寫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北京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士並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於京城客邸分手,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現在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端。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這一位來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為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為自己的滿腹經綸而自信。詩的字裡行間,透露出他的遠大政治抱負,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佩相將侍禁廬。

  張居正吟誦完畢,心中怦然一動:「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結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張居正拈鬚一笑,說道:「朝野之間,盛讚馮公公琴書二藝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三萬內宦無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進士出身之人,也沒有幾個能望其項背,這幅字我將永遠珍藏。」

  「先生如此說,馮某愧不敢當,」馮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繼續說道,「其實先生的書法在鄙人之上,我見過你的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至於先生的奏疏條札我就見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流。我當了十六年秉筆太監,嚴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

  馮保說話時,徐爵與游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里拉扯閑話去了。書房裡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張居正把書僮送上來的一盤南豐貢品無籽蜜橘剝了一個遞給馮保,自己也剝了一個來吃,一邊吃一邊說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

  馮保回道:「先生真會說笑話,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她一個女流之輩,只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人傑與鬼雄?先生則不然,你現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當上一個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當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算之權行強國富民之術,「馮公公,你認為在下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願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保口氣懇切不容置疑。

  張居正腦海里驀然想起那日東暖閣中馮保與高拱吵架時說的那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此中已透露出馮保的驅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為了探得馮保的全部底細,張居正故意低調說話:「馮公公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寵臣。」

  「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馮保說到這裡,探頭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得的是絕症。」

  「絕症?不會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經開始在東暖閣批摺子嗎?」

  「這也不假,」馮保冷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太醫說過,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裡,皇上又命孟沖把帘子衚衕里的那個孌童,喬裝打扮偷偷摸摸領進了大內。」

  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

  「事情不僅於此,李貴妃也知道了這件事,她頓時盛怒,一跺腳要衝進乾清宮,從萬歲爺的龍床上拉下那個賣屁股的東西,一刀割了他的腦袋。」

  「後來呢?」

  「是我攔住了她,我勸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太子遲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時候,貴妃娘娘有什麼話不能說,又有什麼事做不成呢。」

  張居正已經知道徐爵誑胡自皋三萬兩銀子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孝敬李貴妃的事,看來這位大內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貴妃的信任。他頓時心中生出隱憂:「皇上的生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問道:「聽你這麼說來,皇上病情還會有反覆?」

  「不是反覆,說得刻薄一點,皇上如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皇帝。」

  張居正心中一格登:他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馮保關注張居正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搖動三寸如簧之舌,煽風點火道:「還有一件事,我說出來,恐怕張先生會生氣。」

  「何事?」

  「今日在東暖閣,我看到高鬍子給皇上的密折,他舉薦高儀入閣。這個時候增加一個閣臣,明擺著是為了擠兌你。」

  張居正點點頭:「這事我前兩天就有耳聞。高儀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已當了五年禮部尚書,資歷名望都夠了。高儀生性淡泊,對是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據我所知,高拱與高儀平日里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

  張居正瞟了馮保一眼,沒有吭聲。馮保接著又壓低聲音說道:「先生不要忘了,當今太子可是高儀提議冊立的啊。現在滿朝文武,只有你和高儀是擁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這隻老狐狸,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時候把高儀補進內閣,其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高拱此舉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與馮保談話就過分袒露心跡,因此只淡然一笑,說道:「我說過,高儀為人正派,加之身體又不好,他就是進了內閣,也不可能有什麼越格的舉動。」

  「高儀如何是高儀的事,高鬍子如此做,卻完全是為了制約你。如果這件事還不足以引起張先生警惕,那麼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萬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

  馮保工於心計,不但看出內閣兩位輔臣間的矛盾,而且蛛絲馬跡萍末之風都瞭然於胸。至此,張居正也覺得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閣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讓我栽個大跟頭,只要殷正茂那頭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趕出內閣,這一招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

  「先生既已看出個中蹊蹺,馮某也就放心了。」

  至此,兩人心思已經融合一處,當下又說了許多朝廷宮闈秘事,並討論大政方略,在此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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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簽文(1)  
熊召政  


  這幾天,駐紮在慶遠街上的兩廣總督行轅雖然外頭依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裡頭卻亂成一鍋粥。廳房過道屋裡屋外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儘是散亂物件。李延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免職,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裡頭什麼滋味都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親兵侍衛趕緊打點行裝收拾細軟,一俟殷正茂前來接職就拍屁股走路。這李延本是那種「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從廣州出發到慶遠前線督陣作戰,居然帶了兩個小妾,到桂林遊覽灕江時看中船老大十五歲的幺姑,順手牽羊又納了一個。及至到了慶遠街,他覺得當地婦女  
把頭髮揪到一邊歪著盤一個大花髻的髮型特別好看,又動用軍樂吹吹打打把一個演儺戲人家的女兒娶進中軍大帳。慶遠街本是廣西西部崇山峻岭中一蕞爾之地,街頭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頭有臉的人家無非是打制首飾的銀匠和刺刀見紅的屠戶之類,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樂事一概全無。李延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千里迢迢自帶了「消魂散」來,每日里讓那四個婆娘陪著逗樂解悶,倒應了唐代詩人高適的兩句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彈指就是三年。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沒逮住幾個,總督行轅里卻多了兩個哭鬧的嬰兒,這是那個幺姑和儺戲人家的女兒「屙」出來的。「后搭船先上岸,足見我李延知人善任,眼力不差。」李延在中軍帳內接見三軍將領,曾這麼自豪地說過。誰知樂極生悲――如今削職為民,眼看就要黯然神傷風餐露宿回歸故里,這些「消魂散」連帶她們的產品頓時都成了累贅。

  卻說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裡監督兩名師爺清理官文書冊,哪些該移交,哪些該焚毀,哪些該帶走,他都要一一過目定奪。有的文書一自上架入屜,就很少翻動,如今已是積滿灰塵蟲屎,兩名師爺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忽然,一名姓梁的師爺從專裝信札的櫃屜里翻出三張田契來,一張來自浙江湖州,另一張是江蘇無錫,各載明水田一千五百畝,還有一張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內的一千畝麥地。三張田契均把畝數、塊數、界樁連屬情況記載詳細明白,田主欄下填的名字是高福。梁師爺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卻也不知這三張田契的來歷。他朝在另一側整理書牘的董師爺擠擠眼睛,董師爺湊過來,梁師爺把那三張田契遞給他,低聲問道:「高福是誰?」董師爺搖搖頭,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被李延看見了,喝問一聲:「你們兩人搗什麼鬼?」

  梁師爺趕緊從董師爺手中抽回田契,遞到李延面前,說道:「在下看到這三張田契,不知如何處置。」

  「啊,是這個,」李延接過田契覷了一眼便趕緊藏進袖中,「這個不與你們相干,忙你們的去。」

  話剛落音,忽聽得院子里一個女人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天殺的賤貸,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不就仗著老爺喜歡你的肥,才敢這樣放肆么。」

  「你呢,一條騷狗,一天到晚褲襠里流水,又是什麼好東西。」另一個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頓時勃然變色,拔腿就往門外跑。慌不擇路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幸虧門口守護的侍衛眼明手快,趕緊上前一攙,才不至於摔個嘴啃泥。

  「成何體統,呃,你們成何體統!」

  李延剛剛站穩,就朝兩個吵架的女人大聲喝斥。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從廣州帶來的二姨太,另一個是那個儺戲人家的女兒――四姨太。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齡二十,高挑個兒鴨蛋臉,一雙滴溜滴溜大眼睛,兩片微微上翹的薄嘴唇,給人印象是既嬌嗔,又潑辣。原來她最為得寵,只因她嫌李延口臭,同房時總愛別過臉去不肯讓李延親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膩味起她來。這四姨太古銅色的皮膚,身材豐滿,胸前兩隻鼓嘟嘟的大奶子,後頭一個磨盤樣結實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來,前頭一突一突,後頭一翹一翹,處處散發出那種勾人的魅力。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二姨太如果是「海鮮」,這四姨太則是地地道道的「山珍」了。李延入鄉隨俗,竟覺得「山珍」更合口味。為此,兩個女人常常爭風吃醋,口角一番還嫌不過癮,隔三岔五還免不了花拳繡腿較量一回。

  李延開口大罵時,只見四姨太怒目圓睜,雙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邊,二姨太則歪坐在地,一隻赭紅色的馬桶壓住了拖地的八幅羅裙。十幾位幫忙打點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熱鬧,見總督大人跑出來發怒,都慌忙閃開,干各自營生去了。看到這幅景象,李延氣不打一處來,惡聲罵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軍機重地哭鬧,你們吵什麼?說,為什麼吵?」

  兩個女人一個站著咬嘴唇,一個坐著抹眼淚,都不答話。

  「你們聾了,啞了?」李延唾沫亂飛,接著目光四下睃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爺,小的在。」李忠從一堆碼得高高的行李後轉出來。

  「他們為什麼吵?」李延問。

  李忠囁嚅著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開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東西,一件也捨不得扔下。收拾下來,把個內院竟堆得滿滿的。從慶遠街出柳州,都是盤旋山道,運輸負重全靠馬匹。李忠把集中起來的捆紮物件粗略統計一下,大約要一百匹馬馱運。便稟告李延。李延覺得用一百匹馬馱運行李太過張揚,指示李忠一定要壓縮到八十馱。李忠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個個勸說,把不太緊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來,二姨太和四姨太卻頂著不辦。李忠好說歹說,四姨太終於答應把不滿周歲小兒子專用的澡盆撤了一個下來。輪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裡頭有一隻馬桶,李忠建議把這隻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睜,一桿笛樣叫起來:「喲,那怎麼使得,這隻馬桶是檀香木製的,我從廣州千里迢迢帶過來,越用越舒服,如果換了一隻馬桶,我就拉不出屎來,扔不得,扔不得。」她這裡犟住了,李忠搖頭,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連寶貝兒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隻穢氣衝天的馬桶有什麼捨不得的?」心到手到,這四姨太立馬就衝過去,把守護在行李馱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順手扯起那隻用油紙包好的馬桶,發狠摜到地上。

  李忠陳述時,兩位姨太太依然劍拔弩張,隨時準備衝過去廝殺。這總督行轅,原是慶遠街千總衛所,地方局促。前院辦公,後院為官廨,兩院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間房子。姨太太們住在後院,平日也還是講些規矩不來前院攪和的。現在皆因搬家,她們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寬敞些的前院,為了清點物件,她們才來到這裡。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如今兩個姨太太當著師爺軍校侍衛管家這麼多下級僚屬的面,為了一隻馬桶打起架來,李延面子上擱不住。再仔細一看,想打架的是四姨太,這二姨太一向嬌貴,經這一摔,站都站不起來了。李延吩咐三姨太扶她起來,沒好氣地對她數落:「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甭說是一個檀香木馬桶,就是金子制的,該扔時也得扔。」說著又吼了四姨太幾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在家中撒潑成何體統,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李延在這邊罵,那邊大姨太已領著這幾位「消魂散」退到後院里去了。李延看著院子里堆積如山的行李,對李忠說:「看來八十馱還是太多,減至五十馱吧。」

  回到值房,相跟著看了一回熱鬧的兩位師爺先已回來繼續整理文冊。這兩名師爺也是李延從廣州帶過來的,梁師爺四十多歲,主管總督府一應章奏文牘,董師爺比他小了四五歲,主管錢糧往來冊簿,都是李延的辦事心腹。「先歇歇吧。」李延招呼他們。「文件太多,怕一時整理不完。」梁師爺回答。

  「殷正茂來了恐怕還得交接幾天,來得及的。」李延說著,吩咐堂差備茶。

  三人在值房裡分賓主坐定,飲了一會兒茶后,李延說道:「常言道落毛鳳凰不如雞,我如今就成了一隻落毛鳳凰,你們二位跟了我多年,如今我倒霉,害得你們也丟了飯碗,這也是我不情願發生的事,還望兩位先生海涵。」

  梁師爺生性憨直,見李延傷感,連忙安慰道:「我們入幕這幾年,東翁待我們不薄,該照顧的也都照顧到了,人非草木,東翁的這份情,我們永遠記得,董師爺,你說呢?」

  「梁兄說得是。」董師爺隨話搭話,「這幾年我們跟著東翁,也得了一些好處,即使從此散席,也決不至於為生計犯愁。」

  兩位師爺說的都是實話,他們跟著李延,每年撈的外快也不下四五萬兩銀子。李延也懂得他們的意思,但依然從袖子里摸出兩張銀票,一人手裡遞了一張,說道:「這是一萬兩銀票,回到廣州即可兌現,你們拿去收藏好,算是我奉送的安家費用。」

  兩位師爺免不了遜讓辭謝一番,但還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李延接著說道:「兩位先生手頭掌握的文件,務必清理乾淨,不要讓後來人看出破綻來,特別是董師爺,你那些賬目,能抹平的就盡量抹平。」

  董師爺會意,與梁師爺略一注目,說道:「這個東翁盡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處置。該掩飾的我都已掩飾過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緊的賬目,恐怕難以抹平。」

  「什麼賬?」

  「就是兵士的空餉。」董師爺蹙了蹙眉頭,小聲說道,「這三年來,我們給兵部具文,報的都是五萬兵士,實數其實只有三萬,其間有兩萬兵士的空額,新的總督來,我們斷斷交不出五萬名兵士來。」

  「是啊,這也是我最最擔心的事。」

  李延說罷站起身,在值房裡「橐橐橐」踱起步來。卻說三年前李延來到慶遠街,不出一月,他就發現了一個大大的生財之道,這就是吃兵士空額。一名士兵每月馬草糧秣例銀衣被等各項開銷加起來是三兩銀子,慶遠前線本來只有三萬士兵,李延求財心切膽大妄為,竟然謊報成五萬。那子虛烏有的二萬兵士,一年下來就給李延帶來了七十多萬兩銀子的進項。李延入駐之日經過籌劃,認為不出一年,韋銀豹、黃朝猛等數千蟊賊即可盡行撲滅。但李延為了多吃空額,並不認真追剿,在給朝廷的邸報中,往往還誇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吃滿四年空額之後,再活捉韋銀豹獻俘北京,這樣就可名利雙收。私囊大飽不說,還可加官晉爵。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三年來他不斷派人進京,花重金打點吏部兵部戶部等要緊衙門的官員,加之又有「高拱門生」這一塊金字招牌,他滿以為按計劃行事,可以高枕無憂,誰知中途出了這麼大的變故。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職的原因,難道就為那一份縣城失守的邸報?須知過去這樣的邸報已經送過十幾份,從不曾出什麼問題……

  這時院子里一片闃寂,臨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白熾得炫人眼目。忽然,一隻烏鴉飛臨院中的那棵女貞樹上,發出幾聲刺耳的叫聲,李延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兆。

  「你們兩個也知道,這些銀子也並沒有進我一個人的腰包。」李延又轉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道,「身邊的人不說,好處自然都得了,還有京城幾個部衙門的要緊官員,也都禮尚往來,領了我的獻芹之心。只不知為何平地一聲雷,皇上來了這麼一道旨意。」

  兩位師爺都是久歷江湖玲瓏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只不過是李延自己不提,他們不好說破就是。現在見東翁有討教的意思,幾天來一直憋在心底的話也就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梁師爺清咳一聲,首先說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內,哪能知道這慶遠街上的事。何況皇上的旨意,均采自內閣票擬,依在下陋見,東翁這次致仕,問題還是出自內閣。」

  李延垂下眼瞼思量一會兒,狐疑說道:「這就奇了,內閣首輔高拱是我座主,我對他執門生禮,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難道他會整我?前年廣西道御史上摺子彈劾我,說我排斥戚繼光,剿匪不力。結果皇上頒下旨意把戚繼光調到薊州,高閣老親來信札對我安慰有加,雖然也要我慎思篤行早傳捷報,但口氣十分體己。自后彈劾摺子還上過幾道,都被高閣老一一化解。這迴風雲突變,真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說畢,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臉,兩手撫著腮幫,顯得煩躁不安。董師爺接著說道:「東翁這幾年花大把的銀子,把京城各要緊衙門打點得路路通。照理不會落到這般結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兩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這裡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們干過的事怎麼治罪都不過分,但事在人為,京城裡那些得過東翁好處的高官為了自身安全,也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只要躲過這一劫,東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動起複,在下平常也讀點雜書,略通相術,東翁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官運好像不會到此為止……」

  董師爺一向話多,好耍點小聰明,眼看他又要東扯葫蘆西扯瓢擺龍門陣,李延一揮手粗暴打斷他的話,沒好氣地說:「你那個相術我不止聽過一百次,不要說了,你只說說,如今這一劫怎麼度過。」

  受此搶白,董師爺也不氣惱,他反正看慣了東翁的臉色,知道如何應付。當下答道:「度過難關,就用那七個字,解鈴還得系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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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簽文(2)  
熊召政  


  「你指的是高閣老?」梁師爺插問。

  「正是,」董師爺轉向李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東翁這兩三年花在京官們身上的銀子,少說也有五六十萬兩,可是,你卻沒有在高閣老身上花過一厘一毫,東翁恕我冒昧,您這是失了門生之禮啊。」


  李延苦笑了笑,說道:「董師爺你這見識就差了,不是我李延不懂規矩,而是天下官員無不知曉,高閣老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潔之臣,我若送錢給他,豈不就是備了棺材送禮。」

  董師爺不以為然搖搖頭,嘻嘻一笑回道:「東翁見識差矣,天底下我還沒見過不吃魚的貓,高閣老愛不愛錢,通過一件事可以得知。海剛峰海瑞大人,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廉臣,在嘉靖皇帝手上差點掉了腦袋。他在高閣老手上復官並升任蘇州巡撫,可是剛剛一年,海瑞頭上這頂還沒戴熱的烏紗又被高閣老摘了。你想想,高閣老如果真的不愛錢,他能罷海瑞的官么?」

  「是啊,老董言之有理,」這時梁師爺也插進來附和,「常言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單看高閣老門下那幫親朋門生,一個個都是在錢窟窿里翻筋斗的人物,就知道高閣老的真正為人。」說到這裡,梁師爺突然意識到李延也是高拱的門生,自覺失言,又連忙拿話來掩飾,「總歸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聽說這次來接任的殷正茂,見了錢,連喉嚨管里都會伸出一隻手來抓。」

  兩位師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起勁,李延默然坐聽,忽然間有了主意,心裡一輕鬆,便打了一個呵欠說道:「今天暫且議到這裡,下午,你們隨我去一趟西竺寺。」

  兩位師爺退出值房,李延從袖子里抽出那張田契,又反覆看了一遍,接下來是小心翼翼地折起又打開,打開又折起,一時間又心亂如麻,獃獃地出起神來……

  這三張田契上的五千畝地,是他為座主高拱置辦的一份厚禮。儘管兩位師爺認為高拱不愛錢是假,但李延知道高拱平素的確很少收人禮物。這位性格倔犟的首輔大人,對自己的門生呵護有加,但一旦門生做出越格非分之事,他的臉色也變得極快。李延心裡清楚,沒有高拱就沒有他的官運財路。他有心報答,卻找不到表達心意的最好方式。送銀票不敢,送別的又顯不出孝敬。思來想去,他才想到乾脆出銀子為座主添置些田產。主意一定,他連心腹師爺都信不過,差了管家李忠帶十萬兩銀票去湖州、無錫、涿州三處秘密購置五千畝上等田地。買主名字填的是高拱大管家高福――這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買好田產之後,他並沒有立即送給高拱,他是想等高拱致仕之後,再把這三張田契送過去。到那時高拱祿位盡失,為桑榆晚景著想,大致再不會申斥拒收。他自認為這個主意並不差,但現在事情有了變數,殷正茂一旦接任兩廣總督,立刻就可以從賬目上發現那個天大的窟窿……思來想去,李延決定冒險給高拱寫封信,坦白告訴他為之購買田產的事。高拱不愛錢是真,但兩位師爺的分析也並不是全無道理。一千兩銀子他不要,一萬兩銀子五萬兩銀子他也可以不要,如果是十萬兩呢?面對這麼一大筆數目高拱設若還不動心,那就是天要滅我李延,只好引頸認命。但是,如果高拱肯收下這三張田契,情況就不一樣了。即使這邊問題暴露有人上摺子彈劾,高拱仍會一如既往竭力維護,那麼多得過好處的官員更會看首輔眼色行事援手相救。這步棋雖險,但尚有一半成功的把握,不走這步棋,事情就會弄到一團糟不可收拾,甚至死路一條也尚未可知。李延想暈了腦袋,終於橫下一條心來,提筆給高拱寫了一信,告知代置田產一事,他本想把那三張田契隨信附上,但臨時又動了個念頭:信件終究不太穩當,田契還是親手交上為好。故又從信封里把那三張田契抽了出來然後親手封上火漆,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採用八百里快報投遞方式,日夜兼程,把這封信送往北京。

  忙完這件事,不覺午時過半,李延就在值房裡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想到兩位小妾為馬桶打架的事,也沒有心情去後院歇息,就著值房裡的藤椅,把一雙腳擱在茶几上小寐了一會兒。醒來已交未時,正說喊過兩位師爺一起前往西竺寺,忽然侍衛進來稟報:「大人,參將劉大奎求見。」

  「他回來了?請他進來。」李延吩咐。

  七天前,李延收到快報,言殷正茂已從江西南昌出發,取道柳州前來慶遠府接任。柳州距慶遠有三百餘里路程,一過三岔鎮,便是崇山峻岭的慶遠地面,為了安全起見,李延命令參將劉大奎率一千兵馬前往三岔鎮等候迎接。如今既然迴轉,想必新總督也隨軍來到了,李延正準備整衣出門迎接,只見一個七尺鬚眉黑臉大漢挑簾進來,單腿一跪,兩手抱拳高聲言道:

  「參將劉大奎叩見總督大人。」

  「起來,新總督呢?」李延問。

  「回大人,末將沒有接到新總督。」

  「這怎麼會呢,按日程計算,兩天前他就該到了。」

  「可是末將猶如痴漢等丫頭,就硬是等不來他。」劉大奎一臉焦急,說道,「我如今把一千兵馬留在三岔鎮,單騎回來請示,我是繼續等還是撤回來。」

  「會不會出了意外?」李延嘴上這麼說,心裡頭卻並不著急,對劉大奎說,「你立即回到三岔鎮一直等下去,不接到新總督就不能回來。」

  「是,末將遵命。」

  劉大奎抱拳一揖,又風風火火退了出去。聽得他的馬蹄聲得得而去,李延這才吩咐備轎,帶了兩個師爺,在刀兵馬隊重重護衛之下,威風八面來到城西兩里地的西竺寺。

  這西竺寺乃是唐朝天寶年間修建的一座古寺。初名西明寺,宋元年間重修時改名西竺寺,至今也有七百多年歷史。比起中原沃野黃河兩岸的那些恢宏巨剎以及江南春水秋山之間的瑰麗梵宇,這西竺寺就顯得規模狹小不成氣勢,但在慶遠街它卻是名列榜首的古迹文華之地。當地僮瑤各族土著,雖然兇悍異常卻都虔誠信佛,因此這西竺寺才能七百年香火不斷。李延甫將離任心境惶,仍不忘來一趟西竺寺,其目的一不是拜佛,二不是遊玩,而是專門跑來抽籤的。西竺寺的靈簽本也遠近聞名,而李延更是親身體驗過。

  記得是三年前李延初來乍到慶遠街,一日得暇便動了興頭來西竺寺遊玩,同行人告訴他西竺寺的簽靈,他也就隨喜抽了一支,抽的是第五十一簽,簽文是:

  朝朝暮暮伴嬌鶯雖敗猶榮拱近臣

  忽然一陣大風起金是沙來沙是金

  這是一支平簽,解簽也有四句話:急水狂浪,不可妄為,定心求佛,待時無憂。

  李延一看這簽文不妙,總督剛剛上任,還未開仗,就冒出個「雖敗猶榮」,心中老大不舒服,順手把那支簽往地上一丟,不屑一顧地說:「什麼靈簽,都是些模稜兩可不三不四的話,我偏不信它。」

  西竺寺里有一個老和尚叫百凈,最會解簽。大凡抽籤之人都會請他講解一番,經他點撥,這簽文中暗含的玄機就會一一弄個明白。李延既不滿意這支簽,又拿著總督大人的架子,自然不肯屈尊去請教百凈。過了兩年,兩個師爺有一次陪著李延吃酒,趁著酒興,董師爺舊話重提,對李延說:「東翁,您初來時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簽,還是很靈的。」李延不以為然,一臉稀鬆地說:「簽文說的什麼,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董師爺答道:「東翁當時扔了那支簽,梁老兄把他撿了回來。」接了董師爺的話,梁師爺起身去值房找出了那支簽,李延接過又仔細看了一遍,頓時沉默不語。梁師爺覷著東翁臉色,謹慎說道:「前些時,俞大猷的兵在荔波吃了個敗仗,東翁自劾,邸報到京,皇上不但沒有責怪,反而諭旨安慰,我就想到,這不就是簽上講的『雖敗猶榮』么?」李延一聽有理,愣怔一會兒說道:「這頭兩句倒是靈驗了,三四兩句是何意思呢?忽然一陣大風起,什麼大風?金變沙來沙變金,倒來倒去又有什麼玄機?」三個人就在酒桌上推測來推測去,也沒有個滿意的結論。董師爺說:「東翁要想參透玄機,看來還得去找那個百凈老和尚。」李延當時答應下來,但日後手頭事情一多,這件事又擱下了。直到這次免職,李延才明白「忽然一陣大風起」的含義,心裡頭也就急切地想去西竺寺拜見那位百凈老和尚。

  李延在西竺寺門前落轎,步出轎門。但見日頭已經偏西,四周山色蒼翠如黛,寺前兩棵高大的鴿子樹上如絹白花開得正旺。寺中闃無一人――在李延到來之前,早有軍士前來清場,轟走一應閑雜人等。李延步入寺中,應景兒也在大雄寶殿敬了三炷高香。兩個小沙彌站在法案之側,在李延敬香時為之敲動鐘磬,完成這一儀式后,李延問小沙彌:「你們的百凈師傅呢?」

  「在方丈室裡頭。」小沙彌答道。

  董師爺狐假虎威,朝那小沙彌喝道:「兩廣總督李大人到,你們師傅為何不出山門迎接。」

  小沙彌朝董師爺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家師傅年事已高,不見客已經一年多了。」

  董師爺還欲逞威,李延咳嗽一聲,對小沙彌說道:「煩請小師傅進去通報百凈老和尚,就說前兩廣總督李延求見。」

  小沙彌跑進去即刻又回來,說道:「我家師傅請施主李大人過去。」

  李延跟著小沙彌走出大雄寶殿後門,來到緊掩的方丈室門前。兩位師爺欲同李延一起進去,卻被小沙彌擋住了。

  「我家師傅只肯見李大人一人,請兩位施主留步。」小沙彌說罷,又是一禮。

  兩位師爺無法,只得回到客堂吃茶等候。

  卻說李延走進方丈室后,只見當中藤椅上坐了一個身穿大紅袈裟、鬚眉皆白的古稀老人。他臉頰瘦削,雙目炯炯有神,彷彿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李延不禁暗暗稱奇,這等地老天荒瘴癘夷蠻之地,竟還藏有如此超凡拔俗的高蹈之士,心中氣焰頓時矮了一截,抱拳一個長揖,說道:「李延叩見百凈老師傅。」

  「李大人免禮請坐。」

  百凈一開口說話,聲音雖不大卻脆如銅磬。小沙彌給李延搬過椅子沏過茶後退了出去。百凈接著問道:「李大人來見老衲,可是為三年前抽的那支簽?」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話:「這簽中有許多玄機,還望方丈指點迷津。」說罷從袖中摸出那支簽來。

  百凈並不接簽。問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簽?」

  「對,就是五十一簽。」

  「請問李大人今年貴庚?」

  「五十一歲。」

  「正好與簽數相符,這也是巧合。」

  百凈平淡說來,李延越發覺得深不可測,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於是身不由主地把椅子往百凈身邊挪近一步,急切地說:「此中玄機,還望方丈明示。」

  百凈目光如電,在李延身上掃了一下,緩緩說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負氣把簽摔到地上,而是移過幾步,讓老衲給你開示如何趨吉避凶,情形也不至於糟到現在這種地步,臨時抱佛腳,恐怕為時已晚。」

  幾句話說得李延驚悸十分,口氣也就變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籤,李某心氣太盛犯了糊塗,如今如何補救,只要方丈指點出來,即使破財毀家,李某也在所不辭。」

  李延急得像烏眼雞,百凈看在眼裡,笑在心裡,仍是不急不慢地說:「解簽十六個字,最要緊的是『不可妄為,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慶遠三年,是做盡了妄為之事,而心中全無佛界,事既至此,你還要問什麼?」

  「請教老和尚,金變沙來沙變金是何含義?」

  「妄為金變沙,向佛沙變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處,」李延自我寬慰說,「我現在捐五萬兩銀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凈搖搖頭,一口回絕:「李大人,你捐的銀子,西竺寺一分一厘都不能要。」

  「這是為何?」

  「你的銀子來路不正,都是橫財。」

  百凈此語一出,李延一下子臉色通紅,兩隻魚泡似的大眼袋,竟漲出了黑氣,他在心裡罵了一句「老禿驢」,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凈。但從百凈的眼色中,他彷彿看到自己已經大限臨頭,於是強壓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難乃佛家根本,老師傅既已看出李某有災,總不至於袖手旁觀吧。」

  百凈閉目沉思一會兒,又睜開眼來死盯著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發涼,這才開口說話:「風流才子唐伯虎寫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禪』饒有興味,李大人可回去認真參悟。」

  李延覺得百凈這一指點太玄,正欲問得再仔細一點,忽聽得方丈室的大門被擂得山響,董師爺在外頭高喊:「東翁,李大人!」

  「什麼事?」李延應聲詢問。

  「新總督已經到了行轅。」

  李延一驚,心中忖道:「剛才劉大奎還說沒有接到,怎麼一下子就到了行轅?未必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也顧不得細想,起身朝百凈作了一揖,說道:「李某告辭,另外再尋日子向方丈討教。」說罷閃身出門,起轎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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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1)  
熊召政  


  新舊總督的交接工作進行了三天,這期間還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進總督行轅,伸頭朝後院看了一眼,但見架起的兩條竹篙上晾滿了五顏六色的尿片,還聽到兩個嬰兒哇哇啦啦一片哭聲,再面對滿院子絆手絆腳的亂七八糟箱籠行李,心裡頭頓覺穢氣,半刻也不肯呆下去,當時就決定另覓地方設立總督行轅。第二天,中軍帳前參將黃火木在街東頭覓了一處覃氏祠堂,前前後後大小房間也有二三十間,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轅里該移交的文書物件一古腦兒搬了過去,移交工作就在這覃氏祠堂里進行。交接期間,李延千方百計套近乎,怎奈  
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給李延表示親近的機會。這樣子更讓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弔膽,一落空就胡思亂想。這時又有人告訴他,殷正茂其實已經來了三天,與他會見之前,先去見了總兵俞大猷,兩人秉燭夜談。具體談的什麼,外人卻不知道。這一來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係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來之日,李延就已脫下了三品官服,換上一襲青衣道袍,一身贅肉,滿臉沮喪。他的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風八面,清咳一聲也會嚇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來卻是臃腫卑瑣,樹葉兒掉在頭上也只當是旱天悶雷,才幾天工夫就判若兩人。卻說這天交接完畢,已是夕陽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揮揮手讓師爺幫辦隨差一應吏員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他和李延兩人。「老弟,這邊交接完畢,你準備何時啟程回鄉?」殷正茂問。論年紀,他比李延小了一歲,論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卻比李延早了兩屆。官場序齒首重科名,加之兩人一升一退,運勢又不一樣,故殷正茂尚未開口說話,先已擺出了老大的姿態。李延聽出這口氣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還求著人家,也只得乾笑了笑,答道:「就在這三兩日內動身。」

  「老弟還有何吩咐,請直講。」

  李延一聽這話里有縫兒,趕緊說道:「小弟的確有一事相求。從這裡去柳州,還有兩百多里山路,韋銀豹這些叛民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撥一些軍士護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鎮。」

  「這有何問題,仍讓劉大奎帶領一千兵馬,把你們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乾脆,李延生了一點感激之情,愧疚地說:「這劉大奎說起來也是一個憨頭,我令他在三岔鎮接你,居然你來了三天,他還沒有發現。」

  「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張揚,帶了兩個師爺,背著羅盤,喬裝打扮成風水先生,一路這麼逍遙走來。過三岔鎮時,守住路口的士兵簡單問了兩句就放行了,這也怪不得劉大奎。」

  殷正茂說得輕輕鬆鬆,殊不知李延就是這件事放心不下。見殷正茂主動提上話頭,便趁機問道:「不知兄台為何一定要繞過劉大奎,甘冒生命危險只身前來慶遠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乾脆捅穿了說:「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這麼做,原是為了察看這裡的山川形勢,從山民野老口中,聽一點實實在在的匪情。」

  「聽說兄台在俞大猷營中住了兩個晚上。」

  「這也不假,俞大猷軍營在三岔鎮與慶遠街之間,路過時我順便先去探望這位名聞海內的抗倭名將,李老弟,這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沒有,」李延趕緊申明,他見殷正茂有深談的意思,便說,「殷兄,我們能否借一處說話?」

  「去哪裡?」

  「魁星樓,慶遠街上就這一家酒店還像個樣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裡就由我作東,我還未替你接風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決斷,「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為你餞行。」

  「兄台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說著,乾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於你也不是什麼壞事,從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脫身出來,回家頤養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複用你。」

  「兄台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殷正茂說道。接著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餘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著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你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麼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

  殷正茂的話風已經透明:你李延能否東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煩」抖落出來。李延眼前頓時浮出那一堆已搬進這覃氏祠堂的賬簿,心中又驚又怕,猶豫了一會兒,便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道:「兄台,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殷正茂接過一看,竟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出手如此闊綽,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把銀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聲說道:「怎麼,李老弟真的以為我殷正茂是貪鄙之人?」

  「哪裡哪裡,兄台別誤會……」

  殷正茂突然變臉,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故支吾難堪。其實,出重金行賄殷正茂是董師爺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額銀兩,還可繼續「吃空額」大發橫財,何樂而不為呢?本以為銀票一送,皆大歡喜,誰知殷正茂不領這份人情。李延尷尬地坐在那裡,想道:「殷正茂與我素無交往,突然送這大一張銀票給他,推辭拒收也應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還是假意推託,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張銀票送出去。」

  李延這廂沉思,那邊殷正茂又開口說道:「李老弟,咱倆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與你見面交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吃空額』,一年的進項上百萬兩銀子。這幾天看過賬目,雖然百萬兩銀子一說有些誇大其辭,但兩萬士兵的空額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筆明賬。」

  殷正茂無情揭露,李延也清楚這事無法隱瞞,事既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硬著頭皮把話說穿:「賬是明白,但銀子卻並非我一人獨吞。兄台若真要揪住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認命,承擔這彌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好如此說話,我殷某既非貪鄙之人,更不會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頭來,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決不會上摺子彈劾你。」

  殷正茂說得斬釘截鐵。他這時雨時晴的態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裡頭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

  李延一激動,好話也就整籮筐地傾倒,殷正茂像獵人欣賞已收在籠中的獵物一樣,專註地聽著李延的那些語無倫次的感激之辭。其實,殷正茂如此做,並不是出於真心幫助李延,而是為自己的根本利益著想。接到皇上聖旨赴慶遠街接任兩廣總督之前,他已打聽鑿實此次舉薦乃是高拱所為。他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張居正三次舉薦未獲通過,作梗者就是高拱。這次高拱一反常態擢用殷正茂,而且動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為驚訝,心中也存了一個難解之謎。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門生,雖無本事卻後台強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實態度之前,他決不肯貿然行事與李延作對。何況他昨日查核邸報來往冊檔,發現兩天前李延還利用八百里馳傳給高拱送去一信,這更讓殷正茂感到形勢撲朔迷離。他雖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額的證據,但如何利用這個證據,還得審時度勢……

  李延還在嘮嘮叨叨講好話,殷正茂打斷他問道:「聽說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給你解簽?」

  李延心中一驚:這個殷正茂果然刁鑽,連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說道:「老和尚說話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麼?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報一笑,但他笑得異樣,讓李延不寒而慄,「百凈老和尚說的是討便宜的話,算了,不扯這些閑話,咱們現在就去魁星樓。」說罷起身要走。

  李延連忙也站起身來,腆著臉把那張銀票又遞到殷正茂面前,說道:「這個還望兄台賞臉。」

  「不能收。」殷正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為何不能收?」

  「我已答應幫你,決不把這裡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銀票,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說,這張銀票就一定要收。」

  「這是何道理?」

  面對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靈機一動,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經聽說,高閣老舉薦你時,還吩咐戶部多給你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讓你……嘿,這事也就不要說明了,這件事在高閣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可裝進私囊的。」

  殷正茂一聽話中有話,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待,本想探個究竟,表面上卻裝做不屑一顧地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首輔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試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貪鄙之人。」

  「殷兄確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愚弟可以作證,」李延說著,便把銀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

  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還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李老弟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為保管吧。」說罷藏進袖中。

  李延頓時歡天喜地,自覺所有威脅盡數解除,遂跟著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眾位將士簇擁之下,朝魁星樓踱步而來。

  魁星樓離覃氏祠堂本也不遠。斯時天色尚未黑盡,街面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兵士,這幾日新舊總督交卸,為防萬一,臨時又從別處調撥五千兵馬前來駐紮守護,把個慶遠街保護得鐵桶一般。城內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這會兒聽說新舊總督聯袂出行,都想一睹新總督風采,街邊上值崗兵士之後,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舊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個子瘦小,與身高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個頭,加之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時,街上看熱鬧的人竊竊議論開來:

  「看這新總督,怎麼像一隻猴兒?」

  「老總督像一頭豬。」

  「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慶遠食的,靠他們剿匪,哼哼……」

  幸虧這些當地土著說的都是「鳥語」,外地人根本聽不懂。否則,還不把這些封疆大吏活活氣死。

  眼看快到魁星樓了,忽然,從街邊竄出一人,閃過崗哨,衝到新老總督跟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

  「請總督大人為小民做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幾個兵士搶步上前,架起那個下跪的人就往旁邊拖。

  「停下,」殷正茂斷然一喝,兵士們鬆了手,那小民又衝過來跪下,殷正茂問他:「你有何事?」

  小民唧里哇啦說了一通,只因是「鳥語」, 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尋來一個當地籍貫的小校翻譯,這才明白了意思:這小民叫覃立本,就在魁星樓旁邊開了一間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裡吃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實在應付不來。今兒下午,又有四個兵士進店裡飽餐一頓,臨走時,覃立本要他們付賬,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把覃立本痛打一頓,還砸壞了店裡的東西。覃立本慪氣不過,便斗著膽子攔街告狀。

  慶遠街自設立兩廣總督行轅以來,由於軍紀鬆弛,騷擾百姓的事屢有發生,白吃白喝明搶暗偷的現象已是司空見慣。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氣吞聲關門關店。因此,當地百姓對官軍的痛恨甚於土匪,這也是韋銀豹的叛軍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雖然只來幾天,但在明查暗訪中遇到投訴最多的就是這一類擾民事件。他已決定一俟李延離開就立即整頓軍務,嚴明紀律,沒想到瞌睡來了遇枕頭,出了個覃立本攔街告狀。他當即也不忙著進魁星樓吃飯了,當街站定,問覃立本:「下午那四個吃白食的兵士,你可還認得?」

  「認得。」覃立本仍跪在地上答道。

  「你起來,去把那幾個兵士找來。黃火木,帶一隊人隨他前往。」

  「是,末將遵命。」

  黃火木橫刀出列,正欲帶領兵士隨覃立本前往抓人,覃立本卻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嘴中說道:「總督大人,也不用興師動眾了,眼前就有一個。」說著,抬手指向在魁星閣門口站崗的一個魁梧大兵。

  「你過來。」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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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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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兵丟了手中砍刀,過來跪在覃立本旁邊。

  殷正茂打量這位大兵,體壯如牛,一身剽悍之氣,雖然面對眾多長官,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好一個勇士!」殷正茂心中讚歎,但臉上卻冷若冰霜,一聲厲喝:「你好大膽子!竟敢吃人白食。」


  「我沒有吃。」大兵犟著頸子亢聲回答。

  「覃立本,你沒有認錯人?」

  「小的不會認錯,這位兵爺綽號叫牛瘋子,就是他帶頭砸了我的店子。」

  覃立本是個機靈人,看出這位新總督有給他撐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牛瘋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缽大的拳頭伸過來,在覃立本眼前晃動說:「你敢誣衊好人,小心兵爺我在你臉上開個醬油鋪子。」

  「大膽狗才,你再敢放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殷正茂一聲怒罵,牛瘋子收斂了一些。殷正茂又問覃立本:「你說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證人?」

  「有。」

  覃立本指了幾個,有當兵的,也有街坊。但他們有的出於袒護,有的害怕報復,都不肯出來作證。牛瘋子得意了,跪在那裡呲著牙笑。

  殷正茂面對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說道:「李老弟,今晚上這頓為你餞行的宴會,看來要耽擱一些時候。」接著,他雙手往背後一剪,兩道眉往上一弔,睜大了三角眼,喝道:「來人,搬幾把椅子來,今天,本總督要在這大街上把這個案子審個清楚明白。」

  斯時天色黑盡,幽邃天幕上綴著疏星朗月,魁星樓門口也點亮了兩盞燈籠,兵士們不知從何處弄來十幾把松明點燃,星光月光燈光火光搖曳輝映,鵝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過椅子坐定,問覃立本:

  「這幾個兵士,在你店裡都吃了些什麼?」

  「麂子肉,還有兩隻野兔。」

  「你,」殷正茂指著牛瘋子,問道,「在這個老覃的店裡,吃沒吃這些東西?」

  「沒有。」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吃沒吃?」

  「沒有,沒有,不要說麂子肉,我連麂子雞巴都未曾見到。」

  因為沒有人敢站出來作證,這牛瘋子越發肆無忌憚。殷正茂很欣賞牛瘋子這股子野性,但也斷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眯起一雙小眼睛,兩道寒光直射牛瘋子,彷彿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臟。

  「黃火木。」殷正茂喊了一聲。

  「末將在。」黃火木又閃身出列。

  「中軍帳前侍衛,可有刀法嫻熟之人?」

  「回總督大人,中軍帳前侍衛,個個刀法嫻熟。」

  「好,叫上幾個來。」

  「是。」

  黃火木手一揮,立刻就走出四個手執大砍刀的威武兵爺。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瘋子一指,四個兵士搶步上前,把牛瘋子撲翻在地,三把兩把就把他的上身剝個精光。

  「總督大人,你不能隨便殺我。」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牛瘋子嚎叫起來。

  殷正茂冷冷一笑,厲聲回道:「本總督不殺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證。給他開膛剖肚!」

  「這……」

  真的要動手,那四個兵爺也怔住了。跪在一邊的覃立本本想告狀弄回幾個小錢,眼看要鬧出人命,也驚慌不知所措,連忙磕頭如搗蒜替牛瘋子求情:

  「總督大人,求你饒這兵爺一條命,這頓飯錢小人情願不要了。」

  殷正茂已是凶神惡煞,獰笑一聲說道:「家有家規,軍有軍法,這事再不用你覃立本賣乖。你說牛瘋子白吃了你的麂子兔子,牛瘋子又拒不承認,我現在只好給牛瘋子開膛剖肚,掏他的腸子,如果他的腸子里還有嚼爛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應得。如果找不出什麼來,對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殺人償命。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動手!」

  四個兵爺見總督大人已是盛怒,事情已無轉圜之地,只得遵令。只見一個兵爺橫刀一劃,接著是聽得扯布似的一聲響,牛瘋子撕肝裂膽的喊叫也同時響起,過後悄無聲息,牛瘋子已被開膛,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

  眾位旁觀的將軍雖然殺人如麻,但眼前這一慘烈場面依然令他們股慄不已。李延更是閉著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陣血腥味衝過來,他掩鼻不及,頓感噁心,連忙俯下身來,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

  惟有殷正茂,一尊鐵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腸子里可有證據?」殷正茂問。

  「有,有不少的肉渣子。」兵士顫聲回答。

  「哼,這就是咎由自取了。把他拖下去,看能否救活他一條命。」

  四個刀兵抬著牛瘋子飛奔而去。盯著地上的一攤鮮血,殷正茂眼皮都不眨一下,又喊道:「覃立本!」

  覃立本早已嚇得癱倒在地,昏死過去。殷正茂命人用涼水把他潑醒,說道:「覃立本,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總督管教不嚴。相信這種事今後再不會發生,這頓酒飯錢,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現在還得麻煩你辛苦一趟,給黃將軍帶路,去把剩下的三個全都捉拿歸案。」

  覃立本篩糠一般,被黃火木一干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著椅把站起身來,拍了拍尚在俯身乾嘔的李延,笑道:「李老弟,走,魁星樓的飯菜,恐怕早就涼了。」

  李延走了兩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轅中召集俞大猷、黃火木等幾個將領商議剿匪事宜,忽有士兵進來稟告說門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貫注聽俞大猷陳述用兵方略,便說不見。士兵退下去又轉來奏道:「總督大人,來者自稱是你的親戚,一定要見。」殷正茂一聽納悶:「親戚?我怎麼會有親戚跑到這裡來?」遂請俞大猷暫停說話,急匆匆走出行轅大門,只見一個身穿藏青棉佈道袍、頭戴諸葛巾的胖子背對著他,在門前的空場上踱步,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倉促間想不起是誰。「先生,總督大人來了。」帶路的士兵喊了一聲,那胖子迴轉身來,殷正茂這才看清來者面容,不免大吃一驚,喊道:「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胖子笑吟吟走近前來。

  殷正茂由驚詫變為激動,兩手抓住胖子肩膀一搖,叫道:「好你個李……」

  胖子「噓」了一聲打斷殷正茂的話,說道:「老表哇,我來這裡收購藥材,聽說你也陞官到了這裡,就順便過來看看。」

  「好,好,」殷正茂應聲說道,「你先歇息下來,喝盅茶解解乏,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去收個場就馬上過來」說罷喊過一名侍衛,讓他把來者帶到自己的值房。

  從總督的神情態度,行轅內的侍衛聽差便知來者是貴客。送進值房之後,當值聽差又是躬身打揖,又是請坐上茶,又是絞來熱毛巾擦汗去塵,忙得團團轉,為的是討來者一個笑臉。其實這位大模大樣的來者並不是殷正茂什麼親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義河字幼滋,與張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進士。因他是荊州府應城縣人,與張居正兼有同鄉之誼,是張居正屈指可數的密友之一。這次千里迢迢從湖南長沙秘密來到慶遠,正是肩負張居正的使命而來。

  在值房裡落座不過片刻,李義河已喝了一大壺熱茶,在同僚中,李義河有「李三壺」的綽號,意思是說他「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離不得。聽差見他這麼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鑲銀的特號陶制茶壺。

  「喲,你們總督這麼闊氣。」李義河指著茶壺說。

  聽差回答:「這是前任總督李大人留下來的。」

  提到李延,李義河心中就有了一陣不平之氣:「這狗日的,連吃敗仗還發了大財,只落個致仕的處分,太便宜他了。」於是問道:「聽說李大人走時,用了五十匹馬搬運行李?」

  「這還是砍了一半兒呢。」聽差是個老兵油子,見多識廣,嘴上也就特別滑溜,「依李大人原來的想法,什麼都想帶上,兩百匹馬都不夠。」

  「怎麼會有這麼多?」

  「怎麼就不會有這麼多?」聽差反問,接著指了指窗外遠處的崇山峻岭,說道,「你這位先生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大山裡頭有一種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顆,酸酸澀澀的也沒啥味道,但卻有一種特別功效,吃下去能給雞巴長勁。每年中秋前後,這果子長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採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還遭了韋銀豹的伏擊,死了兩百多人。果子採回來后,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製成果脯。一年要做幾十罈子,除了自己受用,還拿出去送人。就這玩藝兒,李大人準備帶走十壇,十壇就得五匹馬來馱,後來一裁減,只帶走了兩壇。」

  「聽你這麼一說,這野果子不就是春藥嗎?」

  「是呀,」聽差神秘地眨眨眼,煞有其事地說,「聽人說,如果長年吃這玩藝兒,人就變成了發情的公豬。」

  一句話逗得李義河捧腹大笑,說道:「現在我明白了,李大人為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們這兒,一頭公豬一年要給上百頭母豬配種哩!」

  聽差說話越發肆無忌憚,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樣,使李義河笑得直喘粗氣。正在這時候,殷正茂一步跨進門來,湊趣說道:「什麼事這麼熱鬧!」

  李義河又把聽差說的話學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讓聽差退了出去。

  「三壺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義河,口氣詼諧地說道,「你這堂堂正正威鎮三湘的按台大人,怎麼冒充鄙人的親戚,突然間來到這裡?」

  李義河壓低聲音說道:「我奉太岳兄使命而來,事屬機密,不得不喬裝打扮。」

  對自己這次升遷任職,殷正茂一直感到是個謎。上任之前,他除了給皇上寄上謝恩摺子,還分別給高拱與張居正各去一信。雖屬私人信札,卻是應景公文,無非是些感激話。因為不明就裡,殷正茂不敢貿然表態。現在見到李義河,知道個中蹊蹺可以解開,於是急切問道:「太岳兄有何吩咐?」

  李義河故意賣關子,嘻嘻一笑說:「我倒想聽聽,石汀兄對自己這次高升有何見解。」

  殷正茂脫口說道:「什麼高升,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李義河回道:「怎麼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疊篆文銅印換成如今的九疊柳葉篆文的銀印。雖然官階沒有升你,但你手上這顆銀印,其規格尺寸,雖比一品大員稍稍小了一點,卻比二品大員還要豐碩一些,而且鼻紐還是一隻卧虎。我大明帝國二百年來,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勝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養實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

  殷正茂聽出李義河的話中明顯含有醋意,故意反問:「如果打了敗仗呢,下場還不同李延一樣,捲鋪蓋滾蛋?」

  「咱們同年中,誰不知道你殷正茂是個人精?」李義河喝乾了一壺茶,又喊聽差進來續上一壺,接著說道,「所以,太岳兄擔心的不是怕你吃敗仗,而是怕你上了高鬍子的當。你剛才不是說到陷阱嗎,高鬍子真的就給你設計了一個陷阱!」

  「什麼陷阱?」

  「高拱給你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並放出風來是讓你貪污的。請問養實兄,你怎麼處置?」

  「這個請你轉告太岳兄,我殷正茂一兩銀子也不會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軍費名義撥出,我為什麼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著侃侃言道,「我打算用這筆銀子作為犒賞之資,凡斬叛匪一個首級的,獎銀十兩,斬一個叛匪頭目的,獎一百,活捉韋銀豹、黃朝猛的,獎銀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這二十萬兩銀子在手,剿滅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義河頻頻點頭,說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岳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麼,太岳兄也認為我是貪墨之人?」

  李義河聽出殷正茂的問話中已透出些許不快,連忙解釋說:「石汀兄,你別誤解了太岳兄的意思。他不是擔心你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而是怕你不知道,這二十萬兩銀子實際上是高拱設下的誘餌。」

  「誘餌?」殷正茂睜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裡頭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太岳兄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來湖南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讓我設法告假十幾天,偷偷來到慶遠與你通氣。」

  李義河遂把隆慶皇帝生病,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間的一些過節述說一遍。殷正茂聽得仔細,預感到京城大內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但對高拱欲加害於自己的計謀卻是將信將疑,深思半晌問道:「如果我既不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又打了勝仗,他高拱如何能夠害我?」

  「老兄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剛離開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秘密派人到了南昌,為的是調查你在江西任上有無貪墨行為。一走一來,也就是前腳後腳的事。大凡升遷之人,決沒有京城都察院追著屁股勘查之理,而且這個都察御史,與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門生。養實兄,這其中的奧妙,你難道還看不清楚么?」

  李義河振振有詞,句句都是殷正茂不願聽的話,卻又句句都得聽,不免心中一陣煩躁,對高拱的一點幻想也就煙消雲散,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刻毒的報復心理,頓時三角眼內又射出兩道寒光,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猴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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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5-6-6 04:19 | 只看該作者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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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他已經在耍你了。」李義河補了一句。

  「那就看誰耍誰?」殷正茂一拍大腿,聲音低卻很磣人,「我手裡有張王牌,只要放出來,倒的絕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義河一震,急忙問道:「什麼王牌?」


  殷正茂狡猾地一笑,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麼王牌,到時候你便知道。」

  殷正茂所說「王牌」就是李延送給他的那一張二十萬兩銀票,他雖然並不懷疑李義河確實奉張居正使命而來,但他覺得李義河所說之事有一些尚待證實,因此仍存了一點戒備心理,不肯道出實情。李義河也看出這一點,心裡頭便不愉快,遂起身告辭。

  「怎麼就要走,好歹要住一個晚上。」殷正茂看出李義河不滿,便真心挽留。

  「不能住,」李義河朝值房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總督行轅,還有不少李延舊人,設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對你我、太岳兄都不利,還是快走為妙。」

  「這麼說,我也不強留了。」殷正茂說道。

  兩人在轅門前拱手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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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5-6-6 04:20 | 只看該作者
斗機心閣臣生齟齬 信妖術天子斥忠臣(1)  
熊召政  


  離辰時還差半刻,張居正就走進了內閣院子。辰進申出,這是內閣鐵打不動的辦公時間,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在一間屋子裡辦公。后屢經擴建,才形成今日的規模。這內閣院子現共有三棟小樓,正中間一棟飛角重檐,宏敞富麗,為閣臣辦公之所;院子東邊的小樓為誥敕房,西邊為制敕房,南邊原為隙地,后因辦公地方不夠,在嚴嵩任首輔期間,又於此造了三大間卷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都遷來這裡。


  閣臣的辦公樓,進門便是一個大堂,堂中央供奉著文宗聖人孔子的木主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閣臣四套值房,門都開在游廊上。樓上房間,有的是會揖朝房,有的是閣臣休息之所。首輔高拱的值房在廳堂南邊,窗戶正對著卷棚,張居正的值房在其對面。自從趙貞吉與殷士儋兩位閣臣前年相繼致仕后,值房就一直空著兩套,門上落著鎖。值房一套一進兩重,共有六間,機要室、文書室、會客室等一應俱全。現在,高拱隔壁的一套門已被打開,兩個雜役正在房中收拾。張居正知道,那是預備高儀入閣辦公了。

  張居正剛在值房裡坐定,內役還沒有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張居正起身過去,只見高拱端坐在碩大的紅木案桌前,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時候,桌上擺了幾份翻開的摺子,顯然都已看過。高拱指著文案橫頭的一張椅子,示意張居正坐下。

  「太岳,昨夜睡了個安生覺吧?」高拱側過身子,擺了擺官袍問道。

  「回家頭一個晚上,反倒失眠了。」張居正答。

  「總不至魂一夕而九逝吧,」高拱眼角微微一動,揶揄道,「你向來風雨如磐,也有失眠之時?」

  張居正聽出高拱話中譏刺之意,想到會不會是高拱知道了馮保昨夜來他府中潛訪之事,頓時多了一份警惕,裝糊塗說道:「前些時因為擔心皇上病情,心緒不寧,一時還沒調整過來。」

  高拱並不知曉馮保潛訪的事,說這幾句話無非是尋個話頭開場,其實他一門心思還在張佳胤送來的邸報上。如今拿眼睃了睃擺在案桌上那份黃絹封面的邸報,臉色一沉,出氣也不勻了。

  「兵部的事情,平常都是由你分管,我也十分放心。」高拱打了一個頓,把話引上正題,「安慶駐軍嘩變的事,如何處置?」

  三月間,安慶駐軍指揮張志學縱兵圍攻與其有怨隙的知府查志隆的官邸,與官邸守軍發生戰鬥,打了好幾天,直到應天巡撫張佳胤帶兵前往彈壓才得以平息。當時,邸報到京,因皇上正病重,內閣沒有會議此事。張居正便給應天府尹張佳胤去信,著他全權處理。府軍關係緊張甚至交惡已屬司空見慣,每年各地間有發生,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張居正致信張佳胤后再也沒有過問,現在見高拱惱著臉問起,便猜想其中生了變故,於是謹慎說道:

  「事發之後,仆責成張佳胤調查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尚未收到邸報。」

  「你看看。」

  高拱把桌上那份邸報推到張居正面前,張居正一目十行看了下來:

  ……此次安慶兵變,首惡為駐軍指揮張志學,此人性在厲直,失在激訐;質在堅勁,失在溷濁。為報個人讎隙,置朝廷綱紀而不顧,竟縱兵圍攻安慶府官邸,導致軍士死九人,傷二十一人,無辜市民亦有五人死於流矢亂刃之中……

  查安慶府尹查志隆,於此次兵變,亦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平日會揖駐軍將領,不行謙恭,處處頤指氣使;府軍合辦之事,雖在微末,亦行刁難。此次兵士嘩變之起因,實乃為查志隆調撥軍糧,以次充好。府倉陳米幾近糜爛,鼠屎沙礫亂布其中。遂招致張志學怒不可遏,引來一場血戰。下官勘查之中,發現查志隆尚有種種貪墨劣跡,故決定將張志學、查志隆一併鎖拿,下刑部鞫讞……

  讀完邸報,張居正意識到張佳胤這下闖了大禍。這張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為人清廉,是有名的幹練之臣。張居正很欣賞他,正是由於他的鼎力推薦,隆慶五年,張佳胤才由兵部職方郎中出任應天府尹,兼管南京附近十府,安慶府也在他的兼管之中。處理安慶兵變,本是他職權分內之事。從邸報中列舉事實來看,這種處置算是秉公而斷並無錯處。但張佳胤卻不知查志隆是高拱的門人,事前不作任何通報,徑將查志隆鋃鐺下獄,這豈不是蔑視首輔權威?

  「好一個張佳胤,這樣大的舉措,竟然事先不同內閣通氣!」見張居正放下邸報,高拱冷峻說道,「這樣下去,政府威權何在?」

  張居正心底清楚,高拱所指的內閣實際就是他自己。他也不想爭執,只是息事寧人地說道:「仆今日就給張佳胤去信,查證這件事。」

  「查證什麼,人已關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了。」高拱一拍桌子,鬍子也戟張起來,「我只問你,張佳胤如此處置,是否向你請示過?」

  這一問真的讓張居正犯難:若回答沒有請示,以高拱狹隘心胸,輕而易舉就會給張佳胤定一個「怙權失察,信讒助虐」的罪名,輕則降職,重則免官;若說張佳胤請示過,則明顯是引火燒身。而且從高拱出言吐氣來看,他已懷疑自己與這件事有牽連。

  「元輔,」張居正不管高拱怒火燃胸,依舊口氣平和親親熱熱喊了一聲,接著說道,「張佳胤把張志學與查志隆兩人一同捉拿下獄,並沒有向我請示,但仆以為,張佳胤有權這樣做。」

  「有權?誰給他這大權力?」高拱逼問。

  張居正仍是不緊不慢說道:「仆上次給張佳胤信中,責成他全權處置,這實際上已經授權於他。」

  高拱感到張居正明顯在袒護張佳胤,心火一躥,氣昂昂地說道:「如此說來,捉拿查志隆,你也是贊同的?」

  逮住高拱的話尾巴,張居正正色答道:「張佳胤公心辦案,僧面佛面都不看,把查志隆拿下了。仆知道查志隆是元輔門生,張佳胤未必曉得,不知者不為罪,我這就寫信,讓張佳胤放了查志隆,元輔你看如何?」

  張居正外示關切內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待張居正話音一落,他立刻反唇相譏:「查志隆是我門人不假,但張佳胤是你幕客,也是朝野之間人所共知的事。俗話說,打狗欺主,太岳呀,我看你是成心要撕破臉皮與老夫作對了。」

  「元輔,此話言重了……」

  張居正還欲解釋,卻一眼瞥見乾清宮大張貴急匆匆走了進來,遂打住話頭。張貴來傳旨,讓高拱去文華殿候見皇上。張貴退出后,高拱喊住準備離去的張居正,余怒未消地說道:「這件事我要面奏皇上。」說罷,踅身來到文華殿。

  文華殿在左順門之東,離內閣最近,沿會極門側磚道前行不過數百步,即是文華殿的正門文華門。該殿永樂中建,但長期閑置,歷屆皇帝都不曾臨御。嘉靖皇帝踐祚之初,諭旨將文華殿鼎新修建,易以黃瓦。從此,文華殿就成了皇上齋居經筵及召見大臣的地方。

  高拱走進文華門,早有文華殿當值太監迎上來,把高拱領進殿西側的恭默室等待皇上召見,太監給高拱沏上用上等朱蘭窨出的西湖龍井,笑吟吟說道:「高閣老寬坐些兒,萬歲爺還沒有駕臨呢。」

  這恭默室乃大臣等候接見的進退之所,原也是高拱坐慣了的地方,屋子裡的古董擺設,牆上的字畫匾對,無一樣不熟悉。這時已日上三竿,室外花圃中的芍藥,碗口大一朵一朵,在煦暖陽光下無不顯得婀娜多姿不勝嬌羞。高拱已喝了兩盅茶,皇上仍未蒞臨,他便信步走出恭默室,站在花圃前欣賞這些開得正旺的紫煙朱粉,忽然,他瞥見一個人正順著恭默室前的磚道上匆匆走來。「這不是姚曠么,他來這裡幹啥?」高拱心下疑問。姚曠是張居正值房裡當差的吏員,平時最得張居正信任。待姚曠走到跟前,高拱喊住他。姚曠勾頭走路,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高拱,心裡一慌張,開口說話便不自然:「啊,是首輔大人,小人不知道首輔大人會在這裡。」

  高拱見姚曠手中拿著一個已經緘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問道:「你手上拿的什麼?」

  姚曠乾笑了笑,說:「是張閣老讓我送給司禮監的。」

  「啊?送司禮監?怕是送給馮公公的吧!」高拱厲聲一喝,「姚曠你說實話。」

  姚曠站在原地不作聲,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認了。

  「寫的什麼?」高拱追問。

  「首輔大人,小的的確不知。」

  高拱揮揮手,姚曠飛也似地走了。望著他的背影,高拱懊惱萬分心緒煩亂……

  打從嘉靖二十年考中進士並被選為庶吉士后,高拱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渦之中。明朝內閣輔臣幾乎清一色都由大學士擔任,而大學士又必須是翰林院出身。每次京城會試中放榜的進士,只有極少數被主考官看中的雋才,才有可能進入翰林院當庶吉士。庶吉士雖然也算是一個九品官,但並無實職,只是留院研究歷朝經籍典故,治國用人之術,以備日後晉陞為侍讀侍講,作為皇帝顧問的儲備人才。因此,一旦被選為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說的點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選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閣,但自永樂皇帝至隆慶皇帝這一百多年間,進入內閣的八十一位大臣,絕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高拱與張居正,以及即將入閣的高儀,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朱元璋開國之初,承襲元朝政體,設中書省及丞相之職,后因丞相胡惟庸謀反,朱元璋藉機誅殺「胡黨」近七萬人,並決定廢除中書省,永遠撤消丞相之職。同時下旨說「今後誰敢言設丞相者,殺無赦」。撤了中書省,總得有人給皇帝辦事,於是,內閣就應運而生。內閣起初只是作為皇帝的一個顧問機構存在。入閣的學士,官階不得超過五品。至仁宗朝後,由於閣臣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顧,受寵日深,仁宗遂讓他們處理朝中大事。閣臣操持權柄,就此開了先河。內閣首輔從此已成柄國之臣,與宰相無異,只是名義不同罷了。作為權力中樞的內閣,也就成了爭權奪利刀光劍影之地。閣臣們雖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為專權,不惜陷同門同種於死地。遠的不說,二十多年前,次輔嚴嵩設計構殺首輔夏言就是一例。那時,高拱尚在翰林院中供職,對那一樁震驚朝野的冤案,他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對被腰斬的夏言寄予深深同情。由此他看到了政治鬥爭的殘酷,但他並沒有因此退卻,相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入閣的決心。堂堂七尺鬚眉,既入仕途,不入閣,不當首輔,又怎能把自己的滿腹經綸用來報效皇上報效國家呢?經歷幾番風雨,幾次坎坷,總算如願以償。從隆慶四年開始,高拱擔任內閣首輔併兼吏部尚書,兼朝政、人事大權於一身。加之隆慶皇帝厭對政務,諸事對他倚重,讓他放手去干,這給他施展才幹提供了極好機會。兩年來他經天緯地,頗申其志;責難陳善,實乃獨裁。滿朝文武,進退予奪,無不看元輔顏色。但春風得意之時,亦是隱憂醞釀之日。高拱初任首輔時,內閣中除張居正外,尚有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這三人資格均在張居正之上,與高拱差不多。除陳以勤有長者之風遇事忍讓,趙貞吉、殷士儋兩人都同高拱一樣恃才傲物,得理不讓人。俗話說,一個圈子裡拴不住兩頭叫騾子,何況有了三個。內閣從此成了爭吵甚至肉搏之地。脾氣火爆的殷士儋,好幾次為了丁點小事,竟與高拱老拳相向。趙貞吉雖然恪守「君子動手不動口」的古訓,但天生一副好嗓子,經常與首輔叫板,罵得唾沫星子亂飛,聲音響徹內閣大院。機樞重地,成何體統!高拱恨得牙痒痒的。他畢竟在京城官場歷練三十多年,「窩裡斗」一整套學問爛熟於胸,應用起來嫻熟自如。首先,他把張居正團結起來――兩人多年交情,關鍵時候,張居正幫高拱說話。陣腳既穩,然後瞅準時機各個擊破,暗中搜集趙貞吉和殷士儋的劣跡,發動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上本彈劾。皇上那一頭聽信高拱一面之辭。因此,兩年時間內,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相繼致仕。除陳以勤是自己看著沒意思上本請求回鄉外,另外兩位都是被高拱趕出內閣的。所以,到了隆慶六年,內閣就只剩下高拱與張居正兩人了。內閣算是平靜了幾個月,自從隆慶皇帝得病以後,宮府形勢又頓時變得撲朔迷離。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的高拱,突然發現真正的對手不是什麼殷士儋和趙貞吉,而是自己昔日的摯友、現在位居次輔的張居正!平心而論,高拱覺得張居正的才能,不但遠在趙貞吉和殷士儋之上,就是大明開國以來的所有閣臣,也沒有幾個人的才能蓋過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高拱更感到猛虎在側,威脅巨大,也就特別注意張居正的一言一行。那一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他與馮保爭吵起來。張居正出面解勸,貌似公正,實際上卻在偏袒馮保。幾乎就在那一刻,高拱在心中作出決定,一定要把張居正趕出內閣,而且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高拱不愧為鐵腕人物,就在內閣入值的這二十多天里,他就辦妥了增補高儀入閣的一應事宜。高儀是他的老同事,此人清心寡欲,淡泊處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並不是合適的閣臣人選。但高拱一時情急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用他了。管他呢,先弄個盟友進來,對張居正多一份掣肘總是好的。與此同時他又故伎重演,布置自己的門生及言官,搜集張居正的材料伺機上本彈劾。他的這一舉動,也曾引起一些門生故舊的擔心,他們都知道張居正非等閑之輩,一旦讓他知曉,內閣中就會狼煙滾滾,高拱即使能贏,也是元氣大傷。但高拱主意已定,不聽勸告。現在,通過查志隆被捉拿下獄一事,他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張居正覬覦首輔之位,早已暗中動手了……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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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Blue Ivy 發表於 2005-6-6 04:21 | 只看該作者
斗機心閣臣生齟齬 信妖術天子斥忠臣(2)  
熊召政  


  高拱在恭默室里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過去差不多一個時辰,仍不見皇上到來,這種事往常從來沒有發生過。皇上下旨候見,最多也等不了半個時辰。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見張貴又滿頭是汗跑進恭默室,朝高拱施了一禮,說道:「皇上讓奴才來通知高閣老,今日的召見取消了。」

  「為何取消?」高拱一驚,顧不得禮貌,直愣愣問道。


  張貴面有難色,但經不起高拱一再追問,於是低聲說道:「你是閣老,告訴你也無妨。萬歲爺剛才還好好的,跟奴才有說有笑。卻不知為何打了一個噴嚏之後,那臉色頓時就變了,又摔杯子又砸凳兒,鬧騰起來了。」

  高拱頓覺不妙,心知皇上的病情又有反覆。於是吩咐張貴:「你快回宮照顧皇上,我這就回內閣,給皇上上札子問安。」

  說罷,兩人離開恭默室,張貴一溜煙跑回乾清宮,高拱快步走回內閣。過了會極門,剛要跨進內閣大門,忽見樹蔭下竄出一個人,一迭聲喊道:「老爺,老爺!」

  高拱停下腳步一看,喊話的竟是家人高福。他詫異地問:「你跑來這裡幹啥?」

  高福神色極為詭秘,四下里瞧瞧,見沒有人,便壓低聲音說:「邵大俠來了。」

  「邵大俠?」高拱心頭一緊,問道,「他進京幹啥?」

  「他要我儘快告訴老爺,他有緊急事找老爺商量。」

  「他現住哪裡?」

  「棋盤街蘇州會館。」

  高拱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先去蘇州客棧陪一陪他,酉時過後,我再去看他。」

  「是。」

  高福拔腿就走,高拱又把他喊住,小聲叮嚀:「告訴邵大俠,京城人多口雜,凡事務必謹慎,尤其不要暴露身分。」

  高拱剛回到值房,正欲寫一便札給司禮太監孟沖,讓他打聽今日姚曠送往司禮監的究竟是什麼札子。剛提起筆來,忽聽得大堂里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喊道:

  「皇上駕到――」

  聽說皇上來了,高拱與張居正都慌忙跑出值房迎駕,剛跨出遊廊,只見隆慶皇帝已站在門道過廳里了。兩人趕忙趨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小樓各房間里一干屬官胥吏,也都涌了出來,在兩位閣老的後面,黑鴉鴉跪了一片。

  「皇上,臣高拱、張居正於此接駕。」

  高拱伏地喊了一聲,隆慶皇帝也不答應。大堂中出奇地寂靜,只有皇上的登龍靴,在磚地上發出「橐橐」的響聲。

  皇上不發話,跪著的人也不敢起來。高拱心中納悶:「皇上不是發病,取消了在文華殿的會見么?怎麼事前也不發旨,就突然跑到內閣來了?」他抬頭朝皇上覷了一眼,只見隆慶皇帝穿著一件玄色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頭上的那頂沒骨紗帽,也是隨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內居閑的便服,穿這種衣服,是不可會見外臣的。

  就在高拱暗自思忖的同時,張居正也朝皇上覷了一眼。除了那身打扮讓他感到奇怪之外,他還看清皇上略微浮腫的臉上,泛著飄忽不定的青色,這是久病傷元的特徵。

  高拱與張居正等已跪了一些時候,隆慶皇帝沒有什麼表示。這時,張貴氣喘吁吁從外頭跑了進來,他找皇上來了。他從恭默室與高拱分手回到乾清宮時,皇上莫名其妙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並移步到西暖閣養正軒,聽司禮監當值的秉筆太監讀了兩份奏摺,忽然一擺手說:「不讀了,備轎,朕去慈寧宮看看太子。」一乘杏黃色的四人暖轎立刻抬了過來,隆慶皇帝升轎,剛出乾清門,隆慶皇帝突然撩開轎窗帘兒,銳聲喊道:「快,追上她!」四個抬轎的內侍被這一聲喊弄糊塗了,一時都收住了腳步。「大膽奴才,這邊!」隆慶皇帝指著左崇樓方向,在暖轎里急得直跺腳。內待瞧著左崇樓前的御道上空無一人,卻也不敢分辯,只得抬起暖轎沿著御道向文昭閣的方向飛奔。「快!快!」隆慶皇帝拍著轎杠嚷道。內侍們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累得腳不點地。過了會極門,隆慶皇帝手朝內閣大門一指,喊一聲「進去!」暖轎便抬進了內閣。

  轎還未停穩,隆慶皇帝就跳下轎來,高喊了一聲「奴兒花花」,就跑進了內閣小樓。

  「奴兒花花?」

  內侍們一聽這個名字,嚇得一伸舌頭,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卻說隆慶皇帝登基之後,成了九五至尊,沉湎酒色,更加有恃無恐。後宮佳麗,美眷如雲。開頭兩年,他倒也顛鸞倒鳳,樂此不疲。但時間一長,他就嫌老面孔不新鮮,侍寢味同嚼蠟。去年,深諳皇上嗜好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暗地裡差人送信給被隆慶皇帝封為順義王的韃靼首領俺答,請他進貢幾個塞外異族的美女。俺答很快就辦好了這件事,一下子貢上來十個。孟沖神秘兮兮把她們弄進紫禁城,隆慶皇帝看后,頓時龍顏大悅,照單全收。其中有一個波斯美女,叫奴兒花花。深瞳碧眼,膚如凝脂,從身材到臉蛋,沒有一處不叫人疼愛,沒有一處不讓人銷魂。隆慶皇帝看見她,當時就挪不開步。偏偏這奴兒花花生性大方,輕佻放達,顰笑嗔怒,盡合人意。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讓人耳目一新。隆慶皇帝遂命在乾清宮后北圍廊的遊藝齋中傳膳,只要奴兒花花一個人陪他飲酒。御膳房做了一桌精美的菜肴,御酒房送來自釀的並已窖藏多年的竹葉青酒。杯箸都已擺好,箸是銀箸,杯是宮中銀作局用純金鍛造的做工極為精美的龍鳳杯。為了接待波斯美女,隆慶皇帝破例了。

  酒斟上,隆慶皇帝正要舉杯相邀,奴兒花花嫣然一笑,嗲聲嗲氣說道:「萬歲爺,這樣不好!」

  「有何不好?」隆慶皇帝問。

  奴兒花花烏黑髮亮的眼珠一閃,指著酒杯說:「這酒杯不好。」

  「這是龍鳳杯,朕親自選的,取游龍戲鳳之意。」

  「不好,」奴兒花花搖頭,「應該用櫻桃杯。」

  「櫻桃杯?」隆慶皇帝思索一回,搖搖頭說,「沒見過。」

  「在這哪。」

  奴兒花花指指自己猩紅的嘴唇,隨之,只聽得珠喉嚦嚦,一陣嬌滴滴的笑聲滿屋飄蕩。

  「嘴?」隆慶皇帝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萬歲爺,漢人不是有『櫻桃小嘴』這句話么?」

  「哦,好一個櫻桃杯。」

  隆慶皇帝恍然大悟,也大笑起來。

  「萬歲爺,我要用嘴喂你。」

  「好,好,用你的櫻桃杯。」隆慶皇帝色迷迷伸出兩個指頭,在奴兒花花猩紅的嘴唇上輕輕擰了一把。

  於是,奴兒花花喂一口,隆慶皇帝就接一口。反之,隆慶皇帝喂一口,奴兒花花也接一口。隆慶皇帝酒量很大,喂酒的時候,他總是滿滿地含一大口,奴兒花花也不含糊全數吞下。只不過吞下去后,總是嬌嗔地瞪一眼隆慶皇帝,故作生氣地說:「萬歲爺用的不是櫻桃杯,而是大燒鍋。」隆慶皇帝高興得渾身打顫。那一頓飯,他吃什麼都是香的。

  那一夜兩人如膠似漆播雲行雨不必細說,一完事兒就想睡覺的隆慶皇帝,竟然一個晚上瞌睡全無。第二天他宣旨讓孟衝進宮,把孟沖大大地嘉獎了一番,併當著孟沖的面情不自禁說道:「這奴兒花花,真是無上妙品!」

  從此,奴兒花花這位波斯美女幾乎填滿了隆慶皇帝生活的全部空間。飲酒調琴,插科打諢,花前月下,耳鬢廝磨,須臾不肯離開,真不知今夕何夕。此情之下,後宮雖然表面上平靜如常,但暗地裡已經是劍拔弩張,殺機四伏了。隆慶皇帝貴為一國之主,誰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奴兒花花就不同,一個異國女子,萬里迢迢孤身來到大內,雖然得到了皇上的專寵,但卻把後宮三千佳麗全部得罪。可憐這些花容月貌之人,每到夜晚,一個個遲遲更鼓耿耿星河,飽受孤衾之苦。第一個對她恨之入骨的,自然是太子朱翊鈞的生母李貴妃。她是一個端莊賢淑的女人,哪裡能容得這麼一個妖冶放蕩的騷狐狸把皇上弄得神魂顛倒,晝夜不分。一天她曾找來馮保,秀眉一豎氣咻咻說道:「我看皇上被這狐狸精纏落了魂,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再這樣下去,千秋百年之後,皇上的英名如何能保。」因為奴兒花花,孟沖在皇上跟前更是得寵。馮保心中一直暗藏怒氣,這一下找到知音,兩人遂秘密計謀一番。幾天後,隆慶皇帝在文華殿接見大臣歸來,發現奴兒花花死在御花園的窨井之中。他頓時咆哮如雷,聲言要嚴厲追查,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名堂來。除了皇上和孟沖,宮廷內外的人都因奴兒花花的死而大大鬆了一口氣。隆慶皇帝雖然風流本性,卻是一個懦弱之人。「無上妙品」一死,雖然在氣頭上他也說幾句狠話,過些日子,他也就不再提起奴兒花花了。只是他變得比過去更加沉默寡言。有時一個人還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流幾滴眼淚。過罷上元節,由於長期酒色過度,加之奴兒花花給他心靈帶來的創傷,他終於病倒。手腕生瘡,一股子黃水流到哪兒,瘡就長到哪兒。宮中暗地議論,皇上長的是「楊梅瘡」。關於這瘡是怎麼長上身的,說法不一:一說這瘡是奴兒花花帶給他的,一說是皇上在孟沖的陪同下微服私訪帘子衚衕惹下的。但不管怎麼說,皇上因這瘡變得喜怒無常,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剛才,他本說得好好兒的要去慈寧宮,可是一出乾清宮,他就分明聽見奴兒花花嬌滴滴地喊了一聲「萬歲爺」,掀開轎簾兒,他看見奴兒花花婀娜身影在御道上向著文昭閣方向奔跑。於是他雙腳一跺轎板,命令抬轎的內待一股勁兒地跟著奴兒花花的背影窮追不捨,直直兒地就進了內閣院子。

  早有小火者飛快報知張貴:暖轎出了乾清門,沒有向右去慈寧宮,而是向左拐,沿左崇樓文昭閣一線去了。張貴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撒鷹似的追趕過來。

  「萬歲爺!」

  張貴顧不得擦去滿頭汗水,「撲通」一聲跪倒在皇上腳前。

  「你來幹什麼?」

  皇上朝張貴呵斥一聲,這是他走進內閣后說的第一句話。

  張貴心裡清楚皇上病又犯了,於是囁嚅著說道:「奴才來接皇上回宮。」

  「朕不回去!朕明明兒看見奴兒花花跑進來,怎麼就不見了,朕一定要找到她。」

  皇上連連跺腳,走到高拱跟前,高聲喊了一句:「高拱!」

  「臣在!」高拱伏地回答。

  「張居正!」皇上又喊了一句。

  「臣在!」張居正同樣回答。

  「你們平身,和朕一起去找奴兒花花。」

  「謝皇上。」

  兩位閣老從地上爬起來,高拱朝跪著的吏員們揮揮手命令道:「你們全都退下。」

  吏員們謝恩,都退回到各自房間去。大堂里只剩下隆慶皇帝,高拱與張居正,張貴四人。張貴朝兩位閣老偷偷地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皇上犯病了。他不做手勢,兩位大臣心裡也明白。皇上當著一幹吏員的面,要他們去找奴兒花花,使他們頗為難堪。高拱心中思忖:如今第一等重要之事,是要讓皇上從迷迷瞪瞪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皇上眼神遊移不定,猶自天上地下東張西望地亂看,高拱突然厲聲高喊:

  「皇上!」

  聲音炸雷一般的響,皇上嚇得一哆嗦,向後踉蹌幾步。張貴趕緊上前扶住他。這一招還真管用,皇上頓時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哪裡?」皇上問。

  「啟稟皇上,這是內閣,臣高拱與張居正在此候駕。」說罷,兩位閣臣又跪了下去。

  「平身。」皇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大堂空空蕩蕩,凳子也沒有一隻,高拱請隆慶皇帝進樓上的朝房稍事休息。於是張貴留在樓下等候,兩位閣臣隨著皇上到了樓上的朝房。

  皇上的情緒顯然還沒有安定下來,坐在椅子上不安生,來回地挪動。這時早有一位小太監泡了一碗參湯上來,皇上呷了一口,忽然又連聲嘆氣,高拱觀察皇上的一舉一動,小聲地問:「請問皇上,要不要起駕回宮?」

  皇上搖搖頭,說道:「這會兒好多了。」他起身走了兩步,嘆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勉強問道,「你們兩位閣臣,有何事奏來?」

  高拱本有許多事情要向皇上面陳,但因礙著張居正在身邊,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問道:「殷正茂的謝恩摺子,昨日送進宮中,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隆慶皇帝答道:「昨日孟沖挑了幾份摺子給我看,沒有殷正茂的,他謝什麼恩?」

  見隆慶皇帝壓根兒忘掉了這件事,高拱奏道:「上次皇上讓臣下票擬,起用殷正茂替代李延任兩廣總督,聖旨發下已經一個多月。殷正茂到慶遠接任后,給皇上寄來謝恩摺子。」

  「啊,」隆慶皇帝點點頭,問道,「李延呢?」

  「已經致仕回家了。」高拱答道。

  隆慶皇帝的眼珠子有氣無力翻動幾下,說道:「這個李延,眼睛中完全沒有朕這個皇帝,早就該撤職了。」

  隆慶皇帝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讓兩位閣臣大吃一驚。高拱警惕地瞟了張居正一眼,他疑心是不是張居正背著他在皇上面前說了李延什麼壞話。

  「皇上,」高拱陪著小心說道,「李延愚鈍無才,不堪重任,但對皇上,卻決不敢存有二心。」

  「你吃過李延送的果脯么?」隆慶皇帝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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