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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 傳統文化思潮激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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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5-6-23 05:15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2004, 傳統文化思潮激起波瀾

                  朱學勤

這一年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在中國方興未艾,這其中有很多朋友,我本人樂觀其成。但對可能出現的邏輯矛盾,如普世主義與相對主義,確實不容易警覺,多說幾句,也許能相互提醒?



歲末天寒,回顧這一年思想文化事件,可圈可點處不少,能說能論者不多。筆者擬集中論述這一年與傳統文化有關的事件。

先說事件和趨勢。

1.蔣慶讀經與龍場會講。蔣慶本為深圳行政學院教師,2001年提前退休,於貴陽龍場王陽明悟道之處建陽明精舍,講習儒學。7月10曰至17日,蔣慶邀請盛洪、康曉光等文化保守主義人士以「儒學的當代命運」為主題,會講於陽明精舍。

2.「公祭」孔子。孔子誕辰2555年,作為曲阜國際孔子文化節的核心內容,祭孔大典首次由民間活動轉為官方主導,即所謂「公祭」。9月28日,曲阜市市長頌讀祭文,獻花籃,之後孔、 孟、顏、曾後人及教師、海外華人、境外人士等代表團分別向孔子敬獻花籃,拜祭「萬世師表」。 此前曲阜祭孔,都由民間承辦,當地政府介入,則為建國后第一次。此舉由新華社報導后,立刻引來輿論不安與尖銳批評。

3.北京文化峰會及甲申文化宣言。9月3日至5日,以許嘉璐、季羨林、楊振寧、任繼愈、王蒙五位的名義發起,由中華民族文化促進會主辦,共有72位名流參加的「2004文化高峰論壇」在北京舉行。主題是「全球化與中國文化」。閉幕會上通過和公開發表了《甲申文化宣言》, 「向海內外同胞,向國際社會表達」他們的「文化主張」。目前可見的批評,可能以袁偉時先生最為尖銳。 他針對此事撰文指陳:要創造中國文化新的輝煌,傳承固有的優秀文化成果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創造一個切實保障公民權利和尊重知識的環境,讓具有原創力的當代優秀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能夠脫穎而出,這才是中國文化惟一的出路。

4.讀經論辨。另據報導,民間悄然興起讀「經」之風,截至2003年底,中國已有五百萬個家庭、六十多個城市少年兒童加入誦讀儒家經典行列。蔣慶則主持編輯了《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系統地提出以背誦為主的教學方法。旅美華人學者薛涌發表文章,激烈批評上述現象,題為 《走向蒙昧的文化保守主義》:「一場以『文化保守主義』為旗幟的愚民運動似乎正在開始」。7月22日, 《南方周末》刊出薛涌、朱國華、秋風和劉海波的四篇文章,討論蔓延到網路論壇,反對者眾,支持者也並不微弱。

5.在讀經爭論中,一批原來被認為可能持不同意見的學者,比如劉海波、秋風、王怡、范亞峰,明確支持兒童閱讀中國古代經典,包括儒家經典。他們的學理依據與蔣慶及北京文化峰會不同,並不是來自儒家聖賢,而是來自哈耶克和蘇格蘭道德哲學,一種具有文化保守主義傾向的憲政主義框架。在他們看來,建立憲政制度,與保守中國古老的文化傳統之間,並無矛盾之處。法學界也出現 一批學者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持同情的理解:夏勇從民本思想發展出民權思想,武樹臣從中國司法傳統中發掘判例法(普通法)傳統,杜鋼建提出儒家憲政主義,蕭瀚提出科舉憲政主義,並主張恢復繁體字。



蔣慶讀經非今日始。但今年能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則恐非蔣慶一人能料及。1994年我去深圳開會結識這位朋友,那時他已經開始穿中式大褂。十年來他行裝不改,主旨不變,應該得到眾人尊重。我以為,民間活動不涉國有資產流失,確實應取「可以、可以、也可以」的態度,無論是《易經》、《聖經》,或是《可蘭經》,都可以讀。即使那批中青年朋友要從儒家、老子那裡尋找傳統資源,我也不反對,儘管也有保留。但所有這些文化保守主義取向,是否也應有兩條共識:對內不能強制, 倘若只可背誦,不許質疑,則確實與現代蒙昧無異;對外則不能借行政力量以壯威,像曲阜地方政府所為,引起不必要的歷史記憶,理應批評,甚至譴責。若以這兩條共識衡量,蔣慶關於讀經只能背誦不可質疑的說法,確實過火;但他的對外原則卻處理得較好,遠走貴州龍場,可謂潔身自好;群賢畢至的北京峰會則反而不如這位「文化個體戶」,無論是聚會場所,還是發表宣言的地方,取捨之間欠思量,出處辭讓乃儒者大節,似不應那麼隨便。

就內容而言,蔣慶的政治儒學和《甲申文化宣言》如出一轍。只是前者不繞圈子,坦白直露;後者要多說幾個「但是」,在「但是」後面做文章。那些說法作為對「五四」文化激進主義的反彈,也不是不可理解。就歷史後果而言,「五四」扭轉此前五十年的歷史走向,導引此後幾代知識分子「以俄為師」,作為知識分子的內在反省,不能不從五四始。就文化本身而言,「五四」使中華民族的注意力從具體的政體改制轉向文化改造。

二十世紀發生過三次文化論戰,復古派與西化派爭得你死我活,卻是同一個「文化決定論」的兩極震蕩,都把中國的存亡興廢歸結為文化問題,除了轉移社會政治層面的注意力,在思想學術層面,也乏善可陳,沒有積累下多少積極成果。今日中國已經沒有二十世紀最初十年的外部危機,改革25年曲折經歷也歷歷可數,阻礙中國進步者,不是「外部影響」,也不是「文化問題」,而是吾土吾民每日每時就在眼皮子底下發生著的非文化問題。在這種時候,可以「研究」文化,也可以「比較」文化,但最好不要強調文化,更不要把所謂的「文化誤區」再一次歸結為外部影響。倘如是,就不是反撥「五四」之失誤了,而是重蹈「五四」之誤區。

中國人文學者好談文化、侈談文化,在世界歷史上大概只有另外兩個民族可以「比較研究」:一個是德國,一個是法國。十八世紀德國初起,在文化上有後起民族之自卑,於是發明出「文化」優於「文明」的概念,證明「日爾曼文化」比「法蘭西文明」高級。內里卻反映出德國知識界的卑瑣,以致馬克思反諷自己的祖國,是「頭足倒置」,「只敢在頭腦中完成鄰國在政治上完成的變革」。法國自十八世紀末葉衰落,從此也以「文化」自慰,對外誇大自己的「文化優越」,只是二等國不甘人後卻又不思進取的怨婦心態;知識界對內高唱「文化革命」,則反襯出這個階層在社會政治領域的失敗與無奈。



在這場文化復古主義流變中,比蔣慶值得評論的個案是楊振寧先生,並不是因為後者為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而是因為他參與此次「文化熱」爆出了猛料,以及前後文化立場出現了邏輯矛盾。楊先生是出席北京文化峰會的,併發起簽署了《甲申文化宣言》。誰也沒有料到,不出一個月,楊先生在同一個地方發表題為「《易經》和中國文化」的講演,直搗中國文化的核心──中國人特有的思維方式。楊先生初衷,顯然是在追索學術史上人人皆知的「李約瑟問題」,卻落入五四以來的文化決定論:此前的西化論者僅僅把民族病弱的責任推及到孔孟之道,而他走得更遠,把這一責任推到更為遙遠的《易經》。對這一類思路,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前所長席澤宗先生髮表不同看法,平實而中肯,值得轉錄於下:

問題不是出在中國人的思維、文化上,而是出在後來具體時代的社會政治原因。通常看法認為,歐洲人繼承了希臘文化、而中國人則此前沒有產生希臘文化,故而歐洲產生而中國則沒有產生近代科學。席先生則提出了相反的論證:近代科學在歐洲是反對古希臘科學體系(亞里士多德物理體系、托勒密天體體系)的結果,正是擺脫古希臘體系的束縛,才誕生了近代自然科學的伽利略物理體系和哥白尼天體體系。近代數學的標誌微積分,也是擺脫歐幾里得幾何學的結果。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在形式上按照《幾何原理》而寫,但在內容上卻突破了歐幾里得幾何學。牛頓自己說過,讀了《幾何原本》對他沒有多大幫助。後來反對微積分者正是那些受到歐幾里得幾何學束縛的人。席先生也反對盲目誇大《易經》作用的觀點,更不能贊同有些學者把現在發現的遺傳密碼、量子力學等等獨用《易經》來解釋。

楊振寧先生將中國沒有產生近代科學的原因追溯到先秦時代的《易經》,是否也是從反面誇大了《易經》的作用呢?席先生沒有說。但是他接下來提出對「李約瑟問題」的解答,則比楊氏切近:

1644年是個轉折點,此前70年不到的時間內,中國已經產生了《本草綱目》、《天工開物》、《演演算法統宗》、《農政全書》、《瘟疫論》、《律學新說》等世界水平的著作,但在此之後,中國和英國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英國議會軍隊打敗了王軍,為資產階級革命奠定了基礎。1688年光榮革命后,在君主立憲制度下,在資本主義的道路上前進;而中國由於清軍入關,打斷了上述進程。此後到康熙時代,國內外環境都不錯,由於康熙一系列錯誤的科學政策,失去了可以與歐洲「同步起跑」的機會,雙方以此為起點,差距開始拉大;到乾隆時代,「復古」運動崇尚一切都可以從古書中找到原因,包括科技,統治政策阻礙了中國科技的發展。新中國成立以後的發展也說明了一些問題。建國初期,科技工作者沒有條件全身心投入到科學研究中,以後的「文革」時期,更談不上社會為科技發展提供怎樣的條件。而當時歐美科技工作者在研究鑽研時不會受到任何干擾。社會條件的差異,是現在諾貝爾獎獲得者中,有中國人,但都是外籍華人的一個原因。所謂「李約瑟問題」,不必到1400年以前的希臘去尋找,也不必追著孔子、孟子。自16世紀以來,中國科學開始落後,要從當時、當地去找原因。

上述談話發表在最近一期《科技中國》,其歷史縱深與文化含量,並不亞於北京文化峰會及其《甲申文化宣言》。只是因為人文學界多半不讀非人文雜誌,這篇談話沒有得到應有注意。

回到楊振寧先生這裡來.他出席北京文化峰會,簽署《甲申文化宣言》,這一立場似乎證明他應該是中國文化本位者,堅決反對文化上的普世主義的?而他又在同一個地方發表演說,抨擊中國傳統思維不合亞里士多德邏輯體系,此次演說以及此後在清華大學再次重申,豈不證明他也是挖古根的西化論者,只是「挖」得更深,是堅定的普世主義者?到目前為止,楊氏演說引起轟動甚多,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文化立場已經出現首尾不一,如此邏輯矛盾,出現在一個批評中國人邏輯思維不過關的著名學者身上,是說不過去的。

楊振寧先生的文化立場矛盾,可能來自他所受的西方科學訓練與本土民族主義情緒的衝突?楊先生是個傑出而成功的物理學家,他的成功本身就證明,人類思維邏輯具有普世性,只要遵循普遍規則,套用民族主義者最常用的語式:西方人能做到的,中國人也可以做到。在思維方式這一最為核心的文化問題上,他不可能不是一個堅定的普世主義者,否則,無法解釋他在西方的成功,也無法解釋他為何那樣強烈地批評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哪怕是尋錯了方向,也不給中國的文化相對主義者留下可以逃避的餘地。對於這一點,我是欣賞的。可惜他的局限在於,他被民族主義情緒拖住了另一條腿,使他思維邏輯的另一面倒向文化相對主義,前後矛盾而不自知:出席北京文化峰會並簽署《甲申文化宣言》,能滿足他民族主義情緒;回過頭批判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又使他回到了一個科學家本來應有的普世主義。

像楊振寧這樣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此次抨擊《易經》,有些說法不無可取之處,如他強烈批評中國士人對技術的輕視,以及邏輯思維欠缺,這些缺陷客觀存在,並不是此前沒有人這麼說,而是因為中國知識界、傳媒界到現在還沒有擺脫崇拜國際名人的庸俗習性,同樣的話只有出自他這樣的國際名人之口,方能收振聾發聵之效。

此外,此次文化復古浪潮在整體上沒有跳出五四以來窠臼,但因為楊氏參與,也帶來一些新鮮氣息。以前的文化討論總是人文學界在那裡自說自話,很少看到科學家參與。在中國,這並不僅僅是因為斯諾所言「兩種文化」的隔閡,還有一層不能說破的因素:包括我在內的大陸中青年人文學者,受害於中學教育文理分科過早,一些朋友因數理成績不理想,才被動轉向文科班;進入大學後繼續受害於高等教育,知識結構尚未及時矯正,卻已經開口發言,進入了文化熱討論。在這種情況下,絕大多數科學家保持距離,以沉默而自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這一年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在中國方興未艾,這其中有很多朋友,我本人樂觀其成。但對可能出現的邏輯矛盾,如普世主義與相對主義,確實不容易警覺,多說幾句,也許能相互提醒?本文不是專為楊振寧先生髮,只是引楊振寧先生偶一失誤為戒,智者千慮,亦有一失,既為己戒,亦為友戒。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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