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在發表演講。
姓名:蔡元培 時年:51歲 身份:北京大學校長 地點:北京、杭州「五四」而後,大家很熱心群眾運動,示威運動。那一次大運動,大家雖承認他的效果,但這種驟用興奮劑的時代已過去了。大家應當做腳踏實地的工夫。 ——蔡元培《在北大話別會演說詞》(1920年10月20日) 蔡元培是與孫中山一起幹革命的元老,曾任同盟會上海分會會長、民國首任教育總長,1917年1月至1927年7月長北大十年半。迄今為止,他是影響北大最深、最受敬重的北大校長,在中國教育界的名望也難以被超越。 老北大的師生員工,都稱他為「蔡先生」,「幾十年來一直如此,從不稱他的名號和職稱。這反映了老北大的人對蔡先生的景仰和熱愛。」(鄭天挺《蔡先生在北大的二三事》)胡適任駐美大使時,非常敬重他,每次提及時「只稱蔡先生而不名」,生平最佩服蔡先生的領導作風,「只談政策,不管行政,他最會用人而對人信任亦專。」(傅安明《回憶胡適之先生》) 不同政治勢力爭論「五四運動」的正統。無論誰領導、誰傳承,五四運動主將、骨幹、中心在北大,學生中的意見領袖傅斯年、羅家倫、段錫朋、許德珩、張國燾等,既有右傾,也有左傾,這是不爭的事實。蔡元培對過熱的政治運動有所保留,但傾力支持、保護學生的愛國熱情和人身安全,也是不爭的事實。 支持學生 積極營救 將「五四」遊行前後蔡元培言行的多個細節串起來,雖然他沒有直接領導這個愛國運動,但清晰表明了其引導、支持、保護的邏輯和立場。 細節一:1919年5月2日,他在北大飯廳召集學生班長和代表百餘人開會。與傅斯年、許德珩同班的北大學生何思源在《五四運動回憶》中說,蔡先生「講述了巴黎和會帝國主義互相勾結,犧牲中國主權的情況,指出這是國家存亡的關鍵時刻,號召大家奮起救國。」 細節二:2日晚,北洋政府國務總理錢能訓密電在巴黎的中國代表團,準備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3日凌晨,北洋政府外交委員會委員長汪大燮前往蔡元培家告知此消息。胡適在1929年1月16日的日記中印證此事。「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失敗的消息傳來,徐世昌主張簽字,陸徵祥、王正廷、伍朝樞皆主張簽字」;汪大燮連夜去看蔡元培,「告以此時形勢,說學生不可不有點表示。蔡贊成其說,故四日有大遊行,遂有打趙家樓的事。」 細節三:汪大燮所稱的「學生不可不有點表示」,顯然是指通過學生遊行,抗議施壓北洋政府,推翻已作出的在巴黎和約上簽字的決定。蔡元培不僅認同,而且馬上行動,隨即到北大,轉告新潮社的傅斯年、羅家倫、康白情、段錫朋,以及國民社的許德珩等人。 細節四:3日晚,北大在三院召開全體學生大會,實質是「五四」遊行的動員大會,推定許德珩起草宣言。蔡元培不僅批准召開會議,而且為方便許起草宣言,「立即批了條子,叫總務課給我一刀紙。五月四日,北大學生整隊出發到天安門示威,蔡先生是支持的。」(許德珩《回憶蔡元培先生》) 細節五:5月4日上午約11時,學生遊行隊伍在紅樓后的空地集結,準備出發之際,教育部派代表和軍警前來阻攔,北大隊伍因此最晚抵達天安門廣場。張國燾在《我的回憶》、北大1917級哲學系學生楊晦在《五四運動與北京大學》中都聲稱蔡先生有阻攔。蔡元培本人回憶,對1918年夏學生反日請願有阻攔且事後辭職,但對1919年「五四」遊行沒有阻攔。「到八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於巴黎和約與罷免親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遊行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了。」(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細節六:蔡元培不僅拒絕開除學生,而且全力保釋被捕學生。學生遊行隊伍火燒趙家樓、痛毆章宗祥后,北洋政府現場逮捕32名學生,其中20名北大學生。5月4日,教育部發布訓令,要求蔡元培「嚴儘管理之責」,對不遵守約束、參加示威遊行的學生「應即立予開除」。支持「五四」遊行的蔡元培當然不會執行。 相反,當晚北大學生在三院大禮堂集會,商討救援被捕學生。他來到現場,對束手無策的學生說:「你們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寄以相當的同情。」全場歡聲雷動。接著又說:「我是全校之主,我自當盡營救學生之責。關於善後處理事宜也由我辦理,只希望你們聽我一句話就好了。」這句話是什麼呢?就是「從明日起照常上課」。(曹建《蔡孑民先生的風骨》) 蔡元培日夜奔走,極力營救被捕學生,其中一招就很絕。前外交總長、財務總長,時任招商局董事會會長孫寶琦為段祺瑞所敬重,5月4日晚,蔡元培前去拜訪,請他設法向段求情。孫表示困難,「先生就呆坐他的會客室里,從下午九時左右起,一直過了十二時以後不走。」(曹建《蔡孑民先生的風骨》)為救愛國學生,他是不惜老臉了。 5月5日下午2時,蔡元培與北京其他12所大專校長集聚北大,商談營救被捕學生,會議聲明「雖致北京教職員全體罷職亦所不惜」。5月6日,蔡元培帶領各大專校長與警察總監吳炳湘交涉,願以身家保釋被捕學生;當晚,又召集羅家倫等學生代表,商議次日學生停止罷課,北洋政府保證釋放被捕學生。 細節七:5月7日,北大學生複課,在「五四運動」中被捕的20位學生全部釋放。學生返校時,蔡元培率全校師生員工在紅樓廣場迎接,致詞慰勉。被捕學生之一許德珩回憶,「先生是那樣沉毅而慈祥的,含著眼淚,強作笑容來勉勵學生,安慰學生。那種慈祥偉大的精神,是值得我們今日多多的回憶,是值得我們辦教育的人多多效法的。」(許德珩《吊吾師蔡孑民先生》,又見《回憶蔡元培先生》) 扛責辭職 以退為進「五四」遊行后,蔡元培已敏銳地察覺「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作不休的態度」、「都中宣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又見《我在五四運動時的回憶》),政府、學生雙方都想把事情搞大。「段祺瑞的有力助手、陸軍次長徐樹錚就命令他的部隊把大炮架在景山上,炮口對準北大示威。」(顧頡剛《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 遊行失控,在趙家樓打、砸、燒行為的確涉嫌違法,他作為校長必須扛起責任,不宜戀棧。據楊晦在《五四運動與北京大學》中回憶,5月4日晚北大學生在三院大禮堂集會時,蔡先生當場說:「發生這種事,他當校長的要引咎辭職,不過一定負責把三十二個學生保釋出來。」果然,為保護學生、保護北大、保護自己、免激矛盾,5月8日,即被捕學生釋放后第二天,蔡元培「引咎」辭職,次日悄悄離京。 南下途經天津與一位友人談話時,他解釋辭職的原因,「我之此去,一面保全學生,一面又不令政府為難,如此始可以保全大學。在我可謂心安理得。」(《晨報》,1919年5月13日)5月10日,他在《告北大同學諸君》信中明確表示:「仆深信諸君本月四日之舉,純出於愛國之熱誠。仆亦國民之一,豈有不滿諸君之理!」 校長愛護學生,學生敬重校長。5月10日,北京各校在北大開會,迅速發起挽蔡元培留任(簡稱「挽蔡」)的活動。先以北大全體學生名義致函政府:「若令校長得留,則生等雖去校之日猶懷補過之思,否則非惟貽教育前途以莫大之危險,且恐激起全國輿論之非難。伏乞萬勿允准辭職,以維學務而平輿情。」同日,北大教職員工推舉馬敘倫、馬寅初、李大釗、沈士遠等8位教授為代表,到教育部請願,表達全體師生挽留蔡元培任校長的呼聲。蔡元培聽取「老謀客」湯爾和的建議,7月9日複電傅岳棻,留任北大校長,以胃病未愈為由,未立即北上(實際到校時間為9月20日),期間暫由蔣夢麟代理校長職務。7月11日,《時事新報》刊登蔡元培復任兩條件:(一)不參加校外會集;(二)今後學生行動聽指揮。所謂「聽指揮」,即希望學生不僅要儘快複課,而且不能隨便罷課。 救國讀書 兩不相忘 蔡元培一向主張「讀書不忘救國」。「五四運動」后,北大學生過於醉心政治,無心求學,他看到其中不良的苗頭。1919年7月21日,在杭州會見全國學聯代表時提出完整的「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口號。 去杭州迎接他回校的段錫朋回憶:「先生以為五四運動過去了,大家要知道真正的救國,單靠愛國的感情是不夠的,必須秉此感情以求理智的發展,去發揮真正的愛國力量。"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這是先生昭示的名詞。」羅家倫也回憶,蔡先生「到"五四"以後學生運動發現流弊的時候,他又發表"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名言。」 1919年7月23日,蔡元培發表《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一方面肯定學生「五四」以來的貢獻和價值,「為喚醒全國國民愛國心起見,不惜犧牲神聖之學術,以從事於救國之運動」;另一方面指出國民永久覺醒非一時之功,勉勵學生擴充知識,「樹吾國新文化之基礎,而參加於世界學術之林者,皆將有賴於諸君」。 1920年1月,蔡元培撰文《去年五月四日以來的回顧與今後的希望》,提出「學生運動弊大於利」的觀點。他認為罷課的損失比罷工、罷市還要大,「全國五十萬中學以上的學生,罷了一日課,減少了將來學術上的效能,當有幾何?」不客氣地批評部分學生會混水摸魚,「有了罷課的話柄,就有懶得用工(功)的學生,常常把這句話作為運動的目的」,「引起虛榮心、倚賴心,精神上的損失,也著實不少」;呼籲學生認清自己的能力和主業,「學生對於政治的運動,只是喚醒國民注意。他們運動所能收的效果,不過如此,不能再有所增加了」,「現在學生方面最要緊的是專心研究學問。試問現在一切政治社會的大問題,沒有學問,怎樣解決?有了學問,還恐怕解決不了嗎?」最後勸告學生:「打定主義(意),無論何等問題,決不再用自殺的罷課政策。」 學生運動和農民運動一樣,不可能先天正確、永遠正確。蔡元培對政治、教育、社會的閱歷和思考,不是20歲左右的學生可比擬。他已經看出學生運動的負面衝擊,可能被各種政治勢力利用甚至左右,因而明顯持保留意見。他說,「對於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學生在學校裡面,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於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 蔡元培這段話的本意是學生應以學業為重,反對學生(含20歲以上)直接、過多干預政治,反對學生因參與愛國活動而荒廢學業。 外柔內剛 志不可奪 彼時國運萎靡,國勢危急。各種政治勢力甚至外國勢力培植代理人,拉幫結派,爭權奪利,爭奪青年。大學及其校長夾在中間最為矛盾難受,既肯定學生愛國熱情,又對學生荒廢學業深為惋惜,所以經常呼籲政治勢力不介入學校和學術。當然,這種呼籲只是一廂情願。 只做學術不談政治、既獨立社會又影響社會,無疑是緣木求魚。1922年3月,蔡元培發表《教育獨立議》,倡導「教育事業當完全交與教育家,保有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派政黨或各派教會的影響」。他一介校長,理想主義、自由主義濃厚,無力回天。 「五四」之後,「政治」北大已是愈演愈烈,越陷越深。蔡元培對學生運動起來后的學生心態變化,早有先見之明。「他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潮」,「至於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後將不容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慾望恐怕難以滿足了。」(蔣夢麟《西潮與新潮》) 對於「五四」運動后的「負效應」,不少人都有所察覺,並表示出某種憂慮。查毓瑛在致胡適信中(7月3日,具體年份不詳),批評北大的一些不良傾向:北大學生熱衷於開會,每年大小會議不下千次,而「關係學術的恐怕不能佔百分之一」;有些學生以「五四功臣」自居,「甚有將前什麼會議代表、主任等字樣印於名片」。一些北大學生嘗到運動的甜頭,挾愛國勝利之餘威,樂此不疲搞請願、鬧獨立。北大學生組織力量十分強大,學生許多事情不容學校干涉,發展到後來,越來越放肆,宿舍自行分配,甚至可以住親眷,學校也不能過問,儼然「獨立小國」。 蔣夢麟回憶,「五四」勝利之後,如蔡元培、胡適所料,北大一些學生「為成功之酒陶醉」。多次以罷課向校方提出無理要求,「沉醉於權力,自私到極點」、「向學校予取予求,但是從來不考慮對學校的義務」。例如學生竟然取代學校聘請或解聘教員的權力;教員如果考試嚴格或者贊成嚴格一點的紀律,學生就馬上罷課反對;要求學校津貼春假中的旅行費用、學生活動的經費、免費發給講義。(蔣夢麟《西潮與新潮》)那個年代的北大學生,有好政治、好學運、好上街的「三好」風氣,持續甚久,影響甚廣。 蔡元培向來溫和爾雅,是謙謙君子,很多人誤以為是「好好先生」,其實很有主見和原則。「殊不知他"外柔內剛",有"臨大節而不可奪"的風格」(羅家倫《蔡元培先生的風格和遠見》);「一遇大事,則剛強之性立見,發言作文,不肯苟同」(蔣夢麟《試為蔡先生寫一筆簡照》);「於其所不好者,絕不假詞色。其行至方,語至直,從不阿合於人」(黃炎培《吾師蔡孑民先生哀悼辭》);「在公義一方面,蔡先生是特立不屈、勇往直前、絲毫不退、莫不假借的鬥士」(任鴻雋《蔡先生人格的回憶》)。 1922年10月17日下午、18日晨,北大爆發「講義費風潮」。蔡元培與學生公開衝突,也是他任北大校長期間最激烈的衝突。「這位平常馴如綿羊、靜如處子的學者,忽然之間變為正義之獅了。」(蔣夢麟《西潮與新潮》)基於對學生不可理喻行為的極度失望和痛心,10月18日,蔡元培果斷辭校長職。總務長蔣夢麟、代總務長沈士遠、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出版部主任李辛白、數學系主任馮祖荀同日宣布,「隨同蔡校長辭職,即日離校」。全體職員也宣布暫停辦公,北大校務癱瘓。 辭職,辭職,辭職!在險惡黑暗的政治旋渦和恨鐵不成鋼的學生面前,蔡元培任北大校長十年半,至少辭職七次。他以《易經》「小人知進而不知退」解釋自己的動機和立場,「我國近年來有許多糾紛的事情,都是由不知進退的小人釀成的。而且退的舉動,並不但是消極的免些糾紛,間接的還有積極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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