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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綠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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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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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5-7-14 17:01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春在綠蕪中
文/鍾曉陽


  話說李生,是個歷史人物。在一間寬敞向陽的課室里,一張張書桌蠟亮晶瑩,有著孩童的稚喜,陽光進門兜頭一灑,彼此喧笑中把外面的春色整個搬進來了,這是李生的世界,前進光明的,他教我們歷史像初春的奔放無盡意,搬弄春色般的搬弄歷史的興亡貴賤,千秋公論自在我們眼前分曉了,但我們亦可有自己的主張。

  一上中學他就在,中四教我英文,而真正生起師生緣分的還是中五他當我班任導師那一年。中五前,或在廊上偶然碰見,或經過課室聽見他流利的英語,或放學同路,然而總不認識;甚至中四上我的英文分數老是遙遙領前,他也知道有我這個人,然而照面還是不認識。午膳時間總見他夥同一群男老師浩浩蕩蕩的泡餐館去,他最矮,但他帶頭,邁著小短腿三尺一步,永遠在一種速戰速決的戰時氣氛之中,如旋風的捲來急去,做什麼都衝鋒陷陣似,好叫人為他緊張。

  而我是真喜歡他在課堂上的意氣風發,歷史的風月在他的話里最是關情,歷史人物因而與我們都有了干係,他們悲的喜的我們都要過問。講到激動處常常弄斷好幾支粉筆,前排的同學忙著給他撿。他的幽默淺而不俗,輕輕帶過,不留印象,他自己卻不笑,他笑的時侯我們多半不知原委,只見他塌鼻上的黑框眼鏡悄悄反光,一甩髮一豎指都似乎是歷史的憤忿之氣,要在今世印證個明白。一課下來:黑板上擠擠是歷史的名目,加線加圈加框框,威廉二世希特勒都如此顯赫昭彰過。聽他的課如聽說書的刺激鬥麗,茶樓里煙濁茶香,說書的卷已盡,吃茶的茶已殘,他是這樣一個不分時勢而時勢造成的歷史人物。凡有功績成敗的梟雄他都有一份敬,亦有諸般成見,人家有任何劣陋不堪,他都挺身出來,皺眉頭,道:「我極看不起這人……」

  當我們班任導師則是另一風格,每早進來先打開窗戶,有事先稟,無話各自為政,我們的事他從不多搭理,學校有通告他知會了我們便罷,彷彿只是客來小城偶爾興至進來顯顯本領的,與這學校並無絲毫瓜葛。其實大小瑣事他哪有不知,不過不屑和俗務交涉,隨我們胡天胡地,我們看在他的寬容面上自也不便過分。他是拿破崙的短小精悍型,事情到他手上總會有個了結,也了結得快,但含糊起來也急煞旁人,儘是攤掌搖頭不知道,班上因此錯過許多消息,他還照犯不悟;而拿破崙的雄才偉略,他盡用在學問上了,那麼拿破崙的一段情債,他又欠在哪個女子頭上呢?

  班上的一個女孩倒真為他痴迷,早已傳為佳話,恰巧女孩姓李,眾人視作有緣。女孩是一等一的人才,英語文學皆是頂尖兒,所寫的英文詩傳誦一時。胖圓的一團粉肉,架只淺色膠框眼鏡,闊嘴方臉,因為沒有腰身,走路時的扭捏便移到肩臂上,愈發如螃蟹橫行。每每鑽營一些問題合他研究,一副正里巴經做學問的樣子,回來時臉蛋嘟嘟紅,同學當作彼此相悅。以後凡考試延期等事都推她為代表,認為面子最大的不過此姝。

  他多少聽到點風聲,卻影響全無,顯然是個不動心的。學生在他面前只有一個姓氏,一個名號,各人的嘴臉行為在他心裡雖然分明,但平日的交接往還中並沒有厚薄之分,一視同仁到可怕的境地,所以學期終同學一窩蜂找他簽紀念冊,我卻不,因為那頁上全是不新鮮的名人簽語,我是不簽則已,一簽只可是秘密,無人窺曉,他與學生既無師生之情,與學校又無主雇之恩,這般情寡的人,如果有一天倩鍾於一物一人,這份情鍾當是非比尋常的。

  中五上的開學野火會,他被邀來監管我們。到時才十來人,廣場上寥落的擺著一張桌子,上擱一包麵包,幾隻紙杯,地上一堆煤炭磚頭,還沒開始便已像曲終人散。遠遠便瞧見他,穿白褲草綠方格襯衫,年輕得像個小子。另老師中獨他衣著最講究,穿得體面,配色也調和,黑配白,寶藍配淺藍,跟我脾胃相近呢!等人之際他閑得無聊,草坪上來了一隻野貓,他便逗它玩去了,蠻興趣盎然似的,班長說:「他寧願對著貓都不對著我們。」我看著他年輕的身子暮色里愈來愈蒙黯了,看著他斜披的額發掩到暮色后了,想,我們大概是不及貓好。

  火生得不旺,在眾人膚上燒成橘紅,風一撩撥火星子便四齣為害,他嫌女孩力弱,接過疊厚了的報紙煽火,背上糊了一大灘汗水。火於是旺了,漸漸便有烤熟的肉香濃濃的漾開來。我是個胃不好的,沒能湊著吃,只見他用潔面紙把叉子擦得閃凈,平叉住一塊牛排,不知哪裡弄來了兩張雪白的習作紙,在長板凳上鋪妥貼了才落坐,後來半立起來拿汽水,正巧一陣小鬼風把紙掀飛了,他擰頭望兩望,一隻腳跨過椅子踏個弓箭步拾了去,小心鋪整齊了。我這才曉得他有著比女孩厲害好幾倍的潔癖,如他日常為人的衛生有條理,不禁痛惜起來,這麼愛清潔的人,塵世的污穢落在他身上豈不招他嫌厭!

  一次教東亞史,他說:「我現在用英語教你們中國歷史,自己都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聽了不覺心驚。原來在我眼前就有一個故園思想起的人,在香港這個走國際路線的地方浸淫多年,仍然不失本位,從此對他更是另眼相看了。

  過了三個月,慣例須見家長:這回是抽見,不知怎麼抽到了我,約定早上七點五十五分。跟媽在教員室的廊上略等了等,他即過來招呼,穿巧克力色西裝褲,同色大方格絨褸,挺帥,可惜小不點兒,古來有異能之人,多半是這一型的。我在外邊等,鄰校的男生在打籃球,拍拍拍的直襲過這廂,猛地從裡間傳來哈哈哈的大笑聲,是他的,極短極強,與他平常說話一樣,一句長的得分幾節,拍子極快極穩。我心下叨咕不知什麼惹他這場好笑,聽得出不是敷衍那套的。

  媽出來第一句話便說:「他挺欣賞你喔!」我不大信,想他平日的無情無義,卻也高興。為要肯定,便磨著媽從實招來,挽著她的手聽她從頭道起:他說我功課沒問題,英文稍為偏低,但不要緊,如果是他,會給高一點分數,這些是聒絮了。他不敢待學生那樣的待我,早已視我為知識分子了,只是太靜太靜,靜得離譜,有時候希望我提出問題或作答,在同學間能起作用,可是我偏不作聲,那些不懂的,偏又搶先發言。現今我走的是學者路線,好是好,走火入魔則不,再活潑一些些都好,免得孤立自己。問我看不看電視,媽說不大看,近日惟愛「金刀情俠」,認為畫面「像詩一樣美」,他就哈哈大笑,約是笑小兒幼稚,我跺了媽一大腳,怨她怎麼這麼老實,連這都講,可有多羞人哪!又問看不看電影,媽說著,但要揀擇,什麼都要揀擇。他又大笑,嘴裡低念:「難搞了!」

  我獨不受「知識分子」四字,聽著刺耳,反而反覆想他笑我著「金刀情俠」,想完了笑,笑完了想,玩味不盡。這之後他沒再叫我起來作答了。

  快模擬考時托他替我寫推薦書,他一口應承了,過幾天沒回復,趁著沒課到教員室走一遭,他在看報,大概把這事去了老久了,一見我恍然記起,答應第二天辦妥,誰知下一節才下課,正地收拾東西,有人碰碰我的胳膊,一回頭竟是他,手裡拿著白信封,交給我,低低的跟我說不要讓外人看!自己看或家人看就好了。我很開心,覺得是個秘密,好象小孩子在死黨耳根搗黃嘴說:「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告人聽耶……」

  推薦書後來沒用上,而我是要好好藏它一輩子的,叫自己每次看了臉上都發燙。其實我哪有他說的那樣好呢,可以當作家學者,進最高等的大學是我最起碼的待遇,我才不要呢!我向來是不喜歡那名分的,重得會把人壓死。我只要閑閑的過日子,閑閑的生活。不知他給別人寫的推薦書是怎樣的呢!不知他寫了可也跟那人低低的說:「不要給別人看!」

  中五的最後幾天我是很捨不得他的,說不出哪般,總之不想見不著,很執著的。發模擬考成績單前夕我念頭一動,決定不去了。我有一個想法:如果最後一天沒去,豈不永遠不曾與他別過!便左哄右誘的央媽替我取成績單。我一向的怪僻行徑媽是習慣了的,而且看我難得欣賞人,便依了我,臨行又千叮萬嚀要她精靈些,多問出些話來。

  媽媽到時他不在,過一刻回來了,卻是認得,招呼一聲鐘太,問是何事。媽說女兒因為緊張,病了。他笑說:「是呀!不要緊吧!叫她多多保重啊!考試病了可不成。」

  「是呢!」媽說:「上中六沒問題吧!」

  「沒問題,她不特在班上是好的,在級上也是好的,不用擔心了。那麼,我把成績單給你吧!」

  我當下悶聲不響,嗔媽辦事不力,談這麼些不私人的話,不止小羊的媽去是這些,小貓小狗的媽也是這些÷瓚ノ業潰骸改悄閬朐躚磕訓酪椅剩骸改愣暈遺撓∠筧綰窩劍俊拐庋友劍 刮乙轡藁啊

  不過有一首歌我忘了送他,是英國民歌,他第一次會媽那天經過音樂室聽到的,材俊還會唱中文版:

  I'll walk in the low road and you'll walk the high road And

  I'll be in scotland before you………

  再見李念!

  ***

  中五一年忽然跟媽異常親近,姊妹花一般的出雙入對。她脊椎有毛病,得睡硬挺一類的床,闔家只有我房裡那張差強人意,便搬來與我同室。兩個女的走到一塊兒自怨花樣多,晚上睡不著覺便閑扯到半夜,台杠,吃水果,聽歌。

  她是個多心又沒主意的。看人家當歌星的風光體面,便說:「我也要當歌星,唱那麼好聽的歌。」看人家當明星的綽約多姿,又說:「當明星真好,多姿多採的。」說的時侯也認真,覺得自已真可以做得來,沒有機緣罷了。我晚上在陽台吹笛子,吹起了她的妒慕之心,自己買一支長長的洞簫,跟我借了「簫笛練習法」,每天洗澡前在房裡呼嚕噓哩的大吹特吹,吹吹到底沒長進,把簫扔到台角上吃塵去了,倒也心安理得。後來覺得三毛的四海為家很有個性,告訴我說:「要不是有你們,我早就一個人背著背包流浪去 溝疑釕鈧纜杈退憒松藜椅摶擔彩槍渙四侵擲說瓷畹模心侵指漲浚疵揮心槍剎活浚凰心侵制橇Γ疵揮心欠萜擰

  自此她得著一個習慣,下午回家必得到我書房裡聊一刻鐘,告訴我她遇到什麼事,收到什麼信,受到什麼委屈,講到傷心自憐之處便落了淚,我急得擁著她瘦削的肩撫她哄她別哭,她卻兀自哭得淚人兒一般,此時我感到自己強大得像個男子漢,要今生今世疼著我懷裡這個小小的她。

  媽早年認識了兩個東北同鄉。一個大富大貴:卻是利字當頭,吝薔刻薄;一個貧賤夫妻,一樣是利字當頭,貪得無饜。女兒於歸,媽送她一百塊錢的被褥,她說:「怎麼你不送我那三百塊的?」媽不光是枉費心腸,這等閑氣哪兒受得慣,索性通通斷掉,好落得個清靜,這一來愈發愛伴著我玩兒了。

  媽喜歡找新鮮活兒干,讓生活永遠起伏有致。比如前不久與人合資開餐廳,一年下來虧了老本,頂出去了,單單圖個做活時的憂喜跌蕩,也不讓成成敗敗牽絆個無了期。倒十分抱怨英文沒能學上,到別的地方可怎麼好!於是一心一意的找英語班報了名,趁中午吃飯的空檔抬著課本上學去了。她就是這樣隨喜衝動,又三心兩意得像個未經世故的小孩兒,好比弄一碟茄子的菜式,人家胡亂把茄子削了皮加油炒熬了便算,她不,她要添一匙糖,因為她喜歡甜味兒;加一小撮鹽,要那鹹味兒;灑一些胡椒,愛那潑辣勁兒;淋少許醋,吃那醋勁兒;還要切碎的大蒜,是那東北鄉愁。

  媽晚上還得上班,卻脫不了好熱鬧好玩的品性,常常兩人巴巴的趕一場九點半的電影,我先去買票,搜購零嘴,然後等地,像在等女朋友。人叢中她是很打眼的,化淡妝,戴銀絲眼鏡,清清富富,輕盈似一枝花,我愛這樣想她。尤其穿了那件灰綠的窄腰連身裙,裙裾一轉,彷彿荷葉開展,更見風情,片子多半不好,但我總不忘記畢業生里德斯汀荷夫曼千里迢迢去找那女孩,還不曾相認,只遙遙的望著女孩的長發在陽光下飛舞,空閬閬的一片晴天和校園,女孩不經意的笑著走著生活著,幕後有保羅西門的歌聲悠悠響起:「叫她去給我制一件麻布襯衫,上面要沒有縫紉的痕迹卻要最好的刺銹……叫她把襯衫曬乾,在那棵自亞當出世后便沒有結過果實的山櫨樹上,然後她將會是我的摯愛……」找他喜歡最後一幕德斯汀和著一身白紗的女孩坐在公車上,楞瞪著大眼,笑笑的,那樣子很無知,好象不知道剛才做過什麼事,事情的目的已經忘了,而他們有更遠的地方要去。

  散場后我們總要吃東西,在附近吃餛飩麵:三明治、熱騰騰的腸粉,或坐計程車到潮州酒樓吃酥炸春卷。我們兩個都愛吃王芳齋的擂沙丸,是炒黃豆粉裹蒸湯圓,香死人的。

  我吃東西向來著重「鍋氣」,所以東西剛出爐先要招待我,涼了我便失去興緻,幾乎成病,雖然媽說食道燙爛了會生食道癌。一次吃葡萄包,我受不得它冷卻,撕一塊放回烤爐里,撕一塊又放回烤爐里,媽啐道:「那你躲到烤爐里吃好了!」

  家裡只有我和媽有思鄉病,坐到一塊兒就聊東北,計劃什麼時候包餃子,燴豆腐腦,到什麼什麼地方吃蔥油餅烤鰻頭火灼炸醬麵。她常告訴我東北的高麗面、碗托涼粉和綠豆丸子。初春三月遍野是梨樹開花,白白黃黃的碎瓣紛紛亂落,還有野生的唧唧花,把花瓣磨勻了塗在指甲上,用葉條子縛緊,幾小時后拆下來,指甲好像塗了蔻丹一般。

  家後有賣腸粉的,非常乾淨,醬料也給得多。那天清早跟媽走長長彎彎的斜坡去,路上飄著不大不小的雨點,媽打起紅底灰紋的陽傘。與我一把傘下慢慢走。她穿寶藍紡紗的連身裙,輕盈如蝶。兩旁的小草一排排徑自點頭招呼,媽是一朵蝶兒草上飛。

  我最不能忘會考考數學那天掛三號風球,試場外的鳳凰花起勁的抖抖,一出來媽竟意外來接,撐一把大花陽傘,頭髮蓬蓬鬆的絞纏一片,我一縮頭躲到傘下去了。我喜歡大風的日子,頭髮紙張衣裙亂飛亂揚,世界是匆忙又熱烈。

  ***

  很多個早上和爸爸捧著球興沖沖跑到籃球場,天空里是灰忽忽的滾動的雲,挨著鳳凰木的細巧葉子一挫一挫,開局止局都是這不變動的景緻。場邊有幾棵洋紫荊,約是頹萎了的,四季沒個開處,但我們不管那花月之事,球場上只合設計施略,一周什球,爸爸讓我八球,我勝兩球便算贏一局,非常不象話。不過我比不得他高,老是要投的時候便被他一掌擋住,少不得又要使蠻,撞他或者踢他,兩人推推捶捶的不正經打,往往為了這個力竭而喘。爸爸好逞能,有幾式絕招:拍球把球運過腿彎胯下。奈何功夫不到家,我只須往他腳跟后一蹲,球便自他膀下彈到我懷裡了,兩人又一場好笑。這時我總怕別人把爸爸搶去。球場上也有踢足球的,常有一幫人在那兒玩,爸爸會痴痴的看,人家的球越界過來他便踴躍的一腳踹了去,以至我十分仇視那幫人,想爸爸有一天加入他們就不跟我玩了。又有一次我邀一個男孩兒來打,結果儘是他跟爸爸球來球往,把我擱在一旁,我以後便不再叫他了。

  打完球總在附近買幾根油條或蓮蓉包馬拉糕回家當早點,熱烘烘的捧在懷裡,常常忍不得在車裡吃將起來。

  爸爸近年特愛種花,下班回來常帶些種籽肥料,或人家折了不要的小枝小節,也有長的,也有不長的,晨昏夙夕都見他在陽台上料理。他是印尼華僑,素性愛大黃大綠大紅大紫,愛鑽石玫瑰的高貴榮華,不愛百合的孤芳蒼白。我花品與他不同,自也難與他的花親近,若問我意見,都說好看,而他夙夕晨昏都兀自料理著花兒,對生活是稱心滿意極了,也不求旁鶩,目下只有一段可見的路要他種花種下去,遠一點望不到的是日後的事了,那麼視野所及的該是如何之景呢?大黃大綠大紅還是大紫?

  去年夏初,媽媽到外地旅行,家裡只剩下爸爸、小妹和我。爸爸父兼母職,連我們吃的喝的也得略管了,不知怎麼竟都忽然拘謹起來,對話老有青黃不接之虞,好象生疏了,久違了,連對方愛吃什麼都不曉得。那天下著大雨,他領我們吃越南小吃,都要了牛肉米粉,卻是湯沒有暖透,牛肉半生不熟的,爸爸大著嗓子數落了那女掌柜的一頓,那女的低聲下氣賠不是,爸爸還罵個不休,那女的就惱了,冷著臉哼也不哼,覷空兒頂一兩句。後來又叫了椰青,爸爸叭叭叭的替我們把嫩椰肉刮下來,本說肚子不好不吃,忍不住饞又吃幾口,然後喂小妹一口,喂我一口。真真我們本是三父女相依為命,全用一隻調羹。

  三人只攜了一把傘,只好由爸爸抱著小妹,我撐傘。雨道上布滿一溝溝的污水,三人劈哩拍啦雞飛狗走的衝來衝去,肩膊褲腳全濕了,到一個廊檐歇一站,也不說話,打一發眼色又走,是風雨患難中一點相知相契。

  我愛看爸爸大把大把的花錢買東西給我們,不怕它千金散盡,只管這個也要,那個也要;爸爸也愛大把大把的花錢給我們買東西,知道它千金散盡還復來,於是這個也給,那個也給,給得我們不好意思起來,又不好意思不要。買東西,男的愛大量買,女的愛酌量買,是有這分別。

  我年幼的時候睡午覺總挑下午五點過後,爸爸快歇班回來,我多半仍未醒,他會進房叫我起來吃飯。我獨愛爸爸叫我,醒了也裝睡等著。他不像媽媽吵天喧地的打人家屁股轟人起來,他會恨輕的坐在床沿,好玩的撥我頭髮,呵我癢,掏我脖子,拔我鼻子:還有溫柔的,親我的臉蛋額頭嘴巴,說:「唔──小羊還有奶味。」

  放學湊上爸爸上班的時間,便左顧右盼的想碰見,碰見了也沒怎麼,就是開心,看著他油光膩亮的禿額一蹬一蹬的下坡,街上就擁親起來。現在大了,是我親他,一刺刺的須樁子好癢人。

  爸爸帶人跳華爾滋慢四步最是叫人醉倒,他身子瘦,步伐輕,舞伴完全沒壓力,很能夠揮發自如。日光燈銀銀暈暈的網了遍地,華爾滋莊重哀矜的樂聲忽然使我悲傷得想哭,爸爸抿唇孩氣的笑著,乾脆打發了意識,任他帶著一轉又一轉,一轉又一轉……

  (※本文錄自鍾曉陽的《細說》。)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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